------------ 前言 凤舞兰陵 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内容简介:    梁太平二年,北齐天保八年,北周孝闵帝元年,周明帝元年,陈武帝永定元年,公元557年,她从21世纪穿越而来。这是南北朝末期,北齐、北周、南梁三足鼎立,突厥势力强大,中原英雄辈出。初遇兰陵王,再识韩子高,保北齐,灭北周,平突厥,定江南,看英雄盖世,一统江山。前世已矣,今生,她叫顾欢。 引子 梁太平二年,北齐天保八年,北周孝闵帝元年,周明帝元年,陈武帝永定元年,公元557年。   这一年正月,西魏周公宇文觉代魏称帝,国号周,史称北周,是为孝闵帝。   这一年九月,宇文护废宇文觉,立宇文毓为帝,是为周明帝,宇文觉被囚禁于旧邸,月余身亡。   这一年十月,南梁陈王陈霸先代梁为帝,即陈武帝,建立陈朝。   这一年,西突厥汗国灭嚈哒,以阿姆河为界,与萨珊波斯瓜分中亚。   这一年,北齐后主高纬出世。   这一年,五月癸卯,太白犯轩辕,占曰:“女主当之。”   这一年,她从21世纪穿越而来。   前世已矣,今生,她叫顾欢。 ------------ 第1章   大齐河清三年十二月,朔风劲吹,冰雪满地,寒气逼人。   在晋阳城中的刺史行辕,并州刺史段韶和冠军将军顾显正在商议军务。   虽然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却很温暖,炉火熊熊,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木柴燃烧的细碎噼啪声不断响起,淡淡的烟火气缭绕在空中。   将近午时,有皇家特使飞马驰到,将皇帝的密旨送到段韶手中。   段韶看完,对顾显说:“皇上命我们火速驰援洛阳。你率大军留驻这里,以防突厥,我带一万骑兵前往洛阳。”   顾显猛地站起身来,抱拳道:“段兄,让小弟去吧。”   “不。”段韶摇头。“周军以倾国之力前来,兰陵郡王与斛律将军已经增援洛阳,却寸步难进,如果不是情势紧急,皇上不会命我带兵支援。对于我们齐国来说,突厥看着凶狠,其实只是疥癣之疾,周国才是心腹大患,我必须亲自率军前往,以保洛阳。再说,皇上的旨意也是如此,我不能抗旨不遵。”   顾显既是他的好友,更是他的下属,对他的谕令自然不会抗拒,这时便不再坚持:“段兄欲率多少人前往,小弟立刻去调遣。”   周军东侵,已有两个月,齐帝高澄发密旨与段韶商量对策时,他就已经反复考虑过了,此时再度思索,片刻之后才道:“我率一万精骑,急驰洛阳。”   “是。”顾显抱拳领命,转身急步离开。   段韶坐回去,仔细思量着当前的局势。   三个多月前,突厥十万大军南侵,进攻幽州,并突破长城,大肆烧杀抢掠。段韶率军火速出击,迎击突厥,将他们逐回塞外。不过,突厥兵仍然屯驻塞北,并继续调集更多部队,企图再犯幽州。段韶便驻扎晋阳,以防突厥。   在这之前,齐帝不顾段韶的反对,将周国实际执掌朝政的大司马宇文护的母亲和姑母送回,希望换取宇文护的感恩之情,不再进攻齐国。谁知宇文护却并不领情,很快在全国调集大军,计有六柱国及十二大将军所统关中诸府兵二十四军、相府所属左右厢禁卫兵等二十万人,东出潼关,讨伐齐国。   十一月,周国骁将尉迟迥率精兵十万为前锋,围困洛阳,却遇到守军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   齐帝见洛阳形势危急,立即派出大司徒斛律光与兰陵郡王高肃带兵救援。但周军势大,两人率军渡过黄河后,被阻于邙山,举步维艰。齐帝更为着急,便发密旨给段韶:“洛阳危殆,朕欲以爱卿救之,然突厥在北,虎视眈眈,亦不得不防,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段韶立刻上书,将当前形势仔细分析,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塞上有长城之固,足以抵挡突厥进攻,而当务之机是解洛阳之围,并恳请南下救援。   现在,皇上的密旨来得这么快,可见是一接到他的上书便即下旨,洛阳的情况只怕已是万分危急了。   他正在思虑,忽然有个瘦小的身影钻进门来,兴奋地说:“义父,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段韶抬眼一看,立刻笑了起来,愉快地向他招了招手:“欢儿,过来。”   这人是顾显的女儿顾欢,今年才十六岁,却已经跟随父亲血战沙场有两年了。她喜欢男扮女装,性格又开朗,武艺也精湛,久而久之,知道她是女孩的人都常常忘记这一点,而不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便一直以为她就是个男孩子。   段韶看着顾欢兴冲冲地跑到自己身边,嚷嚷着“我要去”,焦虑的心情放松了许多,慈爱地问:“要去哪儿啊?”   顾欢笑嘻嘻地说:“跟你去洛阳。”   段韶忍不住抬起手来,亲切地摸了摸她戴着缨盔的头,笑道:“你还是留在这里,跟着你爹吧。”   “不行,不行。”顾欢有点耍赖地嚷着。“我要跟义父去救洛阳。”   段韶想了想,便道:“你爹同意你跟我去吗?”   “他不反对。”顾欢笑逐颜开。“我爹最疼我了,我说要跟你去,他就答应了。”   段韶看着她秀丽的小脸上满是英气,不由得赞赏地点头,笑着说:“生女当如小顾欢。”   顾欢立刻明白他同意了自己的要求,立刻欢呼一声:“我去告诉我爹。”便一溜烟地跑了。   段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感觉很愉快,似乎危急的战事也不是那么让人忧虑了。   顾欢跑回自己的房间,兴奋地收拾东西,准备出征。   等了七年了,她苦练骑射,随父亲驰骋沙场,其实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   七年前,她还是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现代人,在去看项目现场的路上遭遇塌方,为了救两个孩子,她被飞石击中,当场身亡。   可是,她经过了漫长的黑暗后,又醒了过来,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借身还魂,穿越到了南北朝末期的北齐,成为一位将军的掌上明珠,名叫顾欢。   在现代,她是一家著名房地产集团的战略策划部部长,才华横溢,有勇有谋,虽然很年轻,却颇得高层的信任,升迁很快。由于工作需要,她博览群书,对什么都喜欢研究研究,历史、地理也不例外,因此对这一时期并不陌生。不过,南北朝时期的历史相当混乱,她只知道一些著名的人物,对于自己这一世的父亲顾显就从没听说过。   顾显是段韶帐下一员大将,智勇双全,最擅长与突厥铁骑作战,名闻长城内外。他二十岁娶亲,两年后妻子因难产身亡,女儿却侥幸未死,却因在母腹中闷得时间太长而导致痴傻。顾显悲痛交加,对女儿毫无嫌弃之心,始终爱逾珍宝,关怀备至,并给她取名为顾欢,希望她一生都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顾欢一直病病歪歪的,长到九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五天五夜不退。当时,契丹攻杀柔然大汗铁伐,随后大举侵犯齐国边塞,齐帝调集大军北伐,顾显率军在前线浴血奋战,不但不能赶回,甚至连音信都不能传达。   将军府的管家和顾欢的奶娘请了许多大夫,都说已不能救,吩咐他们准备后事。庶料顾欢在断气片刻之后便即醒转,整个人更有重大变化。她神智清明,言词便给,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虽然茫然,却在顾府管家和奶娘、贴身丫鬟的详细解说下恍然大悟,很快便明白过来,并随即表现出强烈的求知欲,在府里管账先生的指点下,学习读书和写字,进步神速。   当战事取得胜利,顾显才得到消息。他简直不敢相信,与好友段韶提起,都觉得这是奇迹。   大军回到邺城,顾显策马急奔回府,见到的女儿果然不再是过去那样浑浑噩噩痴痴呆呆的模样。她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一见到这个年轻的父亲就特别亲热,跟前跟后,问长问短,然后就缠着要跟他学习骑射和上阵杀敌的武艺。   二十九岁的顾显喜出望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本是千依百顺,可一听她要学习骑射,立刻一口拒绝:“女儿家学点针织女红琴棋书画就行了,舞刀弄枪的事不用学。”   顾欢非常生气,不断死缠烂打。她口齿伶俐,常常说得顾显哑口无言,只好把段韶请来,拜托他帮忙说服女儿。   段韶的足智多谋天下皆知,听了顾显的话,他不由得哈哈大笑:“欢儿长得这么可爱了?那太好了。”   顾显连忙让家仆去唤顾欢出来。   顾欢正在房里写“最后通牒”,一听父亲召唤,立刻怒冲冲地走到前厅,将那张纸放到父亲面前。   顾显看了,不由得长叹一声,顺手递给段韶:“段兄,你看,你看,这孩子简直是……唉……”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段韶含笑接过,看向笺上那四行笔锋刚劲的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短短二十八个字,一股豪气便扑面而来,段韶不由得击节称赞:“写得好。”   顾欢一听,立刻转怒为喜,飞快地跑到段韶身边,嬉皮笑脸地问:“伯伯贵姓?”   顾显忍不住喝道:“欢儿,不得无理。”   顾欢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无理了?哪一个字无理了?”   顾显顿时语塞。   段韶对这个一脸灵气的孩子非常喜欢,笑着说:“我叫段韶。”   顾欢一听是他,立刻满脸喜色,拽着他的袍袖左右摇晃,央求道:“段伯伯,你教我文韬武略好不好?让爹爹教我武艺行不行?你是我爹的上司,你命令他,他就会听的。”   顾显听了这话,不由得啼笑皆非。   “兄弟,你这千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可喜可贺。”段韶愉快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半开玩笑地说。“欢儿,给段伯伯当儿媳妇吧。”   顾欢一怔,随即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以后要嫁给我喜欢的人。”   顾显见这个女儿口无遮拦,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对段韶说:“段兄,你别听她的,如果段兄果然有意,咱们可以先定下这门亲事。”   顾欢十分恼怒,却没有直接出口拒绝,只是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段伯伯,我认你做义父好不好?”   段韶只有三个儿子,心里也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闻言便笑着点头:“好啊,我就认下你这个女儿了。”   顾欢逃过一劫,一边拍手一边看向旁边的年轻父亲。   顾显很无奈,却也很高兴,便道:“既是你义父答应了,我教你便是。”   顾欢喜滋滋地跑过去,拉着父亲的手,连声说:“谢谢爹爹。”   顾显看着女儿,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秀发,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段韶看着他们,赞赏地道:“生女当如小顾欢。”   从此以后,顾欢得段韶和顾显的倾力教导,文武兼修,进境神速。   几年过去,齐国的国力迅速下降,而相邻的周国和突厥却日益强大,边关战事不断,段韶不断出征,顾显更是长驻塞下,不常回家。最后,他索性将女儿带在身边,随他四处征战。   顾欢喜欢女扮男装,作为父亲的亲兵,可以常常陪伴在父亲身边。   到她十四岁时,顾显有一次身陷敌人阵中,情势危急,顾欢执刀上马,率领顾显派给她的百余名亲兵杀进重围,竟然与父亲内外夹击,将敌人杀得大溃,一时传为佳话。自那时起,顾欢便随父上战场,并肩杀敌。段韶知道后,大为称赞。   表面上,顾欢振振有辞,这是杀敌报国,其实,她只是在积累经验和资历。当周军围困洛阳,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随段韶前去救援,好亲眼目睹那美人名将的绝世风姿。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她收拾好随身用品,检查了双刀和弓箭,这才走出房门,迎着寒风,看向南方天际,微笑着说:“兰陵王,我来了。” ------------ 第2章   冰雪覆盖的大地空寂无人,只有一队铁骑特别醒目。他们井然有序地排列成行军纵队,向东南方向疾驰。   寒冷的风如刀一般迎面刮来,他们却仿佛没有感觉。身上的铠甲表面都是亮晶晶的碎冰,隐约地闪烁着冷冷的光点。   这些骑兵全是精锐,但只有一千人。段韶考虑到北有突厥强敌伺机侵扰,而洛阳城外已有齐国三十万大军,因此他没有多带人马,只率领千名铁骑星夜兼程,赶往洛阳。   他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下马歇歇,晚上会睡两个时辰,以保持战斗力。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他们的速度也是惊人的。仅仅只用了五天时间,他们便驰骋千里,渡过冰封的黄河,赶到洛阳城外。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齐国大军的警戒线。他们旗号分明,这边的齐军也都接到了命令,得知他们会来,因此没有阻拦,任他们长驱直入,迅速到达中军大帐。   一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快步迎出来,都笑着冲段韶抱拳。   黑脸膛的中年人便是当年一剑射落空中大雕的“落雕都督”斛律光,他沉稳地说:“段大人,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而那个年轻人则是面容秀美,目如春水,眉如远山,唇若涂朱,尖尖的下颌与修长的脖颈有着柔美的线条,让人一见便会惊艳,他就是兰陵郡王高肃。   他对着段韶大声招呼着:“段大人,别来无恙。”那声音充满磁性,悦耳动听。   段韶勒住马,向前看了看,忽然转头瞧了一眼身边的人。   顾欢披甲戴盔,完全是男装打扮,看上去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段韶念及她身为女子,年龄也小,便叮嘱她跟在自己身边。此时,虽然经过几天的连续强行军,她却并没露出倦容,脸上满是兴奋,双眼熠熠生光,心里自然更是欢呼雀跃,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只得强行控制,保持着适度的礼貌和恭敬。   段韶微微一笑,便跳下马,大步走上前去,抱拳道:“王爷,斛律将军。”   段韶很欣赏身为皇室直系后裔却骁勇善战、性情开朗光明的高肃,而这位年轻将军对齐国第一智将也十分佩服。从血统上讲,他们还是亲戚。高肃的祖母是现在还在世的太皇太后娄氏,而段韶的母亲便是娄太后的亲姐姐,因此,从亲缘上讲,段韶是高肃的叔伯辈。   高肃自幼便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父亲也被人谋杀,全靠他自己努力上进,才会有今天的地位。在他心里,一直视段韶为长辈,而段韶也待他如亲人,只是两人都比较谨慎,表面上还是有礼有节,没有表现得太过亲密。   他们寒暄了两句,顾欢和那一千铁骑已经齐齐下马,沉默地站在一旁。他们纪律严明,虽奔驰千里,军容仍然齐整。   斛律光和高肃也都治军有方,对段韶带来了这支铁骑的战斗力一目了然,都感到欣慰。   闻名天下的齐国三大名将聚在一起,周围的兵卒登时都感到信心百倍,斗志一下便燃烧起来。   段韶一边跟着两位将军往大帐里走去一边轻声问:“皇上到了吗?”   斛律光立刻答道:“皇上的信使已经到了,他大概与你同时动身,估计今晚能够到达。”   “好。”段韶点了点头。“现在洛阳的情况怎么样?”   高肃沉着脸说:“周军势大,宇文护背信弃义,倾巢出动。不过,他的先锋尉迟炯虽然厉害,很快攻到洛阳城下,却三旬未能破城。宇文护分兵切断河阳道路,以阻遏我们的援兵。据我观察,周军目前诸将轻敌,以为我军必不敢出动救援,因而戒备不严。”   段韶听到这里,止住了脚步:“既然这样,我认为机不可失,应该从速进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斛律光和高肃率三十万大军呆在这里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却寸步未进,听了不免有些尴尬。高肃年轻,在段韶面前又是后辈,再加上他本就智计过人,便诚恳地问:“段大人有何妙计?”   段韶沉吟片刻,温和地道:“我想先去邙阪察看敌势,再做计较。”   斛律光委婉地说:“段大人连日奔行,不免疲惫,我看还是先歇息一下较为妥当。洛阳三旬未破,旦夕之间应保无恙,我们应谋定而后动,并不急在一时。”   段韶想了一下,便笑着点头:“斛律将军此言有理,那就明天一早再去吧。”   “好。”斛律光见他肯采纳自己的意见,不由得很高兴。“走,我们先去帐中商议,然后就该吃饭了。”   段韶再无异议,便与他们走进大帐。   站在队伍里的顾欢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韶身边的那位美男子。   原来他真的非常非常漂亮,就像史书上记载的“貌柔心壮,音容皆美”,却不知打起仗来能英勇到何种地步。   她在那里浮想联翩,那三人已经走进了大帐中。   高肃从小就总是被人盯着看,现在早已习惯了,对她的注视并无感觉,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   有人上来招呼他们,带他们到其他营帐中休息。   顾欢对段韶的亲兵们使了个眼色,不准他们说出自己是女的,那些兵卒也很年轻,平时与她玩惯了,对他的示意心领神会,便笑嘻嘻地与她一起去了。   顾欢和那一千名骑兵一样,脱下铠甲,便去照顾马匹,卸马鞍,喂草料,检查马掌,然后才去吃饭。   晚上,段韶派人过来找顾欢。   他的身份不同,高肃专门为他安排了单独使用的小帐,自然比众人聚居的大帐要好得多。段韶也卸下了战甲,身着长袍,显得温文儒雅。   看着走进来的顾欢,他笑着问:“怎么样?累吗?”   “不累。”顾欢精神抖擞地说。“义父,你什么时候去邙阪察看敌情啊?”   段韶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邙阪?”   顾欢马上意识到自己太高兴,说露了嘴。她当然不能说是从史书上看来的,只得东拉西扯:“我刚才向这里的人打听了一下洛阳周围的地势,觉得如果到邙阪上察看敌人的情况,一定看得比较清楚。”   “哦。”段韶这才释然,笑着点头。“欢儿越来越懂兵法了,不错不错,果然是将门虎女。我明天一早就去邙阪,到时候你也跟着去吧。兵凶战危,你还小,不要贪功冒进,谨慎为上。”   “好。”顾欢爽快地答应。“义父,战场上的事我明白,你就放心吧。”   “嗯。”段韶慈爱地看着她。“你是女孩子,不要跟他们那些大男人睡在一起,以后说起来不大好。你来住我的帐篷,我去跟大帐睡。”   “那可不行。”顾欢急得直摇手。“那要让人家看见,我还能做人吗?再说,这一路上我都是跟他们一起住的,反正都是衣不解带,胡乱睡一觉,没关系的。义父,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呢。他们要怎么想,根本不关我的事。”   “那好吧。我女儿果然不同常人,很好。”段韶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好好休息,明天黎明即起,我们一起出发。”   “是。”顾欢做男儿状,潇洒地一抱拳。   段韶开心地哈哈大笑。   顾欢也高兴地说:“义父晚安。”然后便转身跑了。   段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一直微笑不已。   顾欢来到大帐,很快洗脸洗脚,只脱了外面的衣裳,便躺到地铺上,用被子将自己一卷,就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兰陵王高肃的模样,心里便开始盘算起来。   这场战争虽然在这一世还没发生,可她在前生已经清楚地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因此,她在仔细计划着,一旦出现那样的情况,她要怎么做。想着想着,她悄悄地笑了起来。   夜很静,偶尔传来巡逻兵轻微的脚步声和马的响鼻声。顾欢只觉得倦意很快袭来,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高肃,字长恭   段韶,字孝先   斛律光,字明月 ------------ 第3章   破晓时分,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齐军大营里却有很多人都已起身。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穿衣,洗漱,披甲,吃饭,然后上马,出发。一切都有条不紊,更没有喧哗叫嚷。所有人都静悄悄地鱼贯走出大营,策马向邙坂奔去。   黎明才至,朦胧的微光渐渐出现,一行人安静地疾驰,只有马蹄敲打着土路的沉闷声音不断响起。   段韶和高肃走在最前面,旁边是他的几名副将,他们的亲兵都跟在后面,大约有三百人。斛律光留守大营,同时保护于昨日夜间赶到的齐国皇帝高湛的安全。   顾欢走在段韶的身后,留心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在前世,她曾经来过这里。一千四百多年后,邙坂被称为邙山,站在邙山上看黄河以及最长的黄河铁路大桥,是旅游项目之一。她当时在洛阳出差,公司的合作伙伴派了车,带她来到建于邙山最高处的极目阁,远眺山脚下的黄河、大桥和洛阳胜景。那时候,面对眼前壮阔的景色,她就曾经想象过,千年前的古城洛阳有着怎样的辉煌与繁华。没想到造化弄人,她竟然穿越时空,真正来到了这里。   一边走一边感慨,她看着前后左右的景物,目光不可避免地总会扫过走在她前方侧面的高肃。   他与段韶和斛律光一样,身着银色铠甲,头上戴着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盔胄,有着一种异于平时的英武。他一直在与段韶低声商议着什么,目光专注,神情郑重,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常常在打量他。   虽有美男在侧,顾欢并未分心太多,仍然时刻保持着警惕。她知道危险正渐渐向他们接近,但她并不知道这危险会在何时何地出现。这段历史太浑沌,史书的记载更如国画般写意,并没有具体的细节,因此她要特别留心去观察,去发现。   一行人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渐渐走到了邙坂的最高处翠云峰顶。   其实这座山的海拔只有三百米,可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便显出了挺秀之姿,是洛阳的一道天然屏障。站在邙坂上,洛阳城周围的情况便一目了然。这么重要的地方,周军居然没有派兵抢占,可见其战术上有多大的缺陷。   宇文护是个蠢货,当政客一流,当军事家九流,却偏偏要来指挥这么大的战役,倾国之力,举国之兵,却被他这样乱用,真是可惜复可笑。顾欢想着,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接着又叹息了一声,想起了周国的皇帝宇文邕。那个貌似傀儡的皇帝此时应该正运筹帏幄,准备一击成功,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利吧。   她一路走一路想,不由得越想越远,渐渐地有些走神了。   他们很快走到太和谷,段韶突然勒住马缰,伫足观望。   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高肃的脸一沉:“有周军。”   段韶镇定地道:“昨日我们到来的时候,阴雾浓密,他们不知道我们有援军到了。”说着,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副将。“你立刻回去,通知斛律将军,急告各营,集合所有骑军,列阵迎敌。”   副将抱拳道:“遵命。”随即回马便走,急驰而去。   段韶回头道;“顾欢,你率一百亲兵,与王爷一起回去,准备战斗。”他是派顾欢带人保护高肃,却又说得非常技巧。   顾欢立刻肃然领命,朗声道:“遵命。”   高肃与段韶多次并肩作战,这时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也不谦让,只道:“段大人,只要十骑随我回去即可,其他人留下跟着你。”   段韶知他英勇,大营离此也不远,便道:“好,就让五十骑跟你回去。”   高肃再不多言,拨转马头,便狂奔而去。   顾欢率五十名亲兵紧紧跟上,与他疾驰回大营。   这时,对面的周军也遥遥望见了他们,一时弄不清他们是哪路人马,不免有些犹豫,没有及时行动。   高肃带着顾欢他们飞骑奔至大营,那里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整装待发。高肃与斛律光会合,立刻命令队伍出发。   按照各军战力和实际情况,段韶为左军,高肃命令跟着他从晋阳过来的千名铁骑以及自己军中的一万精骑迅速赶至太和谷,斛律光为右军,率领他军中的所有骑兵向洛阳城南奔去,高肃为中军,从正面向洛阳急速推进。   所有将士都军容齐整,士气高昂。   高肃分派完毕,转头对顾欢说:“小兄弟,你带着他们速去邙坂,增援段大人。”   “遵命。”顾欢对他行了一礼,拨转马头,当先冲去。   在她身后,一万一千名精锐骑兵紧紧跟随,万马奔腾,声势惊人,却井然有序,急而不乱。   周军自包围洛阳以来,齐国守军在城中不出,援军又止步不前,周国诸将遂产生自满情绪,都认为自己兵多将广,齐军绝不敢出战。这时忽然见到大批齐军出现,都非常惊讶,不由得产生了微微的恐惧感,不过,周军毕竟人多势众,立刻以步军为先导,向邙坂冲来。   高肃为求快速赶到,挑选前往太和谷的均是拥有好马的精锐骑兵,在人数上远远不如周军。他们站在山坡上,看着漫山遍野涌来的周国兵将,却并无惧色。   段韶冷静地看着冲过来的无数敌兵,不时拨开射到眼前的利箭。等观察清楚敌人的攻势后,他便下令:“往山里退,把敌人引过来。”   那些骑兵没有与敌人接战,立刻有序地向后撤去。   周兵都以为齐军怯懦,顿时兴奋起来,大喊大叫着向他们追来。   斛律光率军迂回到洛阳城南,尚未到达,高肃的中军便与周兵正面接战。   高肃命下属各将分别率领自己的部队向敌阵突进,自己则手持白龙银环刀,率五百兵勇直扑敌人阵中,全力向金墉城冲去。   金墉城位于洛阳西北角,北依邙山,地势高峻,是全城制高点,更是重要的军事要塞。如果要攻洛阳,金墉城就是两军必争之地,高肃自然要首先解除金墉之围。   这时,段韶的左军已将敌人拖进北邙山中。因山路狭窄,山势复杂,陡缓不一,周国的步军无法保持队形,渐渐拉开了距离,变得十分散乱。   山上不利于骑乘,段韶下令:“全军下马,冲。”   一万多齐军全部跳下马,手持刀矛枪戈,大声呐喊着,向周军冲杀过去。   顾欢没有下马,而是向山下看了一眼,随即对段韶说:“义父,我去助王爷一臂之力。”   段韶闻言,也看向洛阳城外。   只见身穿银甲的高肃只带了区区数百人便杀进了敌人的重围之中,正全力向洛阳的金墉城前进。敌人如潮水般向他涌过去,刀光霍霍,枪如林,箭如雨。高肃运刀如风,如出闸猛虎,挡开箭矢,斩断刀枪,将敌人一拨又一拨地斩于马旁身前,犹如割草一般。   段韶立刻说:“好,欢儿,给你三百人,务必要保护王爷安全。”并随即对自己身后的亲后下令,要他们跟随顾欢前去支援兰陵郡王。   “遵命。”顾欢一马当先,从山上直扑下去,如一支尖刀,突然插进敌阵中。   ———————————————————————————————   注:金墉城,为曹魏明帝所筑。《水经注》称:“谷水又东经金墉城北,魏明帝于洛阳城北角筑之,谓之金墉城。” ------------ 第4章   因为金墉城的重要,围困这里的周军也是最精锐的部分,但比起突厥的虎狼之师来,他们的战斗力远远不如。   早在六年以前,顾欢便以齐国为自己的国,顾家为自己的家了,突厥也好,周军也罢,对她来说,都是侵略者,他们践踏别国的土地,一路烧杀,使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对于这些人,她下起手来绝对毫不留情,不会有半点犹豫。   她用的日月双刀是顾显特意请有名的铸造师做的,轻而结实,刃口非常锋利。平时上阵时,她都是双手握柄,用耀日火焰刀,如果是近身格斗或下马步战,才会抽出腰间挂的短刃辉月绣鸾刀。   此时此刻,高肃已经势如破竹,杀进敌阵纵深。周军前仆后继,不断向他包围过去。   顾欢自侧翼突入,如一股狂飙,奋力向前突进,打算与他会合。她身后跟着的百名亲兵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这时以她为锋刃,在她身后排成楔形阵式,向前奋勇冲杀。   周军本来想全力对付高肃那一支齐军,没料到旁边又会杀进来一彪人马,而且个个如狼似虎,当者披靡,顿时有点顾此失彼。有的人继续向高肃那边冲去,有的人则停下脚步,回身应战,阵型很快便大乱。   高肃马上感觉到敌人的混乱,立刻急催胯下战马,手中长刀如电,上下翻飞,迅速撕开缺口,向金墉城下突进。   将到城边时,高肃率领的五百人只剩下三百多,而顾欢带来的一百亲兵还余八十多人。这时,高肃才转头看向侧翼的另一支友军。   一看那浑身浴血,率先冲过来的竟是段韶身边的那名小将,他不免有些意外,却十分赞赏。看准了他们的来势,他往横里冲了一段距离,与那个少年合兵一处。   顾欢的精神更加振奋,与他并肩杀敌,终于突破周军重围,冲到金墉城下。   城上的守军一直密切注视着他们,却没有贸然开城杀出,惟恐中计,被敌人破城。这里的守将张子达已闻讯赶到这里,朝城下看着,一时看不清为首将领的面目,便不敢下令救援。   这时,顾欢与高肃已到达城下,周军从四面八方一齐涌来,他们这四百余人结阵抵挡,苦苦支撑,却得不到城头上齐军的支撑,形势渐渐危殆。   高肃见状,很快便明白过来。他对顾欢说:“你先抵挡片刻,我去去就来。”   顾欢道:“好。”同时挥刀斜劈,将一个举枪扑上来的周兵砍翻在地。   高肃赞了一声:“好刀法。”随即拨转马头,面向金墉城上,取下了头上的盔胄,露出自己的面容。   顾欢在他转身时,便猛地想起他要做什么,百忙中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这美丽的一幕。   朝阳已升上天空,向大地洒下万道金辉,高肃身上的银色铠甲亮得耀眼,其上溅到的点点鲜血就如雪地中的红梅,有种妖娆的美感。他取下头盔,仰起脸来,阳光照着他绝世的容颜,让所有看见的人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顾欢的心弦忽然一阵震颤。在她心里,曾经对这一幕想象过千百次,而真正亲眼目睹时,却仍然不受控制,猛然对他兴起了倾慕之情。   高肃朗声道:“我是兰陵高长恭,城上是谁?”   城上的齐军大声欢呼起来,守将大声回答:“末将张子达。”随即命令立刻从城头绾下长绳。   弓手们沿绳而下,连珠箭发,阻住了周围敌军的攻势。   张子达遂下令打开城门,全军杀出。   城中的守军被困一个半月,早就憋得狠了,这时见兰陵王爷亲自率数百人突破敌军重围,更是军心大振,犹如出闸猛虎般冲出城来。他们齐声呐喊着,直向周军扑去。   高肃与顾欢也返身杀出。   这时的战场形势大变,他们已是游刃有余,高肃便一边杀敌一边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早前段韶似乎叫过这个少年的名字,可他根本没留意。   顾欢运刀如风,连杀数敌,这才说:“信阳顾欢。”   高肃猛然想起,便道:“段大人帐下有一大将,骁勇善战,也是信阳人,叫顾显,你认识吗?”   “正是家父。”顾欢转头一笑,自豪地说。   “好,果然是将门虎子,名下无虚。”高肃也笑了。“我听说,当年顾将军身陷突厥阵中,他的孩子刚满十四岁,便率领百余亲兵杀进突厥重围,救出父亲,又与父亲并肩作战,将突厥逐出塞外。那孩子就是你吧?”   “那个……是我,不过……也没那么厉害啦。”顾欢没想到这事能传那么远,一时猝不及防,倒有点不好意思。“当时只是情急之下,也没想那么多,就杀进去了。”   “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高肃赞赏地大笑,手中的刀始终未停。他的刀法比顾欢更精湛,大开大阖,气势磅礴,敌人往往一招都挡不住,便倒在他的刀下。   这时,顾欢和他都有余裕进行观察,不再像刚才那样见招拆招,见人杀人,而是专门杀向敌人的将领,以使周军彻底失去指挥。   很快,围困金墉城的周军便节节败退,终于大溃。   与此同时,段韶在北邙山中指挥着万余精兵将敌人拖得疲惫不堪,遂回身杀出,将周军打得大败,逃跑时更有无数人跌落山崖,死伤大半。   围困洛阳的周军见到大批败军从邙山和金墉城下涌来,顿时大为恐慌,也不知齐军来了多少援兵,遂无心恋战,全部撤围,逃命而去。从邙山到谷水三十里地,满山遍野,全是周军丢弃的物资。   高肃与段韶收兵打扫战场,斛律光则率军追击敌人。周军抵挡不住,连日连夜溃逃,很快便全部撤出齐国境内。   这一仗齐军大获全胜,洛阳更是满城传颂兰陵王仅带五百人便杀进周军重围的英雄事迹,以及在城下脱去盔胄,显露于人前的绝代风华。   不过,这些颂扬暂时还未传到高肃的耳朵时,他与顾欢并辔而行,从太和谷回转洛阳。这时战事已毕,两人从容不迫,缓缓而去,不时闲聊几句。   顾欢也已取下头盔,露出小小的精致的脸来。有高肃的美丽容貌在一旁衬着,她原本称得上清秀的脸现在反而显得英武,再加上她穿着男装铠甲,束的发也是男式,高肃根本没有怀疑过她的性别。   今天这一仗,齐军人人觉得痛快,高肃也是心情舒畅,一边信马由缰一边笑道:“小兄弟,你我今日并肩作战,长恭与你可谓一见如故。得你不畏凶险,前来支援,长恭更是心存感激。以后有暇,欢迎兄弟来兰陵做客,长恭定倒履相迎,与兄弟把酒言欢。”   顾欢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暗喜,豪气顿生,冲他一抱拳,粗声粗气地说:“既得王爷错爱,小弟定会前来叨扰。”   “好。”高肃抱拳还礼,笑道。“兰陵景色秀美,人杰地灵,兄弟定会喜欢。”   “听王爷这一说,小弟恨不得插翅飞去。”顾欢放松下来,又恢复了笑嘻嘻的可爱模样。   高肃便向她介绍起了兰陵郡的情况,顾欢很认真地倾听,不时发问,看得出是真感兴趣,让高肃很是喜欢。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回到洛阳。   齐国皇帝高湛的大驾已进入洛阳城中,段韶分出重兵保护,又派人去了解各地战况,同时安抚洛阳城中的军民,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顾欢与高肃杀入重围,在金墉城下并肩作战的事情,他已尽皆知晓,心里也很高兴。到得晚上,他忙完公事,便将顾欢叫到自己的房间里,与她一起喝茶,大大地夸奖了一番,笑道:“你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生女当如小顾欢,我这话真是一点也没说错。”   在这位智勇双全,人品修养俱佳的一代名将面前,顾欢不会有丝毫的自满情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义父,别人夸我,我也就听着了,可你就别夸我了。比起你来,我差得远呢,还得多多学习。”   “你能这样想,我更高兴。”段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清茶,惬意地笑道。“欢儿,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好。”顾欢立刻点头。   段韶想了一下,委婉地说:“欢儿,你父亲与你母亲感情甚笃,当年你母亲生你时难产去世,你父亲十分难过,大病一场。那时,他也不过才二十岁,年纪尚轻,却已在军中崭露头角。从那之后,有不少人跟他提亲,他都怕续弦待你不好,没有答应。如今,你已成人,你父亲正当壮年,还是应该再续一门亲事。你觉得呢?”   “嗯,应该。”顾欢认真地点头。“我不反对。”   “我就知道,欢儿最通情达理了。”段韶微微一笑。“去年,突厥南侵,对长城脚下的几个村子烧杀抢掠,你父亲率军前去救援,大败突厥,并亲手在突厥人的刀下救出一位姑娘。这位女子出自鲜卑慕容,模样俊俏,性情温柔,对你父亲一见钟情,定要以身相许。你父亲本来是一直拒绝的,可她对你父亲一往情深,坚定不移,终于打动了他的心。那姑娘我也见过几次,确实不错,堪为你父亲的良配。欢儿,你父亲怕你不能接受她,所以托我来告诉你,看你意下如何?如果你同意他再娶,他们便打算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时候成亲。如果你不同意,他便回绝那姑娘,也免得误了人家的终身。”   顾欢听了,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作为父亲,顾显对她真是慈爱有加,更是全心全意。在前世,她从没有享受到如此浓烈醇厚的关爱,这也是她当年奋不顾身,冲进突厥重围去救他的原因。等到段韶讲完,她立刻说:“义父,请你转告父亲,我完全同意他的任何决定。我会尊敬继母,更会像过去那样爱戴他。我希望他能幸福,还有,再给我生几个弟妹。”   “好。”段韶高兴地点头。“欢儿,你真是个好孩子。”   顾欢开心地笑了。喝了一口茶,她忽然想起白天的事,随口便道:“义父,兰陵王邀请我去他那里玩,我想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段韶慈祥地笑了。沉吟片刻,他还是说了出来。“欢儿,郡王爷已经订亲了,新娘是荥阳郑氏,因为年纪尚幼,暂未成亲。”   “哦。”顾欢心里一沉,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段韶敏锐地感觉到了她脸上神情的变化,便轻描淡写地说:“荥阳郑氏是四大名门之一,这门亲事是不可能退的。再说,长恭这孩子生性纯善,既定了亲,也就不会做负心背信之人。”   “我明白。”顾欢收拾心情,对他笑了笑。“义父,我都明白。我只是想去兰陵看看。他说那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很让人向往。”   “是啊,那里很美。长恭虽年轻,军功却不小,当今皇上便把那里封给了他。”段韶微笑着说。“你去散散心也好。这些年,你都在军中,练武,打仗,普通女孩子的生活都没过上,实在委屈你了。”   “不,不委屈,我喜欢那样的生活。”顾欢赶紧说明,脸上满是笑容。“父亲不是要成亲吗?我先回去,帮父亲筹办婚礼。等他们完婚以后,我再去兰陵,这样可好?”   “很好。”段韶见她把父亲放在首位,心里更加高兴。百善孝为先,顾欢对父亲的孝顺是很让人赞赏的。   几天后,齐国皇帝高湛在洛阳大行封赏,顾欢因功被封为定远将军,一跃而为正五品上的少年将领。   之后,她与高肃约定,来年春天定赴兰陵,然后便与他分手,回到晋阳。   除夕很快来临,接着便是正月十五,顾欢忙得马不停蹄,帮父亲筹备诸项事宜,迎娶新娘。   连续几天都是大雪纷飞,庭院中却是红梅吐蕊,腊梅飘香。   顾欢偶尔路过看到,都会伫足观赏,心里不免会去计算时间。   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就快来了吧。 ------------ 第5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定远将军顾欢接到军令,命她即赴兰陵郡,向郡王高肃报到,听候调遣。   顾欢开心地蹦了起来,随即开始收拾东西,一边打包袱一边哼歌。   他父亲顾显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正当新婚燕尔,他现在是容光焕发,本就英气勃勃的模样更显年轻,顾欢抬头看了一眼,随口便说:“爹,人家都说你是我兄长,根本不像我父亲。”   “胡说八道。”顾显对这个女儿时常出语惊人的习性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想起要调往兰陵郡?在你义父这里不好吗?”   “当然好啊,我没说不好。”顾欢放下手里的东西,过去坐到帅哥父亲身边,撒赖地说。“我只是想去兰陵郡玩一段时间,可义父说我现在是朝廷命官,不得轻易离开驻防之地。他就去信与王爷商量了一下,把我暂时调过去。等我玩够了,想回来了,他们再调就是了。”   “你这孩子。”顾显啼笑皆非。“什么事都不着紧,都看得那么容易。”   “本来就不难嘛。”顾欢得意地一仰脸,两只胳膊紧紧搂住父亲的手臂,笑嘻嘻地问。“爹,新婚生活可好?”   顾显其实才三十六岁,却常常被这十六岁的女儿整得无可奈何,这时听她口无遮拦,居然问出这种话来,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也不由得红了脸。他伸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啊,在这里谁都让着你,惯得你无法无天。现在既是要去兰陵郡赴任,言行之间须得注意,不可再信口胡说,听见没有?”   “嗯,我明白。”顾欢乖巧地点头。“爹,你就放心吧。”   顾显又长叹一声:“怎么放心得下?你还这么小。”   “不小了。”顾欢嬉皮笑脸地说。“我已经长大了。”   顾显爱怜地抚了抚她那酷似亡妻的小脸,犹豫了一下,低低地道:“兰陵王爷骁勇善战,你跟他多学习学习,自然是好的。不过,他是皇室宗亲,皇上……对他……虽然赞赏,却也是有些……忌惮的。欢儿,你要当心,别跟王爷走得太近,对你不好。你记着爹这番话,却不可跟任何人提起,切记,切记。”   顾欢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情,郑重地点头:“爹,我懂你的意思。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顾显暂且放下心来,抬手搂住她的肩,亲切地说。“欢儿今年十六了,照理说应该订亲了,不过,你要自己找寻喜欢的人,爹也就不勉强你。给你两年时间,好好看看,喜欢哪家少年郎,爹就把你许给他,好吗?等你到了十八岁,也该嫁人了。”   “不嫁。”顾欢再度耍赖。“十八岁又不大,我不要那么早嫁人。”   “十八岁怎么还不大?好多人都当母亲了。”顾显搂着心爱的女儿,抬眼看向窗外的绿树鲜花,神情间无限惆怅。“你母亲就是十八岁时生的你……”   顾欢知道他想起了因难产而去世的亡妻,也知他为了爱妻而独身十六年,从二十岁到三十六岁,那是一个人最黄金的年华,他却无怨无悔地为了心里的一份怀念而守身如玉,将全部的爱都给了原本痴傻的女儿。顾欢虽然是灵魂半途而入,却也为他的这份情意而深深感动,心甘情愿地将他当作自己的父亲。久而久之,这份父女之爱深入骨髓,对她来说,向这个年轻的父亲撒娇耍赖,已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看到顾显流露出怅然的神情,她连忙抱住他的腰,倚进他的怀里,温柔地安慰道:“爹,你为娘守了这么久,做得实在够好了。你对女儿也这么好。娘在天有灵,也是希望你幸福的。你现在过得开开心心的,再生下几个弟弟妹妹,娘也会感到安慰的。”   顾显听了女儿的话,心里的悲伤立刻淡去,十分欣慰地笑了:“你是个好孩子。芸儿本来怕你不接受她,一直忐忑不安,谁知你待她如此亲厚,还亲自操持婚礼,这让她非常高兴,也很感激你。欢儿,爹也感谢你,你在战阵上不顾生死救过爹,现在又对爹再娶的事这么支持,爹有你这样的女儿,这一生真是福气。”   “爹,你怎么忽然跟女儿客气起来?”顾欢抬头看着他,故作惊诧。“这是要跟我闹生分吗?”   “怎么会?”顾显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确实很让为父感到骄傲。我听你义父说过了,这次洛阳大战,如果不是你率领百名亲兵从侧翼杀入敌阵,吸引了敌人的注意,使敌阵大乱,兰陵王也不会那么容易冲到金墉城下。现在,举国上下都传颂着兰陵王的骁勇,却没人提过你,你却不急不躁,一点也没对别人说起自己的事,小小年纪,这么沉得住气,不抢功不争名,为父感到很欣慰。你义父也一直夸你,说你很有魏晋名士的风骨,十分难得。”   顾欢被他赞得眉开眼笑,却道:“功名有什么?我又不热衷,也没想过要封公封侯,得封这个将军都很意外,我是很满足啦。”   “嗯,这样就很好了。”顾显满意地轻抚她的秀发,微笑着说。“不过,既封了将军,你也会有自己的军队要指挥,平时更要训练和约束,治军与打仗是不同的,你千万不可轻忽。既然开始拿朝廷的俸禄,就要为国分忧,不可懈怠。”   顾欢顿时皱起了眉:“还要带兵啊?可不可以不带?我还小,先学习学习再带吧。”   顾显被她逗得直乐,却不忍令她为难,便点了点头:“我已经跟你义父商议过了。他会修书一封,你带给王爷,先不分兵给你,等你到了十八岁,再带兵不迟。你就先在他帐下参赞军机,跟着他学习学习吧。”   “太好了。”顾欢立刻眉飞色舞。“爹,谢谢你。”   “这孩子。”顾显看着女儿一脸快乐,也很开心。“你去了以后,若有什么事,立刻给爹写信,不许自己扛着,听见没有?”   “听见了。”顾欢愉快地直点头。   这一日如往日一样,父女俩其乐融融,而嫁过来不久的慕容芸看着他们,也笑容不断。   顾显在家中一向温和,凡事都由妻女安排,并无异议。慕容芸年轻美丽,性情温婉,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人夫唱妇随,十分恩爱。顾欢在一旁看着,感觉很放心。   她收拾好东西,带上父亲给的银子和段韶写给高肃的信,身后跟着一个女扮男装的丫鬟和一个小厮,外加二十个亲兵,便骑着马上路了。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和煦,黄河边杨柳依依,顾显和段韶一直将顾欢送到河边,又沿着河岸走了很久,这才与她挥手作别。   到了分别的时候,顾欢便有些舍不得,骑着马徘徊不已,一步三回头。   到底还是孩子。段韶和顾显都不由得叹气,却强作笑颜,挥手示意她“走吧”。   顾欢终于一咬牙,策马离去。   待到渡过黄河,想到即将见到那个美丽英武的年轻男子,这才高兴起来。这一路,春风得意马蹄急,她走得很快。半个月后,她便来到位于齐国东南部的兰陵郡。 ------------ 第6章   西晋时,从东海郡分出一部分,设置了兰陵郡,郡治所在地是丞县,即现代的山东省枣庄市峄城镇。   在前世,由于工作的原因,顾欢曾经到这里考察过抱犊崮国家森林公园。如今,她回到千年前的时代,只觉得空气更加纯净,山更青,水更秀,风景更美丽,让人心旷神怡。   远远地看着丞县的城墙,顾欢开心地笑了。   这里处于齐国腹地,一向和平安宁,民风纯朴,经济富裕,高肃被封在这里,足以说明他往日那些战功有多么辉煌。   顾欢身边的贴身丫鬟叫秋燕,与小厮春喜都只有十七岁,是同乡,在六岁时同时被卖进顾府,专门服侍顾家小姐,至今已有十年。顾欢从痴傻状态中清醒过来后,对他们相当亲厚,从来不摆主人架子,他们对这位小姐也非常喜欢,一直照顾得无微不至,对于她敢于上战场且屡立战功都十分佩服。   这时见小姐立马坡上,看着春日阳光下的丞县,都以为她在担心未来的前程,便赶紧去安慰她。   秋燕下了马车,仰头看着顾欢,温柔地说:“小姐……不,小顾将军,听说郡王长得很美,人也好,应该不会刁难你的。”   春喜也使劲点头:“是啊,我也听说兰陵王爷待下属特别好,就是有一瓜一果,都会与自己的士兵分享,行军时和他们一样风餐露宿,打仗时总会身先士卒,如果有将士受伤,他一打完仗就会亲自去看望,是位非常好的将军,非常好的王爷。”   顾欢知道他们想错了,却也不去纠正,只是低头笑道:“我知道,我不担心,你们也别瞎操心了,赶快上车吧,我们要进城了。”   秋燕答应一声,便回身上了马车,春喜随后坐到车辕上。   顾欢催动爱马“闪电”,一溜小跑地进了丞县城门。守城的兵卒见是一位五品的将军,立刻立正。顾欢向他们探听了郡王府的位置,便策马直奔过去。   城里十分繁华,商贾云集,路上行人如织,身上的衣饰看上去都不错。柔软的风自汴水吹来,带着轻盈的柳絮杨花,使满城春色如诗如画。放眼看去,似乎人人都在微笑。   顾欢怕自己和后面亲兵的马队撞伤人,便放慢了脚步,按辔徐行,一路走一路打量,心里感觉特别愉快,脸上也浮现出淡淡微笑。   这里确实比长城脚下、边塞之地要好多了。   她的亲兵队长不时停下来,向旁边的行人打听王府的位置。城里的人似乎都以这位郡王爷为荣,会友好地为他们指点路径,有的甚至会热情地带着他们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再给他们详详细细地说明白继续前进的方向。   顾欢微笑着,侧耳倾听这些普通百姓夸赞自己王爷的那种自豪。他们讲述郡王爷的英雄事迹,有些已经近似神话传说,特别是他仅率五百骑,便突入周军数万大军的重重包围,直抵金墉城下,随即又与城内守军一起杀出,将周兵打得溃不成军,狼狈而逃的这件事,更是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顾欢的亲兵里有十来个人是参加过这一战斗的,闻言都忍不住看向顾欢,似乎对这些讲述中根本没提到她的英勇颇有些不满。顾欢却豁达地微微摇头,示意没关系,更不可提起。那些亲兵都很清楚她的性格,便闭口不言,再转念一想,那边毕竟是王爷,是皇帝的侄子,顾欢虽是将门之后,身份到底比不上他尊贵,拿什么跟人家争。这么想着,他们便不再多想了。   王府占地颇广,雕梁画栋,尽显富贵之气,他们刚转进巷口,便看见了高大的门楣和一溜长长的青砖砌成的院墙。   顾欢走到大门前,翻身下马,示意亲兵队长上去递交名帖,请求王爷接见。   两名门人似乎已得了关照,一见名帖上写着“职下定远将军顾欢”,便即笑脸相迎,十分客气,一人热情地将他们迎进门中,一人已飞奔进去禀报。   不到一刻功夫,高肃便亲自迎了出来。   他从议事的正堂里一出来,便看见了顾欢。她身着戎装,却掩不住修长苗条的身段,英气勃勃间仍然洋溢着几分天真的稚气,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她站在那里,悠闲地看着墙里的风景,颇有大将之风。   他疾步过去,笑道:“顾将军,你来得好快。我想着,你怎么也得后天才能到这里,谁知今天就来了。”   顾欢抱拳躬身,恭敬地道:“末将见过王爷。”   高肃走到她面前,抬手托住她的胳膊,亲热地说:“不须多礼,顾将军跋涉千里,一路辛苦,先进去歇歇,喝杯茶,咱们再慢慢说话。”   “末将遵命。”顾欢按着规矩,一丝不苟地答道。   “我这里没那么多礼节。”高肃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兄弟,咱们有战场上并肩作战的交情,你又是段大人的义女,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在军中虽是上下级,在我府里却不必守那些规矩,随意一些的好。”   “是。”顾欢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便放下了端着的姿态,笑眯眯地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高肃带着她向里走去,关切地问道:“段大人的身体怎样?令尊新婚不久,你便调到我这里来,他没有不高兴吧?”   “没有。”顾欢闻弦歌而知雅意,马上解释。“调职的事是常有的,那边与突厥毗邻,兵凶战危,我义父有些担心,我爹也觉得我年纪太轻,受封将军,难免名不副实,王爷是我大齐数一数二的名将,我能跟王爷学习一二,也是幸事,所以,他们都赞成我调职。”   “那就好。”高肃点点头,谦逊地道。“要说上阵杀敌的武功,你已尽得令尊真传,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大家互相切磋,取长补短吧。至于兵法,你义父才是最出色的,我也在努力向他学习。我听段大人说起过,你聪慧过人,这几年在军中,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你这次过来,就先留在我这里参赞军务吧,暂时不用带兵。”   “好。”顾欢一听,正中下怀,便从怀里拿出段韶的信,笑着说。“义父也正有此意。”   “是吗?”高肃有些意外,伸手接过信,打开来看了,愉快地道。“段大人的意思跟我的想法一样,我看就这么定了吧。”   “行。”顾欢点点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高肃很喜欢她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却惦记着她远道而来,年纪又小,怕她太过辛苦,便叫来总管,吩咐道:“带顾将军去歇息。”   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面对着心仪的美丽的将军王爷,顾欢觉得完全有必要沐浴更衣,再小睡片刻,这才能够把自己的最佳状态展示在他面前。因此,她没有拒绝高肃的提议,对他抱了抱拳,便跟着总管走了。 ------------ 第7章   午后,慵懒的阳光映照着大地,绿树苍翠,鲜花缤纷,不时有彩蝶翩翩起舞,鸟儿也在枝头清脆地歌唱。   顾欢穿着男装,后里握着一把折扇,一摇三晃地走过花园小径,往大门口走去。   到达丞县已经有一个月了,她很快就熟悉了公务,成为高肃的得力助手。   经过洛阳大战之后,周国与齐国进了入相持阶段,战事不起,高肃这里便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他本就有几个幕僚帮忙料理日常事务,顾欢分担的工作并不多。不过,顾欢很快就发现,高肃与这几个幕僚并无私交,除了公务之外从不说其他的,反而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还放松些,会天南海北地聊天。   很快,人人便都知晓,新来的这位定远将军很得兰陵王赏识,便都对她另眼相看,或笑脸相迎,或盘算着巴结。顾欢在这里如鱼得水,每日里容光焕发,让高肃看了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顾欢年纪虽小,处理公事时却条理清晰,思维敏捷,平时却又颇为孩子气,高肃又早已见识过她在战场上的英勇,对她自然十分欢喜,走到哪儿都愿意带着她。   连着几日都是绵绵细雨,今天终于放晴了,上午处理完公事和军务后,高肃便对顾欢说:“今日是三月三,不少文人士子会在水边作修禊之会,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啊。”顾欢眼前一亮,笑着直点头。   “真是个孩子。”高肃眼里流溢着怜爱之情,很自然地抬起手来,抚了一下她的头。   顾欢仰起脸来,开心地笑出声来。   吃完午膳,她回屋休息了一会儿,便换上外出的便服,一身文士打扮,风度翩翩地走了出来。   高肃已经等在回廊下,见她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一副小孩子装大人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他的贴身家人高福是自幼服侍他的,知他一向性子清冷,因相貌出奇美丽,总被人当成女孩,在战阵之上,朝堂之内,甚至家族之中,都屡受轻视,这使他自小便喜欢板着脸,从来不苟言笑。自那位小顾将军来了之后,高肃却一反常态,时常微笑,看上去很开心。这让忠心的高福也非常喜欢这位可爱的少年将军。   顾欢见到高肃的笑脸,顿时心花怒放,刷地打开折扇,摇了两下,做风流公子状,然后又把扇子合上,对着高肃一揖,拿腔拿调地说:“高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高肃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也抱拳还礼:“贤弟,愚兄有礼。”   两人走出大门,骑上自己的马,便往城外的汴水走去。   修禊是古老风俗。殷周以来,巫觋的遗风仍有留传,禊即其一。春日万物生长,易生疾病,于水上洗濯,可防病疗病,并消灾祈福。   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名士在山阴的兰亭作修禊之会,即兴写下了许多诗篇,并推举王羲之写一篇序。王羲之遂乘兴作《兰亭集序》,文采灿烂,隽妙雅迪,书法更是劲健飘逸,被后世推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是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修禊之会。   此时距东晋不远,类似的风流逸事更是多得不数胜数,每至春日,总有文人雅士相约在水边作修禊之会,吟诗作赋,把酒临风,不亦快哉。   顾欢长居边塞,时常烽烟四起,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心里不免十分好奇,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名士,有没有自己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那些人。   走在街上,高肃仍然一如既往地引得万众瞩目,无论男女,都敬他英勇无畏,又爱他相貌柔美。顾欢走在他旁边,就像明月旁边的一颗小星星,基本上被全面忽略。顾欢却很开心,她一向就不喜欢引人注目。   高肃被人看惯了,早就习以为常,视若无睹,这时只与顾欢轻言细语地聊些家常话,从玉兰树开花了到原来那只小白猫似乎长大,开始叫春了。顾欢专注地倾听着,偶尔接上两句,却是伶牙俐齿,妙语连珠,让高肃不由自主地就会笑起来。   很快他们便策马来到水边。两岸已经有不少人在这里洗濯,多是阖家前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片欢乐景象。   高肃放眼看去,惬意地说:“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便是我们血战沙场之后的最大安慰。”   “是啊。”顾欢点头。“我们长居塞下,看多了百姓的颠沛流离,最大的心愿也是能让他们过上安宁的日子。”   高肃自然知道他们年年都在浴血奋战,力抗突厥铁骑,这才能够保住齐国的疆土和百姓的生活。他看向顾欢犹带稚气的脸,微笑着说:“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顾欢洒脱地轻轻甩着马鞭,感慨地道。“如果有一日天下一统,就不会有这么多战争了。”   高肃沉默了。   此时周国军力大增,突厥更为强盛,而齐国君王不思进取,甚至连一部律法都没有制订过,全凭个人好恶来定罪,地方官吏的任命也不是维才是举,而是由高官显贵大量安置自己的亲友甚至奴仆,因而官场混乱,百姓怨声载道,国力急剧衰退,此消彼长,齐国现在只能苦苦支撑,能保住现在疆土已属不易,哪里还有可能一统天下?   看他的神情不对,顾欢略一思忖,登时明白过来,连忙转移话题,笑着问他:“我们沿着河岸走了好长距离了,还有多久才到啊?”   “哦。”高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抬手向前一指。“那边有个望江亭,他们一般都会在那边聚会。”   顾欢便急不可耐地说:“我们跑几步吧。”   “好。”高肃一扬马鞭,在空中挥了一下,却没打在马身上。   他的马已经明白他的心意,立刻四蹄轻扬,冲了出去。   顾欢大叫:“好哇,你耍赖。”随即也一提马缰,向他追去。   高肃听着她孩子气的指责,不由得笑出声来,便故意逗她,不断催马前行,越跑越快。   顾欢纵马狂奔,一心想追上他。不过,这段路其实并不长,还不到两里地,高肃便减速,随即勒马站定。顾欢自后赶上,停在他身旁,终究是落后了他几步。   高肃下了马,带着她走上个前面的小土坡。   整个土坡都是绿草茵茵,靠近河面的地方修建了一处亭子,这时里面的石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几幅已写好的字放在四周的石凳上,却没有人。   高肃和顾欢绕过去,径直走到水边。   这里有十几个人,大都峨冠宽袍,或坐或躺,手边有的放着酒,有的放着茶,看上去都很闲散。   看到高肃出现,有些人无动于衷,有几人却眼前一亮,笑着迎上前来。   高肃愉快地冲他们一拱手:“小王于诗文一道所知甚少,今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正是踏青修禊的好日子,我们也来凑个热闹。”   “王爷大驾光临,不胜荣幸。”为首一位三十余岁的瘦削男子笑着对他抱了抱拳。“我们说好了,今天须各赋长诗一首,绝句不限,王爷既来了,自当留下墨宝。”   “这是为难我了。”高肃面露难色。“有你们这些大才子珠玉在前,小王就不献丑了。”   另一位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温和地笑道:“我们这是抛砖引玉,就等王爷的锦绣文章。”   高肃摇了摇头,却道:“先让我看看你的砖,只怕比我的玉强多了。”   “岂敢?”他潇洒地走进亭中,将一幅字拿出来,递到高肃面前。   顾欢连忙凑上去看。   这幅字圆润遒媚,透着中正平和,诗句却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高肃轻声念诵,语调悠扬,悦耳动听。   “佳丽尽时年,合瞑不成眠。   银龙衔烛烬,金凤起炉烟。   吹篪先弄曲,调筝更撮弦。   歌还团扇后,舞出妓行前。   绝代终难及,谁复数神仙。”   “真是好诗。”高肃赞叹。见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打算催促自己作诗的模样,连忙做了个手势。“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定远将军顾欢,才从晋阳调来兰陵郡,以前一直随父亲顾显顾将军在长城守御边关,屡次打退突厥的进犯。前次周军犯我疆土,他随段大人星夜驰援,更与我并肩杀到金墉城下,是位了不起的少年将军。顾贤弟,这两位都是有名的大才子。一位是给事黄门侍郎卢思道卢大人,另一位是待诏文林馆萧放萧大人。”   “久仰久仰。”顾欢不管听没听说过,先就做仰慕状,抱拳致意。   那些文人见她如此年轻,本以为是高肃的什么子侄辈,没想到竟然是位将军,而且有着如此辉煌战绩,都有些意外,就连那些自诩清高的士子也不免微微动容。   卢思道是“北朝三子”邢劭的学生,现在不过三十二岁,已经以文章名动天下。他一向厌恶战争,但突厥犯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历来被中原的所有人所痛恨,此时听闻顾欢年纪轻轻便已随父出征,心下也自赞赏,便拱手还礼,微笑道:“顾将军少年英侠,令人佩服。”   “不敢当。”顾欢斯斯文文地说。“在下只是跟随义父和父亲,略尽绵薄之力,其实不值一提。”   “顾将军过谦了。”萧放温和地道。“战乱总会使百姓妻离子散,使所有人都苦不堪言。顾将军保境安民,便是无上功德。”   “萧大人所言极是。”顾欢看他的模样很像江南人,更是心生好感。“在下略谙武艺,自是要竭尽全力,保护百姓平安。”   “有王爷和顾将军在,是我大齐的幸事。”旁边几个人纷纷赞叹。   高肃在一旁为顾欢一一介绍。这些都是兰陵郡中著名的骚人墨客,顾欢自是谦逊地逐一“仰慕”。   最后,一位本来正在弹琴的青衫男子站了起来。他相貌俊朗,气质高华,一举一动都洋溢着温柔。   高肃却不认识他,便看向卢思道:“子行,这位是?”   卢思道笑着说:“那是邺城红袖乐坊著名的琴师郑怀英。我和希逸从邺城出来游历,特意将他带来。他最近新谱了一只曲子,想让你先听为快。”   高肃一挑眉,颇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好啊,我洗耳恭听。”   顾欢看着那位年轻的琴师走回去,优雅地坐下,也连忙和高肃坐到毡毯上,兴致勃勃地等着听他的曲子。   穿越过来将近八年了,前四年她都在顾府,后四年在军中,根本就没有去过教坊酒肆,这是她第一次听曲,不免有些兴奋。   郑怀英垂目沉吟,忽然振袖翻腕,纤长的十指抚上琴弦。 ------------ 第8章   一声尖厉的啸声骤然响起,仿若利箭划破长空,接着,似有号角长鸣,马蹄声纷乱如雨。   乱云密布,风雷阵阵,群鸦惊飞,鹤唳凄厉。将士战死在沙场,百姓哀哭于家园。流血飘杵,尸横遍野,山河寸寸破碎。   终于,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耀眼,金角震天,霜重鼓寒。城周高墙如铁,将士斗志似钢,若高山阻住洪水,是砥柱屹立中流。   然而水滴终究石穿,惊涛亦可移山,情势危急,急如星火。   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扑向大地。有一位将军英勇无畏,如利刃插向敌阵,如烈火烧向激流,使敌人的战意消失无踪,让他们如退潮一般溃败而去。   春风拂来,阳光明媚,大地重新变得美丽。   将军得胜还朝,其绝代风华永远铭记在世人心中。   在一段华丽无比的和弦之后,郑怀英的手缓缓离开琴弦,优雅地放回膝上。   乐声袅袅,在风中飞扬,久久不绝。   这乐曲不同于教坊平日演奏的靡靡之音,铿锵有力,纵横捭阖,人人都听得热血沸腾。   卢思道听到一半,霍地起身,走进亭中,拿起一支中号狼毫,浓浓濡墨,奋笔疾书。一曲奏罢,他也写完了最后一笔,这才长吁一口气,似已将胸中情绪尽皆发泄,慢慢平静下来。   顾欢两眼放光,心里琢磨,这个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首名曲。   高肃沉吟着,没有吭声,似也明白了郑怀英的曲子里说的是谁。   萧放在一旁赞赏地笑道:“长恭,这首新曲叫《兰陵王入阵曲》,如今已传遍邺城,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顾欢大乐:“果然是《兰陵王入阵曲》?”   郑怀英有些意外,斯文地道:“顾将军听过?”   “不,我只是听人说起过,却未曾亲耳听到。”顾欢开心地笑道。“今日有福听闻如此妙曲,实是三生有幸。”   郑怀英的眼中熠熠生光,神情却有些腼腆,谦逊地道:“兰陵王爷仅率五百骑便杀入周军重围,直抵金墉城下,实是真英雄,好男儿,在下不才,听闻之后仰慕不已,便作此曲,以表敬意。在下才疏学浅,实不能表达兰陵王风采之万一,还请见谅。”   高肃没有笑,对他一抱拳,郑重地说:“郑师傅妙手仙音,实如天籁。如此好曲,小王愧不敢当。”   萧放立刻在一旁笑道:“当得的。长恭,这曲子我与子行听过几次,都没听全,这是第一次从头到尾听全了,还是托你之福。如此好曲,怎可无词?子行,你写的可是配这妙曲的词?”   “正是。”卢思道走出亭子,笑着点头。“在下不揣冒昧,试作一首,望各位方家指正。”   “你是大家,不必过谦。”水边一位文士大声叫道。“读来听听,在下洗耳恭听。”   “对对。”其他一些文士也嚷了起来,满脸期待。   卢思道也就不再谦辞,慢慢踱下草坡,朗声吟道:   “朔方峰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   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   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里。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返。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流水本自断人肠,旧冰归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   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这道《从军行》用典太多,高肃和顾欢都不甚了了,却听那些文人士子轰然叫好,赞叹之声此伏彼起,不绝于耳。两人对视一眼,却也并不尴尬,只是微微一笑。   顾欢低低地说:“我没听懂。”   高肃在她耳边道:“我也是。”   两人便笑得更欢了。   顾欢低语:“我们懂得舞刀弄剑就行了。”   “正是。”高肃笑着点头。“文墨之事,非你我所长,略懂便可,不必强求。”   顾欢连连点头,满脸是笑。   两人正在嘀咕,忽听卢思道说:“长恭,请和诗一首,不吝赐教。”   高肃抬起头来,摆了摆手,温和地道:“子行,你知道我不擅此道,就不要勉强了吧?”   卢思道便不再勉强他,又把目光转到顾欢身上,笑道:“顾将军,请。”   高肃怕顾欢窘迫,正想乱以他语,帮忙推托,顾欢却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那我就献丑了。”   高肃很感意外,也起身跟了过去。   顾欢铺开宣纸,略思片刻,便道:“卢大人才思敏捷,我是和不来的,借景生情,赋诗一首,还请各位勿笑。”   “岂敢。”萧放文质彬彬地说。“顾将军少年英才,作的诗自是好的。”   顾欢提笔凝神,写下一首七律:“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此诗作者实是李白,不过此时却尚未出生,顾欢不耐烦琢磨这些平平仄仄的事,前世却背熟了不少名诗佳句,此时一挥而就,字却是自己写的,一笔行书,既有秀丽,又含气势。她放下笔,后退两步看着,满意地笑了。   这首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高肃读完,愉快地说:“好诗。兄弟,这里就有郁金香,咱们好好喝一杯。”   自五胡十六国时代以来,北方便少有人才,一些朝廷甚至扣押前来出使的南朝官吏,以便留住人才。在齐国也一样,朝中重武轻文,军中有文才的人甚少,此时见顾欢居然出口成章,那些文人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卢思道和萧放都觉得此诗浅白,便分别出言劝说,希望她再作一首,最好是可以唱诵。   顾欢前世今生都曾饱读诗书,倒也不怵,想了想,便写了一首陆游的词。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渺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这词放在此时此地,竟是贴切之至,她写完之后,放下狼毫,抬头看向高肃,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高肃忍不住放声大笑:“果然好词。”   萧放也道:“好词。郑师傅,你来看看,可能唱得?”   郑怀英起身走进来,看着那笔走龙蛇,满纸云烟,渐渐地在心里配上曲调,哼了起来。等到读完,他兴奋地点头:“好词,不过,不能配《兰陵王入阵曲》,在下定当为此词另谱新曲。”   “好,拜托了。”顾欢冲他抱了抱拳,心里忽然一动,问道。“郑师傅,你可否在此多留些时日,教我弹那曲《兰陵王入阵曲》?”   郑怀英一怔,转头看了一眼萧放。   卢思道轻声说:“郑师傅身在乐籍,希逸此次带他出来,自当带他回去,否则,对希逸固然不大好,郑师傅更是多有不便。”   听到这里,郑怀英本来亮晶晶的眼睛变得黯淡了。他微微低头,不再吭声,脸上神情复归平静,却隐隐地有一丝无奈。   高肃在一旁淡淡地道:“既如此,兄弟就别强求了。他日有暇,我们上邺城去聆听郑师傅的妙曲。”   顾欢却不肯善罢甘休,此人是《兰陵王入阵曲》的作者,那可不同于其他人。再说,这个年轻人相貌端庄,气质优雅,眉宇间却有无限委屈,顾欢一见,哪里还忍得下来?她想了一下,把高肃拉出亭子,低声问:“郑师傅身在乐籍,那可以除籍的吧?”   “这是可以的,教坊中的女子尚且可以赎身,何况他只是一个乐师?”高肃微笑。“怎么?真想把他留下来?”   顾欢肯定地点头:“王府里养个乐师,没什么问题吧?”   “那当然不算什么大事?稍微富贵一点的人家都养着乐班,我府里想要进一个乐师,自是小事一桩。”高肃爽快地道。“行,我叫人去邺城红袖坊,为他除籍。”   “要多少钱才能办下来?”顾欢赶紧问。“我来出吧。”   高肃笑了。自他五年前被封为郡王,上门来借钱或是行贿的达官显贵多得数不胜数,钱他借,贿不收,更不与那些人交朋友。而趋炎附势甚至无耻下流之徒也有不少,他全都懒得理会。像顾欢这样生性纯良的人,他竟是从未见过。   顾欢看他笑着看自己,半晌不言,不由得急了:“哎,到底要多少钱?是不是要很多?我现在也有俸禄拿的,如果不够,你先借给我,我写信叫我爹派人送来,再还给你,行吗?”   高肃更觉得她很可爱,不禁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笑道:“不用你出,我来办吧,你别管了。反正他出了乐籍也是入我王府,你总不会是要他入你顾府。”   “这倒是。”顾欢听他言之有理,立刻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别客气,这是做王爷难得的好处之一。”高肃学她刚才的模样,对她眨了眨眼,随即转身回到亭子里,对萧放说。“希逸,我看这样吧,如果郑师傅愿意,我替他除了乐籍,进我王府做乐师吧。”   萧放看向郑怀英,笑着说:“东园,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你看呢?”   郑怀英看了高肃一眼,低头道:“多谢王爷。”   “好,我今天就派人去办。”高肃和蔼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水边,微笑道。“你们继续吧,我和顾将军就是出来喝一杯,看看朋友。你们不要被我们扰了兴致。”   卢思道立刻出去拎了一壶酒过来。   萧放拿着杯子放到他们面前,特意对顾欢道:“正宗的郁金香,顾将军尝尝。”   “多谢。”顾欢拿起酒杯,做豪爽状,冲着高肃一举。“请。”   高肃好笑地端起杯来,对她道:“请。”   两人一饮而尽,互相照了照杯底,同时笑出声来。   ————————————————————   注:郁金香,一种香草,有浓烈的香味,古时用来浸酒。用郁金香浸过的酒呈金黄色,芳香扑鼻。 ------------ 第9章   这一次修禊之会,大家尽欢而散。   当天晚上,高肃便安排府里的管家带着银子去邺城,尽快把郑怀英除籍的事办了。   两日后,卢思道与萧放拜访郡王府,将郑怀英送了过来。   高肃一向便无等级观念,摆下酒宴款待这两位好友时,也热情地招呼郑怀英一起用膳。   萧放担任的只是一个闲散官职,根本与政事无关。靠着以字画收取润笔,他过得颇为轻松富裕,时常出入于坊间,遂与郑怀英成为好友。此刻见高肃贵为郡王,且是天下闻名的勇将,却对郑怀英十分礼待,心里感觉很愉快,却又有些遗憾。   “东园,我就要回邺城了,以后就不能常听你的仙乐妙曲了。”他温和地笑道。“王爷待人甚是亲厚,东园定能谱出更多更好的曲子,我很期待啊。”   郑怀英谦和地道:“在下也是托了王爷的福,希望以后能让王爷满意。”   高肃笑着一指顾欢:“是他定要让你留下,教他弹琴,我想这也是好事,你把他教会就行了。”   顾欢使劲点头,满脸放光。   郑怀英立刻道:“是,东园遵命。”   萧放看向顾欢,亲热地问道:“顾将军可有字?”   “那个……”顾欢灵机一动,笑嘻嘻地说。“有,表字寻欢。”   高肃一听便忍不住了,边笑边摇头:“胡闹。”   “为什么不可以?”顾欢反诘。“我觉得挺好。”   “好好好。”高肃笑着念了两遍“顾寻欢”,随即大笑。“这是你自己取的吧?你爹知道吗?”   顾欢一撇嘴:“我爹知道了也是依我,有什么关系?”   “行,就依你。”高肃对卢思道和萧放说。“就叫他寻欢好了,且看他要去哪里寻欢。”   萧放便举起杯来:“寻欢,我已听长恭说过,你少年英侠,勇猛善战,十四岁即大败突厥,堪称英雄,我敬你一杯。”   顾欢被人一赞,顿时不好意思了,赶紧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说:“比起王爷来,我差远了,不敢当‘英雄’二字。”   “当得的。”卢思道在朝中一向待人清冷疏离,却只是厌恶那种尔虞我诈的心性。对顾欢的赤子之心,他相当欣赏,这时便微笑着道。“寻欢,你们顾家父子同保边关,那是一段佳话啊。你驰援洛阳,与王爷并肩杀入敌军重围,这又是一段佳话。你也不必太过谦了。”   萧放点了点头:“是啊,寻欢,你就不必过谦了。”   顾欢登时觉得一张脸滚烫,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随口问道:“萧大人是哪里人?”   萧放叹了口气:“寻欢是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吗?”   “怎么会?”顾欢略一思索,立刻明白过来,马上改口。“希逸,你是邺城人吗?”   萧放的神色略微黯然。高肃在一边说道:“寻欢,希逸是江南人。你久居北地,年纪又小,大概不知道这些。萧是梁国皇室的国姓,希逸的祖父是梁南平王萧伟,就是梁的开国皇帝萧衍的八弟。侯景之乱时,他们从梁都建康北渡长江,避居到我国的都城邺。”   “是啊。”萧放已恢复了平静,笑着说。“就像寻欢前日写的那首诗,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我们……今生今世是回不了家的了。”   顾欢不料自己随口一句话竟戳到了萧放心里的伤口,不由得抱歉地道:“对不住,我是真不知道。”   “没事,前人有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萧放洒脱地说。“梁国已经不存在了,陈霸先代梁称帝,建立陈国,至今八年了。江山易帜,改朝换代,倒也罢了。我们避居北地,齐国君臣待之甚厚,这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顾欢听到这里,已然明白。此时,南边已是陈朝,梁朝不复存在,而齐国朝廷对萧家却相当仁厚。萧放年轻潇洒,才华横溢,以诗赋丹青闻名,遂被授予官职。   此时尚无科举制度,历朝历代的官吏基本上都是世袭加推荐而来的,所以,家族背景尤其重要,而且,从三国时代到如今,朝廷更注重门第观念,不是名家大族的人,想做官是非常难的,萧放以一个异乡人,前朝皇室后裔,能在齐国得到一官半职,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本为皇亲国戚,却被迫流亡在外,顾欢理解他的心情,便不去多问了。转念一想,她忽然兴奋起来,问道:“现在陈国的皇帝是陈茜吗?”   “对。”高肃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陈茜是陈霸先的侄子,他驾崩的时候,他儿子尚在周国做质子,身居长安,无法回来继位,他便遗命由陈茜继位。”   “哦。”顾欢更感兴趣了。“那你知道韩子高吗?”   “知道。”萧放如数家珍。“他十六岁从军,一直追随陈茜左右,是位名将,很能打仗,忠勇有加。陈茜继位后,封他为右军将军,后又封以爵位,邑三百户。次年,又升任员外散骑常侍、壮武将军、成州刺史。接着,又被授以假节、贞毅将军、东阳太守之位。现在是文招县伯、散骑常侍、右卫将军。在陈国,他位高权重,陈茜对他十分宠信,为人侧目。”   顾欢对于韩子高的事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年月日自是不知,知道陈茜还在,韩子高自然也就安然无恙。她便开心地吁了口气,兴致勃勃地问:“你见过他吗?他长得是不是很美?”   高肃神色奇异,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欢眨了眨眼睛,一时找不到托词,便索性无赖地道:“想比比看,你和他谁更美。”   卢思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放也忍不住直笑。郑怀英不敢太放肆,只好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笑容。   其实,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如古希腊时代,是一个男子注重仪容风貌的年代,须眉不让红颜,而龙阳、断袖更是风靡,在士族与官宦人家比比皆是。大家都认为这是风雅之事,并不排斥。顾欢说高肃美,那自然是公认的事实,高肃也不以为忤,只当她童言无忌,好笑之余,完全没奈何。   顾欢看着席间四人的神情,忍住笑说:“好吧,我错了,其实我是想比比,你和他在战阵上谁更勇猛。”   “没跟他交过手。”高肃板着脸,盛了碗汤,放到她面前。“别光顾着说话,快吃饭。”   “嗯,好。”顾欢喝了一口汤,眼巴巴地看着萧放,不死地问。“希逸,你见过韩子高吗?”   “没有。”萧放微笑着说。“我只听说过他。据称,陈霸先起兵讨伐侯景,陈茜立下汗马功劳,韩子高追随陈茜左右,一直出生入死。一次,陈茜被侯景的大军围困在城里,韩子高仅率千人便杀进城中,又护着陈茜杀出重围,救了陈茜性命,实在是勇不可当。”   卢思道听到这里,对高肃一笑,斯文地说:“倒是颇有兰陵王破阵的风范。”   高肃知道韩子高,却不知这些,听闻之后倒是涌起了英雄相惜之感,笑道:“我没见过他,只听得有人赞他生得美,与陈茜情真意切,却没想到,他如此骁勇。可惜,他与我各为其主,只怕没机会见面了。”   “若有机会,你们能做朋友吗?”顾欢脱口而出,随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你就会想那些有的没的。”高肃指了指她,转头对卢思道和萧放道。“看见没有?这就是跟随段大人和顾大将军镇守边关,屡挫突厥,保境安民的顾小将军。只有打仗的时候,他才像那么回事,平时也就是一个孩子。”   “是啊。”卢思道和萧放都笑着点头,看向顾欢的目光里都是欣赏和喜爱。   顾欢顽皮地做了个鬼脸,嘀咕道:“你也不大嘛,不过是弱冠之年,只比我大几岁。”   听到他这句,其他人再也忍不住,全都笑出声来。   这一餐吃得宾主尽欢,卢思道和萧放略事歇息,便登上马车,回邺城了。   高肃专门给郑怀英拨了个清静的小院,有两个小僮和丫鬟侍候,以便他专心谱曲,同时教顾欢奏琴。   顾欢倒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她每天一早起床练武,上午与高肃一道处理政事和军务,下午总会抽一、两个时辰出来,跟着郑怀英学琴。   琴艺是需要自幼就开始学的,顾欢其实晚了一点,但她悟性甚高,又有韧劲,对一开始的练习并不觉得枯燥。郑怀英很耐心,性子又好,从来不觉得烦,对她悉心指点,对她的进境神速颇感意外,也非常开心。   顾欢一接触到琴就觉得太难,提出先学琵琶,郑怀英自然应允,便让她循序见进,先学三弦,再学月琴,最后才开始学琵琶。   每日里从早忙到晚,一个月转瞬即过,顾欢忽然发现高肃脸上似有隐忧,不禁有些诧异。   一日傍晚,二人晚膳之后,如往常般在花园里散步。   已是春末夏初,空气干爽温暖,园子里百花盛开,斜阳残照下,姹紫嫣红,满目锦绣。两人安静地在曲径间漫步,感觉很舒服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顾欢轻声问:“王爷,是否有什么事不顺?我看你最近几天很不开心。”   高肃叹了口气:“皇上听了和士开的谗言,准备禅位给太子,自居太上皇。”   顾欢惊讶地说:“皇上春秋鼎盛,因何会有此念?”   “都是和士开做的好事。”高肃冷哼,继而长叹。“皇上未继位之前,喜作握槊之戏,和士开擅长此戏,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且能跳胡舞,因而深得皇上宠信,对他言听计从,一刻不能稍离。此人不思图报皇恩,却趁机引诱皇上不理朝政,耽于玩乐,再加上高阿那肱、穆提婆、朝长鸾等一干佞臣推波助澜,使朝政靡废,国家艰危。如今,他们更是变本加厉,皇上刚过而立之年,他们就百般劝说,使皇上退位,扶幼帝临朝。唉,一些大臣上书劝阻,却被驳回。我虽忧心国事,却无能为力。一曲《兰陵王入阵乐》响遍邺城,我算是功高震主了。寻欢,你说我当何以自处?”   顾欢便明白过来,高肃的名声已是家喻户晓,多半会被皇帝忌惮。她不想看到高肃最后落个鸟尽弓藏的结局,沉吟片刻,忽然拉着他的手,急匆匆地往自己屋里走去。   她的动作极自然,高肃也不觉得唐突,知她哪些做必有用意,便一声不吭地跟着走。   她的小院很清静,里面只有秋燕与春喜侍候着,避免了人多嘴杂。走进院门后,她对迎上来的秋燕说:“你和春喜出去盯着,如果有人来,就招呼一声。我和王爷有话要讲,不许人听。”   “是。”秋燕以为小姐是要和王爷说体己话,便笑吟吟地和春喜出去,一人一边,仔细看着外面的动静。   顾欢走进自己的书房,掩上门窗,与高肃并排坐下,贴近他的耳边说:“王爷,为了天下苍生,你来做皇上吧。” ------------ 第10章   高肃神情一凝,亮丽的眼中忽然射出锐利的光芒,直盯向眼前那张看上去依然充满稚气的小脸,沉声道:“为什么觊觎帝位?”   “我没有。”顾欢正色道。“我对帝位没有丝毫兴趣。”   高肃面无表情,冷冷地问:“你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会抄家灭族的吗?”   “我是跟你说,又不会跟其他任何人说,连我爹和我义父我都不会说。”顾欢有点委屈。“我不想见你这么烦恼。明明你比他们都好,为什么要屈居人下?有才能却不敢施展,反要提心吊胆,那有什么意思?就算当今皇上,也不是正统继位。反正这江山是你高家的,你取而代之,天下人也不会有所非议。”   高肃看了她好半晌,忽然低低地问:“你担心我?”   “是。”顾欢毫不犹豫地点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你父亲、你兄长都是怎么死的,你好好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她说的是公开的秘密。   齐国高祖皇帝高欢的儿子个个不凡,其长子高澄便是高肃的父亲,当时为东魏权臣,独览朝纲。其幕僚劝其逼东魏皇帝禅位,他却被宫中膳奴兰京抢先刺杀,年仅二十九岁。其二弟高洋随后赶来,杀了兰京,继而逼使皇帝禅让,建立齐国。   高洋雄才大略,却也荒淫无道,在三十一岁时暴崩。临终时,他很冷静,对自己卓有才能的六弟高演说:“你若想篡我儿子的位,那就篡吧,但不要杀他。”   高洋的儿子高殷登基六年后,高演联合九弟高湛,发动宫闱政变,废了高殷,并承诺将来会传位给高湛。   高演是迄今为止最为仁德的一位好皇帝,却也毒杀了废帝高殷。登基两年后,他在打猎时所骑骏马离奇受惊,拔足狂奔,使他坠地而崩。高湛随后继位,便是当今皇帝。   其后不久,高湛便残杀了高洋的另一个儿子高绍德。   不仅如此,因其兄弟刚肃王高涣和上党王高浚颇有才能,被高湛所忌。他竟将两个亲兄弟关进囚笼,用矛槊乱捅至死,并投火焚烧,再填以石土。   与此同时,高湛先逼高肃的大哥河南王高孝瑜自尽,又诬他的三哥河间王高孝琬谋反,将之活活打死。   如今,高肃名满天下,其骁勇善战为高家之首,肯定会为高湛所忌,只是高肃手握重兵,高湛又沉溺淫乐,暂时无暇理会,或许不会轻易诛杀,但很难说以后会怎样。再者,朝中那些佞臣深恐高湛驾崩后自己性命不保,自然会进谗言,先除去这些刚正不阿的文臣武将,以保自己性命无忧,权势不衰。   高肃想着自己的家族历史,不禁羞愧难当。他看着眼前人专注的眼睛,低低地道:“我知道有不少人称我们高氏是禽兽家族,可我……不想做那样的人。”   “我明白。”顾欢双眼闪亮,坚定地说。“所以我才来追随你。”   高肃很感动,却深深地叹息:“其实,你跟着你义父,要安全得多。”   顾欢微笑:“如果怕危险,我就不会上战场了。”   高肃想着她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小小身影,不由得赞赏地笑了:“是啊,你跟别人不一样,十分独特。”   顾欢看着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你同意我的提议了吗?我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高肃沉吟片刻,忽然说:“你的字是寻欢,你自己起的。”   “对。”顾欢点头。“我本来只想这一生过得开开心心,不需要权势富贵。”   高肃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颊,温柔地说:“我的字叫长恭,我父亲给的。”   “长恭。”顾欢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的含义,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想跟高肃讲什么大道理,好像自己胸中多么有韬略。其实古人多智慧,现代人根本就比不了。她顶多也就是知道历史是怎样的,大致上明白趋利避害,可细枝末节就不甚了了,对一些要紧的人与事更是茫然无知,在这种情况下,决不可乱出主意,以免遭遇不测。   电光石火间,她便决定了,既然高肃不愿登基称帝,那就帮他想办法舒舒服服地过下去,这一生逍遥自在,那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她微笑着说:“好吧,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若担心功高震主,不如长期称病,什么风头也不出,韬光养晦,或许可以过安稳日子。”   高肃想了一会儿,苦笑着点了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王爷,不如我们去游山玩水吧。”顾欢顿时来了兴致。“我长这么大,要么在信阳的宅子里住着,要么在北地边塞镇守边关,都没玩过其他地方。”   “好啊。”高肃的声音悦耳动听,特别温柔。“以后就叫我长恭吧,不要叫王爷了,太生分。你今日与我说这一番话,便是将身家性命交到了我手上,而我也一样。自此你我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太好了,咱们一言为定。”顾欢热血上涌,一把抓过他的手,与他重重一击掌。“长恭,你就叫我欢儿吧,我的亲人都那么叫我。”   “好,欢儿。”高肃愉快地笑道。“等我把这里的事安排一下,就陪你出去游玩。”   他实在美得惊人,笑起来更如春花初绽,又似阳光满地,顾欢跟他相处了两个多月,依然会感到眩惑。她勉强镇定自己,开心地直点头。   两人从屋里出来时,已是薄暮暝暝。高肃想了一下,对她笑道:“你最近学琴学得怎样?我可以听听吗?”   顾欢立刻双手乱摇:“不行,不行,我才学会最简单的曲子,生涩得很,不能听的。”   高肃自然也明白,便不再为难她,笑着说:“那我们去找东园吧,听他弹奏。”   “好。”顾欢眉开眼笑,便和他一起往另一处院落走去。   秋燕和春喜看他们出得门来,不由得相视而笑。   秋燕低声说:“你看,小姐和王爷多般配。”   春喜不以为然:“王爷已经订了亲,小姐才不会给人做妾。”   秋燕顿时一脸愁容:“你说,王爷会不会喜欢上小姐,然后退婚啊?”   “不大可能。”春喜叹了口气。“我听前院的账房师爷说,王爷的亲家是荥阳郑氏,那么显赫的门第,新娘子又没犯什么错,怎么可能让他退婚?那是奇耻大辱,非闹得天翻地覆。再说,王爷也没有理由退婚啊。”   “那怎么办?”秋燕急了。“中秋一过,小姐就十七了,也该成亲了。”   “小姐这么有主见,心里很明白,你急什么?你看,老爷不急,段大人也不急,我们就更不用急了。”春喜拉住她的手,嘻嘻笑道。“说到年岁,你也快十八了,我们禀明小姐,择个吉日,就成亲吧。”   秋燕飞红了脸,甩开他的手,便跑出了门。春喜大乐,拔腿便追过去。   第二天,顾欢照常起床,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法,便去吃早膳,然后到高肃的书房去,与他商议公务。   正在讨论他们出游期间,暂时负责军务的人选,便有府里的管事进来禀报:“王爷,宫里的金公公来了,带着皇帝的上谕,请您速去接旨。”   高肃与顾欢相对看了一眼,心里都有点忐忑不安,表面上却神色如常,一起走了出去。   高肃换上正式的黑色官服,独自来到正厅。   从邺城而来的皇宫太监金公公面南而立,他走过去跪下,恭谨地道:“臣接旨。”   金公公展开圣旨,高声念道:“上谕:兰陵王高肃乃我朝名将,敌军闻风丧胆,百姓歌功颂德,实为天下臣民之楷模,为表彰高肃之忠勇,特赐黄金五百两,锦缎三十匹,明珠百颗,玉璧十双,姬妾二十人。钦此。”   前面的赏赐倒也罢了,听到还有二十个姬人,高肃不由得一怔,却本能地嗑下头去:“谢主隆恩。”   金公公念完,立刻谄笑着上前扶起高肃,躬身道:“王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皇上听说王爷派人去邺城赎一位琴师,便想起王爷至今孤身一人,竟无姬妾侍候,膝下更无所出,便派人去采买了二十个美貌女子,给王爷送来。”说着,他便对旁边的小太监挥了挥手。   小太监飞奔出去,招呼外面的从人进来,将赏赐的金银财宝捧进来放下,最后便是二十位女子鱼贯而入,站在高肃面前。   这些女人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是豆蔻年华,个个明眸皓齿,袅娜多姿。此时往那一站,却都没有高肃貌美,俱都被他比了下去。这些女子一看面前的新主人竟是如此年轻俊美,都是喜出望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高肃吩咐府里的总管,厚厚地给了金公公和其他小太监赏赐。待他们离去,他又叫管事将这二十个女子安顿到别院,随即急急忙忙地换下官服,去找顾欢商议。   “我真没想到,皇上会送来二十个姬人。”他十分烦恼。“我打算全部送回去。”   “皇上大概是希望你也及时行乐,不问世事吧。”顾欢对这些女子全无兴趣,连看都没去看过。“不过,全部退回去似乎很不给皇上面子,你还是留一个下来吧。”   高肃紧皱眉头,半晌不吭声。   他们高氏皇族除了高洋外,个个高大英俊,英武不凡,却一向霪乿成风。高肃的父亲高澄就曾在其祖高欢去世后,强行逼奸母妃。高澄崩逝后,高洋便强娶高澄的几位夫人。高演登基后,又淫辱高洋的夫人。高湛更是变本加厉,把高澄、高洋、高演的几位妻子凌辱殆尽,连过去的皇后都不放过,又将高涣和高浚的王妃赏给自己的下属,而且对大臣的妻女也常常不放过。   高肃每一思及,便羞愧不已。高氏本来对女人的出身并不在乎,即使生下孩子的女子是青楼娼妓,也会载入家谱,惟独高肃的母亲却没有记载。高肃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他的几个兄弟也都说不出来其母是什么人。高肃想着自己父亲和叔父们的荒唐行径,竟然不敢去查自己的生身之母究竟是谁,他害怕知道真相后,得到的是更大的羞辱。他宁愿像现在这个,接受自己从小就没有母亲,六岁时又失去父亲的事实。   顾欢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立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情。比起自己来,这位看上去是天之骄子的年轻人其实很可怜。没有父母的疼爱,叔父都是禽兽,兄弟自身难保,敌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有飞来横祸,整日提心吊胆,就算贵为王爷,勇贯三军,名满天下,也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想到这些,顾欢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长恭,过去如果有什么不愉快,都不必再忆起。你现在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纵使形势险恶,你又不肯反击,却也未必不能逃生。”   高肃反手握紧她的手。那只纤细小巧的手掌与自己一样,因长期握刀而生了茧,握在手里却觉得特别实在。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今时不比往日,我也不必杞人忧天。再说,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周国势力又日益强大,突厥更是屡犯边关,朝廷还要用我,不用轻易诛杀忠良的。”   顾欢想要提醒他,切不可如此乐观,可转念一想,皇帝真要对付他,也不会在现在,又何必让他郁郁寡欢?想着,她赞同地点头:“是啊,你说得对。所以,咱们先及时行乐吧。”   顾欢被她诙谐的语气逗乐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这样吧,就依你之见,留一个姬人,其他十九个都送回去。至于留谁,你替我做主吧。总之,这女子我是不会要她侍寝的,你挑个相貌普通的,就放在府里做点事吧。比照府里大丫鬟的标准,给份月例银子。这个我会吩咐总管去办,不必你去操心,免得麻烦。”   “好。”顾欢点头。“要不,我挑个能歌善舞的,最好精于音律,让她跟东园做个伴。你这儿又没乐班,东园一个人呆在府里,也挺孤寂的。”   “行,就依你。”高肃没有意见。   与顾欢商议后,他的心里舒坦了些,轻笑道:“多亏有你在这儿。”   顾欢开心地直点头:“能来你这儿,我很高兴。”   高肃亲昵地拧了一下她那翘翘的小鼻尖:“你去选人吧,我去找总管。”随即起身出去了。   顾欢捧着脸出了会儿神,这才笑嘻嘻地走出门去。 ------------ 第11章   第二日,高肃便派人将十九个姬人送了回去,高湛听闻后倒也不恼,笑道:“天下能比兰陵王更美的女子只怕不多,他能瞧上一个,那也不容易了。”便将那十九个女子尽皆收入宫中,供自己取乐。   高肃等了一段时日,发现皇帝并未怪罪自己,这才放下了心,对顾欢道:“多亏了你,留下一个姬人,全了皇上的面子,终于没出大错。”   顾欢笑嘻嘻地说:“君有赐,不敢辞,你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东西,那当面然好,但偶尔也要审时度势,不能硬抗。”   “是啊,我知道。”高肃叹息。“可是,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就如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一样。如果做了,不论当初的心性是怎样的,终究会让世人千夫所指,落下千古骂名。”   “话是那么说……”顾欢想了一下,问他。“听说和士开劝皇上禅位时说的一番话已经传出来了,你知道吗?”   “嗯,子行写信告诉我了。”高肃脸色一沉,低低地道。“和士开对皇上说:‘自古帝王,尽为灰烬,尧舜桀纣,竟复何异。陛下宜及少壮,恣意作乐,纵横行之,即是一日快活敌千年。国事吩咐大臣,何虑不办?不为自勤苦也。’据闻陛下听后龙颜大悦,深以为是,遂决定禅位于太子。”   顾欢咀嚼着这段话,忽然笑道:“这个和士开,你别说,还真是个聪明人,也真有才。”   “他那不是经天纬地之才,而是祸国殃民之才。”高肃冷哼,遂又微微皱眉。“太子还是孩子,登基之后,多半会为和士开所制。”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   此时,他们正在汴水边钓鱼,一人守着一根鱼竿,却悠闲地不大去管,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思。离他们不远处,郑怀英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缓缓弹出蔡文姬的《胡茄十八拍》。乐声有着浓郁的北地胡音,带着忧郁和哀伤,诉说着深深的思念之情。   顾欢与高肃不再说话,专注地倾听着乐音。等到一曲既罢,顾欢关切地问:“东园,你可曾定亲?”   郑怀英的双手离开琴弦,轻轻搁在膝上,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不曾。”   “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顾欢关心地看着他。“你在思念着谁吧?”   郑怀英垂下眼帘,一直没有说话,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拨着琴弦,发出不成曲调的叮咚声。   顾欢便不再问了,那毕竟是他的隐私,如果他不想说,她自然不应去探问。   良久,郑怀英仍然没有抬头,低低地道:“我是喜欢一个人,不过,她已经被她父亲嫁给别人了。唉,思君何时天涯尽,别时有约聚无期……”说到后来,声音渐息,似有哽咽之意。   顾欢和高肃便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都默然无语。这种事情,是天下最大的憾事之一,他们也没办法去劝解,说什么话感觉都是多余的。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郑怀英已经平静下来。他抬头笑了笑,优雅地弹出《汉宫秋月》。   顾欢和高肃倾听着从他指下流泄出的美妙琴音,仍然听得出其中的淡淡忧伤。   顾欢忽然心有所感,不由轻叹,低低地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的声音本来清亮,此时变得低沉,同样悦耳动听,吟出的诗句更是丝丝入扣,与郑怀英的琴声珠联璧合,悲伤的情绪顿时如潮而至,汹涌澎湃,竟不能止。   高肃想起了自小到大的种种不如意,想起自己身为大将军和郡王,却仍然必须处处隐忍,想起从未见到过的母亲、幼年失去的父亲、数年前无端被杀的两位兄长,眼圈不由得红了。   郑怀英一直低着头,似在专注弹奏,渐渐的却有几滴泪落下,不断地打在琴身上。   顾欢不忍目睹,便转过身去,看着浩浩荡荡从自己眼前流过的河水,顺手提起钓竿,却发现有一条鱼上了钩。她不像往日般兴奋,默默地把鱼从钩上摘下来,又放回了水中。   高肃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渐渐变得平和,不再伤感。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到夕阳西下,他们各自的贴身丫鬟和小厮才走过来,帮他们收起钓竿、琴具和其他物品,服侍他们上马,一起回城。   一起用完晚膳,顾欢怕他们呆在家里伤春悲秋,竭力鼓动,终于拉着高肃和郑怀英漫步出府,在城里闲逛。   出了王府专属的长街,外面便是一派热闹景象。行人摩肩接踵,店铺鳞次栉比,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花粉香、酒肉香四处缭绕,做买卖的大声吆喝,大姑娘小媳妇笑着互相讨论着胭脂水粉衣料首饰,小孩子打闹着跑过,划拳声从酒楼的窗户里飞出,卖艺的圈子里不断响起叫好声。   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顾欢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心地道:“自从洛阳一战,周军便不再犯我国境,边关的突厥似乎也消停了不少,百姓终于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不再担惊受怕了。”   “是啊,真是不容易啊。”郑怀英深有感触。“每逢战乱,两国刀兵相见,遭殃的却大都是百姓,尤其是北地边塞,突厥常来袭扰,以致十室九空,甚是凄凉。”   顾欢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地道:“东园,你到过北方?”   郑怀英微微一笑:“在下父母居于朔州云阳县,正是在长城脚下。”   “哦哦,朔州啊,我去过。”顾欢很开心。“去年突厥的一支骑兵闯进朔州云阳县,爹爹带着我杀过去,将他们赶到长城以北。云阳县……我记得好像伤亡不大。”   郑怀项忽然转身,郑重地给她做了一揖:“多谢顾将军浴血奋战,保境安民。”   “那个……别客气。”顾欢赶紧摆手。“这是我们应尽的职责。”   “对,东园,你就别客气了。欢儿面浅,脸皮薄得很,你要再谢她,她就不好意思了。”高肃背着手,笑着看了顾欢一眼。“更不敢胡乱说话了,那岂不是无趣得很?”   顾欢登时笑出声来:“是啊。东园,我们只是闲话家常,你千万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否则我就不敢乱说乱动了。” 高肃哈哈大笑。   郑怀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文尔雅地道:“在下的感激之情发自肺腑,绝无虚言,不过,王爷和顾将军既这么说了,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欢轻咳一声,做豪爽状,沉声说:“如此甚好。”随即便绷不住脸,笑了起来。   高肃很喜欢看她的笑脸,郑怀英也同样喜欢。她的笑纯净明媚,发自真心,比他们曾经看到过的许多隐藏着龌龊、虚伪、奸诈的笑脸要好看多了。   顾欢开开心心地拉着两位美男四下里闲逛,对好多女孩家喜欢的东西都没兴趣。后来看到一家书局,她喜出望外,立刻跑了进去。   郑怀英显然也很喜欢这里,不时翻阅着里面的琴谱。顾欢东瞧西看,最后买了两本王羲之的字贴,打算回去练习。高肃买了一本《吴子》和一本《孙子》,顺手也帮郑怀英和顾欢把钱付了。   郑怀英连声道谢,顾欢却笑嘻嘻地说:“你是王府的人,这些当然应该由他帮你买,不必客气。”   高肃愉快地笑道:“正是。”   郑怀英便微笑着不再说话,不过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书局老板认识高肃,热情地表示马上派人把书送到王府去,高肃点了点头,将书放在柜台上,便走了出去。   顾欢蹦跳着下了台阶,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东家卖的灯笼,西家卖的面人,她都要去瞧瞧。高肃便要掏银子买下,她却又说“不要”,再窜到别家去看。   高肃其实只比她大五岁,可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对她十分宠溺。郑怀英看出来了,却只是抿唇微笑,从不多说一个字。   玩了约有一个时辰,顾欢觉得有些饿了,便到城中最好的点心铺买了绿豆糕、蛋黄酥,一路走一路吃,感觉十分享受。   正逛着,忽然前面出现了一些骚动,接着,人群闪开,听到有人高声叫着:“抓贼,抓贼,抓贼啊。”   顾欢定睛一看,便见有个人拼命冲过来,后面有三个男子紧紧追赶,两旁的人却袖手旁观。她想也不想,突然伸腿,着地扫去。跑在前面的人猝不及防,猛地扑倒在地。   后面的人冲上来,抬腿就踢。   顾欢闪电出腿,连环三击,将那三人的腿全都拨到一边。她手中的动作却没停,好整以暇地拿起一块小酥饼放进嘴里,边嚼边问:“他偷了你们什么?”   那人看得分明,是这个少年出手放倒了贼,便对他抱拳道:“多谢小哥仗义相助,这小贼趁在下不备,偷了在下的玉佩和钱袋。”   “哦。”顾欢拿脚尖轻轻碰了碰倒在地上的人。“喂,你把人家的东西还了。瞧你正当壮年,又好手好脚的,干点什么不行?为什么要做贼?”   那人摔得狠了,呻吟着撑起身,苦笑着将东西掏出来,放到地上,抬眼看着顾欢:“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做贼?在下乃洛州人氏,世居祁家镇,去岁周军西侵,围攻洛阳,累及齐家镇,乡亲们十之七八死于战火,在下拼命保着一家老小冲出来,妻子却死于流矢,老母及幼子受到惊吓,勉强走到这里,却一病不起。在下不但无钱请医延药,便连一口吃的也买不起,实是逼不得已,一念之差,才做下这等事来。还请公子原宥。”   顾欢听了一怔,立刻对失主说:“你们念他迫于无奈才行差踏错,就宽恕了吧,拿回东西就好,不要去报官了,行吗?”   那些人也颇为良善,便道:“就依公子之言。”   那失主俯身拾起自己的东西,从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递给那人,好心地道:“这银子你拿去,为你母亲与孩儿请个大夫吧。”   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银子,却没接,忍不住伏到地下,放声大哭。   围观的人见他如此,也都唏嘘不已。   顾欢的心也软了下来,蹲下身去,温和地劝慰道:“这位大哥,你先别哭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且起来,我们帮你请大夫,再买些吃食,带给你家人。”   那人哭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一边用袖子擦泪一边呜咽着:“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不必客气。”顾欢转头看向高肃,恳求地道。“我们帮帮他,好吗?”   高肃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 第12章   金秋八月,桂子飘香,当今皇上高湛禅位于太子高纬之事已成定局,高肃与其他驻外诸王都接到上谕,命他们在中秋节前赶赴邺城,参加禅让大典。   高肃立刻处理好公务,安排了府里的事情,第二日便带着顾欢出发,直奔都城。   其实高肃本想自己去的,可顾欢没去过邺城,对那里满脸向往,高肃一看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便没办法拒绝了。   两人轻装简从,一路悠闲自在,缓缓而行。   顾欢没有到过邺城,对路上的景物充满兴趣,常常会大路不走绕小道,或因为要看落日而纵马上山,或因为要饮桂花酒而坐在小村子的酒铺前半天不肯走。高肃从来没有这样玩过,他每次去邺城都是匆匆忙忙地策马奔驰,对两旁的风物民情从未注意,此时陪着她上山下河,脸上一直是纵容的笑意。   他生得实在是美,到处都能看到惊艳的目光,就连酒铺里的大婶都忍不住说:“这位公子爷生得真俊。”   每当这时,顾欢便会对着他挤眉弄眼,调侃之色溢于言表。高肃总是忍不住好笑,心情却好得不得了。   十日后,两人才到达齐国的首都邺城。   这是中原最富庶繁华的大城之一,只有长安与洛阳可与之相提比论。   平静的漳水横穿整个城郭,将邺都分为南北两个部分。   曹操建北城,东西长七里,南北长五里,外城七门,内城四门,并有著名的三台,金凤台、铜雀台、冰井台,曹操和他的儿子们在这里宴饮赋诗,造就了著名的三曹七子,建安风骨,成为千古佳话。   南城则兴建于东魏初年,东西长六里,南北长八里六十步,高欢后来又增修了许多壮观而华丽的建筑,如太极殿、昭阳殿、仙都苑,据说他还在那里安置了能自行奏乐的木制偶人,自此遗下传世美谈。   顾欢与高肃并辔走进城门,巨大的城池便展现在她眼前。   这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胡汉混杂,僧俗各异,服饰俱自不同,却又给人一种和谐的感觉。   城中到处雕梁画栋,街道以青石板铺就,平坦宽阔,有许多华丽的马车轻快地驰过,鸾铃叮当,香气弥漫,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顾欢东张西望,目不暇接,不断赞叹,啧啧称奇。   高肃笑着对她说:“以后有的是时候到处看,走了这许多天,你也乏了,不若先回家去歇歇。”   “你这儿有家?”顾欢大吃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金屋藏娇?还是……妾室。”   高肃不料她会说出这话来,忽然有些脸热,赶紧道:“没有的事,我尚未娶妃,怎么可以先纳妾?青楼我也从不涉足的。其实是过去因事需常来邺城,住在外面诸多不便,封王之后,兰陵郡的入息颇丰,我便在这儿置了一个小院子。”   “哦。”顾欢点了点头,愉快地说。“好啊,就听你的,咱们先去歇歇。”   高肃在邺城的宅第就在铜雀台附近,前后三进,小小的花园里曲径通幽,不大的池塘中绿荷亭亭,还有几株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啾啾鸟鸣不绝于耳,却不觉吵,反让人更觉幽静清雅。   高肃带着顾欢四处看了看,柔声问她:“喜欢吗?”   顾欢连连点头:“喜欢。”   高肃很开心,笑着说:“我住白云轩,这边的绿漪阁给你住,好吗?”   “好。”顾欢想也不想便点头。   高肃很高兴,便亲自带她进了绿漪阁。他细心地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家什物品,见一应俱全,便柔声说:“你先沐浴,然后歇歇,午时到前厅用膳。”   顾欢点了点头,关切地道:“你也歇会儿吧。”   “嗯,我会的。”高肃微笑着走了出去。   顾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走出门,在阳光中渐渐远去,心里忽然塞满了欢喜的情绪,忍不住扑到床上,滚来滚去。   秋燕和春喜提着行李进来,一眼看到她这样,不由得诧异地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是无奈。   秋燕冲上去,一边拽她一边说:“小姐,小姐,快起来,你还没换衣裳,这又是灰又是土,那床还能睡吗?”   顾欢这才想起,“哦”了一声,便翻下床来,对春喜一挥手:“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秋燕,你把床整理一下。”   两人见她摇身一变,装得像个大人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却也不敢调侃,只答了一声“是”,便笑着自去做事了。   顾欢走出门,仰头看看天空。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玉宇澄清,万里无云,让人感觉心旷神怡。她的视线渐渐下移,看着远处的铜雀台,忽然有些感慨:“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好诗。”墙外忽然有个宏亮的嗓门高声嚷道。   顾欢一怔,几步抢到月洞门边,探头出去看是什么人。   不远处的大树下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瞧上去也就二十左右。顾欢意外,他更意外:“咦?你是……男孩?”   顾欢不认识他,疑惑地反问:“你是谁?”   那人左右打量了一下她,带点戏谑地笑道:“我是此间主人的五弟,你呢?是他的谁?”   顾欢眨了眨眼睛,渐渐想了起来,便站正了,对他抱拳行礼:“末将定远将军顾欢,见过安德王。”   那人正是高肃的五弟安德王高延宗。他幼年时深受高洋宠爱,被接到宫里生活,结果养成了倒时逆施的暴戾性子,后来被登基的高演打了二百杖,差点送了命,从此便改邪归正,渐渐成熟起来,现在也是一员骁将,很能打仗。   听顾欢报出官名,他不由得一怔,顿时收起了轻慢之心,对她摆了摆手:“顾将军免礼。”   “谢安德王。”顾欢放下双手,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请问安德王到此,有何示下?”   高延宗一时语塞,抬手抹了把脸,急切间竟找不到合理的理由。   他前几个月便听闻四哥从邺城红袖坊赎出去一个有名的乐师,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便一直想亲口向四哥问个究竟,今天一听说四哥已经进城,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进了大门,还没到前厅,他便听府里的管事在吩咐:“顾公子喜欢清淡的,不喜油腻,你们用点心,别打量着王爷性子好,就可以敷衍。如果东西端上去了,顾公子不爱吃,你们就等着吧,有你们好瞧的。”   接着,便有人连声答应:“是,是。”   高延宗顿时来了兴趣,问那个管事:“顾公子住哪儿?”   管事以为他认识那位顾公子,便道:“在绿漪阁,小人带五王爷过去。”   “哦,我认得路,你忙你的吧。”高延宗朝他挥了挥手,便潇洒地晃了过去。   他确实怀疑自己的四哥有断袖之癖,整个高氏家族,就这个最美丽的人守身如玉,府里无妻无妾,他也不去青楼,不纳姬人,谁提起此事都觉得奇怪。现在,只怕果然如此。   刚走到绿漪阁墙外,就听到有人意味深长地吟了两句诗,他转头看了一眼铜雀台,竟觉得无比贴切,便忍不住叫起好来。   稍顷,月洞门里有人探头出来,秀气的面容,灵动的眼睛,让他大生好感。本想调侃一下,却原来是自己想错了,他登进有些尴尬。   顾欢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白他的反应,便站在那里等他说话。   高延宗轻咳一声,不答反问:“顾将军是哪位的门下?”   顾欢清晰地说:“家父乃冠军将军顾显。”   高延宗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十四岁便杀进突厥重围,与父亲并肩作战,反败为胜的小顾?”   此事传这么远,似乎尽人皆知,是顾欢没有料到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爷过奖了。在下也不过是匹夫之勇,见父亲遇到危险,就没想别的,提刀便杀了进去,倒打了突厥人一个冷不防,我和父亲率军趋势掩杀,这才逼得他们溃退。这不是我一人之功,全仗将士们上下一心,人人奋勇当先,才能将突厥逐出长城。”   “好。打仗就得如此才好。”高延宗哈哈大笑。“四哥便不是大丈夫,去年在金墉大胜,他却不乘胜追击,如是本王当此形势,关西哪里还会属于周国?”   顾欢叹了口气:“王爷此言差矣,皇上下令收兵,谁敢穷追不舍?再说,兵法有云:穷寇莫追。周国倾城而出,能将他们逐出境外,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攻占关西?”   高延宗沉默片刻,也暗自叹息,便不再提及此事,笑着问他:“我四哥呢?”   “应该在白云轩吧。”顾欢很自然地说。“我们刚到,本打算歇歇,午时用膳。”   “哦,那我过去看他。”高延宗对她微笑。“不打扰了,你去歇着吧。”   “是,王爷请。”顾欢跟他不熟,自然不会留他。她礼貌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先行离去,这才转身回房。 ------------ 第13章   高延宗兴冲冲地直奔白云轩,一进院门便大叫:“四哥,四哥。”   高肃不在正房。他刚刚沐浴完,正在系中衣的带子,听高延宗这么一叫,立刻匆匆套上外裳,拉开偏房的门出来,笑道:“五弟,你也到了?”   “是啊。”高延宗笑吟吟地说。“我刚去看了你的宝贝。”   “什么宝贝?”高肃不明白,一边随口问道一边向正房走。   “小顾啊。”高延宗神情暧昧地看着他。“听说你着人去红袖坊赎了一位乐师出来,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他了,便赶来瞧瞧,能让我四哥一反常态的妙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没看到乐师,却看到了小顾。四哥,他才是你的宝贝吧?”   “你啊,就是这么口无遮拦。”高肃摇头叹息。“你这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上次被皇上打了两百鞭,差点送了命,你还不长记性。”   一说起这事,高延宗顿时笑不起来了。   当年,他们的大哥高孝琬被刚登基不久的高湛逼死,高延宗痛哭不已,便做了个颇似高湛的草人,一边用鞭子抽打,一边质问:“为何要杀我的哥哥?”此事被他的家奴告发,高湛便让他趴在地上,用马鞭抽了二百鞭,几乎将他打死。   高肃得知后,将他接回府中养伤,流着泪说:“五弟,以后切不可再做此等鲁莽之事,大哥已逝,四哥不想再失去一个兄弟。”   高延宗抱着他放声大哭,后来果然不再做这样的事。   然而,他们的三哥不久后还是被高湛所杀,两人又失去了一个哥哥,却只能有泪往肚里咽,表面上不敢有丝毫怨恨之意。   高延宗收起了惫懒的模样,神情凝重地坐到桌边,沉声道:“四哥,我听说你赎出去的乐师是作《兰陵王入阵曲》的郑怀英?”   “是。”高肃坦然点头。“我的王府里从来没有乐班,现在养个乐师,应该没什么吧?”   “如果是别的乐师歌舞伎,你要养多少都是等闲事,可是,这个乐师却不同。”高延宗起身走到门外,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无一人在侧,便回来坐到高肃身旁,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胡皇后很喜欢这个人,曾屡次召他进宫奏琴,还对左右宫人说:‘最妙不过郑东园。’不过,这还在其次,据悉胡皇后与和士开交情匪浅,就连皇上都默许了,胡皇后便没太把郑怀英放在心上。可这个乐师做《兰陵王入阵曲》,现已流传至大江南北,四哥名扬天下,万民传颂,你想想,皇上会怎么看你?如今你不担不避嫌,反而把作曲的乐师赎出来,接入府中供养,那不摆明了说你很欣赏这支曲子?这就叫居功自傲,罔顾君上。四哥,你说是不是?”   高肃悚然而惊,皱眉道:“五弟,我可没想那么多。这事是欠考虑,可我做都做了,又能怎样?”   高延宗叹了口气:“现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皇上召见你,有什么训示,你只管答应着,万不可辩驳。”   “这我当然明白。”高肃也只得叹息。“真没想到,杀敌报国,也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高延宗只好苦笑。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高肃便道:“算了,不想那些烦心的事了。五弟,我们也很久不见了,一起去用膳吧。”   “好。”高延宗站起身来,又恢复了无赖的模样,笑着说。“那个小顾很有趣,我喜欢。”   高肃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她的父亲是顾显,她义父是并州刺史段大人,她自己乃正五品上将军。”   高延宗一怔:“真的?他义父是段韶段大人?”   “是啊。”高肃点头,微微一笑。“段大人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对这个义女爱若掌上明珠。他率军驰援洛阳,也随身带着她。后来朝廷调她来我这里任职,段大人还写信嘱咐我,望我多加照拂,别让她受委屈。她年纪太小,我便学段大人,将她带在身边,不让她去军营,免得被那些老兵油子欺侮。”   “哦,这样好。”高延宗大为高兴。“既是有这样的关系,这小顾倒可做四哥的护身符。毕竟段大人的身份不一样,历代皇上对他都信任有加,十分倚重。要紧关头若能得他相助,定可化险为夷。”   高肃沉吟片刻,才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段大人是我敬重的长辈,而欢儿天真可爱,心地善良,小小年纪,面对强敌却英勇无畏,非常难得,我很喜欢她。”   高延宗的脸上又露出了暧昧的笑:“原来你喜欢男子?”   “没有啊。”高肃有些惊讶。“我只喜欢女子。”   “那顾欢不是……”高延宗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很诧异。“她是女子?那怎么可能?她不是定远将军吗?”   高肃愉快地笑了:“是啊,她是本朝第一位女将军。不过,她喜穿男装,平时也不爱说自己是女子,大概是在军中怕人小瞧吧。我在外面从不说破,一直叫她小兄弟。”   “有趣有趣。”高延宗哈哈大笑。“太有趣了,这孩子我喜欢。四哥,你真有福气,身边竟有这样的人,我怎么就遇不到啊。”   高肃亲昵地拍拍他的肩:“五弟,你也会有的。”   两人缓步走到花厅,顾欢已经等在这里了。   她饿坏了,很快便沐浴完毕,套上衣裳便奔了过来,却没看到高肃,又不便叫人去唤,只得坐在桌边等着。   室内门窗大敞,秋风穿堂而过,凉爽怡人,她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瞧着外面的景色。   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全是金黄的叶子,旁边有好些桂树都开了花,清雅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园子里,门边有几畦菊花,品种俱各不同,形态各异,均含苞待放,渲染出勃勃生机。几只红嘴翠羽的小鸟在院子跳来跳去,偶尔会飞到花上,使花枝轻轻颤动,更有韵味。   她正看得起劲,高肃和高延宗便并肩走了进来。   一个美男,一个帅哥,实在养眼。高家的人除了高洋外,就没有一人不漂亮,真是得天独厚。   顾欢惬意地在心中暗自赞叹,忽地想起高氏族谱中对高澄这一支的记载:“文敬元胡皇后生河间王孝琬,宋氏生河南王孝瑜,王氏生广宁王孝珩,兰陵王长恭不得母氏姓,陈氏生安德王延宗,燕氏生渔阳王绍信。”眼前这两位高氏家族中最勇猛的名将,一人的母亲是别人的家妓,当物件一样送给高澄,另一人的母亲更是不知所终,身世成迷,想起来就让人唏嘘不已。   她正在东想西想,神游天外,高肃已走进门来,看她眼神迷离,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怎么?很困?”   顾欢懒懒地说:“又困又饿。想睡觉,可是饥肠辘辘,睡不着。”   “啊呀,真可怜。”高延宗笑嘻嘻地逗她。“小顾,不如跟我回去,保证饿不着你。”   顾欢白了他一眼,突然坐正,一本正经地说:“在下乃朝廷命官,须按谕旨行事,不得擅离职守,请安德王见谅。”   高延宗被她逗得笑不可抑,拍着桌子说:“四哥,四哥,我太羡慕你了。”   高肃宠溺地看了看顾欢,便吩咐身后跟过来的管事:“快,上菜。”   顾欢饿坏了,一点也不忸怩,也不顾作姿态,等到下人们把菜送上来,她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眼巴巴地看着高肃。   高延宗不明就里,好奇地看着他们。   高肃却知她要顾及礼仪,看着她垂涎欲滴却强自忍耐的可爱模样,他便觉得很开心,遂端起碗,伸筷去夹菜,然后对他们说:“吃吧。”   顾欢立刻动作起来,大口大口地吃着美味佳肴,一脸享受的神情。   高延宗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小顾,你吃得这么香,别人本来不饿的,也胃口大开了。”   “真的?”顾欢诧异地看向他。“不会吧?”   “是真的。”高肃微笑着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哦。”顾欢俏皮地歪了歪头,笑眯眯地道。“原来我是开胃健脾的良药。”   高延宗和高肃同时大笑。   一餐饭吃得其乐融融,然后三人移到水边凉亭,边吃水果边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高肃与高延宗闲话家常,顾欢斜斜地倚着软香如意榻,懒散地剥着石榴,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偶尔起身看看水里的鱼,看上去悠闲得很。   清风送爽,桂子飘香,三个人不免都有了倦意,索性便在榻上闭了眼。   没过多久,府里的管事急匆匆地跑过来,俯身禀报:“王爷,宫里来了两位公公,正在前厅候着,说是皇上召王爷即刻进宫。”   高肃猛地睁开眼睛,立刻便清醒了。   高延宗霍地坐起身来:“是只召我四哥一人吗?”   管事恭敬地答道:“他们只说皇上召见王爷,小人立即赶来禀报,没敢问别的。”   “嗯,我马上去更衣,你去招待两位公公,可别怠慢了。”高肃站起身来,镇定自若地看了看弟弟和顾欢,沉着地道。“没事,我去去就来。五弟,你回去吧,别在这儿等着了,我从宫里回来后再去找你。欢儿,你先歇歇,如果想出去玩,记着多带几个人。”   顾欢也已起身,对他摇了摇头:“我哪也不去,等你回来。”   高延宗关切地叮嘱:“四哥,只要不是说你谋反,便是有什么难听的话,你也都忍了,别去争辩。如果皇上有什么指派,无论多难,你都接下,切不可推辞。等出得宫来,我们再商议,总能解决。”   “我明白,你放心吧。”高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便转身离去。   高延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头对顾欢说:“小顾,今天我四哥多半在宫里要受气,等他回来,你多安慰安慰他。”   “好。”顾欢连忙点头。   高延宗凝视着她的脸,忽然低低地道:“幸亏我四哥身边有你。”   顾欢立刻说:“能陪在他身边,是我最快乐的事。”   高延宗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对她赞叹地点了一下头,便径直离开。   顾欢出神地看着在风中微微起着涟漪的水面,一时心乱如麻。良久,她躺回榻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 第14章   顾欢一下午坐立不安,担足了心,高肃仍未回来。她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坐在前厅等着。直到夜幕降临,府里处处掌灯,大门外的灯笼也点燃了,她越来越着急,索性走到门房,坐到台阶上等。   秋燕和春喜劝了她几句,见她毫不理会,便只得陪着她在那里枯坐。   直到月上中天,灯火愈发迷朦,才有一辆马车出现在街口,后面跟了几匹马,蹄声哒哒,不疾不徐地过来。   顾欢立刻站起身,翘首凝望。   那是一辆由四匹驷马拉着的华丽马车,一看便知是宫廷御用之物,高肃的马无人骑乘,被他的随从牵着,跟在车旁,后面还有几个人骑着马,却看不清是谁。   顾欢没看到高肃,完全不清楚状况,心里直打鼓,便站在那里没动。   马车停在府门前,高肃的两个随从立刻下马,迅速攀上车辕,拨开轿门,将里面的人扶了出来。   顾欢这才看清,高肃似是喝醉了,身子摇摇晃晃,眼睛也闭着。他的两个随从是跟着他上阵杀敌的,武功甚好,身强体壮,用力将他搀扶着,这才没让他倒在地上。   三个人拖泥带水,艰难无比地出了车厢。一个随从扶着高肃,另一个先下车,将他负在背上。   这时,车子后面的人已经下马,闲闲地走了过来。   府门的檐下挂着两只大灯笼,将这人照得清清楚楚。   他大约三十开外,身穿宰相官服,却掩不住修长的体态,脸上五官轮廓分明,鼻梁挺直,薄唇微带笑意,秀眉斜飞,更衬得一双丹凤眼媚态横生。他缓缓走来,如行云流水,风韵天成。   顾欢看着他,似是有些明白,却又有些怀疑。   如果他就是现任尚书左仆射,兼侍中职的和士开,年龄上瞧着不对,和士开自二十七岁时跟了刚封广成王的高湛,至今已有十五年,怎么也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可这人实在太年轻了。如果不是和士开,朝中哪里还有如此一举一动都尽显风流的宰相?   她正在心下猜疑,高肃的一位随从转身跪下,垂首抱拳,恭敬地道:“多谢和大人相送。”   这人果然便是和士开。他微笑着虚扶了一下,温和地说:“不须多礼。”然后转过身来。   顾欢反应很快,立刻急步下了台阶,拱手作揖,谦恭地道:“末将顾欢,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微一挑眉,上前两步,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了一下,笑着说:“我听皇上说起过你,虽小小年纪,却具英风侠气,很是难得。当日洛阳大捷,皇上回朝后曾笑言,封了本朝第一位女将军,并称赞将军英勇善战,堪比晋朝之荀灌娘。请问,顾小将军知道荀灌娘吗?”   顾欢只觉得他的动作有点轻佻,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如此对待过她,心里不免冒火,可眼前之人乃当朝第一权臣,圣眷十余年不衰,皇上迷他,皇后迷他,就连年方九岁的太子也迷他,如是有人对他稍有不敬,他便想方设法将其置于死地。皇上对他始终言听计从,有什么要求都答应,这些年来,只要他觉得对自己的权势地位有所威胁,便即痛下杀手,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皇亲国戚,均未能幸免。顾欢不过是一个小小将军,自然不能得罪于他,当下便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柔声说:“恕末将孤陋寡闻,请和大人指教。”   和士开显然很愉快,声音温和,悦耳动听:“荀灌娘的父亲荀崧是三国时曹操的谋士荀彧之后,任宛城太守,总督江北军事。荀灌娘自幼好骑射,一直跟随父亲左右。当日宛城被数万胡骑围困,荀崧死守数月,竟无人能突围求援。荀崧无奈,只得派爱女出战。荀灌娘以十三岁稚龄,率四十余骑杀出重围,请来援军,遂解宛城之围。后来,荀灌娘被封为平南将军、襄阳太守,总督江北军事。你看,是不是跟你很像?”   顾欢一听,倒真跟自己有些相似。不过,人家可以这么说,她却不能居之不疑,便谦逊地道:“末将只会雕虫小技,不敢与先贤相比,即或曾有尺寸之功,也是陛下隆恩,义父扶持,将士英勇,末将本身其实微不足道。”   和士开的手这才收了回去,微笑着说:“顾小将军过谦了。”   顾欢连忙垂首,诚恳地道:“末将发自肺腑,绝无虚言。”   “嗯。”和士开沉吟片刻,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托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柔声问。“顾小将军一直跟在兰陵王身边吗?”   他举止优雅,神情温柔,态度亲昵,关怀备至,顾欢却觉得浑身发毛。她努力克制着,有问必答:“末将调往兰陵郡后,一直在王爷帐下赞襄军务。”   “啧啧,真是难得,到现在还是处子。”和士开看着她的眉眼,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颇为感慨。“年轻真好。豆蔻年华,如花似玉。”   顾欢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不敢露出一丝排斥抗拒的表情,仍是恭谨万分:“和大人过奖了。”   和士开微笑:“不过,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顾小将军可要珍惜现在的好时光啊。待得到了我这个年纪,女子的一生也就完了。”   “谢和大士教诲。”顾欢的态度始终很恭顺。“和大人春秋鼎盛,风姿卓越,世所罕见,自非我等凡俗之人可比。”   和士开听过的阿谀奉承如江海滔滔,实在腻了,可听了顾欢的话,却感到很愉快。他放开顾欢的脸,顺手搂着她的肩,向旁边走了一段距离。顾欢自然毫不抗拒,随他走到墙边,远远离开他的随从。   “顾小将军,皇上今儿召兰陵王赴宴,赐酒赐美人,以慰其劳,可兰陵王只饮酒,不作乐,让陛下大为不悦。数月前,皇上赐兰陵王二十个姬人,被他送回来十九个,便已经惹得陛下不快了。今晚兰陵王仍不肯领皇上美意,难道是心里有什么别的欲望?这才不好酒色。”和士开和蔼可亲地笑着,话锋一转。“俗话说:人各有志。兰陵王吃喝嫖赌一概不好,其志不小啊。”   顾欢心里一惊,忙道:“王爷只是念着尚未娶妻,因而不肯纵情酒色,怕辜负了未来王妃。和大人,王爷一心一意,只想着忠君报国,并无他念,还望大人在皇上面前替王爷美言几句。”   和士开凝神注意着她,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说:“替王爷说几句话,自是举手之劳,不过,顾小将军拿什么谢我呢?”说着,他的脸慢慢凑了过来。   顾欢不敢退后,心里虽有些紧张,头脑却更加清晰。她心念电转,立刻一本正经地道:“末将身无长物,定当修书给家父和义父,请他们代末将重谢和大人。”   和士开的动作停了一下,接着仍然伸了过来,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如果顾小将军确实关心兰陵王,便当为他的安危尽一分心力。如果顾小将军并不在意他,那我便让皇上调你来邺城任职,升为左武卫将军,你看如何?”   这种未有殊勋却连升三级的事,和士欢徐徐道来,视作等闲,顾欢却不敢接受,连忙谦辞:“多谢和大人美意,可末将才疏学浅,就现在的军职已有些吃力,多亏王爷帮扶,才勉强能够敷衍。末将尚需多多学习,方能胜任,还请和大人见谅。”   “那我就明白了。”和士开轻笑,在她耳边说。“明日午后,请顾小将军至敝府赏菊,届时我会派人来接。顾小将军如果喜欢兰陵王,不妨今夜就与他春风一度。我不介意。”   顾欢再是处变不惊,听他说得那么露骨,顿时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对答如流,不卑不亢,此刻终于露出小儿女的情态,和士开愉快地笑了,将身子慢慢抬起,走到府门前,回头说道:“兰陵王喝醉了,顾小将军吩咐那些小人,多多照顾于他。”   “是。”顾欢绯红着脸,努力做出恭敬的姿态。   和士开潇洒地上马,转头离去。   顾欢看着他们一行带着马车一起走出街口,这才飞奔进府,对两旁的下人说:“快快,关门。”随即一步未停,直奔白云轩。   高肃已被他们放到卧房的床上,管事指挥着婢女小厮进进出出,给高肃灌醒酒汤,替他洗脸,抹身,更衣。等到顾欢赶到,事情已基本做完,下人们陆续离去,只留下两个内院丫鬟和小厮守在这里,好随时侍候。   顾欢跑进房门,对他们挥了挥手:“你们都去睡吧,这里有我。”   院子里的下人都已知道她是将军,并颇得兰陵王宠爱,却都以为她是男子,对她的吩咐自是不敢不听,便躬身答应着,退了出去。   顾欢关门上闩,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高肃被他们折腾了一番,略微有些清醒了,迷迷糊糊地看着她,轻声叫道:“欢儿。”   顾欢斜倚到他身边,温柔地说:“我在这儿。”   高肃伸手探索着,抓住她的胳膊,痛苦地道:“欢儿,今晚……皇上赐酒,赐饮相见欢,然后……召来……女子……要我同他们一道寻欢作乐……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是我的婶婶……还有……嫂子……我……做不到……死也不能……那些九泉之下的叔叔伯伯哥哥们……他们……”说到这里,他已泪流满面。   顾欢只觉得他手心灼热,浑身都在颤抖,顿时心里一阵疼惜,猛地将他抱住,柔声安慰道:“长恭,别去想那些了。你自然不能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不能践踏生者,侮辱死者。长恭,你是对的。”   高肃伸手紧紧搂住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顾欢着急地问:“长恭,你哪儿不舒服?病了吗?”   高肃手上用力,将她翻了半个身,平躺在床上。他凝视着她,原本秀美的眼中喷射出炽烈的火焰。   顾欢似乎明白了,忽然想起和士开的话,略微迟疑片刻,便下定了决心。她伸手去解高肃的衣带,拉开他的衣襟,握住他劲瘦的腰,将他拽向自己。   高肃的理智一直被有着强烈催情作用的酒劲煎熬着,至此彻底崩溃。他低低地叫着“欢儿”,狂猛地吻了过去。   室内红烛高烧,点燃如火激情。 ------------ 第15章   借着烛光,顾欢看着近在咫尺的高肃。那张俊美的脸上有着绯红的酒意、强忍的欲望、温柔的情意,让她心荡神驰。   两人都是自幼习武,天天骑马、练刀,因而都拥有完美的身体,腰线细长,双腿笔直,每一部分都很柔韧,富有弹性。   高肃轻抚着身下柔软滑腻的肌肤,轻声叫着:“欢儿。”   顾欢抱着他平直有力的腰背,低低地道:“长恭。”   高肃珍惜地压下来,吻住她的唇,温柔,热情,渐至狂野,两只滚烫的手熨过她的身体,纤长的十指慢慢地探索着甜蜜的禁地。   顾欢激动地回应着,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听在高肃耳里,仿佛最烈性的催情药,让他热血沸腾,浑身像在火里燃烧。   顾欢知道初夜会很痛,却没想到会这么痛。虽然天天骑马,可十六岁的女孩依然娇小,当高肃火热的欲望慢慢进入时,她觉得似乎有一柄利刃插进了身体,疼得她抱紧了身上的人,呻吟着说:“轻点,轻点。”   高肃在昏乱中努力控制着自己,进去一点,停一下,再进去一点,再停一下。疯狂叫嚣的欲望煎熬得他无法抑制,大滴大滴地汗沁出肌肤,缓缓向下滑落。   顾欢咬紧了唇,努力放松身体。反正长痛不如短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高肃说:“长恭,我没事,来吧。”   高肃本就忍耐不住了,听到她的话,腰下用力,猛地一冲到底。   顾欢屏住呼吸,却还是痛得叫出声来。   高肃停了停,密密地亲吻着她的唇,她的颊,她的脖颈,她的肩头,她的胸,用温柔的爱抚来减轻她的疼痛。   顾欢仰起头,急促地喘息着,双手无意识地在他完美的身体上滑动着,却使他身体里的火焰燃得更加炽烈。   很快,高肃撑起身来,开始有力地冲撞。   激烈的快感立刻掩盖了痛觉,顾欢抓着他匀称而有力的双臂,快乐地呻吟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两人忘了身外的一切,紧紧拥抱,激情缠绵,一次又一次地水乳茭融,一遍又一遍地血肉相连,直到月沉星稀,烛火燃尽,才在极致的快乐与极度的疲惫中相拥睡去。   天光大亮,高肃卧房的门仍未打开,来侍候的下人肃立在院中,随时听候传唤,却都不敢去打扰。   过了午时,高肃才慢慢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立刻便感觉到身心的舒畅。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如此惬意过,不由得想伸个懒腰。刚刚一动,他便觉出右肩有点沉,有个光滑温暖的身子正紧贴着自己。   他侧头看去。   顾欢枕着他的肩,正安静地沉睡。她的睫毛如两只蝴蝶,憩息在挺直的鼻梁两边,俏丽的瓜子脸略显苍白,总是微微上翘的唇角似乎依然在微笑,让人一见便忍不住生出疼爱之心。她的身体亲密地贴在高肃身上,玲珑浮凸,珠圆玉润,轻易便能唤起他的欲望。她以前就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夜雨露滋润,便渐渐绽放出美丽夺目的风姿。   高肃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抬起双臂,将她圈在怀里,双唇吻上她的额头。   这么一动,顾欢便醒了,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他,又闭上了,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继续睡觉。   高肃觉得她很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吻了吻她的头顶,便安静地抱着她,也闭上了眼睛。   桂花的香气从门窗的缝隙间飘进来,秋蝉的鸣叫时隐时现,屋里很静,高肃却能感觉到自己的欲望正在渐渐升起,势如星火燎原。   他的体温不断升高,顾欢半梦半醒之间也有所察觉,便将脸移开一点,含糊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高肃不敢再搂着她,害怕会控制不住。她本就年纪小,又是初夜,须得好好休息才行。他虽然之前也没跟人有过情事,但高氏一族乱得可怕,他耳濡目染,自然什么都明白。想着,他强忍着欲望的冲动,将她放开,轻声说:“我去喝点水,你要吗?”   顾欢的嗓子火烧火燎,干得不行,立刻点头:“要。”   高肃笑了,掀开被子便要下床,视线滑过床铺,忽然愣在那里。   素淡的床巾上,落红点点,犹如雪地红梅,特别醒目。   高肃只觉得一颗心滚烫,又是欢喜又是怔忡,发了一会儿呆,这才下床去,拿起桌上的茶壶,倒出一杯茶来。   顾欢睁开眼睛,欣赏着他赤裸的身体。   修长挺拔的身段在清亮的光线中散发着朦胧的光辉,宽肩,细腰,长腿,线条十分优美,肌肤温润白皙,似玉璧无瑕,漂亮至极。   高肃端着茶杯转过身,便看见顾欢侧躺在床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温柔地说:“茶是凉的,我让他们换热的来吧。”   顾欢微微摇头:“不用,天又不冷。”   高肃有些犹豫:“喝凉的不好吧?”   顾欢半撑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给我吧,我口渴。”   高肃的头脑有些乱,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也就随她的意,走到床边,将茶杯凑到她的唇边。   顾欢一口气把茶喝下来,这才平躺下来,舒服地长叹一声。   高肃笑了,转身又倒了一杯出来,自己喝下,这才重新上床,关切地问:“还疼吗?”   顾欢的脸顿时红了,支吾半天,才低低地道:“有一点,没关系。”   高肃喜爱地抚了抚她的脸,诚恳地说:“欢儿,我们成亲吧。”   顾欢一怔,想了一下,不免有些郁闷:“你不是已经订亲了吗?你得娶她吧?”   高肃苦笑:“我连那女子的面都没见过,是皇上做主,定下的这门亲事。欢儿,我喜欢你,嫁给我吧。就算将来她过了门,也不过是名义上的王妃,我只和你在一起。”   “那个……”顾欢语塞,皱着眉苦苦思索。良久,她才闷闷地道。“长恭,我也喜欢你,可是……我不做妾。”   高肃将她搂过来,柔声说:“我明白。你父亲是冠军大将军,膝下只有你一个孩子,对你非常宠爱。你义父又是段大人,身份贵重,并不低于荥阳郑氏。你自己也是朝廷命官,放眼周国、陈国和突厥、契丹,都没有像你这样的女将军,实是珍贵无比。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你都应该是正妻。我……”说到这儿,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欢儿,我一会儿就去见皇上,要求与郑氏女解除婚约。”   顾欢却没有欢喜,而是冷静地思考着,伸手抱住他的腰,劝道:“长恭,你先别急。你昨晚惹得皇上十分不快,今天又要退婚,皇上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实在难测。我看,此事先放一放,等禅让大典过了,看看情况再说。那时候皇上退位成了太上皇,肯定不会过问政事,更别说你成不成亲这种小事了。而新皇上年纪小,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个,或许就允你退婚了。”   “嗯,说得也是。”高肃觉得她说的很在理,心里便没那么沉重,开心地吻了吻她,声音都变得轻快了。“起来吃点东西吧。你要是觉得累,用过膳以后再睡。”   顾欢却想起了和士开的邀约,赶紧说:“好,我们先吃东西,一会儿我还要出去。”   “去哪儿?”高肃扶着她下床,关切地道。“你今天肯定会觉得不大舒服,还是在家歇着吧。”   顾欢一动便觉得身体深处有隐隐的刺痛,但并不严重,行动是无碍的,只是不能骑马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拿过衣裳穿好,轻言细语地说:“昨晚是和士开送你回来的,他邀我今日午后去他府里赏菊,我自然不便拒绝。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应付,不会有事的。”   高肃一听是和士开的邀请,当然很清楚,她绝不能开罪这位当朝第一大权臣。想了一下,他便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他没说让我和你一起去。”顾欢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不用担心,便转移了话题。“我先去沐浴,然后再用膳吧。”   “好。”高肃也就不再提这事,认真地问她。“你想吃什么?”   “清淡点的。”顾欢想了想,便点了几个素菜。   “我这就去安排。”高肃答应着,转身去拿衣裳。   顾欢忽然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做风流状,戏谑地道:“长恭,你真漂亮,以后只能给我看,不准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高肃被她逗得笑出声来,刚才的愁闷一扫而光。他拍拍她的手,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好,以后只脱给你看,绝不让别人看。”   顾欢开心地笑起来,清亮的声音在秋日的风中飞扬,给宁静的白云轩增添了许多快乐的气息。   高肃穿好衣裳,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开心地走出门去。 ------------ 第16章   从北城到南城,有一条宽阔的大道,在没有汽车的时代,这样的道路实在奢侈。顾欢乘坐着敞篷马车,由两匹马拉着,沿着这条道路向前,经过建在漳水上的精美石桥,穿过外城,进入内城。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顾欢看着沿途的繁华景象,心静如水。因为要见的是宰相,但并不是政务,而是赏花之约,她没穿官服,只穿得略为正式。仍是男装服饰,身着黄文绫袍,腰系紫金带,头戴绣帽,足蹬皮靴,看着完全是大人的装束,可一张小脸上却仍带着浓浓的稚气,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和府在内城,距皇宫最近,占地很广。一进街口,富贵之气便迎面扑来。这条宽广的道路只为和府一家进出之用,却车水马龙,挤满了轿子、马车、车和三三两两的侍从仆人。这些应该都是为求见和士开的官员吧。   顾欢冷淡地看着这些景象,任马车艰难地从空隙间驶过,缓缓到达府门前。   台阶上下挤满了人,手里都拿着名帖,对门里的人打拱作揖,苦苦相求。顾欢站在后面,示意春喜去递自己的名帖,并特意吩咐:“如果他们不让见,立刻回来,不必求他们,更不许给一文钱。”   “是。”春喜答应一声,便窜了上去。   他是要随顾欢上战场的,也练有一身武艺,人又机灵,三两下便挤到了最前面。   门里有两个穿白衣,戴白帽,分明是下人服饰的男子,却一脸倨傲,冷冷地看着挤在那里吵吵嚷嚷,满脸卑躬屈膝的大小官员,手里偶尔接过他们递上来的金银,却也只是脸色稍霁,敷衍地道:“我们相爷没空,你先候着吧,等相爷空了,我替你通传。”那个官员便千恩万谢。   春喜穿的服饰与他们大同小异,只不过料子是结实的棉布,而不是他们那种锦缎,但身份却是一样的,都是别人家的下人。   他不卑不亢,将手中的名帖递过去,朗声道:“定远将军顾欢,求见和大人。”   和士开似是打过招呼,那两人一听,神情顿时一变,殷勤地说:“有请顾将军。”   定远将军的品级不过是正五品上,顾欢又是外臣,在这里随便拉出一个官来都比她的品级高,那些官员基本上连她的名字都未听说过,这时看情形,这位武官竟然很受和士开看重,不免都有些不解,疑惑地向后看去。   顾欢神情肃穆,沉稳地下了马车,踏上台阶,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和府大门。   那些官员们一看这人不过是个少年,更不理解了,纷纷交头接耳,打听此人的家世背景。   和府的两个下人微微躬身,礼貌周到地说:“顾将军,和大人正在等您,小人这就带您去,将军的从人就不必进去了。”   顾欢便吩咐春喜:“你在门外候着便是。”   春喜自是明白这些官场礼仪,便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立刻有人围过来,问长问短,春喜早就被顾欢反复叮嘱过,这时便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让那些人不得要领。   顾欢从容不迫地跟着那人走过长长的花径,绕过一进又一进院子,经过九曲桥,穿过假山、池塘,看过无数亭台楼阁,终于来到一个月洞门,上面镌刻着“菊园”两字,字体刚劲,却又不失秀丽,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那位领路的下人躬身对她说:“顾将军,请稍待片刻,小人先去禀报。”   顾欢点了点头,客气地道:“请。”   下人急步进了园门,顾欢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门两旁挂着的木制篆刻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得霜乃荣,过时余香,篱下金黄非世态。”下联是:“名付次公,枝从陶令,君前贤良是忠心。”虽有溜须拍马之嫌,却也不失为上乘佳作。   她正在默默欣赏,和士开便出现在园门处,微笑着说:“小顾将军,我已等候多时,请吧。”   顾欢立刻上前见礼:“末将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笑着握住她的手,亲昵地道:“不须多礼。来,最近两日我这里的菊花渐次盛开,颇有一些名贵珍品,等闲不能见到,就如小顾将军,巾帼英雄,世所罕见,因而今日才邀小顾将军光临寒舍,品茗赏菊,不亦快哉。”   “多谢和大人美意,让末将大开眼界。”顾欢态度恭顺,温言细语。   和士开拉着她的手,悠闲地走了进去。   满园秋菊,尽皆盛放,当中有一荷塘,岸边的凉亭中放着红木桌椅,还有整套青瓷茶具,旁边放着水果、点心,一派风雅情趣。   和士开带着顾欢漫步花间,一边随手指点着,如数家珍:“这是枫叶芦花,那是绿意红裳、十丈珠帘、绿牡丹、百合香、狮子头、柳线、鼠须、玉龙现爪、虎啸、墨荷、枯山流霞、帅旗……”   顾欢本来带着极大的戒心,此刻看着那些过去从所未见的形态各异的珍品菊花,心旷神怡之际,心情放松了许多。   有几种最上乘的神品名菊还会散发香气,让顾欢大为惊讶,忍不住凑上前去闻闻,神情间自然而然地带出几分天真可爱。   到和士开这里来的人要么谄媚讨好,恶俗不堪,要么敬而远之,令人不悦,似顾欢这样的官员是和士开从未见过的。他微笑着,欣赏她的一举一动,那种神情令不远处的侍婢都暗自惊讶不已。   来到亭前,顾欢一抬头,便见那里又挂着一副对联:“疏香散淡逍遥日,冷韵清幽自在风。”她暗暗念了两遍,不由得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和士开看着她清澈纯净的眼睛,拉着她的手说:“外面有些闷热,去凉亭里坐吧。”   “好。”顾欢很自然地跟着他过去。   和士开这才松开她的手,与她在桌边坐下,亲自拿起茶壶,替她斟茶。   顾欢连忙双手虚扶茶杯,恭谨地道:“多谢和大人。”   “不用这么客气。”和士开轻松地靠着椅背,对她示意。“你尝尝,这是御用的桂花茶,今年新制的。”   顾欢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在茶的清苦里夹杂着桂花的香气,入口甘醇,回味绵长。她立刻赞道:“很好喝。”   和士开很高兴,也喝了一口茶,然后闲闲地问:“听说兰陵王从红袖坊赎出去一个乐师?”   “是啊,是我要赎的。我不懂要怎么做,兰陵王就派人去帮我办了。”顾欢老老实实地说。“我想跟他学琴。”   和士开本来不信,以为她在帮高肃开脱,听到最后一句话,这才来了兴趣:“是吗?小顾将军学了些什么曲子?”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刚刚学,我想学琵琶,东园说要循序渐进,先开始学的是三弦,后来学弹月琴,现在才开始学琵琶,还什么都不会呢。”   和士开转头吩咐站在一旁的婢女:“去,把我的琵琶拿来。”   顾欢这才想起,和士开便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琵琶名家,不由得一阵羞窘,赶紧说:“和大人,末将绝不敢班门弄斧。”   和士开挑了挑眉,忽然笑道:“那我弹给你听。”   顾欢一怔,随即眼睛一亮:“末将今天真是有福了。”   和士开淡淡地道:“常言道:宝剑赠义士,红粉予佳人。这琴嘛,自然是要弹给知音听。”   顾欢听他一下就把自己升到知音的级别,不禁微感诧异,却也不便谦辞,便端起茶杯喝茶,借机掩饰过去。   婢女捧着琵琶,快步走了回来,双手递给他。   和士开用丝巾抹了抹手,戴上指套,试了一下弦,便弹了起来。   顾欢自从听过郑怀英的弹奏后,对其他人的琴艺是不大看得上眼的,此刻听和士开一弹,当即刮目相看。不管和士开有什么恶名,他的琵琶确实弹得非常好,只怕很少有人比得上。   顾欢听得津津有味,神情随着琴音而变化,竟是深得其中三昧。和士开也不和她说话,便一曲一曲地弹下去,汉宫秋月、霸王卸甲、塞上曲、湘妃泪、夕阳箫鼓、梅花三弄……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斜,有淡淡的金色雾霭腾起在水面、花叶和树枝之间,慢慢缭绕,如诗如画。   顾欢专注地倾听着,浑然不知暮色已经降临。   和士开弹完最后一个音,愉快地笑着,将琵琶递给旁边的婢女,另外两个婢女立刻上前来,替他摘去指套,用丝巾沾了香露,轻轻按揉他的双手十指。   顾欢如梦初醒,击节称赞:“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啊,和大人神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她语出至诚,舌灿莲花,和士开听得很是高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挥了挥手。   站在周围侍候的婢女、小厮、侍从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鱼贯走出园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欢不知他有什么用意,便以不变应万变,神态自若地拈起一颗葡萄,慢慢送进嘴里。   和士开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闲闲地道:“一夜不见,小顾将军便不再是处子,倒是让人意想不到。我昨晚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没想到小顾将军便当了真。看来,昨夜真的好好照顾过兰陵王了。”   顾欢的脸渐渐红了,半晌才道:“昨晚和大人即那样说,末将自当遵命。”   “哦?”和士开双眉一挑。“既如此,那小顾将军就别走了,今晚留下吧。”   顾欢被他的话一堵,顿时语塞,急切间竟想不出合理的托辞来推搪。这人连皇后都敢染指,并得到了皇上的默许,他还有什么人不敢要的?可顾欢现在却不敢公然违抗他的话。这人心狠手辣,无论是谁,也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一不顺他的意,便很可能家破人亡。顾欢考虑到自己的父亲、继母,还有高肃以及他的四个兄弟、兄弟的家人,确实有些缚手缚脚。   和士开笑吟吟地看着她,很好奇她会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推辞。   过了好一会儿,顾欢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和大人在我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天下景仰。”   和士开没料到她会忽然颂扬自己,便道:“小顾将军过奖了,朝中尚有许多王爷比我的身份贵重,也有一些大人手握权柄,并不逊于我,他们可不大景仰我。”   “但这毕竟是极少数,无关大局。”顾欢微笑。“如果北境失守,突厥越过长城,不知木杆可汗是否会像当今皇上这般倚重和大人?还有,周国渐趋强势,若再来一次洛阳之战,和大人认为还能有一次大捷吗?”   和士开的脸色渐渐变了,眼神锐利,直刺向她,冷冷地问:“你威胁我?”   “末将不敢。”顾欢坐直身子,正色道。“和大人,天下女子何其多?比末将美貌者何止千万?和大人尽可享用,又何必为难末将?”   和士开看了她一会儿,神情一变,懒懒地笑了:“既如此,我自然不会勉强于你。不过,兰陵王性情耿介,开罪皇上只在早晚之间,但愿到那时,小顾将军也能振振有辞,在皇上面前出语要胁,却不知是否能挽救兰陵王的性命?”   他这番话说得轻飘飘,顾欢的心里却沉重无比,很后悔说出刚才的那些话。她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到底沉不住气。   她僵在那里,和士开端起茶杯,扬声道:“来人,送客。”   顾欢只得站起身来,对他躬身一揖:“末将告辞。”   和士开缓缓站起,客气地道:“小顾将军走好。”   顾欢被两个和府下人恭送出门。府外的那些官员仍然拥挤在门口,请求见见和大人。她奋力挤出去,便看到和府管事满脸焦急地站在春喜旁边。她立刻跑过去,问道:“什么事?”   看那管事的样子,都要哭出来了,一见到她便跪了下来,央求道:“顾将军,求你赶快去找和大人,救救我家王爷吧。” ------------ 第17章   顾欢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暮色缓缓罩下来。   到了这个时辰,不被和士开接见的官员也自知无望,只好第二天一早再来,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顾欢看着和府大门两旁的两座石狮,轻轻咬了咬唇。   其实宫里的情形到底怎样,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什么,高肃的管家也并不清楚。   顾欢离开不久,高肃便被召到宫里,说是皇上宴请已到邺城的所有高氏王爷。这是家宴,外臣一概不参加。不料,一个时辰后,高延宗的贴身侍从飞马赶到高府,说高肃触怒了皇上,被下令杖责,不计次数,打到他应允皇上的要求为止。高肃却不肯松口,只怕有性命之忧,请顾欢将军速想办法解救。   在高延宗的心里,也只想得到顾欢,因为段韶是她义父,而当今皇上高湛对段韶相当倚重,一遇大事委决不下,便会写信给段韶,询问他的意见,因此,顾欢的话多半还有些份量,或许高湛会给她面子。   顾欢却知时间紧迫,她这个小小的五品武官哪里进得了宫?未奉上谕,便连宫门都进不去。为今之计,也只能去求和士开了。   想着,她走上台阶,和颜悦色地对那两个和府下人说:“麻烦大哥通报一声,我还有话要对和大人禀报。”   那两个人自然认得她,也听说了自家相爷竟然在菊园弹琴给这位少年听,那是何等的荣宠,除了皇上皇后外,天下还没人享受过这种待遇,这时自然不敢怠慢,立刻陪笑道:“请顾将军稍待片刻,小人立刻报与相爷。”   “有劳了。”顾欢心急如焚,表面上却仍然得礼貌周到。   “不敢。”一个下人对她躬了躬身,便转身快步走去。   和府太大,这么一来一回,便是两刻的时辰。顾欢站在门槛外,只觉得时光像是凝滞了,又仿佛疾如流水。她僵得犹如一尊石像,心里静如古井不波。   终于,那个下人飞奔回来,对她更加恭敬:“顾将军请。相爷正在用膳,说是若顾将军不嫌弃,便一起用一点吧。”   顾欢便道:“请大哥带路。”   “不敢,不敢,小人和庆,将军直呼小人贱名即可。”那人点头哈腰,便将她带去了花厅。   路很长,顾欢几乎想插翅飞过去。等急步走到花厅门口,她已有些气喘吁吁。   和士开坐在八仙桌旁,正独自享用着一桌美食,看着她走进门来,便放下雕花象牙筷,温和地笑道:“小顾将军请坐。”   顾欢站到他面前,双颊绯红,转头看了看四周的婢女、小厮。   和士开善解人意,微微挥了一下手。那些人便立刻走了出去。和士开靠向椅背,微笑着问:“找我有事?”   顾欢一咬牙,跪了下去:“兰陵王爷被皇上责打,求和大人进宫,请皇上开恩。”   和士开微微一怔,笑容更加和蔼,声音更加柔和:“王爷被皇上责备,那总是违了皇上的意,我不过区区小臣,如何能让皇上改变主意呢?”   顾欢仰头看着他,轻声央求:“和大人金口玉言,皇上宽宏大量,总是会听的,恳请和大人进宫面圣,请皇上开恩。”   和士开看着她仰起的小脸上有种献祭般的决绝和圣洁,一颗早已麻木的心像是被重拳击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俯下头去,贴近那张仿佛不染半点尘埃的脸,轻柔地问:“是你求我,还是兰陵王?”   “我。”顾欢毫不犹豫。“和大人,顾欢求您。”   和士开笑得很温柔,充满诱惑:“那么,你打算怎么来报答我呢?”   顾欢立刻说:“只要我有,和大人尽管拿去。”   和士开在她耳边低低地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你。”   顾欢想也不想,坚定地说:“好。”   和士开微微抬起头,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伤感。他抬手轻抚顾欢的脸,喃喃地道:“从来没有人这样待过我。”说着,他贴上了顾欢的唇。   顾欢没动,只闭上了眼睛,任他细细地吻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和士开直起身,叫道:“和安,备车,我要进宫。”   顾欢睁开眼,轻声说:“谢谢和大人。”   和士开将她扶起来,温和地笑道:“你先回去等着,我会把兰陵王送回家的。你把他安顿好,我便接你过来。”   “是。”顾欢答应着,跟他一起往外走去。   和士开轻柔地说:“你放心,我只要鱼水之欢,其他一概不会强求。你仍然可以继续住兰陵王那里。你要与他怎样,我都不在意。不过,如果我派人去接你,却不许你推三阻四。”   “好。”顾欢觉得这样的代价已经比她当初想象的要好多了,便诚心诚意地说。“多谢和大人体恤。”   和士开笑着轻抚她的肩背,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喜欢。”   走到大门外,和士开坐上自己的豪华马车,直奔皇宫。顾欢这才乘车回家。   她什么也吃不下,一直焦虑地坐在大门口等着。春喜告诉了秋燕事情经过,秋燕便明白了小姐的心情,立刻去厨房拿了些点心来,硬要顾欢吃一点,然后就陪着她在那里等待。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后面跟着高肃的几个侍从。   顾欢奔上去,焦急地问他们:“王爷怎么样?”   其中一个侍从立刻答道:“晕过去了。王爷伤得比较重,不过没有性命之忧。”   另一个侍从说:“多亏了和大人及时赶到,劝阻皇上,这才放过了我家王爷。”   他们叹息着,待马车停下,便小心翼翼地将浑身是血的高肃抱下马车,背进了府中。   顾欢大惊:“不是说杖责吗?怎么成这样了?到底打了哪里?”   一个侍人叹道:“听说王爷坚不松口,皇上震怒,又亲自拿了马鞭去抽,唉……”   顾欢刚才已经吩咐管家去找大夫,此时也不再多说别的,赶紧让大夫替高肃诊治。   虽是遍体鳞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大夫替他的伤处上了药,包扎好,又开了内服的药方,交代一些禁忌,这才离去。   顾欢叫管家立刻安排人去抓药,煎药,然后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把药汤灌下去。   高肃紧皱眉头,俊美的脸上尽是痛苦。   顾欢将他垂落的一绺头发拂到耳后,凝视着他苍白而美丽的脸,低低地道:“你这个傻瓜,跟皇上倔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也不清楚?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知道吗?以后别这么耿直了,总得刚柔相济,能屈能伸,才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她一边念叨着,一边用丝巾蘸了温水,细细地替他擦拭脸和双手,然后替他把锦被轻轻盖上。   这时已近子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顾欢走出房门,一直等在外面的秋燕立刻替她撑起了油纸伞。   顾欢走过回廊,出了白云轩,在细细碎碎的雨声中慢慢走回绿漪阁。   秋燕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沐浴的香汤,她关上门,慢慢地洗了澡,换上衣服,却没有就寝。她吩咐秋燕去睡,自己却坐在黑暗里,心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府中的管家在外面轻轻叩门。她站起身来,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管家的声音很轻:“顾将军,外面是和府的马车,说是要接将军过去品茗。”   “好。”顾欢的声音也很低。“我先去了,可能明天才能回来。你好好照顾王爷,什么都别跟王爷说。”   “是,小人明白。”那位管家已年过半百,什么事都明白,一边陪着她往外走,一边诚恳地道。“顾将军,实在对不住,辛苦您了。”   “别这么说,只要王爷好好的,就不辛苦。”顾欢说得轻描淡写。   他们很快出了大门,便看见一辆两匹白马拉的华丽马车停在那里,和府的几名下人等在一边,见到顾欢,便有两人过来侍候她上车。   顾欢倚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闻着车厢里淡淡的馨香,这才感觉到深深的疲倦。 ------------ 第18章   清晨,雨仍在下,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街上的人很少,大都呆在家里,这个热闹的城市变得安静了许多。   庭院深深的和府原本就幽静,现在更是一片安宁的气氛,前院还有下人在做事,后院空无一人,只有浓密的花与树在雨中轻轻颤抖。   和士开的卧房门窗紧闭,里面偶尔传出轻微的呻吟和急促的喘息。雨打芭蕉的啪啪声掩盖了屋里暧昧的声音,秋日的寒气也冲散了房里散发出的春意。   昨日午夜,顾欢被径直带到这里,和士开已经沐浴完毕,换了一件闲散的丝衣,懒懒地斜倚着床头。   顾欢一言不发,宽衣解带,躺到他的身边。   和士开很温柔,房中术更是炉火纯青。他轻轻地笑着,翻身压住她,缠绵地亲吻,技巧地爱抚,慢慢挑起她身体的热情。   顾欢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在他如水的温柔和高超的挑逗中渐渐放松下来。   她放弃了所有的防范,默默地接受他的侵入,在他时而绵密时而狂热的冲击中呻吟。   和士开压住女孩年轻的身体,感受着长期练武而形成的与众不同的柔韧与紧窒,美妙的感受充斥他的全身,让他的精神又恢复了振奋。   很多年了,他对性事早已厌倦,皇帝与皇后对他异乎寻常的迷恋既给了他无上的权势,却也让他疲惫,可他无力摆脱命运的束缚,只能想办法在有限的空间里寻找一点自由与乐趣。   顾欢是独一无二的。   她既不是那种高贵的妇人,也不是被别人送来的卑微的姬人,更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她既天真又成熟,既纯洁又性感,有着飒爽英姿,更有如水柔情。和士开悦人多矣,只一眼便看出她是什么人,立刻被她吸引,想要她的念头便如大潮汹涌,不可抑止。   现在,他如愿以偿了。   那感觉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他紧紧抱着她,重重压住她,陶醉地亲吻,有力地冲撞,畅快地追求着极致的欢乐,将热情全部倾注进那如花一般的身体里。   顾欢仍然觉得在快感中夹杂着一丝丝刺痛,这让她保持着几分清醒,始终不能达到高潮。她闭着眼睛,在各种强烈的刺激中断断续续地呻吟。   “好孩子,好孩子……”和士开在快乐的巅峰轻轻颤抖着轻唤,然后扑倒在她身上,惬意地喘息着。   顾欢觉得疲惫不堪,和士开翻下来,抱着她便睡着了。   没过多久,天就亮了,和士开醒过来,看见怀中的人,立刻重新燃起了热情。   顾欢被压过来的人弄醒,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跟随着他的节奏,满足他的欲望。   和士开昨天给皇帝弹琵琶,跳胡舞,皇后又派人来邀他去后宫做握槊之戏,直累到半夜才得脱身,回来后也很疲倦。现在睡了一觉,他的精力和体力才恢复了许多,便百般缠绵,大展雄风。   顾欢本是习武之人,又年轻,但床上的经验实在太少,虽勉力支撑,却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她努力呼吸着,咬着牙忍耐,即一直没有叫停。等到和士开心满意足地停下来,顾欢已是大汗淋漓,躺在那里根本动不了。   和士开搂着她,轻笑着问:“如何?还好吗?”   “嗯,还好。”顾欢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   和士开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颊,柔声说:“皇上昨日说了,今儿罢朝。左右没什么事,我们继续睡吧。我看你也累了。”   顾欢惦记着高肃,一心想离开,却开不了口,只得应道:“好。”   两人都很疲倦,很快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和士开欲罢不能,又抱着她求欢。   顾欢无话可说,只能顺从。   终于,和士开放开她,满意地道:“我有很多年没这么快活过了。”   顾欢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继续沉默。   和士开抚了抚她的脸,体贴地说:“起来吧,用了膳就送你回去。你好好歇息两天,我再派人去接你。”   “好。”顾欢答应着,慢慢撑起身来。   外面一直有人守着,随时准备侍候,和士开一声吩咐,便有香汤送上。顾欢裹上衣衫,挪过去沐浴。和士开这才看到,床巾上有数点落红,分外鲜艳。   这些年来,往他这儿送美貌姬人的官员实在太多了,全是处子,可都没有今天这般令他兴起怜惜之情。   顾欢仔细地洗干净身体,将头发梳好,穿上衣服。   和士开也在旁边的房间沐浴了,过来看她弄好没有,好带她一起去吃午饭。   顾欢站在地当间,正看着墙上的一副对联:“旧事如天远,相思似海深。”   和士开走到她身旁,轻轻搂住她的肩,柔声道:“走吧,去用膳。”   “嗯。”顾欢跟着他走出门去,到花厅吃饭。   和士开一直对她温柔体贴,对着满桌子菜问她喜欢吃什么,然后把清淡的美味佳肴都放到她面前,又嘱她多吃一些,定要她把燕窝银耳羹喝了。   顾欢总是轻声说“谢谢”,神情沉静,不苟言笑,过去的那种活泼开朗、神采飞扬荡然无存,平时脸上总是散发出的珍珠般的光泽都黯淡了许多。   和士开举止优雅,慢慢地吃菜,喝汤,然后接过婢女递过的丝巾,擦了擦嘴角,又抹了一下手,这才微笑着说:“我想,我们之间以后用不着那么客气,又不是在官场。我叫你小欢可以吗?”   “当然可以。”顾欢牵了牵嘴角,勉强做了个笑容。   和士开满意地点头:“我原姓素和,出生后家父便改姓和,其实我挺喜欢素和这个姓的,可惜再别人叫过。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顾欢怔了一会儿,到底叫不出口,便对他笑了笑,继续埋头喝汤。   和士开挥了挥手,将屋里的人都遣出去,这才闲闲地说:“昨日宫中晚宴,皇上高兴,说兰陵王快满二十二岁,也不小了,要他过年后便成亲。可兰陵王却说要退婚,登时惹得皇上大怒,狠狠地斥责他,说他背弃婚约,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兰陵王却不肯退让,一味争辩。还算他聪明,没说他已另有新欢,不会连累旁人。就这样,皇上下不来台,便吩咐当廷杖责,打到他答应成亲为止,可他始终咬了牙不松口。皇上怒发冲冠,亲自提了马鞭过去抽。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去,他就被活活打死了。”   顾欢这才明白事情始末,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心里不由得微微气恼。高肃也太沉不住气了,不过,他是真不想娶那位素未谋面的郑氏女,如果在皇上面前答应下来,那婚约肯定不能取消,他必得按时成亲,依他的心性,又怎么可能对不住顾欢呢?   思来想去,她只能苦笑,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高肃不肯谋朝篡位,就必会沿着这样的人生轨迹走下去。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全力保住他尊贵的王爵、自由的生活和生命安全,为此她愿意付出代价。想着,她抬头看着和士开,真诚地说:“多谢和大人。”   和士开双眉一挑,微笑道:“叫我素和。”   顾欢嗫嚅良久,轻叹一声,老老实实地说:“我现在叫不出来,请给我一些时间。”   “好。”和士开愉快地点头。“我喜欢你这样,一是一,二是二,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是真实的自己,这很好。在官场上,我看多了尔虞我诈,两面三刀的人,实在很烦那些嘴脸。小欢,我很喜欢你,希望你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顾欢愣了一下,肯定地说:“我不会的。”   “那就好。来,你尝尝这个。”和士开伸手将一碟百鸟翡翠水晶虾推到她面前,温和地道。“你劝兰陵王服个软吧,去跟皇上认个错,就说昨晚喝醉了,胡言乱语,都是醉话,当不得真,他已真心悔过,愿意按皇上的意思,过完年就成亲。不然的话,以后这种事还会发生,我并不能次次都及时赶到,或者皇上怒极,我就算赶到也无济于事。”   顾欢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力劝他的。”   和士开赞赏地看着她:“小欢,你识大体,顾大局,真是个好孩子,你父亲和你义父真没白疼你。”   顾欢眨了眨眼,却觉得词汇匮乏,要应付这位一直和颜悦色,骨子里却带着无穷威势的人,实在有些困难。过了好半晌,她才干巴巴地说:“和大人过奖了。”   和士开吃了一小碗饭,这才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回去,帮你劝劝兰陵王?”   顾欢冷静下来,迅速思索着。高肃固执,刚与她两情相悦,情意正浓,她又明确表示不愿做妾,此时要他娶亲,那确实很困难。她看着面前的人,此人虽然被外界传得如此卑鄙无耻,是古今第一大佞臣,其实是有些夸张的。他聪明伶俐,机智敏捷,外表英俊,又多才多艺,常常在轻描淡写之间便将事情的利害关系交代清楚,让人不得不按照他的意图做出选择。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必然会是成功人士,那是不得不服的。   和士开没有催促,好整以暇地吃着香喷喷的烤肉。多年来生活在酒池肉林之中,他对很多东西都已没有食欲,今天精神舒畅,也确实饿了,他觉得桌上的菜肴全都很香,吃得津津有味。很久没有过这样愉悦的时光了,他将这一切都归之于身旁的女孩。   顾欢已想明白,便道:“好,请和大人与我回去,一同劝解兰陵王爷。”   “乖孩子。”和士开见她小小年纪便能审时度势,毫无狷介之态,明明是被自己迫着求欢,却并无怨言,更不去效那无知妇人,赌那些无谓的闲气,大方磊落,沉静温和,叫人欣赏。他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也帮你喜欢的兰陵王。”   顾欢听他真的完全不介意自己喜欢别人,不由得有些意外。她看了一眼和士开,却不去追究他的心态,只微微一笑,轻声说:“多谢。”   这次她没再叫“大人”,和士开很高兴,见她已经吃好了,便叫人进来收拾,随即吩咐备车。   仍然是那辆豪华马车,和士开体贴地抱起顾欢,先将她放上去,自己才登上车辕。   两人同坐在宽敞的车厢里,听着外面唰唰的雨声和马蹄踏地的哒哒声,都没有说话。   和士开倚着软垫,闭目养神。   顾欢对着车顶出了会儿神,也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 第19章   下车前,和士开微笑着,柔声说:“小欢,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我的小妾郦姬留你听琴观舞,我也会这么对兰陵王说的。”   顾欢听他这么顾念自己的体面,心里还是感激的,便点了点头,轻轻地道:“多谢。”   和士开抚了抚她的脸,低声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很多时候,我们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大声疾呼,四处张扬,弄得尽人皆知,那样很危险。”   “我现在就明白。”顾欢略带苦涩地一笑。“跟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必安慰我,我没事。”   和士开看着她晶莹的脸,充满稚气却又有些成熟的神情,以及那双如黑宝石一般明亮的眼睛,忍不住俯过身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颊,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有些事情,你现在不会懂,以后才会明白。”   顾欢有些疑惑,却没有发问,因为车子已经停下。   和士开先下车,然后将她抱下来,体贴地道:“你去歇着吧,我去跟兰陵王谈。男人跟男人之间,有些话可以说得比较透。你一个女孩子,就别听了。”   “嗯。”顾欢没有犹豫,立刻点头答应。   和士开的年纪比她和高肃加起来都大,又在宫廷中浸淫将近二十年,经历了高演和高湛联合夺位等风波,处理这些事情来自然比他们要有经验得多。顾欢前世是集团的战略策划部负责人,可对政治上的倾轧却不怎么在行,对古代的官场更是不甚了了,最好还是让和士开来劝高肃,只怕比她的话要管用得多。   她实在很疲惫,进府后便与和士开分手,让管家带他去白云轩,自己则径直回到绿漪阁。   秋燕和春喜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等得坐立不安,一见到她,便惊喜地迎上来,关切地问:“小姐,怎么样?那人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和大人是堂堂宰相,怎么会找我一个小武官的麻烦?你们别在那儿胡思乱想,该干嘛干嘛去。我累了,你们都别吵我,让我好好睡一觉。”顾欢把两人赶出去,换上睡衣,倒头便睡。   直到暮色苍茫,她才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她感觉好多了,还没睁眼便翻了个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随即被身体里隐隐的刺痛激得皱了皱眉,这才老实了一些,平躺在床上,慢慢睁开眼睛。   高肃斜斜地倚在床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本来尽是忧郁的眼睛渐渐有了些愉悦。   顾欢立刻感觉到身边有人,便侧头看去。   屋里没点灯,光线很暗,但高肃那苍白而美丽的脸仿佛自己就能发光。顾欢把他眼中的忧思看得很清楚,便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伤得那么重,很疼吧?”   “还好。”高肃温柔地说。“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重多了,这个算不得什么。”   顾欢不敢乱动,怕碰到他的伤,便略带责备:“你怎么过来了?该在屋里躺着好好歇息。外面又在下雨,一层秋雨一层凉,你要受了寒怎么办?”   “我想来看看你。”高肃握紧她的手,淡淡地说。“就几步路,哪那么容易就受凉了?”   顾欢很自然地往里挪了挪,拉开被子一角:“快来躺下。”   她穿着雪白的丝绸中衣,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上,神情慵懒。仅仅过了两天,原本纯稚少女的圆滑线条就变得清晰鲜明,出落得水灵灵的,十分诱人。   看着眼前的人,高肃怎么也拒绝不了她的话,便起身脱掉外衫,然后躺到她身边。   他浑身是伤,仍然疼得厉害,不想多动,顾欢更不敢碰他,两人就这么并肩躺着,听着外面嘀嘀哒哒的雨声,心里便感觉很安宁,很舒服。   良久,顾欢才平静地说:“长恭,你成亲吧,别再违抗皇上的意思了。”   高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道:“我不愿意委屈你,想娶你做我的王妃。”   顾欢轻轻叹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形势比人强,何必为了一个名份拿命去拼?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下你先答应着。如果娶了她,能换得长久的太平日子,那也是值得的。”   高肃又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问:“你仍然坚持不肯嫁给我?”   顾欢轻叹:“长恭,我父亲不会答应我给别人做妾,我义父也不会肯的。”   高肃苦笑:“有时候真想不顾一切,大不了一个死字。”   “话不是这么说。”顾欢很冷静。“长恭,我们现在太年轻了,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他们抗衡,就只能先忍耐。先这么熬着吧,我相信,我们总有出头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肃听着她的话,忽然激动起来,猛地转了个身,随即疼得“咝”了一声,又倒在床上。   顾欢吓了一跳,连忙撑起身看向他:“你怎么样?干吗做这么猛的动作?伤口会迸裂的。”   “我忘了自己有伤,没事没事。”高肃笑道。“欢儿,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我与别人成了亲,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顾欢看着他,肯定地说:“会。除非你让我离开。”   “这是不可能的事。”高肃说得斩钉截铁。“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顾欢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很轻很轻地说:“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好。”高肃搂住她的腰,安心地笑了。   下午,和士开与他的谈话并不长,只闲闲地说:“做人首先要审时度势,可以拍案而起,但必须有坚实的基础和强大的力量,否则,就得忍辱负重。作为男人,更要为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心爱的人担负起重担,而不能因一时的鲁莽毁了一切。娶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换取长久的安宁,这是很划算的事。我真不明白,王爷为何如此固执己见?如果王爷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安排都不过是小事。究竟是名份重要,还是两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重要呢?如果自己都不在了,那自己在乎的那些人与事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得句句在理,高肃无言以对。   和士开便起身告辞。   他呆的时间很短,对高肃的冲击却不小。他认真考虑了很久,知道自己必得答应成亲,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才会与顾欢有将来。想着,他忍不住挣扎着起身,来到顾欢住的地方,久久地凝视着她,这才能下定决心。无论未来的路有多么艰难,他都一定会咬着牙,坚定地走下去。   第二天,他带伤进宫,向高湛诚恳地承认错误,表示经过皇上谆谆教诲后,他痛定思痛,已经知错,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待到禅位大典之后,便挑个黄道吉日,迎娶郑氏小姐。   高湛龙颜大悦,当即夸奖了他一番,又赏赐了不少金银细软,然后一冲动,便封他为司州刺史。   高肃赶紧推辞。   司州并不算大,可邺城就在司州辖区内,这个位置实在太重要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危及皇城安全,责任重大,又在皇帝眼皮底下,一举一动都得谨慎,高肃情愿呆在兰陵郡,那要自由得多。   高湛不由分说:“你不单是王爷,还是尚书令,本来就该替朕分忧。我国三大名将,段韶守北塞,斛律光守西疆,你替朕守好皇城,朕将这江山交与太子,也就高枕无忧了。”   高肃只得领旨谢恩。   很快便是中秋,禅位大典顺利进行,在富丽堂皇的宫中,伴着钟磬声声,各品级的官员站满了殿内殿外。和士开主持大典,颂读禅位诏书,然后请九岁的新皇帝高纬登基。   众人山呼万岁。   这一切顾欢都没见到,她只是高肃的下属,没有资格进宫去参加盛典,这却正中她的下怀。那边众显贵卑躬屈膝之时,她带着秋燕和春喜上街去闲逛,买了不少新奇的玩艺儿,开心得很。   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她就不打算再去想了,索性放开心怀,珍惜手中此刻拥有的,既不去奢望将来,也不会怨叹曾经的失去。   很快,高肃便去司州走马上任,顾欢自然随行。   司州距邺城很近,快马只要一个多时辰即到。每隔两、三天,和士开的爱妾郦姬就会派车过来接顾欢,理由五花八门,或是新得了一块衣料,要她去帮着参谋参谋,看什么样的衣裳款式最好,或者是府中的歌舞班子又排了什么新曲,请她去欣赏欣赏。顾欢从不推辞,高肃自然也不会过问。   只要去了,顾欢总会在和府过夜,第二天一早和士开要上朝,她便先到兰陵王的别院去补眠,然后再回司州。   别院中的管家是看着高肃长大的,对他十分忠心。顾欢为了救高肃的性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除了和士开和顾欢这两个当事人外,他是惟一心中有数的人,见她每次过来都是筋疲力尽的模样,回到绿漪阁里就沉睡不醒,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疼惜,却又没办法,只能变着法子做些好吃又滋补的汤菜,希望她能多吃几口。   顾欢的性子渐渐变得沉静,但过去的豁达大度、诙谐可爱依然存在,这使高肃着迷,也同样让和士开欢喜。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金黄的秋叶落尽,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冬天来了。 ------------ 第20章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司州刺史府也是银装素裹,树挂晶莹剔透,池塘的水面上结着一层薄冰,几点残荷默默地伸出冰面,更见凋零,假山石、屋顶、路面,到处都是积雪,寒风一吹,便渐渐结冰。   一早,府里的下人便出来扫雪铲冰。他们全都穿着很厚的棉衣,仍然冷得缩着脖子,却个个不敢偷懒,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后院的主人卧房里,高肃和顾欢都醒了。   屋里烧着地龙,很温暖,高肃翻身压住顾欢,笑着与她缠绵起来。他本就年轻,血气方刚,有无穷精力,初尝情事的美妙滋味后便欲罢不能,每日里都很热情。顾欢与他两情相悦,自然也是沉醉其中。   云雨之后,两人慵懒地歇息了一会儿,便翻身起床,沐浴更衣,各自提着刀走出门去。   除了发生意外,他们每天一早都会练习武艺,风雨无阻。   顾欢在北疆数年,冬天总是冰天雪地,而突厥却最爱在那种气候下发动偷袭,她多次在雪地里与敌鏖战、追击,也曾在风雪中长途奔袭,对这样的天气已是习以为常。   高肃也屡次在冬季与敌激战,冰雪寒风都算不得什么。   两人穿着紧身的短褛长裤和轻便的鹿皮靴,各自活动了一下,舞了一套刀法,接着便打了起来。   顾欢使的刀法是家传的,而高肃的刀法却另有明师指点,与高氏一族没什么关系,不过,两人的刀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短刀轻灵,适合近战偷袭,长刀大开大阖,威力无比,自是用于战阵之上。   自从顾欢到了兰陵郡,两人几乎每天都要打一架,顾欢往往输多赢少。高肃在其他事情上都很宠她,惟独在武艺上,绝不会让。战场上生死相搏,性命攸关,武功好不好十分重要,他时常指点顾欢的刀法,与她相斗时却从来都是全力以赴。顾欢很高兴他这样做,每次都想尽办法赢他,不知不觉间,她在武艺上便有了长足进步。   天空阴云密布,一点一点的小雪花慢慢地飞扬,两人浑然不觉,在院子里的雪地上趋前退后,盘旋飞舞,刀光霍霍,带起阵阵呼啸,锋刃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府里传得很远。   两人打得酣畅淋漓,只斗了半个多时辰,高肃才瞧出一个破绽,长腿飞旋着踢出,顾欢连忙收刀退后,急切间脚下一乱,便被高肃按倒在地上,刀刃架上了脖颈。   顾欢放平身体,躺在雪上,郁闷地说:“什么时候我才能赢你啊?”   高肃将手中刀放在地上,把她抱住,拉了起来,一边替她拍打雪粉一边笑道:“我要连你都打不赢,也就该解甲归田了。”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顾欢瞪了他一眼。“重男轻女?”   “绝对不是。”高肃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因为你比我小,力气没我大,学武比我晚,经验没我多,这跟男女没什么关系。”   顾欢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便连连摇头:“不对,你也很年轻啊,那些比你大好多的武官都比不上你,周国那些将军基本上都比你老,可很多都打不过你,那又怎么解释?”   “因为他们蠢。”高肃张口就说。“可你很聪明。”   顾欢哈哈大笑:“好吧,就算你说得对。”   高肃捡起刀,拉着她的手回屋,换上官服,便去用早膳,然后就到衙门去处理公务。   一州的刺史权力很大,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几乎等同于一方军阀,但要将州府郡县全部治理好,却也并不容易。高肃不过才二十二岁,初涉政务,自然想努力做到最好。顾欢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懒散,积极协助他处理政务、军务,还得想办法收拾那些拖拉成性的大小官员。虽然日日从早忙到晚,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做起事来有商有量,都感觉十分愉快。   两人在衙门里忙到午时,便有和府的人送来一张请柬,称第二天是和士开的生辰,邀请高肃与顾欢明日午时至和府赴宴。   高肃微微皱眉,转头问顾欢:“你去吗?”   顾欢轻声道:“去吧。”   高肃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我不想与他走得太近。这等佞臣,权势再盛,地位再高,总是为人所不齿,巴结他的都是些无耻之徒,我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   顾欢轻轻咬着唇,心里有些难堪,过了好半晌,她才低低地道:“既是同朝为官,人家又下帖子请了,总不好不去,这是起码的礼仪。我相信,凡是和士开请到的人,没有不去的,即使是恨他的人也一样。”   高肃便知她说的是事实,虽然心里有些别扭,还是决定准时赴宴。   时间太紧,顾欢立刻张罗着准备贺礼。   她以前没做过这种事,但与和士开相处了三个多月,对他的喜好还是知道一点。外面风传他第一爱权势,第二爱财富,第三爱美人,第四好舞文弄墨。其实他没有读过书,这本来没什么,本朝重武轻文,很多官员都没读过书,但和士开偏又喜欢吟诗作赋,写字绘画,附庸风雅,而那些真正有才的名士却也只得恭维他,将他几乎夸赞成一位古今罕有的大才子。   这就是权势的作用,顾欢很明白,这是任何时代都有的现象,没什么奇怪的。   她把高肃和自己身边带着的所有钱财都拿出来,到城里的商铺逛了半天,终于买到一尊用极品和阗美玉雕成的弥勒佛,应该是拿得出手的,算是高肃的贺礼。而她自己则没再买什么,手上也没钱了。   回去想了一会儿,她到书房去写了好几幅字,挑了一幅比较满意的送去裱好,这才自言自语地说:“就这样啦,应该没问题吧。”   高肃没有过问这些事,第二天上午处理完公事,便与她一起骑马赶到邺城,在午时之前到达和士开的府邸。   从街口直到府门,堵得水泄不通,高肃护着顾欢,随从们在前面开道,奋力挤了过去。   门口有许多和府的下人,有的验看请柬,有的记录客人送来的礼物。许多人送上的都是华丽的礼单,随从挑着扎着红绸的礼物,一拨一拨地进去。   相形之下,高肃和顾欢的礼似乎就太轻了。两人却也无所谓,将礼物呈上,便走进府门。   顾欢来过多次,府里的几个管事都知道她现在是最得和士开宠爱的人,对她自是加倍热情。顾欢赶紧叫他们去忙,不用管自己。   前厅和花园的暖阁都十分热闹,看上去倒有点像现代的酒会。来宾有的坐,有的站,有的四处走动,或喝茶,或吃点心,或聊天说笑,气氛轻松,各人都觉得很自在。很多人携了女眷前来,与和士开的姬妾在偏厅聚会,从正厅便能看到衣香鬓影,不时听到女人的笑声。   顾欢与高肃走进暖阁,便看到和士开坐在当中,脸上带着愉快的笑,与川流不息过去道贺的人寒暄。   高肃停住了脚,对顾欢说:“我不想上去,那些人……都是……和大人的干儿子……”   顾欢看着那些人。他们大多二、三十岁,有的似乎比和士开的年纪还大,居然会叫他“干爹”,那确实是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看着那些人谄媚的笑脸,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们两人一进来,和士开便注意到了,却没有主动打招呼。看到顾欢的表情,他不由得露出了真正愉快的笑容。如果有别人这么做,他的心里会立刻盘算着要怎么对付,可换上年少可爱的顾欢,他便只觉得好玩。他何尝不知道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可他需要这些人为自己做事,自然就会接受他们的献媚。   顾欢和高肃站那儿看了看,便想退出去,先在花园里走走,虽然外面很冷,但是清静。   刚走了两步,便听到有十来个人聚在一起,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   “听说开府仪同三司平鉴将自己的爱妾刘氏送了过来。”有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一脸诡秘地说。“好像和大人应允了,要升他为齐州刺史。”   “真的?”另一人有些惊讶。“那刘氏在下曾经见过,确实是羞花闭月,平鉴爱得不得了,这都舍得?”   “这有什么?能升官发财,要找多少漂亮女人都可以。”有人嗤笑。“送一个爱妾算什么?人家还送老婆送女儿呢。”   又有一人慢条斯理地道:“平鉴对人说:‘老公失阿刘,与死何异?为自身计,不得不然。’似乎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如此。”   听了他的话,不少人都冷笑:“算了吧,和相爷又不缺女人,他一个小小的仪同三司,还不是想巴结上相爷,这才忍痛割爱,却在那儿装模作样,令人作呕。”   顾欢不想再听,扭头便走出门去。   高肃紧跟在她身旁,陪着她走过百花凋零的园子,来到水边,坐到凉亭中。   “官场是这样的,很污浊。”高肃搂着她的肩,柔声说道。“你一个女孩子,自是听不得这些,我也很厌恶。但我约束不了别人,只能做到洁身自好。”   “我明白,水至清则无鱼。”顾欢倚靠着他,心里平静了许多。“这样就很好。”   两人坐了很久,闲闲地聊着家常,忽然,和府的一位管事急步走来,满脸堆笑地对他们抱拳躬身,热情地道:“王爷,顾将军,我家相爷有请。”   高肃“哦”了一声,便和顾欢慢慢走回了暖阁。   午时已过,接到和士开请帖的人都来了,这里便开始展示宾客送的贺礼,自然又是一番攀比。送的礼得了和士开赞赏的人喜得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如果和士开的脸色淡淡的,送礼之人便在心里打着主意,准备事后再补送一份厚礼。   高肃贵为王爷,送的贺礼自然排在前面。那尊玉雕玲珑剔透,极是名贵,却又不算过份,大家看了都礼貌地夸赞了几句,和士开也客气地对高肃欠了欠身,微笑着说:“多谢王爷。”   然后便是按着官职高低,分别展示别人的礼物。   珠光宝气,琳琅满目,便连几个素来清廉的文官也送了几幅珍贵的前朝名人字画。随着一件一件礼物被拆开,拿上来展示给和士开观赏,人们的赞叹声此伏彼起,始终没有停歇。   在座的宾客中,顾欢的品级最低,直到最后,她送的礼物才被呈上来。   那是一幅丈二长卷,人们又以为是珍品字画,纷纷引颈观望。   四个家人小心翼翼地地将卷轴展开,和士开只看了开头两句,便露出惊讶之色,随即笑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人群里的顾欢,和颜悦色地道:“这不是前朝的字,而是当世一位年轻才子的佳作。”   众人轰地一声,纷纷议论起来,有猜卢思道的,有猜萧放的,还有猜江南几大名士的。   和士开对身旁坐着的一位男子说:“那肱,你是武将出身,这首长诗必得你这样的人来诵读方可有气魄,可否劳你大驾?”   此人正是另外一个大权臣高阿那肱,他是武将世将,其父军功卓著,他少工骑射,每每随父出征,以矫健的身手而闻名,在征讨契丹和柔然的战事中立下大功,又谄媚、取悦和士开,与他的关系相当亲厚,于是青云直上,现在为骠骑大将军,别封昌国县侯爵位。听得和士开这么说,他立刻点头,笑容可掬地说:“理当效劳。”   顾欢写的是李白的《将进酒》,想着就算这礼不值钱,毕竟是自己亲手所书,总是尽了一份心力,和士开看了,一定不会生气,没想到他会让人当众朗读,心下不免有些惭愧。   李白啊李白,实在对不住,借用了你的大作,却没办法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啊,因为你还要等三十多年才出生啊。   那四个和府下人慢慢转了个方向,将长卷朝向宾客的方向。   高阿那肱站过来,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大字,朗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便有人在下面低低地赞叹:“真真好诗。”   和士开听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不由得笑意更浓,丹凤眼微挑,闲闲地看向那个看似英俊少年的女孩。   顾欢紧紧握着高肃的手,有些忐忑不安。   高肃看着那幅字,双眼闪亮,暗中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高阿那肱被这首豪迈的诗篇激得逸兴横飞。“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大家听到“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都觉得这个典故用得很贴切,正对今天的景,等得听到“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都被逗得笑出声来。   和士开也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欢看。   顾欢很喜欢这首诗,便写了下来,没想到居然很对今天的主题,而且还有一句诗隐隐调侃,暗示他小气,不由得也笑了。   高阿那肱深吸一口气,高声念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的话音刚落,人们便忍不住齐声叫好,随即掌声雷动。   长卷上首的题款是“贺和相生辰,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下面的署名是“寻欢学笔”,还有一方小小的印章“绿漪居士”。大家都想不起这个寻欢是谁,也不知谁的号是“绿漪居士”,纷纷左顾右盼,互相询问。   展示这件礼物时唱了名的,人人都知是顾欢所送,便都向她看过去。   顾欢的脸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躲到高肃身后。   和士开微笑着赞道:“小顾将军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令人佩服。”   顾欢没办法,只得探出头来,谦逊地道:“和大人过奖,末将献丑了。”   大家便明白过来,全都感到惊诧,没想到一个小小武将竟然能写出这一笔好字,更没想到她如此年少,却能吟出那样大气磅礴的好诗。   和士开轻轻一挥手,那四个下人立刻将这幅字慢慢卷起来,放于案上。   高阿那肱察言观色,立刻便看出和士开对那个清秀少年的喜爱之情,便推波助澜,笑道:“既然小顾将军都说了,主人就赶快拿好酒出来吧。要是实在没钱,我们的五花马、千金裘,就都拿去卖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凑趣:“对对对,我们定要好好敬和大人几杯。”   和士开哈哈大笑:“好,今日便与大家一醉方休。” ------------ 第21章   从开席始,场面便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   和府有一个巨大的花厅,以前顾欢都没来过,走进去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厅里摆着二十多桌酒席,前面有一个戏台,一百多人落座之下,婢女下人穿梭来去,上菜的,侍候客人的,密密麻麻,可看上去却并不显得拥挤。   高肃身份尊贵,自然坐在首席,顾欢按理说应该在末席的,却也坐到了首席上,而且是和士开的身旁,这使许多人都对这少年刮目相看,暗中打主意要去巴结了。   高肃在顾欢的另一边坐下,冷冷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把那些看过来的视线逼退。   这个时代是没有京剧的,流行的是乐舞,有戴着面具的傩舞,还有掺杂了幻术和杂技的舞蹈,看上去华丽眩目,今天和府的戏台上便表演着这些节目。   顾欢以前看过乐舞,却没有看过如此大规模的集中了乐舞所有精华的演出。她不喜喝酒,便棒着茶喝,津津有味看着戏台,满脸的孩子气。   和士开应付着不断前来敬酒的官员,在他们的阿谀奉承之中打着哈哈,百忙中还不时看一眼顾欢,见高肃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便只是笑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忽然,顾欢听到熟悉的乐声,接着有一队戴着假面,身着军服,拿着道具盾牌和短刀的男子跳了出来。   “咦?”顾欢一怔,随即转身拉了拉高肃的衣袖,开心地说。“这个是《兰陵王入阵曲》。”   “哦。”高肃看了戏台一眼,表情淡淡,伸筷夹了一根鸡腿放到她碗里,柔声劝道。“快吃东西。”   “嗯。”顾欢很听话,拿起鸡腿啃着,眼睛却一直瞧着台上的表演。   这支舞完全不同于前面的那些娇柔妩媚的宫廷乐舞,而是充满阳刚之美,配着铿锵有力的乐曲,让人热血沸腾。   顾欢看着,忽然转头,低声对高肃说:“我又想去打仗了。”   “以后吧,周国势大,突厥凶猛,有你打仗的时候。”高肃微笑。“不过,百姓渴望安定,还是不要有战争为好。”   “那倒是。”顾欢完全同意。“那就不打仗,明天我们骑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打一架,过过瘾。”   “我赞成。”高肃差点笑出声来,顺手给她夹了一大块鱼排。“来,多吃菜。”   “嗯。”顾欢吃着东西,目光又转向戏台。   这时,坐在和士开另一边的高阿那肱将酒杯举到他们面前:“来,王爷,顾将军,我敬两位一杯。”   高肃立刻端起杯子,客气地道:“她不会喝酒,还请高大人见谅。”   高阿那肱很大度地说:“以茶代酒也是一样。”   顾欢便双手捧起茶杯,与他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把茶喝了。   和士开看得有趣,也端起酒杯,与她的茶杯碰了一下。   后面有婢女赶紧替顾欢斟茶,顾欢拿起杯子,对和士开说:“祝你福寿无疆。”   “多谢。”和士开趁高肃与高阿那肱正在互相敬酒,凑近她的耳边,低低地笑道。“今晚留下来。”   顾欢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微凝,没有吭声。   “今天是我生辰,这个要求不过份吧。”和士开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今天兰陵王一定会醉,我会派人送他回去的。你就留下来吧,明日就说是郦姬硬不让你走。”   顾欢垂下眼帘,沉默良久,微微点了一下头。   和士开满意地抬头,对刚刚放下酒杯的高肃说:“王爷,多谢赏光来寒舍一聚,我敬王爷一杯。”   他们在那里觥筹交错,客套话滔滔不绝,顾欢却没了笑容,转头继续看戏台。   一曲舞毕,台下掌声雷动,有人大声叫好。   和士开也拍了拍手,然后笑着说:“兰陵王爷盖世英雄,实乃我齐国之幸,大家要多敬王爷几杯。”   “好……”   “正是……”   “遵命……”   一时间厅里全是喧哗,宾客们端着酒杯,如潮水一般涌过来,一波又一波地向高肃敬酒。   顾欢看着这阵势,只能坐在那里发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和士开既这么说了,又有那么多官员来敬他,高肃自然不能拒绝,只得酒到杯干,十分豪爽。   很快,他脸上便涌起了一层绯红色,使他看上去如暖玉雕成,美丽非凡。   和士乐惬意地笑着,就如看戏一般,瞧着眼前的这一幕。   有歌伎抱着琵琶上了戏台,边弹边唱,宛转动听,却无人理会。顾欢被吵得真皱眉,只得转过身去,看着台上的女子作倾听状,大脑自动转为空白状态,以便休息一下。   就这么吵着闹着,时间就过去了。   冬季天黑得早,一些年岁比较大的和性情耿直的人都告辞离去,剩下一些都是和士开的死党,围着他献媚不已。   高肃喝了很多酒,虽欲保持清醒,奈何力不从心。   顾欢正要起身送高肃离开,忽然和府的总管和庆走了进来,在和士开身旁禀报:“宫里的温公公来了,说太上皇宣相爷进宫。”   和士开淡淡地道:“你就说我已醉得不省人事,明日再进宫向太上皇谢罪,另外,把平鉴送来的那个女子送进宫去,请太上皇赏玩。”   “是。”和庆一躬身,便退了出去。   顾欢一直以为和士开对谁都不放在眼里,惟独对高湛言听计从,此刻看来,竟然也不全是,由此可见,他在皇上面前真不是一般的得宠。   和士开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自然更加明白他的份量,脸上的谄笑又多了几分。   和士开却懒懒地一挥手:“天不早了,我也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那些人赶紧说了几句“相爷多多保重”这类的话,叫干爹的更是一片嘈杂,然后才纷纷告辞。   和府的下人将客人解下的披风、貂裘拿过来,服侍他们穿上了,提着灯笼送他们出去。   和士开又叫人抬来暖轿,将高肃放进去,抬出府门。   顾欢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出大门。   外面等着的不但有他们从司州带过来的随从,还有这里高肃别院的那位管家。顾欢一看到他便放心了,低低地说:“和大人的如夫人请我留下,我今天就不过去了,你好好照看王爷,我明日就回去。”   那位管家垂头说“是”,声音里满是感激和歉疚。   顾欢看着轿子渐渐远去,便转身重回和府。   和士开已经去沐浴了。顾欢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也不会伤春悲秋,便默默浸进滴了香露的热水,将刚刚在外面沾染上的寒气去尽,这才起身,走进了卧房。   和士开有些醉意,在床上特别狂热,比平时猛烈了许多,也更加持久。   等到做完,顾欢浑身都冒出了薄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和士开的酒意随着激烈的情事发泄出来,事毕后不但不觉得疲惫,反而清醒了。他把顾欢搂过去,顺手掖好被角,轻声说:“小欢,今天看见你和兰陵王在一起的情景,忽然有些感触。你对他太好了,让我有些嫉妒,这可怎么办呢?”   顾欢闷闷地道:“我做的这一切还不够吗?你还想要怎么样?”   和士开宠溺地抚了抚她的脸,温柔地说:“我想娶你。”   顾欢吃了一惊:“什么?”   和士开微笑:“我的妻在数年前已经去世,我一直没有续弦。你嫁给我,做正室夫人,好不好?”   黑暗中,顾欢看不清他的神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和士开也很有耐性,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过了很久,顾欢才艰难地道:“我不想骗你,我爱的人是高长恭。”   “这我知道。”和士开平静地笑。“如果他不在了,你会不会喜欢我?”   顾欢一惊,随即肯定地说:“我喜欢你,不然宁死也不会从你,可我不爱你。即使长恭不在了,我也依然不会爱你。”   “这什么?”和士开有些不舒服了。“就因为他长得美,比我年轻?”   “不是。”顾欢叹了口气。“你看今天在宴席上那些奉承你的人,尤其是那些所谓的干儿子,真是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我喜欢光明磊落的人,与这样的人相处,心情会很愉快。”   “哦,这我也可以理解。你还是个孩子,眼里自然黑白分明,容不下那些渣滓。”和士开轻笑。“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个怎样的人?”   “嗯……”顾欢沉吟着,缓缓地说。“你成熟,优雅,很体贴人,不过,你在官场上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人。”   “嗯,说得不错,有人喜欢,当然就会有人恨。那么,还有呢?”和士开翻了身,兴致勃勃地压住她,低低地问。“在床上不吸引人吗?”   “哦……当然……很吸引人……”顾欢不否认他的高超技巧,不然怎么会把皇上、皇后以及小皇帝都迷得神魂颠倒呢?   和士开今天特别热情,放纵着自己的欲望,一边攻城掠地一边用言语诱惑:“和我成亲吧,好吗?兰陵王也要娶妃了,你就打算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他?还是准备做他的小妾?我起码会娶你做正室,是堂堂正正的宰相夫人,难道不好吗?”   顾欢在他身下断断续续地道:“我……还小……暂时……不想……成亲……”   “那也好,我就等你两年。”和士开激烈地吻咬着她的双唇、脖颈、胸口,低沉地说。“等你到十八岁,总是不小了吧?”   “嗯……”顾欢呻吟着,不想再提这事。   和士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沉醉享受,尽情狂欢。   这一夜,如雨打荷花,风吹柳絮,顾欢累得不行,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她才醒过来。   和士开已经起身进宫,顾欢实在有些佩服他的精力充沛。勉强支撑着起身,她洗了澡,便离开和府,回了高肃的别院。   雪仍然未停,纷纷扬扬地下着,屋顶积雪盈尺,路上却已扫过,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   顾欢骑在马上,慢慢走过宽阔的长街,看着安静的繁华的都城,看着不远处华丽恢宏的皇城,心情就如这个雪天,安静而寂寞,寒冷却干净。 ------------ 第22章   在大门口停下,顾欢懒洋洋地正要下马,高肃却从门里跑出,径直冲到她面前。   顾欢吓了一大跳:“你你……你没走?”   “我不放心。”高肃仰头看着她,“你没怎么样吧?脸色不大好。”   顾欢看他没什么异样,心里却仍然忐忑,只得敷衍着说:“有点累。”   高肃立刻向她伸出双手:“那还骑在马上干什么?快下来。”   顾欢笑了,爽快地向他俯下身去。   高肃抱住她,很顺利地将她拖下马背,抱在手中。   顾欢开心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笑眯眯地问:“今天不回司州?”   “嗯,反正没什么大事,明天回吧。”高肃轻松地将她抱进大门,向白云轩走去。   老管家站在门里,慈爱地看着他们,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高肃将她抱进卧房,替她解开披风,顺手递给她一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顾欢乖巧地点头,把茶喝了,便脱掉外衫、靴袜,上床躺下。   屋里暖融融的,她很快就有了睡意,便迷迷糊糊地说:“长恭,我先睡一会儿。”   听着她很自然地带着撒娇的意味,高肃的心里甜滋滋,温柔地道:“好,你先睡吧,我去吩咐他们做些好吃的。”   “嗯。”顾欢翻个身,裹着柔软的锦被,很快就睡熟了。   高肃走出门,轻轻将门掩上,一转身便看见了老管家。他想了一下,慢慢走出院门,这才问道:“欢儿每次从和府回来都会这么累吗?”   老管家心里一震,却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说:“不一定。有时候在和府玩得比较晚,又起得早,顾将军就会比较疲惫,但大多时候精神都很好,过来歇息一下,用了膳就回司州了。”   “哦。”高肃很信任这位老管家,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多问,转而与他商议起午膳的菜式来。   老管家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却又不敢多说什么。   顾欢睡足以后,自然地睁开眼睛,在床上滚了一圈,这才到处打量。   高肃坐在窗边,正在看司州衙门送来的公文。他靠着太师椅的直背,窗外的雪光映着他的脸庞,如画一般的美。顾欢趴在床头,头枕着胳膊,出神地欣赏着。   高肃看完,将公文放在桌边,这才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便转头看去,轻声笑道:“睡够了?”   “嗯。”顾欢一副惫懒的模样。   高肃走过去,坐到床边,一边轻抚着她的脸一边说:“欢儿,以后别跟和士开走得太近,对你不大好。”   顾欢一怔,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高肃抬头看向窗外,静静地说:“我大哥与太上皇同龄,自幼与他同在神武宫中长大,关系很好。太上皇即位后,对我大哥也礼遇甚隆,十分亲厚。后来,和士开与胡皇后对坐握槊,我大哥知道后,便向太上皇进谏:‘皇后天下之母,不可与臣下接手。’这就惹恼了和士开。他立即编造谣言,说我大哥奢侈僭越,毁谤皇上皇后,目无纲纪。太上皇听后大怒,不顾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命我大哥在宫中饮酒三十七大杯,然后又命人在他回家的路上强行灌进毒酒,我大哥难受至极,投水而死……我三哥得知此事后,在自己府中大哭,并大骂和士开,太上皇又将我三哥抓入宫中施以鞭刑,我三哥生性执拗,拒不认错,激得太上皇震怒,亲手用大棒打碎了他的双腿胫骨,让他活活痛死……”说到后来,他声音颤抖,渐渐哽咽。   顾欢立刻坐起身来,将他抱住。   高肃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低声说:“归根结底,我两个哥哥的死都是和士开造成的,我非常恨他。况且,他现在秽乱后宫,侮辱的是整个皇室,将来,即使皇上能容他,太上皇的其他儿子也容不得这个乱臣贼子。欢儿,我不想你有危险,你最好不要与和士开有太深的关系,以免将来受到株连。”   顾欢倚在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肯定地说:“好,我听你的。”   高肃很高兴,热情地吻了她好一会儿,才拉她起身:“走,去用膳吧。”   两人没在邺城过夜,当晚便回了司州。   从这以后,和士开再派人来接顾欢,她都以各种托辞回绝了。   半月后,皇上下旨:“定远将军顾欢文才武功俱佳,堪为国之柱石,擢升为散骑常侍、归德大将军,旨到之日,即赴邺城就职。”   顾欢拿着上谕,双眉紧皱,半晌不语。   高肃沉着脸,咬着牙说:“一定是和士开玩的花样。当今皇上年少,只怕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升你的职?归德大将军是正三品上,这一年并无战事,无尺寸之功,却将你破格提升,势必会引来许多非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欢想了一会儿,将上谕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道:“我立刻上书,要求辞去所有职务。”   高肃微微摇头:“只怕没那么容易。”   “总要试试。”顾欢轻声说,“我是女子,这就是最合理的理由。”   高肃略一思忖,便道:“好,你先试试吧。”   顾欢提笔濡墨,谨慎地写着奏折:“微臣年轻识浅,德薄才鲜,恐难当大任,有误皇恩,且身为女子,在朝堂之上颇有不便,恳请皇上开恩,允微臣解甲归田……”   高肃看了后,觉得并无不妥,便递送上去。   五日后,忽然有几名太监过来传旨:   “上谕,宣归德大将军顾欢即刻进宫见驾。”   高肃有些担心地看着顾欢,欲替她拒绝,却又不能抗旨。顾欢低声安慰他:“应该不会有事,最多就是驳了我的奏疏,要我去邺城就职,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你就放心吧。”   高肃也觉得她的话有理,便点了点头:“你去吧,多加小心。”   顾欢点头,随即换上官服,骑马到了邺城。   那些太监并没有将她带进宫中,而是带到了城郊处的仙都苑。   那里奢侈豪华,美轮美奂,犹如人间天堂。顾欢没到过宫中,也不知这里是哪里,还以为是御花园,便没有向领路的太监询问。   夜幕中,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灯火通明的玉华殿。   太监让顾欢在外面等候,自己先进去禀报,不一会儿,他便走出来,朗声道:“太上皇宣顾欢觐见。”   顾欢吃了一惊,却不敢怠慢,立刻随着太监走进殿门。   里面莺歌燕舞,十分热闹。高湛居中而坐,手提酒壶,哈哈大笑。他身边坐着两位宫装美女,都低眉顺眼地殷勤伺候着。在他的侧面,坐着淡淡微笑的和士开。   顾欢虽未进过宫,却知晓宫廷礼仪,便走到当中,跪下磕头,三呼万岁。   高湛刚过三十,生得高大英俊,却因纵欲过度而两腮微陷,眼圈发黑。他醉醺醺地看着不远处的顾欢,口齿不清地笑道:“免礼,免礼,顾爱卿,过来坐。”   顾欢站起身来,一时却不知该不该坐。   和士开在一旁说:“既是太上皇发了话,小顾将军便遵旨吧。”   顾欢只能挪过去,坐到高湛身边。   高湛身着只有皇上与太上皇才能穿的绯色衣袍,笑着用手托起顾欢的脸,啧啧赞叹:“这孩子长大了,漂亮多了。记得一年前在洛阳,我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不过是个小女孩,看在段爱卿的面子上,封了你一个将军。没想到,你还文武双全,了不起。你写的《将进酒》已传遍邺城,都夸你是难得的少年才子。我今天便叫你过来让我瞧瞧,果然与以前不一样了。”   顾欢心里的排斥感非常强烈,却不得不强行抑制,低头垂目,谦逊道:“太上皇过奖了,微臣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当。”   高湛大笑:“士开,这孩子通情达理,我很喜欢。”   和士开的眼神一凝,脸色却丝毫未变,笑着说:“太上皇慧眼识人,小顾将军的确不凡,将来定是我大齐栋梁。”   高湛的手渐渐滑下来,顺着顾欢的脖子滑到领口。他满脸淫猥,月凑越近:“女将军吗?我倒还没玩过……”   顾欢大惊,想也不想,身子便向后倾,想避开他的手。   高湛顺势前扑,将她压倒在地。   顾欢的头脑乱成一团,只觉得心里那种强烈的厌恶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必须立刻摆脱。她无意识地使用了战场上步战时近身搏斗的技巧,两招便将高湛掀翻,一脚踢开。   殿里所有人都呆住了,歌舞骤停,鸦雀无声。   和士开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高湛和企图撑起身的顾欢,一时竟没有反应。   高湛一生凶戾残暴,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却从来没被人打过,这时恼羞成怒,猛地扑过去,按住顾欢便撕扯衣服,嘴里更是破口大骂。   顾欢拼命挣扎。她日日练功不辍,本就力大,高湛早就被掏空了身子,看着高大英武,其实不堪一击。顾欢抓住他的肩,猛一使力,便翻过身来。她努力想挣脱高湛的控制,站起身来,却被他紧紧抓住,一时脱不得身。   无论如何,她也不敢下重手杀了这位太上皇。弑君之罪,非同小可,她的父亲、已经怀孕的继母、义父一家、高肃一家,都会受到株连,有很多人将无辜死去,这是她无法承受的结果。   殿中那些太监、歌舞伎、嫔妃都看着太上皇与那年少的将军在地上翻滚,全部呆若木鸡。   高湛盛怒之下,借着酒劲,忽然力气倍增,顾欢却缚手缚脚,不敢使出全力,此消彼长,她很快就被高湛重新压住。   高湛只能死死抓住她,却没办法腾出手来干别的,急切间便叫道:“士开,去叫宫中护卫进来,帮我按着她。这人好大的胆子,不但敢抗旨,还敢冒犯圣驾,看我怎么收拾她。”   和士开笑着起身。“我来帮太上皇吧。”说着,他对殿里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李夫人,陈夫人,你们留在这里,一起侍候太上皇。”   所有人躬身称“是”,迅速退出,并上殿门。那两个宫装美人仍坐在那里,神色惊惶,浑身发软,已是摇摇欲坠。   顾欢看着眼前的高湛那双疯狂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发寒,已经知道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高湛的头脑一片混乱,已是兽性大发,双手用力,便撕开了顾欢的衣裳,随即俯下头去一阵狂啃。   顾欢疼得哼了一声,被他重重压在地上,无法动弹。   和士开从自己座位上走过来,经过那两位夫人身后时,忽然挥拳重击,将她们打昏在地。他动作很快,抽出其中一位夫人的腰带,疾步走到高湛身后,将那条腰带猛地缠上高湛的脖子,双手果断地用力勒紧。   高湛猝不及防,本能地伸手去抓脖子上的缎带。   顾欢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高湛在自己身上挣扎,痉挛,终于瘫痪软下去。 ------------ 第23章   顾欢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和士开片刻不停,伸手到高湛鼻前,确认他已没有呼吸,随即回身,从旁边桌上抓过用来演奏编钟的小槌,重重砸到两个昏迷的女子头上。   那两个女人颤了一下,随即不动了。   和士开将那两个女人分别拖过来,继续用木槌猛砸她们的头。   血滴飞溅,那两个女人眼看是活不成了。   和士开扔下木槌,过去看了看紧紧闩住的殿门,又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见一切正常,便返身回来,坐到地上,将顾欢搂进怀里。   “没事了。”他低低地道,“小欢,别怕。”   顾欢这时才反应过来,硬撑着问他:“现在……怎么办?”   “这是弑君大罪,一旦揭破,你我都免不了抄家灭族。”他贴着顾欢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小欢,对不住,你得受点罪。”   顾欢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和士开将她放倒在地,一把撕开她的衣袍,又飞快地解开自己的衣裤,猛地冲进她的身体。   顾欢猝不及防,痛得大叫。   和士开不似以往那般温柔体贴,完全是横冲直撞。顾欢疼痛难忍,本能地使劲推他。和士开重重地压住她,一边狠狠地蹂躏,一边在她耳边说:“太上皇平时就是这样的,所以我必须这样做。你只管叫,越大声越好。为了保住我们和家人亲戚的性命,我们只能这么做。”   顾欢知道他说得对,可身体与心灵都已忍到极限,濒于崩溃。泪从她那一向清澈的眼睛里泉涌而出,她失声痛哭,在剧烈的羞辱、愤恨、惊惧和疼痛中不断挣扎。   和士开看着身下的人,动作猛烈,不敢稍停,眼里也有泪水落了下来。   华丽宽敞的殿堂灯火辉煌,三个死尸散乱地倒在地上,两人在死亡的气息中痛苦地纠缠,如鸟兽濒死般的哀鸣在夜风中回荡,渐渐低落,阒无声息。   殿外站着的众多太监宫女都纹丝不动,这些事情他们看得太多了。那些被强的女子有的是前头几个皇帝的正宫皇后,有的是他们的妃嫔,还有被太上皇杀掉的那些兄弟的妃子,有时候是当着他们的面,有时候是让他们在殿外侯着,总会有女子痛苦的叫声,而那位以前的皇帝,现在的太上皇则会非常高兴。   过了很久,和士开将殿门拉开一条缝,吩咐他们:“快去,太上皇请皇太后过来。”   立刻有太监奔向皇太后所居的昭阳殿。   胡太后已经睡下,听得高湛宣她,和士开也在,立刻便起身,匆匆穿上衣裙便赶了过去。   她以为这不过是普通的一夜狂欢,兴致勃勃地到了玉华殿,和士开将她让进门,便重新闩上,随即拉她进去。   胡太后才三十岁,高湛却早已不碰她了,只有和士开带给她无穷无尽的快乐,这时一见他,便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怀里。   和士开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太后,此事关系士开的身家性命,请太后一定要为士开做主。”   “你说。”胡太后毫不犹豫,“是谁惹着你了?我去跟纬儿说,杀了便是。”   和士开将她带进殿里,预先捂住她的嘴,温柔地说:“太后,你千万不能随便出声。”   胡太后一见里面的情形,顿时呆住,接着便本能地发出尖叫。和士开及时堵住了她的叫声,不断地抚着她的腰背,柔声道:“太后,别怕,别怕。”   过了好一会儿,胡太后才慢慢安静下来,转头看向和士开,眼里满是疑问。   和士开将她拉过去,指着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顾欢说:“她是归德大将军顾欢,本朝唯一一位女将军,她父亲是冠军大将军顾显,义父是并州刺史段韶。”   胡太后听得直发愣:“段韶的义女?那太上皇这是……”   “是啊。”和士开立刻点头,“太上皇本无此意,今晚召了李夫人与陈夫人一起玩乐。她二人却提起,想见见这位文武双全的女将军。太上皇便宣将军前来觐见。谁知,待顾将军到来,太上皇已经喝醉,就要宠幸于她。顾将军年少,又是世家千金,惊惧之下不愿顺从。太上皇让我帮忙,我怕那些奴才看见不好,坏了太上皇的名声,便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两位夫人伺候。有我帮忙,太上皇自然遂了心愿,谁知那两位夫人突然上来,要用衣带将我和太上皇勒死。我拼命挣扎,才托离危险,好不容易将她二人打死,可太上皇他……”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胡太后顿时大怒:“这两个狐媚子,我本就看不顺眼,居然吃醋吃昏了头,竟敢弑君,我定要将李陈两家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和士开却连连摇头:“太后,此事万不可声张出去。”   “为什么?”胡太后怒道,“总不能让太上皇就这么白死。”   和士开将她拉过去坐下,然后跪到她面前,轻言细语地说:“此事若传了出去,那些一心想杀我的人就可以找到理由,说我救驾不力,或贬或杀,都很难说。如果段韶大人和顾显将军得知他们的女儿出了这等事,后果更难预料。段大人有大功于国,是当朝元勋,许多大臣对他们都是言听计从的,顾显大将军手中也有精兵十万,对外能挡突厥虎狼之师,若是对内,我们也没有办法抵挡,再说,顾欢将军是兰陵王的爱将,我们也不便惹恼他。太后,士开死不足惜,可以后您怎么办?皇上怎么办?”   胡太后本来便只知享乐,在宫中兴风作浪,对朝廷之事与天下大势一窍不通,听他这么一说,立刻便道:“那你说怎么办?”   和士开佯装苦苦思索,这才说:“我想,此事便悄悄掩盖了吧。先只说太上皇生病,我在这里侍奉,不许别人进来。过几天,再诏告天下,太上皇驾崩。反正皇上已经即位,江山稳固,朝廷也不会乱。”   胡太后看着他,认真地问:“那以后,你还会常常进宫来陪我吧?”   “当然。”和士开微笑,“太上皇既然不在了,臣自当进宫安慰太后。”   胡太后噗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好,那就都依你。太上皇死就死了,反正他在世时也是到处跟别的女人鬼混,死不足惜,现在本来也是儿子在当皇帝。只要有你在,我就满足了。”   “多谢太后。”和士开温柔地抱住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派人送小顾将军回去。”   胡太后却有些担心:“要是被别人看见她这样子,怎么办?”   “那就先送回我府上,让她养养身子。”和士开思忖着说,“反正我这几天肯定会呆在这里,一步都不会离开。”   “好。”胡太后看了一眼那两个死了的女人,嫌恶地哼了一声,“那两个狐狸精就说是暴病而亡,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谨遵太后懿旨。”和士开风度翩翩地微微躬身。   胡太后笑着伸手点了点他的额:“你呀,就是讨人喜欢。”   接下来的事都由和士开一手料理。他找人叫来府中的总管和庆,把顾欢交给他,细细吩咐了诸般事宜,便让他将顾欢带回府中休养。   第二天,太上皇龙体欠安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太上皇圣躬违和,宣和士开至仙都苑侍奉汤药,殿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进入,就连皇上都不见。朝中大臣纷纷议论,却都只说和士开深受太上皇宠幸,并没有怀疑其他。   至于那两位夫人暴毙,在高湛的宫中是常有的事,也无人疑心,她们的家人也只能自认倒霉,关起门来伤心罢了。   顾欢被送回和府后,一直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和士开派了宫中的御医前来诊治,说她这病是因惊吓过度,房事时又过于粗暴,导致身子受伤而引起的。和府小妾郦姬依照和士开的吩咐,守在她房里,让婢女按时煎药、喂药,顾欢的病势却未见缓和。   高肃在司州等了一天,见顾欢没有回来,且音信杳无,便立刻赶到邺城查询。很快,他便得知,当夜顾欢是被和府的马车从仙都苑接走的。他立即前往和府,要接顾欢离开。   和士开呆在仙都苑,寸步不敢离开。   天寒地冻,他借口太上皇病体怕热,不许宫人烧地龙。殿里冷得如冰窖一般,正好保存高湛的遗体。   为怕露馅,他不许任何人进殿门一步,和府的人自然也无法见到他。高肃身为王爷,身份尊贵,在朝中是尚书令,与和士开同为宰相,官阶品级一般无二,现为司州刺史,手中还握有兵权,真要强硬起来,便连和士开也无法抵挡,更别说只是和府的区区下人。   和情无奈,只得带高肃去往后院。   郦姬知道兹事体大,并未回避,见到高肃后款款起身行礼,恭敬地道:“贱妾见过王爷。”   “和夫人免礼。”高肃对女子一向客气,“我来接顾欢将军回衙,公务繁忙,一刻不能离,现下就得走。”   郦姬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和庆退下,这才撩开床上的纱帐,对他说:“王爷,小顾将军被太上皇宣召,我家相爷后来也奉旨进宫。发生了什么事,贱妾也不知晓,我家相爷吩咐和庆赶去接小顾将军回府,她已经是这样了。宫中的御医已来为她诊治过,留下了方子,我们照着方子煎药,已喂她服下,请王爷不必太过担心。”  高肃看着顾欢惨白的脸、紧蹙的眉头,不由得咬紧了牙,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他解下身上的裘衣。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来,将她纤细的身子严严密密地裹住,随即往外走去。   郦姬与和庆一直相送到大门外,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别。   高肃对他们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登上从自己府中叫过来的马车,径直往司州疾驰。 ------------ 第24章   高湛死了三天之后,和士开才正式发丧,宣布太上皇驾崩。   朝廷并没有大乱,高纬当皇上已有三个多月,那些当初反对高湛禅位的臣子们都暗道“侥幸”。   因皇帝年仅九岁,赵郡王高睿便和娄定远、元文遥等人商议,求见胡太后,率先弹劾和士开,并极力反对和士开依旧在朝中担任要职。   赵郡王高睿为抚军将军、仪同三司、定州刺史、六州大都督、尚书令,其父高琛是高欢的弟弟,他三岁丧父,被高欢接到宫中,情同父子,高洋即皇帝位后,封其为赵郡王,高演临终时,他受托为顾命大臣,后亲迎高湛至邺城即位,功高于国,与段韶一样,是为元勋。   高睿在殿堂之上陈说和士开的罪行,斥他先帝弄臣,秽乱宫掖,请求将其外放,以削夺他的权力。   胡太后很不高兴:“先帝在世时,你们为何不说?先帝刚刚崩逝,你们便来欺负我们孤儿寡妇吗?”   跟随高睿前来的重臣却并不畏惧,慷慨陈词:“臣蒙皇上大恩,身居朝贵,受到礼遇,岂敢惜死?不把和士开贬出,朝野上下必不安定。”   胡太后很太与朝臣议事,根本说不过他们,只好说:“此事改日再议。”   第二天,高睿又在云龙门让元文遥入奏,连续三次,胡太后都不予理睬,最后才表示,和士开长期在左右办事,须臾不能离开,待先帝丧期过了百日再说,高睿他们却不肯应允。   胡太后急了,亲自找到高睿,言明要留下和士开,又派宦官权要人物去暗示高睿,继而要挟,但高睿丝毫不为所动,胡太后无奈,只好借口武成帝丧事为重,拖延时间。   在这几天时间里,和士开也在紧张布置,天天都呆在宫里,或在府中召见亲近的大臣或幕僚,商议对策。   邺城山雨欲来风满楼,司州却相对比较平静。   高肃跟谁也不结盟,既不支持高睿,也不保和士开,他除了处理日常公务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府里。   顾欢在高烧中昏睡了三天,当邺城皇宫中的丧钟敲响,她终于慢慢醒来。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屋子,感到的是温暖的气息,她没有与理会上前关切询问的秋燕,只是一直望着屋顶发呆。   高肃正在衙门里,听到春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王爷,小姐醒了。”他立刻扔下手上的事务,冲出大门,跳上马,狂奔回府。   顾欢已经瘦得脱了形,惨白的小脸异常憔悴,原本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没有一丝光泽,一头青丝散乱地落于枕上,竟是有些干枯了。   高肃在她昏迷的时候曾亲手为她梳头,抹身,给她灌药,对她承受过的痛苦折磨十分清楚,虽然心如刀绞,却不敢流露出来。他坐到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地说:“欢儿,你感觉怎么样?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顾欢慢慢侧过头去,看了他一会儿。   高肃那原本好似散发着柔润光华的脸仿佛脱了水,焦虑和担忧满满地写在上面。   顾欢轻轻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长恭,抱抱我。”   高肃立刻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连人带锦被一起抱过来,放到自己腿上。   顾欢蜷缩在他的怀里,将脸紧紧贴上他的胸口,感受着那有力的心跳,似乎也在汲取他身上奔涌的力量。   高肃一手搂着她,一手隔着被子,轻抚着她的背,绵绵密密的向她传达着无尽的关怀。   良久,顾欢才轻声说:“长恭,我想离开这儿。”   高肃立刻答应:“好,我陪你回兰陵。”   只说了这么两句话,顾欢便露出疲惫的神色,慢慢闭上眼睛。   高肃抱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直到急报到来。   太上皇驾崩。   为防止激变,和士开亲自写了上谕,让高纬用玺,迅速发了下去,要外官在任上按制守孝,过山陵那天,诸王与高氏子孙再赴邺城送葬。   高肃放下诏书,一言不发地回屋,继续陪着沉睡中的顾欢。   第二天,顾欢的烧就退了,也能坐起来吃点东西,高肃亲自给她洗脸,擦手,喂汤喂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再过得几天,顾欢便可以下床,蹒跚地走上两步,高肃扶着她,一旦她不支软倒,便将她抱起来,送回床上。   两人都没有提那天夜里的事,彼此也不太说话,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   高肃不过二十一岁,顾欢才十六岁,两人沉默地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却会涌起无尽的沧桑感。   这段时间,和士开在邺城却加紧了动作。   他对胡太后和皇上高纬说:“先帝在群臣中待我最为亲厚,先帝去世,大臣们自然都会觊觎权位,如果我赴外任,就给了他们剪除陛下羽翼的机会。”   胡太后与小皇帝都深以为然,紧张地问他有何良策,他便将自己的计谋说了出来。   很快,高纬便下诏,任命和士开为兖州刺史,同时把元文遥封为西兖刺史,要他们过山陵以后再行赴任。   待高湛的大葬典仪结束后,高睿等人便催促和士开上路。   和士开用美女、珠帘以及宝石玩物收买了娄定远,请求在临行之前能去辞勤皇帝和太后,娄定远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   和士开入宫后,对胡太后和高纬说:“我走之后,朝中大臣必有行动,请皇上和太后早做准备,以防大变。”胡太后和高纬担心被废,顿时痛哭起来,恳求他留下,以保住自己的地位。   和士开便如愿以偿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他指斥高睿有不臣之心,欺君之罪,遂在永巷埋伏下刀斧手,将高睿绑住。因高睿笃信佛教,他便派人将高睿押送到佛寺处死。接着,他把元文遥贬为西兖州刺我,将娄定远贬为青州刺史,其余参与贬斥他的大臣也都分别受到了处罚。   从此以后,和士开权倾朝野,独揽朝纲,他的亲信占据了朝廷中各个重要职位,胡太后对他言听计从,小皇帝高纬也对他十分宠信,甚至比先帝高湛更甚。和士开只手遮天,不少大臣忧心忡忡,担忧国家的前途。   对于这些事,高肃不闻不问,更不会说与顾欢听。   本来,他已经应允了高湛,过年以后就择日完婚,可高湛已崩,此事暂时无人过问,只要郑氏不来询问婚期,他便绝不会主动去提。   这些日子城,他生活中唯一的重心便是顾欢。看着她渐渐痊愈,高肃才慢慢放下心来。   除夕之夜,顾欢裹了厚厚的皮裘,与高肃一起守岁。   府里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景象。毕竟是过年了,大家都在爆竹声里辞旧岁,刺史府也不例外。   除了高肃和前来给顾欢诊治的大夫外,没人知道她的病因,只以为她是在风雪中受了寒,现在已渐有起色,府里的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欢天喜地地庆祝着新春佳节。   顾欢倚在高肃怀里,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香茶,看着外面的大雪纷飞。   红色的灯笼挂满了院里院外,密密麻麻的爆竹声在夜空中回荡,不时有欢乐的笑声传进来。   顾欢微笑着说;“春天要来了。”   “是啊。”高肃搂着她,温柔地附和。“春天来了。” ------------ 第25章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家家户户都在过年,邺城、洛阳和司州和三个繁华的大城都特别热闹。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宫中设宴,邀诸大臣共享,高肃也奉旨前往。   顾欢一个人呆在家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高肃怕她闷,在城里的书铺搜罗来大批志怪小说和轶事小说,《搜神记》、《搜神后记》、《列异传》、《博物志》、《神仙记》、《拾遗记》、《续齐谐记》、《世说新语》、《幽明录》、《西京杂记》,等等,满满当当地放在书架上。   顾欢半躺在软榻上,不远处放着火炉,秋燕将大大的红桔一个个搁在炭盆边,不一会儿,满屋子都是桔子的香气。听说烤桔子可以治咳嗽,顾欢的烧虽然退了,却总有点轻唳,秋燕便让春喜去买了些上好的红桔,烤了给顾欢听,有没有疗效暂且不论,桔子烤出来后别有风味,顾欢是挺爱吃的。   她闻着桔香,看了会儿书,忽然对秋燕说:“你和春喜挑个日子,就把喜事办了吧。”   秋燕这些日子为她担足了心,此刻见她忽然关心起自己的亲事来,似乎是心情有所恢复,不由得心里一热,眼里便涌满了泪水,她低头飞快地擦去,笑道:“我们不急,先等小姐养好身子再说。”   “我就快好啦。”顾欢放下书,接过她递过来的烤桔子,一瓣瓣地送进嘴里,脸上有了几分开心的神情。“你们如果成了亲,正好给我冲冲喜,说不定我就好得更快。”   她在那里顺口胡说,秋燕却当了真,忍不住盘算起来,决定去与春喜商量,或者就定个日子,把亲事办了。   外面仍然很冷,冰天雪地,高肃不许顾欢外出,怕她再受风寒,秋燕和春喜自然严密防范,深怕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偷跑出去,谁知她却一直很乖,果然就呆在屋里,那里都不去。   一日三餐都送到屋里,时令水果、细巧点心不间断,顾欢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无聊了就看看书,过着愉快而懒散的日子。   高肃又派人快马赶到兰陵,将郑怀英接过来,顾欢很高兴,当高肃去衙门办公的时候,她便与郑怀英学琴谈曲,其乐融融。   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高肃也是什么也不说,她隶属于高肃管辖,办不办公都是无所谓的事。朝廷没再宣召她,之前本来是调她至邺城任职的,高肃替她递上了因病告假的奏疏,那边也就不再过问。   看着顾欢苍白脸渐渐有了一些血色,神容也不再枯槁,眼睛重新变得明亮,高肃的心里特别欣慰。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正月十五,高肃才不得不离开司州,去邺城宫中赴宴。那样的盛宴,通常是从中午开始,直到晚上,有时候还会有午夜,有连续不断的歌舞、百戏,或许还有比诗比画比文比武,《兰陵王入阵曲》是一定会有的,那已经成为时下富豪贵族筵乐必备的时尚,若是有兰陵王本人出现,便会给歌舞本身更添几分传奇色彩。不过,很少人有知道,这个被人谱进曲中,编进舞蹈,传唱颂扬的大英雄,不但不敢张扬,甚至还过得相当谨慎,如履薄冰。   顾欢看了会儿书,觉得眼睛累,便放下书,闭目养神。   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里,郑怀英在弹《夕阳箫鼓》,顾欢第一次听的时候,便觉得旋律很熟悉,略一思忖,便想起,那就是后来的《春江花月夜》。郑怀英很喜欢这首曲子,每次弹起,都是意境缠绵,储蓄隽永,如梦如幻,充满了无尽的思念。   顾欢忽然就开始想念高肃。   从她欢天喜地地去兰陵赴任,到现在其实还不到一年,当中却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他们心乱如麻,甚至不知所措。在战场上敌我分明,高肃与她都能力克强敌,险中求生,可是在黑暗险恶的官场,她和高肃却太过年轻,一直都处于劣势。要想扭转这种局面,需要很长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   此刻的顾欢觉得很疲惫,根本打不起精神来谋划布局,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暂时离开权力中枢远远的,等朝中不同的势力去斗个你死我活。   高肃是个正直磊落的人,绝不肯篡夺帝位,顾欢自然也就不再往那方面想了。只要他们两人都能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她便心满意足了。   在前世,她就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她希望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自由自在,飘逸潇洒,不需要太多的财富,更不想权倾天下。今生,她也同样如此。   正睡得迷迷糊糊,管家进来,低声对秋燕说了几句话。   秋燕略微犹豫,便过去轻轻推了推顾欢,看她睁开眼睛,秋燕便道:“小姐,和大人来了,说想见你。”   顾欢有些意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便恢复了沉静,镇定地说:“请他进来。”   和士开被管家带到前厅,殷勤款待,听秋燕传过话来,便毕恭毕敬地将他带到后院,将他请进门去。   顾欢已经坐了起来,对和士开客气地说:“未将身体不适,未能远迎,请和大人见谅。”   和士环节温柔地微笑,“小顾将军不必多礼。”   管家张罗着沏上好茶,送上水果、点头,这才躬身退下。   秋燕却站在屋里,没有离开。   顾欢向她挥了挥手,“你出去,我与和大人有事相商。”   秋燕只得向两人屈膝行了个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和士开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这才挪过去,坐到顾欢身旁,他伸手轻轻扶了一下顾欢消瘦的脸颊,低低地问,“你还好吗?”   顾欢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两人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那是足以致使的真相,按理说,和士开应该设法杀人灭口,可他却仿佛忘了这件事,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友善亲密。   和士一似乎看懂了她的世界,他微微一笑,慢慢拂了拂她散落在肋边的一绺秀发,轻轻地说:“这个世界很寂寞,在我周围,都是形形色色的豺狼虎豹,我不敢相信他们,更要日日夜夜提防他们。只有你,让我有安全的感觉。小欢,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所以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放心地拥抱你,让你整夜睡在我身边,在寒冷的夜里,我会觉得温暖,因此,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杀你,永远不会。”   顾欢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和士开微笑着,轻声说道:“你不肯再与我在一起了吧?”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动手伤害到你。”顾欢坦诚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曾经浴血疆场,死伤在我手里的敌人数以百计,以前,我能克制,可现在,我总会在夜里做噩梦,我怕自己会因此而发狂,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想伤着你。”   和士开的脸上浮起一丝悲伤,继而消失无踪,依然笑得很温柔,“既是这样,那我也不会去强迫于你。小欢,今天皇帝在宴席上当着百官的面,命兰陵王择日成亲,王爷已经答应。”   顾欢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没吭声。   和士开缓缓地道:“和府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   顾欢抬眼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清晰地说:“你救过我,我欠你一条命,将来,如果你有需要我出手的时候,尽管来个信,我必救你,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和士开微微一怔,随即大感欣喜,他按捺住心中涌起的狂热,对面前的女孩点了点头,“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他现在的权势如日中天,但难保将来不会出什么事,得了顾欢这一句承诺那如果以后不幸被困险境,至少这里还有一条活活。至此,他便彻底绝了再逼顾欢重续前缘的念头,反而盘算着要护着她,这样,在她的牵绊下,高肃、段韶和顾显的力量就可以成为他在要紧关头的保障。   顾欢略一犹豫,便诚恳地道:“素和,我冒昧地劝你几句,你愿听就听,也别生气。我希望你以后能善待群臣,少些杀戮,造福百姓,亲贤者,远小人,这样,你不会那么危险,将来百年之后,也能青史留名。”   这是她第一次如了和士开的意,以“素和”相称,和士开心潮澎湃,差点失控。他握住顾欢的手,感叹道:“小欢,没想到终于有这一天,我能得你真心以待,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记在心上,只要不是有人故意与我为难,我便不会动他,至于那些所谓的贤者,他们早就当我是小人,不屑与我为伍,这也强求不来。”   “我明白。”顾欢叹息,“人在仕途,更是身不同已。”   和士开见她面露倦意,便体贴地道:“我是从宫中快马赶来的,这就要回去了。”   “嗯。”顾欢点头,忽然说:“我想辞官,你不准,那现在准我告假一年吧,我想到处走走,游山玩水,休养身心。”   和士开想了想,便道:“先准你半年吧,半年之后,若是你的身子仍然不大好,再告假亦可。”   “好。”顾欢对他笑了笑,“谢谢你。”   和士开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轻声说:“你上次定的诗里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佳句,自己也要身体力行,莫要辜负了大好年华。”然后便笑着起身,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   高尔夫球中的管家等在院门外,礼节周到的将他恭送出府。   秋燕赶紧回房,见顾欢已经躺回榻上,神情平静,并无异样,便放下心来。   顾欢闭上眼睛,心里涌起一丝苦涩。   他……到底还是要娶亲了…… ------------ 第26章   高肃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他很疲惫,心情十分低落,却在进入府门后便毫不犹豫地直奔自己的卧室。管家一路跟着他,小声地将和士开曾经来过,与顾欢在房里单独呆了一柱香时分的事说了,高肃微微一怔,什么也没问,便挥手让他离开,随即推开了房门。   顾欢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房间很温暖,高肃脱掉衣服,外间已经有仆人抬来浴桶,在里面倒满热水,滴上香露,他浸进去,洗掉满身酒气,这才稍觉舒坦。   回来这一路,他翻来覆去想来想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顾欢说,自己就要成亲了。   宫中华筵,百官云集,小小的高纬看着根据《兰陵王入阵曲》编成的舞蹈,忽然对他说:“先帝在世时,一直惦记着长恭的婚事,现在先帝崩逝,爱卿应尽早完婚,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他的话说得天真,却以忠孝为前提,顿时博得了群臣好感,纷纷附和。   高肃无法拒绝,在《兰陵王入阵曲》中拒绝皇帝的旨意,既是犯上不敬,更是对先帝的忤逆,只怕立时便会为千夫所指,落个居功自傲,目无君上,有不臣之心的罪名。高纬虽小,现在还看不出其本性是否暴戾,但也难保不会在别人的撺掇之下将自己斩了。   思虑虽多,却只是短短的一瞬,他立刻躬身礼,一口答应;“臣遵旨,回去便挑个好日子迎亲。”   立时有好事之人张罗着,要宫中太监拿来皇历,当即挑出良辰吉日,二月初十最宜嫁娶,高纬很高兴,立刻拍板定夺,“那就是这一天。”   高肃除了点头称是,根本无话可说。   他早已想通了,如果自己不在了,顾欢怎么办?他再想护着她也不可能了,只有自己活着,才能让心爱的人过得好,没有王妃的尊荣算什么?顾欢本也不是喜爱荣华宝贵的人,只要他们两人能一直在一起,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即使要违心地去娶一个不认识的女子那也算不得什么。   擦干身体,他穿上白色丝绸的中衣,走进里间,上床躺到顾欢身旁。   有奴仆到外间抬走了浴桶,吹灭灯,关上门,屋里便恢复了安静。   过了一会儿,顾欢忽然轻声说:“你回来了。”   高肃一惊:“我吵醒你了?”   “没有。”顾欢挪了一下身子,枕到他的身头,抻手搭上他的腰,懒洋洋地说,“我一天到晚都在睡,并不困,今晚睡得早,刚才就醒了。”   “哦。”高肃伸过胳膊,将她抱住,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却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沉默片刻,顾欢低低地说:“和士开来过了,我知道你就要成亲了。”   高肃闷了很久,长叹一声:“情非得已,不得不从。”   “我明白。”顾欢平静地说,“娶吧,你别顾虑我,我没事。”   高肃眼圈一热,将她用力抱紧,郑重地说:“在我心里,我的王妃永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顾欢也紧紧地拥着他,似乎想将自己整个人都钻到他怀里,与他融为一体。   两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很久,才渐渐睡着。   当世有云:“天下郑氏出荥阳。”说明那里的郑氏宗族相当繁盛,本是高门贵族,更出了不少文臣武将,这也是当初高湛不许高肃悔婚的原因。朝廷需要高门名士的支持,而郑错便具有强大的力量。   高纬这边刚有旨意,命高肃择日完婚,郑氏那边便已知晓,立刻按照礼俗,派人来司州问期。   高肃依礼回复,婚期定在二月初十,将于二月初一派人赴荥阳迎亲。   带着大批聘礼的车队随即浩浩荡荡前往荥阳,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美谈。   随后,一切都筹备起来,布置新房,发请柬,订酒席,做喜服……说起来,其实与现代的婚礼并无本质不同,只是繁文缛节更多些罢了。   顾欢没有搬出高肃的卧室,因为新房并不是这里,而在另一个院子。那里原本是用于接待贵宾的客房,环境幽雅,装饰豪华,用来做新房是完全够格的。   从顾欢发着高烧被抱回来,高肃就没有再与她有过情事,顾欢不是没想过,高肃是不是嫌她与别人有过沾染,因而不愿再与她欢爱,但那一夜在宫中的遭遇太过惨痛,她对情爱之事心有余悸,也就没去多想。   两人夜夜同床共枕,却只是拥抱着,安静地,沉默地,相依相偎,然后渐渐睡去。   婚事如火如荼地准备着,上上下下一片忙碌。   随着婚事临近,高肃的三个亲兄弟陆续赶来,其他客人也先后到达,司州城内变得更加热闹。   出于礼节,高肃邀请了朝中的一些重臣,包括和士开、高阿那肱等权贵,也有段韶、斛律光等亲朋好友,还有皇上高纬的新弟弟琅琊王高俨这种身份尊贵的孩子。本来他与冠军大将军顾显不熟,这时犹豫半天,仍然给他发了请帖。被邀请到的人都很给面子,大部分都尽量抽时间前来,实在来不了的也都派人送来厚礼,以表祝贺。顾显很想来看看女儿,但段韶一走,边塞守御的重任就都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只得留下,不过仍然备了一份重礼,托段韶带来。   顾欢的身体渐渐康复,只是仍然有些虚弱,走动多了就容易累。高肃对她很体贴,每日里山珍海味,滋补佳品不断,还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出去散步,又怕她累着,怕她受了风寒,对她保护得风雨不透。   顾欢很平静,偶尔会对他微笑,却不再像以前那天真活泼,喜欢胡说八道,逗他开怀大笑,高肃对她的变化很难过,却感到束手无策,他毕竟太年轻,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顾欢其实喜欢这样的感觉,两人携手走过风雨,经历沧桑,将恨海愁山一起推开,那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甜蜜。   很快,迎亲的队伍便出发了。   顾欢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看着高肃最依赖的大将尉相愿鲜衣怒马,带着护卫队以及仆从出城而去。   高肃走到她身后,轻声问:“在想什么?”   顾欢把关看了看正绽放新芽的柳枝,触景生情,不由得脱口而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高肃沉默片刻,抬手揽住她的肩,温柔地道:“不要胡思乱想,我是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我没想要离开你。”顾欢转头看着他,微笑着说,“不过,我有半年的假期,想出去走走,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   “这事我来安排。”高肃不由分说,“你先把身子养好。”   顾欢很喜欢他的霸道,懒散地点了点头,“好啊,就让你来安排吧。”   高肃笑了,却终究有些放下心,以后更是派了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以防她不辞而别。   顾欢才不会先跑,她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娶亲,更要确认他是否快乐,高肃心地纯良,她才不肯让他受欺负。   迎亲队伍在二月初一到达荥阳,然后在初三启程,带着新娘、陪嫁来的家人、丰厚的嫁妆前来司州。   二月初十,便是高肃的大喜日子。   顾欢一早便起身,亲手为高肃穿上大红喜袍,替他系上衣带,梳好头,带上喜冠。   高肃默默地看着她围着自己忙碌着,不知怎么的,却觉得有种苍凉的气息在屋里弥漫。   顾欢替他做好了一切,这才退后一步,仔细端详着他,随即笑道:“你是我见过最俊俏的新郎。”   一身乡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吉服更衬得高肃眉目如画,可他却并没有一股新郎倌的那种欢喜,他拉过顾欢的手,温柔的说:“欢儿,你且忍耐一时,将来,我一定会让你做我的王妃。”   顾欢靠近他,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肯定地道:“你别忧心了,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高肃这才放下了心。   外面的管家恭敬地说:“王爷,吉时快要到了。”   “嗯,知道了。”高肃拉着顾欢的手,便要出去。   顾欢笑道:“我得更衣,你先去吧。”   高肃却很固执,并不肯独自出门,而是拿起顾欢准备好的衣裳,替她换上。   顾欢仍然穿着男装,里面是雪白的衣裤,外面是淡黄色的长衫,头上戴一个小小的白玉冠,看上去清秀脱俗,特别漂亮。   高肃愉快地笑了,淡淡地说:“很好看。”   顾欢也高兴起来,便跟他一起往前厅走去。   那里高朋满席座,与顾欢有交情的却没几个,高肃与来宾们抱拳寒暄,根本无暇分身,而顾欢早就放开了高肃的手,在他身后溜进厅里,与高延宗打个招呼,便跑到段韶身边,笑嘻嘻地叫道:“义父。”   段韶坐在上座,带着一脸慈爱与恭谨,与七岁的琅琊王高俨说话,见她来了,他愉快地点了点头,随即微微皱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前阵子受了风寒,病了一场。”顾欢的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现在已经好了。”   “哦,自己得多当心。”段韶指了指旁边的那个身穿锦衣的孩子,“来,见过琅琊王。”   顾欢立刻抱拳一礼,正色道:“末将顾欢,见过王爷。”   高俨虽然小,却甚懂礼仪,笑着说:“顾将军免礼。”   “谢王爷。”顾欢抬起身来,顺着段韶的手势,坐到他的身后。   厅里笑声不断,外面越来越响的礼乐声都差点被盖住,直到喜娘在门口提高了声音,“吉时已到,请王爷门前迎亲。”大家才簇拥着高肃,急步走了出去。   顾欢跟着出门,兴致勃勃地看着喜娘从大红花娇里将凤冠霞帔的新娘搀扶出来,将大红花绸的两端放在高肃和新娘的手中。新娘个子不高,身段窈窕,袅袅婷婷地被自己的丫鬟和喜娘搀着,随着高肃走到喜堂。   两人规规矩矩地一拜天地,高堂却没有,悬了一幅高澄的画像代替,然后便是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高肃没有进去,待新娘进门后,他便直出来,吩咐开筵。   美酒佳肴都被迅速送了上来,宾客坐在桌边,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不时有人向新郎敬酒,场面乱成一团。   顾欢坐在段韶旁边,一边吃菜一边向他询问自己爹爹和继母的情形。   段韶微笑:“你爹爹很好,瞧着倒似更年轻了些,你继母在正月十五临盆,给你添了个弟弟,你爹给他起名叫顾悦。”   “太好了。”顾欢很开心。“我明天出去买个金锁,你帮我带回去给弟弟。”   “好。”段韶看着她,忽然关切地道:“欢儿,兰陵王已经成亲了,你也向朝廷告了半年的假,是不是也回家看看?你爹想念你的紧,义父也是。”   “我也想你们。”顾欢乖巧地说,“不过,我即使要离开,也得向王爷禀报。” “嗯。”段韶温言道,“如果你觉得不便启齿,我可以替你开口。”   “不用,不用。”顾欢连忙摇头,“等他的亲事办完,我自会跟他说。”   “那也好。”段韶便不再多说什么,转头与坐在不远处的和士开寒暄起来。   和士开一直微笑着,眼光偶尔掠过顾欢,却自始至终没去与她单独说话,顾欢只是对他笑笑,也没有主动招呼他。两人似乎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没人看得出他们曾经有过怎样深刻的纠葛。   喜宴直到午夜才散,段韶年纪大了,撑不住,先告辞离去。顾欢倦极,将段韶送出大门后,便径直回屋,淋浴后睡觉。   等到月明星稀,更鼓声声,高肃才送走最后一拨客人。   他是王爷,身份尊贵,没几人有胆子闹洞房,与他品级官位相当的又自恃身份,不会做那无聊之事,因此他倒少了许多麻烦。   他去到新房,将新娘的盖头挑了,又在喜娘的唠叨下与新娘喝了交杯酒,吃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新娘年方十六,生得并不美,只能算中人之姿,性情却娴雅端方,有着大家风范。所谓“娶妻娶德”,即使在旁人看来,这也是般配的一对。   烫着金色双喜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大半,新娘看着著名美丽与骁勇的丈夫,心下欢喜,不由得红着脸,羞涩地低下了头。   高肃却客气地说:“王妃一路劳顿,辛苦了,这就歇息了吧。”说着,他转身走出门去。   新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茫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呆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高肃换下喜服,洗漱干净,急步走进顾欢的卧房。   顾欢被他躺下时的些许微动静惊醒,非常意外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高肃笑了,温柔地说:“你忘了?我曾经答应过你,只在你一个人面前脱衣服,绝不让别人看见。”   顾欢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你的新娘怎么办?”   “她做她的王妃,我会善待她。”高肃翻过身,小心翼翼地压到她的身上,“这样的事,我只会跟你一个人做。”   顾欢感动得无以复加,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伸手紧紧抱住他,轻轻地叫道:“长恭。”   高肃如蜻蜓点水一般亲吻着她,然后在她耳边说:“今夜,是我们洞房花烛,好吗?”   顾欢的心防骤然崩塌,喜悦地落下泪来:“好。”   高肃郑重地解开她的衣带,慢慢脱下她的衣服,带着万般柔情,密密地吻了下去。 ------------ 第27章   陈朝的都城建康,与长安、洛阳、邺城齐名,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城,也是惟一位于长江以南的名城。   战国时,越王勾践灭吴后,在长江边建造新都,名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灭越,将此地改称金陵。后来有东吴、东晋和宋、齐、梁、陈在此建都,正是六代帝王城,三吴佳丽地。东晋时,此城更名为建康,一直沿用到今天。   “金粉六朝。”顾欢懒洋洋地趴在望江楼的窗台上,看着不远处的滚滚长江水,忍不住嘀咕。   “什么?”高肃没听清。   顾欢转头一笑:“我还是比较喜欢金陵这个名字。建康,感觉很古板,就像那石头城一样,很没意思。”   “一个地名而已,能有什么太多的喻意?”高肃微微摇头。“这里早就不叫金陵了,孙权改筑石头城后,起名叫建业,那便是建功立业之意嘛。晋朝时为避司马邺的讳,更名叫建康,也是可以理解的。”   顾欢看着满城缟素,叹了口气:“现在这座城确实也不像是金陵了,叫白绫城比较恰当。”   高肃忍不住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心里感觉很欣慰。她终于又恢复过去那种胡说八道的可爱性子了。   他成亲已有两个月,却一天也没有与郑妃共度良宵。   郑妃性情温顺贤淑,独自关在屋里时会默默垂泪,出来后却不让人看出任何异样,竭力去尽一个当家主母应尽的职责。   几天后,她便听自己的陪嫁丫鬟说了,王爷夜夜与顾将军同宿。先还以为高肃是有龙阳之好,后来才弄清楚,原来顾欢是个女子,不但家世显赫,自己还屡立战功,是当世独一无二的女将军,官居三品,年龄也才十六岁,生得容颜清秀,气质又透出英武,那种独特的气度,世上的女子几乎无人能比。真要说起来,只怕人人都会觉得她与高肃非常般配。   郑妃哭了几日,便求见高肃,提出让他正式娶了顾欢,名义上虽是妾,但自己愿意让她为大,绝不会与她争宠。   高肃叹了口气:“王妃美意,长恭心领了。欢儿不愿为妾,我也不想勉强她。此事就不必再提了。王妃,长恭心有所属,很对不住你,请你原谅。……王妃,我离开兰陵郡已有半年,封地上的事都没怎么料理,我想请王妃回去,帮我把那边的事务处理好,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郑妃知他与顾欢正是情热之时,现在肯定分不开,只好等下去吧。家里的父亲和叔伯们不都是一样,娶了三妻四妾,外面的青楼还有红颜知己,可终究都长不了,热一阵,也就慢慢冷下来,然后就丢开手,只有家里的正室终究才有真正的地位。她在出嫁前就听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说王爷肯定不会只有她这一个王妃,家里有几个妾侍姬人都属正常,切不可妒忌伤怀,要有身为王妃的胸怀和气度。如今,高肃独宠顾欢,不肯跟她同床共枕,她虽然伤心,却是有备而来,也就不会去做那妒妇之态。听高肃这么说,正合她的心意。眼不见心净,她暂时离开是最好的。   高肃见她通情达理,心里自是松了口气,当即吩咐管家准备,又派了一队亲兵护送。郑妃很快启程,去往丞县的郡王府。   自始至终,她没有见过顾欢。   高肃怕她出言伤及顾欢,一直没有让她们有机会见面。顾欢更不愿意见她。无论如何,那个女子在名义上是高肃的妻子,她无法去面对她。   待郑妃离开,已是阳春三月了。   草长莺飞,风轻云淡,顾欢再也不肯呆在家里,一定要出去游山玩水。   高肃问她:“你想去哪儿?”   顾欢张口便道:“建康。”   高肃皱眉:“去那儿做什么?陈茜病重,儿子又小,他的亲兄弟陈琐却居心叵测,陈国朝廷人心惶惶,搞不好便是一场内乱。”   顾欢吃了一惊:“陈茜现在就病了?”   历史上,陈茜到底是哪一年病逝的,她并不清楚,总以为还早,没想到就在眼前。   高肃觉得她的话很怪,却也没有多想,便道:“是啊,陈茜过完年就病了,如今病势越加沉重,很可能不治。他谁也不见,只要韩子高进宫。两人紧闭宫门,不见任何人,将宫人也一概遣出,所有侍奉之事,均由韩子高一手操持。此事已天下皆知。韩子高本就权倾天下,如果陈茜临终时,委托他为顾命大臣,他便可以拿下陈琐,扶幼帝临朝,从此就像现在的和士开,成为陈国实际的太上皇。”后面那句话,他说得很低。   他们两人聊天的时候往往没有太多顾忌,可以随便说话,轻松愉快。顾欢听了后一直摇头,肯定地说:“韩子高才不像和士开。他深爱陈茜,如果陈茜驾崩了,他肯定伤心至极,哪里还有心思去弄权术?”   “你倒是了解他。”高肃哼了一声。“难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啊。”顾欢笑吟吟地抱住他的腰,赖皮地道。“韩子高是有名的美男子,你也是,我很想去看看,到底你们两个谁更美。”   “胡闹。”高肃轻轻捶了一下她的肩,忍不住笑了起来。   “长恭。”顾欢拉长了声音。“让我去嘛。”   高肃叹气再叹气,终于说道:“我去向朝廷告假,陪你一起去。”   顾欢挑了一下眉,然后便开心地笑了。   自从那个“洞房花烛夜”,高肃与她温柔地欢爱,彻底解开了她的心结,她渐渐又变得活泼起来。她的假期已经过去一半,她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司州城,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又有些不甘。她很想去看看万里河山,还有一些她想看到的人,譬如陈国的陈茜与韩子高,譬如周国的宇文邕。高肃不能陪着也没关系,她独自去踏遍青山,也是一样,倒没想到高肃毫不犹豫地便要跟她一起走,这让她非常高兴。   和士开对这件事的处理相当完美,高肃的告假奏疏送上去没多久,上谕便下到司州,将高肃由司州调往青州担任刺史,要他即日起卸任,三个月后赴青州上任。   高肃立刻将军政等一应事务移交给新到任的司州刺史,随即将这里侍候的下人全都打发回兰陵,只留下自己的两个随从护卫高明、高亮,顾欢身边的秋燕和春喜自然也跟在他左右。   郑怀英却不肯离开,提出想跟他们一起走。南朝有不少雅擅音律的名人,他想去游历一番,倾听别人的佳音妙乐。   顾欢立刻同意,高肃自然也没意见。   郑怀英只带了一个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小僮,便潇潇洒洒地跟他们一起上路了。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走得很从容。渡过黄河后,经梁州、南兖州、谯州、西楚州,然后到了长江边。   齐国与陈国以长江为界,陈国一向与齐国交好,但现时周国势大,他们便逐渐保持中立态度,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齐国与陈国的百姓可以自由往来,两国都并不禁止。   高肃和顾欢都打扮成贵介公子的模样,穿戴着文士喜爱的峨冠宽袍,腰上也学那些文士,挂着短刀。那些文人墨客挂着的刀剑都是为了应景,泰半连刃口都没开,可他们的短刀却是惯用的利器,饮用过许多敌人的血,用来防身绰绰有余。   郑怀英也打扮成文士的模样,却没带任何刀剑,更显儒雅。他的小僮背着琴,与秋燕和春喜笑闹了一路,很是开心。   高肃的两个亲卫则比较严肃,不过,也渐渐被轻松的气氛所感染,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在长江边,顾欢跑去跟人讨价还价,雇下一只大船。一行人渡过长江,很快到达建康。   入城不到两天,陈茜驾崩的信息便发布出来。官府禁止一切娱乐活动,所有商铺和私人宅院披挂的红绸、红灯笼等彩色物件全都必须摘下,改挂白绫和白纸灯笼,秦淮河畔丝竹不闻,乐坊舞馆鸦雀无声,茶馆不再鸣锣唱戏,酒楼也不见了卖唱的小姑娘。   顾欢并没觉得遗憾,与高肃成天在外面瞎逛。两人不要其他人跟着,发了银子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玩,注意别惹事,别露馅,晚上回客栈即可。   高肃的脸长得太过柔美,顾欢每日里都要用些花粉替他把轮廓改改,让他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清秀,江南有许多男子都是如此,涂粉也是时下风尚,没人会注意他们。   每天早晨,高肃都会坐在窗边,仰起脸任她涂抹描画。顾欢心里乐开了花,常常戏谑地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乎?”   高肃拿她没辙,又生性严谨,无法似她那般信口胡说,只得笑着摇头。   两人把臂同游,逛遍建康城,白天同食,晚上同寝,开心至极。   后来,顾欢找到了最靠近宫城的这家望江楼,便日日守在这里,想要看看韩子高。   陈茜与他那么相爱,以至于竟欲封他为皇后,如今陈茜仙逝,不知他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么多天过去,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位据说美得超凡脱俗的大将军。她无所顾忌地向店小二打探,那个伙计似是早就习惯了,平淡地道:“韩将军在宫中守灵,寸步不离。”   顾欢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当然,也应该是这样。   待伙计走后,她转头看向高肃,轻声说:“他们是真的相爱。”   高肃移过去,温柔地搂住她的肩,微笑着点头。 ------------ 第28章   在建康呆了一个多月,顾欢始终没能见到韩子高。   消息很多,陈茜崩于有觉殿,临终时留下遗诏,由其弟陈锁与中书舍人刘师知饿扑射刘仲举共同辅政,十五岁的太子陈伯宗即位,安成王陈锁立刻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司徒、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韩子高几乎是顷刻间大权旁落。   高肃慨叹:“原来陈锁才是和士开般的人物。”   “不一样。”顾欢摇头。“陈锁姓陈,和士开不姓高。”   “是啊。”高肃同意。“只怕陈锁要动手篡位。”   “嗯。”顾欢与高肃泛舟玄武湖,四下无人,尽可以畅所欲言。“不过,他得先除掉韩子高。”   “对。”高肃点头。“韩子高手中握有兵权,又全心全意的忠于陈茜,万不会容他篡夺陈茜儿子的皇位。”   顾欢叹了口气:“怎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没办法。”高肃想到自己,也有些无奈。“小人之心,君子莫可度之,也不能为求自保便去效法奸佞之人,做那卑鄙之事。”   顾欢对他的这个原则是相当赞同的,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两人吧船划到湖中,顾欢便躺到高肃怀里,看着天上白云悠悠,任船轻轻荡漾。   高肃愉快的抱着她,懒散的半靠着船舷,笑眯眯的说:“干脆我们不回去做官了,就这么游山玩水,岂不快活?”   “话是这么说。”顾欢漫不经心的道。“一旦朝廷要召你挂帅出征,你大概是不会推辞的吧?”   “我是武将,当然想上陈杀敌。”高肃有些郁闷。“可皇上若是忌惮我手握兵权,那就很麻烦。”   “走一步算一步吧。”顾欢微笑。“其实,你大可学一学陈锁。若皇帝无道,彼可取而代之。”   “噤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高肃有些紧张,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湖面。“欢儿,你说别的可以,这造反作乱的事万万提不得。”   “好吧,我不说。”顾欢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反正现在是假期,我们就开开心心的玩吧。”   “好。”高肃笑着吻了吻她的额角。   顾欢眯起眼,向往的说:“我还是想看看韩子高。”   高肃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调侃道:“你这么色迷迷的,太像登徒子了,小心人家韩将军一刀宰了你。”   顾欢便做出色狼的模样,伸手去摸他修长的腿。摸着摸着,她忽然想起来,兴奋的说:“长恭,我好像长高了些。”   高肃想了想,便道:“是,好像是长高了。”   他的个头在一米八以上,顾欢这几个月确实长高了不少,可仍然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她自然不会奢望长到高肃那样,可至少不再像个小孩子了,想想也挺开心的。   高兴了好半天,她也浑然忘了自己是在船上,一骨碌爬起来,又伸手去拉高肃:“来,我们比一比,我到你哪里了?”   她这一用力,小船便剧烈的摇晃起来。她站立不稳,便落进水中。   高肃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跳了下去,伸手想去抓她。   不过,他忘了,他是北方人,精于骑术,却不会水。这一下去,立刻如秤砣一般,直往湖底沉去。他只能及时闭气,其他的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顾欢灵活的潜下去,从背后抱住他,将他送上水面。   头一探出湖面,高肃便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欢带着他,很快游到船边,将他的手搭在船舷上,这才笑着说:“原来你不识水性。”   高肃疑惑的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学会游水的?”   顾欢前世很喜欢游泳,现在自然就熟识水性,闻言笑道:“夏季天气太热,如果没事的话,我就会跳进黄河游一游。”   “黄河水流湍急,你那样也太危险了吧?”高肃有些担心。   顾欢帮着他翻上船,自己却在清澈的湖里如一条鱼般畅游,忽而自由泳,忽而蛙泳,忽而仰泳,伴随着水花飞溅,她觉得痛快淋漓。   高肃看着她灵活的身姿,心里不再担忧,却更加爱她。他操起浆,向岸边划去,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   顾欢见他快要划到湖边,便以奋力游过去,比他先到岸上。她湿淋淋的站在那里,放声大笑,爽朗的道:“人生在世,自当中流击水,看浪遏飞舟。”   她的话如此豪迈,高肃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湖边凉亭有个人正在呆坐出神,听到她的话,倏地转过头来。   他本来戴着宽边纱帽,将整个脸都遮住了,并不引人注目,这一抬起头来,便露出那绝世的容颜。   顾欢察觉到投向自己的视线,不经意的回过头去,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   此人容貌艳丽,身形修长,肌肤白皙细腻,眉不点而翠,唇不涂而朱,一双凤眼中满是忧伤,让人一见便受感染,几乎要为他的悲伤而落泪。虽然相貌生得如美女,他的眉宇间却英气逼人,坐在那里不怒而威,又是地地道道的男儿气概。   顾欢自然不会将他误认为女子,发呆了片刻,便如获至宝,赶紧回头向船上招手:“快来,快来。”总算百忙之中还有警觉,没叫出高肃的名字。   高肃脸上的粉已经被水洗去,露出一张素面,出奇的柔美动人,湿漉漉的衣裳勾勒出他高挑的身姿,风华不亚于亭中之人。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一个跟自己同样美丽的男子,不由得一怔,随即似有所觉,眼中出现疑惑之色。   顾欢拉住高肃,满脸惊喜,低低的道:“你看他生得那么美,会不会就是韩子高?”   高肃看了一眼那人,立刻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便凑到顾欢耳边说:“小心人家把咱们当奸细拿了。”   顾欢眨了眨眼,不解的问:“不是两国不禁百姓互相往来吗?”   高肃笑着说:“咱们是百姓吗?”   “现在就是。”顾欢强词夺理。“我们只是来玩的,又不是以官方身份入境。”   “所以才叫奸细呀。”高肃微笑。   两人都是艺高人胆大,在战阵上面对强敌的千军万马尚且不惧,何况是现在。他们心态轻松,神情举止便悠然自得,一派光明磊落,没有半分鬼祟之态,让人无法怀疑。   片刻之后,那人欠了欠身,缓缓的说:“两位兄台可否入亭一叙?”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动听。   顾欢正中下怀,拉着高肃便走了进去。   两人衣裳尽湿,水珠一路滴过去,却都若无其事,便要坐到石凳上。   那人关切的道:“虽一入夏,仍有凉意,两位兄台当心着凉。”   “谢兄台关照。”顾欢一本正经的抱拳施礼。“我二人泛舟湖中,不小心落水,待回到客栈中再换干衣,当无大碍。”   “哦?两位兄台住哪家客栈?”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派人去帮你们取来干亦,及时换上才好。”   顾欢有些避忌,便道:“我们自去取吧。下人们不认识你的人,多半不肯把我们的衣服乱给人的。”   “哦,那也好。”他点了点头,顺口问道。“两位从哪里来?”   顾欢转头看了高肃一眼,意思是让他回答。高肃已经心中有数,便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微笑着道:“江北。”   那人秀眉一挑,淡淡的问:“兄台可是兰陵王高长恭?”   “正是。”高肃不遮掩不慌乱,笑着说。“请问,阁下可是大将军韩子高?”   那人立刻冲他一抱拳:“久仰久仰,在下正是韩子高。”   高肃放开顾欢的肩,对他拱手还礼:“不敢,在下久慕韩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顾欢看着这两位当世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互道仰慕,不由得心花怒放。   高肃知她心意,怕她张嘴胡说,便抢先道:“这位是我……好兄弟顾欢。欢儿,快给韩大将军见礼。”   顾欢立刻一本正经的抱拳施礼:“见过韩大将军。”   韩子高也对她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顾兄台虽然年少,刚才之言却豪气万千,令人钦佩。”直到现在,他的脸上才有几分笑意,却似春花初绽,让人倍感眩惑。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是信口开河,韩将军谬赞了。”   “不然,若不是胸有丘壑,岂会脱口而出豪言?”韩子高又笑了笑,转向高肃。“请问王爷来此有何贵干?”   高肃从若的道:“我向朝廷告了假,陪我……兄弟四处游玩。我二人久慕建康繁荣,便来观赏一番,领略六朝都城的胜景。”   “哦?”韩子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顾欢,便没再问什么,脸上笑容很快敛去,不由自主的又浮现出深深的悲哀。   顾欢非常同情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陪他坐着,看着微微荡漾的玄武湖。   韩子高忽然轻声说:“我们也曾经如你们那般,一同泛舟湖上,一起落水,后来,他拉着我,一同游上岸……”说到这里,他的眼里满是怀念,还隐隐闪烁着一缕幸福的光芒。   顾欢忍不住安慰他:“死者已矣,你别太过伤心了。他的最后一段时光是与你共度,一定非常快乐。”   韩子高抬起眼来,看着周围的林木葱茏,看着远方的华丽楼阁,眼里却是空白一片。   高肃握住顾欢的手,心里很同情眼前的这位男子。他原本对龙阳之事是不以为然的,可现在看到韩子高,被他那发至内心的深切悲伤所感动。便觉得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细思起来,他与爱侣天人永隔,而自己却能与爱人日夜相伴,那是何等的幸运,也让他更加珍惜。   顾欢似能感受到他的心思,也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看着韩子高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悯与怜惜。   过了很久,韩子高才回过神来,对两人说:“抱歉,在下失礼了。”   高肃微笑:“韩将军别客气,是在下二人打扰了。”   “你们两人别这么客套来客套去吧。”顾欢活泼的插科打诨。“我看你们都生得一般美,打起仗来也一般英勇,今日能够相遇,也是有缘,不如就此义结金兰,两位哥哥看是如何?”   高肃无奈的看着她,对韩子高苦笑:“我这……兄弟一向喜欢异想天开,韩将军千万莫怪。”   “顾兄弟天真烂漫,十分可爱。”韩子高终于有了些愉悦的笑意,淡淡的道:“在下被人称为奸佞,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今后下场如何,未可逆料。兰陵王金尊玉贵,在下实在不敢高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相当冷淡,一副满不在乎,任人唾骂,我行我素的模样,顿时令高肃与顾欢侠义心起,热血上涌。   顾欢脱口便道:“你和大行皇帝不过是两情相悦,怎么谈得上奸佞二字?你为他打江山,为他平叛乱,为他背骂名,终他一生,不离不弃,这种情分正该千古称颂,青史留名。你别理那些小人乱嚼舌根的浑话,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气死他们。”   她这番话登时让韩子高大起知己之感,不由得拱手一揖:“多谢顾兄弟仗义执言。”   高肃也点头:“韩大将军,在下也对你好生相敬。若你不嫌弃,咱们就依欢儿之言,结为兄弟吧。”   韩子高与陈茜情投意合,几乎被他立为皇后,对世俗礼法一向就没放在眼里。自陈茜死后,他便觉了无生趣,对陈锁夺他手中大权根本淡然处之,有时连上朝都不去,只等着陈茜出殡之日的到来,送他至永宁陵,便自请守陵,永不离开。今日来玄武湖小坐,也是追思当日与陈茜把臂同游的快来时光,却不想遇到了齐国的兰陵王。见他风姿绰约,英气勃勃,身边的少年也秀丽可人,活泼可爱,虽是萍水相逢,初次相见,却对自己关怀备至,韩子高不由得好感大起,便慨然点头:“也罢,咱们便在此义结金兰。”   三人当即出亭,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结为兄弟。   韩子高今年三十岁,高肃二十二,顾欢十七,三人互相抱拳,称兄道弟,都愉快的笑了起来。   韩子高微笑着问:“二弟三弟,你们住在哪里?”   顾欢立刻答道:“就在江边的仙客来。”   “哦,我知道那里。”韩子高点头。“虽说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客栈,却终究不便,不如便搬来哥哥的府中小住吧。”   顾欢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好啊好啊。”   高肃也很洒脱,欣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便去叨扰大哥了。” ------------ 第29章   顾欢与高肃住进韩子高的将军府后不久,陈茜的殡葬大典便举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将陈茜的棺木送到建康城外的永宁陵,韩子高自然不会缺席。他全身缟素,骑马走在新皇和安成王陈锁身后,送自己的爱人最后一程。   顾欢和高肃不过是韩府客卿的身份,自然不能去陪伴他。全城戒严,百姓几乎是看不到送葬的大典的,况且他们也没必要去看。高肃送过先皇高湛,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顾欢不想引入怀疑,给韩子高惹麻烦,两人便呆在府里,安静的等他回来。   高肃拿着这两天顾欢买来的话本,悠闲的看着,而顾欢则跟着郑怀英学琴。   皇帝新丧,丝竹禁绝,他们没有动琴,只在弦上虚拨。郑怀英指点着顾欢练习指法,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顾欢抬头看向窗外。   北风骤起,绵绵细雨纷纷而下,园中花枝轻摇,天地间腾起暮霭,有鸟鸣零落响起,一声一声,仿若杜鹃啼血,充满悲伤的气息。   顾欢忽然想起温庭筠的那首词,不由得漫声低吟:“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好词。”郑怀英微笑。“寻欢小小年纪,却能体会别离之苦,实是难能可贵。”   当初,顾欢坚持要正式拜师学琴,因此两人有师徒名分,便不必拘泥于身份高低,彼此都互相称对方的表字。   “我这也是有感而发。”顾欢叹了口气。“东园,我大哥现在不定怎么伤心呢,真不知该如何劝他才好。”   郑怀英看着她,温和的说:“你对韩将军真好。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认同他的,可你却那么关心他。似乎无论在别人眼里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你都可以接受。”   “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接受,可我大哥与陈茜的感情是很美好的,绝不是什么荒唐之事。”顾欢睁大眼睛,肯定的说。“当初在兰陵郡听他们讲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心里祝福他们。可惜,我到建康来得晚了,没能见到那位情种皇帝。”   “如果陈茜还在,听到你这番话,一定很开心,并会迫不及待的与你义结金兰。”韩子高叹息着道,缓步从门外走了进来。“真是相识满天下,知己有几人?天地之大,并无我们容身之地。若陈茜不是皇帝,大概我们也不会被世人所容的。”   他仍是白衣素冠,眼圈微红,脸容憔悴,却更显美艳不可方物。顾欢心疼的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温柔的劝解着:“大哥,那些人其实是嫉妒,才会乱嚼舌根,你别理会他们。其实,龙阳断袖之事,自汉朝以来便很常见,上至帝王将相,下到普通百姓,都会有这样的情意,有什么稀奇?那些人闲得无事,百无聊赖,才会乱说别人的事。大哥,你累不累?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喝水?”说到后来,她话锋一转,变得十分关切。   韩子高阅人多矣,自然看得出,这个年少的三弟是真心待自己好,心里不由得特别感激。他怜爱的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顾欢连忙去拉他。“走走走,我饿了,我们去用膳。你要不吃,我也没胃口的。”   韩子高对这个相识不久的三弟相当宠溺。高肃虽与他成为结义兄弟。却一向独立惯了,家中几个亲兄弟也不常呆在一起,因此与他只是偶尔谈天说地,态度虽然和蔼,但并没有小弟对大哥的那种依赖,感觉上倒像是两人一般大,只有这个少年弟弟,对他才是真心亲近,一声声“大哥大哥”的叫着,让他孤独已久的心感到温暖。   听顾欢说饿了,他这才想起他们好像也没用晚膳,便只得强打精神,起身与她走出门去。   顾欢走到门口,回头叫道:“东园,你也来呀。”   郑怀英微笑点头,将琴收好,这才跟在他们身后,向花厅走去。   顾欢一开始就对韩子高说,郑怀英是有名的乐师,在兰陵王府做客卿,韩子高便对他以礼相待,十分客气,用膳时也都在一起。郑怀英心里感动,渐渐不再像最初那般忧郁,变得开朗起来。   对于顾欢的这些做法,高肃毫无异议。他在军中便爱兵如子,从无等级观念,对于会写文、能谱曲的人都相当敬重,对郑怀英也当是自己家人,并不觉得他不过是自己买下的奴仆。   韩子高与顾欢、郑怀英走进花厅,府中的总管韩福便立刻派人去请高肃。   韩子高让顾欢坐着,便转进内堂换衣服。当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衫出来时,高肃已经坐在顾欢身边,桌上的菜也上齐了。   他坐上主位,对桌边的三人笑了笑,温和的说:“请用吧。”随即拿起了筷子。   这顿饭吃得比较闷,韩子高一脸倦意,始终不吭声。顾欢也无言以对。高肃也不知该如何劝解。郑怀英当然就更不会多说一句话了。   今日,郊外阴云密布,冷风萋萋,韩子高看着陈茜的灵柩被送入地宫。当重逾千斤的断龙石落下时,他的心也碎成了一片一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心碎后涌出的鲜血浸泡着,既疼痛,又苦涩。   世界上最疼他最爱他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天地在他眼里都已失色,再多的山珍海味他都味同嚼蜡,再美的花团锦簇他都视若无睹。已是初夏时节,他却觉得入骨入心的冷,放下碗,他低低的道:“失陪。”便离席而去。   顾欢犹豫片刻,面露不忍,便要跟去劝慰。高肃一把拉住了她,轻声道:“让他一个人呆着吧,没有别人看着,他或许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顾欢一听有理,便重新坐下,却已完全没了食欲,只得盛了一小碗汤来喝。   沉默的把饭吃完,三人无言的离去,各自回房。   韩子高的府邸占地很广,里面古树参天,花园池塘颇多,完全是江南园林的清雅格调,主人却只有韩子高,下人也不多,到处都是一片寂静。   顾欢和高肃被安排在韩子高所居住院落的旁边,郑怀英则带着小僮住在他们边上的另一处小院里,府里的总管拨过来不少婢仆,把他们照顾得十分周到。顾欢和高肃自己带了从人过来,便不要他们进内室伺候,只做些日常的洒扫清洗,依时送饭送水便可。   他们缓缓走过花间小径,有婢女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替他们挡住风雨。   顾欢和高肃回到房中,秋燕替他们斟上今年新出的明前碧螺春,春喜和高明、高亮站在门边,听候吩咐。   高肃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不用人伺候了。”   四个人躬身施礼,便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高肃端起茶碗,想了想,却又放下,深深的叹了口气:“欢儿,大哥这样下去只怕不行。陈锁不怀好意,那个小皇帝看来又懦弱无能,但陈国大半兵权都在大哥身上,如果陈锁意图不轨,只怕会先拿大哥开刀。此事性命攸关,不可不防,可大哥根本无心政事,不闻不问。等陈锁布好局,那就有点不妙了。”   “是啊。”顾欢知道韩子高接下去会有什么下场,心里更是郁闷。皱眉想了一会儿,她轻声道。“长恭,我们先去买艘船,泊在江边,若见势不对,就护着大哥渡江北上,将大哥接到我们那儿去住,谅那陈锁也不敢来要人。”   高肃一向便知她胆大包天,细细一想,却觉得这主意可行,便点了点头:“好,我明日便吩咐高明他们去办。买艘快船,艄公桨手也全部雇下,随时准备离开。”   顾欢大喜,起身抱住他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说:“长恭,我爱死你了。”   高肃心里欢喜,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柔声道:“以前,你一直是独生女,令尊又长年在外,镇守边关,你一个人呆在家中,到底孤单,现在有个哥哥了,我也很为你高兴,自然就要对他好。”   顾欢窝在他怀里,笑着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有这样一个大哥,我开心得很。不过,他也是你的大哥啊。”   “对,可他主要是你的大哥。”高肃怜爱的轻抚她的肩。“我们家六兄弟,其他表兄弟、堂兄弟更是有数十人,惟独我生的太过柔美,从小就被人看不起。我高家先祖倾慕鲜卑武勇,一脉相传,历代皇帝都只喜欢刚健强壮之人,像文宣帝便十分宠爱我五弟,孝昭帝和武成帝都喜爱我大哥,只有我,不但没人重视,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直到渐渐长大,我并不如外表那般柔弱,十六岁便上沙场奋勇杀敌,这才令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不过,我六兄弟一直亲厚,虽父母早亡,却也并不是太过孤单。欢儿,如今我能得你相伴,已是心满意足,此生夫复何求?只是大哥……实在令人痛惜不已。我们又已结为兄弟,义之所至,自是份所当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被别人作践。”   “正是。”顾欢连连点头。“绝不能让他为小人所害。”   两人情投意合,心有灵犀,便进一步商议起具体事宜来。正在讨论,忽然听到秋燕在外面朗声道:“三公子,韩总管有事求见。”   顾欢赶紧起身开门,温文尔雅的说:“请福伯进屋说话吧。”   韩福站在庭中,长揖到地:“老奴冒昧,恳请三公子劝劝我家老爷。”   顾欢吃了一惊:“我大哥他怎么了?” ------------ 第30章   自陈茜驾崩后,韩子高一直很反常,除了守灵外,便是在家中枯坐,偶尔出去走走,也是失魂落魄。总管韩福本来很担心他,见他虽然憔悴消瘦,悲痛伤心,但见他衣食作息尚好,似乎还是在努力坚持着,这才稍稍放了点心。   今日,韩子高去送陈茜过山陵,似乎是一件大事完成了,眼里闪现出奇异的冷冽的光,令人揪心不已。晚膳后,他将韩福叫进房中,仔细吩咐了家中的事务。他母亲早亡,父亲在前年去世,只有一个兄弟留在家乡会稽,已经娶妻生子。他安排韩福将府中银两分出一半来送往会稽兄弟处,另一半由韩福做主,分给府中下人。陈茜在世时赐给他无数珍宝,他早已叫韩福全部封存,只留下陈茜送他的贴身挂件。   韩福一家在侯景之乱中险死于乱军刀下,是韩子高率平叛大军及时赶到,将他们救下。韩福一直对这位救命恩人感激不已,矢志追随左右。韩子高有感于他的赤胆忠心,建府时便让他做了总管,将家中的所有事务全都交到他的手中。韩福这些年来亲见韩子高与陈茜的情感,也了解他的性情,此时见他如此,竟是交待后事的模样,不由得越想越心慌,又知自己人微言轻,一定劝不动韩子高,便赶紧来找顾欢。   韩子高带顾欢和高肃来到府里,对他说那是自己的两位结义兄弟,韩福便十分高兴。韩子高除了对陈茜是真心实意的好,待其他人一向有些冷淡。他生得太美,对他觑觎的不轨之徒车载斗量,因此他比喜欢与人多亲近,以免麻烦。此刻正当非常时期,韩子高竟然有了朋友,他自是非常欢喜。   这些天来,他也看得出来,韩子高与顾欢更加亲厚一些,常常回府之后会先来探望顾欢,只有在顾欢面前,他才会偶尔露出愉悦的笑容。因此,当此要紧关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来找顾欢拿主意。   顾欢听他说完,立刻急了,回头便道:“长恭,快,我们去劝劝大哥。”   高肃坐在房中,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便大步出门,对韩福说:“我大哥现在何处?”   韩福立刻对他施礼:“请二公子、三公子跟老奴来。”   高肃与顾欢都很有礼貌的道:“有劳福伯。”   韩福在前面带路,几乎的一溜小跑,将他们领到韩子高的卧房。   这个院子两人都来过不少次,只是依照礼节,都没有进过卧房,只在堂屋或书房盘桓,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他们跟着韩福,穿过堂屋,直接进到里间。   屋里很干净整洁,韩子高坐在窗前,自斟自饮,桌上已放了好几个酒坛,似是都已喝尽。   顾欢和高肃都闻到了一股花雕的浓香,看桌上还有一碟青梅,便即明白,韩子高喝的正是上好的陈年花雕。酒里放进梅子,用热水温了,香醇甘甜,十分好喝,后劲却极大,不知不觉就会醉了。   他心情不好,借酒浇愁,那自然没什么,可桌上还有一样东西,却让人见着有些心惊。   那是一柄短刀,刀鞘掐着金丝银线,镶了宝石,看上去非常名贵,但是,再漂亮的刀,其最终用途也不过是杀人,或者,自杀。   顾欢走上去,不动声色的笑道:“大哥,怎么一个人喝酒,也不叫上我们。”身子掩护着,伸手一抹,便将刀握住,背到身后,示意韩福拿走。   韩福也很机灵,悄悄拿过刀,便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韩子高看向顾欢,半晌没有吭声。他双眼通红,脸上却是一片空白,半点表情也没有。   高肃赶紧上前,笑着说:“是啊,欢儿说的对,大哥,有这样好的酒,也不叫上小弟,那怎么行?”   韩子高仍然不说话。   顾欢看他眼睛有些发直,忽然察觉不对,便伸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晃了晃。   韩子高顺着她的力道,软软的倒了下去。   高肃眼疾手快,抬手便将他圈住。   顾欢凑近看了看,低低的说:“大哥已经醉了。”   高肃二话不说,一手搂住韩子高的肩,一手伸到他的腿弯处,将他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顾欢更快,脱了鞋便上床去,帮着高肃替韩子高宽衣解带,将他轻轻放到床上躺好,再拉过锦被盖上。   韩子高身材高挑修长,平时一举一动都很轻捷,看着似乎并不重,可到底是个健壮的男子,喝醉之后,分量可不轻。好在高肃与顾欢都是武将,力气不小,这么一番忙下来,也累得直喘粗气。   他们坐在床上,一人一边,守着韩子高,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互相看了一会儿,才同时叹了口气。   似乎已经沉睡的韩子高却忽然动了一下,很轻很轻的叫道:“茜?”   高肃与顾欢面面相觑,都不敢动。   韩子高的声音充满了渴望:“茜?”   顾欢猛然明白过来,对高肃大比手势,又使劲点头。高肃与她心意相通,立刻懂了。只怕韩子高把他们的叹息声当成了陈茜的声音,以为是在做梦,陈茜来看他了,不由得心里一酸,很为他难过,便听从顾欢的意思,低沉的说:“是我。”   韩子高闭着眼,努力的抬起手,小心翼翼的问:“真的是你?”   “是。”高肃的声音很低,用双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韩子高缓缓的笑了起来:“真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得你了。”   “不会的。”高肃的声音很温柔。“我在天上,会一直看着你。”   韩子高喃喃的说:“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定很孤单吧,我想来陪你。”   “不可以。”高肃脱口而出,然后便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顾欢直起身来,小心的倾前,凑到高肃耳边,低低的道:“要看着他好好的活着,等他百年之后才能死,绝不能自寻短见。”   高肃立刻对韩子高说:“我想看着你好好的活着。等你百年之后,我来接你。如果你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我绝不原谅你。”他是真的担心,话语中充满情感。   顾欢大为感动,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颊,这才收回身子,靠墙坐着。   韩子高沉默了,半晌才艰难的道:“好,我答应你,不会自寻短见。”   高肃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吁了口气,欣慰的说:“这就好。”   韩子高忽然担心的问:“茜,你要走了吗?”   顾欢赶紧连连摇头。   高肃柔声说:“不会。你好好睡吧,我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韩子高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温顺的“嗯”了一声,手上却更加用力,握着高肃的手不放。片刻之后,忽然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沁出,滑向鬓角。   顾欢连忙用衣袖替他印去泪水,自己的眼睛却已经湿了。   高肃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一刻,在他眼前的韩子高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无暇细想,便侧躺下去,将韩子高拥住,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膀。   韩子高在他温暖的拥抱下终于不再伤心,在睡梦中渐渐变得安静。   顾欢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在床的最里侧,如果要下床,说不定会惊动韩子高,她便不敢乱动。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她才在高肃关切的目光中躺了下去。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屋里一片黑暗,只听见屋外面似乎变大了,细密的打在树叶上,发出轻轻的唰唰声,仿如催眠曲,让人陷入温柔的梦乡。   床很宽大,三个人睡在上面也并不觉得很挤,高肃和顾欢分别扯了锦被一角搭在身上,也沉沉睡去。 ------------ 第31章   第二天一早,高肃最先醒来。睁眼一看,头顶上的纱帐十分陌生,好一会儿才想起夜里的事,便转头看去。   韩子高平躺着,头枕着他的臂膀,睡得很熟。   顾欢却是习惯性的侧着身,如小鸟依人一般靠在韩子高。虽然盖着被子看不到,可高肃却知道,顾欢喜欢伸出一只胳膊抱着自己的腰,这时只怕多半是抱着韩子高。   虽然知道韩子高只是他们的大哥,顾欢对他鬓不存什么别的心思,更知道韩子高不喜欢女子,对顾欢更无邪念,可高肃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微微侧身,另一只手伸了下去,摸索着放到韩子高的腰上,果然触到了顾欢的胳膊。   他心里轻叹,慢慢将那条修长的手臂拿起来,想要送出去。顾欢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高肃不动了,越过韩子高的脸,看向顾欢秀丽的容颜。   顾欢的眼神很迷蒙,半晌才变得清亮。她看了看眼前的人,再看看高肃,也想起了昨日晚间的那些事,不由得眨了眨眼。她小心翼翼的往墙边退去,然后慢慢起身,轻手轻脚的从床尾滑下去,对高肃做了个“走”的手势。   高肃便缓缓抽出自己的胳膊,替韩子高盖好被子,这才下床,悄无声息的与顾欢一起走出门去。   韩子高醉意深沉,心绪也比较安宁,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不大想得起昨天夜里的事,只记得自己似乎喝了酒,心里越来越难受,实在不想再忍耐下去,便打算横刀自刎,后来,好像是陈茜来了,对他说了很多话,要他不可自寻短见,他也答应了,陈茜便很高兴,再后来的事就记不清了,仿佛陈茜一直在床上抱着他,直到他安稳的睡去。自陈茜驾崩,两个月过去,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晚。   他慢慢坐起来,看着桌上放着的好几个酒坛,以及孤零零的一个酒杯,更相信昨夜来看他的就是陈茜。他回想着陈茜的音容笑貌,出了好久的神,却不再落泪,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下了床,叫来一直守候在外的仆役,让他收拾屋子,自己到房后的汤池泡了很久。沐浴完,他仍然换上白衣素冠,缓步走出房去。   高肃与顾欢已经用了早膳,有些担心他,便跑到他的院外练武,顺便等他起床,看他的神情是否已经恢复正常。   韩子高走出院门,便看见高肃与顾欢正在对练刀法。二人手持短刀,打得难解难分,身法迅速,出招如电。高肃气贯长虹,力道沉稳,让人难以正面招架。顾欢轻灵飘逸,闪转腾挪,然后突出奇招,往往便逼得高肃不得不回刀自保。   韩子高微笑着看了一会儿,便道:“我也来与两位贤弟玩玩。”   高肃笑道:“好。”   顾欢更是高兴:“好啊,咱们来混战一场。”   韩子高回房找刀,那仆役机灵,立刻奔去跟韩福说了。韩福便将收起来的刀交给他,让他带过去。韩子高借过刀,也无暇细问,便出房去加入战团。   韩子高的刀法与高肃的风格很相似,也是大开大阔,力能开碑裂石,犹如雷霆闪电。两人很快便斗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酣畅淋漓。   顾欢收刀退后,站在一边欣赏着两位美男的英姿,不由得心花怒放。   下了一夜的雨在清晨停止,随后朝阳升起,将天地映照得无比亮丽。在他们身边,是开满粉色荷花的小湖。阔大的绿色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蜻蜓与蝴蝶四处飞舞,清风徐来,在水面激起阵阵涟漪,荷花与莲叶不断摇动,仿佛是一副流动的画,儿在这幅画前打斗的这两位当世名将便显得更加美丽。   顾欢简直觉得眼睛不够用了,看了这边看那边,一直是眉飞色舞。   韩子高与高肃都想看看自己与对方孰优孰劣,在最初的试探后便全力施为,打得非常激烈。数百招后,顾欢与他们自己都已明白,两人势均力敌,只怕很难分出胜负。   顾欢欢快的笑道:“这种时候,就显出我的重要了。大哥,我要来偷袭你了。”   听她大声嚷嚷着要来“偷袭”,韩子高再也忍不住,朗声笑道:“好啊,来偷袭吧。”出招的力道便松了一些。   高肃也大笑,手中的刀也缓了下来。   顾欢跳进圈中,挥刀便向韩子高砍去。   韩子高反手一挡,将她的刀拨到一边,随即横刀疾斩,直奔高肃的中盘。   高肃架住他的刀,顾欢立刻抢近前去,探身猛砍韩子高的双足。   韩子高立刻跃起,双腿在空中鸳鸯连环,踢向顾欢,手中刀在空中挥过,砍向高肃的头颈。   顾欢与高肃同时着地滚出。韩子高落下地来,还未站稳,那两人便一左一右抢上,刀光霍霍,连环三击,分别砍向他的上中下三路。   韩子高连连后退闪避,很快便处于劣势,只能勉力支撑。   顾欢忽然说:“长恭,现下我来偷袭你。”话音未落,她的刀便中途转向,斜斜斩向高肃。   韩子高一怔,哈哈大笑,立刻疾步上前,挥刀攻了过去。   高肃顿时左支右绌,急步退后。   顾欢玩得兴起,忽而相助高肃,忽而与韩子高联手,那两人旗鼓相当,加上她便居于绝对优势,而顾欢也不会让任何人败下阵来,一旦看见对方顶不住了,便转而攻向另一人,形势便会立刻逆转。   三个人杀得兴高采烈,直打到午时将至,这才停下手来,全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韩子高愉快的笑道:“好久没有这么痛苦了。二弟,三弟,我那里有专门修的汤池,以泉华垒砌,御用温泉之水注之,能疗疾解乏,你们也与我一起去泡一泡吧。沐浴完后,我们再用午膳。”   高肃看了顾欢一眼,便对韩子高说:“大哥,有件事我们一直没说,请你见谅。”   韩子高微笑着看向他:“是吗?如果是不便出口,那也无妨,就别说了吧。”   “在大哥面前也没什么不便出口的。”高肃一鼓作气的道。“其实,欢儿是女子。她自小喜穿男装,又长年在军中,习惯了以男子形貌示人,上次遇见大哥,不及说明,以后就没顾得上说。”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韩子高笑了笑。“当世唯一一位女将军,便是北朝齐国的定远将军顾欢,今年初,又被封为归德大将军,一直在兰陵王高长恭帐下听命。可能一般人不太知晓此事,可陈茜知道,我当然也就知道了。初次见面时,欢儿衣衫尽湿,哪里还看不出她是女子?不过,如果你们喜欢这样以兄弟相称,我自然也无异议。”   顾欢脸颊绯红,扑上去抱住韩子高,笑着叫道:“大哥,大哥,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就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说。”   韩子高拥着他,温柔的说:“没事,不说也没关系啊。在大哥心里,你是三弟是三妹并不重要,都是我的欢儿。”   高肃笑着上前,伸手将顾欢揽过来,补充道:“是我们的欢儿。”   “对。”韩子高洒脱的说。“走吧,一起去汤池沐浴,我让人在当中悬一竹帘,欢儿在另一头便可。”   “好啊。”顾欢雀跃,随即在心里打起算盘来。   美男出浴啊,可不可以偷窥一下呢?   她在那里眼珠骨碌碌的转,脸上满是诡秘的笑,高肃是她知己,如何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立刻把眼一瞪,沉声告诫:“不可以。”   顾欢大为扫兴,撅了撅嘴,嘀咕道:“小气鬼。”   韩子高不解的问两人:“什么?”   高肃看着顾欢,严肃的说:“她又在打鬼主意。”   韩子高很好奇:“欢儿,有什么好主意啊?说来听听。”   顾欢的脸更红了,连忙转头看湖里的荷花,支支吾吾的说:“也没什么主意,就只是想游泳。”   “哦,那很容易。”韩子高爽快的道。“这两日如果天气好,我带你去游长江。”   “哈哈,好。”顾欢大喜,上去挽住韩子高的胳膊,对高肃做了个鬼脸。   高肃无奈的长叹,伸手揉了揉顾欢的头,便跟在两人旁边,一起向韩子高的院子走去。 ------------ 第32章   汤池里早已换上了新的温泉水,袅袅白烟慢慢升腾,几道淡彩的纱幔一垂到地,池子中央原本卷起来做装饰的竹帘也放了下来。   三人在外面的起坐间里喝了杯茶,内府大丫鬟便过来禀报:“老爷,都备好了。”   韩子高点了点头:“好,你们去吧,我们自己来。”   丫鬟躬身答应,袅袅婷婷的退了出去。   顾欢噗嗤一笑:“大哥,听他们叫你老爷,简直太好笑了。你本来年纪轻轻的,叫都把你叫老了。”   韩子高微笑着说:“规矩便是如此,我也没办法。再说,我都过了而立之年,也差不多快老了。”   顾欢连连摇头:“再过三十年才能说老,就你现在这样,不过刚刚长大而已。”   韩子高听得好笑:“我要是刚刚长大,那你们呢?”   顾欢一愣,便耍赖的说:“我们差不多大。”   高长恭也点头:“是啊,是差不多的。”   “好好好,就算是一般大吧。”韩子高笑着起身。“三弟,你走那边,会直接通到汤池的另一头,我和二弟从这边过去。”   “好。”顾欢开心的走了过去。   就如分花拂柳,她穿过室内重重叠叠的纱幔,从右边沿着墙,走到了池子的另一端。   屋里点着上好的檀香,水面上飘着彩色花瓣,如彩色琉璃般透明美丽的泉华垒砌成池壁,池沿上整齐的堆叠着雪白的丝巾和米色的棉布,放着彩色的香胰,到处都是江南特有的飘逸、温柔、缤纷、香艳,仿如仙境。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顾欢便脱下衣服,慢慢走到水里。   在池子的另一头,韩子高也解开衣带,脱下外衫,却见高长恭没动,不免有些诧异:“二弟,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不是。”高长恭为难的微微皱眉。“我忽然想起,我……答应过欢儿,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那个……”   韩子高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那你过去吧,跟欢儿一起。”   高长恭更加为难:“当着大哥的面,她肯定不愿意。”   韩子高忍不住调侃的道:“那我就走了,把这儿留给你们吧。”   “不行。”顾欢在另一边大叫起来。“大哥,你不准走。长恭,我特别准你在大哥面前也可以脱衣服。世上哪有穿着衣服洗澡的?更不能为了守规矩把大哥赶走吧?呆子。”   高长恭无奈的望天:“明明是你定的规矩……”边说边拉开衣结,脱了衣服。   韩子高本就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下更加肯定,却有些不解。他走到池中,靠在池壁上,顺口问道:“二弟,你跟欢儿情投意合,为什么不娶她做王妃?”   高长恭赤着身子走进水里,坐到他旁边的台阶上,苦笑道:“我与荣阳郑氏很早就订亲了,只是新娘年纪尚幼,才未迎进门。后来遇到欢儿,我便想退婚,可皇上不允,我也……无计可施。”   他身上鞭痕累累,纵横交错,虽然已经很淡,却依然让人看得清清楚楚。韩子高一瞥之间便怔住,不禁伸手点了点:“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皇亲国戚,天之骄子,又是一代名将,闻名天下,谁有那么大胆子,竟敢如此待你?”   高长恭低头看了看,淡淡的说:“除了皇上,还会有谁?”   韩子高皱紧了眉:“怎么会?”   “我不愿意娶郑氏女为妃,皇上大怒,先施以杖责,后见我宁死不肯松口,便亲手鞭笞。”高长恭叹息。“我仍然不肯答应,直至晕厥。后来,我五弟见势不妙,派人去我府上通知,让他们想办法救我。欢儿不顾一切,立刻去求和士开,这才救下我的性命。只是皇命难违,我终于还是不得不娶了郑氏千金为妃,实在对不住欢儿。”   韩子高微微点头:“也难为你了。你能为欢儿做到这样,她不会怪你的。再说,就算娶了别人为妃,也可以娶她啊,闺房专宠就是了,你们皇帝关天管地,管人娶妻,总管不了这个吧。”   “我是想这么做,可欢儿不答应。”高长恭轻叹。“她不愿意做妾。”   “哦,我理解。”韩子高立刻点头。“欢儿家世也自不俗,又才貌双全,等闲之人想要娶她做正室只怕都难,若是竟要让她给人做妾,确实太委屈了。”   “是啊。”高长恭很无奈。“所以,暂且先这样吧。反正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来改变现在这种状况。”   “那倒是。”韩子高微笑。“只要你们两人情比金坚,那其他一切阻碍都不算什么。”   “对。”高长恭坚定的说。“即使海枯石烂,我们的情也不会变。”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顾欢听不清楚,又觉得一个人无聊,便趴在池沿上,从竹帘之间探过头去,笑吟吟的道:“你们在说什么啊,也让我听听。”   高长恭吓了一跳,忽然想起自己和韩子高都没穿衣服,顿时大惊:“喂喂,非礼勿视。”   顾欢满不在乎:“孔老夫子的话最没道理了,不用理会。他还说过克己复礼,那你回去跟你的王妃好啊。”   韩子高放声大笑:“说得对。”   温泉水有些浑浊,并不透明,两人的腰部以下根本看不清楚,因此韩子高十分洒脱。高长恭很快也看出来,便不再阻止,只是越发无奈,对韩子高说:“大哥,你看看,你看看,她就是如此胆大妄为,小小年纪,也不知跟谁学的。事情,顾大将军是相当守礼的,我看只怕也对他这女儿没办法。”   顾欢嬉皮笑脸的道:“说对了,我爹确实拿我没法子,只有义父才能管住我,可义父对我最好了,我要做什么他都赞成。”   “欢儿的义父是段韵段大人。”高长恭立刻对韩子高说明。“我很钦佩他。”   “嗯,我也是,很佩服段大人的谋略。”韩子高点头。“总之,我听出来了,就是没人管你,对吧,欢儿?”   “嘿嘿,算是吧。”顾欢开心的趴在那里,看一眼高长恭,再看一眼韩子高,不由得心花怒放。   升腾的热气将他们的脸蒸得绯红,肌肤也越发晶莹剔透,眉目如画,相映成辉,而同样的宽肩窄腰更透出男子力度,完美到极致。他们身体上的水滴反射着点点光华,似乎整个世界都因为他们两人而变得无比光明。那样的秀色,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高长恭看着顾欢脸上的神情,觉得特别好笑,索性主动出击,对她招了招手:“要不,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洗。”   顾欢摇头再摇头,笑嘻嘻的说:“你们太美了,我自卑。”   韩子高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戏谑的道:“不用自卑,你也很美。”   “巧言令色,鲜矣仁。”顾欢撑着头,笑眯眯的看着他。“孔老夫子也就这句话还有些道理。”   高长恭再也无法装模作样,挥拳击打着水面,放声大笑。   韩子高也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老爷,安成王来访,正在前厅等候。”   韩子高立刻收敛了笑容,沉吟片刻,便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高长恭和顾欢也都不笑了,担心的看着他。   韩子高安慰他们:“你们放心,没事的。”   高长恭低低的道:“如果他要你手中的兵权,不能给。”   顾欢也点头,对他说:“大哥,不能放弃,不能妥协,一定要坚持到底。”   “嗯。”韩子高对他们笑笑,便转身要起来。   高长恭立刻瞪了顾欢一眼。顾欢自然不会太过分,马上缩回头去。   韩子高起身登上池沿,用布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便走了出去。 ------------ 第33章   屋里重又变得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高长恭站起身来,在水中穿过汤池,掀开竹帘,钻了过去。   顾欢看着他,脸上有些担忧:“你说,那个陈锁来找大哥做什么?就只是想要他的兵权?”   高长恭搂住她,轻声问:“那你说还有什么?”   “他会不会看上大哥了?”顾欢皱起眉。“我怕大哥受委屈。”   高长恭失笑:“你这小脑瓜,就会胡思乱想。陈锁有妻有妾,还生了孩子,从没听说过他有龙阳之好,你被瞎紧张了。”   “哦,那就好。”顾欢放下心来,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的脸,神情渐渐变得柔和。   高长恭俯下头去,温柔的吻住了她的唇,低低的说:“别老想着别人。”   “他不是别人。”顾欢热情的回应着他,却仍然忍不住辩驳。“他是大哥。”   “我知道。”高长恭放开她的唇,喃喃的道,随即一路向下,火热的唇滑过她修长的脖颈、柔软的胸,直到没入水中的纤细的腰。   顾欢再也没心思与他争论,呻吟声从喉中溢出。她仰起头,优美的身体渐渐紧绷,热潮迅速蔓延,将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变成玉般的粉红。   高长恭抱住她的腿,用力往上一拖,便将她送出池沿,躺在雪白的丝巾上。他灵活的翻身上前,轻轻覆到她的身上。   顾欢搂住他,与他激烈亲吻,同时抬腿缠住他的腰,向他发出甜蜜的邀请。   两人早已配合默契,高长恭很快便顺势进入她的身体,与她温柔的纠缠,给她激烈的冲击,带引者她与自己一起享受极致的欢乐,在快感的浪涛里沉浮,在爆发的火焰中碎成无数火花,绽放出最艳丽的光华。   欢快的低吟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仿如天籁。层层纱幔轻轻飞扬,如诗如画。缕缕香雾在空中缭绕,沁人心脾。两人忘情的融为一体,不知今夕何夕。   高长恭看着身下的人,年少的红颜如初绽的花朵,清澈的黑眸如夜晚的天空,盛着无数灿烂星辰。   顾欢凝视着他,轻柔而坚定的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绝不分离。”   高长恭重重点头,低沉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两人紧紧拥抱,久久不愿分开。   屋外,繁花似锦,不时有翠羽红翎的小鸟在枝叶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   韩子高送走贵客,从大门外进来。他脸色沉郁,步履缓慢。韩福垂头躬身,一直跟在他侧后,很懂规矩的一声不吭。   韩子高站在湖边,看着头上的万里晴空,眼里有着一丝茫然。良久,他才转过身去,无意识的顺口问道:“我二弟三弟在做什么?”   韩福立刻回答:“两位公子一直在汤池,尚未出来,也未召唤下人。我也吩咐他们守在外面,不要进去打扰。”   以前陈茜时常微服光临韩府,更是经常与韩子高在汤池里消磨时光,韩府中人已养成习惯,汤池与韩子高的卧房一样,同为禁地,未奉召不得入内。虽然陈茜已逝,他们这个习惯却仍未改变。   韩子高点了点头,下意识的走了进去。   他摆摆手,让韩福留在门外。他缓步走进去,厚底缎面的布鞋踩在光滑明亮的青砖上,无声无息。   他走进汤池,却没看见水中有人。接着,他便发现,在那些繁复的轻轻飘荡的彩色纱幔下面,有两个人正相拥而眠。隐约可以看见,他们身上垫着雪白的丝巾,身上裹着淡粉色的帐幔,乌黑的长发纠结在一起,安静的睡容里荡漾着幸福。   他出神的看着他们,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   池里池外不断的出现两个人嬉闹的身影,动人的笑声在耳边回荡,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容颜近在眼前。   他站在那里,忽然泪流满面。 ------------ 第34章   高长恭与顾欢一直睡到傍晚才醒,赶紧起身去穿衣服。   顾欢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要是大哥见完客有进来过,那就糗大了。就算大哥没进来过,让他府里的人见了也不大好。”   “你还怕这个?”高长恭大感意外,戏谑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顾欢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我是怕大哥触景生情,伤心。”   “哦,那倒是。”高长恭向后跳了一步,避开她的攻击,随即上前搂住她安慰道。“大哥不会进来的,陈锁那小子如果是来要兵权的,一定会纠缠不休,大哥哪有时间过来?”   “嗯,有可能。”顾欢放了心,与他向外走去。   高长恭犹豫了一下,对她说:“欢儿,我们要走了。”   “什么?”顾欢停住了脚步。“为什么?”   “我们的假已经满了,要回去赴任了。”高长恭温柔的解释。“你忘了?我只有三个月假,你有半年,现在都满了,便是明日就走,快马加鞭赶回,都很可能部及按时到达青州。”   顾欢这才想起来,顿时有些沮丧:“我不想回去。”   “可这并不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身份也不能长期呆在这里,如果被人知道了,说大哥与齐国勾结,正好诬陷他。”高长恭低低的劝解。“以后我们一有时间就过来看望大哥,好不好?”   顾欢知道韩子高很可能被陷害入狱,却无法说出。她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对陈国朝中的政治倾轧更是一无所知,心里不免有些忧急。可高长恭说的话很有道理,他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一旦被有心之人察觉身份,对韩子高有害无益。   说着,她只得点头:“好吧,我们走。”   高长恭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我一会儿就告诉大哥,咱们明天就走。”   “嗯。”顾欢答应着,心情却很不好。   他们走出院子,一眼便看见韩子高坐在湖边的亭中,默默的对着夕阳出神。   顾欢快步奔过去,担心的握住韩子高的手,关切的问:“怎么了,大哥?陈锁跟你说了什么?”   韩子高转头看向她,嘴角牵了一下,神情柔和了许多,淡淡的道:“他希望我以后跟着他,支持他,拥戴他,就像我以前和茜那样。”   顾欢吃了一惊,随即大怒:“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韩子高的脸上出现了一缕微笑:“我可不敢这么说王爷,只是婉言谢绝了。我现在只效忠一个人,那就是茜的儿子,当今圣上。”   “对。”顾欢点头,随即忧虑的看着他。“那陈锁有没有恼羞成怒?以后会不会针对你,做什么手脚?”   “他走的时候是心平气和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不过,他肯定会想办法削我的兵权。”韩子高很平静。“我在军中那么多年,子弟兵不少,倒要看他怎么夺得过去。”   “也不能掉以轻心。”顾欢赶紧叮嘱。“他现在位高权重,若以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你,那是防不胜防。”   “嗯,我会小心的。”韩子高笑着点头。“你不用担心。”   高长恭听到这里,便趁机把两人要走的事说了。   韩子高听完,眼神有些黯淡,脸上却仍然带着微笑,温柔的说:“好,你们既是假期已满,自然应该回去,不然若皇帝怪罪下来,倒是为兄的不是了,走,大哥今晚便与你们践行。我们出去吃,再一起逛逛建康城。”   “好啊。”顾欢开心的跳了起来。   高长恭先回自己的院子,把明日便要离开的事情告诉了随处,要他们收拾东西,然后才出来,与韩子高和顾欢一起走了出去。   先帝崩逝未满百日,整个建康城依然处处缟素,丝竹禁绝,但茶楼酒肆中却还是坐满了人。普通人对于皇宫里的御座上坐着的究竟是谁根本没什么兴趣,顶多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绘声绘色的八卦一下。这些年来,被百姓们谈论得最多的并不是那些皇亲国戚,才子佳人,更不说秦淮河上的花魁,而是那位倾城倾国的美人将军韩子高。虽然陈茜已驾崩,可传奇仍在继续,无数人的嘴中仍然挂着那个名字。   韩子高和高长恭、顾欢走在街上,顿时招来无数人注目。高长恭在韩府中便没再麻烦的改容,韩府中人早就看惯了自己主子的美貌,对他也就习以为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便失了警惕,走出来也似韩子高那般,没做任何修饰,以遮掩自己俊美的容颜。韩子高早就对别人的目光养成了视而不见的习惯,更是从不乔装改扮。此刻,两人走在建康的大街上,顿时引来众人围观。虽碍于他是朝廷高官,不敢公然出言不逊,暗地里却也有不少指指点点的。   顾欢走在高长恭和韩子高之间,完全不起眼,便兴致勃勃的把那些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很多人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羡慕和疑惑,似乎不知道她是哪路高人,竟然能与两个美的无与伦比的年轻男子走在一起。   韩子高带着他们穿过繁华的大街,走进了坐落在长江边的狮子楼。   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里面却格调高雅,壁上随处可见当代名人的墨宝,尤其是那些风流名士,常爱与秦淮河上的名妓光顾这里,吟风弄月,留下不少佳话。   酒楼里的伙计对每位贵客都记得很清楚,一见韩子高进来,立刻迎上去打躬作揖,热情的道:“韩将军大驾光临,楼上请。”   韩子高淡淡的道:“要个雅间,清静点的,不要人来打扰。”   “是是。”那伙计哈着腰,将他们带到二楼,送进了最靠里的一间雅间。   里面装饰得就如大户人家的内院,里外两间,以雕花月洞门隔开,房门处放着一架镶贝花鸟屏风,里面的博古架上放着仿古董的瓷器和玉雕,文房四宝俱全,门旁还放着一张琴,桌椅几案全是紫檀木所制,十分贵重。能进到这里来的人非富即贵,往往都要附庸风雅一番,店主投其所好,因而生意兴隆,经久不衰。   韩子高让伙计配些本地的特色菜和店里的招牌菜,又要了一壶明前龙井,便坐了下来。   窗外便是长江,在夜色中却已看不清楚,只能听到隐隐的流水声。清凉的风吹了进来,让人顿觉空气清爽,身心舒畅。   韩子高轻声说:“如果是白天,从这里看出去,景色非常美。”   “现在也很好看。”顾欢趴在窗框上,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兴味盎然。   高长恭有些依依不舍,坐在那里半晌不语,忽然道:“大哥,如果你有时间,就来青州看我们吧。”   “哦?你要去青州?”韩子高想了想青州的位置,轻轻叹了口气。“离建康挺远的。”   “我已调任青州刺史,回去就得赴职。”高长恭看着他,诚恳的道。“建康其实离我那里也不远,骑快马不过五日即到。我和欢儿这一去,短期内是出不来了,会很想念大哥的。大哥若是有暇,便过来瞧瞧。”   “对啊。”顾欢从窗户那里过来,坐到他们身边,殷切的看着韩子高。“大哥,你过来看看我们吧,我陪你去瞧瞧咱们北方的美景,与江南大不相同,也别具一格的。”   “好。”韩子高笑着点头。“若是有机会,一定去看你们。”   菜很快便上来了,都是顶级名厨烹制的精美菜肴,地道的淮扬菜系,江南风格。   顾欢很喜欢,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   韩子高叫了一壶陈年花雕,青梅煮酒,悠闲自在的与高长恭对饮。   顾欢见猎心喜,也倒了一杯,与韩子高和高长恭碰了一下杯,豪爽的喝了下去。   韩子高宠溺的看着她,陪她饮尽了杯中酒,再笑着替她斟上。   高长恭想阻止:“大哥,你别太宠她了。她酒量浅,一下就醉了,那才有得你头疼的。”   “不会。”韩子高温和的笑。“欢儿一向有分寸,看着像是胡闹,其实进退有度,都在大规矩之中。至于小节,你我都不是常人,不拘也罢。”   顾欢大喜:“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哥也。来来来,大哥,你我痛饮三杯。”说着,便拿起桌上的小酒杯,一饮而尽。   高长恭只得无奈的摇头:“有大哥惯着你,你更是无法无天了。”   顾欢开心的一偏头,斜斜的瞄着他,笑嘻嘻的问:“那你要不要惯着我啊?”   高长恭看着她娇俏的模样,长长的叹了口气,提起温水中的酒盅,往她的杯中斟满了酒。   韩子高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欢心满意足的拿起被子,把甜香的酒喝下。她从没喝过花雕,只觉得很甜,顺喉而下,舒服得很,便没了顾忌,三杯酒下去,脸上便有些热了。她拿过筷子,在空了的酒杯上有节奏的敲着,畅快的唱起歌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鱼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她的声音清亮,圆转如意,悦耳动听,词意更是切合此情此景,豪气中更有飘逸出尘的韵味,令人称绝。   韩子高含笑听着,等她歌声止歇,刚要称赞,便听外面有人大声叫好:“妙啊,真是绝妙好词。” ------------ 第35章   高长恭倏地转头看向问口,眼里有了一丝警觉。   韩子高则抬手做了个手势,表示没关系。高长恭紧绷的身姿才放松下来。   顾欢已薄有醉意,笑眯眯地看向外面,好奇地问:“谁啊?怎么能随便进我们的雅间?这家店主太过分,就不怕我们砸了他的店?”   “他不敢拦,就是怕自己的店会被砸了。”韩子高微微一笑,从容淡定地说。“至少他能肯定,我不会砸,可别人就难说了。”   外面的房间里有人哈哈大笑:“韩大人性烈如火,天下皆知,不过是涵养比我们好,轻易不动怒罢了。”说着,几个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前面一人须发皆白,举手投足都有种文士的儒雅。在他侧后,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再后面也是位中年男子,相貌普通,但气宇轩昂。再后面的几个人大部分也都是中年人,一看便是朝廷命官。   韩子高潇洒地起身,对他们抱拳行礼,客气地道:“刘大人,到大人,殷大人,华兄……”一路招呼过去。   几个人也拱手还礼,与他寒暄着,态度十分亲热。   高长恭和顾欢都礼貌得站起身来,面带微笑,一声不吭。   前面那位老者看了他们一眼,向韩子高询问道:“这两位是韩大人的朋友?”   “是我结义兄弟。”韩子高很自然地替他们介绍。“二弟,三弟,这位是中书舍人刘大人,仆射到大人,那位是东宫通事舍人殷大人,尚书左丞王暹,这是湘州刺史华大人……”   他一路介绍下去,高长恭和顾欢只对那两个顾命大臣,中书舍人刘师知和仆射到仲举的名字有印象,而湘州刺史华皎是韩子高的朋友,与他过从甚密,两人便留意了一下,对殷不佞和王暹等高官都不甚了了,反正抱拳为礼,跟着韩子高的介绍,客气地叫声“大人”,也就行了。   那些人听说他们是韩子高的结义兄弟,再加上高长恭相貌不俗,气质高华,顾欢也是清秀动人,灵气四溢,自然不敢怠慢,都热情地抱拳还礼。   韩子高最后才介绍他们两人:“这是我三弟顾欢,那是我二弟顾无忧。”   总人便同时说:“顾公子,幸会,幸会。”   高长恭的那个假名是顾欢给起的,当时便得意洋洋地说:“总之,你这就算是顾家的人了。”逗得高长恭笑不可抑,欣然同意。此刻,韩子高当然不可能说出他那让人如雷贯耳的真名,便以此化名示人。至于顾欢,倒没什么关系,反正名不经传,即便说出真话,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扰攘了一番,大家便在桌边坐下。   跟着这些贵客们过来的几个伙计跑前跑后,张罗着增添椅子和碗筷,韩子高吩咐把桌上的残羹剩菜撤下,重新整治一桌席面来,招待诸位大人。   那些伙计都训练有素,有人先给每位客人递上茶,有人同时迅速将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把凉菜流水般送上来,再把酒温好,给大家一一斟上。   刘师知在文学上颇有造诣,端着茶碗抿了一口,看向顾欢,笑道:“顾公子……顾三公子刚才的词实在绝妙,既有英雄的慷慨豪迈,又有隐士的淡泊宁静,既悲壮又苍凉,又正切合当下的情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是啊。”到仲举立即附和。“顾三公子年纪轻轻,便如此才华横溢,实在了不起。”   “两位大人过奖了,在下实是愧不敢当。”顾欢连连摆手。“顾某只是一时兴起,胡乱唱出,算不得什么。”   她可以压低了声音,举止之间又不带半分脂粉气,相貌也没有她那两个哥哥美,那些人没有半分怀疑她是女子,都当她是个清秀的少年,纷纷对她的才华大加赞扬。   韩子高一直保持着微笑,听着他们礼貌得投桃报李,夸赞与谦逊。这些不速之客都属于保皇派,对陈琐的专横跋扈相当不满,一心想保住陈茜这一脉的正统江山,对此他心知肚明。此时来找他,多半与下午陈琐到访韩府有关,虽然心里有数,他却不去主动提起,只沉静地坐在那儿,悠闲的品茗,听着他们从诗词歌赋一直延伸开去,说到琴棋书画。   顾欢心疼韩子高,知他心情不畅,便不愿让他应酬这些官吏,能替他担起一点算一点,虽然累得半死,却也勉力支撑,把前世今生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穷经据典,旁征博引,倒也与刘师知这个当世大儒不分轩轾。   高长恭自是明白她的心意,奈何自己对诗书礼乐均涉猎甚少,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帮她斟茶倒水,以示支持。   顾欢本就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对许多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绝不人云亦云,说到兴头上,更是神采飞扬。在座诸人中她最年轻,青春的活力犹如火花四溅,让每个人都不得不受到感染。   韩子高看着她,神情中满是喜爱与欣赏。   看在那些大臣眼里,大概便是韩子高另有新欢了。   等到他们的谈诗论文偃旗息鼓,已是酒过数巡,月上中天。   韩子高亲手盛了碗酸菜老鸭汤,放到顾欢面前柔声道:“累了吧?喝点汤。”   “哦。”顾欢开心地点头,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除了高长恭,其他人全都一副什么内情都明白的模样,看上去有些诡异。   刘师知兴奋地喝了口酒,对韩子高说:“顾公子如此有才,应当入朝为官,大展鸿图。”   “是啊。”到仲举立刻点头。“皇上求贤若渴,顾三公子又是韩大人的结义兄弟,入仕是顺理成章的事。”   韩子高一怔,随即了然。自魏晋以来,朝廷任用官吏,大都不看才学,只重风貌,“求贤若渴”云云,实在是笑话,不过,顾欢虽然年纪尚小,风采相貌都是上上之选,确实有入朝为官的良好素质,到仲举这话自是为了拉拢韩子高,却也不是无的放矢。   想着,韩子高笑道:“我这两个兄弟生性闲散,无心为官,只喜游山玩水。他们过几日便要离开建康,回家去了。”   “是啊。”顾欢连连点头。“家父不放心,派人带信来,催我们兄弟回去。”   “哦,这样啊。”刘师知叹息。“可惜了。”   韩子高淡淡地说:“人各有志,就不必强求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大有弦外之音,刘师知鱼到仲举对视了一眼,立即达成共识,仍要不遗余力地说服他,站到他们这一边来。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情,同时看了看顾欢和高长恭,又有些犹豫,似乎碍于有外人在,下面的话不便出口。   顾欢与高长恭审时度势,便欲托辞离去。刚要开口,韩子高先说话了:“各位大人找我,是有事要与我商量吧?我这两位兄弟都不是外人,我与他们金兰结义,生死与共,没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的,如果各位大人觉得此时不方便,亦可改日再谈。”   这些人里大部分是在朝中任职的,但华皎等寥寥几人却是外官,只因为赶来送先帝陈茜过山陵,这才会呆在建康,过几日便要离去,却不知临行前还有没有机会与韩子高晤面,再加上陈琐已经去过韩府,情势便显得尤为紧迫,不能再拖。几人互相看了一眼,便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与韩子高好好谈谈。   华皎起身出去,吩咐自己的从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个房间,然后才进来,将房门关上,回来坐下,示意他们可以说了。   刘师知没有吭声,到仲举看着韩子高,沉声道:“韩大人,自先帝驾崩,安成王受遗诏委托顾命,气焰嚣张,专横跋扈,前日竟率三百亲兵进驻尚书省,意图独揽朝纲,进而篡夺帝位。刘大人与卑职同为顾命,不敢有负先帝所托,遂与众位大人商议,应从速督促安成王安守本分,忠于王事,勿痴心妄想。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韩大人鼎力相助,以保先帝创下的基业,不使付之东流。”   他的话一说完,屋里鸦雀无声,人人都看着韩子高。   顾欢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   有些事情……难道是注定的吗? ------------ 第36章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将清辉洒向这个繁华的都城。   建康河并未安静下来,奢靡的气息慢慢升腾,弥漫的空气中。街上行人如潮,淮河画坊如织,长江上渔火点点,茶坊酒肆笑声阵阵。   只有这狮子楼的雅间里一片寂静。   那些陈朝的大臣们都看着韩子高,等他答复。顾欢和高长恭对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两人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布衣草民,对这种事情根本没资格说话,能让他们在旁边听已经是天大的面子,搞不好已经有人在心里琢磨,准备事后杀人灭口了。   韩子高沉默了很久,似乎在仔细掂量。那些朝廷重臣都不敢催他,等了一阵,便有意闲聊起来。   刘师知看着顾欢,笑着问:“顾三公子是哪里人啊。”   高长恭立刻道:“我们是兰陵人。”   顾欢心里一惊,表面却很沉得住气,跟着点了点头,一脸的诚恳。   高长恭心里暗笑。他们两人这是第一次出来游玩,也是第一次联手骗人,玩了几个月,编了好多次瞎话,现在早就配合默契了。   “哦。”刘师知的脸上虽然仍带着微笑,声音里却有了一丝异样。“跟萧将军是同乡啊。”   他说的兰陵并不是高长恭的封地,而是常州附近的兰陵郡,人们通常称之为南兰陵,以便与齐国的兰陵郡区别开来。   “萧将军?”顾欢茫然,看了一眼韩子高。   高长恭心里却明白,但默默不语,也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见他们不似作伪,那几个大臣的神情都放松下来。华皎笑着解释:“是萧摩诃将军,本朝有名的猛将。”   “哦。”顾欢恍然大悟。   萧摩诃是陈国第一猛将,骁勇善战,现在却是陈琐的亲信。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与高长恭也算得上是同乡。兰陵萧氏是有名的世家望族,虽然比不上荣阳郑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这四姓最高门,却与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渤海高氏的门第相当,身份很贵重。西晋末年,北方士族为避战乱大举南迁,山东兰陵萧氏也南下渡江,徒居至常州附近的兰陵郡。如今,王、谢、袁、萧四姓并列为南朝四大高门,族人满布朝野,势力强大,其中便有不少是陈琐一党,深为保皇派所忌。   他们既然是兰陵人,却不知同乡中最为有名的萧摩诃,很易启人疑窦。高长恭立刻说:“敝兄弟乃山野之人,只喜纵情山水,吟诗作赋,一向不关心朝中之事,兰陵萧氏又是豪门望族,在下等不敢高攀,因此不太清楚。”   顾欢听他说喜欢吟诗作赋,肚里笑得打跌,表面却一本正经,连连点头。   韩子高一边思索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忽然看到顾欢眼中有种拼命忍耐却仍然流泄出的笑意,顿时明白了,脸上不由自主地也有了一丝愉悦。   刘师知一听,顿时大为高兴:“原来顾二公子也喜欢诗词歌赋,实是不胜之喜,可否将大作示下,老夫洗耳恭听。”   高长恭一怔,心里暗自叫苦,急中生智,谦虚着说:“各位达人才高八斗,在下实在惭愧,献丑不如藏拙……”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顾欢。   那些大臣纷出言夸赞,纷用词冠冕堂皇,却都流露出好奇之色,定要高长恭吟诗一首才肯罢休。   看到高长恭隐带求援的眼神,顾欢有些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够作弊?她心念电转,忽然想起,便提醒道:“二哥,上次我们在江边赏月,你不是作了一首旅夜书怀吗?不妨拿出来,向刘大人请教一二。”   那首诗其实是顾欢触景生情,顺口就吟咏出来了,当然,她才没那种才能,原作者其实是杜甫大人,不过反正他老人家差不多要等到一百五十年后才出生,现在借用一下也无所谓,不过是抒发一下当时的感受而已,顾欢便无所顾忌的拿来用了。   高长恭不善舞文弄磨,记忆却非常好,凡是顾欢曾吟咏过的诗词全都记得,反正他的就是顾欢的,顾欢的也是他的,此刻正当要紧关头,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当即曼声吟道: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的语音刚落,众人便叫起好来。刘师知很兴奋,亲自去拿文房四宝,要请高长恭将诗句写下来。   顾欢立刻跟过去,从刘师知手中结果墨条,很有礼貌地说:“刘大人,怎敢劳动您老大驾?还是让在下来吧。”   刘师知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大部分也是给韩子高看的,既然目的达到,也不便太过矫情,便笑着点头,让开两步,站到了一边。   见他如此,其他官员也不便再坐着,也都凑趣地上前,有的拈须微笑,有的负手而立,都看着书案前那个清秀的少年。   顾欢磨好墨,拈起狼毫,笔走龙蛇,一挥而就,举止颇为潇洒,大有名士风范。他退后一步,看了看宣纸上的字迹,便从容搁笔,抬头笑道:“献丑了。”   “好。”刘师知首先称赞。“天质自然,丰富盖代,大有书圣之风。”   “正是。”到仲举跟着夸道。“飘若游云,矫似惊龙,确实不凡。”   “平和自然,委婉含蓄,道美健秀。”王暹欣赏地说。“既有汉魏遗风,又含鸿鹄飞张之态,十分难得。”   “这诗意更是好的。”殷不佞看了一眼高长恭。“两位顾公子真是才华出众,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听他们滔滔不绝,招揽之意溢于言表,顾欢赶紧抱拳团团一揖,谦逊地道:“在下兄弟生性懒散,好读书不求甚解,喜山水无远弗届,最大心愿便是仿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岂不快哉?若是再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满堂前,那便得其所哉。”说到后来,她便由着性子,开始信口开河了。   高长恭听得暗笑不已,表面上却很认真地点头:“我二人胸无大志,只想悠闲自在地过日子,在下拙作中也是此意,还望各位达人海涵。”   “顾二公子言重了。”刘师知赞赏地点头。“两位顾公子淡泊名利,堪比前朝竹林七贤,令人敬佩。”   “不敢,不敢。”高长恭连忙逊谢。   “如今世风日下,人欲横流,两位顾公子却是一派赤子之心,实属难得一见。”华皎颇为感慨。“子高能有你们这两位兄弟,辛何如之?”   “正是。”站在最后面的韩子高含笑点头,眼里都是喜悦。   “是我二人高攀大哥了。”顾欢说着客套话,望向韩子高的眼里满是亲切。   “兄弟何出此言。”韩子高有些不悦。“你我三人意气相投,身份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对啊。”高长恭生性豪迈,不喜欢咬文嚼字,装模作样,应酬那些陈国大臣到现在,已然不耐,便道。“请各位达人就座,继续畅谈,别让我兄弟二人扰了雅兴。”   众大臣笑着谦辞了几句,这才回到桌边坐下,又重新把视线投向韩子高。   屋里再度寂静,夜风中飞扬的吴侬软语的清唱便清晰地传了进来。 ------------ 第37章   顾欢和高长恭一到建康就努力学习这里的方言,勉强能说能听,又自称走南闯北,自然在口音中带着南腔北调,刚才与那些大臣们说话才没露马脚,此刻被屋中的气氛感染,也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   歌声婉转悠扬,未闻丝竹弦乐伴奏,似乎只是一位女子独自哼唱,却别有一番韵味。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白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州,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直到唱完,那音调仍悠扬不绝,令人回味无穷。顾欢忍不住轻声赞道:“吴越小调,实在动人,可与诗经之风雅媲美。”   高长恭立刻点头:“是啊,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令人心醉神驰。”   他们语出自然,发乎于情,几位朝中的重臣都很欢喜,微微点头。华皎这种外臣倒没什么自豪感,只单纯地认为他们说得对,便也随声附和。   终于,什么闲话都说完了,韩子高也知拖不下去,便轻咳一声,谨慎地道:“安成王乃先帝胞弟,当今圣上的亲叔父,顾命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偶尔有些……那个架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如今周国势大,齐国亦不弱,我朝皇权更替,最需安定,切勿引发局势动荡,方为上策。各位大人,敝人愚见,是否可以暂时抛开个人恩怨,以国事为重?”   除了华皎外,其他几位大臣都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刘师知叹了口气:“如果韩大人不肯仗义相助,当今圣上危矣。韩大人与先帝情意深笃,难道竟然眼睁睁看着他留下的江山毁于居心叵测之人的手中?”   “自然不会。”韩子高正色道,“如果有人当真像觊觎皇权,危及帝位,韩某第一个便不放过他。”   那几位大臣顿时舒了口气,眉宇间有了几分喜色。   “如此甚好。”刘师知愉快地笑道,“韩大人忠君爱国,天下皆知,果然不负先帝厚望。这样一来,我们便放心了,太后与皇上也会安心许多。”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人纷纷附和。   “有韩大人站在我们这边,安成王应会有所收敛,皇上亦可稳坐江山了。”   “韩大人镇领军府,士马最盛,谅那起子奸狡之徒亦不敢轻举妄动。”   顾欢保持着茫然无知的天真模样,心里却有些看不起这几个大臣,表面听上去谀词如潮,其实却是意图把韩子高套得牢牢的,今后为他们所用。   高长恭也很清楚这些人的用意,哪里都有这样的臣子,所有宫廷中都有这样的派系争斗,而手握兵权的人却理所当然也为拉拢或陷害的首要目标,他自己在齐国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因为他是皇族血统,金尊玉贵,那些人才会有所顾忌,不会像韩子高这么危险。他呆着脸,看着那些陈国重臣的言行举止,心里默默地为韩子高担忧。   那个美丽的男人却似乎并无忧虑,只是淡淡地笑着,脸上有着适当的恭谨,做凝神倾听状。自从陈茜驾崩,他在朝中议事时便始终保持着这种姿态,很亲切,很漂亮,其实骨子里却是超然物外的淡然。   终于,那些人的奉承话说完了,便约好以后多多联系,加深友谊,然后略微吃了些菜,喝了两杯酒,便纷纷告辞离去,只有华皎留了下来。   韩子高礼貌地送那些大臣出门,华皎便看向高长恭,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我第一次看到像子高那么美的男子。”   “过奖。”高长恭微一躬身,淡然一笑,“我哪里比得上大哥?”   “你说你是兰陵人,到底是南兰陵,还是北兰陵?”华皎闲闲地道。“听说齐国的兰陵郡王美如天人,且骁勇善战,猛不可当,《兰陵王入阵曲》更是传遍大江南北,编入歌舞,众人争相传唱,华某对那位异国的王爷心仪已久,只恨不能一见真容,可叹啊。”   高长恭只有对着顾欢的时候才比较迷糊,对外人,尤其是可能是敌对阵营的人是相当戒备的,而且也非常聪明,闻言立刻便道:“是啊,在下也听说过那位兰陵郡王的美名,只是人家贵为王爷,我们山野小民哪里能够见到?不过,我相信,我大哥肯定比他略胜一筹。能与大哥金兰结义,我们兄弟已是心满意足,看不到那个兰陵王也就算了。”   顾欢立刻点头:“正是,我喜欢大哥,才不想去那个北兰陵呢。”   两人煞有介事的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打消了华皎的疑心。江南灵秀,美人颇多,即使韩子高南朝第一美男子,也不能说就再也没有第二个长得美的人,再说,齐国最近一直全力与周国和突厥对峙,他们重要的大将兰陵王不太可能跑到陈国来,他应该既没时间,也没必要。这么想着,华皎便心平气和地笑了,倒是有了真心接纳之意。   过了一会儿,将几位大臣送出楼门的韩子高才返回来坐下,脸上犹如面具般的笑意渐渐消散。   华皎看着,关切地道:“你是怎么想的?”   韩子高皱眉:“华兄,此地不是说话之处,难保隔墙有耳,还是跟我回府一叙吧。”   “好。”华皎立刻赞同,“愚兄正有此意。”   韩子高刚才已经在下面结了账,便起身带着他们走了出去。   华皎是乘车来的,他们四人便一起登上他的马车,飞快地回到韩府。   这辆是普通的轻便马车,主要是在城内代步之用,不是刺史用来长途乘坐的那种大车,四个人坐在里面就很挤了,但他们都没觉得有什么关系,气氛比较轻松。   华皎微笑着问:“子高,你这两个弟弟是哪里来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起过。”   韩子高看了身旁的顾欢和高长恭一眼,愉快地说:“在玄武湖边遇到的,觉得性情相投,一见如故,便结为八拜之交了。”   “哦,那也算得是有缘了。”华皎点头,“古语有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说过来,你们还有点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意味,不错,不错。”   那三个人听了,也都笑了起来。   韩子高说的语焉不详,华皎也不再细问。他与韩子高相交莫逆,想查探这两个人的身份也不过是担心韩子高的安危,既然好友如此笃定,他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 第38章   回到府中,韩子高温和地对高长恭和顾欢说:“二弟,三弟,你们先去歇息吧,明日我会送你们。”   “是,大哥。”两人听话地答应着,便径直离开了。   华皎看着两人在月色下渐行渐远,忍不住问道:“他们真的要走?”   “是啊。”韩子高淡淡地道,“他们爱玩,自然不会总是呆在建康,以后有机会,还会再来看我的。”   华皎“哦”了一声,便跟着他走了。   高长恭与顾欢散着步,沿着湖边小径,缓缓而行。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向大地,照着那些精致的亭台楼阁,平静的湖水与荷叶莲花,还是怒放的各种鲜花,空气中飘荡着水气与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沉默了一会儿,高长恭握住顾欢的手,低低地道:“当年,大哥为散骑常侍、右卫将军的时候,华皎是散骑常侍、左卫将军,二人交情匪浅。后来大哥东征西讨,相继平定陈昌、留异、陈宝应,陈国再无内乱,他也因屡建奇功而青云直上,权倾天下,而华皎则随吴明彻平定周迪叛乱,也因功得授使持节、都督湘巴等四洲诸军事、湘州刺史,将军、常侍如故。陈茜驾崩后,现在的皇帝陈伯宗即位,立刻将他改封为重安县侯,食邑增加一千一百户,进号安南将军,由此可见,陈琐和刘师知两边都在竭力拉拢他。华皎不但在陆上是一员勇将,而且擅长水战,这在江南水乡更是不可或缺,陈茜对他相当器重,便是周国与我国也都很重视他,毕竟长江天险是南方的屏障,只要志在天下,就必然会有水战,迟早而已。现在,华皎手握重病,节制湘州、巴州、武州、荆州诸军事,独抗周国,势力强大。有他与大哥联手,当可力保大哥无虞,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顾欢点了点头。   华皎与韩子高的交情那是不用说的,史书记载,韩子高被诬谋反,遭陈琐迅速诛杀后,华皎大怒,居然向周国借兵,公然反叛朝廷,为韩子高复仇。这样深厚的情意,竟至叛国谋逆的地步,实属罕见。可无论如何,他也没能保住韩子高,这才是最让顾欢担心的,却又无法说出来。至少从目前形势来看,韩子高有华皎这位知交好友鼎力相助,是完全能够自保的。她无话可说,只能在心里叹气。   高长恭握着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将信心传送过去,努力给她以慰藉。顾欢转过头去看着他,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不管怎么样,她来到了这个世界,韩子高就不再是孤军。无论前面会遇到什么情况,她和高长恭都一定会站在他这边,用所有的力量去支持他。   他们现在已经是一家人了。   回去后,秋燕已经在春喜的帮助下,将高长恭与顾欢的东西收拾好,分门别类地放进箱笼包裹中,高明和高亮则安排好了舟车事宜。   高长恭听高明与高亮禀报,顾欢则检查了一下行李,都没什么问题,便让他们全都去睡,明日一早起来,准备上路。   顾欢自己却是离情别绪涌上心头,种种忧虑萦绕不去,实在难以入睡,这一夜翻来覆去,很不安稳。高长恭自然明白她的心情,一直搂着她,不时拍抚,轻声哄劝,终于让她在凌晨时分沉沉睡去。   高长恭看着窗纱外隐现微白的曙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江南烟雨是美景之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听着都美不胜收。顾欢与高长恭离别建康之时,便遇上细语霏霏,更衬托着离愁万千。   韩子高一早上朝,午时前回来,陪他们用过午膳,便送他们往江边码头。   他已换下官服,身穿素净长衫,高挑的身段和绝世的容颜更显飘逸出尘,幸好他们乘坐马车,遮住了路人的目光,不然定会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   高长恭已被顾欢如过去般将相貌改变了些,没那么倾城倾国,只是普通的清秀。韩子高见了,不由得微笑:“看来,我以后也得这么弄一下才好。”   “好啊。”顾欢兴致勃勃地道,“大哥,下次我来看你,帮你易容改扮,这样我们一起出去玩的话,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行。”韩子高笑着点头,“我等你再来。”   马车没有到城内的江边码头,而是出了建康城,驰到燕子矶附近。   这里比较清静,码头边虽然是白帆点点,却没有城里人来人往,要好得多。   高明、高亮事先已雇好船家等在这里,看到高长恭和顾欢下了马车,他们便上岸,迎了过来。   韩子高送他们到了跳板前,这才温柔地说:“一路顺风,多多保重。”   顾欢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到他怀里,哽咽着道:“大哥,我舍不得你。”   高长恭的眼睛也有些发热,哑着嗓子说:“大哥,你要当心,陈琐居心叵测,野心不小。”   “我知道,”韩子高搂着顾欢,轻轻地道,“这是个权臣当道的时代,周国有宇文护,齐国有和士开,我国有陈琐。我会当心的,你们也要小心。二弟,你名闻天下,只怕会为人所忌,特别要谨慎。”   “我明白。”高长恭的神情有些黯然,“大哥,你我处境大致相同,不过你要更危险一些。如果有什么变故,务必送信过来。我把高明、高亮都留下,方便在你我之间传递音信。”   韩子高转头看了一下一向都很沉默的两个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那也好。”   他们这么说了几句,顾欢的眼泪慢慢止了,这才抬起头来,对韩子高说:“大哥,我们结拜的时候,可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如果见势不妙,万不可束手待毙,打得赢就打,打不嬴就撤。高明、高亮可以护着你过江来找我们。只要一过长江,你就安全了,那陈琐再是嚣张,谅他也不敢贸然进犯我齐国边境。”   “对。”高长恭立刻点头,“大哥,如果朝中发生什么变故,危及你的安全,千万先保全自己,徐图后计。”   韩子高含笑听完,只温柔地说了一个字:“好。”然后用袖子替顾欢擦掉脸上的泪水。   顾欢环抱着他的腰,一声声地叫着:“大哥,大哥。”脸上是万分的不舍。   韩子高柔声道:“欢儿,大哥有了二弟和你,心里很开心。你也不要难过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好吗?”   顾欢连连点头,双手却仍然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放开。   不远处也有人在送别亲人,一阵阵哭泣声隐隐传来,有女孩子轻轻地唱着:“郁郁陌上桑,盈盈道旁女。送君上河梁,拭泪不能语……郁郁陌上桑,袅袅机头丝。君行亦宜返,今夕是何时。”   细雨绵绵,伴着忧伤的歌声飞扬,更引人伤感。   过了很久,韩子高疼爱地抬手轻抚顾欢的头颈,温柔地安慰道:“欢儿,明年吧,待朝中局势稳定,我便向皇上告假,过来看你和二弟,好吗?”   顾欢点头,心里却更是担忧。如果等到明年,韩子高还平安无事,那就好了,情势只怕未必有那么乐观。   不过,再是忧急,她也明白,即使韩子高出事,也不是旦夕之间,而她自己的假期已满,必须回去复职,不然便授人以柄,不但可以拿来攻击高长恭,甚至还可以进一步抨击自己的父亲和义父,那是很麻烦的事情。   终于,她放开韩子高,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高长恭走上跳板,上了那条不小的木船。 ------------ 第39章   韩子高挺立在码头上,神情平静,看着他们。   顾欢和高长恭都向他挥手作别,韩子高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也向他们摆了摆手。   高明尽职尽责地撑着伞,替韩子高遮挡着飘飞的雨丝。高亮站在侧后,随时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以保护他的安全。韩福与韩府几个家人站在后面,对这两个“顾公子的护卫”印象深刻。   木船扬起风帆,乘着东南风起,向北而去。   顾欢看着愈来愈小的韩子高的身影,不由得泪眼模糊。忽然,她对后面站着的郑怀英说:“我想弹奏一曲。”   郑怀英身边的僮子飞快地把背着的琴取下,从袋中拿出,双手递上。   秋燕飞快地从船舱里送上坐垫。   顾欢盘膝坐在船头,凝注全部心神,弹奏起来。   悠扬空灵的琴音立刻在江面上传扬开去,随风飘荡,正是脍炙人口的《高山流水》。   滔滔而去的大江之上,一叶扁舟在烟雨中悠悠荡漾,充满难舍难离情感的琴音飞散在风中,渐渐随着小舟远去,这一幕看在别人眼里,实是如诗如画,难以忘怀,而在韩子高心里,更是无比感动,一生都不会忘记。   顾欢将这一曲高山流水弹了两遍,江岸已经远离,渐渐消失在迷离的雨雾中。她这才停下,有些难过地看着江面。   高长恭一直站在她身旁,替她撑着油纸伞,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另一只手去搀她,轻柔地说:“欢儿,你的心意,大哥都已知晓。此刻雨势渐急,咱们还是回舱里避一避吧。”   顾欢也不再固执,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将琴递给郑怀英的小僮。   众人一起进了船舱,秋燕已用红泥小炉煮好了水,沏好茶,逐一端到他们面前,放在当中的小桌上。   在座诸人都知道顾欢与高长恭的关系,她也就不再遮掩,倚在高长恭怀里,神情间依然很伤心。   郑怀英从僮儿身上拿过琴来,放于膝上,十指轻扬,弹了一曲《静夜思》。   乐声轻扬,勾划出月光如水、夜色如梦的情景,能使人定心宁神。顾欢一夜未能安眠,情绪大起大伏,着实疲倦,渐渐的便在琴声中睡着了。   秋燕立刻从行李中抽出一张薄毯递过去,高长恭将顾欢裹住,抱在怀中,脸上浮现出一丝怜惜与疼爱。   直到船到对岸停泊,顾欢也没醒来。高长恭将她抱上岸去,乘上已在此守候的马车,便向北而去。   顾欢醒来后,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坚持要满脸倦意的高长恭躺下睡觉。为了不挤着他,顾欢等他睡着后,便坐到外面的车辕上,欣赏沿途风景。   由于销假之日已到,从第二日起,他们便弃车骑马,一路疾行,直奔青州的治所益都。   其实顾欢依然情绪低落,但不想让高长恭为自己而烦心,便强行控制着,努力表现出比较正常的状态。高长恭果然没有察觉,以为她的心情已然平复,心里颇为高兴。   一行人冲进城中,高长恭便直接去了刺史衙门,与等着卸任,好去别地赴任的前刺史进行了形式上的交接。其实双方的幕僚早已经把什么事都办得妥妥帖帖了,但两个主官却必须当面移交印信,这才算是完成了交接事宜。   前刺史对这位鼎鼎大名的兰陵王相当景仰,此次调任别职又是升迁,自然心里高兴,便在府中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同时介绍本地的各位官吏与他认识。大家觥筹交错,一团和气,纷纷对高长恭说着仰慕之类的客套话,并纷纷表示,一定为他马首是瞻,勤勉政事,请他放心。高长恭自然也万般谦逊,并感谢各位大人的爱戴。上司与下属其乐融融,全部大醉而归。   第二日一早,原来的刺史便离开益都,去新的地方赴任。   高长恭从宿醉中醒来,捧着头出了半天神,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睡在卧房里,顾欢不在。   被内院婢女侍候着洗漱好,他便匆匆出门,打算去找人。刚到院里,便看见自己娶进门的王妃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他只好停住脚步。   郑妃身着绣有凤凰起舞的粉色紧身襦衫,勾勒出窈窕身段,袖口却很宽大,垂在曳地的百鸟多折裥裙旁,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摆。她头上戴着惟有朝廷命妇方能使用的蔽髻,其上层层叠叠地插着只有王妃才能佩戴的饰物,充分显示出身分的尊贵。她的额间涂成黄色,即“鸦黄”,左边颧骨上贴着用银箔剪裁成的蝴蝶形花钿,闪闪发光,脸上薄施傅粉,唇间一点朱红。这是时下贵妇们最流行的妆饰。郑妃相貌普通,这样装扮起来,倒也有了几分颜色,颇为醒目。   高长恭看惯了顾欢的素面朝天,忽然见到盛装而来的女子,不免略有些不适,但还是相当有风度地拱手为礼,和蔼地问道:“王妃不在兰陵,因何来了青州?”   郑妃优雅地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柔声道:“妾妃得知夫君即将在青州任职,理应前来陪伴,为夫君管好内堂,以便夫君全力操心国事,无后顾之忧。”   “多谢王妃。”高长恭温文尔雅地笑道,“兰陵郡乃我之封邑,也就是我的根本之地,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烦请王妃仍旧回归兰陵郡王府,妥善管理那边的诸般事务,为我分忧,可好?”   郑妃仪态万方,温文尔雅地说:“夫君不必与妾妇客气,你我夫妇一体,做这些许小事,都是妾妃应当的。兰陵郡的事,妾妃不甚了了,怕贸然插手,适得其反,有损夫君的封邑。妾妃询问过,过去夫君在外怔战或为官之时,都是总管在那边管着,并无可虑之处。妾妃觉着,还是让总管继续管着比较好,便过来照顾夫君。妾妃才能微薄,只能做好这件事情,还请夫君见谅。”   她这一席话柔婉转折,却说明白了不打算再回兰陵郡,要一直跟在高长恭身边。她脸上的神情依然温柔妩媚,眼中却忽闪坚定的光芒。 ------------ 第40章   高长恭看着她,一时也不止该说什么才好,只得淡淡地道:“既如此,王妃便留下吧。咱们还如在司州时一般,分院而居,两不相扰。王妃需要什么,吩咐管家便是。我这就要去衙门了,王妃请自便。”   郑妃仰头看着他,无比贤淑地道:“妾妃为夫君熬了燕窝粥,还做了些小菜,请夫君用完之后再去衙门吧。”   她的话音刚落,身后跟着的陪嫁丫鬟翠儿便转身摆了一下手。立刻,几个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进入,将粥碗菜碟一一放在院子里的圆形石桌上。   高长恭不愿郑妃太难堪,只得过去坐下,默默地吃起来。   郑妃坐到他旁边的一张圆凳上,温柔地问:“怎么样?还合夫君的口味吗?”   “哦,挺好的,多谢王妃。”高长恭对她笑了笑,“不过,府里有厨子,让他们做就行了,王妃金枝玉叶,就不必做这些粗活了。”   “夫君别这么说,”郑妃温婉地道,“妾妃已嫁入君家,理应洗手做羹汤,这是为人妻子应尽的本份。”   她每句话似乎都表达出自己是正妻的意思,这让高长恭有些郁闷。他一边喝着粥一边自我反省,或许是顾欢的缘故,他有些敏感,误解了郑妃之意,因此便没有吭声,以免在言语间有什么不慎,伤着她的自尊。   无论如何,这个女子的终身算是被他给误了,那么,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容忍一点,也是应该的吧。   一碗粥很快见底,翠儿手疾眼快,赶紧拿过碗来,替他添上。   高长恭什么也没说,又将这碗粥喝掉,然后微笑着说:“好了,我得去衙门了。”   郑妃款款起身:“妾妃等夫君回府,一起用午膳。”   高长恭一怔,待要推辞,却有找不到什么理由,只得略一点头,便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他高挑修长的背影,郑妃的眼中波光盈盈。出了一会儿神,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翠儿有些兴奋,在她身边说:“小姐,婢子说得对吧?你只要略微主动一些,王爷便会对你大起好感。依婢子看来,用不了多久。王爷便会与你双宿双飞,成为真正的恩爱夫妻。”   “会吗?”郑妃微带苦涩地笑了笑,“王爷与那顾将军不是单纯的鱼水之欢的情分,还有沙场上并肩战斗的情义,世上独此一份,我再是主动,也比不过的吧?”   “你又不是要独占王爷,不过是要与王爷做名副其实的夫妻,有什么错?”翠儿不服气,“就算顾将军再怎么得宠,最多也就是妾侍的身份,比你矮着一大截呢。况且,王爷现在也并没有娶她,不过是露水姻缘,贪一时的新鲜,说散也就散了。小姐,你才是王爷明媒正娶的王妃,这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将来的日子长着呢,小姐千万要再接再厉,坚持到底,切不可泄气才好。”   郑妃与翠儿同岁,五岁时便在一起,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既是让她陪嫁过来,依照俗例,迟早会让高长恭收房,作为妾侍。高长恭英雄盖世,又生得俊美绝伦,郑妃固然是意乱情迷,便是翠儿也心猿意马,巴不得速速被高长恭收进房中。如此一来,那个让高长恭异常迷恋的顾欢便成了她们两人共同的眼中钉、肉中刺。郑妃倒罢了,已经嫁进门来,圆房是肯定的,地位更是稳固的,翠儿却难说得很,直到今天,高长恭都没正眼看过她,很明显,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心上,这让她难过之余,更有些恼羞成怒。   她二人在府里商议着闺中之事,高长恭却心急得很,一出院子便寻找顾欢。   管家禀报说:“王妃吩咐,将顾将军安置在碧云轩,以礼相待。”   这管家是从司州跟过来的,自然知晓那位顾将军与自家王爷的事,但王妃有吩咐,他怎敢不听?只好那样安排。好在顾欢很体谅他,什么也没说,心平气和地住了进去。   碧云轩在前院,是用来接待客人的地方,环境清幽雅静,只是与后堂以墙壁分隔,以示内外有别。   高长恭赶到碧云轩的时候,顾欢已经练完功,用完早膳,正让秋燕替她梳头。   高长恭站在她们身后,等秋燕替她绾好乌发,便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漆纱笼冠替她带上。顾欢仰头,对他微微一笑。高长恭也笑了,将小冠两旁的缎带牵引到她的下颌,细心地系好。   秋燕含笑退出房去,轻轻带上门。   顾欢站起身来,高长恭将她搂进怀中,温柔地说:“我昨晚喝醉了,完全不知道他们将你安排在这儿,你别生气。我们先去办理军务,回来你便搬到我那里住。”   “我没气。”顾欢伸手抱住他的腰,开心地道,“本来他们也没错,我是外官,本就不应进入内堂。你又已经娶妃,若是有人拿男女大防来说事,总是不妥,顾忌一些也是好的。这院子不错,我就不搬了。要不,你晚上就住我这里吧。”   自先秦以来,“男女大防”便成了先贤们正面宣扬的东西。他们义正词严,说得漂亮至极,其他人自是不便公然反对,却也并不认真执行。齐国仿照鲜卑习俗,更是将古代先贤曾经说过的“食色性也”全面发扬光大。可是,四大汉姓高门中却比较坚持遵守圣人之言,很强调“男女大防”。郑妃在其中出生长大,自然深受影响。高长恭与顾欢都觉得对不住郑妃,既然她要以此安排顾欢住在外间别院,那也没什么,依她便是。   高长恭立刻点头:“好,那我以后就住你这里。”   顾欢看了看他的脸色,关切地道:“你昨夜大醉而归,现在觉得怎样?头疼吗?”   “有点。”高长恭捏了捏衣角,苦笑一下,“真不该喝那么多,可他们一个个上来敬酒,只能一碗水端平,全都喝了,不能有亲疏之别。”   “那当然。”顾欢抬手替他按揉太阳穴,轻声说,“官场上就是如此,你初来乍到,跟他们都不熟识,一视同仁最好。只是要饮那么多酒,辛苦你了。”   “没事,也就这一次罢了。”高长恭吻了一下她的唇,愉快地笑道,“我以后会尽量不饮,你放心吧。”   顾欢身着三品大将军官服,脸上更无任何妆饰,让高长恭怎么看怎么顺眼,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走了出去。   调来参赞军机的尉相愿已经等在外面,三人一齐上马,向军营驰去。 ------------ 第41章   青州不靠边境,外患不多,大部分是占山为王的草寇,或者大家劫舍的响马,因而这里的兵将都不如高长恭带出的军队那般能征善战,稀松得多。前任刺史不懂军务,虽说总督军事是其职责所在,却只是走个形式,实则放任不管,由着下面的将军糊弄。   青州所辖境内的驻军甚多,分布在各地,不可能在短期内一一巡视,高长恭便到负责守卫益都的军营里走了一遭。   看到那些士卒松懈不整的军容风纪,他顿时大为恼怒,把所有的将军、偏将等大小军官召集起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然后命令全军集合,痛斥那些松松垮垮乱成一团的士兵,严厉的说:“如果是我晚上来偷营,用不了一个时辰,便能让你们全军覆没。朝廷敢指望你们吗?益都的百姓还能把自己的姓名交托在你们手中吗?你们有不少人的亲朋好友也都在这里,你们就是这样来守卫他们的?就凭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配拿军饷,吃朝廷俸禄,全都应当军法侍候,重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   他是有名的猛将,那些官兵没一个不服,全都乖乖地垂头听训,不敢吭声。   高长恭训完了,沉声说道:“给你们一个月世间,都给我好好训练。一月以后,我会来检阅,若有差池,绝不容情。尉将军,由你任督军,在此监督,不可松懈。”   尉相愿本来站的笔直,不动如山,这时一躬身,抱拳行礼,朗声道:“末将遵命。”   高长恭便与顾欢离开军营,回到城里的刺史衙门,听几个幕僚把这些日子以为与前任刺史的交接情况禀报一遍,对大事和需要急办的事特别说明,提请他注意。   还没禀报完,便有衙役进来,却不敢打扰正在专注于政务的刺史大人,便悄悄找到顾欢,低声说:“大人府里来了人,说是王妃派他们来看看,若是大人还未用午膳,便要接他回去,王妃在府中等大人一起用膳。”   顾欢略一沉吟,便道:“你去告诉他们,在外稍待片刻,等大人办完公务再说。”   那衙役答了一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在谈重要的事时最忌打断思路,顾欢很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她都会挡驾的。   高长恭听完禀报,午时已过,他看了一言墙边计时的沙漏,便道:“你们先去用膳吧,未时三刻再来,咱们继续。”   “是。”几位幕僚便起身行礼,一起离开了。   他们都有家室,就住在衙门后面的院子里,过得相当舒适。高长恭待他们优礼有加,不但薪俸给的高,日常生活也安排得相当周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更不会有怨言。这几位幕僚都是有才能之士,已经跟了高长恭数年,全都尽心竭力地为他效命,忠谨诚恳,让人放心。   顾欢如往常一样,只在一旁倾听,偶尔才提出自己的意见,大部分时间里,她还要顾及其他杂务,处理衙门里的大小事务,不让高长恭分心。   看着那些幕僚走出门去,顾欢才轻描淡写地说:“长恭,府里派人来等在外面,说是要接你回去用午膳,王妃正等着你。”   高长恭停住了脚步,深深地看着她,略有些焦虑地道:“欢儿,她会从兰陵郡过来,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早晨我看见她了,当即让她回兰陵去,可她不愿意。她是王妃,我只能对她相敬如宾,却不便强迫于她,你能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顾欢笑了,“我不会多心的,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只是陪她用个膳,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去吧。”   “不,要去我们一起去。”高长恭坚持,“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却勉强要坐在一起,实在很累,还是你陪着我吧。”   “那样啊……”顾欢想了想,便道,“那好吧,我陪你。”   两人并骑回府,联袂而入,却不得不各自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   顾欢换上便装,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才在管家派来的婢女的带领下,到了后院的花厅。   前任刺史有一妻九妾,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在这里呆了将近十年,因而把内院逐步扩建得巨大无比,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衬着湖光山色,花团锦簇,一派繁华气象。反正他用的是官帑,自然不用心疼银子,完全仿照了著名的洛阳园林来建,漂亮至极。   相形之下,似高长恭这般家室简单,住在这里实在有种人丁凋零的感觉。   顾欢跟在那个俊俏的小丫鬟后面,走了足足有两刻的功夫,才来到那个百花掩映中的小厅。   小楼临水而建,四面镂空,门窗均饰有精致的雕花,每个细节都美轮美奂,奢侈华贵。窗边放着一张红木镶玉八仙桌,其上已经摆满了精工细作的美味佳肴。   郑妃依然是盛装,只是把头上的金饰换成了翡翠凤钗、珠玉头簪,在华贵之中更显几分清雅。高长恭坐在当中的主人位,有些心不在焉地等顾欢出现。郑妃则端坐在他的右首,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顾欢走进来后,高长恭开心地起身迎接。   翠儿机灵地将顾欢引导到客座上坐下,动作麻利地为她摆上碗筷。   顾欢客气地对她点了点头:“多谢。”   高长恭本能地就打算像如往常一样,先把顾欢喜欢吃的菜移到她面前,郑妃已经抢先说话了。她亲切地说:“妹妹,咱们是一家人,你可别客气,多吃点。”   顾欢顿时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高长恭也怔住了,疑惑地看着郑妃,也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郑妃一派雍容大度,笑着说:“妹妹也跟了王爷那么久了,我看,就挑个好日子,让王爷把妹妹娶进门吧。”   顾欢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一时语塞,只得看向她身边的人。   高长恭咳了一声,敷衍地道:“王妃,此事休要再提,我自有分寸。”   “是。”郑妃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今天见着妹妹,妾妃实在太高兴了,不免有些忘形,请夫君不要见怪。”   高长恭不接她这话,伸手拿起筷子,温和地说:“快点吃吧,菜都凉了。”   顾欢便端起碗,开始自顾自地吃起来。   从头到尾,她都没怎么说话,高长恭也一样,很沉默,只听郑妃不停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翠儿也在一旁不断帮腔,服侍得殷勤周到,让顾欢和高长恭都感觉如坐针毡。   两人虽然难受,还是保持着冷静,默不作声地将一碗饭吃了,又喝了半碗汤,便起身要走。   高长恭碍于礼仪,对郑妃说明:“我这就要去衙门,政务繁忙,可能会晚些回来,王妃就不必等我用晚膳了。”   郑妃缓缓地站起来,温柔地笑道:“王爷是妾妃的夫君,妾妃自应等王爷回来再用膳。晚一点没关系,王爷多注意身子,别累坏了。”   “多谢王妃关心。”高长恭微微躬身,礼貌地笑了笑,便往外走,还没忘了吩咐一声,“顾将军,和我一道去衙门吧,下午的事还多着呢。”   顾欢连忙朝郑妃拱了拱手:“王妃,末将告辞。”便跟着高长恭走了出去。 ------------ 第42章   郑妃看着他们并肩走过花园,在月洞门外消失,这才慢慢坐下,脸上涌起几分苦涩。   翠儿气愤地跺了跺脚:“她根本不是女人,整个就是一妖孽,不但穿着男装,还整天呆在衙门里,还有军营,跟那么多男人混在一起,脸面名节统统不要了,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那模样也平常得紧,王爷比她好看一百倍,不,是一千倍一万倍。总之,她根本就配不上王爷,还总是恬不知耻地缠着他,真不要脸。”   “翠儿,别说了。”郑妃比她有见识,因而更觉无奈,“王爷要专宠谁,哪里是我们能够左右的?我只希望王爷能雨露均沾,也就心满意足了,其他再无奢望。”   “小姐,你可不能轻易认输啊。”翠儿大惊失色,“就算那女人的手段再厉害,也没名没份。即便将来王爷娶了她,也不过是妾侍,按规矩要给你下跪请安,端茶倒水侍候着。到那时候,她连与你和王爷同桌用膳都不行,必须得站在你们身后,随时服侍的。我倒要看看,她这个大将军到时候会是什么模样。”说到最后,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   “那倒是。”郑妃的脸色好了许多,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淡淡地道,“只要我活着一日,这王妃的位子便轮不到她来坐。”   “是啊是啊,小姐只管放宽了心,你还比她小着一岁呢,不怕耗侍候。”翠儿得意地笑道,“过上一两年,王爷只怕就厌倦了她,自然会回过头来与小姐做恩爱夫妻。等小姐再生下一儿半女的,那王爷还不将小姐当成掌上明珠来宠着?”   郑妃叹了口气:“怕就怕她先把孩子生下来。”   “那也是外头的,顶多算庶出。”翠儿不屑地道,“小姐,你生的才是嫡出的世子,将来才可以继承王位。她的孩子再受宠,将来最多也只能得个侯的爵位吧,比起你的孩子来,那是天差地远。”   “嗯,是啊。”郑妃一想不错,便不再难过,起身道,“翠儿,我们去留香斋逛逛吧,看他们那儿又到了什么新的花钿,顺便再问问掌柜的,看邺城宫中又兴起什么新的装扮花样,咱们也学学。”   “好啊。”翠儿喜形于色,立刻跟着她出去,服侍她上了马车,驶出府门,向热闹的街市驶去。   这时,高长恭与顾欢已经到了刺史衙门,坐下继续处理军政要务。   两人都忙得抬不起头来,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交接期间变成一团乱麻般的诸项事务理清头绪,是相当艰巨的一件事。   这时,顾欢在前世磨练出的才能便大放异彩。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繁杂的军务、政务、刑事要案、民事纠纷等五花八门的事务,先分门别类,再排列出轻重缓急,让高长恭轻松了不少。   很快天就黑了,高长恭吩咐幕僚们回去歇息,便与顾欢离开了衙门。   顾欢有些吃不消那位郑妃的性子,便对高长恭说:“这一天忙得头昏脑胀,我想出去逛逛,随便找家酒楼吃点东西便是。你先回去吧,免得王妃惦记。”   高长恭脸色微变:“欢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王妃的心思你知我知,可我根本不会回应,这也是你我都很清楚的事,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刺疼我?”   “长恭,我没那意思。”顾欢微微一笑,安慰地说,“我一点也没生你的气。你我心意相通,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再与王妃同桌吃饭而已。她今天对我表示亲切友好,明天只怕就要送我胭脂花粉绫罗绸缎,后天多半就会教我穿耳洞了,我一想起来便毛骨悚然,实在不敢领教。但她既说了会等你回去用膳,你若不回,她说不定真的不饮不食,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如今看来,应付她是件很艰难的事情,还是你去吧,我懒,只想避开麻烦。”   听她这么一说,高长恭才注意到,她果然连耳洞都没穿,怪不得一直被别人当作是男孩子。想起今天中午郑妃的表现,她说的这些还真是大有可能。想着想着,高长恭的心情便开朗起来,回头对自己的随从高进说:“你回府去禀告王妃,我政务繁忙,赶不及回去了,请她先用晚膳,不必等我。”   “是。”高进答应着,立刻翻身上马,迅速向刺史府奔去。   “这样不就好了?”高长恭拉过顾欢,柔声哄劝,“没事的,大不了以后咱们都在外面吃饭便是,也没什么。过段日子,我想她也就罢手了。”   “嗯。”顾欢叹气,“其实,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再解释了。”高长恭微笑,“我不想你受委屈,你就听我的吧,好吗?”   “好。”顾欢乖巧地点头,原本有点乱的心立刻平静下来。   高长恭便带着她又回到衙门里,脱下官服,拿出放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的便装换上,愉快地带着她出了大门,往热闹的市集走去。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益都,对城里的结构不是很熟悉,只是上午听衙门里的师爷大致介绍过,此时便估摸着大致方向,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了过去。   虽然现在是夏季,可这一时期是古代历史上最寒冷的时期之一,他们不但不觉得热,还会感到很重的凉意。暮色苍茫,冷风扑面,将暑热驱散殆尽,让人感觉很舒适。   顾欢仰头看着暗蓝的苍穹,繁星正在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闪烁着银色的微光,组成纷繁美丽的图案。这是她百看不厌的景色。在充满大气污染的未来,这样明澈的似乎可以直接进入宇宙深处的景象是很难再见到了。   高长恭走在顾欢身旁,被她如痴如醉地仰望夜空的孩子气逗得忍俊不禁。这个女孩就像千面人,有许多不同的形象展现在他眼前,而每一种风貌都令他倾心不已。   走了一会儿,他们便来到酒楼茶肆与青楼乐坊林立的街道。   家家张灯结彩,处处欢声笑语,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看在高长恭和顾欢眼里,让他们感到十分欣慰。   顾欢随父亲镇守边关数年,奋力抵抗突厥、契丹等外族的入侵,就是为了保卫这些百姓的和平生活。或许顾显主要是为了保住齐国皇帝的江山,可顾欢当初根本就没这概念。齐国也好,周国也罢,还有南边的陈国,在她心里,都是华夏,都是中国。面对突厥铁骑和契丹的虎狼之师,她只是痛恨他们对普通百姓滥施杀戮,抢掠妇女儿童作为他们的奴隶,同时也为了保护父亲,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予以还击。而现在,齐国是高长恭的祖国,只要他不反叛朝廷或者离开故土,她便会一心一意地协助他为国效力。无论如何,能看到百姓们安居乐业,她就感到很快乐。   走着走着,他们感到了周围有无数视线投注过来,男女老少皆有,大部分是惊艳的目光,注视的人当然是相貌柔美、风度翩翩的高长恭。   顾欢叹了口气:“长恭,你什么都好,只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缺陷,长得太美。”   高长恭叹息着点头:“是啊,想清静一点都不行。”   “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毁容。”顾欢看了他一眼,做个鬼脸,“可我又舍不得。”   高长恭忍不住笑出声来:“反正我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你了,你爱毁就毁,我不反对。”   顾欢握紧了拳:“不行,既然是我的人,那绝对不能有丝毫损伤。”她脸上的神情很认真,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戏谑,怎么看怎么像个孩子。   高长恭实在忍耐不住,伸手将她搂过来,笑道:“我也一样。你是我的人,我也不会让你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 第43章   两人也不管是否引人注目,抬头看了看那些酒楼的招牌,便挑了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五陵春,在伙计的招呼下去到二楼雅座,坐到靠窗的位置上。   顾欢随便点了几个菜,没有要酒。高长恭没有任何异议,全部由她安排。   这里的生意很好,一楼座无虚席,二楼的一大半的座位上也有人,菜出的自然比较慢。顾欢和高长恭坐那儿喝茶闲聊,倒也不急。   伙计开始往他们这桌上菜的时候,楼梯处上来了一位穿着打扮雍容华贵的女子,后面还跟着几个俏丫鬟,再后面还有几个武士护卫,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楼上的客人看过去,不免议论纷纷,嘤嘤嗡嗡的声音十分嘈杂。   顾欢背对着楼梯口,没有注意,高长恭却看到了她们,不由得怔了一下,脸色微微一沉,坐在那里没动。   顾欢这才察觉出异样,本能地回头看了一下,顿感意外。   向着这边款款走来的竟然是郑妃。   她是兰陵王的下属,王妃自然也是她的上司,出于礼节,她也必得立刻起立,表示敬意。   高长恭更不高兴了,却又无话可说。只要王妃一出现,顾欢受委屈是肯定的。这一次,他没有礼貌性地起身,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心中的不满。   顾欢对郑妃抱拳施礼,恭谨地道:“末将见过王妃。”   “嗯,顾将军免礼。”郑妃温文尔雅地摆了摆手,很自然地走过去,坐到高长恭身边,“听高进说你们会在外面用膳,妾妃还没在外面的酒楼吃过东西呢,就想过来见识一下,没打扰夫君吧?”   “……没有,王妃既来了,便一起用吧。”高长恭神情温和,转头对顾欢说,“欢儿,坐下吧。你也累了大半天了,来,快点趁热吃。”   顾欢便坐到他们对面,拿起筷子吃起来。   她叫的都是自己和高长恭喜欢吃的家常菜,并不是山珍海味,但很可口。郑妃只吃了几口,便要翠儿把伙计叫来,一口气点了熊掌、果子狸、鱼翅、鲍鱼等贵价菜,把那伙计喜得一叠声称是,腰都快弯到地上了。   高长恭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发号施令。   被她这么一折腾,二楼的客人大部分都已知晓他们的身份,不由自主地全都盯着他们看。顾欢叫来伙计,吩咐他们搬了两架屏风过来,将自己这桌围上,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高长恭的随从和拨给郑妃的护卫都站在屏风外面,警惕地看着四周。   顾欢和高长恭都累了半天,实在是饿了,这时也不管那么多,端起饭碗来,就着桌上的麻油蜇头、葱油鲤鱼、油爆肚丝、口蘑椒油小白菜便是一阵猛吃。刚放下碗,一盆香喷喷的打卤面又端了上来,两人也不要别人帮忙,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唏哩呼噜又是一轮狂吃。   郑妃再是镇定,眼里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翠儿的脸上则是掩不出的诧异。跟着她们的几个婢女一直在兰陵王府伺候,倒是见惯不惊,只本份地从随身携带的提盒里取出干净的布巾递上,让两位主子擦擦额上的细汗。   放下碗,顾欢看了看快见底的面盆,心满意足地说:“真香啊,好久没吃得这么过瘾了。”   “是啊,我也是。”高长恭长出了一口气,一脸舒坦地笑道,“还是咱们的东西好吃啊,不亦快哉。”   他们在建康呆了将近两个月,有名的金陵菜系大多偏甜,顾欢还可以接受,高长恭却实在吃不惯。王府里的名厨做菜精雕细刻,自然是不错的,可未免太过正式,吃起来还得拿捏着姿态,不能狼吞虎咽,未免有点憋闷的感觉。两人在军中呆久了,最喜欢大碗饭、大块肉的日子,此刻酣畅淋漓地照顾了饥饿的肠胃,顿时心情舒畅,精神愉快。   郑妃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这种吃相。她一直养在深闺,在身旁侍侯的丫鬟都是娇生惯养的,每个人还有两个小丫鬟侍候着,姿态仪容比那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优雅,从来没有见过粗汉。高长恭贵为郡王,皇族正统,生得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竟然在饭桌上会有这等吃相,实在是令郑妃吃惊不小。   这时,她点的那些山珍海味流水价送了上来。   出于礼貌,高长恭和顾欢每样都吃了一点。   他们从不节食,却都不胖,身段修长匀称,没有一丝赘肉,非常好看。即便吃得再多,他们公务繁忙,又很年轻,骑着马在外奔波两趟,或者练上一套刀法,便差不多消耗光了,往往饿得很快,有吃的便绝不矜持,先喂饱肚子再说。   郑妃却一向不怎么活动,食量很小,略吃几口便饱,很久才饿。她是最后拿起筷子的,却最先放下,一举一动倒是优雅柔婉,果然是高门千金,大家闺秀。   看着桌上还剩了许多的美食,顾欢毫不犹豫地说:“让他们我们带回去当宵夜。”   高长恭愉快地笑道:“好。”顺手对翠儿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来办。   郑妃更加吃惊:“府里什么没有?要这些剩菜做什么?未免有失脸面吧?”   顾欢眨了眨眼,看向高长恭。高长恭也眨了眨眼,却实在不想刺激自己的王妃,便温和地道:“那好吧,就不要了。”   他的随从身上带着银子,自去找掌柜的结账,他们便起身离开。   郑妃与翠儿上了马车,几个小丫鬟上了后面的车,那些护卫与顾欢和高长恭一起上马,便径直回府。   一行人招摇过市,引得沿途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高长恭倒也习惯了,完全不予理会,只低声对身旁的顾欢说:“我中午便吩咐管家,把我的东西搬到你院里了,今晚我就在那边睡。”   “好。”顾欢高兴地点头。   马车里,翠儿鄙夷不屑地说:“小姐,你看那个女人的粗鲁模样,都把咱们好好的王爷带坏了,真不能再让王爷跟她在一起了。”   郑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是皇上亲封的三品将军,派到王爷麾下任职,除非皇上有旨,她哪里都不能去,就只能呆在王爷这里。”   翠儿很不服气,苦苦思索,忽然眼前一亮:“小姐,你可以修书一封,给朝中的舅老爷,让他在皇上面前说说,把那女人调开,那总行吧?”   郑妃心里一动,不由得点了点头:“好,我试试看吧。” ------------ 第44章   一层秋雨一层凉,今年北方的雨水特别多,还是初秋时节,天气看着看着便冷了下来,让很多人都猝不及防,往往夜幕刚刚降临便躲进了被窝。   忙碌了一个月,总算把前任刺史留下的各种事务理清了头绪,一切都走上了正规。衙门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高长恭善解人意,便宣布放假半日,让大家好好歇息。众人欢呼雀跃,都如孩子般高兴,高长恭和顾欢不由得相视而笑。   用过午膳后,他们便叫上郑怀英,一起在花园的亭子里闲闲地饮茶、弹琴、聊天,其乐融融。贤惠的郑妃闻讯而来,理所当然地坐到高长恭身边,与他们谈论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倒也颇有见识。郑怀英温文儒雅,颇有礼貌地与她在乐理方面进行了一些探讨。顾欢更不愿让她有丝毫难堪,也凑趣地陪着她说了些诗文字画方面的东西。高长恭斜斜地倚在软榻上,沐浴着初秋的和风,看着花树间飘飞的细雨,一直在惬意地微笑。   用过晚膳后不久,天便黑了下来,偌大的刺史府里,大部分院落都早早熄灯,只有当值的人还在尽职尽责。   碧云轩的正房里,一灯如豆,隔着纱帐更是隐隐约约,勉强能够看到人的轮廓。伴随着室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使气氛更加暧昧,更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高长恭刚过弱冠之年,正是血气方刚,与顾欢的情意更是浓得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两人有整整一个月都公务繁忙,疲惫不堪,一到晚上便倦极而睡,亲热的程度都有限,根本没好好缠绵过,这时歇息了大半日,到晚上便有了精神,一上床便开开心心地搂在一起,迫不及待地缠绵起来。   高长恭吻着顾欢如花瓣一般甜美的唇,两手热切地抚摸着她如丝缎般光滑细腻的肌肤。昏黄的灯火中,他的脸更加柔美动人,温润的眼睛里满是专注,隐隐燃烧着飞扬的热情火焰,很快就让顾欢理智全失,热血奔涌,浑身滚烫,唇间溢出难耐的呻吟,高长恭听了,更是心荡神驰。   顾欢与他唇齿相依,心手相连,感受着他火热的吮吻和抚摩,主动接纳他的冲击,在一波又一波的激烈进攻里快乐地沉沦。   软玉温香抱满怀,高长恭一如既往地迷醉于这无与伦比的甜蜜和喜悦中,任由快乐的浪潮席卷而来。他一声一声地轻唤着“欢儿”,紧紧地拥抱着她,带她同登极乐的巅峰。   两人倾听着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急促的喘息声里相视而笑,缠绵地亲吻,温柔地爱抚,渐渐点燃新一轮战火。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院门外说话,继而响起翠儿惶急的声音:“王爷,王爷,王妃身子不适,请王爷速去。”   高长恭热情冲撞的身子停了下来,心里怒火渐炽,忍了又忍,才勉强平静地道:“去请大夫了吗?”   翠儿似已六神无主,忙乱地说:“还没有,小婢不知该怎么办好,只得来请王爷。”   高长恭喘了两口粗气,才控制着没有发火。顾欢的手本来抱着他的双肩,这时滑到他的背上,轻轻抚摸,示意他忍耐。   高长恭大喝一声:“高震,高泰。”   门外立刻有人恭谨地答道:“在。”   “高震去找管家,马上请大夫过府来诊治。”高长恭命令道,“高泰送翠儿回去,告诉王妃,我一会儿就去看她。”   翠儿似是有些不甘心,又要说什么,刚叫了一声“王爷”,便被高长恭的随从很有礼貌地制止,并客气地送走了。   门外恢复了平静,高长恭满腹怒气无处发泄,怔了片刻,忽然俯头狠狠吻住顾欢的唇,腰部猛力推送。顾欢猝不及防,忍不住叫了起来,声音却被堵在口中,变得极为沉闷。   高长恭在一阵猛烈的冲撞之后,将心里百味杂陈郁积已久的情绪排山倒海一般倾泄而出,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顾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只觉得浑身像是触了电一般酥麻,微微有些颤栗。她抱住压在自己身上气喘吁吁的高长恭,一直没有吭声。   良久,高长恭慢慢滑了下去,平躺在她身旁,懊恼地说:“她就不会换个花样,或者干脆消停点?”   这一个月里,这位王妃半夜生病已经有七、八次了,几乎每次都是正当他们情热之时来搅局,那翠儿身为丫鬟,平时便对府中人颐指气使,竟比正牌主子还要有派头,惹得府中的不少下人都怨声载道,背地里议论纷纷。她半夜里直冲碧云轩,虽表面看着惊慌失措,实则理直气壮。高长恭本来从不让自己的随从守夜,可她居然在夜里来敲自己的房门,让他十分生气,后来便只得分派随从护卫值夜,主要就是拦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高长恭的贴身随从共有十八人,平时看上去都很平常,似乎与王府护卫没什么太大差别,实则他们都是高长恭亲自训练出来的精锐,平时待他们就如兄弟一般,这十八人对高长恭忠心耿耿,一齐将自己的姓氏放弃,全部改姓高,矢志毕生效忠,至死不渝。军中诸将称他们“兰陵十八骑”,对他们十分尊敬。高长恭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要动用自己的精英来对付一个小女人,恼怒之余也有些无奈。   “欢儿,孔老夫子有些话还是正确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高长恭叹息,“只有你是不同的。”   顾欢也只能叹气:“其实,她也挺委屈的,可咱们也没法子。你若是休了她,她就更没脸见人了,现在好歹还有名分,衣食无忧,受人尊重,多多少少也是对她的补偿吧。”   高长恭有点纳闷:“你说,前刺史居然有一妻九妾,他就不累吗?要是后院打起架来,他该怎么办?我觉得他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顾欢忍不住笑了:“人家是遍施雨露,没你那么死心眼,那些妻妾们自然也就不会闹起来了。”   “我做不到。”高长恭长叹,“我只喜欢你一个,没办法再去碰其他人。”   “我也是。”顾欢开心地搂住他,“要不,我在外面置个宅子吧,你住过来。咱们离得远些,她眼不见为净,说不定会好一点。”   高长恭想了一会儿,轻声说:“照例,你现在是三品大将军,本来也应该有自己的府第,可是,实在太不方便了。我总不能天天住在你府里,只能晚上过去,反而会招人闲话。到时候流言蜚语满天飞,更烦。”   “那倒是。”顾欢立刻反应过来,便道,“既是如此,我们就暂且这么过着吧,你也别烦恼了。郑妃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能与你双宿双栖,自然觉得委屈,即便有些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长恭,你就忍一忍,平日里多对她表示一下关心吧。”   “好,就听你的。”高长恭的郁闷和恼怒全都烟消云散,吻了她一下,便起床去抹身。   顾欢关切地道:“夜里凉,多穿点。”   “嗯。”高长恭答应着,穿好衣服,系上腰带,随手将散落的长发束在脑后,转头对她笑了笑,温柔地说,“你先睡吧,别等我了。”   顾欢微微一笑,却没有答应,只是关照他:“外面在下雨,叫人带上伞,跟着你。”   “好。”高长恭出了房门,对守在门外的另外两名随从高益、高丰吩咐了几句,便向后院走去。   高益仍然警惕地守在院子的暗影里,高丰撑起伞,跟着高长恭离开了。   顾欢迅速下床,用热水擦洗一下,又钻进了被子里。天实在太冷了,却有没到要烤火的地步,屋里没任何升温的东西,身上沾了水后,更是冷得她牙关直打战,裹在被子里好一会儿才暖和过来。   这下,她再无睡意,看着房梁苦苦思索。   原以为自己能和那个正牌王妃相安无事,却没想到回来不过一个月,生活就已经不像过去那么顺心了。   真要说起来,他们都很无奈。高长恭想要悔婚,差点把命丢了。她为了保住高长恭的身家性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郑妃什么都不知道,却不得不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身为正室王妃,却夜夜独守空房,而且很可能一生都会如此。为了避免这种悲惨的命运,她拼尽全力,试图抓住丈夫的心,其实也没有错。当然,在中国,无论是什么朝代,都是男权社会,女人嫁进夫家,就应该安分守己,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对丈夫的其他女人更不能妒忌,得一团和气,而高长恭的家十分简单,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当中只有顾欢这么一个既非妾侍又是朝廷命官的特殊女子,照例说是可以和平共处的,但郑妃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为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将郑妃遣走,送出青州,要不然便得继续忍耐,由着她折腾下去。   顾欢左右为难,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得长叹一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这时,高长恭才穿过巨大的花园,来到郑妃所住的鸣凤轩。   这里是前刺史正室的居所,建造得相当豪华,高长恭仍如以前来探病时一样,走过院子,直奔正房。   大夫已经来了,床上的纱帐已经放下,郑妃只把手伸出来让他把脉,翠儿守在床边,殷勤侍候。   高长恭一进来,屋里的几个婢女都躬身施礼,齐声道:“见过王爷。”   高长恭微微点了一下头,便走过去,坐到婢女抬过来放到床边的椅子上,关切地问:“赵大夫,王妃的病怎么样?要不要紧?”   那个大夫须发皆白,是本城首屈一指的名医。他放开把脉的手,恭敬地说:“王妃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只要注意保暖,卧床歇息两日,再服上几剂药,便不妨事了。”   “那就好。”高长恭温和地笑道,“有劳赵大夫费心了。”   “不敢。”大夫躬了躬身,“老夫这便去开方子。”   “好。”高长恭挥手让婢女们跟到外间去侍候笔墨。   翠儿这才把纱帐撩起来。郑妃躺在床上,身上的锦被盖得很严实,只露出略显苍白的脸。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忽然悲从中来,不由得热泪盈眶。 ------------ 第45章   高长恭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情,可自己也不是禽兽,对着女人就能发情,他只能接受顾欢,其他女子连碰都不想碰一下。看着年少的郑妃,他在心里轻叹,柔声道:“你的病不碍事,平日里多歇息,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做,想要什么就找管家去办,别委屈自己。”   郑妃的心里更加酸楚,忽然不管不顾地从床上爬起来,扑到高长恭怀里,抱着他放声大哭。   高长恭完全可以躲闪开,却终究有些不忍,只好一手扶住她,一手抓过床上的锦被,将她裹了起来。   郑妃抽泣着恳求道:“夫君,妾妃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遭夫君如此冷遇。若是妾妃有错,请夫君指出来,妾妃一定改。”   高长恭小心翼翼地用力将她拉开,轻轻放回床上,温柔地说:“你没做错什么。我必须娶你,可我能给你的就只有名份,实在对不起。若是你不愿过这样的日子,要下堂求去,我绝无异议。”   “你……”郑妃绝望地痛哭,“为什么?你对顾将军好,我从来就没反对过,为什么你就不能把你的好分给我一点?难道我就那么惹人厌吗?你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不是这样的。”高长恭费力地解释。“我与欢儿情深意重,绝不愿做对不起她的事。”   “那我呢?”郑妃满面泪痕,痛苦地看着他,“我才十六岁,以后的日子你让我怎么过?你让我自己下堂求去,还不如拿刀杀了我。我们郑氏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你别这么想。”高长恭赶紧安慰,“如果你不想离开,那你就是兰陵王妃,尽可安享尊荣。人生不如意者十常八九,每个人都有不能称心如意之处,却只能忍耐,别无他途。”   郑妃无计可施,只觉前路一片漆黑,不禁哀痛万分,伏在枕上,苦得肝肠寸断。   高长恭头疼不已,心里对她终是有些歉疚,却又无法安慰,只好陪着坐在床边,示意翠儿过去侍候。   翠儿很是不忿,拿着丝巾上前去,替郑妃擦着眼泪,轻声劝慰:“小姐,你还病着,要当心身子。”   “是啊,翠儿说得对,王妃多多保重才好。”高长恭温和地建议,“王妃到这里才一个多月,便三天两头地生病,是不是水土不服?若是如此的话,王菲还是去兰陵郡将养吧。若是不喜欢兰陵郡,也可以去巨鹿郡或长乐郡,那里也有我的封邑。”   高长恭屡立战功,在十七岁时被封兰陵郡王外,还陆续因功得封巨鹿郡与长乐郡的郡公,分别有食邑一千户,要供养个王妃是毫无问题的。   郑妃却使劲摇头:“不,我不走。”   她舍不下自己这位名扬天下的夫君,那是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却只有她得到了这个兰陵王妃的尊位。原本以为自己嫁过来,从此便能拥有他的宠爱,与他妇唱夫随,过幸福快乐的日子,谁知天不从人愿,竟然让她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将这王妃的名份拱手相让。她坚决要守在这里,守在高长恭身边,等到他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高长恭叹了口气,只得道:“夜深了,王妃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他便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郑妃有心想留他,却又觉得羞怯,实在开不了口,便只能啜泣着点头。   翠儿伶俐地跟出房去,要给高长恭打伞,守在屋外的高丰却已经撑好了伞等在那里,令她再无借口跟随。   高长恭和气地对她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王妃。”   “是。”翠儿仰起头看着他,真挚诚恳地说,“王爷,请恕婢子放肆。我家小姐自小便知将来会是王爷的正妃,又倾慕王爷的绝代风华、英雄盖世,这么多年来一心便等着长大了好嫁与王爷。小姐她虽不是国色天香,却也是金枝玉叶,为了王爷,她每日里苦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勤习针织女红、烹饪茶艺,只希望能得王爷钟爱。小姐已经过门,这一生便系于王爷之手,恳请王爷可否看在小姐一片痴心的份上,将对顾小姐的宠爱分出来一些,给我家小姐?”   她的声音很轻,深怕被郑妃听到她如此不顾脸面体统的恳求。高长恭自然明白,深深地看着她,很低很低地说:“我不能。我只有一颗心,无法分开来爱两个人。对你家小姐,我只能辜负了,实在对不住。你劝她想开些,夫妻俩一辈子相敬如宾也是常有的事,就别再多想了。”   翠儿听他说得如此决绝,心里冰凉冰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和郑妃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长在深闺,见识有限,再别提有什么谋略了。这一个月来连续不断的出些状况已经是殚精竭虑,再无良策,此时坦诚相告,得到的结果却只有让她更死心。她呆在那里,无言以对。   高长恭转身走入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翠儿回进屋里,看着哭得累了昏睡过去的郑妃,喃喃地说:“可怜的小姐……”   高长恭回到碧云轩,已经快到五更天了。他累得不行,脱了衣服便上床,悄悄躺到顾欢身旁。   顾欢在睡梦中隐约感觉到他的动静,便习惯性地抬起手搂住他的腰,然后将头靠过去,枕在他的肩窝,像只小猫般蹭了蹭,找到个舒适的地方,又继续睡了。   高长恭笑了,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抬手轻轻握住顾欢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雨仍在下,顾欢先醒,看高长恭睡得很熟,不忍叫他,便悄悄溜下床,去外面梳洗了,再吩咐院中值守的高坚、高强不要打扰王爷,就到刺史衙门去了。   许多不重要的公务一向都是由她处理的,高长恭的幕僚们对她也都相当认同,大家坐在一起商议着,便把杂务都理清了,重要的事务则等高长恭来了再行决定。   坐下来歇了口气。顾欢端着茶盏坐在床前,一边观赏雨景一边品茗。   没过多久,有衙役进来,走到她面前禀报:“顾大人,外面有人找,说是从邺城来的。”   顾欢有些惊讶,她在邺城无亲无故,会有谁来找自己?心念电闪,便想到和士开,她立刻说:“请他进来。”   很快,衙役便带进来一个中年人,他身穿油衣,头戴斗笠,一时看不出来是什么人。   顾欢站起身来,疑惑地问:“你找我?”   那人摘下斗笠,上前见礼:“小人见过顾将军。”   他是和士开的心腹,和府总管和安。   顾欢挥手让衙役退下,微笑着说:“和总管免礼,真是久违了。和相还好吗?”   “相爷一切都好。”和安恭谨地答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顾欢撕开封口,拿出一张薄薄的信笺,抖开来一看,上面是和士开的亲笔,只写了一句话:“有要事,由和安面禀,你之决定由和安带回,阅后即毁。”   顾欢反复看了两遍,便将信笺慢慢地撕得粉碎,然后扔到窗外的雨地里。地上的积水立刻将纸屑浸得透湿,再缓缓地带到地沟里,湮没无踪。   屋里空无一人,和安仍然很谨慎,前后看了一遍,才凑上前去,低低地道:“半月前,左仆射赵彦深赵大人忽然上疏,请调顾将军回段大人军前效力,被相爷置之不理。过了几日,他在早朝时又当着百官提出,说顾将军与兰陵王出则同行,入则共寝,状甚亲昵,有辱王爷清誉,提出要把顾将军调回晋阳,到令尊军中效力,以抗突厥。不少大臣都附和,让相爷难以开口推托。相爷现在只能拖着不办,遣小人来问过将军,看将军意下如何?是走是留,都给小人一个准信,小人好回去禀报相爷,相爷自会为将军设法。”   顾欢便已明白,如果自己选择留在高长恭身边,那又是欠了和士开一个大大的人情,将来都是要还的。以和士开现在的权势,要驳回赵彦深以及与他一党的人的提议,应该是举手之劳的事,但如果是顾欢自己去办,那绝对费神费力,而且还得把义父段韶抬出来,古迹才能镇得住。而且,如果和士开也站到赵彦深一边,就连段韶也不一定能保证顾欢留在高长恭身边。为今之计,一事不烦二主,自然也只好交给和士开帮忙了,无论如何,她都会留下,绝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我要留在兰陵王帐下效力,请相爷鼎力相助。”顾欢轻声说着,语气却十分坚定。   “小人明白了,”和安立刻躬身,“小人这便回邺城,把将军的话带给相爷。”   “和总管辛苦了,”顾欢从袖笼中掏出两锭小金锞,递到和安手中,“留着路上用吧。”   这本是不成文的规矩,和安便笑纳了。他将金锞子塞进怀中,笑道:“顾将军太客气了。相爷很挂念将军,将军若是有暇去邺城,一定来府中坐坐。”   “若中他日去邺城,定去叨扰和相。”顾欢温和地笑着,将他送到大门外。   和安翻身上马,带着两个随从疾驰而去。   顾欢这才返身回大堂,眉头却一直紧皱着,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事的缘由。   高湛驾崩后,由和士开、赵彦深、元文遥、娄定远、唐邕、綦连猛、高阿那肱。胡长粲执政,号称八贵。后来,和士开在一连串的动作下巩固了势力,独揽朝纲,八贵之说便渐渐消失。赵彦深是著名的书法名家,完完全全的文人,并未卷入朝中的朋党之争,此时却忽然向顾欢发难,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估计就连和士开也觉得意外吧,这才遣人过来通知她,多半想看看是不是她这边的意思。   她正在苦苦思索,忽然听到高长恭的声音:“欢儿,怎么了?不高兴?”   顾欢转头看向一脸温柔关切的高长恭,愉快地笑了起来:“秋风秋雨愁煞人,我虽然没什么愁,也应应景,伤春悲秋一下。”   高长恭被她逗乐了,上前去搂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轻地道:“有我跟你在一起,永远都不要愁。”   顾欢靠在他身上,看着外面的面面雨丝,微笑着说:“好。” ------------ 第46章   几天后,赵彦深又在朝中提出顾欢的调职问题,许多大臣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跟一个驻外的三品武官过不去。   现在,有许多人打听过了,都知道顾欢乃顾显之子,一部分人还知道她其实是女子,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她是段韶的义女,同时也都知道她去年在洛阳大战中曾经与兰陵王高长恭并肩杀进重围,直抵金庸城下,又返身冲出,杀得敌人大败溃逃,从而挽救了齐国土地被周国吞并的命运。她既是功臣,又从不参与朝中的朋党之争,段韶更是齐国元勋,几代皇帝都对他十分尊敬,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去招惹。他们都很疑惑,为什么赵彦深这样一个平时只知舞文弄墨的文人却忽然向一个武官发难?   朝中议论纷纷,和士开终于发话,一锤定音:“顾欢顾将军随同其父顾显顾大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屡次打退突厥进犯,出生入死,有功于国,在解洛阳之围时更建奇功,受先帝亲封,荣宠殊甚。今边关稍靖,顾小将军亦不过年方十七,段大人怜其年少,遂调其至兰陵王帐下效力,一是赞襄军务,二为休养生息。试问各位大臣,谁家没有儿女?有谁不爱自己的子女?如今,顾大将军仍在坚守边关,保卫我大齐江山,他的孩子并无过错,却要受一些莫须有的指责,让人情何以堪?顾欢为兰陵王帐下大将,与他同行同住,有何不可?岂可因此罪之?”   他这么义正词严的一番话立刻得到高阿那肱、綦连猛、胡长粲、穆提婆等人的大力支持。这些人都是当朝权贵,大部分朝臣都不敢拂逆其意。况且,顾欢的父执辈顾显与段韶都为人正直,忠勇可嘉,便是耿介之士也是认同赞许的,自然也不会去跟他们为难。顿时,赵彦深孤掌难鸣,再也难有作为。   数日后,年仅十岁的小皇帝下了两道谕旨。   一道发往驻守在恒州治所平城的顾显:“冠军大将军顾显镇守边关,屡挫强敌,保我大齐国土不失,百姓安宁,实乃国之柱石,着即擢升为辅国大将军,丰昌黎郡公,邑八百户,领朔州刺史,即日赴任。”   另一道是给赵彦深的,撤去他的尚书左仆射之职,改封为梁州刺史,即日启程赴梁州治所陈留上任。很明显,这是降职了。梁州是北齐的下等州,按照齐国的举荐制度,梁州只能三年举荐一次秀才,可见其地位之低。此外,梁州居于齐国腹地,对一州主官在军事上的要求并不高,因而多由文官出任。身为八贵之一的赵彦深被外放至此,不仅让人想起了同样曾经是八贵之一,也同样担任过尚书左仆射的元文遥,他因参与了图谋贬斥和士开的事情,而被外放为西兖州刺史,回朝之日遥遥无期,已注定再无前程可言。   朝中大臣都心知肚明,这两道圣谕其实都是和士开的意思,自然无人提出异议,更没人再提起要调走顾欢的事。只是有些人不免诧异,怎么和士开会对顾欢全力袒护?难道是想以此对段韶示好吗?   这一番扰攘很快从邺城传到边关,也传到益都。   高长恭拿着三哥高孝珩和五弟高延宗派人送来的信,轻轻敲着桌子,思忖了半天,才抬头问旁边的尉相愿:“这个赵彦深本来与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根本一点利害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跟顾将军过不去?”   尉相愿也是一头雾水,神情间却很冷静:“末将也不清楚其中缘由,但可以托人打听一下。”   “好。”高长恭点了点头,有些急切地道,“要尽快探听清楚,我不想让她有任何危险,要把所有潜在的威胁都提前排除。”   “顾将军吗?”尉相愿一脸深思,“王爷对顾将军情深意切,令人钦佩。若顾将军只是寻常女子,这便只是王爷私事,与他人无关。可顾将军乃朝廷命官,与我们一样,身家性命尽属皇上,王爷想护她周全,只怕要大费周章。”   高长恭想也不想便道:“倾尽全力,我也定要护着她。这一生,我与她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没什么可考虑的。”   “是,末将明白了。”尉相愿为他斩钉截铁的话深深震撼,立刻抱拳,坚定地说。“末将这便去打听,定会相助王爷,保顾将军周全。”   “好。相愿,你我在洛阳金庸城下并肩一战,已成知己。此事我就交给你了,要你多多费心。”高长恭微笑,随即转入正题,“军队训练得怎么样了。”   尉相愿谨慎地说:“我想,至少能让王爷看得入眼了。若要他们成为精锐,还得加紧训练,半年之后,当能成为虎狼之师。”   “很好。”高长恭沉吟道,“去年洛阳大战之后,周国一直按兵不动,估计是元气大伤,需要好好修整,短时间内不会再犯我边境。契丹也是年年纳贡,岁岁来朝。北境有顾大将军镇守数年,突厥始终未能进入长城以内,亦不足为虑。这段时间,正是练兵的好时机。相愿,你要多费点心了。将来,一旦周国犯边,或突厥来袭,这里的队伍也一样要调往边关迎敌,千万不可大意。”   “我明白,王爷请放心,”尉相愿沉稳地道,“末将昔日镇守洛阳,深知周国势大,一直对我大齐虎视眈眈,突厥更是豺狼心性,时常进犯我边关诸郡,因此须得时刻警惕,不能有一日松懈。”   “说得好,”高长恭赞赏地说,“相愿,有你相助,我很放心。”   “多谢王爷栽培,末将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尉相愿抱拳行礼,等高长恭点头同意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高长恭独自坐在屋中,看着门外淡淡的阳光,静静地思索着。   顾欢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旁边,轻声道:“不用心烦,这事与朝廷中的争斗没什么关系。”   高长恭转身看向她:“那是因为什么?你跟赵彦深根本就不认识,他为何要针对你?”   “我收到了家父和义父的信。家父不明白事情缘由,义父却很清楚。”顾欢叹了口气,“那赵彦深是郑妃的舅老爷,这事很少人知道。他姐姐的女儿当年嫁入荥阳郑氏,生下三个女儿,前面两个孩子均在幼年夭折,只有小女儿长大成人,便是你的王妃。”   高长恭微微一怔,便即明白,不由得十分诧异,继而怒道:“就为了些许儿女私情,他便在朝廷上闹成那样?身为尚书左仆射,简直不成体统。”   顾欢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估计那赵彦深可能与他姐姐的感情很深,因此对外甥女的女儿也爱屋及乌。此外,他是有名的卫道之士,我估计郑妃写信时未对他说明我是女子,因此他认为我俩是龙阳之士,更是大逆大道,这才会在朝中发难。”   “嗯,很有可能,”高长恭皱起了眉,“我真没想到,郑妃会这么做。说实话,在我们这个家族中,冷落原配的兄弟实在太多了,他们的王妃从来都是安分守己,呆在封地的王府中好好过日子,荣华富贵总是有的,过得也挺舒坦。不单是皇族,便是他们荥阳郑氏,家里人也都三妻四妾,结发之妻大都只是有个名份,得宠的终究还是美貌姬妾,郑妃的父亲就有三个妾侍,几个在内堂侍候的大丫鬟也是要轮流侍寝的,若生下孩子,便会收做偏房。他们郑氏族中很多人都是如此,人人认为天经地义。怎么这个郑妃就会搞出那么多名堂?才过门不到一年,就总是端着王妃的架子,表面上贤惠得很,简直让人浑身不自在,真是麻烦。”   “她也不易,一嫁过来便受丈夫冷落,心里觉得委屈,也是可以理解的。”顾欢轻叹,“按理说,在那样的家庭里出生长大,她对这样的市应该是司空见惯,早有准备,应该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我不明白,她怎么会作出那样的事,竟然闹到朝中去,难道是背后有人指使?又或者,是她写信给她的爹娘诉委屈,她爹娘便想借赵彦深之手,把我调离你的身边,以绝后患。”   高长恭板着脸,恼怒地说:“我娶她,就是给她名份,可从来没有应允过会与她有鱼水之欢。我已做到承诺,让她成为王妃,不得不委屈你,她却得陇望蜀,竟然想要让你离开我,简直岂有此理。这样的女子太惹人生厌,我再也不想看到她。”   顾欢微微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长恭,你也别太生气了。郑妃年轻,你好好跟她说,想办法将她送回兰陵,也就是了。”   他们正说着,忽然有人急匆匆闯了进来。两人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高明?”   顾欢猛地醒悟,脸色大变,焦急地问:“高明,是不是我大哥出事了?”   “正是,韩将军出了大事,已被捕下狱,危在旦夕。”高明连日连夜快马赶回,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却仍然坚持着,迅速说明了事情经过。 ------------ 第47章   顾欢和高长恭离开建康后没几日,陈国的皇帝便下旨,解除了韩子高的其他职务,只留下散骑常侍和右将军之职,命他移驻新安寺。韩子高自然遵旨而行。他深知自己兵权过重,非常不安,就上书请求外放,好离开建康,安成王陈琐却不许。   不久,刘师知、到仲举、殷不佞、王暹等人密谋,想将陈琐逐出尚书省,以削弱他的权力,可事到临头却人人犹豫,会也不敢先出头发难。到仲举几次去找韩子高,想说服他首先发难,韩子高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殷不佞是东宫人,自以为是皇帝心腹,便前往尚书省假传圣旨:“今四方无事,王可还东府经理州务。”   陈琐其实并不在乎在不在尚书省,反正权力在他手中,便接了旨。正要离开尚书省,他的幕僚毛喜赶来阻止他,认为这话绝不是太后之意。陈国拥有天下的日子很短,先帝新丧,内忧外患与日俱增,正需要陈琐坐镇中枢,处理国事,怎么会让他离开?   陈琐猛然醒悟,立刻派毛喜去与自己的心腹大将吴明彻商议。吴明彻旗帜鲜明地道:“今上正在居丧期间,国事繁重,殿下与皇上是至亲,就如古之周公、召公,当辅佐皇上,以安社稷,现自应留在尚书省,不必迟疑。”   陈琐一听便定下心来,立刻着手制定计策,他自称生病,恐不能料理公务,便召刘师知前来交代一下。刘师知一听,自是欣然前往。   陈琐与他东拉西扯,拖延时间,却派毛喜立刻去向太后禀报。太后明确表示,皇帝年少,政事都委托给陈琐处置,殷不佞的话根本不是她的意思。毛喜又去见小皇帝,懦弱的陈伯宗推得干干净净,说自己完全不知道刘师知等人的行为。   毛喜迅速赶回,向陈琐禀报。陈琐当即将刘师知擒住,然后进宫面见太后和皇帝,痛述他们的罪行,然后自行草诏,当夜便将刘师知处死,同时将殷不佞和王暹一起抓住,按谋反论罪。很快,王暹便被处死,殷不佞被废为庶人,到仲举降职为金紫光禄大夫。   自此,陈琐独揽朝纲,权倾天下。   然而,还有一个人让他很担心,那就是手握重兵又不肯归附于他的韩子高。不过,陈茜刚刚去世,边境也不安宁,无论在朝在野,官吏和百姓的心中都将韩子高当成了强有力的保护者,吐过贸然动他,很可能会引起大祸,甚而激起民变。因此,陈琐一直对韩子高用怀柔政策,不断给他输送士兵和战马扩充军队,还给他大量的铁和木炭用以打造和修理兵器,以便安抚他和他手下的将军们,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这段时间,到仲举寝食难安,几次派儿子到郁假扮成女人找韩子高,想说服他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以便除掉陈琐。韩子高却知陈国势弱,面对着强大的周国和齐国,本就有些风雨飘摇,根本经不起内乱,因而他婉言谢绝。   然而,到郁乔装改扮去韩府的鬼祟行为已被陈琐排除的暗探察觉,同时又有人检举到郁谋反,这便使陈琐觉得事情紧急,刻不容缓,便决定先发制人。   很快,陈琐便召集百官至尚书省,共同商议立太子的事宜。韩子高和到仲举一进尚书省,便被埋伏的官兵抓住,联通到郁一起押送廷尉。陈琐连审都不审,便要皇帝下旨,打算将他们在狱中赐死。   顾欢惊跳起来:“那现在呢?我大哥怎么样?”   高明喘了一口气,赶紧说:“我们和福伯商量过了,他和高亮拿钱上下打点,争取能拖上几天,我便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   “好。”顾欢心下稍定,转头看向高长恭。“我马上就去建康,一定要救出大哥。”   高长恭也已站起身来:“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早就配合默契,用不着商量,顾欢便赶回府里准备东西,高长恭则召来尉相愿和幕僚们仔细吩咐,说自己又急事要出去几天,军务由尉相愿负责,政务由幕僚们酌情处理。重大事务等他回来再说。   尉相愿和那些幕僚都一口答应,高长恭便急奔回府。   顾欢已经将兵器和一些简单的衣物用品收拾好,等在府中。   高长恭叫来管家,叮嘱了一下,便与顾欢一道,带着兰陵十八骑,飞快奔出了益都城。   他们每个人都多带了一匹马,在路上轮换着骑,马休息而人不歇,日夜兼程,一路向南。   只用了三天时间,他们便赶到了长江边,高明早就雇好了一艘大船,一直等在江北,他们一到,便连人带马一起上传,却不敢直奔建康城中,便吩咐船老大在距建康有五里多的一个小码头靠岸。   他们给的银子多,虽然人强马壮,顾欢和高长恭却清秀斯文,那船老大便没有怀疑什么,只依言泊在这里不动,随时准备开船。顾欢许诺,一旦回到江北,还要重金谢他。那个憨厚淳朴的船老大乐得合不拢嘴,连声答应。   高长恭留下十二个人带着多余的马住在建康城外的村子里,自己和顾欢只待了五个人进城。他们略微乔妆了一下,扮作南朝人,在客栈中住下,然后派人去韩府外留下特定的记号。   进了房间,高长恭和顾欢坐下来狂喝了几大杯茶,这才算是缓了一口气。一路上他们马不停蹄,除了讨论行进路线外,几乎没有说过什么其他的话。两人都是忧心如焚,深怕还没赶到建康,韩子高便已遭不测。这时虽然也不知道确切消息,但到底已经赶到地方,他们的心这才安定了一些。   很快,高亮便赶来了。   他深知自己的主子最想知道的是什么,进得门来,不等他们询问,立刻就说:“韩将军还活着。”   顾欢长出一口气,随即急切地问:“他现在关在何处?在里面受罪了吗?情形到底如何?”   高亮沉着地一一禀报。   韩子高刚刚被抓,韩府总管韩福便和高明、高亮二人商议了营救方案。高明立刻去搬救兵,这边由韩福在明,高亮在暗,分头查探,然后由韩福去朝中上下和狱中打点,大把大把地塞银子,根本就不吝惜钱财。   朝中想保韩子高的人本也不少,有些就在朝上提出,不教而诛谓之虐,既然要杀,总得审出罪名来,有凭有证,才能服众,不然何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如此一来,陈琐也不便立刻杀人,就派了廷尉到狱中审讯。   到郁意图谋反是他在军中接触的一个将军奏报的,那是有凭有证,无可辩驳,到仲举自然也逃脱不了主谋之罪。他们父子俩已经在狱中被毒酒赐死,现在只有韩子高还侥幸活着,不过,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陈琐在自己草拟的皇帝上谕中说:“韩子高小竖轻佻,推心委仗,阴谋祸乱,决起萧墙,元相不忍多诛,但除君侧……”   意思很明显,陈琐给韩子高加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是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但为了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又故作大方,对韩子高的兄弟子侄等亲人一概不究,连他的府第都暂时保留,等到整死他后再查封。   韩福机灵,趁陈琐一时没有动手,便将府中可携带的财物全都转移出来,这才有能力找可靠的人打点,以绑住拖延处决韩子高的时间。   听高亮说完,顾欢看向高长恭,冷静而坚定地道:“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陈琐不会给我们时间来布置,为今之计,只有劫狱,你看呢?”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高长恭点头。“火烧眉毛了,只能当机立断。”   顾欢长出一口气,起身踱来踱去,头脑中十分混乱,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高长恭却相对比较冷静,他坐在那里,问高亮:“你坐下来,喝杯茶,把大狱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高亮便坐到桌边,将一杯茶几口喝完,疲倦的神色才消褪了一些。   顾欢也平静下来,走过来坐下,专心地看着他。   高亮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幅大狱的结构图。   韩福用重金贿赂了狱中的一个小头目,在他带队值班的时候曾经进去探过两次监,高亮自然作为下人随行,对其中的各种情形都观察得很细。他把大门外的地形、里面的构造以及守卫的分布等情况一一介绍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他们用了酷刑,想逼韩将军认罪,韩将军是硬汉子,自是宁死不认,因此伤得很重,行走不便,只能将他背出来。”   进了狱中,受刑是可以想象的,顾欢和高长恭都是既心疼又愤怒,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们能做的事就是抓紧时间部署,尽快将韩子高救出来。   顾欢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高亮:“我大哥在建康经营这么些年,手下兵马最盛。他待部署又一向亲厚,照顾有加,现在他被诬下狱,有没有将领为此不平的?”   “有。”高亮立刻点头。“但是,我们不了解哪些人可靠,因而不敢信任任何人。昔日跟随韩将军的几员大将都已调外任,非奉召不得回建康,否则以叛反论处。他们即是气愤,也鞭长莫及,一时半刻是赶不回来的。目前看来,只有湘州刺史华皎是信得过的,他得知韩将军入狱后,已经派心腹之人赶来,与福伯接触。他们悄悄带了一千人过来,一半是水军,方便接应。”   顾欢有些感动:“华皎为了韩子高什么都不顾了,反叛朝廷都敢干。”   “是啊。”高长恭沉吟道。“这人的确是个讲义气的好汉子,而且有勇有谋,水上陆上都能征善战,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欢儿,我有个想法,这次行动咱们最好不要连累他,以备他日有大用。”   “好,我赞同。”顾欢有些兴奋了。“我觉得,大哥被捕后,一直没人有过什么作为,陈琐也会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多半不会料到有人劫狱。我们装作探监,将人劫出来,快马加鞭直奔江边,上船就走,他们肯定追不到。只要到了江北一上岸,那就基本安全了。”   “对。”高长恭点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便道:“高亮,你回去找福伯,让他去打点一下狱中的看守,我们明天晚上乔装成大哥的家眷前去探监。此外,你今天务必打听清楚,明晚在各个城门守卫的兵将里有哪一部分曾经是大哥的子弟兵,咱们就从那里出城。”   高亮立刻答道“是”,便起身离去。   高长恭看着顾欢,沉声道:“明日晚间一定要东后。欢儿,咱们这是深入虎穴,你千万要当心。”   “我明白。”顾欢郑重地点头。“你也一样,注意安全。”   高长恭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放心,我们定会平平安安地将大哥救出来。” ------------ 第48章   今夜明月高悬,银光灿烂,建康城热闹非常,秦淮河画舫如织,笙歌阵阵,渲染着繁华景象。   顾欢与高长恭先穿上黑色的紧身衣裳,将个子的短刀固定在腰间,然后在外面套上女装。   为求逼真,两人都抛开自尊,按照江南大户人家的夫人和丫鬟的装束来打扮。高长恭梳了个凭云髻,穿墨绿色扣肩式圆领窄袖高胸长裙,外面披着月白色通裙大襦,越发显得容色端丽,柔美动人。顾欢梳双丫髻,穿海蓝色小袖衫,深蓝色高胸裙,肩披橙色的帔帛,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显得俏丽可爱。   韩福已经在狱中从上到下打点好,获准今夜可以让“韩将军的女眷”前往探视。   劫狱之事自是千难万险,高长恭和顾欢两人肯定要结伴同行,都不放心让对方一人独往,而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由高长恭来当这个“女眷”,而顾欢自然便是女眷的贴身丫鬟了。   时间紧迫,高长恭毫不犹豫地让顾欢替他打扮,可顾欢男装习惯了,连自己都收拾不了,顶多就能帮他描眉涂朱,其他的实在爱莫能助。幸而韩福心细,派来了韩府里专门此后韩子高梳洗的大丫鬟,比着他们的身形,在外面的衣铺买来了现成的衣裙,帮他们梳头穿衣,这才像那么回事。   韩子高一向待下人亲厚,这个不到二十岁的丫鬟一提到自家主人,眼圈立刻红了。她只知道这两个主人的兄弟要去探视主人,离开时便对他们行了大礼,请人啊们代问主人安好,其他的也没办法再说了。   当夜色渐浓,高长恭与顾欢便走出了客栈,乘上马车,往南城一角的囹圄而去。   顾欢怕高长恭太过美貌而引起麻烦,故技重施,将他的脸够化成普通的秀丽。高长恭是皇族直系,又是一代名将,骨子里便带着一股贵气,当他搭着顾欢伸出的手,款款从马车上来,那雍容华贵的姿态让大狱门口的几个守卫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们都已得了韩福大大的好处,上司更是腰包鼓胀,对他们也打过招呼,而他们也敬重韩子高的为人,因此都不去难为他的女眷,只循例打开顾欢提着的食盒,往里面看了两眼,便挥手放行。   里面值夜的狱卒只有四个,也是拿了韩府大笔银子的,这时早就等在门里了。一见外面的守卫放两人进门,他们便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施礼,客气地说:“夫人,这边请。我们已经对韩将军说过您今天要来,将军正在等您。”   高长恭矜持地点了点头,顾欢在一旁礼貌地福了一福:“多谢各位大哥通融。夫人已经吩咐福伯,明日定要重谢几位。”   四个人顿时心花怒放,连忙躬身:“那怎么敢当?韩将军是英雄,我们哥几个是大大钦佩的,既是夫人要来探视,理当成全。”   顾欢连声说“多谢”。   四人都不愿落后,怕夫人今夜忽然兴起,要打赏他们,便一齐在前面领路,带着两人转了几个弯子,带到最里面的监房。   这里分天地人三个部分。天字号囚室关的都是有品级的大臣或皇亲国戚,都是单间,里面还放着小木床和桌凳,算是优待。此时,除了韩子高外,这里基本上没人。   一般来说,关在这里来的人要么很快就杀,要么没几天就放。像这次轰动朝野的谋逆大案,刘师知被捕,关进来的当夜便即赐死。第二天被送进来的是王暹和殷不佞,没过几天,王暹就被处决,殷不佞夺官罢职,放了出去。算起来,韩子高内关进来也才不到半个月,却算是关得久的了。   高长恭与顾欢一路走一路观察地形和各种情况,最后走到韩子高的监房前站定。   那四个狱卒点头哈腰,先对里面的韩子高说:“韩将军,您夫人看您来了。”接着又转身对高长恭谄媚地笑道:“夫人,请。”   韩子高穿着白色囚衣,身上血迹斑斑,看着触目惊心。他的脸却没有丝毫伤痕,已然保持着夺人心魄的完美,似乎连行刑者都不忍心去破坏。他坐在铺有薄褥的床沿,长发披在身后,抬眼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两个人。   高长恭不动声色,端足了“夫人”的架子。顾欢在一旁仍然尽着丫鬟的义务,微带激动地说:“将军,夫人来看您了。”   韩子高连日来遭受刑讯逼供,已怀必死之心。前日高亮随韩福进来探视,曾悄悄告诉他,高长恭与顾欢已兼程赶来,不日即来,定会设法救他出去。此事凶险无比,韩子高待要谢绝,转念一想自己这两个兄弟的脾气,便清楚他二人定会不顾一切地救他,肯定劝阻不了,便只微微点头,没有说出阻止的话来。今天他一听狱卒说什么自己的夫人要来探监,便即明白,多半就是高长恭他们。此时此刻,看着高长恭与顾欢一身女装打扮,他再是身心俱创,疼痛难熬,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温柔地说:“夫人,辛苦你了。”   高长恭有些尴尬,却控制着没有流露出来。等狱卒打开牢门,他便走了进去。   顾欢连忙摸出四锭银子,往狱卒手中一人塞了一锭,央求道:“请各位大哥行个方便,让我家夫人与将军单独叙叙话。”   那四个狱卒心想,韩子高被酷刑折磨得虚弱不堪,这两人又是女流之辈,也不怕她们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四人手中握着银子,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笑着点头:“那我们便在那边等着,古人若是与将军叙完了话,便唤我们一声。”   “好。”顾欢点头,软软地说。“多谢几位大哥。”   那四人便转身离去,等在天字监区的入口处。   高长恭这才开口说话,低声道:“大哥,你的伤势如何?”   “只怕是一步也走不动。”韩子高微笑着说。“二弟,你和三弟千里而来,冒险探视愚兄,我已经很开心了。至于救我之事,我看就不必了。生死有命,我实在不想连累你们。”   高长恭根本充耳不闻,用手掂了掂他手脚上戴着的粗重镣铐,转头对顾欢做了个手势。   顾欢飞快地进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随即又窜出去守着,瞧着入口处的动静。   高长恭打开食盒的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大碗饭,翻腕便倒扣在桌上,然后将空碗放到一旁,从饭粒中捡出一串钥匙。   这是百合匙,由高亮去找建康城中有名的锁匠高价打造,一套二十四件,可打来常用的各种锁。这是顾欢的主意,要依高长恭的意思,不必那么麻烦,直接就用刀砍断镣铐,顾欢却怕闹出动静,引来大队人马围困,难以脱身。高长恭也知她的顾虑很有道理,便依她之言,在客栈中将这套钥匙研究了半天。   此刻,他仔细看了一会儿韩子高的手铐脚镣,便动起手来。韩子高便不在劝他,感动地看着他在自己身前忙碌着。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紧紧锁住他的镣铐便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   “没想到二弟还有如此神技。”韩子高轻笑着说。“既如此,咱们便走吧。不知两位贤弟还有何妙计,可以走出这囹圄?”   高长恭站起身来,嘿嘿一乐:“也没什么妙计,先智取,若是不行,便硬闯,这叫先礼而后兵。”   韩子高忍俊不禁。这二人深入虎穴,却从容不迫,如入无人之境,果然是名将风范。   顾欢见韩子高已脱困,便依计行事,扬声惊慌地道:“几位大哥快快过来,我家将军晕倒了,夫人不知如何是好,快来帮忙。”   那四个狱卒连忙争先恐后地赶了过来。   高长恭低低地说:“躺下。”   韩子高立刻侧身软倒在床,闭上了眼。 ------------ 第49章   那四个狱卒一起涌入监房中,顾欢随后进入,与高长恭猝然发动,前后夹击,只用了两招,便将四个人一齐打晕。   高长恭没有片刻耽搁,立刻扯开身上的衣裙,全部脱了下来。顾欢扶起韩子高,快手快脚地替他将长发挽起,然后帮他穿上衣裾。韩子高十分虚弱,自然由他们摆布。   高长恭俯身剥掉一个身材略微魁梧的狱卒的衣服,穿到自己身上,幸而他身材略瘦,虽然衣裤偏短,还能套上,夜色中看不大出来的。随后,他戴上狱卒的帽子,将自己那头女子的平髻完全遮住,又从地上抓了一把灰土抹在脸上,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随后,高长恭背起韩子高,顾欢提起食盒,急步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口,顾欢满脸焦急,对几个守卫说:“各位大哥,我家夫人气急攻心,晕倒了,多亏那位大哥好心,背我家夫人出来,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家将军被关在狱中,夫人若是又病倒了,那府里的事就没人做主了。我陪着夫人出来,却没侍候好夫人,回去肯定要受罚,那……那可如何是好?那位大哥,你能陪我送夫人回府吗?帮我跟管家解说解说,千万不要责打于我……”   她在那里碎碎念着,又从袖中摸出几锭百两纹银,一一塞到他们手中,成功地吸引了守卫的大部分注意力,高长恭已经背着韩子高出门,到了马车之上。   那几个守卫都不以为意,过去前来探监的女眷在狱中昏过去的不是一个两个,韩子高被打得这么惨,他夫人看了肯定急痛交加,晕倒是很正常的事,至于那个背人送人的狱卒,肯定是趁机献殷勤,好多捞点银子。他们在心里鄙视,倒也没有多想。狱中风平浪静,直到现在也没传出什么异常声响,自然是没出什么事。他们拿着银子,都眉开眼笑,纷纷劝慰这个楚楚可怜的小丫鬟,更有人索性顺水推舟,对马车那边大声地道:“喂,我说李二,你就陪这位姑娘回去,帮她解说一下,别让她受罚,说不定人家小姑娘知恩图报,就嫁给你了。”   其他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是啊,你直到现在都在打光棍,这姑娘这么水灵的,你要是能娶到她,那可真是祖上积德了。”   “对啊,你走这一趟,说不定就能娶了人家姑娘,回家去孝敬你娘。”   顾欢含羞带嗔,啐了一口,在他们的笑声中走到马车旁,很自然地攀上去,吩咐车夫:“快回府去,还要给夫人请大夫。”   那车夫便是高亮,立刻扬鞭一甩:“驾。”   拉车的是两匹好马,本打算如果要硬闯,就让顾欢和高长恭带着韩子高骑马跳遁,此时被高亮驾驭着,自是跑得飞快,直奔长江边。   车厢里,韩子高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出来了……看来,我们的防务真是不堪一击,实在令人担忧。”   “大哥,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考虑那么多干吗?”高长恭哼了一声,扶他躺下,随即扒掉身上的狱卒衣服,从旁边拿过男子的长衫换上,又将头上的髻打散。   顾欢抓过旁边的毯子替韩子高盖上,然后握住他冰凉的手,温柔地说:“你们有长江天险,水军又是诸国中最强的,齐周两国还有突厥虎视眈眈,彼此又争斗不休,根本无暇与你们陈国一争长短。陈国应无大碍,大哥不必太担心。”   “江南奢华,战力不强,是一直以来就有的事,但真要灭掉,也不容易。远的像战国时的吴越两国,均先后称霸,三国时的东吴,也是继蜀魏之后才覆灭。近的像之前的宋齐梁三国,亦是你们自己朝代兴替,与北方却是无关。”高长恭微笑。“大哥,你在这里是呆不得了,这就随我回去,好好养息。”   “对啊。”顾欢开心地道。“大哥,能这么容易便救你出来,真是得天助我也。要再耽搁两日,你一定会被陈琐害死。我们说了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你若不在了,那我们怎么办?”   韩子高经此一事,已对国事心灰意冷,又对他们舍命相救的心意十分感动,便爽快地道:“好,我跟你们回去。从此以后,就不再有大将军韩子高了。”   顾欢喜笑颜开,随即探头出去问:“到江边了吗?”   高亮沉着地说:“我们还没出城。”   顾欢关键地嘀咕:“这建康城也太大了,没事弄那么长的街做什么?”   韩子高听了,不由得忍俊不禁。   他们离开大狱之后,这边的几个守卫仍在议论纷纷。   “咦?往日李二最是聒躁,今儿怎么不吭声了?”   “他平时最不肯吃亏了,我们这么说他,还以为他会破口大骂呢,那才有趣。”   “对啊,他竟然闷声不吭,真是扫兴。”   “我就想看看他恼羞成怒的模样,谁让他这么会献殷勤?”   “这一到将军府,打赏的银子肯定不少。妈的,真便宜了这小子。”   “回来肯定让他吐出来,大家均分,谁也不能吃这亏。”   说着说着,他们渐渐发现不对。   “哎,怎么只有李二背韩夫人出来?依那三位的性子,肯定也要跟出来献殷勤,哪能让李二一个人占了便宜去?”   “是啊,奇怪。”   “难道……”   “不会吧?”   几个人对视一眼,便有两个人说:“进去看看。”   他们进门不一会儿,便急匆匆地跑出来,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他们都被打晕了,犯人逃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呆了片刻,便有一人道:“这是死罪,要不我们也逃吧。”   “不行,我们妻儿老小都在这里,急切间能逃到哪里去?”立刻有人反对。   “快,马上去禀报。本来里面发生的事我们就不知道,就说是头儿让我们放人进去探视的。”   “好,就这么办。”   几个人统一了口径,便分出两个人跑去禀报。   很快,建康城便骚动起来。   一队队人从皇城里、军营中涌出,分别向四面八方奔去。   有人在四面的城门处大声传令:“快,关闭城门,不得放任何人出城。”   沉重的大门立刻轰然关闭。   一阵禁军从宫中出来,举着火把包围了韩子高的府第,大叫着“开门”,可里面却阒静无声。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他们便撞开府门,冲了进去。   很快,他们便发现,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搬不动的东西外,值钱的物品全都不见了。   呆在马车中的顾欢与高长恭也都感觉到了城中隐隐的混乱,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   高长恭沉声问:“高亮,走水路。”   “是。”高亮立刻改变路线,直奔秦淮河。 ------------ 第50章   现在已经入冬,是枯水期,秦淮河的水便会流入长江。他们本就准备了几套方案,其中之一便是在秦淮河乘船,顺流而下,出城后进入长江。   高长恭带来的其中两个随从高军和高强负责这一路。他们伪装成寻芳客,分别高价雇了画舫,一个泊在离大狱最近的地方,另一个等在靠近长江之处。   高亮赶着车已走出很远,这时略略调整方向,便直奔高强的接应地点。   顾欢将车厢边小窗的帘子撩起来一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两旁的画楼依然灯火通明,莺歌燕舞,一派和平景象。顾欢稍稍放了点心,转头看着韩子高惨白的脸。   经过这么一折腾,他身上的刑伤又绽开来,结了痂的伤口也迸裂不少,一直在缓缓流血。他却始终一声不吭,只咬牙硬撑。毯子盖住了他的身子,顾欢和高长恭都看不到他目前的惨状,这让他觉得庆幸。现在是逃亡的危急时刻,他们实在不能分心。   他们乘坐的这辆是豪华马车,秦淮河边到处都是,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高长恭抱起韩子高,迅速下了马车,急步上船。   韩子高身着女装,高长恭抱着她,旁边跟着一个丫鬟,那情形在这里也很平常,没人特别注意。   他们一进船舱,高强便吩咐艄公开船。他雇船时说是要去扬州,那艄公自然没有怀疑。   河中水势颇急,他们放舟直下,速度很快,眼看高高的城墙渐渐清晰起来,很快他们就可以出城了。   这时,城头上响起喊话声:“所有出城船只一律停下,靠过来检查,否则放箭了。”   撑船的艄公停了一下,在后面掌舵的人便要调转方向,驶向岸边。   船舱中,顾欢已脱掉拖拖拉拉的女服,露出里面的紧身衣靠和别在腰间的辉月绣鸾刀,顿时英姿飒爽,变了个模样。他和高长恭都没有说话,始终凝神注意着外面的情况。听到从城头上传来的话声,高长恭脸色一变,立刻朝高强做个了手势。   高强心领神会,猛地窜出去,手中的一柄短刀便顶住了那个舱工的胸口,沉声喝道:“不准靠岸,直驶。”   那人猝不及防,吓得一声惊叫:“有强盗。”   前面的艄公回身一看,吓得一抖,手中的蒿便掉了下来。他骇得魂不附体,也不答话,一纵身便跳进水中,向岸边奋力游去。   高长恭在舱中说:“他如果还想要这船,就跟着我们走。如果他不想要船了,放他下水。”   高强立刻道:“听见没有,我家主子说了,你想要船,便把我们送进江中,我们自有船接应,到时候立刻放你回来。如果你不想要这船了,也可以跳水游上岸。”   这个舵工和那个跳水逃命的艄公一样,都是船行老板雇来的,如果丢了船,只怕卖了他全家也赔不起。想了想,他便一横心,说道:“我送你们出城。”   “好。”高强立刻收起刀,急步走到船头,捡起长篙,便奋力撑起来。   他们本来便顺着水势而下,高强这一撑起来,更是速度飞快,如水般向长江飘去。   高长恭和顾欢也已出舱,分别站在船尾和船头,持刀护在两人身旁。   银色的月光照耀在水中,使河中所有船只的轮廓都能被岸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其他船都在调转方向,往岸边驶去,只有他们这条船不管不顾,笔直向前。   城头上立刻有人大喊:“那只船,快快靠岸,不然就放箭了。”   他们根本不理会,一直往前冲去。   立刻,城上大喝:“放箭。”   只听“嗖嗖”之声响起,一阵箭雨划破夜空,向他们飞来。   高长恭和顾欢稳稳地站在船板上,将手中刀挥得密不透风,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挡开,保护舵工和高强的安全。   那舵工一直在微微颤抖,却始终坚持着摇橹,根据水势和河道的变化而调整方向,以保证让船始终在河中心行驶。   高强稳如泰山,一边使劲撑船一边还向顾欢道谢。   很快,他们这一叶轻舟便驶出城去,离城头越来越远,射来的箭也渐渐无力,到后来便落入水中,对他们再无威胁。   船舱的外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箭,偶尔有几支穿过两边的窗户,射进舱中,但韩子高躺在最靠里的地方,非常安全,高长恭并不担心。   待到宽阔的长江口出现在眼前时,高长恭才放下心来,扬声问道:“欢儿,你没事吧?”   顾欢挺立在风中,却没回答。   高强觉得奇怪,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得大惊:“顾将军中箭了。”   “什么?”高长恭大惊,差点立足不稳,掉进江里。   现在他们已进入长江,波涛汹涌,滚滚而来,使他们的船颠簸得很厉害。高长恭与顾欢都生于北地,在舟船上始终不习惯,顾欢怕他情绪不稳,落入水中,便连忙道:“只是小伤,不碍事。”   高长恭叫道:“欢儿,你马上进船舱,我替你疗伤。”说着,他便钻进舱中。   顾欢吩咐高强:“他们一定会开船来追,切不可停,全速前进。”   “遵命。”高强应道,又用力撑了起来。   顾欢这才缓缓转身,弯腰进到舱里。   她的右腿和左肩都插着一支箭,只是城上乘船过远,长箭射进她的身体时力道已衰,入肉不深,没有伤到筋骨。   高长恭心疼地扶她坐下,咬着牙替她拔出箭来,然后敷药裹伤。   顾欢柔声安慰他:“只是皮肉之伤,不妨事。”   高长恭心疼得不行,却又知道将军难免阵前受伤,只能闷不吭声,手势却尽量轻缓,深怕把她弄得更痛。   顾欢只得转移话题,对他温柔地说:“长恭,大哥的情况似乎不大好,你去看看。”   高长恭一怔,也觉得顾欢受伤这么大的事,韩子高不可能漠不关心,怎么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声音,便移过去观察,却见他已经昏迷过去。   高长恭想了想,连忙揭开毯子,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裹着韩子高的那件月白色通裙大襦已满是血迹,让人不忍目睹。他本来脸色惨白,此时双颊上却泛起一丝极不正常的红晕。高长恭探手到他额上一试,立刻便感觉他的体温急升,烧得滚烫。高长恭亦多次在战阵上受伤,知道他这情形煞是凶险,实在耽搁不得。   他立刻探头出窗,问道:“高强,接我们的船还没到吗?”   高强朝那边看去,立刻说:“王爷,他们已经到了,就在前面。”   高长恭顺着他的手臂指的方向看去。   一艘高大的楼船正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中破浪向前,迅速向他们驶来。 ------------ 第51章   那是一只最新型的轮桨船,也叫车船。轮桨的模样很像水车,安装在船舷两侧,每对为一车,以轴相连。水手踩动轴上的踏板,轴转带动轮桨划水,从而使船只高速推进。这种船比一般船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不会受到风向和水势的太大影响,可以保证进攻的正确方向。   北国没有这样的造船技术,这是南朝才拥有的天下最好的船,而且它不是普通的渔舟或商船,而是一只战船。   顾欢凑到高长恭身旁,往窗外一看,顿时一惊,继而大喜,不由得喃喃地道:“好一个华皎,真不枉大哥将你当成知己,与你朋友一场。”   当日,韩子高被捕下狱,消息传到长沙,华皎又气又急,立刻派心腹赶至建康打探消息。得知陈琐急于想处死韩子高时,他不顾一切,亲自来到都城,进尚书省面见陈琐,力证韩子高的忠心耿耿。可陈琐却不肯听他多言,反而指责他未奉旨便离开任所,有违朝廷法度。   就在他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之时,韩福和高亮悄悄去找他,带他与高长恭、顾欢秘密会面。高长恭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已有良策,准备劫狱,将韩子高救出,过长江时多半需要他的接应,问他愿不愿冒这个险。   华皎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你把地点给我,我会派船等在那里,送你们过江。”   高长恭给了他三个地址,一个在城里的长江岸边,另一个在城外的码头,还有一个就是秦淮河口附近。   高长恭对华皎尚未完全信任,可顾欢却知他一定会派船来。历史上的华皎为了韩子高可以公然反叛,做这么一件事根本就不在话下。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华皎派来的竟是最好的战船。他们一旦登上去并领先航行的话,世上就没有船能够追上他们。   高强指挥舵工调整方向,向那只船迎了过去。   很快,双方便会合了。   大船上抛下粗大的缆绳,高强探手抓住,任上面的人将他们的船拉过去。与此同时,船舷旁垂下了绳梯,显然需要他们自己爬上去。高长恭看见绳梯,不由得有些为难。韩子高昏迷,顾欢受伤,他根本没办法带他们爬上去。   这时,上面又缓缓垂下一个用绳网做成的吊床,四面有绳子拉住,正好可以放一个人在里面。华皎已经听说韩子高在狱中受尽酷刑,肯定不会有体力按照正常方式上船,因此早就叮嘱过船长。   高长恭大喜,立刻小心翼翼地抱出韩子高,在高强的帮助下,将他放进吊床,扬声叫道:“往上拉。”   吊床立刻慢慢升起,将韩子高拽了上去。   顾欢一瘸一拐地出来,温和地对那个呆怔的舵工说:“大叔,多谢你,让你受惊了。我们给你留了银子,总共大概有八百多两,都放在舱里。你现在不能回建康,最好放舟直下,到姑苏去避一避,再设法将你的家人接出来,去别处生活,这样安全一点。”   八百两银子足够这舵工一家过上十几年了,如果去乡下,还可以买上几亩地,盖几间瓦房,从此过上舒心的日子。那舵工一直战战兢兢,生怕他们最后会杀人灭口,却没想到竟有这等好事,一怔之间,砰地跪了下来,颤声道:“多谢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代家里的老母妻儿多谢公子不杀之恩,多谢公子相赠银两,多谢公子……”   “好了,起来吧,别多礼了。”顾欢温言阻止,然后走到高长恭身边,对他说,“我自己能上去。我们要争取时间,不能在这里太耽搁。”   “我明白。”高长恭自然知道,建康城的水军肯定已起锚追来。他凝神思索片刻,便对她说:“你伤及肩和腿,如何有力气自己上去?来,我背你。”   他二人心意相通,凡事不必多言,顾欢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便伏到他微微躬着的背上,伸出没有受伤的右臂搂住他的脖子,左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   高长恭一刻不停,直起身来,攀着绳梯,飞快地爬了上去。   高强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们,随时准备保护。   高长恭将到中途,上面便响起他的随从高震的声音:“快,用力往上提。”   立刻,两双大手分别握住绳梯的两边,同时发力,迅速将梯子上的人拖上了船。   绳梯再度落下,高强立刻抓住,疾速向上攀去。   顾欢从高长恭背上滑下,站到甲板上,对着下面叫道:“大叔,你快走吧,多加小心。”   那舵工“哎”了一声,便转舵离开大船,顺着滚滚东流的江水而去。   高震赶紧吩咐:“开船。”   大船缓缓掉转方向,朝江北开去。   高强这才翻上甲板,与高震、高进互相拍了拍肩膀,以示赞赏。   高长恭俯身抱起韩子高,径直走进船舱。   顾欢很细心,事先已经请韩福在建康城里以重金雇了三位大夫,分别在那三只接应的船上等着。这三个大夫都曾经替韩子高诊过病,比较可靠。待高长恭进到舱中,将韩子高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立刻有一位老大夫上前检查,高强与高进便在一旁帮忙。   高长恭看了一眼顾欢,便将她抱起来,安置在旁边的椅子里,再度替她检视伤处。   高震在外面注意江上的动静,偶尔与华皎的人商议着,调整行进的方向和速度。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除了哗哗的水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他们行驶了一个多时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便悄然降临。   群星隐没,明月淡去,江风呼啸,宽阔的水面变得乌沉沉的,似乎隐藏着无穷杀机。他们的船速很快,让追在后面的船望尘莫及。终于,遥遥跟着的几条船慢了下来,然后缓缓掉头,驶回建康。   他们继续向北,很快进入齐国境内。当第一线曙光划破天际时,那只楼船缓缓地停在距江岸约十丈之外,然后从上面放下两艘小船,将他们一行人送上了岸。   时间紧迫,华皎的人没有多说一个字,等到送他们的小船回来,便下令拔锚起航。他们不再回建康,而是逆流而上,向巴州驶去。   韩子高静静地躺在担架里,被高震和高进稳稳地抬着。那位满脸疲惫的老大夫则被高强仔细地搀扶着。   高长恭体贴地背着顾欢,看着渐渐远去的楼船,又转头看看东方的朝霞,然后沉稳地说:“走,先到附近的镇上去歇歇。”   顾欢很疲倦,但伤口疼痛,却也睡不着。她伏在高长恭身上,不时关切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韩子高,心里十分忧虑。   韩子高遍体鳞伤,有不少地方已经感染化脓,引致高烧不退,情势相当凶险。那位老大夫并不擅长治疗外伤,船舱又狭窄,所需药物和器具都不全,实在不易施治。他尽其所能地替韩子高清洗了伤处,然后撒上外伤药粉,再用白布替他包扎。至于内服之药,他只能开出方子,必须有人立刻去药铺抓药,煎好后喂韩子高服下,一刻也不能耽搁。   高长恭与顾欢这么来来往往的,已经是第五次渡江,对江北的地形比较熟悉。他让高强搀着大夫随后跟来,便带着韩子高与顾欢一路急行,直奔离此十余里地的瓜埠。   这是一个繁华的县城,有上万居民,虽然还是清晨,街上的人已经不少。他们这一行衣着奇特,背的背,抬的抬,行踪诡异,一进县城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纷纷对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高震向人打听了药铺的位置和擅治跌打损伤的大夫,便直奔过去。   韩子高伤得虽重,却都是常见的情形,并不特别,只要是专研外伤的大夫,便能医治。高长恭让高进付了大夫双倍诊金,要求进入内堂,立刻施治。   回到自己的国土上,高长恭不必再掩饰,王者气度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让那些等着看病的百姓都不敢出声反对,再加上躺在担架上的伤者确实看上去很严重,他们要求优先诊治也并不过分。那大夫便起身带他们到了后面的小院中,立即替韩子高疗伤。   高长恭叫过高震,低声道:“你去打听一下,这里的驻军在何处?带兵的将领是哪一位?归于何人麾下?若是熟识的,便带他来见我。”   “是。”高震立刻奔了出去。   顾欢疲倦地坐在墙边的一张圈椅上,头向后仰,无力地靠着墙,眼睛却一直看着床上的韩子高。   这个医馆专治外伤,一些药粉药丸都是现成的。那位大夫指挥着自己的两个徒弟进进出出,把药粉放在沸水中,替韩子高清洗全身的伤口,又用温水化开药丸,给韩子高灌下去。   韩子高的脸依然是那么美,可身上的伤却纵横交错,几乎体无完肤。那大夫一看便知是刑伤,更不敢多言,只顾闷头医治。高长恭和顾欢仍然穿着黑色的紧身衣靠,虽然都是眉清目秀,瞧着不似坏人,却难保不是劫狱的江洋大盗。这里邻近长江,对岸便是陈国,他们也有可能是江中的水寇或异国的奸细。总之,这些都不关他的事,他只是个大夫,尽自己的本分,救死扶伤即可。   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水盆换了一次又一次,韩子高的伤处渐渐开始流出鲜红的血液。屋里的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不妨事了。那医生动作麻利地替他上药,再裹上干净的白布,这才直起身来,抹了一把汗,转身对高长恭说:“公子,这位公子的伤看似凶险,却未伤及内腑,于性命是无碍的,以后只要按时用药内服外敷,便能渐渐好转。”   高长恭点了点头,“多谢。”   那位大夫交代童儿去外间抓药,再按照他的吩咐去煎,这才替顾欢处理伤口,见她身上是箭伤,心里更是打鼓。说不定这一拨人劫了官府的大狱,弄不好就是钦犯,自己帮了他们,不知会不会吃官司。   他正在琢磨要不要去报官,高震带着一个身着七品校尉服饰的大汉走了进来。   那人一见坐在窗边的高长恭,便急步过去跪下,毕恭毕敬地说:“卑职翊麾校尉侯允兴,参见王爷。”   “侯允兴?”高长恭想了想,温和地问,“可是斛律光大人麾下?”   “正是。”侯允兴又惊又喜,“王爷知道卑职?”   “听明月兄说起过。”高长恭微笑,“起来吧,不必多礼。”   侯允兴受宠若惊,呆怔片刻,这才站起身来,恭敬地道:“王爷有何吩咐?”   高长恭站起身来,示意他出去。一直走到院子中间,四顾无人,他才低低地道:“你立刻调兵守住江岸,同时传信给沿江各营,让他们密切注意陈国的动静。”   侯允兴一惊,“难道陈国想侵扰我国?”   “目前尚未确定,但不可不防。”高长恭沉声说,“陈琐把持陈国朝政,排除异己,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前几天本王有事要办,在建康城中待过几日。今夜城里大乱,封城搜捕,虽说不一定是针对本王,但本王也不想冒险,便连夜乘船渡江。当时隐约可见后面有船追赶,不知是何用意。本王怕陈琐趁我国不备突然发兵袭扰,因此要你多加注意。”   “是,卑职遵命。”侯允兴躬身一揖,“卑职这便去安排。”   “嗯。”高长恭又道,“我这就要回青州,你给我准备一辆马车。”   “卑职即刻去办。”侯允兴又施了一礼,这才匆匆离去。   他的品级官位离高长恭差着十万八千里,可在这里却是军方的最高长官,百姓们看他无不诚惶诚恐,恭敬备至。那个大夫见他对这个黑衣年轻人如此态度,不由得感到诧异。   顾欢察言观色,自是明白他在想什么,便笑着说:“大夫,请不必心中犯疑,他不是坏人,是咱们齐国的王爷。”   那位大夫松了口气,将额上的冷汗抹掉,恭谨地点头,“是是,在下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不知者不罪。”顾欢微笑着安慰他,“大夫替我们医治,我们很感激。”   “不不,这是应该的,应该的。”那大夫赶紧跑出去让童儿端药进来,借以稳定心神。   平常百姓只怕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王爷,他虽然强作镇定,却仍然兴奋得微微颤抖,对韩子高和顾欢的伤更加悉心看顾。   第二天,韩子高的烧便退了。顾欢睡了半天一夜,也恢复了精神。高长恭很高兴,给了那个大夫一大笔钱,并向他买了不少成药。   午时过后,当初留守江北的高随、高固带着他们的马赶到了这里。依然昏睡的韩子高与行动不便的顾欢乘车,高长恭他们骑马,便离开瓜埠,直奔青州。之后,关于美如天人的不知名王爷的种种传说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了很久。   既然已经安全了,他们自然不用再赶路,也怕走得太快了颠簸,对车上的两个伤者不好,便一直徐徐而行。   顾欢仍然好动,掀起车帘,东瞧瞧,西看看,偶尔与高长恭闲聊几句,开心得很。高长恭看着她言笑晏晏,自然更是心花怒放。   当晚,他们在路边的一个小镇上投宿。高长恭在高强的协助下给韩子高换药,顾欢便和高震到客栈的厨房去煎药。   看到顾欢拖着伤腿跟着高震进来,高长恭疼惜地道:“欢儿,你就好好歇歇吧,大哥这里我会照顾,你只管放心。”   “我没不放心,就是惦记着大哥,想来看看。”顾欢走过去,伸手搭住他的肩,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探头看着床上。   药已经换好,韩子高盖着被子,脸色不再惨白,有了一些光泽。顾欢看着看着,忽然愤愤地说:“大哥生得这么漂亮,那些人也下得去手。”   高长恭听得匪夷所思,“这跟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陈琐一心想置大哥于死地,才会下此毒手。他就是想让大哥屈打成招,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以便名正言顺地除掉他。这人实在太过毒辣,大哥天性纯良,性子直爽,又不肯主动出击,只一味自保,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顾欢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高长恭说起别人来头头是道,什么都明白,若是自己遇到同样的事,所做的选择只怕与韩子高一般无二。他们的血液中天生就没有作乱叛逆的因子,对感情忠贞,对国家忠诚,要他们背叛情感或主动谋逆,那是很困难的事。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用心去爱。   刚煎好的药很烫,高震放在桌上,要等凉一些了再喂韩子高服下。顾欢便对他们挥了挥手,“你们也辛苦了,都去歇着吧,我和王爷再待一会儿。”   那两人看向高长恭,见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同时答道:“是。”这才离开了房间。   韩子高自从入狱后便未曾沐浴,身上被药水洗了若干次,现在很干净,可一头长发却纠结枯干,看上去很脏。顾欢便对高长恭说:“我想给大哥洗洗头发。大哥要是醒了,见自己的头发变成这样,肯定会不舒服的。”   高长恭明白她的心意,便道:“你身上有伤,别乱动了,我叫他们过来帮忙吧。”   “不用。”顾欢轻声说,“他们都是武士,打仗是好手,哪里会替人洗发?还是我来吧,你在旁边帮着就行。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这是小事,既累不着,也不会碰到伤口。”   高长恭仍然犹豫,半晌才闷闷地道:“过两日再洗吧,你先养养伤。”   顾欢吻了吻他的颊,柔声说:“若是我们不主动帮大哥洗,大哥肯定不会开口的,可是,若是这事搁在你我身上,谁能忍得下去?”   “欢儿,你对大哥的心意我自然是懂的,我对大哥也是如此。”高长恭轻叹,“我来动手就行了,你在旁边看着吧。”   顾欢也不跟他争,便道:“那你先去吩咐他们烧水,马上买最好的香膏来。”   高长恭起身,将她扶着坐到椅子上,便走出门去。   顾欢倾身过去,摸了摸韩子高的额,确认他体温正常,心里便觉得很快活。不管怎么样,他不会死了,那个陈琐处心积虑想夺他的兵权,因而谋害他的性命,却终究没能得逞。   不过,历史就要在这里拐弯了吗?顾欢胡思乱想着,唇角带着一丝惬意的笑容。   这时,韩子高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他茫然地瞧着屋顶,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床边的人。   顾欢眉开眼笑,“大哥,你醒啦?”   韩子高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想说话,却只觉得喉中干涩,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顾欢马上起身端了药来,笑嘻嘻地说:“正好,大哥喝药吧,顺便润润嗓子。”   韩子高一看她走路的姿势便皱起了眉,勉强支撑起身,接过药碗来一饮而尽,喘息了两下,这才能够出声:“你受伤了?”   “嗯。”顾欢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中了两箭,都没伤到筋骨。他们射过来的时候与我们相距甚远,力道很轻,就是破了点皮,过几日便好了。大哥,你的伤很重,要好好休养。我们正往益都赶,长恭是青州刺史,到了益都,就是回家了。”   韩子高看着她温暖的笑容、关切的眼神、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得会心微笑,也就不再婆婆妈妈,说那些肤浅的感谢之词。他将药碗递给顾欢,游目四顾,却没看到高长恭,不免有些担忧,“二弟呢?他没受伤吧?”   “没有。”顾欢笑道,“我们想帮你把头发洗一洗,他吩咐人烧水、买香膏去了。”   韩子高没想到他们那么年轻,却能细心照顾自己到这种程度,不由得心里一热,眼圈微微泛红。他是极爱干净之人,如今已有十余日未曾洗浴。当时在狱中自忖必死,对这干不干净的也没了感觉,如今既已逃出囹圄,肯定会觉得难受,可还没等到他有这感觉,他们就已经想到了,还要亲自替他清洗。自他出生这三十年来,除了陈茜外,还没人对他这么好过。他很感动,觉得周身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他们正说着话,高长恭推门走了进来。顾欢转头,开心地说:“长恭,大哥醒了。”   高长恭喜形于色,急步走到床边,关心地问:“大哥,你觉得怎么样?身上疼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我觉得好多了。”韩子高想了想,“想喝点粥。”   “好,我这就交代厨房弄。”高长恭扭头就走。   顾欢去厨房煎药时,就给了这客栈里的厨子一百两银子,喜得那两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表示两人会轮流在厨房值夜,他们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刚才,高长恭是要他们烧水,这时要他们用小锅熬些白粥,那两人一口答应,立刻动起手来。   他们用猛火烧了一大锅水,很快就热了。其中一人用大木桶提上来,送到韩子高房中,热情地道:“客官,水来了。那边还在烧着,如果这里的不够,只管言语一声。”   “好。”高长恭答应着,从屋角拿过供客人洗脸的木盆,放到床前,便拿了木勺来舀水。   韩子高轻声说:“二弟,你在王府一向不做这些事的吧?现在竟然做这种粗活,真让为兄过意不去。”   “我在王府是不大做,可在军营却常常做。”高长恭满不在乎地说,“行军打仗的时候,哪有什么粗细?都是自己做事。我固然粗鲁得很,就连欢儿也一样,军中将士都没觉出她是女子。”   顾欢笑得前仰后合,“是啊是啊,我其实野得很,长恭也是。我们在军中都是自己动手做事的,大哥肯定也一样。”   韩子高微笑着点头,“嗯,兵凶战危的,还摆什么谱?”   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名将,只寥寥几句,便心照不宣。   说话间,高长恭将水兑好,便问顾欢:“要怎么洗啊?大哥受伤,行动不便。”   顾欢指挥着他,将韩子高小心地移过来,让他横躺在床上,头颈枕着床沿,散乱的青丝便直垂到地。高长恭将头发拿起来,放进盆中,拿起水中的布巾,有些笨拙地打湿无法浸到水里的部分。   顾欢看不下去了,便道:“还是我来吧。”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拿过布巾,动作麻利地替韩子高洗起来。   高长恭乖乖地在旁边打下手,服从命令听指挥,对顾欢的每个步骤都好奇得很,似乎觉得很有趣,学得很认真。韩子高听在耳里,感觉也很有趣。   烛光闪烁,照着室内无限温柔。高长恭拿着木勺,不断舀水从韩子高的额头上方淋下。顾欢就着水流抓揉着越来越光亮的黑发。韩子高闭着眼睛,脸上满是愉悦的微笑。   高长恭换了好几次清水,终于把韩子高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散发出一股清香。顾欢用干布替韩子高擦拭着头发上的水滴,高长恭则下去叫人来把屋里收拾了。   这时,粥也熬好了,高长恭喂韩子高喝了一碗,顺便叫顾欢也吃一点,当是消夜。   夜色渐沉,三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喝着寡淡的白粥,却觉得比世上的任何佳肴都要美味。 ------------   第52章   “我知道,我知道。”韩子高喃喃地说,只觉得自陈茜去了后变得冰冷的心彻底解冻,暖融融的,世间的一切重新变得美好。   天刚蒙蒙亮,小镇便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不少店铺的门板都取了下来,粥饭面点铺子已开始营业。到处是炊烟袅袅,与清晨的雾气会合在一处,轻纱一般笼罩着整个世界。   高进他们先起来,一个到厨房去看着客栈的人准备早膳,另一个去马房探望他们的马,还有一个准备上路的东西,忙得井井有条。   过了一会儿,高长恭和顾欢走出房门,正在商量着要不要去看看大哥,韩子高便从隔壁走了出来。他在狱中所穿的囚服早就被顾欢叫人拿去扔掉,现在他换上了高长恭的衣衫。   齐国服饰与陈国有很大不同,带着浓郁的鲜卑色彩,借鉴了游牧民族的裤、靴等设计,袖子紧窄,样式也不复杂,便于穿着,行动起来也很灵活,尤其便于骑马。   高长恭的服饰都是上等绫罗所制,手工极佳,刺绣精致,腰带上镶了绿松石,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的。穿在韩子高身上,衬得他气宇轩昂,苍白的脸更是美得震撼人心。   顾欢一见便惊艳不已,大眼睛眨了眨,这才关切地道:“大哥,你伤得那么重,就别下去了。我叫他们把早膳送上来,在房里吃便是。”   韩子高微笑着说:“已经不妨事了,没什么大碍。”   高长恭却坚持,“大哥,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你先好好养几天,再下地走动比较好。”   “对啊。”顾欢上去扶住他,带着他转过身,往门里走去。韩子高便不再固执己见,跟着她回房,坐到桌边。   用完早膳,韩子高喝完药,天光已然大亮,他们便决定上路。顾欢和高长恭走在前面,韩子高在他们身后,一起走下楼梯。   下面有不少人正在吃饭,一见他们出现,顿时看直了眼。有的人张大了嘴,手上一松,碗便咣当一声掉在桌上,一些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有的人手上没有端碗,筷子却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   顾欢猛然想起,当日侯景之乱,到处是兵匪一家,见了百姓便乱杀一气,但无论是哪方人马,看到韩子高的脸都下不去刀,有的士卒更连武器都拿不住,落到地上。她开始以为是夸张,现在真信了有那么回事。   韩子高已经习惯了这种事,脸上始终很冷淡,平静地往外走。   顾欢和高长恭快步走出大门,才长出口气。顾欢笑道:“长恭,这下你可被大哥比下去了。”   “那是当然。”高长恭不恼反喜,“大哥风华绝代,比我好看得多。”   韩子高听着他们两人的调侃,好笑地摇头,“这是到了你们的地面了,你们就沆瀣一气,欺负我这个外来人,是吧?”   “绝对没有。”顾欢笑眯眯地说,“大哥,能长成你这样的,一千年也没几个。那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我们都以你为荣啊。”   “是啊是啊。”高长恭连连点头。   韩子高听着顾欢胡说八道,实在忍不住,脸上虽努力绷着,眼里的笑意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   这时,客栈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全都在看那两个俊美绝伦的男子。   高长恭将韩子高与顾欢送上车,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路都是在华北平原上,地势平坦,村庄城镇不断出现,更有大片田野一望无际。秋收已过,原野中只有倒伏的谷草,有些农户在赶着牛犁地,但大部分地方都空无一人,看上去特别安静。   车子的门窗都卷起了帘子,韩子高看着外面的风景,感慨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顾欢转头看着他,见他眼中流露出无限怅惘,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便索性将这曲辞接着背下去:“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韩子高沉默了一会儿,渐渐释然,笑着对她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顾欢也开心地笑道:“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已矣乎。”韩子高豁达地说,“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   顾欢连连点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韩子高微笑,“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顾欢摇头晃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韩子高被她逗得直乐,沉吟片刻,才缓缓背出最后一句:“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这首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在他们两人择其精华的接力背诵下更显意味深长,顾欢笑嘻嘻地说:“大哥,长恭跟你比起来,简直是不学无术。”   韩子高忍俊不禁,温和地道:“南方重文,北方好武,不可同日而语。”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顾欢轻叹,“世事难料,人心险恶,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光精于武是不行的,文字上面也要下功夫。”   “那倒是。”韩子高很赞同,“长恭过去当过司州刺史,现在又是青州刺史,那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文治武功都要有的。长恭做得有声有色,足见其文韬武略兼备。他还年轻,未来的日子长得很,有的是时日学习。不会吟诗作赋并不要紧,国事、政务都跟这些没什么关系。长恭骁勇善战,天下皆知,兵书战策自是熟知的,至于官场上的阴谋诡计,他不见得就不懂,多半是不屑为之。欢儿,你不用担心。”   “嗯,我知道了。”顾欢点点头,心情好了很多,顺口说,“大哥,到了益都,你就跟我们住一起。我住的院子旁边不远还有一处院子,环境清幽,你就住那里吧。”   韩子高有些犹豫,“会不会对长恭有所妨碍?毕竟我的身份比较尴尬。”   顾欢想了一下,对他说:“没事,就说你是我兄长。大哥,要不你先改个名,暂且姓顾吧。我们不怕麻烦,可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韩子高想起高长恭在建康时自称顾无忧,不由得笑了起来,“好,那就你给我取个名吧。”   顾欢便苦苦思索起来,“那个悦字,我那刚出生的弟弟已经用了……要不,就叫顾愉吧,你看好不好?以后大哥都要愉快地过日子,再也不要有不开心。”   “好。”韩子高心里暖洋洋的,忍不住将她拉过来,伸手拥住,在她耳边轻声说,“欢儿,大哥谢谢你。”   顾欢眼里一热,泪水忽然涌了出来,有些哽咽地道:“大哥,别这么说,看到你现在好好的,我特别高兴。”   韩子高轻轻拍着她的背,感慨地说:“如果没有你和二弟,我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囹圄的。”   “权臣当道,我们更要守望相助。”顾欢叹息,“大哥,这是乱世,尔虞我诈,人欲横流,你、我、长恭,其实都是另类。我们不肯同流合污,与时下风行的那些东西格格不入,注定会遇到许多坎坷。不过,茫茫人海,万千众生,我们能够相遇,能够聚在一起,能够成为兄弟,那是何等的缘分。佛家有云:‘百年修得同船渡。’似我们这般,那是修了千年得来的,更要珍惜。大哥,我和长恭与你结拜时,对天地立下誓言,今后同生死,共患难,此绝非虚言,乃真心诚意,一诺千金。”   “我知道,我知道。”韩子高喃喃地说,只觉得自陈茜去了后变得冰冷的心彻底解冻,暖融融的,世间的一切重新变得美好。   他轻轻抚着顾欢的秀发,打从心底里感觉到,这个心地善良、活泼可爱、聪明伶俐、英勇无比的女孩子是他最亲最亲的妹妹,与他血脉相连。从今往后,这个妹妹将是他最亲的亲人,终此一生,他都会用生命去保护她。   顾欢在韩子高肩上靠了一会儿,想起他身上有伤,仍然比较虚弱,就坐起身来,退开了一些。   韩子高很担心自己的亲人,忍了一会儿,还是婉转地提起:“欢儿,陈国连年战乱,很多人在乱军中死去,我在这世上已经没多少亲人了。我怕陈琐拿不住我,会去抓我弟弟。你看能不能让二弟派人过去安排一下?”   “长恭和我都考虑到了。”顾欢立刻安慰他,“我们跟华皎谈过,怕陈琐会斩草除根,华大人已经派人到会稽,把你弟弟一家接走,妥善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风声平息了,我和长恭再想办法把他们接过来,与你团聚。”   韩子高放下了心,笑道:“我经历特异,身份尴尬,很少能交到知心朋友,没想到,这次生死关头,仅凭你们三个,便把一切办得妥妥帖贴。看来,交友也与带兵一样,贵在精,不在多。”他没有说谢字,这三个知己对他的情义已经不需要说这些虚泛的话了,他会永远铭记在心。   一路无事,顾欢与韩子高悠闲地观看着外面的山川风物,偶尔开心地聊上几句。   当晚,顾欢便告诉高长恭,韩子高暂时改了个假名,身份变成自己的哥哥。高长恭立刻点头,“这样好。不过,很多人都知道你没有亲哥,还是说成堂哥比较好。要不,你这就修书一封,我让高强送往朔县给你爹,看你家还有什么亲戚,也好给大哥编个身份,就给他在益都弄个正式的户籍。这样一来,以后再有人问起,或者陈琐忽然胆大包天,来我齐国要人,咱们都可以抵死不认,大哥也就安全了。”   “对。”顾欢想了想,便道,“既然这样,咱们索性把这戏做扎实。要到益都的时候,大哥先别跟我们回府,在外面暂住几天。然后暗地派人来报,说我堂哥来了,我再去把大哥接到府里,你看如何?”   “好。”高长恭很干脆,“就这么办。”   如此一路悠闲,他们在十天后才回到益都。韩子高听他们的安排,先在距益都尚有二十多里地的青田镇住下。   高长恭将高震和高进留下,照顾并保护韩子高,然后与顾欢进城,径直回到府中。各自沐浴更衣后,便是掌灯时分了。   他们一进府门,郑妃便得到了消息。高长恭和顾欢这次离开,说是有公事要办,她自然无法阻拦,连过问一下都是逾矩。两人一去半个多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每日里坐立不安,却也无可奈何。   前几天,跟着高长恭出去的几个随从都陆续回府,却不见他本人回来,也不见顾欢。郑妃打发翠儿向他们询问王爷的去向,几人却一问三不知,只说王爷让他们先回府,至于王爷去了哪里,有什么事,他们都不清楚。郑妃很生气,却也无计可施。   此时翠儿气喘吁吁地从前院跑回,对她说:“王爷与那女人一起回来了。”她便按捺不住,起身就往外走。   高长恭坐在花厅里,正准备用晚膳。顾欢还没过来,他便喝着茶,听管家禀报这半个多月来家里的大事小情。   郑妃走进来的时候,高长恭正在看一封信函。   管家恭谨地叫了声“王妃”,高长恭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端庄优雅地走进来的郑妃,他微笑着问:“王妃的身子大好了?”   “多谢王爷关心,已经不妨事了。”郑妃温柔地答着,过去坐到他身旁,“王爷一去半月,音信全无,想来定是公务繁忙,无暇他顾。国事虽重,王爷也要多保重身子才好。”   “嗯,我会的,多谢王妃。”高长恭客气地笑了笑,随即抖了一下手中的信函,对她说,“二哥写信来,说二嫂想接你过去聚聚。自你过门,还没见过妯娌,去拜访一下二嫂也是好的。”   广宁王高孝珩是高澄的二儿子,生得清秀俊逸,更博学多才,通音律,擅丹青,曾在壁上画苍鹰,睹者疑其真,鸠雀不敢近,一时传为佳话。他是著名的北地才子,在高氏皇族中更属罕见。高长恭对这位二哥相当敬重,也很佩服他的才华。   郑妃也知晓这位广宁王的大名,一听之下,便喜形于色,“那好啊,妾妃也想见见二哥二嫂,王爷一起去吗?”   “我这里公务繁忙,走不开。”高长恭温和地道,“我派人送你去吧,你在那里可以多住一阵。”   “那……”郑妃又想去,又有些不甘愿。她要一走,这里不是就让给顾欢了?   高长恭随口说:“王妃不必急着决定,过几日也行。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没关系的。”   “是。”郑妃这才放下心来。   顾欢披散着濡湿的头发,施施然走了进来。一看王妃也在,她怔了一下,当即便想向后退,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   高长恭立刻叫住她:“欢儿,快来用膳,我一直在等你。”   郑妃满心不是滋味,脸上却带着亲热的笑容,款款地道:“妹妹,快来坐。”   顾欢只好过去与她见礼,然后坐到桌边。   顾欢和高长恭这次潜入陈国都城,顺利救出韩子高,心里都感觉十分痛快。虽有郑妃在座,他们也没有拘谨太久,很快便有说有笑,大吃大喝起来。   第二天,他们便恢复了正常作息,大部分时间都在衙门处理公务,晚上同宿一处,如胶似漆。郑妃再是黯然神伤,也只能默默垂泪,在外面还是保持着身为王妃的仪容风度,尽全力试图抓住丈夫的心。高长恭对她总是有着歉意,只要她不做太离谱的事,都会对她十分温和,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两天后,他们正在用午膳,有下人进来禀报:“顾将军,门外有人拿着一封信找您,说是顾大将军给您的。”   “我爹?”顾欢满脸欣喜,一叠声地说,“快快,快叫他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有个仆从模样的年轻人被带了进来,见着顾欢就上前行礼,“小姐,老爷让冬贵护送大少爷过来。大少爷近来身子不爽,北地苦寒,不宜休养,所以送来小姐这里,请小姐多加照顾。”   “哦。”顾欢接过他递上的信,抽出信函看了一遍,便转头对高长恭说,“我大哥是我家大伯的儿子。我大伯早逝,只遗下这一子,自小身子便有些弱,常常生病,我爹很担心他。”   “既是你的大哥,那自然要好好照顾。朔州确实乃苦寒之地,送来青州是对的,这边要暖和得多。”高长恭点着头,煞有介事地说。   顾欢“嗯”了一声,随即问冬贵:“我大哥走到哪里了?”   冬贵躬身答道:“老爷命我们缓缓而行,免得一路颠簸,伤了大少爷的身子。现下大少爷刚到沧州,小人先快马过来禀报小姐,亦可早做准备。”   “哦。”顾欢思忖了一下,转头说,“长恭,我大哥过来后,可不可以先暂时住在府里,过几日再搬?”   “当然是住在府中。”高长恭爽快地道,“这里这么大,住的人又不多,到处都空着。屋里没有人气,反而容易破败。你大哥来了,尽管在这里住着便是,还搬什么?”   “那就多谢了。”顾欢很高兴,“长恭,我明日便去迎一下大哥。”   “好,去迎一迎也好。”高长恭点头,“我让高随、高军陪你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他们几句话间便计议已定,郑妃一点发表意见的余地都没有。在那么默契的两人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外人,根本插不进去,只能坐在那里暗自气恼:这女子没名没分,攀上王爷这个高枝,住进府中也就罢了,现在连亲戚也来了,真当自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吗?简直是没规没矩。   一顿饭很快吃完,顾欢先行离去,高长恭礼貌地陪着郑妃喝茶,闲聊几句,这才离开。   次日一早,顾欢便骑马上路,疾驰而去。   过了三日,她带着一辆马车出现在府前,从马上一跃而下,笑嘻嘻地说:“大哥,我们到了。”   韩子高从车上下来,跟着她走进大门,微笑着轻叹,“这府邸未免也太大了些。”   “是啊,前任刺史弄的。”顾欢扁了扁嘴,“从前门到后门得走上两刻的工夫,他也不嫌累得慌。”   韩子高微带调侃:“如果他是文官,这倒可以让他活动活动。”   “那倒是。”顾欢侧头想了想,笑得前仰后合,“前任刺史是文官,不过瘦得很,一点也没脑满肠肥的趋势,估计就是因为天天在府里走来走去吧。”   “多半如此。”韩子高微笑着,看着眼前一进套着一进的院子,以及那些颇具匠心的园林,不由得微微摇头,“一座刺史府,简直堪比王侯。”   “没办法。”顾欢轻叹,“前刺史有一妻九妾,儿孙满堂,自然要住宽敞一点。我们就单身一人,自由自在,看到这种地方,当然就觉得大了。”   “是啊。”韩子高微微点头,跟着她走向前院。   一路上有不少婢仆正在做事,看到韩子高过来,都是一怔,动作慢了好几拍。本来,他们长期看着自家王爷惊世动人的容貌,对于俊美外表的抵抗力要强得多,但韩子高那让人惊心动魄的俊美容颜仍然让他们目瞪口呆。顾欢与韩子高说笑着,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他们一眼,便让他们收敛了目光,赶紧埋头继续做事。   韩子高住的是倚澜阁,与顾欢的碧云轩相距不远,算得上是比邻而居。   进了月洞门,院子里有个荼蘼架,上面开满了浅紫色小花,在风中微微摇晃。另一边有花有树,还有个小小池塘,里面有数十条锦鲤游来游去。正房两间,厢房四间,都十分精致。里面也布置得相当清雅,刚点过檀香,屋里有着淡淡的香气飘荡。   韩子高满意地点头,轻声说:“非常好。”   顾欢开心地笑了,关切地道:“大哥,你身上的伤都没好,这段日子得多歇息。反正已经安顿下来了,万事尽可从容而行,不用心急。”   “好。”韩子高对她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急的。”   “那就好。”顾欢很高兴,转头吩咐早已闻讯赶过来的秋燕打热水,侍候着他洗脸洗手,接着让他把药喝了,这才上前帮着他宽衣解带,扶他躺上床。   韩子高虽然一路上被悉心照顾,但到底颇多颠簸,饮食方面也不能尽如人意,身上的伤愈合得比较慢,体力也常常不支,此时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便感觉很疲惫。躺在柔软的床上,拥着温暖的锦被,他有了回家的感觉,很快就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秋燕见到韩子高时的反应与当初看见高长恭时一样,呆怔了好长时间,做事手脚都不利索。顾欢暗骂她不争气,将她推到一边,动作麻利地做好一切。待到韩子高睡下,秋燕才回过神来,连忙告罪。   顾欢“嘘”了一声,将她带出房去,把门关上,一直走出院子才用手点了点她,“你怎么跟其他人一样?我大哥是长得美,可王爷不也一样?你们平日里应该都看惯了,这时却来大惊小怪地做这模样,简直太丢脸了。以后再这样,可别说是我的人。”   “小姐恕罪。”秋燕福了一福,叹息道,“小姐,你是看惯了,可我们哪里习惯得了?依然是看一次出一回神。只是把持得住,不让人发觉罢了。这府里的人哪个不是?没想到,咱们家这位大少爷也美得惊人,竟不下于王爷。小姐,也就是你把持得定,其他人见到了,哪有不动容的?”   “我不管,总之以后必须给我收拾住你那些眼光。”顾欢神情严肃,沉声告诫,“他是我大哥,现在又生着病,你们如果不能侍候好他,我就让你和春喜回我爹那里,不用留在这儿了。”   “小姐。”秋燕一下跪到地上,“小姐放心,小婢今后再也不会犯迷糊了,一定把大少爷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那就好,起来吧。”顾欢脸色稍霁,口气也变得温和了,“以后别动不动就跪,我早就说过了,不喜欢这样。”   “是。”秋燕赶紧起身。   “你就在这里侍候着,别让人吵着我大哥。”顾欢叮嘱几句,便去了厨房,特别关照给韩子高做些有营养又清淡的东西。   府里太大,她就这么来回奔走一下,时间就过去了许多。   暮色笼罩下来,灯笼被一盏一盏地点燃,在屋檐下散发着朦胧的橙色光芒。很多屋子都掌了灯,窗纸上透出淡淡的光芒。太阳一落,天气就变冷了许多,呼出的气都冒着淡淡的白烟,让人忍不住打冷战。   高长恭从衙门回来,便直奔倚澜阁。   屋里灯火通明,顾欢陪着韩子高坐在桌边,正在用晚膳。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汤和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秋燕立刻侍候着高长恭洗了手,盛上一碗饭放到他面前。   韩子高温和地笑道:“二弟刚回来吗?我听欢儿说,你按例是要去跟王妃一起用膳的,我们就没等你。”   “也没什么例不例的,咱家没那规矩。”高长恭不经意地道,“大哥在这里,我自然是和大哥一起吃。王妃自会用膳,用不着天天陪。”   “哦,那就好。”韩子高微微点头,愉快地说,“你们府里的厨子不错,做的菜很合我的口味。”   “是吗?”高长恭很高兴,“那大哥一定要多吃点。”   顾欢心里颇为得意,这是她亲自在厨房指点的结果。厨子们将惯做的鲁菜做了一些变化,添加了金陵菜系中的一些东西,就此南北融合,做出的菜便颇为可口。   高长恭尝了尝,也大加赞赏:“不错不错。我明天要赏那些厨子,让他们以后多想点美味的新菜出来,咱们也好大饱口福。”   韩子高看着他那有些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好笑。   顾欢调侃道:“大哥,他一说起吃来就两眼放光,完全不像是钟鸣鼎食的王爷。”   韩子高笑出声来。   高长恭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很正常啊。谁不想吃好吃的东西?就连圣人也一样。”   “说得好。”韩子高赞同,“热爱美食是人的本性。”   “我举双手赞成。”顾欢笑眯眯地点头,“我的意思是说长恭身为王爷,也要装装样子,虽然心里喜欢,表面上却要端着架子,假装不在意。”   高长恭哈哈大笑,“在大哥面前装什么?多累人啊。”   屋里一片笑声,屋外却缓缓飘起了雪花。   在轻扬的小雪中,这个美丽的小院仿佛是传说中的仙境,洋溢着快乐、温暖与勃勃生机。 ------------   第53章   顾欢怕父亲露馅,赶紧说:“爹,你看大哥的身子骨也养好了。他很想念你,就跟我一起回来看望你老人家了。”   周天和四年,齐熙平三年,陈太建元年,公元569年,自洛阳大战之后,天下太平了仅仅四年,再度风起云涌。   正月,陈国的安成王陈琐即位,是为陈宣帝。周国权臣宇文护派使臣到建康,与陈朝约定一起伐齐,平分天下,得陈宣帝应允。   五月,宇文护欲东讨齐国,周国名将韦孝宽认为不可,并派遣长史辛道宪前去劝阻,但宇文护并未采纳。周军出师后,果然不利。   八月,齐国大将独孤永业攻扰周国,周人杀孔城守将,投降北齐。   九月,周武帝命齐殇王宇文宪与柱国李穆等率军伐齐,筑崇德等五城后围攻宜阳,并断绝宜阳粮道。   十一月,齐帝高纬将咸阳王、太保斛律光升为太傅,调兰陵王、尚书令、青州刺史高长恭至河间任瀛州刺史,平原王、尚书令、大将军段韶回邺都,被加封为相国、太子太师。   十二月,高纬下诏改元,年号武平。   武平元年正月,斛律光奉命率步骑三万救宜阳。军至定陇,与屯兵鹿卢交的周将张掖公宇文桀、中州刺史梁士彦、开府司水大夫梁景兴等相遇。斛律光身先士卒,奋勇出击,宇文桀军一触即溃,大败而逃。齐军斩周军两千余人,直入宜阳。   斛律光虽屡破周军,但最终未能解宜阳之围,便修筑统关、丰化二城,以打通宜阳粮道,随即撤军。   斛律光退走时,宇文宪率五万周军追击,斛律光纵骑反击,俘周将开府仪同三司宇文英、都督越勤世良、韩延等。宇文宪又令宇文桀、大将军中部公梁洛都、梁士彦、梁景兴率步骑三万于鹿卢交断路拦击,斛律光与韩贵孙、呼延族、王显等合击,大破之,斩梁景兴,获马千匹。   二月,斛律光因功被封为右丞相、并州刺史。   同月,朔州刺史顾显与幽州刺史斛律羡共同击退突厥进犯,斩敌三千余人,获马两千匹。顾显因功被加封上党郡公,邑八百,斛律羡被加封为特节,都督幽、安、平、南营、北营、东北六州诸军事。   此役中,赴朔州探亲的顾愉与顾欢兄妹在战场上一马当先,奋勇杀战,军中将士传颂不已。二人请求顾显不要将其功绩上奏朝廷,以免引人注目,顾显自然从其所请,在为麾下将士请功的奏疏中没有提到只言片语。   战火硝烟中,顾欢二十岁了。   隆冬,朔县内外都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有一小队人骑着马驰过山间,穿过原野,直向县城奔来。   为首一人穿着齐国三品将军的服饰,后面的人也均是齐国装束。沿途的百姓便知道不是突厥进犯,都没有惊惶失措,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   顾欢不时扬扬马鞭,对他们还礼。每过一阵,她就会回头,关心地问:“大哥,冷不冷?”   韩子高是南方人,到了这北国边疆,一时还真有些不适应。好在他早已康复,这三年来练武不辍,高长恭又给他和顾欢准备了上好的裘衣,穿上很暖和。听到顾欢的问话,他笑着说:“没事,我不冷。”   顾欢开心地一笑,转头看向前方。   快要到家了,她归心似箭,一马当先。很快,便看到朔县的城门前站着几个人,都穿着裘衣,虽然裹得严严实实,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姿挺拔的人便是自己的父亲,朔州刺史、冠军大将军顾显。   顾欢纵马上前,随即勒住缰绳,翻身跳下马背,冲过去扑进顾显怀中,雀跃欢呼,“爹爹,爹爹,女儿回来了。”   顾显搂住爱女,高兴地说:“欢儿,你又长高了,变成大姑娘了。”   韩子高随后跟上,从容下马,微笑着走上前去。   顾显转头看向他。   顾欢怕他太引人注目,特地让他穿着黑色貂裘,却更衬得他肤白如玉,眉目如画。斜阳残照在他脸上、身上,淡淡地勾了一道金边,越发使他显出仙人之姿,令人震撼不已。   顾显和他身后的人都看呆了。   顾欢怕父亲露馅,赶紧说:“爹,你看大哥的身子骨也养好了。他很想念你,就跟我一起回来看望你老人家了。”   顾显刚满四十岁,听她带着调侃地说出“老人家”三个字,不免有些刺耳,狠狠地瞪她一眼,状若不满地哼了一声,这才笑着放开她,亲热地对韩子高说:“愉儿,一路还好?”   韩子高点头,很有礼貌地躬身施礼,“有劳叔父挂念,侄儿一切都好。”   顾欢得意地一仰头,“那当然,有我一路照顾,保证无忧无虑。”   顾显斜了她一眼,“就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还能照顾人?只怕是愉儿一路在照顾你吧。”   “才没有。”顾欢跺脚,“爹爹小看人。”   顾显身后的几个将军全都笑出声来。   顾欢开心地跳过去,叔叔伯伯地叫着,与他们着实亲热。那些将领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这时都开心得很。   顾欢的亲兵队长和秋燕、春喜都上前参见,顾显温言嘉勉了他们几句,这才转身说:“走,回府去。外面挺冷的,都别冻着。”   一行人齐齐上马,直奔刺史府。   刺史夫人慕容芸刚为顾显生了第二个儿子,现在还没满三个月,顾显便不准她出屋,怕冻着了落下病来。   顾欢听父亲说又喜获麟儿,不由得眉开眼笑,“太好了。爹,三弟叫什么名字?”   “还没想好。”顾显心满意足地笑道,“按咱们顾氏家谱,这一代男孩的名都从心字边,我想了几个,恒、悯、忻,你觉得呢?”   顾欢琢磨了一下,便道:“这三个字都很好,我看就先用恒吧。以后爹爹要是再生了儿子,就接着用另外两个字。”   “你这孩子。”顾显愉悦地摇头,“好,就依你,这孩子叫顾恒。”   “好名字。”顾欢击节称赞,“爹爹真厉害。大哥,你说是不是?”   韩子高微笑着点头,“是啊,一听就大气,将来定会像叔父那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顾显忙道:“愉儿过誉了,愚叔愧不敢当。”   他并不知道韩子高的真实来历。当初顾欢给他写信,由高长恭的人快马送来,说是两人结拜了一个大哥,因有难言之隐,需顾氏仗义相助,这位大哥改为顾姓,成为顾家人。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更相信兰陵王,自然一口应允。今天一看到这位名义上的侄儿,他便很清楚,此人绝不是坏人,看自家女儿与他如此亲密,不知是不是女儿的心上人。想到此,他便多了个心眼,打算好好瞧瞧这个人,以免女儿所托非人。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顾显的府邸。这里比内地的那些刺史府要小得多,也简陋得多,既无池塘假山,也无亭台花园,就是前后三进院子,每个院里有十余间房。婢仆也不多,很清静。道路两旁有几棵大树,叶子都已落尽,光秃秃的枝丫向天空伸展,淡淡的阳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在地面和墙上。   顾欢和韩子高跟着顾显来到内院,进到正房。屋中烧着火炉,很温暖。   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跑了过来,欢快地叫着:“爹爹。”   顾欢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起,笑眯眯地说:“这是悦儿吧,长这么大了。”   “是啊,你还没见过他呢。”顾显有些欷歔,随即便笑道,“悦儿,这是姐姐。”   顾悦从懂事起就听父母说起这个姐姐,虽是第一次见面,毕竟血浓于水,他并没有觉得陌生,只是好奇地瞪着面前的人看。   顾欢也盯着他看,两人大眼瞪小眼,模样却是一般的精致,神情也是同样可爱,看得顾显和韩子高在一旁都笑起来。   顾悦扯了扯顾欢的耳朵,小声地说:“为什么你跟其他姐姐长得不一样?”   顾欢一呆,不解地问:“其他姐姐长什么样?”   顾悦指了指旁边的婢女。   顾欢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哦,我跟她们穿得不一样,头发也不一样,对吗?”   “是啊,跟娘也不一样。”顾悦肯定地点头。   他用乌黑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顾欢,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雪白的小脸细腻嫩滑,漂亮极了。顾欢忍不住亲了又亲,开心地嗅着他身上的奶味,笑着说:“姐姐本来就跟她们不一样,跟悦儿倒有点像哦。这个世界上啊,只有姐姐、悦儿,还有你娘刚生的小弟弟才是爹的孩子,所以我们才比较像,跟别人都不像。”   她这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说得顾悦心服口服,“哦”了一声,便倚进顾欢怀里,叫道:“姐姐。”   “乖。”顾欢大乐,从怀里掏出一条金链子,上面有块雕成一只可爱小狗图案的玉坠。顾欢给他挂在脖子上,“姐姐送你的。”   顾悦拿起玉坠看了又看,高兴地说:“悦儿属狗。”   “是啊,所以才送你这个。”顾欢又亲了他一下,这才转过身,指着韩子高说,“悦儿,叫大哥。”   顾悦奶声奶气地叫道:“大哥。”然后就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小贝壳般的白牙,眉眼弯弯,让人的一颗心顿时化作了水。   韩子高顺手就把孩子抱过来,温柔地说:“悦儿真乖,这是大哥送你的。”伸手拿出一块玉佩给他。   顾悦拿着玉佩翻来覆去地当玩具玩,神情很认真,令人捧腹。   顾欢问父亲:“我可以进去看芸姨和弟弟吗?”   “可以。”顾显爽快地说,“小芸已经没事了,我只是怕她着凉,才不让她去外面。”   “对啊,就应该这样。”顾欢边说边往里面走,提高声音道,“芸姨,我进来了。”   慕容芸刚才在给婴儿喂奶,这时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笑着说:“欢儿,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你爹想你想得不行,好几次连饭都吃不下去,怎么劝也没用。你应该多回家来看看。”   “嗯,我以后尽量每年回家一次。”顾欢探头过去看她怀里的婴儿,“哎呀,他好小,太可爱了。”   慕容芸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却依然美丽动人,气质也更加温婉柔顺。看着顾欢跃跃欲试的模样,她把孩子略往前送了一下,问她:“要不要抱抱?”   “好啊。”顾欢小心翼翼地把裹在襁褓里的孩子接过,坐到椅子里,偏着头看了又看,肯定地说,“悦儿像芸姨,恒儿像爹爹。”   慕容芸询问地看向丈夫,顾显明白其意,微笑着说:“咱们这个儿子就叫顾恒吧。”   慕容芸立刻点头,“好。”   韩子高抱着顾悦上前见礼,“侄儿见过婶婶。”   顾显连忙在一旁解释:“我跟你说过的,他是我哥哥的孩子愉儿。”   慕容芸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赞叹:“一直听你叔叔提起,却没想到,你长得这么俊。”   韩子高谦逊道:“婶婶过奖了。”   顾显安排开席,他们便一起去了前厅,和顾显军中的部属以及地方上的官员们一起用膳。大家都很开心,大块肉,大碗酒,一醉方休。   从这天起,两人便开始享受难得的假期。   三年前,韩子高化身为顾愉,到达青州刺史府,有些事情就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郑妃第一眼看到韩子高,态度就大变,不但再也不去为难顾欢,就连对高长恭也客气了许多,不再想方设法要他来自己这里过夜。她更加仪态万方,也更加亲切友好,对韩子高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高长恭对她的表现很满意,便也投桃报李,对她不似过去那么排斥,看上去反而比以前和睦。   只过了几天,顾欢便觉察出一些苗头,不由得吓了一跳。韩子高身体不好,她也不敢提起,怕对他的心情造成波动,影响伤势的痊愈。   韩子高因为伤处疼痛,身体也比较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正好让郑妃有了接近的机会。她往倚澜阁走得勤了,韩子高自然便看出端倪,只是始终彬彬有礼,态度从容,与她保持着应有的距离,让人无可挑剔。   郑妃毕竟是王妃,乃朝廷命妇,皇家与荥阳郑氏的脸面都需要顾及,因而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太过张扬。   韩子高不便拒绝王妃的关心,为免孤男寡女惹人闲话,只好每天都请来郑怀英,听他抚抚琴,一起聊聊天,时间也就过去了。   等到韩子高的刑伤痊愈后,顾欢便出主意,让高长恭在衙门里给了韩子高一个职务,让他参与军政事务,韩子高才算松了口气。   接下来,郑妃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是一日三餐坚持与他们在一起吃,对韩子高特别关照,连带对顾欢也十分和善,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   很快,韩子高便开始练武,却不再使他擅长的刀,而改用枪。高长恭专门找到铸造名匠,为他打造了一支镔铁亮银枪。这支枪通体银色,配上雪白的缨穗,非常漂亮,顾欢起名为“白羽梨花枪”。韩子高欣然接受,从此苦练枪法。他有底子,很快就成为枪中高手,与高长恭斗起来也不相上下,顾欢则甘拜下风。   以后的日子,他们一直过得很平静。   前年底,陈琐以太皇太后的名义,诬称少帝陈伯宗与刘师知、到仲举等人通谋,悖礼忘德,将他废为临海王,出居别馆。同时又将少帝的弟弟陈伯茂贬为温麻侯,并派人在他前往自己封地的路上拦截,杀了这个年仅十七岁的侄子。消息传到青州,已是第二年春天,韩子高在房里闷了好几天,想着自己百般退让,却终于没能保全陈茜的儿子,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顾欢悄悄问他:“要不要去救少帝?”   韩子高想了很久,微微摇头,“你们潜入建康救我出来,陈琐一定视为奇耻大辱,同时更加警惕,在少帝周围必定防范极严,很难进入。光靠我们几个人,不过是徒然送死,毫无益处,救不出来的。”   顾欢自然明白,只是轻声叹息,“大哥,我不想你不开心。”   韩子高仰望天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是我对不起陈茜,等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再向他谢罪吧。”   “你别这么想。”顾欢冷静地看着他,“如果陈茜想把他儿子托付给你,临终时就会委托你为顾命大臣,而不会让陈琐有这机会。我想,他只是希望你轻松快活地过这一生,不想你再烦心了。”   “是啊,当时……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韩子高眼中有泪光轻闪,“他知道他儿子不成器,不想我太勉强。又存了万一的心思,想着陈琐是他的亲兄弟,当年在长安为质,是陈茜想尽办法,让周帝放人,派人把他接回建康,陈琐但凡有一分感激之心,也会尽力扶保他儿子,不会做那篡位之事。可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啊,陈茜看错了他的兄弟。”   这件事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提起。顾欢怕韩子高老闷在这里不开心,便向朝廷告了假,带他去朔州探望父亲。   顾显对韩子高的性情人品相当满意,私下里便探问顾欢,那人是不是她看上的如意郎君。顾欢抱着弟弟爱不释手,顺口便否认了父亲的猜想,让顾显郁闷了好几天。   北疆不比南国,到处是苍凉而壮阔的景象。衰草萋萋,风沙满天,长城内外群山起伏,一条巨龙蜿蜒而过。但看在韩子高眼里,便是处处美景。纵马塞上,更让人心胸开阔,烦恼全消。   也正因如此,当骑着骏马、挥舞弯刀、呼啸而来的突厥人出现在韩子高的视野里时,那场景便显得特别突兀,特别暴戾。看着那些异族人血红的眼睛,那种杀人如割草般的兽性,他完全能够想象,当这群人突破长城,如洪水般漫过中原大地,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如果让他们进入江南,只怕所有的繁华锦绣都会毁于一旦。他虽然离开了故土,可陈茜曾经热爱过的土地,以毕生精力去打造和维护的江山,他仍然想倾力保全。   这天,顾欢本来正在屋里逗弟弟玩,忽然听到长城上响起警号,一旁的慕容芸脸色大变,虽竭力保持镇定,眼里仍然流露出惧色。   顾欢霍然站起,对她温言道:“芸姨,你照顾好弟弟。放心,有爹在,有叔叔伯伯在,有我在,突厥一定进不了长城。”   慕容芸被她的冷静坚定所感染,怦怦直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她点了点头,关切地道:“小心。”   顾欢已经冲了出去。   她的亲兵训练有素,已经替她备好战马,带上长短双刀,候在门前。她套上铠甲,抓过双刀,翻身上马,便往城外奔去。   韩子高的动作也不慢,已是身着盔甲,提着银枪,催动战马,紧跟在她身后。   凛冽的寒风从脸前吹过,扬起两人鬓边的一绺碎发。顾欢转头看了一眼韩子高,兴奋得两眼放光。韩子高笑着对她轻声说:“当心点。”   顾欢微笑,“你也一样,突厥如狼似虎,没有人性,下手绝不能容情。”   “我明白。”韩子高点头。   他的骑术十分精湛,很快便与顾欢一起冲到长城之上。   这里已经按部就班地严阵以待,远处的烽火台上有浓烟笔直升起,向这边传递警讯。   顾欢最先看到的将领是顾显帐下的一个参将,过去曾经多次并肩战斗过。此人这时也不废话,直接告诉了她目前的情况和顾显传下的将令。   顾显的这支部队与其他几支镇守边境的部队一样,配有苍头、犀角、大力等勇士,皆身高八尺,臂力绝伦,冲锋时锐不可当。同时还有部分西域胡人,长于射术,箭无虚发。此时,射手们都列阵于城墙之上,张弓引箭,准备迎敌,而几支冲锋队也分别奔往各自的出击位置,伺机而动。   顾欢听那位参将说完,再看了看外面的情势,便立刻道:“我和我大哥去犀角甲队,你不用管我们。”   那位将军果然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说了声“小心些”,便去指挥自己的部队。   顾欢带着韩子高沿长城奔向东北方向。这时,不远处的山梁上出现了蚂蚁般大的人影,随即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涌过来,疯狂的吆喝声响彻云霄。   只听城上接二连三的发令声:“准备……放。”   弓弦声齐齐响起,顿时箭如雨下,直向那些戴着毡帽,穿着皮衣,挥舞着弯刀的突厥人射去。不断有人掉下马,可他们的攻势依然不减,剽悍的气息扑面而来,竟似有着排山倒海之势。   韩子高通过瞭望孔看着外面的情形,再转头看看城上的战士,只见每个人黝黑粗糙的脸上都是刚毅之色,沉默地迅速向下发射箭矢,没有人畏惧,更没有人退后。那些普通的士卒站在一起,仿佛一道铜墙铁壁,传达着寸步不让的决心。   他这时方彻底明白,为什么皇帝昏聩,而齐国仍能独抗周国与突厥的夹击。有如此的将士,齐国当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顾欢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说:“突厥这次是佯攻东燕州和北燕州,主攻朔州与恒州。我爹打算先消灭这里的突厥军队,再沿着长城向东北包抄过去,一直杀到恒州。斛律光大人的弟弟斛律羡大人也要率军前来增援。两军会合,我们便可将突厥全线击溃。”   “好。”韩子高有些兴奋。   过去,他跟着陈茜东征西讨,陈茜登基后,他仍然为了国家浴血奋战。但这些战事无一不是内乱,杀的都是自己的同胞,并不是抵御外族侵略。为了陈茜,他斩杀敌人时丝毫没有手软,可那毕竟与此时此刻的意义大不相同。虽然无暇细思,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热血沸腾。   顾显跟随段韶多年,既熟知兵法,又有实战经验,对突厥的作战风格与带兵将领的思路了如指掌。属下将士更是与他配合默契,对他的命令心领神会。   很快,长城上的射手们将各自箭囊中的数十支箭放完,下面的突厥人马已是死伤无数。山后响起深闷的号角,在山岭间回荡。前赴后继发起冲锋的突厥人攻势一顿,便向后退去。   顾欢低声对韩子高说:“准备好,我们要上了。”   韩子高将手中的枪骤然握紧,微微点了点头。   顾欢的话音刚落,他们身边犀角甲队的勇士便沿着窄小的石梯鱼贯而下,动作异常敏捷。两人立刻跟着向下行去,很快便看到有人打开了一道暗门,外面却是一条地道,特别阴暗。勇士们没有点火,一个紧跟一个地向前疾行。韩子高与顾欢凝神看着前面模糊的身影,紧紧跟在后面。   走了大约半里地,队长拨开密密的长草,钻出洞口。   顾欢出去一看,便见满山遍野都是突厥人,而顾显的大旗在风中招展。他率领一万精锐骑兵从社平戍出关,斜插进刚开始后退的突厥阵中,趁势掩杀。   此时,苍头、犀角、大力所属各队都已秘密出关,听到城上响起雷鸣般的战鼓声,便突然出现在山中各处,杀声震天,向敌人冲去。   顾欢将短刀连鞘插在腰间,双手握住长刀,飞奔向前,一招便将一个突厥兵砍伤落马。她顺手补了一刀,随即翻身上马,向前驰去。   韩子高在空中挽出一个枪花,将一个突厥骑兵挑于马下,也跳上马背,冲向前去。   这次战斗是边关平静三年后的第一场战役,众将士养精蓄锐之后,犹如出柙猛虎,势不可当。突厥人没料到他们的战力比过去增强了这么多,登时兵败如山倒,向后溃退。   顾显迅速整束部队,向恒州疾速推进。   顾欢和韩子高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长刀横扫千军,银枪连挑数将,杀得一向强悍的突厥人心惊胆战,竟是一溃千里。   顾显与斛律羡合兵一处,急追六百余里,斩敌三千余,俘虏一千多,缴获马匹、兵器、弓箭无数,大胜而归。   顾欢和韩子高回到朔县,开开心心地并骑返回刺史府,一路都在说:“过瘾,过瘾。”   慕容芸已经得到了胜利的消息,也知道顾显、顾欢与韩子高均安然无恙,不由得十分欢喜,立刻亲自下厨整治酒菜,为他们庆功。   顾欢下了马,把双刀铠甲卸下,放到自己屋里,然后奔进正房,抱起可爱的弟弟便是一阵亲热。   顾悦问她:“姐姐,你和大哥还有爹爹一起打突厥吗?”   “是啊。”顾欢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眉飞色舞地向他讲述了今天的战况。   顾悦听得津津有味,满脸都是崇拜,最后肯定地说:“姐姐,以后我也要跟爹爹一起打突厥。”   “好弟弟。”顾欢眉开眼笑,狠狠亲了他一口。   韩子高放下枪,脱下甲胄,也去了正房,跟顾欢一起逗孩子玩。   这一日,长城一线全面告捷,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   突厥吃了大亏,周国在益阳也被斛律光杀得大败,因而两边都偃旗息鼓,暂时休兵。边境上又出现了百姓们梦寐以求的和平景象。   大战之后不久,顾欢的假期便满了,必须返回青州任上。   顾显很难过,依依不舍地直送出百里之外。顾悦一直被顾欢抱在怀里,眼睛红红的,始终搂着顾欢的脖子不放,嚷嚷着“姐姐别走”。顾欢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慕容芸在一旁用手巾捂着嘴,已是泪流满面。   一群人在风中伫立良久,终于还是分了手。   顾悦放声大哭,慕容芸也呜咽不已,顾显擦去眼角的泪,目送着女儿离去。   顾欢边哭边走,韩子高默默地陪在她身旁,一起向前驰去。 ------------   第54章   高长恭搂着顾欢,闻着从她身上飘来的淡淡幽香,轻轻地说:“欢儿,我很想你。”   中午,高长恭与郑妃一起用完午膳,便起身要走。   顾欢与韩子高不在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两人相敬如宾,虽然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吃饭,彼此的距离却一点也没有接近,仍然遥远而客气。郑妃却不再愤愤不平,反而常常向他探听顾欢他们回来的日子,显然也在期盼着他们快点归来。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高长恭打算亲自出城远迎,郑妃竟主动请求:“王爷,妾妃也想去接顾将军和顾公子,可以吗?”   高长恭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外面。淡淡的阳光看上去很苍白,寒风吹打着快要掉光树叶的枯枝,水面上结了一层冰,空气冷得刺骨。他想了一下,便和颜悦色地劝道:“外面太冷了,你身子一向不好,容易着凉。我去接他们吧,晚上一起用膳。”   郑妃虽然很想早一刻看到自己一直惦念的人,却也没有理由坚持,便只得点头,“那妾妃就在府里等候,安排晚宴。”   “好。”高长恭对她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   郑妃目送着他的背影,眼神却已涣散,显然在想着另外的人。翠儿看在眼里,秀眉微蹙,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左右无人,这才轻声说:“小姐,顾公子回来以后,你也别找他找得太勤,以免落下口实,惹人非议。”   郑妃这才回过神来,怔了一会儿,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哀,低声道:“我对顾公子情根深种,已难以自拔。翠儿,我巴不得王爷给我一纸休书,我好嫁与顾公子。”   “小姐,万万不可。”翠儿大惊失色,“若是小姐成为弃妇,郑氏固然颜面扫地,小姐只怕也难以再嫁。况且,那顾公子在这里三年,始终与小姐以礼相待,未有丝毫逾越之意,难道小姐还不明白吗?如今小姐是堂堂王妃,朝廷一品命妇,身份贵不可言,万不可为那虚无缥缈之事而毁于一旦。”   郑妃亦知此事渺茫,根本不可能实现,但心里总是存着万一的指望。听翠儿这么一说,顿时悲从中来,只觉前途黑暗,一生无望,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翠儿只能叹息,守在她身边不停劝慰。   高长恭带着四名随从出了府,骑上马便往城外疾奔,一直向北迎去。   他穿城而出,看到的人立刻奔走相告,虽是寒风凛冽,仍有无数大姑娘、小媳妇和青年男子涌上街头,如潮水般向城门赶去,希望能在他回来时领略他的风采。   往北二十余里的官道上,顾欢和韩子高也纵马向前,踏着积雪向益都飞驰。两人都系着红色披风,在风中如旗帜般飘扬,远远看去,仿若两簇火焰在燃烧,十分醒目。   不久,高长恭便看见了他们,立刻快马加鞭地赶了过去。   三人迅速接近,随即一齐勒马,跳下地来。顾欢开心地跑上前去。高长恭伸出双手,接住她扑过来的身子,将她紧紧抱住。顾欢想也不想,便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愉快地问:“长恭,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到?”   “我估算的。”高长恭笑道,“如果你们还没来,我就等。按行程算,你们今天肯定会到的,不过是时辰早晚的事。”   顾欢大为感动,又亲了他一下。高长恭很受用,也不管什么“非礼勿动”的圣人之言,搂着她坦然受之,笑逐颜开。   跟着他们的兰陵四骑都掩嘴偷笑。韩子高负手而立,欣慰之情溢于言表。顾欢离开父亲后,这一路都不曾展颜,他想尽办法,才让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却也没有这么欢喜过。   两人缠绵半晌,方才分开,高长恭上前两步,与韩子高紧紧拥抱,亲热地说:“北地风光如何?大哥可喜欢?”   “非常好。”韩子高愉悦地笑道,“北疆雄奇壮阔,与南国风景完全不同,我很喜欢。”   高长恭很是遗憾,“可惜我没去。”   顾欢挂在他肩上,笑嘻嘻地说:“是啊,我和大哥打仗打得那个痛快啊,你是没看到。”   “我已经知道这事了。”高长恭跌足长叹,“想都想得到那种情形,你们可过瘾了。我真后悔,早知道就向朝廷告假,跟你们一起去了。”   顾欢眉飞色舞,连比带画地将当时的战况告诉了他。高长恭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韩子高偶尔补充几句,三个人都开心得很。   在风中站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一起上马,向城里驰去。   城门处已经挤满了人,全都翘首以待。看到远远的有三匹马一起驰来,便有人大叫:“来了来了!他们来了!”立刻,人群往前涌去,将城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高长恭听到城门处人声鼎沸,赶紧勒住马。顾欢和韩子高也都心里有数,齐齐停下来,不敢上前。   三年来均是如此,高长恭或韩子高只要一出门,便会出现这种情况。人们奔走相告,围观者不绝如缕,春夏秋三季还有许多女子向他们投掷鲜花蔬果,以表倾心之意。无论他们穿的便装是什么款式,立刻便会流行开来,人人效仿,成为时尚。种种盛况早已不胫而走,朝野均知,传为美谈,可两位当事人却实在是不胜其烦。   高长恭无奈地望天,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绕道而行,从别的地方进城吧。”   韩子高也叹息道:“好。”   “这就是祸水之现身说法啊。”顾欢调侃道,“我说,你们以后出门还是乘马车吧,把帘子放下来,这样就不会被人堵着走不动了。”   高长恭忍不住笑了,伸手用马鞭虚抽了她一下,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响。   顾欢作势一躲,随即笑着拨转马头,抢先离开。高长恭与韩子高立刻跟上。三人很快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这种事已发生过无数次,那些人也都清楚他们想要避开,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确切行踪,无法确认应该到哪个门去堵。于是,人群便分成了六路,有些人固执地留守在这里,有些人分别前往西、南、东三个城门,还有人干脆到刺史府或衙门外守株待兔。   高长恭对此毫无办法,又不能调动军队清场,只能用这种消极的办法,将人群尽量分流。如此一来,围观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他们才比较容易突出重围。   远远地绕着城转了半圈,他们从西门进城。这里距刺史府比较近,相对来说不会招太多人围观。   这一次,由顾欢的那队亲兵打头阵,齐齐纵马进城。聚在城门口的人群本能地让开一条通道,避免被马队撞上。   高长恭他们三人就跟在亲兵队伍后面,一阵风般冲进城里。等到他们的身影从面前飞过,那些女子才反应过来,登时尖叫着“兰陵王”,齐齐向前急追,一时彩衣飘飘,香风阵阵,蔚为大观。   高长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却不敢有丝毫停留,直向刺史府奔去,却不敢走正门,而是溜到侧面原本供下人们进出的小门,急急地窜进府去。   顾欢实在忍不住了,一边大笑,一边跟在他身后冲进府中。   韩子高也笑了起来,顿时让旁边拼命冲上前来的围观众人感觉眼花缭乱,心窝如中重拳,有些喘不过气来。趁他们呆怔之机,韩子高也奔进府里。   顾欢的亲兵和高长恭的随从鱼贯而入,随即将门关上,把众人挡在外面。   三人回到碧云轩,抹去额上细汗,坐下来喝了杯茶,这才算是缓过劲来。   顾欢笑道:“长恭,你这个堂堂王爷,一州刺史,每次回府都是抱头鼠窜的模样,说起来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高长恭和韩子高听了,都哈哈大笑。   此时,二十五岁的高长恭已经稚气尽脱,变得沉稳老练多了,而年轻人特有的热情与勇气依然存在。这让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俊美,举手投足间光彩照人,犹如夏日阳光般耀眼,越发引人注目。   与他相比,三十三岁的韩子高则更加内敛成熟,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温润动人的光华,仿佛珍贵的璧玉,让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眉清目秀的顾欢平日里若是单独一人,尚看不出有何出众之处。奇怪的是,与这两位当世闻名的美男子在一起时,一点也没有相形见绌,那种骨子里带出来的气质风度反而与他们相映生辉。   坐在温暖的屋子里,三个人都感觉有些懒洋洋的,便决定先歇息一下再说。韩子高起身离去,回旁边的倚澜阁休息。顾欢和高长恭洗了脸,便关上门,宽衣解带,上床睡下。   没有人来打扰,兰陵十八骑中的四个人都守在院外,禁止别人靠近。除了风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高长恭搂着顾欢,闻着从她身上飘来的淡淡幽香,轻轻地说:“欢儿,我很想你。”   顾欢紧紧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声音喑哑,带着一丝哽咽,“我也想你。”   高长恭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起来,四肢有些发软,头脑一阵阵晕眩,欲望的火焰熊熊燃烧,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仿佛久旱的土地正在龟裂,急需雨水的滋润。他翻过身去,灼热的吻落到她的脸上、唇上、颈上……   两人紧紧地纠缠着,如鱼和水、藤与树,相生相依,难分难离。   他们轻声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一起投身热情的火焰,渡过起伏翻腾的浪涛,携手直上欢乐的云端。   不知不觉间,便是掌灯时分,高震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说:“王爷,王妃派人来问,几时用晚膳?”   一轮激情刚刚结束,高长恭正搂着顾欢缠绵亲吻,欲罢不能,完全没想到已是黄昏。他略微抬头,看了看窗户。檐下的灯笼已经点燃,窗纱上映着橙色灯火,确实已到傍晚,早就该吃饭了。   他平静了一下情绪,扬声道:“你去跟王妃说,可以传膳了,我们这就过去。”   高震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高长恭亲了顾欢一下,不敢再耽搁,便拉着她起身。   两人迅速穿上衣服,再将凌乱的头发解开,披散下来,用一根丝带绾住,这才一起走了出去。   夜色降临,寒风刺骨,他们从小练武,身体强健,倒也不觉得有多冷。   高长恭拉着顾欢的手,感觉很温暖。女子的手很柔软,再怎么舞刀弄枪,终究比男子要温润得多。他很喜欢顾欢的手,纤长秀丽,瞧着仿佛柔弱无骨,可真要上起阵来,却能致敌于死命,细想起来,感觉很奇妙。   顾欢跟在高长恭身旁,亦步亦趋,一颗心乐得飞飞的,再也没有了与父亲离别时的悲伤。高长恭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晚风中轻轻飞扬,白皙的肌肤温润如玉,双眼晶亮柔美,顾盼生辉,弓形的唇边挂着愉悦的笑容,风姿绝世,颠倒众生,让顾欢倾心不已,欢喜无限。   两人相偕着穿过后院巨大的庭园,来到花厅。   韩子高只比他们早来片刻,正坐在桌边与郑妃闲话家常。郑怀英温和地笑着,陪在末座。他以前不在这里用膳,自韩子高来后,府里才改了规矩,也请他过来同桌吃饭。   当初,高长恭与顾欢偶尔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无暇回府用膳,韩子高便不肯与王妃单独相处,坚持邀郑怀英一起,使得郑妃不得不发话,说他二人都是客卿的身份,请来一起用膳。于是这便成了一定之规,如果韩子高在府里,郑妃便会派人去请郑怀英来。   对于这样的变化,顾欢非常高兴,高长恭自然也很开心。   郑妃叫翠儿拿出名家酿制的果酒“梨花白”,温婉地笑道:“天冷了,大家喝点酒,暖暖身子。这酒比较甜,不怎么醉人的,都可以喝。”   其他几人便纷纷点头说好。   顾欢和韩子高都在朔州买了些特产,由丫鬟捧着,一起跟了过来,这时便拿出来送给郑妃。   顾欢买的是一尊一尺高的黑玉瓷观音。它雕刻精美,釉面如漆,润滑生光,美如墨玉。观音垂目端坐,左手横于腹前,轻托羊脂净瓶,右手以佛手印轻拈柳枝,充分体现出慈悲、智慧、和合的意味。   现在正是天下崇佛的时代,荥阳郑氏也笃信佛教。郑妃很喜欢这尊观音像,立刻郑重地接过来,连声称谢。   韩子高送的是一套豆青碗。从小到大一共六件,瓷质致密,内表洁白如玉,外表却是淡淡的豆青色。图案也不一样,最大的汤碗是折枝花卉瓜果纹,当中的菜碗分别是缠莲枝、如意纹垂肩、莲瓣开窗嵌花草,而最小的茶碗则是卷草纹。每件的造型都优雅细致,图案清晰,色泽均一,是难得的精品。   郑妃喜出望外,拿在手中观赏良久,不住赞叹。   高长恭在旁边也跟着夸奖了几句,然后叫翠儿把东西收到郑妃房中去,这才招呼大家继续喝酒。   韩子高低声对旁边坐着的人说:“东园,我也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明日拿给你。”   郑怀英愉快地点头,“好。”   顾欢喝了两口酒,连声赞道:“这酒真好喝,明儿咱们再去买一些,多在家里备一点。”   “你这是想当酒鬼了?”高长恭调侃她。   顾欢孩子气地一偏头,“怎么?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明天就派人去买。”郑妃立刻说,“那个酿酒的师傅住在泰山脚下,一来一回要不少日子。好在我上次叫人买了不少,这几日如果顾将军想喝,总是有的。”   “那么远吗?”顾欢顿时不好意思,赶紧摇头,“那就算了吧,太麻烦了。”   “不麻烦,也就是几天的事。”郑妃温和地笑道,“你别管了,我来办吧。”   她们正在兴头上,高长恭忽然说:“如果要几天的话,就先不忙。我接到皇上的谕旨,调我去瀛州做刺史,不日就要起程。”   郑妃有些意外,“这么突然?”   “嗯,这次上谕来得很快。新任刺史是跟着上谕一起来的,我这几日忙着与他交接公务,早出晚归的,无暇告知王妃。”高长恭淡淡地道,“我想,大概是明月兄与周国在宜阳大战,突厥又趁机侵扰,情势万一有变,后果堪虞。皇上调我到瀛州去,也是为了便于北上增援吧。”   “多半如此。”顾欢点头。   这些年来,高长恭从兰陵到司州,再到青州,调来调去的都习惯了。只要和顾欢不分开,他觉得调到哪里都无所谓。   韩子高更不在乎,对于他来说,在哪儿都一样。   在韩子高面前,郑妃一向都很注意保持雍容优雅的模样,因而脸上仍然带着微笑,没再对此事表示异议。   晚膳后,大家到偏厅去喝了会儿茶,听郑怀英抚琴。顾欢乘着微醺,主动提出与他合奏一曲《凤求凰》。   屋外有隐隐风声,屋里却温暖如春。两人席地而坐,顾欢抚琴,郑怀英吹箫,深情款款的乐声悠扬动听,旋律起伏跌宕,感情激动而又委婉。倾听着乐曲,让人不禁想起当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千古佳话,对他们那种大胆的追求心向往之。   郑妃坐在主位上,却有意侧了身子,目光变得火热,一直看着韩子高,简直有些无所顾忌。   韩子高微感不自在,却控制得很好。他仿佛没有察觉到郑妃的注视,只含笑看着顾欢与郑怀英,专注地倾听着美妙的乐声,偶尔呷一口茶。他的一举一动都很优雅,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成熟意味,是与生俱来的气质风度,配上仿佛不属于尘世的俊美外表,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陷落。   郑妃心潮翻涌,愈发不能自拔,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她茫然四顾,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却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地去端茶盏,抖动的手竟将桌上的杯碟拂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高长恭一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入神地看着顾欢。记忆中,她在他面前要么是舞刀弄枪,要么是专心协助他处理公务,或者是与他激情缠绵,或者是两人并肩作战,却很少抚琴。   顾欢仍然穿着男装。那是一套乳白色的斜领右衽窄袖短上衣和筒式长裙,衬得她肤光如玉,眉清目秀。她专心地弹奏着,偶尔对高长恭微微一笑。   如此诗情画意,令人为之陶醉,一曲未终,却被瓷器的破碎声打断了。   顾欢和郑怀英一怔,都停了下来。高长恭和韩子高转头看过去。   郑妃十分尴尬,连忙本能地解释:“妾妃……有些不适……”   高长恭立刻说:“既如此,王妃便去歇息吧,要不要请大夫来?”   “不用,妾妃去歇歇便好。”郑妃微带歉意,在翠儿的服侍下穿上裘衣,缓步走出门去。   如此一来,大家便都没了兴致。高长恭微笑着说:“天也不早了,大哥,东园,欢儿,咱们都去歇息了吧。”   这一夜,除了郑妃忐忑不安,未能安眠外,其他人都睡得很香。   第二天,高长恭如常去了衙门,继续将政务军务一一和新来的刺史交接,而顾欢和韩子高则留在府中,与管家商议搬迁事宜。   一直忙碌了十天,他们才将一切安排妥当,动身前往瀛州治所河间县。   那里距青州不远,快马两日即到,但他们带着箱笼什物,郑妃更弱不禁风,因而走得甚慢,过了六天才到那里。   瀛州刺史府比青州刺史府要小得多,郑妃很不满意,高长恭却觉得很好,淡淡地笑道:“咱们人口不多,府邸小点才好,也就用不了那么多人侍候,更不会引人注目。”   他既发了话,郑妃自然不便多说什么,自去指挥丫鬟仆妇收拾。   前刺史住的正房是朝华阁,很宽敞,布置得也比较华丽。高长恭便安排郑妃去住,以示尊重。他和顾欢住在靠近前院的霜月阁,而韩子高的寝居则在离他们不远的翌日轩。两处小院虽然比较简朴,倒也一应俱全,并无不便之处。   顾欢喜欢这样的生活。尤其是晴天的时候,漫步在淡淡的阳光中,看着绿树鲜花和清清的小池塘,呼吸着干净的空气,心里会感觉很安宁。   有时候,高长恭在府里处理一些封邑上的事,顾欢便会一个人出来闲逛,也不走远,就在花园里散散步,或在亭子里安静地坐着,感受一下阳光的气息。   以前她也会这么做,只是从来没人注意,而现在有人会看着她,那是她的大哥韩子高。   他问高长恭:“二弟,欢儿是不是有些不开心?”   这时,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高长恭有些诧异,“怎么会?欢儿怎么了?我觉得她一直很好啊。大哥,你发现什么了?欢儿不高兴吗?”   韩子高沉吟片刻,忽然看向窗外。高长恭察觉他神情有异,也看了出去。   顾欢沿着花园中的小径慢慢地踱过来,神情举止十分悠闲。   韩子高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说:“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有时候欢儿一个人待在外面的时候,会觉得她有些郁郁寡欢。”   “哦?”高长恭看着顾欢向屋子走来,脸上变得有些凝重。   韩子高发觉了,连忙说:“应该是我多心吧。欢儿这么年轻,父亲对她珍爱非常,又得你呵护备至,应是没什么不如意的地方,顶多就是不能与你共结连理,有些难过吧。不过,假以时日,此事是能够解决的,欢儿很明白,不会因此而不快。”   高长恭默默摇头,半晌才说:“欢儿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她遇到过很让人痛苦的事,只是她很坚强,没有一蹶不振,可是,此事一定会在她心中留下伤痕的。唉,我只能加倍对她好,让她一生都能开开心心。”   韩子高一惊,“那是什么事?有人伤害她?是谁?”   高长恭的眼里出现一丝浓重的悲伤。他静静地说:“我两个亲哥哥死得很惨,你是清楚的吧?”   韩子高一怔,立刻站起身来,伸手将他拥住,低低地道:“是的,我知道。你们的皇帝是个疯狂的人。当时我和陈茜听闻此事,都觉得难以置信,无法理解。”   高长恭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身子微微颤抖。   韩子高怜惜地轻抚他的头,温柔地说:“二弟,都过去了,别太难过。我和欢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们一生都是兄弟。”   高长恭微微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翻腾起伏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他放开韩子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失态了。”   “我是你大哥,你在我面前可以尽情宣泄,不要总是闷在心里,那样不好。”韩子高温和地说,“无论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对我说,我也一样。”   “嗯,我知道。”高长恭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下来,感觉好多了。他想了想,便打算把顾欢曾经在宫中受到凌辱的事告诉韩子高。   正要开口,却听韩子高说:“你的管家在跟欢儿说什么,像是有什么大事。”   高长恭转头一看,便见顾欢正在与管家说话,两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他站起身来,走出屋去。   顾欢已经与管家说完了话,向他走过来,有些讶异地道:“长恭,琅琊王来了,说要见你。” ------------   第55章   高俨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沉默片刻,便坚决地说:“以后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琅邪王高俨是当今皇帝高纬的亲弟弟。高纬与他父亲高湛一样,是个昏聩无能、只知纵情酒色的皇帝。他无心政事,对和士开言听计从,更病态地倚重乳母陆令萱。高俨却与他截然不同。高湛在位时,高俨小小年纪便成为北齐的权臣,代父行政。更有许多事迹在朝中传扬,令人啧啧称奇。   据说他的喉咙经常患病,为了根治,竟要求太医用钢针直刺入喉,而整个过程中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一年他才十岁,闻者尽皆骇然。   当年,高湛尚未传位,高纬顶着太子的头衔,无权无势,这位琅琊王就开始侵权干政,处理政务时的老成决断让一干王公大臣莫不畏惧,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个小小少年。   高湛驾崩后,淮阳王和士开权倾朝野,内有胡太后和陆令萱全力庇护,外有一干佞臣襄助。高俨年纪幼小,羽翼未丰,终是斗不过他,便只得暂且隐忍。这三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此时顾欢听到琅邪王高俨竟然从邺城过来,要见高长恭,便心中有数,他大概是想动手铲除和士开了吧。   现在,高俨快满十四岁了。他长得不似高纬那么清秀俊俏,却也是高氏皇族的正统嫡系,依然有着修长的身形、英俊的容颜,以及少年人特有的柔韧与稚嫩。在管家殷勤的带领下,他缓步走向正厅,眉宇间有着远远超越同龄人的沉稳与威严。   高长恭一听顾欢说琅琊王来访,立刻急步赶了过来。   高俨已经坐在正厅的主客位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四周。这里相当俭朴,根本不像是一位名闻天下的郡王的府邸。粉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并不是出自名家手笔,看得出不过是应个景儿。几处小几上放着古朴的陶器,里面插了些已经干枯的树枝,看上去却别有一番风味。桌椅不过是普通的木材打造,都不贵重,上面铺着锦垫,大方而实用。看来看去,也只有待客的茶具比较名贵,是出自磁州名窑的贾璧青瓷,薄胎,外壁饰有精美的莲瓣纹,映着里面绿幽幽的茶水,看上去十分诱人。   高长恭急匆匆地进来,对高俨抱拳致意,笑道:“琅琊王大驾光临,真是不胜荣幸。”   高俨很欣赏高长恭,这时放下茶杯,对他摆了摆手,微笑着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是王爷,你也是王爷,我是大司马,你是尚书令,身份并不比我低。咱们是一个爷爷传下来的,父亲又是亲兄弟,情分不同于他人。我在邺城待得有些闷,就出来散散心,顺便看看外面的兄弟。长恭哥,过来坐吧,咱们叙叙话。”   高长恭便也不再谦让,坐到他旁边的主人位上。   立刻有仆从送上茶来,然后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这是高长恭的规矩,除了有他特别吩咐之外,婢仆都必须回避,不得听闻屋里人的谈话。   高家兄弟颇多,实在论不清楚排行,因此他们大多互相叫名字或王爵,关系特别好的才会称兄道弟。高俨与高长恭虽然交往不多,但彼此都比较欣赏对方,又是血缘很近的堂兄弟,所以平日里见面,高俨坚持叫他哥,也要他叫自己弟弟。   高长恭笑着问他:“俨弟,你千里而来,可是有事要与愚兄说?”   高俨神情未变,轻松地说:“确实是有些棘手的事,想找长恭哥帮忙。”   “哦?”高长恭立刻正色道,“俨弟尽管说,只要愚兄能做到,一定全力以赴。”   高俨闲闲起身,踱到门口,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见侍候的婢仆都远远地站在廊下,不会听到他们在屋里的谈话,这才回来坐下。沉吟片刻,他仍然谨慎地问:“长恭哥,这里说话可方便?”   高长恭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扬声说:“高震,不许人接近此屋一步。”   外面有人肃然道:“是。”   高俨笑了,“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兰陵十八骑吧?”   “正是。”高长恭微笑,“俨弟尽管放心,有他们守着,不可能再有人走近,更不会听到我们的话。”   “那就好。”高俨虽然不再担心,声音却依然很轻,“长恭哥,我大齐本来国力强大,名将辈出,使南朝宾服,周国胆怯,突厥不敢轻犯。可是,近年来佞臣当道,秽乱后宫,更唆使皇上不理朝政,擅杀大臣,陷害皇族,使外敌有机可乘,屡屡犯我边关,占我土地,掠我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欲消外患,必得先除内贼,否则朝廷堪虞。长恭哥以为然否?”   高长恭心里一震,表面却依然镇定自若。他思索片刻,便道:“俨弟所言极是,需要为兄做些什么?”   高俨看着他,沉声说:“长恭哥,当年孝瑜哥和孝琬哥无辜枉死,都是和士开使的奸计。孝瑜哥提醒先帝,不让他接近太后,却被他怀恨在心,一味巧言令色,蒙蔽先帝,肆意诬陷,这才使得孝瑜哥和孝琬哥相继蒙冤,英年早逝。归根结底,其咎均在和士开这个奸佞小人。长恭哥,小弟早就看和士开不顺眼,现下,为了我齐国江山,为了天下百姓,小弟要除了这个奸贼,还请长恭哥祝我一臂之力。”   听到他提起大哥和三哥,高长恭便想起了两位哥哥当年惨死的情形,不由得热泪盈眶,哽咽着不能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高俨也没说话,只是温和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歉意。虽然嘴上不说,他对自己的父皇高湛的一些作为是不以为然的。   沉默良久,高长恭轻咳一声,低低地说:“俨弟打算怎么除去和士开?他权倾天下,皇上与太后都对他极为宠信,还有高阿那肱、穆提婆等一干佞臣占据朝中要职,为他强助,要想除去他,只怕不易。”   “我知道。当年睿叔想要除他,却反遭毒手,此事让我记忆犹新。”高俨脸色阴沉,目中闪烁着狠辣的光,“我打算仿效他杀睿叔的计策,出其不意地擒下他,请旨诛杀。”   高长恭想了一下,疑惑地道:“皇上会允准吗?”   “我有办法。”高俨胸有成竹,却未细说。   高长恭便问道:“那你希望我做什么?”   高俨却犹豫起来,过了很久,才含糊其辞,“我只希望长恭哥能支持我。”   高长恭冷静地看着他,轻轻地道:“我支持。”   高俨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由得十分惊喜,“太好了。”   高长恭却没他那么乐观,沉稳地提醒他:“和士开势力极大,俨弟务必要小心。”   “我会的。”高俨微微低头,想了一会儿,才看向高长恭,“这件事若是做成了,太后肯定会气恼,但那不足为惧,至于皇上……应该会念兄弟之情。不过是一个佞臣,难道比亲兄弟还重要吗?”   高长恭默不作声。当年,高湛为了和士开居然亲自虐杀了与自己一起长大的高孝瑜,又亲手杖杀高孝琬,很难说高纬会不会效法其父,为了和士开诛杀自己的亲弟弟。   皇家,尤其是高氏,不但亲情淡薄,而且很轻易便会痛下杀手,令人扼腕不已。   高俨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神不由得一黯。   过了一会儿,高长恭征询地道:“俨弟,愚兄有两位结义兄弟,颇有见识,不如请他们来一起参详一下,你看可好?”   高俨有些意外,笑着说:“有趣,长恭哥是学那桃园三结义吗?”   “那倒不是。我们一见如故,便义结金兰。”高长恭微微一笑,“我与他们乃生死之交,任何事都可托付。”   “哦。”高俨耸然动容,“既能得长恭哥如此信任,那便请来相见吧。”   高长恭立刻叫人去请顾欢和韩子高。高俨听他在门外吩咐人,眼中若有所思。等高长恭回来,他便轻描淡写地道:“原来长恭哥与顾小将军也结拜了,这倒让人意想不到。记得你在司州任刺史时,这位顾小将军与和士开过从甚密。你到了青州,赵彦深在朝中上奏,要求调开她,和士开却一力承当,竭力为她开脱,可见他二人关系匪浅。长恭哥,你确定她可靠?”   “我以性命担保。”高长恭斩钉截铁地说,“俨弟,和士开势力强大,朝中有多少正直的大臣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欢儿也是不得不如此。依她的性子,这是非常困难的事。她不图名不图利,却要委曲求全,敷衍和士开,虽然我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相信她都是为了我。”   高俨注视着他,片刻之后,有些感慨地道:“长恭哥,你有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真是太难得了,许多人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幸运。”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高长恭笑得很开心。   说话间,韩子高与顾欢便走了进来。   两人穿的都是比较正式的便装,一进门便对高俨抱拳行礼,“见过琅琊王爷。”   高俨和蔼可亲地说:“快快请坐。”   两人这才抬起头来,走到一旁坐下。   高俨看清楚韩子高的脸,不由得一怔,随即笑道:“长恭哥,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下最美的人,没想到这儿还有一位,与你不相上下。”   韩子高谦逊道:“王爷过奖了。”   高长恭愉快地说:“大哥自然比我好看。”   韩子高微微摇头,“外表不重要。”   “对。”仅仅两句话,高俨便对眼前的人相当赞赏,直觉便认为可以信任。   顾欢没有吭声,只是坐在那里,带着适度的微笑。   高俨看了她一眼,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高长恭既然以性命为她作保,便觉得可以赌一赌,也相信她。   高长恭把高俨的来意说了一遍,然后问他们:“大哥,欢儿,你们觉得如何?”   韩子高对齐国朝中的事一向漠不关心,闻言便道:“我听二弟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顾欢却陷入了沉思。   高长恭看着她,不解地问:“欢儿,怎么了?”   顾欢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高俨。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离座,跪了下去,“王爷,卑职有一言相告,很可能犯上不敬,恳请王爷先恕卑职妄言之罪。”   高长恭哪里见过她这等模样,先就跳起来,过去相扶,“欢儿,你这是为何?”   韩子高也同时站起身来,一个箭步守在她身旁,沉声道:“欢儿,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有大哥在,不用怕。”   高俨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虚扶了一下,“顾将军快快请起,只管畅所欲言,本王不会怪罪。”   顾欢这才起身,对高长恭笑了笑,“你别担心,我没事。你过去坐着,听我说。”   高长恭和韩子高犹豫了一下,便回身就坐,凝神注视着她,静等她说话。   顾欢一反过去那种活泼开朗、口无遮拦的模样,正视着高俨,神情严肃,缓慢而清晰地道:“王爷,世上为何会有佞臣?并不是他们天生就喜欢谄媚,愿意做无耻之事,引得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主昏于上,令他们不得不如此,或有机可乘,而抵挡不住诱惑。前事不究,只说今上,观其种种作为,怎么也算不得是有道明君。齐国正在迅速衰弱,而周国与突厥虎视眈眈,就连陈国也跃跃欲试,若是我们再不图变革,后果不堪设想。琅琊王少而不凡,有雄才大略,正是齐国需要的理想君王。卑职认为,杀和士开只是治标不治本,即使冒险除掉他,还有高阿那肱、穆提婆等一干奸佞,朝中仍不会清明,国家亦不会振兴。因此,以卑职愚见,琅琊王应当仁不让,为我大齐再创百代基业,使突厥不敢南下而牧马,周陈两国只能力图自保,再不能觊觎我国疆土。从此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天下归心。”说到后来,她变得神采飞扬,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却是慷慨激昂,气贯长虹,极具感染力,让听者怦然心动。   等她把话说完,屋里顿时一片寂静。   高俨看着她,眼神不断变幻,半晌没有吭声。   高长恭惊得呆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子高先是惊讶,继而微笑,脸上满是赞赏。   良久,高俨才轻叹一声,“顾将军真是胆大包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韩子高立刻在一旁说:“我倒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知灼见。只有对肝胆相照的朋友,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啊。”高长恭连忙点头,“俨弟,如果你觉得不中听,就当没听过,千万别放在心上。”   高俨笑着笑着,眼里忽然流露出几分苦涩,“长恭哥,我太羡慕你了。在我身边根本没有这样的人。我对谁都得提防着,为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而你和顾将军、顾公子却可以坦率相见,真诚以待,实在让人欣羡不已。”   “对。”高长恭轻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却有两个,此生是非常满足了。”   高俨只自怨自艾了片刻,便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冷静地说:“顾将军还有什么高见,不妨一并说出来,我想再听听。”   顾欢略一思索,便道:“我觉得,若是要名正言顺,可以用清君侧的名义,率军进宫,擒杀陆令萱、穆提婆等佞臣,然后请当今皇上传位于王爷,自去享受名酒美人、清闲富贵的生活,岂不是各得其所?”   “那么,和士开呢?杀还是不杀?”高俨目光炯炯地看着顾欢,认真地询问。   “我觉得不可杀。”顾欢侃侃而谈,“和士开虽有结交奸佞等种种情事,但在国事上却也颇多建树,算得上是治世之能臣。近年来,观其在朝中的举措,对许多事都处置得宜,在国事上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朝中群臣多有与他交好者,若是杀了他,有可能造成混乱,使外敌有机可乘,反而酿成祸患。因此,我认为可暂且保留和士开之职,以观后效。他是大臣,忠于的是皇帝,只要居上位者知人善任,扬长避短,就完全可以控制局势,无论哪个臣子都弄不了权。至于秽乱后宫之事,只要断了太后之念,其实也就了了。和士开位高权重,不知有多少人想巴结他,难道还会缺美人吗?”   在座的三个男子都是过来人。高俨虽然只有十四岁,却已有侍妾数人及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小妾已经怀孕,就要临盆,对男女之事自然十分清楚。顾欢虽然说得隐讳,他们却都听得明白,胡太后已经三十多岁,又生过几个孩子,早就徐娘半老,对男人并没有多少吸引力,这也是高湛多年不再宠幸于她的原因。而和士开的权势如日中天,有许多人都不断往他府里送年轻美貌的女子,个个都比胡太后迷人。只要是个男人,都不会弃明珠而选鱼目吧?若是没有忌讳,实事求是地说,只怕是胡太后缠着和士开,而不是和士开勾引胡太后。要是断了胡太后的念想,和士开只怕会额手相庆。   高俨对于自己那个不守妇道、毫无母仪天下风范的母后并没有太多感情,之前痛恨和士开,也不过是他与母亲勾搭成奸的事有辱皇家体面,也就是让自己没了面子,因此才欲除之而后快。此时听顾欢冷静分析后,他便不再固执,而是换了个角度来看待此事,顿感豁然开朗。他沉思着,缓缓点了点头,“顾将军此言倒也有些道理。”   韩子高本来就与和士开无冤无仇,齐国之事也与他无关,此时从顾欢话中明显听出她有替那人开脱之意,便立刻随声附和:“在下也觉得欢儿说得有理。和士开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一个臣子,吃着朝廷的俸禄,为陛下办事。如果皇上英明,用之得当,其实也是一大助益。”   高长恭对此话倒也赞同,便对高俨道:“俨弟,我觉得欢儿提的那法子不错,只是细节上要再行商议。当然,首先得是俨弟确有此意才行,否则一切都不必说了,俨弟就当没听过,我们也从此不再提一个字。”   高俨听得笑起来,“长恭哥也太谨慎了。你本是一代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洛阳一战更是名扬天下,正该意气风发,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   高长恭怔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只怕持身不谨,触怒龙颜,招来无妄之灾。”   高俨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沉默片刻,便坚决地说:“以后这种事不会再有了。”   顾欢他们顿时听出了他的意思,全都凝神看向他。   高俨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我明日便回邺城,妥善布置。长恭哥,我想请顾将军与顾公子与我回去,为我出谋划策,你看行吗?”   “这……”高长恭有些为难。他不愿意顾欢离开自己,更不放心让她去邺城。当年的伤害是如此深刻,令他永志不忘。   高俨立刻看出来,转念一想,便道:“长恭哥,要不这样,我先回去。你向皇上告个假,然后再与顾将军、顾公子一起过来。”   高长恭正中下怀,笑着说:“好,就这么办。”   高俨非常高兴,到底年少,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但这让人比较放心。如果他小小年纪便是阴鸷可怕之人,顾欢也不敢撺掇他篡夺皇位,拥他登基为帝。   当晚,高俨便在刺史府用膳,郑妃自然也来了,大家便闲话家常,正事一字不提。   次日,高长恭陪着高俨城里城外地转了一天,看上去相当悠闲,似乎这位琅琊王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为怕引人怀疑,高俨在河间县待了两日,然后才离开这里,返回邺城。   等他走了,高长恭与顾欢、韩子高关在书房里仔细商议。   有件事高长恭不大明白,这时便忍不住问顾欢:“欢儿,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似乎在维护和士开,是吗?”   韩子高也这么觉得,却没说出来,只淡淡地看着他们。   顾欢沉默片刻,声音很轻很轻,“其实,和士开并不太坏。长恭,那一年……你是从和府把我接回来的……那天夜里,皇上召我去见驾……是和士开救我出来的……如果不是他,我……”她住了口,说不下去了,呆呆地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高长恭立刻伸手搂住她,安慰道:“你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了。既如此,我与和士开的恩怨便一笔勾销,我会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的。”   “嗯,我当初也对他说过,我欠他一条命,将来一定还他。”顾欢有些出神,“我们刚到青州不久,赵彦深便在朝中指责我媚惑你,有伤风化,奏请皇上将我调到北地边关。和士开力排众议,一心维护,又给我父亲加官进爵,让人不再非议我。这些情分,我都记得,终究是要还他的。”   听到这里,韩子高便道:“如此说来,这和士开还是有些人情味的,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欢儿既要保他,我看可以。”   “是啊。”高长恭对和士开的看法也略微改观了,“其实,欢儿说得对,如果皇上英明神武,几个臣子是翻不起大浪的。即便是奸佞小人,也得把那些手段收起来,以免招惹是非,对己不利。”   “说得对。”韩子高笑着点头,忽然看向顾欢,“欢儿,你怎么不想着让二弟当皇上?”   高长恭吓了一跳,“大哥休要如此说,我从来不曾有此妄想。”   顾欢的思绪被引开了,便不再黯然神伤,微笑着说:“我想过,可看来看去,以他那性情,实在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只得罢了。”   高长恭赶紧点头,“是啊,我确实做不来。”   韩子高忍俊不禁,理解地点了点头。   三人这才言归正传,把这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反复商量了好几遍。   过了几日,高长恭便上奏朝廷,说自己身体不适,需要去邺城看病,并休养几日。   高纬是个不管事的皇帝,只要奏疏放到面前来,不管是什么,看都不看便一概在上面草草画个“准”字。政务都是和士开在料理,高长恭想要回来几日,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也想见见顾欢,便立刻同意了。   于是,高长恭对郑妃说要出去办理公务,便将她留在府中,带着顾欢、韩子高与兰陵十八骑回到邺城。   刚刚安顿下来,和士开便派人送了请帖来,邀请顾欢过府一叙。   高长恭很是不快。顾欢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过去看看。高长恭自然不便拦她,只好嘱她小心,派了四个随从护送她过去。   韩子高看出高长恭的忧虑,便道:“我陪欢儿去吧。”   “那样最好。”高长恭立刻点头,“有大哥跟着,我便放心了。”   顾欢却有些担忧,“大哥的外貌太过出色,在别处倒也罢了,可这里是邺城,有不少南朝的皇亲国戚官吏百姓为避战乱而在此定居,或许有人认得大哥。我怕和士开见了大哥后会起疑心,若是派人查探,恐怕就会令大哥的身份暴露,实在不妥。”   韩子高却道:“没事。陈琐已经与宇文护结盟,齐国与陈国便是敌人,就算有人认出了我,那又如何?你都说了,南朝有不少人来这里定居,那我住在这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并不突兀。只是,如果有人认出我,咱们对外便统一口径,就说是我自己跑来找你们的,却不可说出是你们去建康救我出来。”   高长恭笑了,“大哥说得有理。欢儿,你就让大哥陪着吧。放心,有我在,他们就算想把大哥怎么样,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动得了我。”   “对。”韩子高含笑点头,“堂堂的兰陵王,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他们俩一唱一和,顾欢被逗得笑出声来,便不再反对,与韩子高一起上了马车,向和府驶去。 ------------   第56章   拿到这个护身符,和士开非常满意,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定当尽心竭力,扶保皇上。”   马车停在和府大门前,和府总管和庆早已等在那里,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顾欢与韩子高相继下车,一起往府里走去。   和庆一见韩子高的脸,顿时一呆,赶紧点头哈腰地问:“这位公子是……”   顾欢立刻说:“他是我大哥。”   “哦,顾公子。”和庆马上行了个礼,客气地说,“相爷今日相邀的乃是顾将军,小人委实不敢请顾公子进去,还请顾将军、顾公子体恤小人,别让小人太为难。”   顾欢本就不想让和士开看见韩子高,闻言便道:“大哥,你先回去吧,我与和相叙完话便回。”   韩子高也知道不可能强行要求进入和士开的府邸,犹豫了一下,便温和地说:“那我在车上等你,一起回去。”   “好。”顾欢对他笑笑,心里踏实了很多,便与和庆一起走进大门。   和士开在前院的花厅里等她。厅里莺歌燕舞,乐声悠扬。他一个人坐在正中,斜倚着锦垫,脸上带着惬意的微笑。   宽敞的屋子里很暖和,顾欢走进去后,便脱下外面的裘衣,只穿着淡绿色的男装,看上去十分俊俏。   和士开对她招了招手,愉悦地说:“小欢,过来。”   顾欢缓缓走过去,坐到他身旁。   正在弹琵琶的是个娇美的少女,而在厅当中领着几个舞姬跳得正欢的是个二十来岁的艳丽女子。两人都看向顾欢,脸上流露出些微的惊讶。   和士开懒懒地一挥手,“美姬,艳娘,你们都下去吧。我与顾将军说说话,谁也不许进来打扰。”   所有人都齐声应是,躬身退出,不敢有丝毫耽搁。   顾欢笑了,“你这又是何必?”   “你不在,我无聊得紧,便招她们过来歌舞,排遣一下。你既来了,我怎么还会听她们聒噪?”和士开缓缓坐起身来,温柔地说,“小欢,过来一点,让我抱抱你。”   这个人明明天天在朝中与人钩心斗角,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惊涛骇浪中生活,姿态却总是这么闲适优雅,相貌也一直没变,一举一动都尽显风流。   顾欢迟疑一下,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挪过去。   和士开抱住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息,“小欢,四年没见了,我很想你。”   顾欢靠在他怀里,感觉出他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才略微放了心,轻笑着说:“你在朝中如日中天,犹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应该过得很舒心吧,惦着我做什么?”   和士开搂着她,鼻端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沁人心脾。他伸出修长的手,从桌上拿过一把茶壶,将里面的热茶倒进一只干净的杯子里,然后端起来,送到顾欢的唇边,柔声说:“来,先暖暖身子。”   顾欢就着他的手,把一杯茶喝了大半,这才轻轻地道:“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和士开放下杯子,继续搂住她,温和地说,“我们曾经有过鱼水之欢,那段日子我永不会忘。我们有着共同的秘密,生死荣辱紧密相关,这将你我紧紧连在一起。虽然我们分隔两地,却依然必须共存亡。小欢,我一直惦记着你,知道你过得很好,我才放心。”   顾欢不禁回想起她一直刻意回避的那些惊心动魄却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前世也不过二十多岁,今生重新回到九岁,再走一遍成长的道路,心态其实是一样的,仍然很年轻,很单纯,没有超过三十岁的那种阅历和经验。在仙都苑的那一夜对于她来说,一直是可怕的噩梦。唯一与古人不同的是,她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觉得没脸见人,自暴自弃,甚而自杀。她只会努力去调整自己,从伤害中走出来,比过去更加坚强。只是,和士开为了救她而弑君,犯下灭族大罪。这恩情天高地厚,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漠视,更不会忘记。   听到她的叹息,和士开将她搂得更紧,柔声安慰:“过去的事就别去想了,有我在,一定会护你周全。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可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的人,我会尽我所能地照顾你。”   顾欢很感动,沉默片刻,便轻声道:“不,我喜欢你。我喜欢跟你做朋友,但是不能做夫妻。”   “我知道,你的心上人是兰陵王。”和士开轻轻地笑,“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你是个好姑娘。我阅人多矣,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么好的女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喜爱。我为你着迷,一想起你就觉得很快乐。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我非常珍惜。”   顾欢被他热情洋溢的赞美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抬手握住他搂着自己的胳膊,诚恳地说:“素和,做我的哥哥吧。”   和士开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和士休,现在是信州刺史。他们兄弟亲厚,和士休成亲时,和士开大摆宴席,邀请满朝文武齐来道贺,更有几个一品大员努力巴结,往来奔走,自甘充作仆役,引起不少大臣的鄙视。不过,这些事顾欢却并不知晓,那时候她还小,身在边关,与父亲和义父抵抗强敌,根本不关心朝中之事。此刻,她倚在和士开怀里,听他斩钉截铁地说要保护自己周全,忽然就觉得他像自己的兄长一般,便脱口而出。   和士开一怔,随即笑了,“好,那我就做你的哥哥。以后你要常来哥哥的府上,别跟我这么生分。”   “当然。”顾欢抬起身来,认真地说,“素和大哥,我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不要出事,你相信吗?”   “我自然信你。”和士开与她相对而坐,脸上的笑容特别动人,“怎么了?有事?”   “嗯。”顾欢想了一下,便道,“你现在是一国宰相,权倾天下。古往今来,能有你这般成就的人实是寥寥无几。可是,老子说得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哥,月满则亏。你现在虽说身居高位,可八方风雨、明枪暗箭,只怕没一刻停息。我希望大哥能改变行事风格,换一条路子,以后就会更坦荡,也会更安全。你看可好?”   和士开笑容微敛,凝神细思,缓缓地说:“小欢,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并不是人到了高处才不胜寒,我一直觉得人生无处不胜寒,只能步步为营,先下手为强,才能生存下去。先皇宠我信我,我感激。有人要除掉我,我只能反击。太后要我进宫,我无法完全违抗,叫我十次,我总要听从一次。这种事情让许多人愤恨,而太后可以保我性命,却也能让我丢掉性命,孰轻孰重,相信你是明白的。现在,皇上对我完全信任,只要他在位一日,我想还不至于有人敢动我。”   “可这样一来,你不过是个佞臣,史书上也会这么写。你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做的那些事就都被抹杀了。你真愿意如此吗?”顾欢看着他,认真地说,“当今皇上昏聩无能,易受小人唆使。若是他继续坐在那张龙椅上,很多人都会死。先是你,然后是斛律将军,接着是长恭,最后国家就会亡了。”   和士开震惊,“小欢,你听到什么了?为何这么说?”   “没有别人说什么,可事情的发展一定会是这样的。”顾欢坚定地道,“素和大哥,我不想你出事,更不想长恭有性命之忧。我想保住齐国,这是我父亲、我义父,还有长恭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一心想要保全的国家,它不能亡于别国军队的铁蹄之下。我更想你成为千古贤相,青史留名。难道你不想吗?”   和士开出了一会儿神,看着她乌黑闪亮的眼睛,不由得伸手轻抚她晶莹的脸,微笑着说:“我自然是想的。你要我怎么做呢?”   顾欢心念电转,一瞬间想了无数个开场白,最后都否决了。反正两人早就经历过弑君的事,现在不必有任何顾忌,她便开门见山地道:“你想办法扶保琅琊王登基吧。”   “你……当真?”和士开有些惊诧,“琅琊王与当今皇上大不相同,很难控制。要扶他登基,虽说不易,却也并不是很难的事,可如果他当了皇帝,很可能第一件事便是要了我的脑袋。”   “应该不会。”顾欢冷静地说,“我们顾家保你,长恭也保你。如果还不够,我们可以向琅琊王索要丹书铁券,你看如何?”   和士开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点头,“好。”   顾欢愣了一下,这才确定他已经答应了,不由得喜形于色,兴奋地倾身向前,伸手抱住他,“太好了,太好了。”   在和士开的记忆里,顾欢似乎从未主动拥抱过自己,此刻见她如此,也很欢喜。他抬手搂住她,心里想着,就算没有别的好处,只要能常常看到她这样的笑脸,得她如此的拥抱,也已经值得了。   齐国皇位更迭频繁,有一半是篡权而得,当中充满了陷害、谋杀与反叛。和士开曾经的主子高湛便是如此登上皇位的,因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只在于合情合理,使风险降到最低。   想了一会儿,和士开问道:“小欢,你跟我说的这些,是琅琊王的意思吗?”   顾欢大大方方地说:“他原本并无此意,是我说服他的。”   和士开怔住,接着便笑了起来,“好好好,我的小欢真是能干。不过,你怎么不想让长恭当皇帝?以他对你的情意,只要他能登基,你肯定便是皇后。”   “长恭的性情不适合,他也不想背那篡权夺位的名声。”顾欢平和地道,“我只要与他在一起,有没有名分都不要紧,更不想当什么皇后,成天困在宫里,哪儿都去不了,太不自由了。”   和士开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却弃如敝屣。好,我喜欢。”   顾欢也笑,并不谦辞。   半晌之后,和士开收住笑,对她说:“那么,我想与琅琊王一晤。达成共识后,他给我丹书铁券,我保他登基为帝。”   “好,我告诉长恭,让他来安排。”顾欢没想到此事会如此顺利,心里很高兴。忽然想起一事,她收敛了笑,肃然道:“素和大哥,太后知道你……那件事,是极大的危险,最好能解决这个隐患。此外,陆令萱、穆提婆母子也必须杀了。我给琅琊王出的主意是,以清君侧的名义发兵进宫,擒杀这两人,逼高纬下诏传位于他。不过,高纬的性命必得保住,当今皇后是斛律光大人的爱女,这层关系也要顾及。”   “嗯,这是自然。”和士开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小欢,看你小小年纪,筹划起这等大事来却头头是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不知是哪位高人教你的,难道是你那位大哥顾愉?”   顾欢微微一惊,脸上却神情未变,抬起头来看着他,天真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是我自己琢磨的,我大哥才不会管这些事呢。就算我要胡闹,他也会陪着我,根本不理谁是谁非。”   “好,这性格我喜欢。”和士开早就知道顾愉的真实身份,对她的说辞自然相信,“小欢,我现在也是你的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你开心就行。”   顾欢高兴得直点头,“我就想你们都活得好好的,然后为国为民做点有用的事。”   “成,就照你说的办。”和士开很干脆地点头,“你去安排吧。我和琅琊王会面之时,你与兰陵王必须在场。会面的场所不要引人注目,琅琊王带的人也不能太杂,以免走漏风声。”   “这是自然。”顾欢立刻答应。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和士开看着她,忽然贴近她耳边,轻轻地说,“今晚留下吧。”   顾欢心里一紧,那一夜的狂暴场景和承受过的疼痛又浮现在脑海中,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   和士开疼惜地将她抱住,柔声说:“小欢,我那是不得已,如果有一丝可能,我也不会那样对你。我一直想弥补。就算我们将来不在一起了,也不该以这样的一夜结束。给我个机会,让我们都有个最好的纪念,好吗?”   顾欢在他温柔的声音中平静下来,低低地道:“事急从权。你那样做,保住了和家与顾家九族的性命,并没有错,我也没有怪你。在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现在,你是我的哥哥,我们就做兄妹不好吗?长恭对我一心一意,我不愿有负于他。”   和士开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在这件事上,我很钦佩兰陵王。他待你情深义重,竟然娶了王妃却不入洞房,这样的男人实在少见。你为他付出那么多,也是值得的。那好吧,小欢,我是真心喜欢你,所以永远不会强迫你。若是有朝一日,王爷负了你,你要记得来我这里。和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顾欢心里一松,笑了起来,肯定地说:“他不会的。”   和士开也笑,淡淡地道:“我是说如果。”   顾欢侧头想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好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来找你的。”   和士开满意了,听着外面的更鼓敲了两声,便关切地说:“天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外面有人在等你吧?”   “嗯,是我大哥。”顾欢知道很难瞒得住他,因而从不费这个心。   和士开对她在自己面前实话实说非常高兴,便站起身来,为她披上轻裘,自己也套上裘衣,然后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出门。   寒风刺骨,有雪花轻轻飘落,四周一片寂静。和士开握着顾欢的手,轻轻地走过铺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小径,再顺着回廊来到大门。他这半生与许多人有过欢爱之事,却从没一人能得他如此呵护,也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的心得到这样的安详与宁静。   他们走到大门外,一直守在那里的兰陵四骑肩上都落满雪花,却没人退到屋檐下。看到顾欢出来,他们立刻迎上前去,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   韩子高坐在马车里,也没动过地方。听到车夫禀报,他才从容不迫地出来,跳下了车。   顾欢开心地说:“大哥,这位便是和大人。”   韩子高微微躬身,抱拳一礼,“见过和大人。”   和士开点了点头,笑道:“顾公子免礼。”   韩子高客气地说:“有劳和大人送舍妹出来。”   “应该的。”和士开轻笑,“她也是我妹妹。”   韩子高微一挑眉,飞快地扫了一眼顾欢。   和士开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很欣赏顾公子。有道是,慷慨赴死易,挣扎求生难。我一向就认为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是愚蠢之极的行为,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活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顾公子风华绝代,又骁勇善战,实是世所罕见,仅本朝的兰陵王可与之匹敌。而且,顾公子还是个很聪明的人,这尤其值得赞赏。抛家去国其实算不得什么,别人既有负于你,你也用不着愚忠,这样很好。有你这样的大哥在小欢身边照顾她,我很放心。”   他字字句句都表现出,已经知道了韩子高的真实身份,却又没有明说,而话中明显流露出欣赏之意,显然不打算拆穿他。韩子高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潇洒地拱手道:“多谢和大人谬赞,在下一定会照顾好欢儿的。”   “哦?你叫她欢儿?”和士开转头看向顾欢,笑着轻声问,“只有我叫你小欢吗?”   “嗯。”顾欢点头,“你也可以叫我欢儿。我爹、我义父也都这么叫我的。”   和士开更加高兴,“不,我就叫你小欢吧。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真好。”   顾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微笑道:“好吧,那我就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和士开放开她的手,退后两步,笑吟吟地看着她和韩子高上了车,缓缓离开,这才转身回府。   车厢里,韩子高撩开帘子看了看外面,见四周无人,不会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才低声问道:“欢儿,你怎么会认和士开为兄长?”   顾欢迟疑了一会儿,便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听他的意见。此事她一个人闷在心里,本来打算永远都不跟任何人提起,可现在他们在谋划天大的事,她衡量来衡量去,越来越没底。古人的心眼,现代人拍马都追不上,而她一直都讨厌政治斗争,也就没去钻研那些心术与手段。她心里有所顾忌,可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其实也拿不准,又不敢告诉高长恭,思来想去,也只能跟韩子高商量了。   这件事太过惊人,顾欢虽在车中,到底还是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她凑到韩子高耳边,低低地把那一夜的事告诉了他。她虽然竭力镇定,但说到中途也几次停顿,脸色越来越白。   韩子高大为震惊,半晌出不了声。等到顾欢说完,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揽住她,将她搂了过来。   顾欢蜷伏在他怀里,也不再吭声,眼里渐渐涌出泪来,一滴一滴地浸进他胸前的衣衫里。   韩子高微微拨开窗帘,沉声道:“先别回府,绕着城走。”   车夫立刻应道:“是。”随即驾着马车拐上了通往城边的路。   兰陵四骑一声不吭,紧紧跟在后面。   韩子高搂着顾欢,轻抚着她的肩背,心里充满了怜惜与安慰。良久,他才低低地说:“欢儿,这事我来告诉二弟。只是,需要变通一下,不能说最后那事是和士开做的,只能全都推到高湛身上。否则,二弟定会不顾一切,杀了和士开。”   “好。”顾欢同意,“就这么说。”   韩子高沉吟道:“既有这件事,那我们便只能力保和士开。此人宦海浮沉多年,早已修炼成精。想当年,高洋做皇帝的时候便不喜欢他,将他发配得远远的,他却能很快回到高湛身边。历经高演、高湛、高纬三代皇帝,他都屹立不倒,官位越来越高,权势越来越大,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我断定,此事他肯定留有后手。如果他死了,说不定便会有人拿着证据出来,指证你犯有弑君大罪,那你们顾氏固然九族不保,二弟也不能幸免。现在我们其实已经跟他绑在了一起,一存俱存,一亡俱亡。他一直尽全力护你周全,只怕除了对你是真心喜爱之外,也有这一层顾虑。”   顾欢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恍然大悟,“对,多半如此。”   韩子高微微一笑,“这也没什么。琅琊王倒是不怕和士开,却应该很在意二弟和你的态度。我们现在担心的是和士开破釜沉舟,把那件不可说之事和盘托出,拼个鱼死网破,但是他又比较忌惮琅琊王。这就形成了一个三角,使局面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缺了哪一个角都不行。因此,现在的形势看似凶险,其实却是最安全的。”   顾欢的脑子有些乱,听他娓娓道来,渐渐便平静了。她安心地靠在韩子高身上,微微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马车有节奏地摇晃着,顾欢的精神松懈下来,便觉得倦意如潮水般袭来。她枕着韩子高的肩,渐渐地声音含糊,终至无声无息。   韩子高掀开帘子,对外面说:“回府。”   车夫应了一声,立刻驾车回到高长恭的府邸。   韩子高小心翼翼地抱着顾欢下来,走进府中,将她送回房里。   高长恭已闻讯迎了出来,见顾欢睡着了,便不去惊动,跟着他们回到屋中。待韩子高放下顾欢,他便轻手轻脚地帮她宽衣解带,只剩下中衣,然后替她盖好被子,放下纱帐。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韩子高已经退到外间,却没有离开。   高长恭能够感觉到他的举动,便明白他一定有话对自己说。照料好顾欢后,他便走了出去。   韩子高轻声说:“二弟,你到我屋里去吧,我有事要告诉你。”   高长恭自然点头答应,遂跟他一起前去。   顾欢把郁结数年的事说了出来,又得韩子高开解,心里好过了许多,这一觉便睡得很沉。直到天光大亮,她才醒过来。   高长恭侧身睡在她身旁,一只胳膊圈住她的腰。他的呼吸轻缓悠长,鼻息暖暖地,轻轻喷在她的颊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新气息。   顾欢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瞧着帐顶,一动也不动。   她的心里很安静,有种淡淡的愉悦在回旋缠绕。对她来说,一切荣华富贵都如过眼云烟,能这样和高长恭相伴一生,便是最幸福的事情。   她虽然没动,高长恭却似有所感觉,很快就醒了。搂着她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他微微抬头,温柔地看着她,微笑着问:“醒了?睡得好吗?”   “好。”顾欢愉快地笑道,“再睡下去,就要变肥猪了。”   高长恭笑出声来,很自然地倾过身去,覆盖到她身上。   顾欢喜欢他这样,感觉像是把自己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十分安全,无忧无虑。   高长恭看着她,温柔的眼神如水一般,静静地向她淹过去。顾欢愉悦地笑着,抬手抱住他的腰,轻轻抚摩着他的肩背,渐渐伸进他的中衣里。   高长恭觉得有些痒,宠溺地笑着说:“调皮。”随即埋进她的颈窝,柔情无限地吻了下去。   这一次的欢爱比往日更加甜蜜。高长恭对过去的事闭口不谈,却对她更为珍惜。顾欢便知韩子高已经告诉了他一切,心里的重负全部放下,无所顾忌地敞开身心,完完全全地接纳着他,与他共享极致的欢乐。   当一切平息,温馨的气息仍然在屋里弥漫,让他们感到安宁。高长恭躺下来,伸手搂住她,柔声道:“欢儿,以后的事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再操心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顾欢温顺地说:“好。”   昨夜,从韩子高那里听说的事让高长恭下定了决心。高湛杀了他的两个亲哥哥,又逼害他最心爱的人,险些致她于死地,这令他无比愤怒。而和士开虽然与他两位兄长的死脱不了干系,但如果高湛置之不理,他两个哥哥就绝不会死。归根结底,这份仇怨应该落在高湛身上。和士开救了顾欢,甚至不惜冒灭族之险弑君,这是实实在在的恩义,自当报答。从此事看来,和士开做事狠辣,不择手段,却也有自己的原则,是能够做好一国宰相的。只要皇上英明,朝中有人监督,和士开也不可能再行专权。韩子高说得非常有理,几方势力循环监察,就会形成微妙的平衡,不会再出现过去那种混乱。那么,国家也就有希望了。高长恭身为高氏子孙,皇家血脉,自当为国为民着想。于是,推翻高纬,拥高俨登基,已是势在必行。   有高长恭穿针引线,接下来的事便很顺利了。   这日,和士开和顾欢一起到日光寺随喜,被主持引进后堂禅房,与高俨、高长恭和韩子高会面。   此时佛教昌盛,大多数人都笃信菩萨。他们约在佛寺见面,既隐蔽,又意味着举头三尺有神明,今天说的话,日后必定遵守,绝不食言。   高长恭与顾欢已经做过大量工作,此刻高俨与和士开也就抛开过去的成见,认真地共商国事。两人相谈甚欢,一拍即合。   最后,高俨拿出丹书铁券,亲手交给和士开。   此券乃铁制瓦形,上面用朱砂写明了和士开的姓名、官职、爵位,对其功绩却含糊其辞,只写着“有大功于国”,然后是皇帝的御笔承诺:“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以和士开之精明,哪里会犯下九次必死大罪,有此铁券在手,自然可保一生平安。   本来,按照惯例,铁券应一分为二,和士开持一半,皇帝持一半,以免伪造,可和士开要求整块由自己持有,以保无虞。高俨似已料到,并无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   拿到这个护身符,和士开非常满意,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定当尽心竭力,扶保皇上。”   高俨大悦,笑着将他搀起来,“待功成之日,必再厚赐爱卿。你我君臣一心,何愁我大齐不兴,敌国不灭?”   就这一言之间,这位十四岁少年的王霸之气毕现,高长恭、和士开都感到前路一片光明,不由得点头微笑,而顾欢和韩子高则为亲人不会再有生命危险而开心。   这时,从前院传来一阵阵诵经的吟唱声,伴随着悠扬的钟磬之音,荡涤着人的心灵。   屋里安静下来,高俨起身,打开紧闭的房门,率先走进淡淡的阳光里。 ------------   第57章   和士开连忙上前,柔声安慰道:“皇上,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免了陆郡君的死罪。”   陆令萱是鲜卑人,东魏末年,其夫反叛被杀,她和儿子一起籍没入宫,沦为宫奴。高洋建立北齐后,将她拨到弟弟长广王高湛的宫中为奴婢。   陆令萱为人精明,善于阿谀逢迎,很得高湛和胡妃的信任。高纬出生时,四十余岁的陆令萱便成为他的乳母。陆令萱小心谨慎,尽心尽力,对小王子照料得十分周到。高湛与胡妃对她相当满意,高纬也跟她特别亲近,称她为“干阿妈”。   高湛当上皇帝后,立高纬为皇太子,陆令萱便更加精心,百般献媚邀宠,深得皇上、皇后和太子的欢心,后来竟被封为郡君。自汉武帝封其母王太后的母亲为郡君以来,历朝历代都只有皇族宗室公主及朝廷四品以上官员的正妻才有享受这一封号的资格,而陆令萱以奴婢的身份竟能得此封号,可见其所得恩宠。   高湛驾崩后,高纬当了皇帝,却不理政事,朝中大权都掌握在胡太后与和士开的手中。不过,由于高纬是陆令萱一手抚养长大的,所以在感情上与她更好,对她几乎言听计从。随着高纬一天天长大,陆令萱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成为宫中总管,在后宫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的权欲也日益膨胀,与胡太后逐渐对立。二人都想把小皇帝控制在自己手中,角逐便愈演愈烈。   历史上,北齐其实有一大半是亡在陆令萱手中的。她操纵朝政整整八年,乱政祸国,终使北齐王朝覆灭。她先指使自己的儿子穆提婆和义子高阿那肱、祖珽等一干佞臣诬陷斛律光,唆使皇帝高纬对斛律一家灭族,将斛律皇后打入冷宫,接着又煽风点火,让高纬一杯毒酒赐死了高长恭。从此,北齐长城尽失,她却在后宫继续操纵皇帝的感情生活,给他安排一个又一个女子,直到冯小怜得到高纬专宠,更让皇帝无心国事。很快,齐国便亡于周国之手,高氏皇族或被擒或被杀,竟是无一幸免,而她的儿子穆提婆却投降周国,继续无耻地做官。   对于这样一个人,顾欢深恶痛绝,高俨、高长恭等高氏子弟也是极为厌憎。因而,当和士开提出自己的计策时,他们全都同意,立刻着手布置。   此时,陆令萱已经六十岁,却变本加厉地弄权,不但在后宫与胡太后争权夺利,还将魔掌伸向朝廷,对和士开颐指气使。当初,和士开为了自保,认她做了干娘,现在已是后悔不迭,因而顾欢一提出要杀了这个老虔婆,他便心中狂喜,立刻答应。   当然,高俨并不知道他们谋划要杀的人还包括胡太后。这女人淫荡成性,又愚不可及。高俨太过精明,说不定哪一天她说漏了嘴,就被套出当年高湛驾崩的真相,这对和士开与顾欢来说都太危险了。高长恭和韩子高暗自计议,即使和士开不肯动手,他们也要杀了这个不配做一国之母的女人,以确保顾欢的安全。   胡太后的妹夫冯子琮和高俨关系密切,却一直与和士开不合,得知高俨与和士开的协定后,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为了大局着想,他也只得参与,共同谋划布局。   和士开本就心高气傲,只对顾欢体贴温柔,对皇帝和高俨执礼甚恭,待高长恭与韩子高彬彬有礼,对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他和冯子琮虽然不在表面上针锋相对,暗地里却彼此都没给过好脸色,一直不能融洽相处。   顾欢很快便看出来了,私下里对冯子琮说:“不过是共事而已,冯大人原不必勉强自己接受和大人。只是,《礼记》有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后汉书》中也说:‘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严苛,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卑职愚钝,觉得此皆至理名言,还请冯大人斟酌。为了江山社稷,大家必须携手合作,否则便功亏一篑,国家危矣。”   冯子琮相当聪明,得她一言提醒,便豁然开朗,“多谢顾将军指点,敝人受教了。”   “不敢当。冯大人乃朝廷柱石,忠君爱民,卑职十分钦佩。”顾欢微笑,“卑职年轻识浅,得义父教诲,方懂得一些为人处世的皮毛,却是远不及冯大人。此刻班门弄斧,还请冯大人不要见笑。”   冯子琮诚恳地道:“令尊为国为民,赤胆忠心,敝人对他一直都很敬重。太师更是开国元勋,功绩彪炳,令人景仰。有他二人为父为师,顾将军自是识见不凡,高人一等。琅琊王能得顾将军相助,大事必成。”   顾欢连声谦逊,至此皆大欢喜。   从这以后,冯子琮便不再处处与和士开作对。和士开聪明过人,不为已甚,既然对方率先做出和解的姿态,他也就不再追击,变得谦和了许多。两人开始真正地合作,事情推进的速度顿时加快。   腊月初八这天,是时下兴起不久的“佛祖成道纪念日”,相传佛祖释迦牟尼便是在这一天悟道成佛。在佛祖六年的苦行中,每日仅食一麻一米,信徒们不忘他所受的苦难,便于每年腊月初八这天吃粥纪念。   数十年前,几位天竺僧人辗转来到中土,将这一习俗带入,渐渐流传开来。这一天遂成为佛门最盛大的节日,并迅速在民间风靡。皇家自然不落人后,不但要进行祭祖敬神等仪式,赐粥宗亲贵族,还要在宫中大宴群臣及家眷。   这是宫廷盛会,除了少数淡泊君子外,人人趋之若鹜。内眷们更是着意打扮,如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高长恭、韩子高与顾欢也按时进宫赴宴。   为便于行事,和士开已经请旨,封韩子高为云麾将军。这个职衔与顾欢的归德大将军品级相等,都是从三品上。   为避免引人注目,顾欢故伎重施,稍稍替韩子高装扮了一下,让他的脸不要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只是普通的英俊而已。因此,当三人走进金碧辉煌的昭阳殿时,最引起大家注意的便是那位出尘不凡的兰陵王,赫赫有名的高长恭。   上来搭讪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们更如过江之鲫,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巧笑倩兮,羞涩的、露骨的、含蓄的、大胆的,明示暗示,让人目不暇接。   高长恭一律微笑,礼貌而疏远,客气地应酬,有技巧地拒绝,婉转地表明态度,看上去雍容大度,更让人倾心不已。   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高长恭重重围住,把顾欢和韩子高挤得远远的。两人相视而笑,便退到一旁,隐在巨大的柱子后袖手旁观,乐得轻松自在。   高长恭对他们的举动全都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无奈,却也感到欣慰。没人注意他们,自然就很安全,这让他放了心。   韩子高笑着轻声对顾欢说:“欢儿,二弟这么受欢迎,你就不怕他有了别人?”   “他不会的。”顾欢看着不远处那个高挑的身影,笃定地微笑,“他不是那种人。”   “真没想到,著名的禽兽家族居然有这么一个君子。”韩子高感慨,“以前听人说起,我和陈茜都认为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现在亲眼所见,这才知道所言非虚,真是难得。”   顾欢笑着看他一眼,“大哥,这里是宫中,你可别乱说什么禽兽家族,小心祸从口出。”   韩子高笑着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不大明白那些骄奢淫逸的人都是怎么想的,难道玩儿完一个又一个就叫做快乐吗?有人权倾朝野,那又如何?美女堆在他眼前,我看他依然觉得颇为遗憾,因为他永远无法得到最喜欢的人。其实,人生能拥有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就足够了。二弟这样很好,一生能与你携手并肩,同生共死,那便是神仙眷属,其乐无穷。”   “对,我和长恭都是这么想的。”顾欢立刻点头,“我们过得很充实,用不着权势、财富与多余的美色来填补。我有他,他有我,此生足矣。哦,大哥,我们还有你,你也有我们。”   “当然。”韩子高转头看着她,愉快地笑了,“我也很满足。”   这时,前面响起司礼太监高亢的声音:“陛下驾到。”   嘤嘤嗡嗡的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各归本位,恭敬肃立。   十七岁的皇帝高纬身穿绯色龙袍,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明明长得俊美挺拔,脸上却满是酒色过度的憔悴,精神也不大好,看上去大为失色。   他无精打采地走到御座那儿坐下,殿中诸人立刻跪下见礼,齐声道:“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免礼。”   司礼太监中气十足,大声道:“众臣免礼。”   大家这才站起身来。   这时,胡太后、陆令萱与斛律皇后带着后宫一干妃嫔走了出来。她们全都穿着华丽的盛装,戴满了贵重的首饰,在高纬的两旁按品级分别坐下。   大家又按规矩抱拳躬身,参见了太后、皇后、郡君及各位娘娘。后宫自然以太后为尊,陆令萱再是骄横,此时也不得不收敛。胡太后志得意满,冲下面摆了摆手,笑着说:“今天是节庆,众位爱卿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大家便齐声道:“谢太后。”   高纬有些不耐烦,又挥了一下手。   司礼太监大声道:“各归原位,坐。”   大家便道:“谢皇上。”然后恭谨地退回去坐下。   顾欢就像是在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的场景。他们前面放着一溜的长条几案,两三个人共用一桌,她就和高长恭、韩子高坐在一起。太监宫女捧着丰盛的酒菜蔬果,鱼贯而出,一一放到他们面前。   高纬拿起白玉酒杯,冲着大家举了举,也懒得说什么场面话,便一饮而尽。   其他人也就一起饮了,然后便开吃。   按规矩,自是要音乐或歌舞助兴。高纬最喜欢欣赏胡乐,有名的擅奏胡乐的乐师曹妙达身穿胡服,最先在一旁弹奏。清越的琵琶声交织萦回,缭绕盘旋,斜倚在龙榻上的高纬一脸怡然,微合双目,手上轻轻打着节拍。他不动筷,殿上众人自然也都不敢动,全都安静地洗耳恭听。   一曲奏罢,不少大臣都忍不住喝彩,高纬龙颜大悦,即兴颁旨:“佳音,佳音,孤今重赏,封尔为王。”   群臣闻言,顿时惊诧,曹妙达赶紧伏地谢恩。一些正直的大臣都在心里不以为然,觉得皇帝此举荒唐,却不敢开口劝谏。   接着,宫中的乐伎奏出喜庆的音乐,一班歌舞伎袅袅婷婷地出场,在殿中轻歌曼舞,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顾欢微笑着。如此华丽的场景,就是未来那些砸了上亿资金的大片也做不出来。身在其间,很容易被感染,被震撼。她喝了两口酒,忍不住喃喃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韩子高立刻侧耳细听,她却不说了。高长恭转头问她:“还有呢?”   顾欢挑了挑眉,便把整阕词读了出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声音轻柔,韵味十足,伴着乐声、歌声,还有彩衣翩跹的舞伎做背景,让坐在她两边的高长恭与韩子高一时间都有了恍惚的感觉,似乎真的身在天上宫阙,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正在回味那醉人的感觉,御座上的高纬忽然问道:“小怜呢?”   高长恭身份尊贵,因而被安排在前面。他们离高纬并不远,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清醒过来,不再陶醉,转头看了过去。   高纬看着刚为他生下太子高恒的穆贵妃,眼里闪现着奇特的狂热,脸上满是迫不及待。   顾欢心里有数。他们刚开始按计划行事的时候,她便向和士开建议,让他想办法把穆贵妃的侍婢冯小怜送给高纬。和士开虽然不解其意,但此举惠而不费,与他们所谋之事并无冲突,便听她的话,略施小计,很快就办成了。   现在看来,果然见了效。   穆黄花本来是斛律皇后的侍婢,后来被高纬看上,陆令萱见机得快,立刻收她为义女,助她得封贵妃。去年她生下高纬的长子后,陆令萱又出主意,将孩子过继给一直未曾生育的斛律皇后,因而这孩子得以名正言顺地封为太子。穆黄花本想着母凭子贵,可以再进一步,与皇后比肩,谁知风水轮流转,高纬竟又看上了她的侍婢,令她欲哭无泪,还得故作大方,做出温良贤惠的模样。   听高纬一问,她赶紧赔着笑,轻言细语地说:“小怜身子有些不适,臣妾便让她留在宫里将养,不用跟来侍候。皇上请稍待,臣妾这就派人去传她来。”   高纬满意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穆黄花心下稍安,立刻着人去自己宫中,唤冯小怜速来昭阳殿。   斛律皇后端坐在那里,闻言只是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她比高纬大几岁,为人也稳重正派。当年高湛为了笼络斛律一家,在高纬还是太子时便做主将她娶做太子妃,两人其实没什么感情。高纬继承了他父皇的作风,一向贪花好色,也不怎么去她宫中。只因她的父亲斛律光乃一代名将,族中叔伯也都能征善战,这才对她维持着尊重。此时,见高纬在朝堂之上还惦记着奴婢的奴婢,她心里很不痛快,却又无可奈何。   下面歌舞不停,一曲接着一曲。大臣们含笑观赏,尽情吃喝,除了几个有心人外,都没注意到帝后妃嫔之间的暗流涌动。   将近半个时辰后,一个少女从偏门悄悄走了进来,在太监的引导下垂首走上丹墀。她穿着普通的宫女服饰,身段苗条,肌肤白皙,一张瓜子脸上明眸皓齿,虽然年龄不过十三四岁,却已是国色天香。   高纬看见她,顿时眼前一亮,竟亲自从御座上站起来,迎了上去,拉着少女的手回座,将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圈得紧紧的。他眉开眼笑地拿起几案上的酒盅送到她嘴边,喂她缓缓喝下。   那少女晕生双颊,笑靥如花,倚在高纬怀里,仿佛柔弱无骨,让那位少年皇帝深深迷醉。他旁若无人地与她说笑,又亲手喂她吃喝,关怀得无微不至。   下面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不成体统,却又不敢吭声。高阿那肱、穆提婆等一干佞臣则笑逐颜开,似乎对皇帝此举颇为嘉许。   高长恭看了几眼,忽然转头,低声问道:“欢儿,你怎么知道皇上定会对那个女子如此宠爱?”   顾欢早有准备,闻言便笑,“偶然听人说起,穆贵妃身边有个绝色的小丫头,能弹会舞,人也很机灵,我想皇上多半会喜欢,所以就提了个建议。即便皇上对她没兴趣,也与我们无碍。”   “那倒是。”高长恭微微点头,宠爱地搂了搂她的腰,马上意识到场合不对,赶紧放开,笑着说,“这是个好主意,成效显著。”   韩子高也点头,“是啊,对于好色之人,美人计屡试不爽。不过,若是这样的人做一国之君,只怕烽火戏诸侯的事不久就会发生了。”   高长恭的脸色微微一沉,随即恢复了正常。他抬眼看向对面的高俨,笑着举了举杯。高俨也很愉快,拿起杯子,对着他遥遥一举,然后一饮而尽。   顾欢四处看看,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义父不在邺城。”   “没事,太师过几日便回来了。”高长恭安慰她,“我们又不会离开这里,你会见着他的。”   “嗯。”顾欢微笑着点头。   就这么热热闹闹的,时间便很快过去了。高纬抱着冯小怜一直不撒手,谁也不理,一颗心全在她身上。穆贵妃原是斛律皇后的侍婢,现在又觊觎她的位置,自然不想与她多说什么。两人虽然坐在一起,却是一言不发。其他妃嫔坐得远,倒是比较自由,关系稍好一些的便有说有笑,性情内向的也能自得其乐。   陆令萱的头发已经白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得意之情。一个奴婢现在能与一国太后平起平坐,那的确是值得炫耀的成就。   胡太后端着架子,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却收效甚微,不由得恼怒不已。   陆令萱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像胡太后这种幼稚愚蠢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闲闲地靠着锦垫,感觉到胡太后隐忍的郁闷,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种猫戏老鼠的舒畅。她顺手拿起桌上的酒壶,状似殷勤地替胡太后斟满,笑着说:“太后请。”   她这边一动,在一旁侍候的宫女连忙上前,帮着扶住酒杯,然后从她手中接过酒壶,到后面去添酒。   胡太后斜睨了陆令萱一眼,不便公开拂逆她表现出的好意,只得拿起杯子,淡淡地道:“有劳郡君了。”然后缓缓喝下杯中的美酒,算是给了她个面子。   陆令萱虚情假意地说:“自当服侍太后。”   胡太后放下杯子,不耐烦与她斗嘴,眼睛习惯性地看向丹墀之下。   和士开坐在群臣之首,俊逸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容。他迎向她的目光,眼中缓缓地流露出道别之意。那是胡太后一生中见到的最后的风景。   她陶醉在那春水般的情意里,渐渐地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再也看不清那个让她迷恋不已的人。她以为自己是喝醉了,不由得摇了摇头。顿时,她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几口黑血喷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一头扎到陆令萱身上。   跪在旁边侍候的两个宫女吓得尖叫起来。殿中人均是一惊,乐声止息,舞伎愣在那里,人人都看向丹墀之上。   高纬还抱着冯小怜,呆呆地看着旁边倒地的胡太后,头脑中一片空白。   高俨已经站起身来,飞奔上去,小心翼翼地将胡太后扶起,焦急地叫道:“母后,母后。”   和士开迅速起身,喝道:“谁都不许动。来人,保护皇上,快传太医。”   他的话音未落,殿外便如潮水般涌进来大批全副武装的羽林军,气势汹汹地守在各处,手中的刀剑闪烁着寒光。   女眷们大都没见过这种阵势,紧张得浑身直发抖,有些人吓得失声痛哭,更有些人承受不住殿中弥漫的巨大压力,竟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高长恭已经冲上丹墀,一脸关心地帮着高俨查看胡太后的情形,顺便制住了陆令萱。   冯子琮和韩子高都不动声色地暗中盯着一旁的穆提婆、高阿那肱、祖珽等人,以防他们突然发难。   事起仓促,这些人也都呆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相顾。   胡太后七窍流血,一看便是中毒之兆,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眼看着就没气了。高俨抱着母亲,心里终究有些难受,悲痛之中却仍然没忘大计。他猛地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陆令萱,怒喝道:“你竟敢当着皇上的面,在满朝文武面前毒害太后,简直令人发指。来人,给我拿下。”   “是。”早已冲进来保护皇上的一群羽林军齐声答应,便有几个人过去,将陆令萱提起来,反扭双手,拖拽出去。   这个得意忘形、骄横跋扈的女人何曾遇到过这种事情,顿时骇得尖叫起来,再也顾不得身份脸面,一边挣扎一边哀求:“皇上,皇上,冤枉啊,那不是我做的,不是啊,皇上……”   穆提婆这时才清醒过来,起身就想上前阻止。   高长恭沉声下令:“拿下。”   韩子高长身而起,直扑到穆提婆面前,一招漂亮的近身擒拿,便将他按倒在地。   高俨慢慢将胡太后放下,起身挺立在丹墀之上,朗声道:“陆令萱犯上作乱,鸩杀太后,意图谋反,罪大恶极,着有司迅速查明其同党,严惩不贷。”   下面众人亲眼目睹这宫廷巨变,都不敢多说只言片语,齐齐抱拳躬身,答道:“是。”   高俨沉着镇定地道:“兰陵王高大人、淮阳王和大人、吏部尚书冯大人和两位顾将军留下,其他人这就出宫吧。太后遭遇不幸,这是国丧,大人们最好各归其府,安守本分,不要妄动。”他的神情严厉,说出来的话更让所有人不敢轻视。   历朝历代,宫廷政变都伴随着血流成河,稍有不慎,就可能受到牵连。齐国的几朝皇帝均是如此,那些王公大臣们谁也不想卷进去,都希望能置身事外,以保万全。   听完高俨的话,他们立刻向上行礼,恭敬地齐声答道:“是。”随即鱼贯退出。   宏伟的大殿很快便显得异常空旷与安静,没有人说话,都看着高俨,等他指示。   高俨转头对那些后妃们说:“请各位娘娘回宫歇息吧,此事与你们无关,尽管放心。”   斛律皇后出身军人世家,虽陡遭大变,却是处变不惊。斛律光现为并州刺史,远在晋阳,自然不能替她拿主意,她决定顺其自然,看看情况再说,便向高俨点了点头,从容起身,带着面如土色的后宫妃嫔们离开了。   高纬抱着冯小怜,一直不松手,现在仍然不肯放开。他其实已经惊呆了,到现在也没回过神来。冯小怜如坐针毡,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高俨神色平和,略带悲痛地对高纬说:“母后大去,请皇兄节哀。此处脏污,多有不便,咱们这就去太极殿,和几位大人商议治丧之事吧。”   高纬这才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看躺在地上、形容可怖的胡太后,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几个人,心里半点主意也没有,便点了点头,“好。”   立刻有大太监上前,服侍着他离开。高纬放下冯小怜,却仍然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高俨叫过掌管羽林军的左武卫将军,要他安排将胡太后的遗体装殓起来,并监督宫中太监将昭阳殿清理干净,这才走了出去。高长恭、和士开、冯子琮、韩子高与顾欢依次跟在后面。   御道上的积雪已经扫到两旁,堆积起来。高纬抱着冯小怜坐上御辇,后面几个人冒着寒风步行,很快便到了不远处的太极殿。   他们进入偏殿,高纬坐到暖炕上,皱起眉头看着高俨,疑惑地说:“二弟,母后真的薨了吗?这事不会是干阿妈做的,她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高俨冷哼一声,“陆令萱身份贱微,得父皇母后垂怜,将她封为郡君,她却不思报恩,尽在宫中弄权,对母后的位置虎视眈眈,以致权欲熏心,胆大妄为,竟公然在朝堂之上毒杀母后。皇兄,陆令萱罪孽深重,一定要杀,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能轻饶。”   高纬看向和士开,哀求道:“和爱卿,干阿妈也是你的干娘。你说,她是不是这样的人?”   和士开轻叹一声,温言劝道:“皇上,太后饮了陆郡君亲手斟的酒后,立刻毒发身亡,此事有目共睹,不是皇上或微臣能为之开脱的。”   高纬不知所措地看向冯子琮,忽然想起他是太后的妹夫,自然不会为陆令萱说话,便看向高长恭,央求道:“兰陵王,你帮朕说说,就饶了干阿妈一命吧。”   高长恭板着脸,礼貌地说:“皇上,陆郡君毒杀太后,臣实不知该以何种理由赦免她。”   高纬愣在那里,忽然落下泪来,接着放声大哭,“我不要干阿妈死,不要干阿妈死。”   高俨顿时黑了脸,只觉得有这样的大哥、这样的皇帝,简直丢脸至极。   和士开连忙上前,柔声安慰道:“皇上,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免了陆郡君的死罪。”   高纬如获至宝,立刻跳下地,一把抓住和士开的手,欣喜地问:“真的?是什么法子?”   和士开微笑着说:“皇上替陆郡君承担了这件事,下个罪己诏,并将皇位传于琅琊王,学先皇退位,做皇太兄,从此过逍遥快乐的日子,岂不甚好?琅琊王登基后,便可赦免陆郡君之罪,让她继续陪着皇上。此外,皇上喜欢的后宫女子,都可陪在身边。一切用度仍与现在无异,却可不再操心国事,那就快活似神仙了。”说着,他瞄了冯小怜一眼。   那女孩一凛,赶紧上前扶住高纬,却聪明地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   高纬听和士开这么一说,不由得颇为心动,再侧头看看冯小怜,便痴痴地问:“小怜会一直陪着我吗?”   “那当然。”和士开肯定地笑道,“冯姑娘自然要陪着皇上,并可立即封她为妃。”   高纬再问:“那我干阿妈也会陪着我,对吗?”   “是啊。”和士开温柔地说,“臣保证。”   高纬天真地道:“好,和爱卿,我相信你。二弟,我把皇位给你,你把干阿妈还给我。但你要对天起誓,保证做到今天所说的这一切,并且永不伤害我和我身边人的性命。我本来就不想管什么国事,但我要过快活日子。”   高俨严肃地说:“皇天在上,我高俨一旦登基为帝,定不辜负皇兄传位之情,保证尊他为皇太兄,一切用度与现在无异,并保证不伤害皇兄及其身边诸人的性命。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高纬很满意,转身搂住冯小怜,开心地说:“你们去办吧,我可以和小怜回宫了吧?”   几个人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此时自然不想节外生枝,便一齐躬身施礼,道:“恭送皇上。” ------------   第58章   听了她的话,祢罗突沉默很久,才幽幽地说:“这话从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口中说出,真是振聋发聩,令人感佩。”   行动之前,高俨和高长恭便做了周全的准备。高长恭调来了兰陵十八骑,混在羽林军中,目标分别是几大佞臣,只要他们一有妄动,便立刻下手。高俨则分别在神兽门与千秋门外屯兵三千,打算一旦计谋失败便闯宫,逼迫高纬退位。此事一旦发动,便是你死我活,绝不可能善了。他本就志在必得,自然不会退却。   不过,他们的种种布置并没有完全用到,不像当年高演与高湛一起兴兵夺位那般闹得惊天动地,事情便成功了。不用背上篡位的恶名,当然是最好的结局。   太后薨逝,上谕写的却是“旧疾发作”,而不是被毒害谋杀,这一用语便让大臣们放下了一大半的心,腥风血雨的场面估计不会出现了。   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娱乐。高纬在太后灵前现身,上了三炷香,然后坐了一会儿,算是象征性地守了灵,便回到后宫,继续玩乐。   三天后,这位没心没肺的皇帝便颁布了罪己诏。   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   朕承嗣丕基,纪纲法度皆不能仰承先祖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太上皇龙御归天之时,朕未经行三年之丧,终天抱恨,唯有事奉皇太后,顺志承颜,庶尽子职,少抒前憾。今太后薨于眼前,却无能挽回,令天下徒自哀痛,是朕之罪一也。   朕性闲静,常图安逸,燕处深宫,御朝绝少,以致与廷臣接见稀疏,上下情谊否塞,是朕之罪一也。   ……   高祖、显祖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方为根本。朕弟高俨,聪颖智慧,灵武秀世,能担大任,兹立为皇太弟,凛遵典制,即皇帝位。朕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四海之优礼,亲见郅治之臻与。   今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这诏书写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既让天下人都感佩皇上的仁德谦退,又使琅琊王的登基顺理成章。有高湛正当盛年便退位的事为先例,高纬让位于弟弟也就不算突兀。   罪己诏颁布之后,段韶和斛律光才赶到邺城。高俨亲自拜访了两人,与他们诚恳地长谈了一个时辰,便得到两人的认可。   斛律光的女儿有两人是前代太子妃,一人是当今皇后,还有一个小女儿待字闺中。高俨许诺,一旦登基,便迎娶这位斛律家的千金为后,使斛律一族依然荣宠不衰。同时,他将自己的妹妹中山长公主指婚给段韶的长房长孙段宝鼎,使高氏与段氏亲上加亲。   如此一来,当朝两大元老勋戚都对他鼎力相助,使他的帝位稳如泰山,再也无人置疑。   段韶后来见到顾欢与高长恭,谈起此事,不禁赞赏地笑道:“真龙子也。”   高俨周身都弥漫着帝王之气,那种威严其实是许多正直的大臣都希望皇帝会有的。如此一来,国家才会强大,面对突厥、周国与陈国的包围才能屹立不倒。再说,他本就是高湛的儿子,继承大统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又是厌烦国事的高纬主动让位,自然众望所归。   将胡太后风光大葬之后,高俨便登基为帝,改元神武。   高纬成为皇太兄,带着一群美人迁到华丽舒适的仙都苑居住。他与冯小怜如胶似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是寻欢作乐,让许多人都很放心。   高俨当上皇帝后,果然信守承诺,颁下圣旨,说明太后乃旧疾发作,陆令萱无下毒情事,着即恢复郡君身份,回仙都苑侍奉皇太兄。而穆提婆与祖珽据说在狱中生病,已经去世,上命将遗体发还其家属,厚加抚恤。   陆令萱灰头土脸,只能窝在美丽的仙都苑中苟延残喘,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高俨封高长恭为太尉,调回邺城辅政,连带着对他的兄弟高孝珩、高延宗、高绍信也都予以重用。段韶与斛律光得到了丰厚的封赏,并获赐丹书铁券。和士开也得到同样的厚赐,自然就不显眼了。冯子琮、顾欢与韩子高全都加官晋爵,成为朝中显贵。顾欢继承了父亲曾经有过的职衔,正三品上的冠军大将军。她还年轻,不肯外放去当什么刺史,高长恭也不肯与她分开,她就只有军衔,仍留在兰陵王帐下赞襄军务,并没有其他官职。韩子高不想当官,可高俨对他非常赏识,任命他为散骑常侍,不时召他进宫伴驾。   新皇甫一登基,便励精图治,王朝显示出与前不同的新气象,令无数大臣精神大振,一致称颂。   尘埃落定后,几个当事人紧绷的心才终于放松下来。高长恭要回瀛州去办理交接,并安排搬迁事宜。他心疼顾欢,不想让她长途跋涉,便将她留在邺城。韩子高自然也留下,陪伴并保护顾欢。一直小心谨慎的顾欢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开朗,等高长恭走后,便直奔太师府,去看望挂念了许久的义父。   段韶官居相国、太师,在朝中地位极高,其兄弟和儿子也都身居高位,身份尊贵。他的长子段懿娶的是颖川长公主,官拜驸马都尉、位行台右仆射兼殿中尚书,封平郡王。次子段深娶妻东安公主,封济北王,拜大将军。他的弟弟和另外三个儿子也都位极人臣。一门显赫,当朝只有斛律光堪与之相比。而他为人宽厚,仁慈忠心,侠义为怀,不但百姓称颂,朝廷众臣无论正邪,对他也都相当尊敬,有名人雅士评价他是“位因功显,望以德尊”,闻者无不点头称是。   顾欢有这位义父当靠山,现在的日子就更舒畅了。但她对段韶的敬爱却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单纯地钦佩他的杰出才能与非凡品德。   太师府相当宽大,比和士开的府邸还要大,却没那么华贵,建筑装饰都很清雅。   这时已经是春天了,树木青翠,湖水微微荡漾,微风里都是花香。段韶坐在水边的树下,看着顾欢一脸笑容,向这边飞奔,清脆的叫声回荡在安静的花园里,“义父,义父……”   段韶开心地笑着,朝她张开双臂。   顾欢扑到他怀里撒娇,欣喜地说:“义父,好久没看见您了,我很惦记您。”   “嗯,义父也一直念着欢儿。”段韶搂着她,老怀大慰,“我的欢儿长成大姑娘了。”   顾欢高兴地询问着段韶的近况,看他似乎精神不大好,便关切地道:“义父是不是很累?身子会不会有什么不爽?要不要请大夫来给义父看看?”   “有些倦,没什么大碍。”段韶微笑,“义父已年过半百,儿孙满堂,还有你这么个好女儿,这一生很满足。”   顾欢不是很清楚历史上段韶死于何时,依稀记得大概也就是这两年。她拉着段韶的手,撒娇似的劝道:“义父,你就看在欢儿的面子上,让大夫来瞧瞧吧。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段韶生性坚忍,长大以后又添沉稳,现在更是豁达大度。他驰骋沙场多年,对于生死之事早已看淡,却也并不讳疾忌医,听顾欢软语央求,小女儿情态毕露,不由得满心欢喜,便点了点头,“好啊,那欢儿就给义父请大夫吧。”   顾欢大喜,“我明天就带大夫过来,义父哪里都不许去,一定要等我。”   “好,等着你。”段韶宠溺地看着她,满口答应。   顾欢满意了,窝在他怀里,从桌上拿起一盘削好的香瓜,吃得津津有味。段韶也陪着她一起吃,脸上尽是愉快的笑容。   两人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惬意地享受着天伦之乐。过了好一会儿,顾欢懒洋洋地眯缝着眼,越来越昏昏欲睡。   段韶觉得好笑,忽然想起来,便关切地问:“欢儿,你与兰陵王情意甚笃,却为何始终没有成亲呢?是他不肯娶你,还是你不肯嫁?”   顾欢的睡意不翼而飞,眼睛亮了起来,笑吟吟地说:“是我不肯嫁。他已经娶了王妃,而我不愿做妾。”   “哦,是这样。”段韶点了点头,“我们家的欢儿怎么可以给别人做妾?你爹固然不肯,我也是万万不能应允的。”   “嗯,是啊,我也知道。”顾欢开心地笑,“不过,我和长恭两情相悦,是不会分开的。”   段韶沉默了一会儿,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只要你开心就行,不过,将来如果有了孩子,还是成亲的好。”   顾欢怔了一会儿,温顺地点了点头,“义父说得对,要是有了孩子,我委屈些也没什么。”   她跟高长恭在一起将近五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那个恐怖的夜让她的身子受创严重,怀孕比较困难。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当初替顾欢诊治的名医就对高长恭说过,只要好好调养,过上几年,待她元气恢复,就有可能怀孕。   在孩子的事情上,高长恭从没有着急过,还怕顾欢心急,一直都对她呵护有加。   顾欢其实并不急,本来女子在二十五岁左右生孩子是最好的,她才二十岁,早着呢。当然身子是要调养的,所以她一直都很听话,乖乖地在高长恭的监督下进补,自我感觉越来越好,有爱人亲密关怀的日子也特别幸福。   听到“委屈”二字,段韶立刻爱惜地搂住她,温和地道:“欢儿,就算你不是王妃,也没谁能给你气受,有义父在呢。”   他身份尊贵,手握重兵,历代皇帝都对他礼敬有加,区区一个王妃,是不够分量得罪他的。顾欢开心地一个劲点头,像个可爱的孩子。   段韶喜爱地看着她,笑着说:“其实,在义父眼里,你也是公主。”   顾欢心花怒放,高兴地一仰脸,“我不想当公主,只喜欢跟义父在一起。”   “那好啊。”段韶呵呵笑道,“兰陵王去瀛州了,这段日子,你就住在义父这里吧。”   “太好了。”顾欢雀跃不已,忽然想起韩子高,便有些犹豫,“义父,我大哥还在邺城呢,要是我住到义父这里,那我大哥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你大哥便是在建康城越狱潜逃的陈国大将韩子高吧?”段韶微笑着说,“让他一起住过来吧。”   顾欢吃了一惊,“义父,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段韶慈爱地看着她,“你给你爹写信,说与人金兰结义,可你大哥却有难言的苦衷,必须隐姓埋名。你爹虽然信任你,但爱女心切,自然不大放心,便将此事告知了我。我派人去查了一下,就知道了一切。你大哥生得实在太美了,又武艺超群,再对照一下年龄,天下间能与他对得上号的人就只有韩子高了。再加上他在青州出现的日子正好是韩子高从建康逃出之后不久,事情的真相便昭然若揭。要查证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不过我觉得无此必要,对吧?”   “对。”顾欢笑着点头,“我就知道瞒不过义父。不过,我们也没做坏事。那陈琐意图谋朝篡位,碍于我大哥手握重兵,又不肯依附于他,便阴谋诬陷我大哥,想害他性命。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就去帮着把大哥救出来了。义父,我大哥真的是很好的人,忠君爱民,对朋友讲义气,待我和长恭更是关怀备至,比亲兄弟还要亲。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哥哥。”   “我明白。”段韶圈抱着她,温和地说,“我很欣赏你大哥,他如果愿意,也可以使用原来的名字,用不着遮遮掩掩。陈琐与宇文护早就勾结在一起,要合攻我大齐。韩子高逃离陈国,我齐国自然要接纳于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好,我回去就把义父的话告诉他。”顾欢喜不自胜,“大哥一定会很高兴。”   段韶闻弦歌而知雅意,淡淡地道:“龙阳断袖之事实属平常,自古便有,用不着大惊小怪。韩子高为人忠肝义胆,行事颇有分寸,进退得宜,举止有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看人也是一样的。龙阳断袖也好,妻妾成群也罢,独身终老也可,都是个人私事,只要大节上无亏,便是值得敬重的人。”   这些观念在这个时代是相当惊人的,不由人不肃然起敬。顾欢收敛了笑,认真地点头,“多谢义父教诲,我明白了。”   段韶又抚了抚她的头,微笑着说:“你能抛弃世俗成见,与他义结金兰,又甘冒奇险,潜入建康助他逃脱,义父便知你不是那等胶柱鼓瑟之人。当然,似你这般一个纤纤女子,竟已是名动天下的三品大将军,那就肯定不会墨守成规。就算我不了解韩子高,他能让我家欢儿看上并认作兄长,那就一定很优秀。”   顾欢在段韶面前一向随心所欲,并不需要假意客套,便笑逐颜开地猛点头,“是啊是啊,我是不会认同那些世俗偏见的,就算别人认为我的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不以为然,我也不在乎。”   “如此甚好。”段韶捻须微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别人要说什么,自是由他,我们做我们的,不必理会。”   顾欢高兴地说:“嗯,我明白。”   父女俩就这么开开心心地过了一天。顾欢陪着段韶喝茶、吃饭、聊天,又弹琴给他听,然后坚持要他午睡,自己跑去向总管查问,看他们有没有好好侍候义父。最后她陪着段韶用完晚膳,答应了第二天便搬过来住,这才告辞离去。   暮色四合,春风温柔,顾欢骑着马,慢悠悠地沿着驰道向前走着。   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酒楼里更是热闹,青楼乐坊中也传出了欢声笑语,有人在唱《木兰辞》,婉转悠扬中又有激昂之声,十分动听。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顾欢听着在风中飞扬的歌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街边的店铺。走过有名的点心果脯作坊“闻香斋”时,她忍不住下马,过去买了一包蜜枣,捧在手上边走边吃。   她一直没在邺城好好逛过街,这时索性过过瘾,到处晃着,买了不少可爱的小零碎,打算下次去看父亲的时候送给两个弟弟。   她穿着男式便装,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英俊的少年郎。她身上的服饰做工精良,衣料华贵,腰带上挂着的玉饰也相当精美,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她将刚买的一只陶瓷小猪放进怀里,忽然旁边有人在她身边一闪。她猛地发现有只手伸过来想摸她的钱袋,立刻反肘一撞,飞腿踢出。那人向后直跌出去,痛得直哼。   顾欢笑吟吟地道:“小贼,偷东西也得看清楚人,竟然偷到我身上来,瞎了你的狗眼。”   旁边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的身手那么敏捷,反应那么快。   忽然,有人高呼:“打这个小贼,我昨天才被人偷去十两银子,害我老婆刚生了孩子连只鸡都吃不上。”   立刻便有不少人涌了过去,对着躺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   顾欢又有些不忍了,赶紧挤进去,手脚并用,帮那个小偷挡开了大部分攻击。几招过去,大家便都看出她武艺高强,纷纷停手,疑惑地看着她。   顾欢和颜悦色地道:“别打了,会出人命的。偷盗虽然可恶,却够不上死罪。大伙儿要么报官,要么就放过他这一次吧。或许他就改邪归正了,也是一件好事。”   许多人都不以为然。   “他有手有脚的不好好做工,却偷东西,分明不是好人。”   “就是,一定是好吃懒做,哪有可能改邪归正?”   “小哥,他刚才还想偷你的东西,你就别护着他了。”   其实,顾欢上阵杀敌时也是铁石心肠,丝毫不会怜悯对手。那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万万不能手软。但在平日里,她却跟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连杀鸡都不忍看的。现在,人们当着她的面群殴一个已经被她打伤的人,她便不能视而不见。   “要不,报官吧?”她劝道。   有人大声说:“报官有什么用?关上两天就放了,他还不是照样继续偷?”   “对,这种人就是要狠狠地打,好让他长点记性。”   “就是,最好把他的手剁了,他才知道厉害。”   地上那人抱着头,蜷缩成一团,一直在发抖。   顾欢叹了口气,正要劝说,便见几个身穿官袍的人挤了进来,满脸堆笑地冲她抱拳躬身,“这不是顾大将军吗?顾大人,可是有事?需要下官帮忙吗?”   闹闹嚷嚷的那些百姓顿时噤声,没想到这个一脸稚气的少年竟然是大将军,都惊讶地看着她。有人便暗自点头,怪不得身手那么俊。   顾欢看了一下眼前的几个人,基本上不认识。他们的品级都在五品以下,皆是文官,没有武职,她便礼貌地对他们拱了拱手,笑道:“各位大人,幸会。这儿有个小贼,百姓们激于义愤,上前围殴。我劝他们不要闹出人命,还是报官的好。”   “对对,理当如此。”几人立刻附和,“顾大人,这等小事便交给小官们料理吧,明日我等再去向大人禀报处置的情形。”   顾欢便点了点头,温和地说:“有劳各位大人了。”   “顾大将军客气。”另一位官吏赶紧谦逊道,“应该的,应该的。”   顾欢对他们抱了抱拳,便出了人群,牵上爱马继续往前走,顺便查看了一下手里的果脯有没有掉在地上。她举止之间流溢出浓浓的孩子气,一点也不像一般人想象中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身边的人流熙来攘往,顾欢丝毫没受影响,照样美滋滋地吃着蜜枣,好奇地左顾右盼,开心得不得了。   有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已经注意她好久了。他本来欣赏的是她的马,那是一匹突厥才出产的宝马良驹,落在这样一个稚气的富家少爷手里,真是暴殄天物。他这么想着,正在盘算怎么把这匹马弄到手,便见到那孩子露出绝佳身手。那一撞一踢,绝不是花拳绣腿,而是久经战阵习练出的自然反应。他不禁对那少年兴趣大增。等到听见一群官吏对她执礼甚恭,叫她“顾大将军”,他就更是欲罢不能了。   跟随着她走过了两条街,渐渐靠近铜雀台,他看见她吃完果脯,拍了拍手,转身攀鞍认镫,似要上马离去。他连忙上前,微笑着说:“这位兄台,在下初到邺城,对这里不熟,竟迷路了,可否请兄台为在下指一下路?”   顾欢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他。   这里已远离闹市,很清静,整条小街只有他们两人。那男子看上去不到三十,身材高大匀称,眼睛明亮,鼻梁高挺,下颌方正,有种光明坚毅的高贵气质,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顾欢走过去,微笑着说:“公子要去哪里?”   那人对她潇洒地一抱拳,笑道:“在下初到邺城,下榻于云来客栈,好像在一条叫什么朝阳路的街上。”   “哦,我知道。”顾欢点头,“我带你去吧。”   那男子微微躬身,礼貌地说:“有劳兄台。”   “不用客气。”顾欢很爽快地牵着马掉了个头,重又向城中心走去。   那人走在顾欢身边,轻言细语地说:“在下祢罗突,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这名字一听便不是汉人,不过中原早就胡汉杂居,这也是平常之事。顾欢微微一笑,清晰地说:“在下顾欢。”   祢罗突惊愕地看着她,“原来是冠军大将军顾大人,失敬,失敬。”   “你倒是消息灵通。”顾欢笑道,“不是刚到邺城吗?怎么就知道我了?”   “顾大将军的英名早已播于天下,只是不知顾大人原来这么年轻。”祢罗突不住赞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哪有那么夸张?就算要随口奉承我,也应该拣合适的话来讲。”顾欢笑出声来,“你这话用来形容兰陵王还差不多。”   祢罗突却是神色自若,“我说的都是实话,并非曲意奉承。兰陵王是英雄,那没错,可他算不得少年了,顾大人才是。”   顾欢随和地道:“你不要一口一个大人地叫我了,听着怪别扭的。”   祢罗突倒也爽快,笑着说:“那在下便托大了,我痴长几岁,叫你顾兄弟,可以吗?”   “行。”顾欢点头,态度变得熟络起来,“祢大哥,你从哪儿来啊?”   “哦,我是南汾州人,从昌化来。”祢罗突的声音很柔和,说出话来娓娓动听,“家中薄有田产,略有积蓄,我便想着出来游历一下,看看这大好河山。”   “那很好啊。”顾欢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想有朝一日能走遍天下,可惜不太可能。”   “为什么?”祢罗突温和地问,“没盘缠?还是没空?”   “盘缠倒是没问题。”顾欢有些遗憾地说,“三面都是敌国,去不了。总不能走一路打一路,那就不是游山玩水了。”   祢罗突忍俊不禁,“那倒是。”   顾欢轻叹一声,“什么时候大家可以和平相处就好了。百姓安乐,我也可以到处走走,那才快活。”   祢罗突沉吟片刻,漫不经心地说:“寄望于各国能和平相处,似乎不大现实。何不一振雄威,统一天下?那就太平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顾欢摇头,“突厥强大,周国军力雄厚,想要吞并人家那是痴人说梦。陈国虽然比较弱,但也有吴明彻、萧摩诃、华皎等名将,又有长江天险阻隔,很难灭掉。反过来说,我齐国虽然比不上突厥与周国,却也有雄师数十万,更有段太师、斛律大人和兰陵王等人,智勇双全,能征善战,完全能够挡住别国的侵略。再说,我不喜欢战争,一打起来,便是遍地焦土,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实在于心不忍。”   听了她的话,祢罗突沉默很久,才幽幽地说:“这话从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口中说出,真是振聋发聩,令人感佩。”   顾欢并没有得意之色,看着夜色中的万家灯火,安静地道:“你看,这个城市多么美丽。还有长安、洛阳、建康,都是恢弘壮观的大城,让无数人向往不已。千千万万的百姓在其中过着平安喜乐的日子,出生,长大,成亲,生儿育女……我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存在下去,直到千年万年,而不愿意让它毁于战火。”   祢罗突立刻点头,也是颇为感慨,“是啊,这样辉煌的大城,如果变成残垣断壁,那就太可惜了。”   两人安步当车,边说边走,很快便到了朝阳路。在客栈门口,顾欢笑道:“就是这里了,祢大哥快上去吧,早些歇息,我就告辞了。”   祢罗突连忙做了个挽留的手势,诚恳地说:“这还没有起更,不算晚,顾兄弟可否上去饮杯茶再走?不然愚兄实在过意不去。”   顾欢抬头看了看天色,但见风清月明,气氛很好,更鼓确实也没敲响,便道:“那好吧,我就上去叨扰一杯茶。”   祢罗突很高兴,领着她上了二楼。   云来客栈有两层,雕梁画栋,很是华贵,后面还有几个雅静的四合院,专门供贵客下榻。祢罗突住在楼上的一个套间里,不算奢侈,却也不便宜。   顾欢跟着祢罗突进去,坐到外间的桌旁,便有随从打扮的人进来,替他们送上热茶,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顾欢四下扫视了一下,见墙边的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似乎是一幅画,便起身上前,仔细欣赏。   祢罗突脱下外裳,走过来陪着她看,谦逊地说:“是愚兄涂鸦之作,顾兄弟见笑了。”   “不,画得很好,颇有气势。”顾欢称赞。   那是一幅泼墨山水,重峦叠嶂之中矗立着一道雄关,沉雄之势力透纸背,堪称杰作。   祢罗突听她夸赞,也没再谦虚,脸上的笑容更见愉悦。   顾欢端详了半天,顺口问:“这是哪儿?”   祢罗突淡淡地道:“潼关。”   “哦。”顾欢点头,神情平静,“这就是潼关啊,真是气势非凡,果然是扼守关陇的咽喉要隘。”   “是啊。”祢罗突忽然笑道,“我这画尚无题字,不知顾兄弟肯否留下墨宝?”   “我?”顾欢有些为难,“我出身行伍,算是粗人,不大懂文墨之事。”   “无妨。”祢罗突说着,拿起墨条,在砚中磨起墨来。   顾欢便不好再推辞,从笔架上拿过一支狼毫,看着画琢磨了一会儿,便想起元朝张养浩写的词《潼关怀古》,配这画真是珠联璧合,再合适不过了。   她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在画上的留白之处写了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祢罗突轻声念了一遍,钦佩地道:“观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顾欢放下笔,客气地说:“祢大哥过奖了。”   祢罗突很兴奋,与顾欢回到桌边坐下,畅谈了很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三更鼓响,顾欢猛地想起明日一早还要上朝,这才起身告辞。祢罗突也不再挽留,却再三坚持,约她次日一起用晚膳,这才将她送至楼下。   顾欢上了马,对他拱手道别,便纵马疾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祢罗突一直站在那里,凝神看着她的身影远去。 ------------   第59章   信末署着三个字,笔画清晰,一目了然,正是“祢罗突”。   还没到五更,顾欢与韩子高便分别起身了。梳洗罢,两人舞刀弄枪地对战了一回,这才匆匆用了早膳,一起去上朝。   过去,高纬几乎从来不上朝会,都是和士开在尚书省主持政务。偶尔有大事待决,他才到太极殿来议事,勉为其难地坐到御座上,却总是没精打采的,对大臣们的话听而不闻,仍然全凭和士开决断。   自高俨登基之后,朝中的颓靡景象便一扫而空。除了每隔九天休一次朝外,每日里都会有朝会。如果上午没议完政务,下午皇上还会在太极殿的偏殿里继续召见大臣。晚上他会将当天收到的奏疏都看一遍,能够决定的立刻就御笔亲批,不能决断的便在第二天与心腹大臣计议。这位少年皇帝从早忙到晚,称得上是大齐自开国以来最勤奋的君主。   现在离太后薨逝已过百日,君臣皆按制除服,不再戴孝,也可以嫁娶了。   高俨已向斛律光下聘,将迎娶其幼女为中宫皇后,同时,中山长公主也将与段韶的长房长孙段宝鼎成亲。他在朝上一宣旨,众臣皆面露喜色,纷纷向他道贺,谀词如潮。   斛律光与段韶都对身旁向他们道喜的大臣拱手答谢,连称“皇恩浩荡”。   韩子高和顾欢相视而笑,均未吭声。   高俨微笑着听了一会儿,让群臣尽了兴,这才打断他们,开始商议正事。   直到午时,朝会才散。顾欢拉着韩子高走到段韶身边,笑着说:“义父,我大哥说他就不过去住了,我已经吩咐人把东西搬到义父府里,今天就过去陪义父。”   “好啊。”段韶高兴地点头,随即看向韩子高,亲切地道,“贤侄初到邺城,可有不适?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到我府中去说一声。”   韩子高恭敬地一抱拳,“多谢太师眷顾,小侄感激不尽。”   顾欢已将段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事以及段韶说的话都告诉他了,韩子高意外之余,大为感动。   他的弦外之音段韶自是听出来了,便微笑着说:“贤侄言重了。你既是欢儿的大哥,那咱们便是一家人,用不着那么客气。”   “对啊。”顾欢附和,“大哥,你就听我义父的话,不用太客气,叫伯父吧。”   韩子高便不再坚持,“那我就逾越了。”   三人便笑着一起出宫,骑上马去太师府。   顾欢对段韶说:“义父,城里有个松鹤堂,坐诊的大夫是晋朝名医吴猛的后人,医术通神,民间传说能起死回生。我已经派人去请他了,下午就过来替你诊脉。”   韩子高有些惊讶,“伯父可是身子不适?”   “那倒没有,只是平日里容易疲倦,大概是老了吧。”段韶疼爱地看了看顾欢,笑着说,“欢儿坚持要找大夫来看看,我自然不反对。”   “理当如此。”韩子高连忙说,“防微杜渐很重要。伯父正当盛年,一点不老,可夙兴夜寐,日理万机,身体上难免有些亏损,请大夫来看看很有必要。”   “是啊。”顾欢笑嘻嘻地摇头晃脑,“我希望义父能长命百岁,将来十世同堂,那场面一定壮观。”   “你这孩子,就会哄义父开心。”段韶愉快地说,“现下看来,五世同堂大概是能指望的,想要十代子孙皆能看到,那是不可能的。段氏一门尊荣,我这一生是心满意足了。”   三人并骑而行,后面的随从整齐有序地跟着,一路上颇为引人注目。   顾欢与段韶有说有笑,眉飞色舞,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被她感染。韩子高更有着绝世姿容,虽低调内敛,却仍然像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沿途众人的目光。段韶气质高华,不怒自威,叫人不由自主地为他折服。   这里终究是帝都,人们都比较克制,没有像外州那样,无论男男女女,都疯狂地追逐、围观高长恭或韩子高,顾欢也就放心了许多。自从跟高长恭在一起后,她就习惯了人们随时随地投过来的目光,因而一直与段韶聊着天,根本不去注意周围的情形。   忽然,韩子高不动声色地对顾欢说:“欢儿,左边屋檐下有个人一直在看你,神情有些异样,不同一般,你认识他吗?”   段韶脸色未变,目光往那边一扫,便看到了那个人。瞧那人的模样,对顾欢满是欣赏之意,倒不像是歹人。   顾欢转眼一看,便见到昨晚认识的那个祢罗突,就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祢罗突也笑了,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   顾欢转头解释:“义父,大哥,他是我昨天刚认识的朋友,叫祢罗突。他是南汾州人,从昌化来,好像家中很有些产业,便出来四处游历。”   “哦?”段韶沉吟道,“听这名字,像是鲜卑人。”   “是吗?”顾欢眨了眨眼,“听着确实是胡人,不过那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所以我没问。”   “嗯,是很平常。”段韶又看了那人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韩子高若有所思。祢罗突看着他,也陷入了沉思。   他们回到太师府,一起用了午膳,顾欢与韩子高陪着段韶在花园里散步消食,然后便坚持要他歇息。顾欢跑去整理自己的房间,韩子高却没有跟着,而是留了下来。   段韶倚在软榻上,淡淡地问他:“怎么?是不是刚才那个人有什么不对?”   韩子高沉思着说:“我以前没见过这人,看他倒是光明磊落的模样,不像是卑鄙小人。可是,他的名字……我觉得有些耳熟。”   “哦?”段韶认真起来,“那你好好想想,在哪儿听过?”   韩子高微微皱眉,冥思苦想,好半天都没说话。段韶拿过茶盏来递给他,温言道:“不用急,先喝口茶。”   韩子高对他笑了笑,接过茶盏,慢慢地喝着,又继续苦苦思索。   段韶知道他如此郑重,是因为那人在接近顾欢,而他不希望顾欢受到伤害。段韶的心情也一样,因而对他更增好感。   房间里很安静,微风从窗外吹拂进来,带着暖熏的春意。韩子高一直在努力回想,段韶则感到疲倦,渐渐有了睡意。韩子高悄悄起身,替他盖上一张薄毯,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细心地带上了门。出了院子,他在外面的花间小径上徘徊漫步,继续低头冥想。   顾欢把自己的衣物分门别类地放进柜子,指挥两个拨来侍候她的丫鬟把屋里屋外的东西移动了一下,以方便她练武,然后便兴冲冲地跑去找韩子高。   从她住的院子到段韶的院子,最近的路必须经过花园。她一眼便看到了在那里缓缓踱步的韩子高,便开心地跑过去,“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韩子高抬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你义父倦了,我怕打扰他歇息,就出来赏赏花。”   “哦,那我陪你。”顾欢笑着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陪着他在花园中散步。   韩子高很享受这种兄妹情谊,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便与她缓步走去。两人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看着在空中轻舞飞扬的柳絮扬花,深深呼吸着淡淡的花香,都感到心旷神怡。   顾欢闲闲地说:“大哥,你为什么不愿像义父说的那样,恢复本来身份?你到齐国来生活,出任官职,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咱们不怕陈琐,你跟他也早就恩断义绝,更不用理他。”   “让我再想想,好吗?”韩子高温和地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好啊,这事不用急,你慢慢想吧。”顾欢当然不会逼他,“大哥,你想怎么做都可以,我都支持你。”   韩子高愉悦地点头,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他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顾欢,低低地道:“那个祢罗突住在哪里?你们还要见面吗?”   顾欢实话实说:“他住朝阳路的云来客栈,我们约好今天一起用晚膳。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韩子高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声音却很轻,“欢儿,我不能肯定,但是,祢罗突这个名字并不多见,我只听陈琐说过一次。他曾经在长安为质,跟周国高官交往甚多,因而知道一些他们朝中的秘闻。祢罗突是一个人的小字,他的大名,叫宇文邕。”   顾欢大吃一惊,“是周国皇帝?”   “对。”韩子高紧皱双眉,有些费解,“他甘冒奇险,到邺城来做什么?宇文护控制着朝政,他不过是一个傀儡,行事小心翼翼,处处仰人鼻息,成不了气候。他不在长安乖乖待着,却跑到敌国都城来,究竟有何企图?”   顾欢也不理解,“我想不出他的来意。真要打探什么,周国派探子潜入我国就行了,哪用得着他亲自来?身为皇帝之尊,他这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宇文邕一向行事谨慎,怎么会如此鲁莽?会不会只是名字相似?或许此人就只是祢罗突,而不是宇文邕,你说呢?”   “也许,但我们不可大意。”韩子高神情肃然,“欢儿,齐国的军力不及周国,近年来每况愈下。如今新皇初立,需要时间来振兴国力,宇文邕很可能是亲自来帝都探听虚实,以便制定对策。为今之计,宁可抓错,不能放过。”   “好。”顾欢立刻赞同,“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通知你义父,再由他调兵了。”韩子高拉着她,向府门飞奔,“快,你带上你的亲兵,我们直奔云来客栈。如果他是宇文邕,带的随从也不可能很多,我们应该能够对付。如果他不是宇文邕,只是普通的豪门公子,那就更不足惧了。”   “嗯,听你的。”顾欢跑到大门旁,在护卫房里找到了自己的亲兵。加上韩子高,他们总共只有十个人,却是精兵悍将,战力强劲。在顾欢的带领下,他们直奔朝阳路的云来客栈。   到了门口,顾欢跳下马,大摇大摆地进去,直奔二楼。韩子高紧随其后,跟着她上去。他们刚走上楼梯,店里的伙计便看见了,立刻奔去找来掌柜。   顾欢来到祢罗突住的玄字号房,敲了敲门,却没听到动静。她退后两步,抬腿就要踹过去。掌柜已经赶上来,扬声大叫:“官爷且慢。”   顾欢停住动作,转头看向他。   那个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一上来便打躬作揖,低声下气地说:“官爷,住在这里的客官已经退房走了。官爷昨晚曾经来过吧,那位客官临走时留下一封信,交代小人说,若是官爷来此寻他,便将信交给官爷。”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封好的信函,双手递了过来。   顾欢与韩子高对视一眼,便伸手接过,拆开封口,抽出信笺。   上面以楷书写着几行字,笔力雄健,却又婉转如意,颇见功底。   顾兄弟:见字如面。   昨夜一晤,得贤弟妙语连珠,慨赠墨宝,愚兄喜不自胜,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本欲与弟今日再叙,一醉方休,却忽得家书,催愚兄速速返回。无奈之下,愚兄只得匆匆起程,不能与贤弟面辞,憾甚。若他日有缘,能再次相见,愚兄定要与贤弟痛饮三杯,谢贤弟为兄指点迷津。   信末署着三个字,笔画清晰,一目了然,正是“祢罗突”。   韩子高一看便道:“肯定是他。”   顾欢对掌柜说:“你打开门,我们要进去查看。”   掌柜连忙答应,叫伙计开了锁,推开房门,躬身请他们进去。   里面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私人物品都被带走了,再也看不出丝毫蛛丝马迹。顾欢和韩子高在屋里转了两圈,便不再停留,大步走出客栈,骑上马离开。   走出路口,顾欢才问韩子高:“大哥,你看我们该怎么办,追吗?”   韩子高摇了摇头,“一出城,便是水旱两路,四通八达,你知道他们走哪条道?我看就算了吧,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必说与别人听了,连你义父最好都不要说,以免让他老人家又添忧思。听那个店里的伙计说此人在城中没待两天,应该也探听不到什么,就让他去吧。”   “嗯,好。”顾欢点头,却有些纳闷,“你说,他昨晚跟着我干什么?说迷了路,让我带他回客栈,看上去也不像是事先有所图谋,倒似临时起意,真是奇哉怪也。”   “有什么奇怪的?”韩子高微笑,“像你这么可爱的人,谁见了都想过来结交。”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顾欢忍俊不禁,“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谁会注意?”   “不然,大大不然。”韩子高摇头,“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你觉得人人都在看我,可今天那个祢罗突的眼里就只有你。若是不信,你回去问你义父。”   顾欢自然相信他的话,闻言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头,疑惑地说:“好奇怪,我有什么值得他看重的?”   韩子高看她满脸的孩子气,忍不住笑道:“你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明明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却总觉得自己平平无奇。”   “有吗?”顾欢连连摆手,“大哥,你和长恭都当得起这一赞誉,我却是很普通的人。”   “不,外表不重要。”韩子高温和地看向她,“你不是也一向这么认为吗?”   “是啊。”顾欢点头,有些感慨,“其实,长恭自幼并不被长辈所喜,很受轻视。大齐历代皇帝皆推行鲜卑化,喜后代子侄孔武有力,对貌似孱弱之人相当蔑视。显祖皇帝特别喜欢长恭的五弟,幼年时便将他带在宫中,亲手养大,十分宠爱。孝昭帝则喜爱长恭的大哥,自幼便接他进宫,与先皇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只有长恭,因生得过于柔美,一直被人瞧不起。他苦练武艺,勤习兵法,直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才逐渐被人看重,有了今天的成就。所以,相貌确实不重要,有人喜欢,便有人讨厌,并不是人人都会以貌取人的。”   “正是如此。”韩子高微笑,“欢儿,在长恭眼里,在大哥眼里,你都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无人能比。”   “我知道。”顾欢开心地说,“大哥,你和长恭对我最好了,还有义父和爹爹也很宠我,这跟相貌没有一点关系。”   韩子高欣慰地说:“只要你高兴,我和二弟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么说说笑笑的,顾欢便把宇文邕之事放到一边,暂且不去伤脑筋,与韩子高一同回到太师府。   名医吴谦已经给段韶把完脉,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医道、茶道、养生之道,气氛颇为融洽。顾欢和韩子高进来后,很客气地对吴谦抱拳为礼,然后便问起他给段韶诊脉的情形。   吴谦已年过半百,须发花白,脸上却一丝皱纹也没有。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仙风道骨,说话也不疾不徐,温和如春风拂面,“太师的身子表面看上去并无大碍,实则已大为不妥。老夫刚才向太师询问过,太师少年从军,直至今日,数十年来披肝沥胆,文襄武治,实是呕心沥血,却一直没有注意调理,以致生命本源渐渐枯竭,犹如涸泽而渔。若放任自流,很快便会酿成大患,直至油尽灯枯,无可挽回。”   顾欢本有些料到是这样的情形,却仍然吃了一惊。韩子高也十分讶异,看了看吴谦,再看看段韶,强忍着没有吭声。   吴谦捻着花白的三绺长髯,悠然道:“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君王众庶,尽欲全形。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因此,上工治未病,防重于治。太师今日召老夫前来问脉,当是领会了这番道理,令人佩服。现下太师的情形并不严重,病况只是初见端倪,若及时调节饮食,佐以药物,再辅以针灸推拿,假以时日,便可痊愈。”   “那太好了。”顾欢长出一口气,“还请先生施以妙手,为我义父诊治。”说着,她诚恳地躬身,长揖到地。   “顾将军无须多礼,这是老夫分所当为,义不容辞。”吴谦对她抱拳还礼,“太师乃我大齐栋梁,数十年保境安民,造福天下苍生,是百姓的再生父母。老夫能为太师尽绵薄之力,实乃三生有幸。但有所命,老夫无不听从。”   顾欢喜出望外,正要道谢,段韶在一旁笑道:“先生过誉了。我做这些事,也是分所当为,义不容辞,算不得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确实很容易疲倦,常常精神不济,本来以为是自己老了,也没在意,若不是欢儿坚持要请先生来替我诊脉,还不知有如此严重。”   吴谦看向顾欢,赞许地说:“顾将军年纪虽小,却心细如发,所言所行竟是暗合医道至理,令人钦佩。”   顾欢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嗫嚅道:“我没那么好,先生谬赞了。”   韩子高看她有些窘,赶紧转移话题,对吴谦拱手道:“我伯父的病就拜托先生了,请先生妙手回春。”   吴谦对他那绝世的容貌大为震惊,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微笑着点头,“老夫一定全力以赴。太师心胸开阔,豁达大度,于身子大有裨益,相信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顾欢听了,十分高兴。段韶疼爱地对她说:“外面春光明媚,正是好风景。你和你大哥出去散散心,别在这里闷坐着。我和先生手谈一局,然后咱们一起用晚膳。”   顾欢便听话地点头,“好。”   韩子高含笑起身,与她一起出了屋子。   两人有事要商议,想来想去,还是去了花园。那里视野开阔,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围有没有人,就能避免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顾欢挽着韩子高的胳膊,两人在花径间缓缓漫步,低声交谈。   韩子高问她:“你还能记起昨晚你们说了些什么话吗?”   顾欢便从祢罗突问路时说起,一直说到送他回客栈,在他房间盘桓了一段时间,喝茶,赏画,写字,聊天,最后离开。   韩子高凝神倾听,不时问些细节,在心里仔细推敲。想了一会儿,他仍然看不出什么破绽,便道:“你再回忆一下,昨晚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一句话也别落下。”   顾欢双眉微蹙,又细细地回想起来。忽然,她眼睛一亮,“只有那句话跟他有关。当时,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天,渐渐就说到了各国的当权者。他伪装是咱们齐国人,当然不能褒贬本朝君臣,跟我谈的都是陈国与周国。我们先说到陈琐,我自然没有好话,说他奸臣篡权,滥杀忠良,就是一副亡国之君相。他听得笑了起来,然后又谈到周国,自然就要提周国第一大权臣宇文护。我随口就说,宇文邕明明雄才大略,装了这么多年,也不嫌累。其实,他是皇帝,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羽翼渐丰,又有韦孝宽、杨坚等名将鼎力支持,要对付宇文护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明白他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韩子高听得很专心,“嗯,这确实与他密切相关。他听了之后怎么说?”   “他说,宇文护独揽大权,朝中大臣十有八九是他的人,宇文邕不过是傀儡皇帝,能奈他何?”顾欢撇了撇嘴,“我马上就说,这宇文邕也太过小心了。其实,朝中大臣有很大一部分不过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并不是宇文护的死党。依我之见,也不必左一个计策、右一个谋略地绞尽脑汁,就直接把宇文护召进宫,趁左右无人,一刀杀了便是。他是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宇文护一死,那边自然树倒猢狲散,肯定立刻向他表示忠诚。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亲掌朝政了。”   韩子高听得好笑,忍不住摇头,“你啊,简直就是鬼灵精,跟人家皇帝称兄道弟的也罢了,居然还给人家出主意,让他回去亲手暗杀权臣,真亏你想得出来。”   “难道这不是好计策吗?他们总是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其实最好的方法往往最简单,所谓大巧若拙,大象希形,大音无声,对吧?”顾欢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惫懒模样,耍赖地说,“我这是教他个乖,一般人哪里想得到?他出其不意的,很可能就成功了。他以后可得好好感谢我。”   “那是。”韩子高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宇文邕失了手,与宇文护斗个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齐国上下都要感谢你。”   顾欢笑得前仰后合,“是啊是啊,总之,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有人要感谢我。”   韩子高听了这话,却有些笑不出来了,“欢儿,你这话固然有理,可反过来说也一样,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有人会恨你,你明白吗?”   “明白。”顾欢笑容一敛,郑重地道,“大哥,我断定宇文邕一定会成功的。宇文护看似强大,其实是草包一个。你看他想尽办法,联合突厥与陈国,还逼宇文邕娶了突厥公主做皇后,以借突厥之力,却一直没办法吞并我们齐国,由此便可见一斑。若是宇文邕亲政,他深谋远虑,绝不会做鲁莽之事,不打无把握之仗,我们便可从中斡旋,与他缔结盟约,说不定是一个新的契机。你说呢?”   这一席话说得轻描淡写,平平无奇,韩子高却觉得犹如黄钟大吕,震荡人心。他深深地看着她,久久无语。顾欢眨动着小鹿般乌黑闪亮的大眼睛,询问地看向他,像是对自己刚才那番话没有把握,很想听听他的意见,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欢儿,你说得很好,真叫人不敢相信,这些见解会出自一个小姑娘的口中。”韩子高抬手抚了抚她的脸,眼里荡漾着浓烈的喜爱疼惜之情。   顾欢看着他,感觉有些恍惚。   淡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他,让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仿佛有着重重旋涡,让人不由自主地陷溺进去。顾欢发了一阵呆,赶紧甩了甩头,这才清醒过来,笑道:“大哥,你真是魅力无穷。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你听了可别生气。”   韩子高温柔地说:“不生气,你问吧。”   顾欢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道:“我听说,侯景之乱时,那些叛军杀红了眼,根本没了人性。他们本来也要杀你的,可一见到你,手中的刀便掉落在地,都不忍心杀了。这是真的吗?”   韩子高抚了抚她的头,微笑着说:“事情是有的,不过到后来就越传越变样了,当不得真。”   “哦。”顾欢点头,“大哥,我只是一时好奇,以后再也不会问了。”   韩子高很自然地揽着她的肩,慢慢向湖边走去,轻声道:“没关系。你是我妹妹,想知道大哥什么事,都可以问。”   “那……”顾欢仰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等长恭回来,郑妃肯定也要跟来。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动了心,日复一日地深陷其中,已是难以自拔。这事肯定让你深感困扰,我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你看,我能做点什么来帮你?”   韩子高呆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事实在棘手,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郑妃身份贵重,年纪又轻,能嫁给长恭,一定满怀欣喜。可几年过去,却依然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心里很苦,我能理解。但我没办法接受她,这你是清楚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聋作哑,对她的感情不予回应,让她能渐渐放下那心思。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量不伤她的自尊便是。”   顾欢听罢,长长地叹息道:“也只好这样了。” ------------   第60章   郑妃转过头去,看向碧波荡漾的水面和万里无云的蓝天,慢悠悠地说:“这是个华丽的樊笼,我只怕就要在此受困一生了。”   高长恭在一个月后回到邺城,郑妃自然是一起过来了。府里的下人有一半被遣回兰陵郡,高长恭只让管家挑了一些精明强干的心腹仆从跟来。   他们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入邺城时,并没有引起百姓的注意。邺城太繁华了,来往客商成群结队,入朝或外放的官员也时常来来去去,高长恭没有大张旗鼓,而是静悄悄地入城,因而并不引人注目。   一行人进入兰陵王府后,分别安顿下来。   顾欢与高长恭都住在绿漪阁。郑妃则住进了过去高长恭单身时住的白云轩,与韩子高住的清澜阁相距甚远。白云轩是府中最好的处所,这是顾欢叮嘱老总管高平安排的。无论如何,她都尊重郑妃的正室地位,虽然在感情上不能让出自己所爱,但至少得保证郑妃在生活上不受委屈。   郑妃对这样的安排并无异议,只是笑容越来越少,眼中的神情越来越凄婉,让人看了很为她难过。   高长恭回来后,高俨立刻交代了许多政务给他。顾欢与韩子高也很忙碌。人人早出晚归,府中常常只余郑妃这一个主人。偶尔有其他王府的王妃或高官的诰命夫人请她去叙话聚会,其他日子,她就只能在府里待着,成天无所事事。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暖风微熏,令人心神荡漾。郑妃默默地走在湖边,看着不远处那高高的铜雀台,眼神迷茫,惘然若失。   翠儿仍然忠实地跟在她身边,却稳重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么莽撞。这几年的沉闷生活消磨了她的锐气,更打压了她的气焰,让她不再试图挣扎,只能无奈地安于现状。   郑妃走到亭子里坐下,翠儿立刻张罗着端上茶点。郑妃歪在香妃榻上,恹恹地看着水面。   忽然,一个匆匆从湖边经过的高挑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痴痴地看着那个让她迷恋不已的人,眼中的火焰如夏日艳阳,炽烈灼热。   韩子高立刻感觉到了,转眼一看,便放慢了脚步。他一直努力避免与郑妃单独相处,更不愿接近她,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可是,此刻既然遇上了,他总不能视而不见,只好微笑着对她微微躬身,以表敬意。   郑妃精神一振,立刻坐起身来,扬声道:“顾公子,请过来喝杯茶吧。”   “多谢王妃,可是……”韩子高有些为难,“王爷那边有事,下官须得即刻前去。”   “只略坐片刻,应当无碍的。若是王爷见怪,妾身替你去领罪。”郑妃索性站了起来,作势要过去亲自邀请。   “不敢当。”韩子高便不再坚持,缓步走过来,温和地说,“既如此,下官便稍坐片刻。”   郑妃顿时容光焕发,马上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姿态,款款坐下,满怀爱意地看着韩子高走上前来,隔着石桌,坐到自己对面。   翠儿见机得快,立刻招呼旁边侍候的那些婢女,带着她们远远退开。   郑妃满面春风,提起桌上的小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韩子高连忙双手扶着杯子,礼貌地说:“有劳王妃。”   “顾公子别客气。”郑妃巧笑倩兮,本来普通的相貌便有了几分俊俏。   韩子高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缓缓将杯子放到桌上。   郑妃直盯着他,脸上笑吟吟的,却不吭声。   韩子高如坐针毡,只得顾左右而言他。他往外面看了看,淡淡地道:“王妃没事就多出来走走,这儿风景优美,心情也会好很多。”   “好,既是顾公子这么说了,妾身自然会勤来走动。”郑妃微笑着说,“还请顾公子也多来陪妾身坐坐,一起品茗赏花,方见风雅。”   韩子高婉转地说:“下官身不由己,有公职在身,很难得着空闲,恐怕无暇陪王妃吟风弄月,还请王妃见谅。”   郑妃脸色一黯,随即强笑道:“既是如此,妾身自然不能强迫。顾公子,后日是妾身生辰,妾身想邀顾公子一起出去走走,顾公子能赏妾身这个薄面吗?”   “王妃言重了。”韩子高连忙欠身,“原来王妃大寿将至,这是好日子,理应禀明王爷,庆祝一番。”   郑妃苦笑,“年华似水,转眼即逝,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妾身年满二十,就快老了。嫁过来四年,却始终得不到丈夫的心,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用尽心力手段,不但没有一点用处,反而枉做小人。顾公子,妾身觉得累极了,现在一颗心已另有所属,却不知该如何才好。请顾公子教我,妾身应该怎么办?”   韩子高隐隐叹了口气,温柔地说:“如果那人也喜欢王妃,下官倒是可以帮忙。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郑妃看着他,渐渐两眼放光,忽然一咬牙,什么也不顾了,激动地说:“顾公子,妾身嫁入王府四年,却仍是清白之身。自三年前见到公子,妾身便情根深种,再难自拔。若顾公子不嫌弃妾身曾嫁作他人妇,妾身立即向王爷禀明,下堂求去。妾身若能与顾公子结为连理,便是吃糠咽菜,当牛做马,也甘之如饴。”   韩子高被她热烈的表白惊呆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立刻起身,对她长揖到地,诚恳地道:“下官谢王妃错爱。不瞒王妃说,下官早已心有所属,毕生难忘,实难再与他人有情。王妃,今日之事,下官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也请王妃当它从未发生过。王妃冰雪聪明,贤雅通达,今后定能觅到良人,届时下官定会说服王爷,助王妃得偿所愿。”   郑妃顿时怔住,脸色渐渐苍白,无力地说:“顾公子,妾身对公子一片真心……”   韩子高微微低头,轻声说:“王妃冰清玉洁,身份高贵,能对下官折节眷顾,实是下官三生有幸。下官对王妃十分感激,却委实不能接受。若下官适才之言有得罪之处,还请王妃海涵。”   他言辞恳切,神情温柔,虽是低声下气,一举一动间却仍散发着无穷魅力。他微低着头,郑妃只能看到他那优美的脸部轮廓。那长长的睫毛如蝴蝶般一扑一闪,她的心弦也在起起落落,阴晴不定。   静了很久,郑妃才苦涩地道:“你去吧,是妾身不安于室,自取其辱,与公子无关。”   “不不,王妃并没有错,切勿自责。”韩子高再度抱拳,诚恳劝解,“其实,王爷也很无奈。他情有独钟,不肯有负欢儿,却又碍于皇命,只得辜负了王妃,为此也很内疚。欢儿更是对王妃满怀歉意,下官身为她的兄长,对王妃亦觉抱歉。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王妃半分错处都没有。还请王妃放宽心怀,善自珍重,以待将来。”   “将来?我还有将来吗?”郑妃转过头去,看向碧波荡漾的水面和万里无云的蓝天,慢悠悠地说,“这是个华丽的樊笼,我只怕就要在此受困一生了。”   韩子高心下恻然,轻声劝道:“王妃别这么想,世事难料,总会有转机的。”   郑妃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伤感之情收敛许多,转头对他笑了笑,“多谢顾公子开解妾身。王爷不是有急事找你吗?顾公子去忙吧。”   韩子高虽然有些担心,却也不便多说什么,便拱手道:“多谢王妃,下官告辞。”   郑妃微微点头,看着他从容转身,沉稳地离去,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来。   翠儿这才过来侍候,见郑妃神色有异,连忙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是顾公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郑妃神情凄然,微微摇了摇头,忽然说:“翠儿,吩咐他们备车。你去收拾一下,我想去常山寺住上几日,参禅拜佛,以求心安。”   “是,我这就去。”翠儿立刻指派婢仆随从准备马车,然后亲自收拾好随身需用的物品,侍候着郑妃上了车,出城而去。   其实,韩子高对郑妃说高长恭有急事找他,并非托词,那边确有紧急军务要他赶去商议。   去年底,宇文护听闻齐国太后暴卒,皇帝下罪己诏宣布退位,少年新君仓促登基,便认为齐国必定内乱,应趁机讨伐,便派兵东侵。   正月,斛律光还以颜色,率军在汾北修筑平陇、卫壁、统戎等十三城,拓地五百余里,胡汉百姓有万人来归。   周国宇文护派柱国将军普屯威与郧州刺史韦孝宽率步骑万余进攻平陇。斛律光凛然不惧,与之大战于汾水之北,很快便击败周军,俘杀千余人。   周国又派出柱国将军纥干广略图攻宜阳,斛律光率步骑五万驰援,与周军大战于城下。齐军骁勇,大败周军,并乘胜追击,夺取了周国的建安等四戍,俘获周军千余人后凯旋。   三月,周国大司马、齐殇王宇文宪亲率两万精锐自龙门而出,进攻齐国。当地驻守的齐将新蔡王王康德心生惧意,不战而逃。宇文宪随即渡过黄河,在两天内连夺齐国的伏龙等四座城池,后又攻克张壁,将里面的军粮收为己用,把城垒夷为平地。斛律光此时正率领大军围困汾州,远在华谷城,来不及支援。   接着,宇文宪又亲入两乳谷,袭克齐国的柏社城,继而进军姚襄。齐军在城中固守不出。宇文宪便派柱国将军谭公会修筑石殿城,声援汾州。   斛律光见周军来势凶猛,恐己方军力不足,遂向朝中奏报,请求支援。   高俨接到奏疏后十分冷静,立刻决定派遣段韶和高长恭一同前往抵御。   齐国三大名将尽出,声势惊人。若是大败而归,不但国土有损,百姓遭殃,国家的体面更是荡然无存,段韶与高长恭便在出征前详细计议。韩子高与顾欢均是大将军,自然要参与其中。   定下进军方略,已是夜幕低垂,他们各自回府,准备第二日驰赴军营,率大军出征。   回到府中,高长恭得知郑妃去了常山寺,说要在那里小住一阵,参禅礼佛。他满脑子都是国事军事,不疑有他,只派人去告知王妃,自己将离开邺城一段时间,请王妃多多保重。   当夜,王府中一片忙碌,高长恭的兰陵十八骑自然随他出征。顾欢和韩子高的亲兵也一样,大家都在收拾行装,检查马匹甲胄兵器,到子时方才睡下。   这是自洛阳大战后高长恭首次与顾欢同赴沙场,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紧紧搂着她,与她缠绵相吻,却没有求欢。他们要保存体力,以应付明日的长途行军。   当晨曦初现,他们便起身了,迅速洗漱完毕,顶盔贯甲,然后骑上战马,离开邺城。   黎明的微光中,巨大的都城仍在沉睡,只有一些人家的屋顶上冒出袅袅炊烟,却很少看到有人走动。他们这支队伍沉默地走过宽阔笔直的大道,向西门而去。   守城士卒手持长戈,肃立在城门两侧,无声地向他们致以军礼。高长恭抬臂还礼,纵马疾驰而出。   他们在城里怕扰民,都没有策马奔驰,一旦出城,便即刻加速。铁蹄踏在石板道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犹如疾风骤雨,令人感到振奋。头盔上的缨穗在风中飞舞,与扬起的马鬃相互映衬,在飘浮的薄雾中呈现出如诗如画的美。   顾欢与韩子高分别居于高长恭的左右两侧,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着他,很快便到达西郊大营。   不久,段韶也来到营中。   领军将军尉相愿已经率五万铁骑整装待发。段韶与高长恭抵达后,立即登台视察,见军容严整,斗志昂扬,都感到满意。   与过去的每次出征一样,两人没有繁文缛节,更不多说废话。段韶对高长恭点了点头,高长恭便干脆利落地命令:“即刻进发,每日行四百里,若未达至,不得宿营。”   下面的将士齐声答道:“领命。”   高长恭一挥手,便跳下台去,翻身上马,率先驰出辕门。段韶在他身侧,顾欢、韩子高与尉相愿等大将紧随其后。五万铁骑井然有序地列队而行,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路山地颇多,他们尽全力迅速前进,终于在第三天赶到了西部边境的骁谷。   这里有一座柏谷城,是周国所建,居于险绝之地,高有千仞,城墙均以大石筑成,易守难攻。段韶与高长恭命大军在五里外扎营,歇息一晚,次日一早便率领几位大将前去察看地形。   但见数座高山拔地而起,陡峭险峻,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迂回上山。他们在途中草草吃了些干粮,并歇息数次,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艰难地攀上谷口外的一座高山。几个人小心地隐在巨岩后面,看着对面山峰上的那座城垒。   山上都是石头,贫瘠荒芜,只从积了些薄土的石缝里稀稀落落地长出几棵歪歪扭扭的小树,把陡立的峭壁点缀出几分寥落的春意。   隔着狭窄的深谷,柏谷城与他们所在的山峰遥遥相对。他们穷尽目力,也只能隐隐看到城垒的大致形状,以及城上城下那些正在活动的周军。离得太远,人人看上去都小如蝼蚁,很不真切。   从山下只有一条小路通往那里,经过城边,通向汾北或河西。城后是千丈绝壁,猿猴难越。城垒依山而建,不但扼守着这条交通要道,而且是周国深深楔入齐国的一颗钉子。   段韶感叹,“从当前的形势上看,汾北与河东都是我大齐所有。这柏谷深入我国,平日倒罢了,战事一起,便成大患。如果我们不能打下柏谷,而是绕过它去增援明月兄,城中周军完全可以伺机抄我们后路。战事平息之后,它也会变成痼疾,对我大齐十分不利。”   其他人听了,都连连点头。   高长恭观察了一会儿,轻声说:“这城临险而建,山路又窄,不大好攻。如果自下而上仰攻,他们只要守在城上放箭,放滚木檑石,我们就会伤亡惨重。看这情形,说不定几天都打不下来。如果他们的援军赶到,我们就更难应付了。明月兄那里急待增援,我们不能在这里被拖住。”   “嗯,是这样。”段韶略施片刻,便道,“他们的援军应该从南边而来,如果我们断其要道,救兵就来不了。你们看,那柏谷城地势虽然很高,但城中却很狭窄。如果我们先用火弩去射,再发动攻击,必定能迅速拿下。”   高长恭想了想,不由得笑道:“果然好计。”   韩子高立刻说:“卑职愿做先锋,率火弩手先上。”   顾欢随即求战,“卑职愿率攻城队协同。”   段韶笑了,“你们这两位小顾将军倒是抢得快。”   高长恭环视着身旁这几位跃跃欲试的将军,便下令:“相愿,你率三万人马去断南道。大哥,你带火弩手,我和欢儿率攻城队协同。太师率队在山下督战。”   尉相愿、韩子高与顾欢立刻答道:“是。”   段韶爬了这么久的山,已然觉得心口有些不适,这时也不逞强,轻笑道:“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我就坐山观虎斗吧。”   高长恭傲然地说:“我们是虎,他们是虫。”   段韶忍俊不禁,“对,是这样。”   顾欢心细如发,对段韶的身体比较担心,这时发现他说话气促微喘,脸色也有些发白,嘴唇略紫,似乎是心疾发作的前兆,不由得大骇,立刻关切地道:“义父,我们这就下去吧。长恭,你背我义父下山。”   段韶正要说不用,高长恭已经注意到他脸色不好,马上说:“太师,我们走。上山容易下山难,你身子似有不适,还是我来背你吧。”   韩子高也道:“是啊,太师,战事将起,你可千万不能有何闪失。我和二弟轮流背你下山,不妨事的。”   几个人二话不说,便把段韶搀扶着,硬放到高长恭背上。   山势险峻,对面还有敌人,段韶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而且他确实感觉已筋疲力尽,料想自己多半难以支撑着下山,便只好听他们的话,由着高长恭将自己背下去。   尉相愿和另外两名副将在前面先行,高长恭跟着,韩子高和顾欢在他身后保护,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慢慢下山。   走到一半,高长恭已是汗如雨下,脚下却依然稳健,一步一步踩得很实,尽力不让段韶感到颠簸。   韩子高在后面轻声说:“二弟,我来吧。”   高长恭却道:“山道狭窄,换来换去的太危险,也太折腾。我没事,大哥不必担心。”   他们很自然地称兄道弟,前面走着的几位将军均是心中惊讶,对那位美得不似凡人的突然冒出来的大将军不禁刮目相看,只是表面上努力控制,都没有表现出异样来。   段韶揽住高长恭的肩颈,对他很是过意不去,心里却暖融融的,十分感动。不过,负重走这样艰险的山路,最忌分心,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稳住身形,不给高长恭添乱。   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才到达山脚。   黄昏的风轻轻吹过,带着丝丝凉意。高长恭已是汗透重衣,这时迎风而行,感觉舒爽,顿时精神一振,坚持着继续往前走。   段韶轻声说:“长恭,已经到了平地,放我下来吧。”   高长恭仿若未闻,一直走到他们留在山下由亲兵看守的战马前,这才慢慢把他放下。韩子高与顾欢搀扶着段韶,看着他稳稳地站到地上,没有什么异样的情形出现,这才放下心来。   高长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与他们一起骑上马。一行人轻快地往齐军营帐走去,心里满是临战前的兴奋与自信。   夕阳将他们的身形染成耀眼的金色。有一队大雁在天上排成人字,向北飞去,间或发出几声长长的鸣叫。空气中有淡淡的微熏,是营帐中柴草燃烧的气息,给人踏实的感觉。   高长恭愉快地对段韶说:“我喜欢军营,就像是回到了家。”   “是啊,我也一样。”段韶含笑点头,“觉得军营更像自己的家。”   其他几位将军也纷纷表示赞同。   顾欢走在韩子高身边,对他笑道:“我也喜欢军队。这里充满豪气、义气、侠气,大家相处得也单纯,是非善恶分明,日子过得很开心。”   韩子高轻轻颔首,“是啊,我也一样,情愿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不喜欢在朝堂上跟人耍手段,斗心眼,太累,没意思。”   顾欢感同身受,点头称是。   回到军营,他们到大帐里坐下,继续商议行动细节。   韩子高肃然道:“刚才在山上,其势不容多言,因此卑职未能尽述心中所想。卑职以为,火弩队与攻城队不必分开,因为弩箭并不要求射术有多强,只要会操作就行,我们又用火弩,那就更不必要求精准,只要射上城垒或城中便可。所以,我们可以从苍头、犀角两队中挑选射术较佳的人组成火弩队,同时也是攻城队。他们先用火弩,待敌人难以招架之时立即冲锋,便可一鼓作气,攻上城头。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避免两队之间的衔接出现疏漏,行动可确保成功。”   尉相愿等几个将领听了他的话后,纷纷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高长恭却摇了摇头,“大哥,火弩队一旦发起进攻,必然会受到城上敌军的密切注意和猛烈反击,很难在接下来的攻城中一举建功。因此,我认为一定要分成两队,火弩队击溃敌人的防御和斗志,同时吸引敌人的大部分攻击,攻城队再突然冲上,定可打他们一个冷不防,成功的把握要大得多。”   顾欢立刻附和,“对,大哥,我认为长恭说得对。以目前的态势来看,分成两队应该是最好的用兵方略。”   韩子高便沉吟起来,在心里反复盘算着两种战法的优劣。   段韶微笑道:“愉儿,咱们人多,兵力上不用省。火弩队发起突袭,打乱敌人阵脚,攻城队便发动强攻,定可迅速拿下城垒。”   韩子高本是存了些私心,希望由自己身先士卒,全力拿下柏谷,这样,高长恭与顾欢就不必上前线冒着矢石冲锋了。但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并不能取得其他人的首肯,他也就不再坚持,笑着点头,“那好吧,我这就去挑火弩手。”   “相愿,你陪顾将军去。”高长恭站起身来,“欢儿,我们去选人,组攻城队。”   顾欢点头,却没忘了关照段韶,“义父,你先用膳吧。今晚早些歇息,不用等我们了。打仗的事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   高长恭立刻附和,“对,太师,你去用膳,然后歇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段韶欣慰地说:“好,你们去吧。有你们在,我很放心。”   几个人便各自忙碌去了。   凌晨,尉相愿率几个校尉,带着三万人马向南疾行,到预定地点去截断南面的交通要道。高长恭他们则按计划直奔骁谷。   仿佛是老天有意相助,一早便起了薄雾,越往谷中走,雾气越浓,从山上根本看不清下面的动静。韩子高率领一百名火弩手轻装上阵,只带着强弩、箭矢和引火之物往山上迅速攀去。在他们身后不远,便是高长恭与顾欢率领的五百人攻城队。   前后两队人都借助地形的掩护,艰难地在小道旁崎岖不平的石块间穿行,如水银泻地,没让敌人察觉,便上到柏谷城附近。   段韶带着五千骑兵守在谷口,仰望着雾岚中的山形与若隐若现的城垒,偶尔看一眼旁边的计时沙漏。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他便对旁边的擂鼓手下令:“击鼓。”   那个彪形大汉举起粗大的鼓槌,猛地砸向庞大的战鼓。   立刻,咚咚的鼓声骤然响起,在山壁间激荡,一声声震撼人心。 ------------   第61章   柏谷城自建成后,因地势险绝,易守难攻,从来没有被袭扰过。   山间的雾霭如轻纱般缭绕,阳光丝丝缕缕地洒下来。山谷间弥漫着宁静与和平,让人的精神不知不觉地便松懈下来。   当急骤的战鼓响起,柏谷城中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片寂静。韩子高已经率领火弩队到了有效射程,当即下令:“射。”   矢端系以火瓤,以强弩射出,便是火弩。一百名弩手分成两批,不间断地轮流发射。顿时,火流星如雨般飞向垒上与城中。   城中一片哗然,有数人大呼:“齐军来啦,齐军来啦……”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满是惶急。   这里并不是只有周国官兵,还有一些武官的家眷,主要是妾侍,这时也吓得在城中乱跑,不断哭叫,尖厉的声音如硬物划过金属表面,刺人耳膜,更瓦解军心。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城上仍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射出的箭稀稀落落,对准的都是韩子高这边,却大都被巨石所阻,不具杀伤力。   高长恭率攻城队埋伏在另一边,看到这种情形,便决定提前进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与身边的顾欢交换了一个眼色,他抽出腰间宝刀,低喝一声:“上。”便率先冲了出去。   顾欢紧随其后,飞身扑向城垒。   其余五百名战士均是从苍头、犀角队中挑选出的勇健之士,悍不畏死,势如猛虎,跟着他们冲了上去。   山下战鼓密如急雨,让每一个齐国将士都听得热血沸腾。他们呐喊着冲到城垒下,有的搭起人梯,有的用嘴叼着刀,手脚并用,利用岩石的凹凸不平,飞快地往上攀爬。   韩子高见他们提前发动,立刻急催火弩手:“快,全部对准城上的周军发射。”   这些火弩手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瞄准城上不断发射。   他们的箭矢以硬弩发出,不但速度快,准头也比普通弓箭强得多。一轮箭发出去,便能射中城上二十来个周军。有的虽然没伤到要害,可火势迅速在他们的衣服上燃烧起来,使他们忍不住惊叫,或倒在地上翻滚,或使劲拍打身上的火苗。有的则被一箭毙命,倒在地上,火焰却未熄灭,将他们的衣服和身体烧出刺鼻的糊味,使其他周军更是心胆俱寒。   直到这时,城中的周将薛敬礼才赶到垒上,大声指挥周军放滚木檑石。可为时已晚,齐军将士纷纷翻上城垒,杀声震天,向他们冲了过去。   两军混战在一起,韩子高立刻命令火弩手不再往城上放箭,而是继续向城中发射。   除了一些石屋外,城内的大部分木屋都燃起了熊熊大火,许多人都在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惊叫、哭泣、咒骂声不绝于耳。   柏谷城自建成后,因地势险绝,易守难攻,从来没有被袭扰过。城中兵将高枕无忧若干年,都很懒散,根本没有斗志,此时突然遇到声势惊人的强攻,顿时一片大乱,简直是不战自溃。   高长恭是第一批冲上城垒的。他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手中宝刀在阳光下闪烁着绚丽的光芒,而绝美的容颜中满是肃杀,犹如天神降临,气势如虹。   不远处的周军看了,顿时呆在那里,竟没有冲上去兵戎相见。   高长恭冷冷一笑,如旋风般扑了过去,刀锋过处,血花飞舞。几个周兵惨哼一声,几乎同时倒毙在地。   顾欢慢他一步,在不远处也跃到垒上。她挽了一个刀花,使招“风雨战八方”,便将身前的三个周军尽数杀成重伤。她没有停留,迅速向前冲去,手中刀光闪烁,与敌人斗在一起。   几个冲上城的齐军全都如此,为后续上来的兄弟杀出一条血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   很快,五百攻城队员有四百余人冲了上来,顿时将垒上敌人杀得溃不成军。   高震率领一个小队,在其他战友的掩护下迅速冲下城垒,打开了城门。   火弩手已停止发射。韩子高早就手痒了,立刻拔出腰间佩刀,率领后续上来的一个千人队冲进大门,往城中杀去。   周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扔下兵器投降,只有少数人尚在负隅顽抗。   高长恭擒住周将薛敬礼,便与顾欢会合,并肩杀下城去。二人平日里便在一起习练刀法,这时双刀合璧,所向披靡。   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员周将,身披甲胄,手执长戟,使出来大开大合,颇为凶猛。   高长恭当先疾扑,与他的长戟缠斗。顾欢身法轻灵,在他的四周游弋,冷不丁地突出奇招,尽是往他的致命要害处招呼。   四周杀声阵阵,兵刃相击声、刀斧砍进身体的咔嚓声和死伤者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绝如缕,让周兵越发沮丧。齐军却是气壮如牛,人人奋勇当先,不肯落后。   那周将虽是骁勇,却终究敌不过高长恭与顾欢的联手夹击,听着周遭的动静,更是心乱如麻,渐渐便左支右绌,节节败退。   高长恭与顾欢乘势舞刀疾进,分攻他的上下三路。顾欢着地滚去,一刀砍在他的右腿上。那周将右膝一软,便跪倒在地。高长恭疾伸左手,一把握紧他的戟杆,右手刀便劈向他的脖颈。   那周将见势不妙,立刻放开手中长戟,顺势向下倒去。高长恭的刀势微变,疾速落下,直没入那周将的颈中,斩断他的咽喉。就在这一瞬间,那周将的右手拔出一柄短剑,向不远处的顾欢奋力掷去。   这是濒死一击,其势如电,顾欢向外急滚,却无法完全避过。   电光石火间,高长恭放手弃刀,鱼跃扑出,挡在顾欢前面。   短剑插进了他的左上臂,直没至柄。刃尖从另一边透出来,又划伤了肋部的皮肉。他跌在地上,伤处血如泉涌,却咬着牙没有吭声。   顾欢从地上飞快起身,扑了过去,焦急地扶住高长恭,仔细察看他的伤势。   旁边有周军惊惶地大叫:“严将军死了,严将军被齐军杀了。”   顿时,这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周军再无斗志,全部向齐军投降。   原来,高长恭与顾欢联手杀的,便是柏谷城的主将。   顾欢根本没再留意周围的动静,全心都放在高长恭身上。接照常理,她应该把短剑拔下,立刻给伤口上药并包扎,可她几度伸手握住剑柄,却无论如何拔不出来。看着伤处血肉模糊,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忽然变成了单纯的女孩,忍不住落下泪来。   有齐兵奔去禀报韩子高。他一听便急了,马上冲了过来。   高长恭神志清醒,只是感到阵阵剧痛袭来,血流不止更让他的脸色渐渐苍白。他却没有呻吟,反而安慰顾欢:“欢儿,我又没伤到要害,你不用担心。快,替我拔出剑来,给我裹伤。”   顾欢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便狠着心,将手再度伸向插在他胳膊上的剑柄。   就在这时,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过去,韩子高温柔的声音响起:“欢儿,二弟就交给我吧。”   顾欢如遇救星,抬头看向他,双眼泪光闪烁,忧急之情毕现。   韩子高对她笑了笑,随即一手按住高长恭的右肩,一手握住剑柄,低沉地道:“忍着点。”便猛地拔出了短剑。   高长恭闷哼一声,便咬紧牙关,强忍着伤处的剧烈疼痛。   顾欢的脑中一片混乱,竟然想用手去堵住他的伤口,阻止鲜血狂涌而出。   韩子高一手挡住她,一手从怀中掏出金创药,飞快地按在高长恭的伤处,随即用布条将他的胳膊裹好,又处理了肋部的伤势。   顾欢的脸上有几处尘土,身上沾着敌军的血迹,手腕在刚才的翻滚中也有擦伤,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可高长恭却觉得此刻的她非常美。他枕着顾欢的臂弯,微笑着说:“欢儿,我没事,你别哭。”   顾欢点了点头,用衣袖狠狠地擦去眼泪,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韩子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柔声道:“你守着二弟,我去叫人扎个担架,抬他下山。”   “好。”顾欢感激地看向他,“大哥,谢谢你。”   “这是什么话?”韩子高略带责备,“当我是外人吗?”   “当然不是。”顾欢破涕为笑,“你是我们的大哥。”   “这才对。”韩子高笑着,起身匆匆离去。   这时,随同进攻的兰陵十八骑也纷纷从各处赶来,围在两人周围,严密保护。   高长恭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忽然笑容一敛,问道:“还有几个人呢?”   高震深吸口气,冷静地说:“高晋、高节、高益、高丰重伤,但无性命之忧,高伟阵亡。”   高长恭微微一颤,眼中有了一丝悲痛。他缓缓地道:“你去对他们说,必须将军中阵亡的弟兄都带下去,一个也不能扔下。”   “是。”高震立刻跑去传令。   高长恭沉默了一会儿,低沉地道:“你们十八人跟我多年,情如兄弟。高伟为国捐躯,虽死犹生。下山之后,我会将他运回兰陵,厚葬。”   围在他身边的十二个人单膝跪下,齐声说:“多谢王爷厚爱,属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们都起来。”高长恭看着他们身上的斑斑血迹,关切地道,“你们是不是都带着伤?赶紧去医治。”   高强赶紧说:“身上的血都是敌人的,我们只有些小伤,已经上药,不碍事了。”   “那就好。”高长恭忽然想起,问他们,“有人下山通知太师吗?”   “有,顾愉将军派人去了。”高强清晰地答道,“鼓声已息,太师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胜利了。”   “很好。”高长恭放心地笑了。   顾欢安静地听他说完公事,这才轻声说:“长恭,你歇会儿吧。有大哥在,一定会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当当的,你不用太操心了。”   “嗯。”高长恭知道韩子高的才干,便道,“好,我不管了,都交给大哥处置吧。”   说话间,韩子高已经找人拆了床板、门板,做成数十副简易担架,将重伤员抬下山去。他亲自带着担架和薄毯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高长恭抱上去放好,微笑着说:“二弟,你先下去养伤,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高长恭经过激战,又受了伤,这时放松下来,觉得再也没了力气,便微微点了点头,“有劳大哥了。”   顾欢对韩子高说:“大哥,我在山下等你。”   韩子高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多照顾二弟。”便将他们送出城垒。   兰陵十二骑分成三拨轮换,抬着担架一路不停,很快就下了山。   段韶仍然等在那里,没有回营。除了先前下来报信的士卒外,高长恭他们是第一拨下来的人。段韶一看是高长恭的随从抬着担架,顾欢紧随在侧,便吃了一惊,立刻急步上前,“是长恭吗?伤得要不要紧?”   顾欢跑过去扶住他,怕他忧心伤身,便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胳膊上中了一剑,没有伤到筋骨,不妨事。”   高长恭正在昏睡,迷迷糊糊地听到两人的对话,便醒了过来,提着气说:“太师,我没事,只是皮肉之伤而已。”   段韶走到担架旁,仔细察看了他的伤势,见确实不在要害之处,这才放下心来,温和地道:“你先去军营歇着,等这边诸事一了,便送你回邺城养伤。”   高长恭振作起精神,笑着说:“小伤而已,我依然可以留在军中。”   “好了,听话,别太固执。”段韶给他把毯子拉起来一些,轻柔地掖好,便对抬着担架的兰陵诸骑摆了摆手,“送你们主子回营吧,让军医给他好好治伤。”   “是。”那十二人一起答应,便平稳而迅捷地向前走去。   顾欢挽着段韶的胳膊,关切地道:“义父,你也跟我们一起回营吧。柏谷城中有我大哥在,他身经百战,处置这些事情驾轻就熟,应无大碍,你就别在这大太阳底下站着了。谷中的风又大,这冷热交煎的,好人都要弄出病来,更何况你的身子还不大好。”   段韶疼爱地看着她,轻声说:“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我身为主帅,怎么能躲在后方?你先陪着长恭回营吧,我在这儿等他们下来。”   顾欢想了想,便顺从地点头,放开了他的手臂,向前面的担架追去。   他们回营后不到半个时辰,山上的其他伤员也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军医们忙碌不堪,高长恭便叫他们去医治别人,然后起身硬撑着走回自己的军帐。   按照官职品级,他和段韶都是一人一顶帐篷,其他四品以上将军是两人一顶,韩子高与顾欢因为是“嫡亲的堂兄弟”,便被安排在了一起。高长恭的心里略感郁闷,却也不愿违反军纪,夜里只得独宿。此时,顾欢与高强将他搀进帐中,扶他躺下,便坐在榻旁陪着他。   高强是聪明人,立刻出了帐篷,和另外几个随从轮换着在外面值守,不让别人来打扰。   高长恭拉过顾欢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轻轻地道:“欢儿,陪我躺一会儿吧。”   顾欢看了看门口的帘子,心里虽然很想睡下去,却终究有所顾虑,只得温柔地说:“万一有人进来探望你,见我们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你睡吧,我还不困,就在这儿坐坐。”   高长恭知她说得有理,便道:“那你回你自己帐中歇着,我没事的,睡一下就好了。”   顾欢失笑,“若不是你受伤了,咱们现在哪里能歇着?后续的事多着呢,布置柏谷城中的防务,处置战俘,探察周边敌情,还有,相愿他们去断南道的那路兵马情形如何,有无与敌接战,都需要迅速确定。”   “你说得是,不过,有太师在,一定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了。”高长恭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可我怕义父太过操劳,对他的身子不利。”顾欢想了想,便轻柔地说,“长恭,你好好歇息,我想去帮义父做事。”   高长恭仍然握着她的手,沉默片刻,才睁开眼睛看向她,低低地道:“亲我一下再走。”他的声音本就动听,此时更加魅惑人。   顾欢愉快地笑了,俯身吻上他的唇,缠绵良久,才抬起头来,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戏谑地说:“祸水。”   高长恭立刻反诘:“你才是。”   顾欢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重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才笑吟吟地走出帐篷。高长恭很开心,看着她离去,便闭目入睡。   一个多时辰后,火弩队与攻城队陆续回营,人人都面带笑容,神采飞扬。没有参加战斗的士兵围着他们问长问短,他们便眉飞色舞地描述战况,仿佛说书一般。军营里顿时热闹起来。   此刻,顾欢在营中的军职品级最高,有许多人便来向她请示各种事务。她来回奔走,一一处理,同时还去看望伤员,询问他们的诊治情况,并称赞他们的英勇,鼓励他们要坚强。然后,她又去仔细检查阵亡将士的收殓事宜,并再三吩咐负责这项事务的军官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我们对死者必须尊重。哪怕只是一名普通的兵,你都要用上好的棺椁装殓,不准用薄皮棺材糊弄人。否则的话,严惩不贷。”她的神情语气都相当严厉,虽然年轻,却颇有大将军的威势,让人不敢小看。   那个校尉一脸肃然,不断点头称是,待她说完,立刻拍胸脯保证,“顾将军放心,卑职绝不是那种黑心之人。若是谁敢在阵亡弟兄的身上发财,老天都会报应他的,卑职也绝不会放过他。”   “很好。”顾欢满意地点头。   此刻午时已过,将士们却都未用膳。顾欢立刻赶到厨房,却见饭菜已经做好,不由得怒道:“为什么不给战士们吃?”   厨头赶紧哈腰禀明原因:“将军们都没回来呢。”   “那也要让战士们吃饭。”顾欢一挥手,“给没回来的人留足饭菜,其他人马上开饭。”   “是是。”那人立刻出去吆喝,“开饭了,各营派人来拿,把没回来的人数报过来。”   那些战士都是青壮年,本就消耗大,打了半天的仗,早就饥肠辘辘,但想着将军未归,迟迟不开饭也不敢催促,一听这喊声便都高兴地跳了起来,纷纷嚷道:“快快,开饭,开饭,赶快去拿。”   打了胜仗,大部分人都很开心,只是那些有亲人阵亡的士兵非常悲痛,躲在帐中泣不成声,饭也不吃。   顾欢自从到了父亲身边,便知道军中有兄弟、父子、叔侄等一同被征召来当兵的,因而每次战后她都特别注意阵亡将士的亲人,这时便一个个帐篷看过去。只要有人在哭泣或沉默不语地坐在角落里,她就会上前询问。若是果真有亲人战死,她便会坐到他身旁,轻言细语地安慰,并跟他聊聊家中的情形。   按照齐国律法,征召兵役都是逢二、逢三抽一,逢四、逢五抽二,独子不征,总之,不做让人断子绝孙的事情,因而这些士兵家中多半还有妻儿老小或兄弟姐妹,或许还有几亩田地,将来仍然是有指望的。与顾欢聊着聊着,他们的情绪就渐渐平稳。   高长恭与段韶一向爱兵如子,对阵亡将士总是从优抚恤,有军功的都向朝廷请赏,绝不会让他们的亲人落入凄凉境地。这些官兵跟随他们多年,自是明白,所以,尽管伤心,却并无厌战之心或怨怼之意。   段韶与韩子高回营时,顾欢仍然在与士兵们促膝谈心。传令兵过来找她,请她去大帐用膳,她才微笑着说:“你们的亲人为国捐躯,百姓都会记住他们的功绩。你们不要太过伤心,自己也要多保重,快去吃饭吧,然后好好歇息。”   那些年龄各异的男子都很感动,纷纷点头,“多谢顾将军。”   顾欢欣慰地走回大帐,便见段韶、韩子高与其他几位将军围坐在桌边,高长恭也在。他的左胳膊用布带吊在脖子上,右手却是操作自如,并无问题,自然不肯躺在床上让别人喂。顾欢笑着走过去,坐到高长恭与韩子高之间。   段韶便拿起筷子,对他们说:“大家都饿得很了,快吃吧,别搞那些虚礼。”   几个将军都笑了,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军营中自然不如自家府里那么讲究,菜都是用盆子端上来的,也没有精雕细作,直接把牛羊肉和骨头剁成大块大块的,或配以萝卜,或配以土豆,有些糖醋,有些红烧。还有一大盆玉米排骨汤,端出来热气腾腾,相当豪气。素菜不多,只有两盘清炒山野菜,都放在顾欢面前,这是她最喜欢的。   顾欢伸手便往韩子高那里推了推,对他说:“大哥,你吃。”   韩子高微微一笑,嗯了一声,伸筷子夹了几根过去,吃得很香。   高长恭赞许地看了一眼顾欢,从汤盆中夹了一块甜玉米放进她的碗中。他记得这也是她喜欢的东西。   顾欢果然眉开眼笑,吃得津津有味。   段韶看着他们三人亲如一家的情形,心里颇感欣慰。   狼吞虎咽了一会儿,大家都感觉不再那么饥饿,这才放缓速度,边吃边聊。   段韶喝了一碗汤,然后对高长恭说:“我们刚才在谷口抓住了周军的传令兵,截获了他身上带着的密信,是宇文宪写给柏谷城守将的,就是被你斩杀的那个人。西南通道被明月兄封得很死,宇文宪屡次派人想送给养到汾州,都被打了回去,宇文宪和韦孝宽便打算经由骁谷支援汾州。若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他们很可能就打了明月兄一个冷不防。只是,他没想到我们来得这么快,更没料到我们会当机立断,攻打柏谷城,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其攻破。毕竟我们过去从未如此做过,一般将领见柏谷都绕道而行,不愿围攻。他们一直引以为傲,此刻也仍然认为柏谷固若金汤,我齐国大军无奈他何。”   听了他的话,旁边坐着的一位游骑将军惭愧地道:“太师,今日若无您的神机妙算,我们依然是不愿意打的。”   他身边的游击将军也连连点头,“是啊,太师,那柏谷城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委实易守难攻,我们不想多有伤亡,自然是能避则避,不去冒险硬攻。若不是太师给了我们极大信心,我们断不会贸然去攻。”   段韶微笑,“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去打仗的还是你们,功劳也是你们的。”   高长恭摇头,“太师此言差矣。若要论功,你是首功。此事有目共睹,你就不要过谦了。”   韩子高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太师是我们的主心骨,若没有你的果断决策,我军就不会有今天的胜利。”   段韶连连摆手。其他人都不容他否认,你一言我一语地不断称颂他的英明决断。   顾欢一边听着,一边笑着,为高长恭夹了不少红烧肉到碗里,悄悄说:“趁他们在说话,咱们多吃一点。”   高长恭被她逗得直笑,也为她夹了一些糖醋排骨,轻声道:“你好像瘦了,多吃点肉。”   顾欢笑眯眯地点头,又顺手替韩子高盛了一碗汤。韩子高愉快地笑着,却没有再说“谢谢”,完全当她是亲妹妹了。   顾欢得两大美男左右相伴,那是春风满面,欢喜无限。   帐中一片欢声笑语,气氛十分热烈。   用膳之后,高长恭和韩子高分头去处理军务,却惊讶地发现,营中的事都已被顾欢料理得井井有条,根本用不着他们再操心。几位将军在段韶面前交口称赞,听得他不住捻须微笑。   下午申时初刻,尉相愿派了一小队人回来禀报,周军并未有援军到来,他们应何去何从,请求示下。   段韶与高长恭商议了一下,便派传令兵过去,要尉相愿从速撤回。   傍晚,尉相愿率军回到营中。   第二天,段韶安排好暂时驻守柏谷的将士,又留下一队人,将城中投降的周军官兵押往最近的郡县,便拔营出发,从柏谷城边走过,穿出骁谷,直奔华谷城,与斛律光合兵一处。   宇文宪猝不及防,反被齐国大军困住,不敢再轻举妄动。   其后再无战事,段韶、斛律光与高长恭联名上奏皇帝,将战况详细禀报。高俨龙颜大悦,下旨嘉奖,并召他们回朝。   三位名将重新调整了兵力部署,继续围困汾州,这才班师凯旋。   高长恭有伤在身,又无急事需要赶路,他们便徐徐而行,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回到邺城。   高俨派自己的亲弟弟齐安王高廓至城外十里长亭处迎接,并陪同他们进宫面圣。   高俨召集满朝大臣等候在太极殿,待几人一到便举行了庆功仪式。他登基不久,便与周国屡次交锋,而齐国一扫过去数年的颓势,每仗都占了上风。这令他颇感骄傲,对眼前这三位名将非常赏识,也更加宠信。   听着他大加褒奖,段韶、高长恭、斛律光、顾欢与韩子高都很谦逊,“此乃陛下天纵英明,上苍庇佑我大齐,非下官之功也。”   有大功而不自傲,高俨很满意,便对旁边的太监挥了挥手,命他当堂宣读恩旨:封段韶为相国,别封广平郡公;封高长恭为大司马,别封高阳郡公;封斛律光为左丞相,别封清河郡公;封韩子高为尚书右仆射,别封东莱郡公;封顾欢为尚书令,别封东平郡公。   除了加官晋爵外,还有无数赏赐,金银珠宝、财帛美人,应有尽有,让殿中大臣羡慕不已。五人不敢推辞,一齐跪下,领旨谢恩。   高俨亲切地道:“五位爱卿一路鞍马劳顿,甚是辛苦,长恭身上还有伤,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再议政务,不必急于一时。”   五个人齐声道:“遵旨。”   宣礼太监朗声道:“退朝。”   众臣高呼“万岁万万岁”,等皇帝离开,这才鱼贯退出。   走出大殿,许多大臣都上去与五人见礼,热情地表示赞赏与钦佩。五人只好频频点头,笑着谦辞。   和士开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这才笑着劝道:“各位大人,他们一路马不停蹄,到此时尚未歇息,还是先让他们回府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他把持齐国朝政多年,积威犹在,没人敢违拗他的话,便客气地说着“对对对,请回府去好好歇歇,改日再登门拜访”之类的话,让开了一条道。   他们刚走出宫门,段府、斛律府和高府的仆从已闻讯等在外面,这时一拥而上,齐齐跪下见礼。   高长恭看着自己府中的家人,温和地说:“都起来吧,府里还好吧?”   站在最前面的是以前专门侍候高长恭的仆从,现在升为二管事。他躬身笑道:“没事,就是这两天登门递帖子的大人络绎不绝,都想等王爷回来后过府拜见。我们把帖子接下来,对他们很客气,但什么都没答应,只说等王爷回来定夺。”   “甚好。”高长恭点了点头,随口问,“王妃可好?”   那管事恭敬地禀道:“王妃一直住在常山寺,至今未归。我们每隔一天便派人去问安。王妃一切安好,喜欢寺中安静,想多住些时日。”   “那就好。”高长恭很满意,“走吧,我们回府。” ------------   第三十二章方略   真没想到,他其实是个胸罗万有之人,说出来的这番话有胆识有谋略,令人刮目相看。   东方渐渐发白,园中群鸟欢歌,不绝如缕。顾欢睁开眼睛,听着窗外清脆的鸟鸣,慢慢起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仗归来,她放纵了一下,今天难得地没有像过去那样早起练武,而是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好觉。   高长恭的左臂有贯通伤,顾欢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便没有与他同床,而是睡在外间的小床上,如果他有什么事,也好起身照顾。不过,高长恭睡得很熟,一夜都没有动静,也就没有吵醒她。   穿好衣服,她走进里屋看了看,见高长恭还没醒,便蹑手蹑脚地出房,悄悄掩上门,示意那些正打算进来洒扫庭院的仆从噤声,这才到旁边的厢房去洗漱。   现在已是四月初,夏天的气息开始弥漫。所有的树都枝繁叶茂,池中的荷花尽皆盛开,不少蜻蜓飞来飞去,园中到处鲜花绽放,让人目不暇接。   顾欢走在彩石铺成的小径上,心情十分舒畅,只觉得周身轻快,忍不住便想雀跃欢呼。站在池边,看着蝴蝶在花叶间翩飞,燕子在树窝间筑巢,她顺手折下一根柳枝,随心所欲地边舞边唱,自得其乐。   金陵美人横吹笛,   迎来燕子衔春泥。   燕子筑巢向柳堤,   柳荫深处传来浅笑低语。   江南春绿润如雨,   往来不湿行人衣。   秦淮水暖烟波里,   绵绵春雨中有多情男女。   唱繁华,颂太平,天遂人意,   且听丝竹悠扬管弦疾……   声音清亮,旋律悠扬,顿时吸引来不少人,却都远远地站着,生怕打扰了她。   韩子高已经起身,在院子里练了一路拳脚枪法,正要进屋擦洗一下,便听到随风传来的“金陵美人横吹笛”。歌声音韵婉转,颇有江南风味。他愣了一下,大感亲切,立刻循声而去。   刚走进花园,便看到许多婢女仆从站在墙边,出神地看着荷花池的方向。他也就停下脚步,向那边看去。   微风习习,安静的水边柳枝轻扬,柔软的叶子犹如翠玉,一片片仿佛拨动琴弦的纤纤玉指,随着悠扬的歌声颤动。   顾欢正在初夏的阳光中翩然起舞。眉眼柔和,若温婉的流水;唇角微扬,似淡雅的清风;衣袂飘动,犹如双翅,仿佛欲乘风飞去。   天空湛蓝,一碧如洗,那气势恢弘的铜雀台成为壮观的背景。顾欢紫衣玉带,顾盼神飞,宛若惊鸿。   此情此景,如同一场华丽的幻觉,让人身不由己地深陷,沉迷。   韩子高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烟雨中,他与陈茜坐着画舫,悠悠地划过秦淮河……那些快乐的日子都已是如烟往事,却在此刻重新浮现眼前,让他心中酸楚,喉头哽住。   郑怀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旁,轻声赞叹:“真是妙啊,我要用这音律谱曲,就叫《江南春色》。”   韩子高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他笑了笑。   这时,顾欢已经尽兴,歌声渐低,反复吟咏着“唱繁华,颂太平,天遂人意,且听丝竹悠扬管弦疾”,最后停了下来。   “好!”有人发出喝彩声,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声音清朗,一听便是出自少年口中。   韩子高觉得有些耳熟,转头看了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叫道:“跪下。”   那些婢仆不明所以,却听话地齐齐跪下。韩子高疾步过去,跪到那个少年面前,恭敬地说:“参见陛下。”   高俨伸手将他搀起,“顾爱卿不必多礼,勿扰了令妹的雅兴。”   顾欢却已经听到这边的喧哗,回头一看,也是一惊,匆匆奔过来就要跪下见礼。   高俨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住,笑道:“卿这一曲犹如天籁,令朕心情舒畅,欢喜得很啊。”   跟在他身后的和士开马上附和:“是啊,不但歌声动听,舞得也好。”   “对对,朕的大将军文武皆备,才貌双全。兰陵王府真是人杰地灵啊,朕的长恭哥固然不凡,两位顾将军也都卓尔不群。国家有此良才,何愁不兴?就如爱卿适才歌咏‘唱繁华,颂太平,天遂人意,且听丝竹悠扬管弦疾’。”高俨说着,哈哈大笑。   韩子高连忙谦虚道:“多谢陛下夸奖,微臣不敢当。”   高俨摆了摆手,“好了,朕今日与和爱卿微服而来,不是国事,而是来看望长恭哥,同时也看望两位顾将军。你们就不要闹这些虚礼了,咱们好好叙叙话。”   两人仍然一丝不苟地道:“遵旨。”这才直起身来。   高俨关切地问:“长恭哥的伤怎么样?”   顾欢立即禀道:“只是被剑刺穿了胳膊,没有伤到筋骨。”   “那就好。”高俨欣慰地点头,“他起身了没有?若是还未起,朕就不去打扰了,三位爱卿陪我在水榭坐坐吧。”   三人自然没有异议,立刻答道:“是。”   这时,王府的老总管高平已经赶来,向高俨跪下磕了头,这才利落地指挥府中婢仆做事,然后带着四人来到不远处临湖而建的听风水榭。   这里很雅致,门上有副对联:“流水轻牵堤上柳,落花香染石边泉。”   高俨看过后,笑着问:“这府中的楹联都是谁的手笔啊?”   顾欢恭谨地答道:“大部分是卢思道卢大人和萧放萧大人的墨宝,还有一些是微臣信笔涂鸦。这副对联便是出自微臣之手,让皇上见笑了。”   高俨听了,更是愉快,“卿果然才貌双全,朕没看错人。”   顾欢赶紧说:“皇上过奖了,微臣不敢当。”   “当得的,当得的。”高俨笑着,赞赏地看着她。   和士开看皇帝愉快,自然要锦上添花,便道:“臣那年生辰,顾欢将军为臣赋诗一首,赢得满堂喝彩,至今传为佳话。”   “嗯,是不是《将进酒》?朕也听人说起过。”高俨微微点头,“须拔皇叔到朕府里饮酒,便忍不住吟咏这首长诗。当时朕与皇叔都觉酣畅淋漓,只有久经战阵的大将军才写得出如此绝妙好辞,不似文人般无病呻吟。当时人们只说写这诗的是顾大将军,朕与皇叔都以为是顾显,没想到却是他这位大名鼎鼎的千金。当世无双的女将军,果然名下无虚。”   须拔是赵郡王高睿的小名。他是高俨的亲叔叔,与高俨性情相似,志趣相投,关系很好。高湛驾崩后,高睿想除掉和士开,不料反被和士开使计害死,高俨也因此而立志杀和士开。虽然为了帝位,高俨改变主意,没有杀他,反而赐给丹书铁券,可此刻随口提起高睿,仍令和士开心里一震。   看高俨笑容满面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想到过去的那件事,和士开便稳住心神,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带开,笑着说:“顾欢将军侠骨柔肠,刚直不阿,又才华横溢,满腹锦绣,便是那些所谓的江南才子,只怕也难以望其项背。”   “是啊是啊,这是我大齐的骄傲。”高俨笑眯眯地直点头,伸手握住顾欢的手,拉着她一起走进听风水榭。   顾欢猝不及防,立刻觉得浑身不自在,却不敢甩开皇帝的手,只好一边往前走,一边用眼神向和士开与韩子高求援。   那两人都是历经沧桑,看尽世态,一见高俨这种表现,便隐隐觉出不对。以前高湛曾经对顾欢用过强,难道这位少年皇帝更进一步,竟然想将顾欢纳进宫中?   顾欢也觉得有些不妙,趁高俨不备,向正在前面躬身带路的高平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殷勤备至地将他们带到伸展至水中的露台上。   仆从们立刻将桌椅安放好。丫鬟们捧上巾栉,侍候他们擦手,再送上香茶、水果、点心。   等一切布置停当,高俨便挥了挥手,“不必太多人在这儿,朕想清静一下。”   “是。”高平躬身答应,便只留下四个伶俐的大丫鬟在这里侍候,将其他人全都遣走。他自己随后也离开,按照顾欢的意思,匆匆去找高长恭了。   高俨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看着眼前的莲叶亭亭,再抬头望向华丽恢弘的崇光台、铜雀台,惬意地说:“如此良辰美景,当有美妙琴音助兴。听闻当年红袖坊的乐师郑怀英被兰陵王赎出来,做了王府乐师,不知在不在此地?”   顾欢欠了欠身,“在,微臣吩咐家人去唤他来。”   高俨微微点头,闲闲地道:“也不必非得到朕跟前,不拘在哪里弹奏皆可。”   顾欢立刻会意,便趁机把被他握着的手抽出来,起身走到一旁,低声对丫鬟吩咐了几句。那女孩点了点头,急步离去。   高俨喝了一口茶,看着顾欢回来坐下,便笑容可掬地问:“顾欢将军喜做男装打扮,我听说有不少人一直以为卿是男子。既如此,那就应该有表字,对吧?”   “嗯。”顾欢有些不好意思,“是臣自己乱起的,表字寻欢。”   高俨一怔,随即大笑,“好好好,这个字好。”   韩子高每次听到她的字都忍不住好笑。和士开也笑出声来,“果然是好字。”   顾欢大大方方地说:“其实是以前爱玩,才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字。爹爹和义父都不知道。”   高俨这才想起她父亲和义父是谁,心里的想法更加炽烈,便和蔼地问:“寻欢今年有二十了吧?”   “嗯。”顾欢点头,“过了中秋就二十一了。”   高俨微笑,“一般女子若是到了十八岁还不出嫁,必会招来非议,多半只能去做继室或偏房。不过,寻欢自然是不同的。只是,年华易逝,也该是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顾欢红了脸,却道:“爹爹和义父都说了,不会包办微臣的婚姻,让微臣自己挑选如意郎君。”   “哦?不错,你爹和太师都是通情达理之人。”高俨一挑眉,“那寻欢可有意中人?”   “有了。”顾欢点头,“微臣与长恭情投意合,在一起好几年了。”   高俨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失望,然后便微微一笑。他虽然已身为帝王,却毕竟是少年心性,今天看到顾欢的歌舞后顿时惊艳,这才起了将她纳进宫中封为贵妃的念头,然后又从政治上考量,认为这是与段韶和顾显进一步紧密关系的好方法。不过,毕竟对她没有多深的感情,听她已与高长恭鸾凤和鸣,虽然失望了一下,却并不难过,更不会学自己的父兄,无所顾忌地夺人之爱。与赫赫有名的兰陵王交恶,对他的江山社稷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从桌上拈起一块荷香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和士开、韩子高与顾欢都没有吭声,暗暗注意着他的神情。   高俨将香喷喷的小酥饼咽下,又喝了两口茶,这才闲闲地道:“怎么长恭哥还不娶你?这事我要跟他说说。”   旁边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顾欢笑道:“是微臣不肯。长恭与郑氏有婚约,必得迎娶郑妃。臣虽不才,却也是三品大将军,信阳顾氏也算大族,爹爹和义父都不会同意我做偏房的。”   “这倒是,以寻欢的身份家世,无论如何都要做正房夫人。卿是朕的大将军,谁敢委屈你做偏房?”高俨偏头看着她,“那寻欢就这么蹉跎下去吗?大好时光转瞬即逝,应当珍惜。”   “是,臣会与义父和长恭商量,看看怎么办才好。”顾欢轻言细语地道,“多谢陛下关心。”   高俨正要说话,湖边响起了优雅的琴声,正是名曲《高山流水》。他便住了口,坐在那里静静倾听。   韩子高想起了那年顾欢在江上于细雨中抚此一曲,听得自己心潮澎湃,几乎落泪,不由得看向了她。   顾欢也忆起此事,想当年伤心作别,心忧不已,现在却能够与他朝夕相处,自是不胜之喜,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   这时,高长恭走进水榭,来到露台。   高俨看到他,摆手阻止他跪下见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然后便继续听曲。高长恭仍然谨慎地对他深深一揖,这才坐了下来。   不远处,郑怀英盘膝坐在水边的柳树下,心无旁骛,专注抚琴。有三三两两的小鸟在他身边盘旋飞翔,又有彩蝶翩跹起舞,似被琴声吸引。不久,水中的荷叶下钻出一对鸳鸯,一前一后地向他游去。   高俨抚掌轻叹:“妙啊。”   和士开微笑着说:“如听仙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久久不散,郑怀英站起身来,对着水榭跪下磕头,便抱起琴走出园子。   高俨失笑,“果然是才子,心高得很嘛。当年长恭哥为他赎身是对的,那是救了他的命啊。像他这样子,根本就不会卑躬屈膝,在那些声色场合哪里过得下去?”   “是。”高长恭温和地说,“臣也是爱他的才,不愿他在那种地方被作践,这才把他赎了出来。”   “嗯,做得好。”高俨微微点头,关切地问他,“你的伤怎么样?”   高长恭的左胳膊仍然吊在脖子上,脸色却不错,不像前几天那么苍白。他满不在乎地说:“不碍事,小伤。”   高俨欣慰地笑了,抬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淡淡地道:“今儿是休朝的日子,所以朕过来看看你的伤情,顺道也散散心。朕没带旁人,就拉着和相过来了。本来想请段太师一起的,但朕念他上了岁数,刚刚回到家,一路鞍马劳顿,还是多歇息为好,便没有叫他。回头你们跟太师说一声,别让他心里有什么疙瘩。”   “是。”高长恭点头答应,随即为段韶辩白,“太师生性恬淡,绝不会对皇上之举有任何微词。”   “那当然。”见高长恭面露忧色,高俨立刻笑道,“大齐尚未开国,太师便跟在高祖身边南征北战,还救过高祖皇帝的性命。高祖驾崩时,再三叮嘱令尊及诸大臣,凡军国大事,都要与太师商量。后来,太师襄助令尊文襄帝,然后是显祖、废帝、孝昭帝、武成帝、皇太兄。到了朕这儿,太师一共扶保了我大齐八位皇帝,可谓功高盖世,天下无双。太师乃是我齐国第一大功臣,也是第一大忠臣,朕一直都很敬重他,绝无疑他之意。他是太师,就是朕的老师,今儿朕来你府里玩,没叫上他,怕他知道了不悦,这才叫你们去说说,好让他宽心。”   听了他半开玩笑似的说明,高长恭、顾欢、韩子高都放了心,与和士开一起笑了起来。   高俨又打趣了高长恭几句:“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严谨。难怪安德王明明与你关系甚好,却每次提起你来都不以为然。”   “臣习惯了。”高长恭微微一笑,“五弟自幼被显祖皇帝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养成了慷慨豪迈的性格,臣却是学不来的。”   高俨又喝了几口茶,等丫鬟过来添上滚水,才淡淡地道:“长恭哥,你叫她们下去吧。我们君臣在这里说说话,别让下人们过来打扰。”   “是。”高长恭立刻回头吩咐,“你们都下去,如果没有传唤,谁都不准进来。”   那几个丫鬟躬身道:“是。”便退了出去。   高长恭一听皇帝亲临自己府中,便即刻派现下在府中的兰陵十二骑赶过来,在周围暗中警戒。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此时这听风水榭却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谁也不可能溜进来。   等她们走了以后,顾欢与韩子高立刻起身,里里外外查看一遍,确认已没有闲杂人等在附近逗留,这才重新走回来坐下。   高俨只是轻轻的一句话,他们便心领神会,不但立即执行,而且做得尽善尽美,让他很满意。他轻松地说:“今天不是朝会上奏对,你们也放松一些,就是拉拉家常,聊聊闲天。”   那四人齐声道:“是。”   高俨顺手拿过一块芙蓉糕递给高长恭,亲切地说:“你还没用早膳吧?先吃点心垫垫底,中午朕与和相就在府上叨扰一餐了。”   “那是求之不得。”高长恭便要起身,“我去吩咐一下。”   “不必。”高俨摇了摇头,“朕看你那个老总管是个会办事的人,应该已经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了。”   “是,陛下真是目光如炬,看一眼就知道了。”高长恭接过他手中的点心,笑着说,“他的女儿是臣的乳娘,他是看着臣长大的,臣很信任他。”   “很好,那些事就让他们去做吧,你身上还有伤,就别忙活了。”说着,高俨靠着椅背,略思片刻,便转入正题,“朕登基不到半年,我国与周国大仗小仗打了不少,我们次次都略占上风,这让朕很感欣慰。这些日子以来,朕苦思冥想,便是今后的治国方略,也与和相他们几位大臣商议过。现下你们都回来了,朕想再听听你们的意见。”   “是。”高长恭是他们四人中身份最尊贵的,自然由他最先发言。他想了想,便缓缓地说,“当今之势,仍是敌强我弱。突厥和周国都比我国强大,这毋庸置疑。陈国略弱于我,却有江南富庶之地供应军需,又有长江天险可以依恃,再加上几位名将有勇有谋,一旦与我们打起来,鹿死谁手,也未可逆料。这些年来,周国与陈国订立攻守同盟,又向突厥可汗自居儿辈,三国连成一气,我国面临的形势不容乐观。不过,数年过去,我国仍然屹立不倒,与周国和突厥的交锋还屡占上风,陈国也不敢轻犯,究其原因,关键便在于这三国面和心不和。突厥怕周国强大之后难以控制,同样的,周国也怕陈国壮大,如此一来,势必暗中相互掣肘,反不如我们行动得迅速果断,干净利落。正因为此,我们可以想办法破坏他们的联盟,设法与周国结成同盟,约好两分天下,共享太平。那么,我们两国便可以共同出兵,先平突厥,再定江南。以后的发展视情况而定,但总的来说,我们大齐必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再不容人轻侮。当然,这只是臣的一点浅见,还请陛下斟酌。”   他与顾欢、韩子高在一起相处数年,平时除了一起练武和商议军政要务外,还喜欢一起谈论天下大势以及未来的发展方向。许多想法都已成形,此刻高俨问起,他便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高俨与和士开都很意外。高长恭从小便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长大后也十分谨慎,除了打仗的时候指挥若定,果断坚决,平日里都很和蔼可亲,从不与人争执,对朝廷之事更不发表意见。真没想到,他其实是个胸罗万有之人,说出来的这番话有胆识有谋略,令人刮目相看。   高俨有些兴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兰陵王就是兰陵王,识见不凡,快人快语,想别人所不敢想,提别人之不敢提,让朕耳目一新。如果真能如此,那最好不过。只是,突厥的狼子野心从未遮掩过,周国对我们也始终虎视眈眈,就连陈国现在也蠢蠢欲动。三国对我国都不怀好意,我们真能瓦解他们的联盟?”   顾欢欠了欠身,冷静地说:“他们既然相互忌惮,那就表示彼此之间并不信任,颇有嫌隙,那就有很大机会对他们予以分化瓦解。至于说到用何计谋,前人早已为我们做出榜样。无非是三十六计,阴阳燮理,机在其中,只要因势利导,我们便有很大胜算。退一万步讲,即使计不得售,暂时失利,只要事情做得机密,敌国便无从反击,也就不能损伤我国分毫。因此,不论成败与否,均对我国有益无害。”   高俨本极稳重,这时也忍不住眉飞色舞,“好好,长恭哥说得好,寻欢说得对,你们议个详细条陈,直接奏报给朕,咱们再详细计议。”   “是。”高长恭微笑点头,“臣明日便约太师与明月兄商讨,尽快向陛下禀报,请皇上定夺。”   “如此甚好。”高俨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道,“朕今日心情舒畅,似乎连胃口都大开,现在便觉得有些饿了。和相陪朕用过早膳,你们三位只怕都没吃东西吧?走,咱们去尝尝兰陵王府里厨子的手艺。这点心我吃着便觉着好,再去品一品美味佳肴。”   四人一起笑着,跟着他去到正厅用膳。   之后,高俨便在和士开的陪伴下离开,高长恭派兰陵十二骑护送他们回宫。其实,虽说高俨是微服私访,却仍然有数十名羽林军跟随保护。尽管如此,高长恭仍坚持派自己手下最精锐的随从保护皇上回去。高俨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他的忠心。   看着御辇离开,三人才转身回府。顾欢细心,见韩子高不怎么说话,便关切地道:“大哥,是不是刚才长恭说平突厥后定江南,让你不高兴了?”   韩子高笑了,“我没生气,更没觉得那番话有什么不对。我其实没什么家国之念,当年拼死为陈国而战,不过因为那是陈茜的江山。现下,陈琐害死了陈茜的儿子,篡夺皇位,我恨他入骨。你们若是真想灭了他的国家,我愿做前锋,打过长江去,拿下建康城,亲手宰了陈琐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太好了。”顾欢高兴地说,“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韩子高宠溺地看了她一眼,笑着点头,“好,到时候,大哥让你第一个进建康城。”   顾欢兴高采烈,乐得直拍手。   高长恭微微摇头,“大哥,你就爱陪着欢儿胡闹,也太宠她了。”   “怎么着?你不服气?”顾欢一仰头,得意地哼了一声,“你那是嫉妒。”   “你这丫头,嚣张。”高长恭拿下搭在韩子高肩头的手,伸过去揪了揪她的鼻尖,“听说你一早在水边载歌载舞,我却没有看到听到,你必须再给我唱一次,跳一遍。”   顾欢笑眯眯地说:“唱歌是可以的,跳舞就免了,现在没那兴致了,以后吧。”   高长恭大为失望,长长地叹了口气。   韩子高微笑着看他们两人含蓄地打情骂俏,然后说:“你们先歇着,我去看看东园。”   顾欢猛然想起,当时召郑怀英来为高俨抚琴,虽是为势所迫,本质上仍与那些红袖坊的客人没有太大区别,只怕郑怀英的心里会觉得委屈。自郑怀英来兰陵王府后,他们一直以礼相待,那些下人更是将他当成主人来侍候。他本就清高自傲,只是在乐坊的时候没办法,只能隐忍,离开那里之后,这几年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那种看似清淡实则孤傲的性子便渐渐恢复,他弹琴再不是为生计所迫、为形势所逼,而是由着他自己的心意。刚才,顾欢着人去唤他前来抚琴,虽然是为当今皇上,郑怀英也应招而来,倾情弹奏,礼数周全,但心里未必就舒服。   想着,顾欢立刻说:“我也去。”便要跟着韩子高离开。   高长恭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嗔怪地道:“你等等,我还有事找你。”   顾欢疑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什么事?”   高长恭好笑地摇头,“你啊,太粗枝大叶了,一点也不细心。大哥与东园很谈得来,你跟着瞎掺和什么?走走走,给我唱歌去,休要落荒而逃。”   顾欢恍然大悟,顿时满心欢喜,一个劲点头,“哦哦,好,咱们回房吧,我唱给你听。”   高长恭挽着她的手,高高兴兴地沿湖走去,忍不住问道:“你跟东园只学过抚琴,跳舞是跟谁学的?”   “跟梅娘。”顾欢笑嘻嘻地看向他,“就是那个太上皇赏你的姬人。她擅舞,我当初留下她来,就想着或许可以与东园做个伴。后来,我们不在的时候,东园抚琴,她就会跳舞。我看着好看,跟东园学过琴后,也跟她学舞。”   “哦哦,这样啊。”高长恭沉吟道,“那这个梅娘与东园是不是彼此有情啊?”   “没有。”顾欢有些神秘地一笑,“她与高震倒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   “真的?”高长恭一怔,随即笑了,“高震那个木头,居然还懂情?”   “嘁,你这块木头不是也懂情吗?”顾欢调侃道,“梅娘是太上皇赏你的,虽然你没要过,可名义上仍然是你的人。他二人情投意合,却怕得不得了,不敢跟你说,更怕被你发现,难得见个面,还要躲躲藏藏,提心吊胆。我最近才知道这事,是东园告诉我的。长恭,你就发个话,把梅娘给了高震,替他们择日把亲事办了吧。”   “行。”高长恭痛快地道,“君子成人之美,何况高震是我得力的兄弟。他跟着我出生入死,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梅娘本就不是我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碰她,又何苦误了女儿家的终身?”   “长恭,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顾欢心花怒放,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哼唱起来,“金陵美人横吹笛,迎来燕子衔春泥……”   高长恭听着她清亮婉转的歌声,开心地笑了。 ------------   第63章   她这边滔滔不绝地说着,那边的吴谦便感觉到段韶的脉象渐有起色,顿时心中大喜,立刻在童儿的协助下为他施针、灌药。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高长恭一边养伤,一边和段韶、斛律光商议今后的国策与用兵方略。韩子高和顾欢也参与讨论。   郑妃依然住在常山寺,不肯回府。高长恭与顾欢抽空过去看望她,见她容光焕发,心情开朗,并不是郁郁寡欢的模样,便放了心。   郑妃跟他们聊了些家常,又陪着他们去正殿拈香随喜,便婉转地送客。两人也就顺着她的心意,告辞回城。   郑妃送他们出了山门,温和地说:“王爷国事繁忙,顾将军也有军务在身,就不必来回奔波了。妾妃在这里住着,心情舒畅,不必挂怀。”   “就依王妃之言。”高长恭欣慰地道,“需要什么,尽管派人回府去拿。”   “多谢王爷。”郑妃微笑,“妾妃感到很平静,也不需要更多的东西。这儿什么都有,一箪食,一瓢饮,已经足够。”   高长恭略感惊讶,随即赞赏地点头,“王妃生具慧根,可喜可贺。”   顾欢却道:“王妃正当妙龄,切勿看破红尘,若是找到了安宁,便请尽早回家。”   郑妃对两人敛袖为礼,温婉地说:“妾妃并无遁入空门之念,请王爷与顾将军放心。在此处听暮鼓晨钟,观青灯古佛,妾妃只觉平安喜乐,再不会心存怨怼。”   “那样就好。”高长恭柔声道,“王妃请回吧,多多保重。”   郑妃对他欠了欠身,便回身走进寺中。翠儿一直跟在她身侧,虽然不发一言,眼中却流泻出无限喜悦,似是替自己的主子高兴。   高长恭与顾欢骑上马回城,两人都不再谈论这件事,由着郑妃继续住在常山寺。   五月中旬,齐国派去长安的探子送来密信,宇文护命参军郭荣增援宇文宪,意图解汾州之围。   斛律光立刻向高俨请命,愿率军出征,迎战周军。段韶请求与斛律光同往。高俨准其所请,派两人率大军前往西境。高长恭的伤还没好,只得留在邺城。   齐军迅速到达河东,随即兵分两路,斛律光去加强对宇文宪和韦孝宽的钳制,段韶则率军奔袭,将郭荣的援军迅速击溃,进而包围定阳,打算一举拿下西汾州。   大军云集城下,段韶登山遥望城中形势,便领兵急攻。   七月,定阳外城告破。周国的汾州刺史杨敷却异常顽强,始终坚守住子城,盼能等到宇文宪派援兵前来解围。斛律光则严阵以待,击退了宇文宪的数次突击。   段韶久攻不下,不禁十分忧急,突然在军中病倒,病势沉重,卧床不起。   急报传回邺城,高俨大惊,立刻召来高长恭询问对策。高长恭当即请缨,赴前敌换段韶回来治病。高俨大感安慰,随即下诏,要他即刻出发。   高长恭回来与顾欢一说,她顿时急了,骑马飞奔至松鹤堂。吴谦毫不犹豫,与两名药童收拾了需要用到的药材与针具,便与他们上路了。   顾欢用王府里的轻便马车载他们师徒三人,配上两匹骏马,在路上走得很快。四天后,他们就赶到军中。高长恭接替段韶统领全军,立刻便稳住了日趋涣散的军心。   顾欢带着吴谦匆匆走进军帐,便见段韶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在一旁侍候的两个亲兵满面忧戚,暗自抹泪。顾欢心中惶急,轻声对吴谦说:“先生,我义父就拜托您了。”   吴谦低声道:“顾将军,老夫定会尽心竭力。”说着,他将段韶的手从被子里轻轻拉出,专心替他把脉。   顾欢不敢吭声,挥手示意两个亲兵先出去,别打扰到大夫,然后亲自将帐中的灯火全部移到床边来,一一点燃,这才守在旁边。   灯火通明,吴谦可以清楚地察看段韶的舌苔、面色等病征。用了很长时间,他才结束检查,伸手替段韶盖好棉被,对顾欢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帐外。   顾欢连忙跟出去,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吴谦面色凝重,轻声说:“太师这是劳累过度,又忧急攻心,便将以前积在身子里的各种病灶一起引发,来势甚猛,颇为凶险。”   顾欢的脸色刷地白了,急忙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吴谦沉吟片刻,缓缓点头,“若是老夫未能赶到,估计就在这一两日之间,太师便会有不忍言之事。”   “那……那……”顾欢大急,猛地跪到他面前,“先生,您是当世神医,有起死回生之力,请您务必救我义父。”   吴谦一惊,立刻伸手相扶,“顾将军快快请起,老夫虽当不得神医二字,却定会施展平生所学,医治太师。为今之计,药石是一途,让太师宽心则更为重要。不知太师为何事忧急,须得替他分忧解难,方为上策。”   “是是,我明白,我这就去找王爷来。”顾欢转身便飞奔而去。   吴谦立刻进帐为段韶施针,随即潜心斟酌,开了方子,让童儿煎药。   高长恭正在韩子高的协助下调整军队部署,继续围攻定阳。顾欢跑去找到他们,气喘吁吁地将段韶的情况一说,两人都面色大变。   “我们要迅速攻下定阳,方能令太师不再忧急。”韩子高双眉紧皱,“二弟,你先与欢儿去看望太师,这里交给我。”   “好。”高长恭便与顾欢一起出帐,向段韶的军帐奔去。   段韶仍在昏睡,脸上、身上都扎着银针。两人不敢说话,便站在床边等着。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吴谦将针起出,段韶便悠悠醒转。   看到高长恭与顾欢一起出现在眼前,他的精神好了许多,笑道:“长恭,是你来接替我指挥吗?”   “是。”高长恭在床边坐下,恭敬地说,“还请太师指点。”   段韶的声音微弱,却很清晰,“杨敷如此顽强,倒是让人意想不到。不过,我们包围定阳近两个月,他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肯定守不下去了。定阳城的三面都有深涧险阻,无路可走,只有东南的一个地方可以通行,这也是我们久攻不下的原因。如果对方要突围,必然会从东南方出去,你只要派遣精兵埋伏在那里,然后赶羊群入陷阱,便可手到擒来。如今之计,便是要想办法诱使他们弃城而出。”   “好。”高长恭立刻点头,“太师此计甚妙,我即刻便去布置。”   段韶看着他,微笑着说:“有你在,我就放心了。长恭,如果我不行了,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放不下欢儿。她对你全心全意,你要好好待她。”   顾欢一听,顿时热泪盈眶。   高长恭诚恳地道:“太师,我远远比不上你。有你在,我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做事。皇上需要你,齐国百姓需要你,军队需要你,我与欢儿更是离不开你。你正当盛年,一定要撑下去,万万不可放弃。”   “对。”顾欢握住段韶的手,泪流满面,“义父,你不要说那样的话。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坚持,就是阎罗王也奈何不了你。我还没出嫁,你要亲眼看着我上花轿。如果长恭欺负我,我还要来找你为我出头的。”   段韶被她的话逗笑了,温柔地说:“好,义父答应你,一定会努力撑住,与阎罗王好好打一仗。以后,义父要看着你出嫁,替你出头,还要等着抱外孙。”   顾欢使劲点头,“义父,你答应了我的,一定要做到啊。”   “好。”段韶笑着看向高长恭,“你们不用守在这里了,国事要紧,都去忙吧。”   顾欢看到吴谦的童子捧着药碗进来,便服侍段韶喝了药,这才说:“那我和长恭就去做事了。义父,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听着她再三叮嘱,段韶不由得微笑,“好,我等着你们凯旋。”   顾欢与高长恭同时坚定地说:“一定。”便转身出帐,迅速展开行动。   高长恭从苍头、犀角、大力等营的勇士中挑选了一千余人,在定阳城的东南涧口埋伏,然后命所有攻城部队偃旗息鼓,装作军心涣散的模样,早早埋锅造饭,吃完后便进军帐歇息。外面只留下几个哨兵,却也在懒洋洋地打瞌睡。   杨敷此时已得到消息,齐军主帅段韶在军中病重,使得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便觉得机不可失。定阳被围两个月,城中存粮已然告罄,若不趁机突围,待齐国再派大将来接替段韶指挥,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下令全城将士戌时晚膳,子时突围。   周军被围了两个多月,援军始终杳无踪影,一座外城已失的孤城又能够守多久?城中气氛低迷,人人气馁沮丧,都觉得这么下去是没有希望的。一接到夜里突围的命令,所有官兵都是精神一振,重新有了勇气,准备在午夜冲杀出去,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现在是月底,没有月亮,黑暗的天空中只有寥寥几颗小星星,黯淡无光。杨敷仰头看了看,轻声道:“天助我也。”便下令打开城门,全军突围。   因出涧之路狭窄,城中两千余人只能鱼贯而出。他们人衔枚,马缚口,都绷紧了精神。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向外疾行。   在北齐的伏兵中,除了壮勇之士外,还有大部分军中将官。他们均知段韶病危,如果今夜大胜,当可使太师宽心,或能撑过生死关,因而人人奋勇,个个当先,缠着高长恭要求参战。高长恭指派两个副将率队做后援,便允许其他武官一齐上阵。他与顾欢、韩子高自然当仁不让,也在其中。   子夜时分,有探子来报,定阳城门大开,周军正往这边快速前进。   高长恭冷笑,“果然不出太师所料,这下,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顾欢握紧了手中的鸳鸯双刀,随时准备出击。韩子高也一声不吭,掌中银枪已蓄势待发。高长恭的左臂伤势未愈,不能太过用力,只右手拿了一柄惯用的大刀,却是气势如虹。   周军一路未遇阻拦,都认为只要走出涧口,便可逃出生天,渐渐你追我赶,都想抢先出去,顿时次序大乱。杨敷无法出声喝止,反而身不由己,被卷入乱军之中。   很快,他们便接近涧口。高长恭目光如电,影影绰绰地便看到周军队伍,立刻对身旁的传令兵说:“发令。”   那人早就准备好了流星火炮,此时便用火折子飞快点燃。只听一声尖啸,天空中炸出了数点火花。   高长恭猛地起身,大喝一声:“杀。”   千余将士齐声响应:“杀。”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喊杀声,埋伏在涧口两边的齐军一起跳出,向前直冲进周军的队伍,砍瓜切菜般斩杀起来。   周军本就如惊弓之鸟,这时突遭袭击,顿时蒙了,等反应过来,已有无数人被砍翻在地。其他人更加惊恐,发一声喊,便四散奔逃。黑夜中慌不择路,又有不少人掉下深涧。   因为高长恭带着伤,韩子高便抢先冲在最前面,高长恭与顾欢跟在他两侧稍后,呈品字形向前杀去。这个阵形攻守兼备,三人又都是久经战阵的骁将,势如破竹,从周军如长蛇般的队伍头部直杀到尾部,居然毫发无损。   杨敷已知今日难以幸免,提刀拍马抢上,连杀齐军数人,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尉相愿见他勇猛,立刻纵马自后冲上,挺槊直刺。槊尖穿透他的铠甲,刺入后心,从他胸前穿出。杨敷痛叫一声,倒撞下马,再无声息。   主将阵亡,周军更无斗志,便有人大喊:“投降。”立即有无数人跟着喊起来。   高长恭这才下令停止攻击,命令周军放下武器,站到一边,然后派一部分人进入定阳城进行搜索,一部分人留在这里处置降卒。   顾欢见大势已定,便道:“长恭,大哥,我这就去告诉义父。”   高长恭和韩子高同时说:“好,快去。”   顾欢策马飞奔,直冲回大营,大叫“我们胜利了”,随即滚鞍下马,跑进段韶的营帐。   外面已是欢声雷动,段韶却在床上昏迷不醒。吴谦满头大汗,一直在紧张施治。   顾欢赶到段韶床前,兴奋地说:“义父,我们胜利了,定阳城拿下来了。”   段韶的手微微一颤,眼皮也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醒过来。   顾欢茫然地看向吴谦。那位名医一直双眉紧蹙,面有忧色,此时却眼睛一亮,急急地道:“顾将军,你继续跟太师说话,最好把战事的详情告诉他,对太师的病大有好处。”   顾欢便站到床边,绘声绘色把刚才的战况说了一遍。虽然心中惶急,她却努力控制着情绪,尽力装得像往常一样,用词诙谐,活泼开朗,把周军的狼狈,齐军的英勇,当时的天气、地势,战事的发生、过程、结局都说得详详细细,甚至添油加醋,描述得精彩纷呈。寂静的帐篷里全是她一个人的声音,轻快爽朗,充满欢乐。   等到讲完,她总结道:“义父,我们拿下定阳,宇文宪便无计可施了。斛律将军那边完全可以将他和韦孝宽逼回河西,令他退守龙门。这河东广大之地就属于我们齐国了,你说是不是?”   她这边滔滔不绝地说着,那边的吴谦便感觉到段韶的脉象渐有起色,顿时心中大喜,立刻在童儿的协助下为他施针、灌药。顾欢讲完了,停下来歇口气。吴谦将一小碗长白山老参汤给段韶喂下,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顾欢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开口询问。   吴谦抹了把额上的汗,微笑着说:“顾将军,你创造了奇迹。太师听到大捷的消息,心气大盛,老夫趁机给药,竟将病势逼退了几分。太师这条命啊,算是从阎罗王手里抢回来了。”   顾欢怔在那里,继而大喜,心里一松,顿时觉得支撑不住,双腿发软。她蹲下去,趴在床沿,喜极而泣。   哭了好一会儿,她感觉到段韶的手无力地放到自己手上,轻轻握了握,不禁哭得更厉害,呜咽着说:“义父,义父,你太好了……你答应欢儿的事做到了……谢谢你,义父……”   段韶很虚弱,一个字也说不出,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微微抬起手,放到她的手上。只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便充分表达了他的安慰与喜悦。   过了一会儿,段韶又昏睡过去。吴谦到现在还没合过眼,累得筋疲力尽,见段韶的情况已经稳定,便悄声对顾欢说:“顾将军,让太师好好歇息吧。最好过两日便送他回邺城,老夫定会将他的病治好,让他完全康复。”   “嗯,好。”顾欢这才抹掉泪水,站起身来,感激地道,“先生救我义父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明日便与王爷商议,安排人将义父和先生送回邺城。等此间战事了结,我和王爷回去后,一定重谢先生。”   “不必,不必。”吴谦连连摆手,“你们血战沙场,保家卫国,连性命都可以不要,老夫尽些绵薄之力是应该的,还谢什么?”   “是王爷与我的心意,请先生不必推辞。”顾欢温和地道,“先生请歇息吧,明日不用早起,我会为先生安排膳食的。”   “好。”吴谦这才带着童儿到旁边临时搭建的一顶帐篷里休息了。   顾欢出去,派人飞马通知高长恭与韩子高,段韶已无性命之忧,让他们不要担心。这个好消息立刻传到所有参战将士耳中,人人喜形于色,颇感欣慰。   次日,段韶的病情便不再恶化,也有了些精神,偶尔会醒过来与他们聊上几句。   第三天,高长恭便安排一队亲兵与兰陵十八骑护送段韶回邺城,然后率军拔营,继续向前推进。他们很快便占领了汾州与姚襄,让齐国的边境线扩大到黄河东岸。   此时,宜阳等九城仍被周军占领,斛律光与宇文宪、韦孝宽一直在这一地区进行拉锯战,形势胶着,胜负难料。直至听到定阳失守的消息,宇文宪便知大势已去。斛律光得到高长恭的军报,却是精神大振,立刻挥军进攻。   韦孝宽是周国名将,斛律光却是他的克星。韦孝宽打别人胜多败少,但只要遇到斛律光,几乎是屡战屡败,此次也不例外。宇文宪也亲自与斛律光打过,却依然处于下风,往往每打一仗,便得多退后数十里。   不久,高长恭到达宜阳城外,与斛律光合兵一处。   宇文宪与韦孝宽见齐军势大,便撤过黄河,退守龙门。   宜阳城中的周将心生惧意,不敢坚守,遂率军突围。斛律光与周军在宜阳城下大战,将其击溃。高长恭则率军轻取周国建安等四戍,杀敌三千余,俘虏一千余人。   至此,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汾北、宜阳之争暂时落下帷幕,斛律光与高长恭凯旋。   高俨自是大为高兴,在宫中大宴群臣,颁下丰厚赏赐,并宣布于半月后迎娶斛律家的千金为自己的皇后,一个月后,中山长公主将嫁进段家。   在这一片喜气洋洋之中,兰陵王府却隐隐有些诡异的气氛。虽然外人没有注意,府里的人却都有所察觉,不免议论纷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郑妃从常山寺回来了,对外宣称身体不适,一直闭门不出。高平要请大夫来为她诊治,也被翠儿阻止。这位大丫鬟自进王府后,一向气焰高涨,最近虽有收敛,毕竟本性难移,从常山寺回来后却神情惶恐不安,不愿与人多作交谈,除了料理王妃的饮食起居等日常事务外,几乎也是足不出户。高平察言观色,总觉得不对劲,但他是下人,怎么也不能去向王妃问长问短,只好等高长恭回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向他禀报了府中的情形。   见他神情有异,高长恭便与他单独在书房谈话。高平这才大着胆子说:“王爷,老奴虽然没什么见识,有些事却是明白的。看王妃的情形,似乎是……有喜了。”   高长恭大吃一惊,“当真?”   高平的声音很低,却很肯定,“现在是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王妃以前都会在这个季节待在水榭纳凉,今年却一反常态,待在白云轩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许别人进去。有侍候王妃的小丫鬟看见她经常呕吐,老奴去问起,王妃却矢口否认,还让翠儿狠狠地责打那个丫鬟,将她撵了出来。王妃每日里吃得极少,口味却一日三变,性情也烦躁不安,却不肯让老奴请大夫来诊脉,这些都是令人费解之处。另外,翠儿那丫头一向说话不饶人的,现在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性子大为收敛,也颇让人起疑。王爷,咱们是不是派人去常山寺查一查?看王妃在那里遇到过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长恭抬头看着窗外,参天大树亭亭如盖,枝叶间蝉鸣声声,颇为烦人。他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事我来办吧。至于王妃那边,暂时先顺着她的性子,想做什么都随她。你吩咐下去,让下人们好生侍候,别委屈了她。”   “是。”高平立刻点头,“老奴这就去。”   “好。”高长恭想了想,又说,“此事先不要告诉欢儿,也别让我大哥知道。”   “老奴明白。”高平躬身答应。   等他走后,高长恭便叫来高震,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高震随即出府,好几天不见踪影。   顾欢已经知道郑妃回府了,也听说她似乎不舒服,一直闭门不出。她拿不准是不是应该探望一下,便去问韩子高:“大哥,王妃似是身体不适,出于礼节,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韩子高却有些顾虑,“我们是外臣,到王妃房中探视,于礼不合。你是女子,还好一些,若是有什么闲言碎语,也容易澄清。我就不去了吧,你如果要去,就代我问好。我准备些礼物,你带给王妃,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哦,那也好。”顾欢觉得他说得有理,瓜田李下的,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韩子高与她一起出去,到城中逛了逛。两人于送礼之道全是外行,琢磨半天,才买好了礼物。韩子高买了些燕窝、阿胶等适合女子食用的补品。顾欢则买了一串用西峡琥珀做成的项链和几匹上好的汴绸。两人都感觉能拿得出手,这才回府。   一路上有不少人直盯着韩子高看,惊艳得无以复加,更有人一直跟随左右,锲而不舍,只是见他穿戴华贵,气质高雅,又不大清楚他的身份,这才不敢随便上前搭讪。   韩子高对这些事早已习惯,一直满不在乎。偶尔有人看直了眼,怔怔地挡在他面前,他还会温和地请对方让路,然后客气地说谢谢。   顾欢却有些无奈,觉得很麻烦,忍不住对他埋怨:“你那皮相真是太害人了。下次要再出来逛街,我先替你化化妆。”   韩子高一听便笑出声来,立刻答应:“好。”   他这一笑,更是把围观众人迷倒一片。顾欢长叹,拉着他迅速离去,赶紧回府。   高长恭听她说要去看望郑妃,自然不反对,便道:“你带着礼物,那是客卿探视主人的格局,我去不合适。你自己去吧,别耽搁太久,回来我们一起用晚膳。”   顾欢点了点头,便让丫鬟春香与秋香拿着礼物,随自己去往白云轩。   她以前的贴身丫鬟秋燕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自然不能再侍候她这位还没出嫁的千金小姐,高长恭便让他们回朔州,并给顾显带去一封信,表示自己会妥善照拂顾欢,请他放心。顾显自是信得过他,便没有再派丫鬟过来。   高长恭让高平在府里认真挑选了四个聪明伶俐、细心周到的丫鬟过来侍候顾欢。那四个丫头一到,瞧着倒是个个水灵,一报名字,却是春夏秋冬四香,让顾欢差点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没什么主人架子,只要不违背她的原则,凡事都好商量,很快这四个丫鬟便与她相处融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让高长恭大为满意。   走进白云轩的院子,顾欢看见翠儿正坐在石桌边绣花,便礼貌地说:“听说王妃身子不爽,下官特来探望,烦请翠儿姑娘代为通报。”   翠儿有些紧张,赶紧起身,上前见礼,态度好得让顾欢有些惊诧,连忙客气地道:“翠儿姑娘不必多礼。”   翠儿这才婉转地说:“小姐正在歇中觉,等她醒了,小婢一定向她禀明,届时再请顾将军过来叙话,可好?”   “哦,既是王妃在歇息,那下官就不打扰了。”顾欢示意身后的丫鬟将礼物递上,“这是我和大哥的一点心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翠儿的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一边伸手接过一边客套:“两位顾将军太客气了,小婢就先替王妃收下,谢谢顾将军。”   “应该的,不必言谢,那下官就告辞了。”顾欢转身便打算回去。   这时,屋里传出郑妃的声音:“翠儿,请顾将军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翠儿一怔,赶紧满脸堆笑,对顾欢说:“顾将军,我家小姐醒了,您请进。”   顾欢便缓步走了进去。   郑妃恹恹地躺在窗边的藤榻上,脸色有些苍白,一张原本圆圆的脸变得下颌尖尖,可见消瘦了不少。见到顾欢进来,她慢慢坐起身,勉强笑了笑,“顾将军,请坐。翠儿,奉茶。”   顾欢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关切地道:“听说王妃贵体违和,却不知是何病症?请过大夫吗?”   郑妃轻咳两声,这才微微叹了口气,“大概是天太热了,胃口不大好,也打不起精神。其实不是什么病,用不着请大夫。”   “哦,那可以吩咐他们取冰块来放在屋里,可以凉快很多。”顾欢马上说,“我这就去吩咐他们,每日里送冰块到王妃这边来。”   “不用。”郑妃又咳了一声,有些气喘地道,“多谢顾将军。”   “王妃要多保重。”顾欢诚恳地道,“小病就要看大夫,及时诊治,以免拖下去酿成大患。”   “嗯,不用请大夫。”郑妃很肯定地说,“多歇歇就是了,不碍事的。”   她坚持不肯看病,顾欢自然也没办法,只好作罢。两人聊了些家常话,说说常山寺的风景,谈谈佛家的典故,气氛倒也和睦。   忽然,郑妃露出强行忍耐的表情,顾欢住了口,本能地上前相扶。郑妃却一把推开她,跑到墙角的帘子后面。顾欢随即听到了呕吐声,不由得很诧异。   翠儿上了茶后一直守在这里,此刻强笑着对顾欢点了点头,便赶了过去。   顾欢听着郑妃漱了口,然后便是一阵窃窃私语,声音很低。   过了好一会儿,郑妃才从帘后出来。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眼里却似跳动着火焰,神情非常坚决,仿佛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顾欢被她的神情感染,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疑惑地问:“王妃可还安好?”   郑妃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忽然跪了下去,声音微颤,央求道:“顾将军救我。” ------------   第64章   现在传言自动剔除了荀灌娘,人人都道她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位女将军,谁不想一睹芳容?   高长恭坐在书房里,正在批阅从几处封邑递送过来的各种文书。韩子高坐在一旁看公文,偶尔与他讨论几句。顾欢脸色沉郁,急急地走了进来。   韩子高抬头一看,不禁有些讶异,“怎么了,欢儿?你不是去探望王妃了吗?出什么事了?”   高长恭放下书札和笔,平静地看着她,却没吭声。   顾欢顿时明白了,略一迟疑,便道:“长恭,你是知道这事的,对吗?”   “听说了一些蛛丝马迹,但是不确定。”高长恭淡淡地道,“她不肯让大夫诊治,又足不出户,不肯见人。现在从外观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别人说的也不过是猜测之词。我没事,可以等,看她什么时候肯对我坦白。如果她是清白的,时间便可以为她证明。如果她不清白,时间也可以让她现出原形。我想,现在只怕是她不能再等了吧?”   韩子高听得一头雾水,又隐隐有些明白,便稳坐不动,静观其变。   顾欢看着高长恭,眼里有些茫然,似乎心中也毫无头绪。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出门,四处打量了一下,见院子里有高强与高进守着,并没有其他人,这才进来,走到高长恭身边坐下,轻声说:“郑妃对我坦白了,她确实有孕在身,已经两个月了。”   高长恭顿时按捺不住心中怒火,重重一拍桌子,震得茶盏、花瓶叮当乱响,笔墨纸砚东倒西歪。   “她做的好事。”高长恭低声喝道,“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她在后方偷人养汉,丢尽我兰陵王府的脸面。我这就写休书,打发她回荥阳,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韩子高没有吭声。作为男人,他非常理解高长恭的心情。虽然郑妃与他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但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就应该安守本分,恪守身为王妃的职责。为了娶她进门,高长恭让顾欢受了那么大委屈,一直无法给她名分,心里本就窝着火,却没想到郑妃居然红杏出墙,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感到愤怒,更何况他是堂堂王爷、当朝一品大司马、威震天下的一代名将?   顾欢握住高长恭的手,柔声道:“长恭,你先别生气。这件事,王妃的确有错,可事情既然出了,咱们能不能冷静处理,别闹得满城风雨?”   高长恭哼了一声,“不让别人知道也行。绳子、刀子、药,就这三条路,她自己选。我替她隆重发丧,让她死后名声无损便是。”   顾欢叹了口气,“就没别的路了吗?”   “欢儿,你别护着她。”高长恭怒不可遏,“自她嫁进来,我除了没与她有夫妇之实外,哪件事不是由着她的性子办的?我对她十分尊重,在身份上敬她是王妃,府里下人对她照顾得周到备至。她在我这里享尽荣华富贵,若是没有意外,一生都会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就因为我不肯碰她,她就委屈了?那你呢?你的委屈比她大多了,怎么没见你倒行逆施,肆意妄为?这世上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你我均出身显贵,还不是要忍耐那么多磨难,经受那么多挫折,我们有怨天尤人吗?欢儿,她做出这种事来,那就是什么都不顾了,不仅是我们高家,还有她们郑氏,祖宗颜面统统都不要了。这种寡廉鲜耻的女子,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还有,她如果想在我这里生下孩子,那是做梦。她是王妃,若生下儿子,那就是世子,将来要承袭我的王位。这种事情,她想都别想,我绝不允许发生。”   “我明白,我明白。”顾欢紧紧握着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长恭,你说的都对,我完全赞成。可是,大千世界,形形色色,你不能要求人人都能做到我们这样。在这世上,普通人毕竟占了绝大多数,而人性往往如此,得陇望蜀,欲望永不满足,所以才会有纷争,有战事,有流血牺牲。这些,我们都要理解,并且宽容,你说是不是?”   “对,欢儿说得有道理。”韩子高在一旁附和,“二弟,大哥知道你生气,此事确实是王妃行差踏错。不过,若是因此而逼得她走投无路,那便是一尸两命,实在有损阴德。依我之见,二弟不如宽大为怀,放她一条生路吧。”   “是啊。”顾欢赶紧趁热打铁,“长恭,郑妃跟我说,那人是个隐居的文士,只喜吟诗作赋,种花养鱼,是个不问世事的人。她想与那人成亲,与他隐居山林,从此再不出现在这红尘之中。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咱们不如成全她吧。”   “怎么成全?”高长恭瞪了她一眼,悻悻地说,“难道让我敲锣打鼓,把自己的王妃嫁出去?”   顾欢与韩子高都被他的话逗笑了,也知他的气已消了大半,那便好商量了。   顾欢开心地抱着他的胳膊,笑吟吟地说:“我觉得,要一劳永逸的话,就让王妃诈死。咱们悄悄将她送走,然后替王妃隆重发丧,这样就干干净净了。你回复了自由身,她从此隐姓埋名,嫁给喜欢的人,为他生儿育女,岂不两全其美?”   “这样好。”韩子高笑着点头,“如此一来,二弟就可以正式迎娶欢儿了。”   高长恭一听便大喜。他刚才一心在生郑妃的气,完全忘了这件事。将顾欢的提议翻来覆去想了两遍,他觉得还真是可行,便道:“那就依欢儿的主意办吧。不过,你可得跟她说清楚了,以后便乖乖地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别再出来抛头露面。特别是荥阳、邺城、兰陵、青州、瀛州这一带,认识她的人可不少,若是让人发现她诈死,倒霉的是她,还有她的丈夫儿女。”   “好,我一定跟她说。”顾欢很高兴,“长恭,你最好了。”   看着她自然而然地在自己面前撒娇,高长恭顿时觉得很甜蜜。韩子高反应很快,立刻起身走了出去,让他们小两口在房里慢慢亲热。   第二天,三人便开始周密布置。   先是传出兰陵王妃有恙,病势渐渐沉重,不断咳嗽吐血,似是肺痨。大夫已不肯开方子,并吩咐家人准备后事。接着,王府请了城中有名的堪舆师来,高长恭亲自带着他出城去看风水,在距漳水不远的郊外选中了一块宝地。高平立刻雇来一班工匠,日夜赶工,建造陵墓。高长恭又去城里的寿材店挑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让他们送到王府。   九月中旬,秋雨连绵。高长恭派兰陵十八骑中的六个人秘密将郑妃送走,除了准许她带走自己的所有私蓄、珠宝首饰、衣物用品之外,还送了她三千两银子。   郑妃感动得泣不成声,忽然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王爷对妾身的大恩大德,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高长恭伸手搀她起来,温和地道:“郑小姐切莫如此。你这番出去,便是重新做人。本王祝你与他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郑妃点头称谢,趁着夜色,登车而去。   翠儿没有跟随,要等演完了最后的戏,才能悄悄去找她。   第二天,兰陵王府便传出王妃病逝的消息,府中一夜之间尽皆缟素。   以前到兰陵王府巴结讨好的官员就不少,此时高长恭位高权重,那些人更是趋之若鹜。兰陵王妃殁了的消息一传出,立刻便有满朝文武前往吊唁。   丧事办得很隆重。灵堂外有三十六名僧人诵经,灵堂里挂满了高长恭的亲朋好友、同僚下属送来的祭帐、挽联,正中有个大大的“奠”字,左右两边是一副对联:“宝琴无声弦柱断,瑶台有月镜奁空。”   从正门到灵堂,一路上都是扎的白布。婢仆们全都披麻带孝,渲染出浓浓的沉痛。   顾欢给高长恭拿来一根辣椒,让他抹在眼睛里。他的双眼很快就红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接待客人时他不住抹泪,让那些宾客大为嗟叹,都说兰陵王幼年失母丧父,青年又失娇妻,实在很不幸。不少人一边安慰一边在心里盘算,想把自家女儿、妹妹、孙女或侄女、外甥女等等嫁过来,以攀上这门显贵。   段韶、斛律光、和士开与所有在邺城及附近郡县的高姓王爷都来到兰陵王府吊唁。高俨也派太监来宣旨,劝慰兰陵王节哀,又追封已故王妃为郡君。人人都道郑妃虽然红颜薄命,却也算得上生荣死哀了。   荥阳郑氏也派了几个人过来,都是郑妃的叔伯堂兄,看到妹子的丧事如此隆重,均感到满意。   王妃在府中停灵七天,然后便出殡了。那仪式也一点不含糊,诸般仪仗应有尽有。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城,整个邺城的百姓几乎有一多半都跑来看热闹,然后兴奋地议论了很多天。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那位连名字都不大有人知道的郑姓女子从此便在人世间消失了。   回到府中,设宴款待了前来送殡的亲友和大臣们,高长恭才疲惫地回到绿漪阁。他脱下素服,坐到床边,伸手搂过顾欢,将脸贴在她的颈项上,低低地道:“我要娶你。”   顾欢笑着点头,“好。”   高长恭吻了吻她细腻柔滑的肌肤,渴望地说:“现在就想娶。”   顾欢快乐地抱住他,“我也想马上就嫁给你。可是,王妃新丧,你怎么着也得守制一年,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不想等那么久。”高长恭像个孩子一样耍赖,“我这就拜托大哥,代我去你父亲那儿下聘,反正我要娶你。”   顾欢吻了吻他,笑着说:“下聘是可以的,我爹已经知道我俩的事了,肯定会答应你的。”   “他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求太师。”高长恭笑嘻嘻地继续耍无赖,“反正我要娶你。”   顾欢觉得此刻的他特别可爱,再不是在外面时那种英明神武的模样。他很赖皮地紧贴着她,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秀美的凤眼温柔润泽,高挺的鼻梁不时轻触她的脸颊,性感的双唇在她的脖颈间密密地印下灼热的吻。顾欢的心顿时化作一池春水,什么也不坚持了,柔声说:“长恭,我是非你不嫁的,你想怎么做都行。”   高长恭心里一热,抱着她便倒在床上。两人激情澎湃,热烈地融为一体。   一夜春色无边。第二天起来后,心满意足的高长恭终究没有鲁莽,还是耐着性子等了两个月,这才托韩子高赶赴边关,向顾显提亲。顾显早已知晓爱女的心思,自是欣然同意。韩子高在那边盘桓了几天,便即返回。   高长恭立刻把自己与顾家定亲的事告诉了兄弟朋友、同僚师长,然后消息便传遍朝中。无数人感到惊讶,没想到英勇善战的顾欢大将军原来是女子,不禁啧啧称奇。   高俨在朝堂之上与众臣议完政务,也闲闲地提起此事,笑道:“顾欢将军乃我朝唯一的女将军,为太上皇亲封。她十四岁时便随父屡战突厥,功不可没。当年洛阳大战,她与兰陵王并肩杀入敌阵,闯过重重包围,直抵金墉城下,实是巾帼英雄。太上皇自洛阳回朝后,一直对她赞不绝口。纵观历史,除了晋朝的荀灌娘外,朕还真不知历朝历代尚有哪位女将军。那木兰辞所唱的花木兰大抵是演义,多半不确切,史书上也未曾记载,当不得真。我朝人才辈出,不但男子勇猛,便是红颜也不让须眉,让朕甚感欣慰。”   群臣自是纷纷赞扬,传奇、英勇、虎父无犬女等字眼不绝于耳。顾欢听得头皮发麻,赶紧谦辞。   从此以后,天下人都知道齐国有位骁勇善战的年轻女将军,谈论她的人越来越多。   接下来的日子相对来说比较平静,各国似乎都在休养生息。周国那边没什么动静,陈国也按兵不动,只有突厥不时在边关袭扰百姓,却均被顾显或斛律羡率军击退。   朝中都知晓顾欢已名花有主,又有义父段韶撑腰,自己更是武艺超群,也就没人敢打她的主意,省了许多麻烦。只是,现在她不能再随便上街了,这让她很郁闷。   以前,只要有高长恭或韩子高在她身边,便处处引人围观,她一个人走在街上时,就没有这种现象发生。她可以自由自在地逛街,买些好吃的或好玩的东西,感觉很开心。可现在传言自动剔除了荀灌娘,人人都道她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位女将军,谁不想一睹芳容?每天上下朝的时候,她总是与高长恭和韩子高在一起。那些日日早起、风雨无阻来看这两位美男子的人都认识她的容貌。现在,只要她在街上一露面,便会有人指指点点,随即引来众人围观,简直让她寸步难行。顾欢大感无奈,也只好轻易不出门了。   韩子高调侃道:“欢儿,现在你知道我和长恭的苦处了吧?以前你老是拿这个来讥笑我们,现在你也尝到滋味了。”   高长恭哈哈大笑,“正是,这就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顾欢撇了撇嘴,“圣人之言就是被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人糟蹋的。”   韩子高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能逛街了,顾欢便经常跑到段韶那里去玩,帮忙张罗他的孙子段宝鼎迎娶中山长公主的亲事。   段宝鼎今年十八岁,生得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与这位年轻的将军姑姑关系很好。他们其实很难碰到一起,但只要见到了,便总要聊上半天。两人有说有笑的,十分开心。   段宝鼎是段家的长房长孙,从小就被父亲谆谆教诲,要处处学习祖父,将来好肩负起整个家族存亡延续、兴旺发达的重任。两年不见,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稳重谦和的人,颇有祖父之风,深得段韶喜爱。   段韶的病大有起色,早已行走如常,只是不能太过劳累,否则便容易疲倦,胸闷气紧。吴谦坚持要他继续治疗,把身子彻底调养好。段韶的儿孙们自然举双手赞成。   三个多月前,段韶从前线被送回,病情十分沉重,着实把府里的人吓住了。总管心急火燎地派人往外送信,把段韶的儿子和弟弟全都叫了回来。一大群人守在邺城,直到段韶渐渐痊愈,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又要办段宝鼎的亲事,他们便仍然留在这里,都没回去。   他们已听吴谦说起,段韶的性命能够保住,实是多亏了顾欢。是她先注意到段韶似有不妥,请吴谦来诊治调理。在段韶发病当夜,她于前方杀敌,随即飞马赶回通报,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将段韶从死亡线上硬拽了回来。因此,段韶的兄弟和儿孙们对顾欢都感激不尽。本来段韶就心疼这个女儿,他们也都喜欢她,现在就对她更加亲热了。   顾欢在太师府里如鱼得水,便常常待在这里,陪段韶说说话,跑去看他们布置喜堂,兴致勃勃地听他们研究婚礼酒席的菜单以及要请哪些乐坊来表演,感觉很有趣。   等到皇帝大婚,然后段宝鼎将公主娶进门来,便到年底了。   一入冬便是连场大雪,眼下更是雪花纷飞,寒风呼啸,天地万物一片洁白。平日里,除了必须外出做事的人,大部分人都待在屋里烤火。穷人闲聊,富人玩乐,粗人嬉笑打闹,文人赋诗作画,各有各的乐趣。   这些天里,陆续有不少车队来到兰陵王府,那是从高长恭各个封邑送来的年货。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韩子高与顾欢也都有了封邑,东莱郡与东平郡也有车队过来,送给他们的主公大批货品礼物。   顾欢拿着礼单,兴冲冲地跑过去看实物。礼单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几页,包罗万象,应有尽有,瞧着很像《红楼梦》里别庄的管家年末给贾府送年货的阵仗,让她很感兴趣。特别是送来的除了年货,还有活的金钱豹幼仔、金猫幼仔和小金雕各两只,让她大为欢喜。东平郡的人见她亲自跑去看东西,又那么开心,都很高兴。   韩子高收到的除了年货,还有一对活的紫貂和几只小小的梅花鹿。他大致看了一下礼单,和蔼地向来人询问东莱郡的情况和今年的收成,并对他们表示感谢,这才吩咐他们下去歇息。   高长恭年年都收到从各地送来的东西,早已习惯,只略瞧了一眼,看有没有什么好玩意儿可以拿给顾欢玩的,然后就让高平按往年的惯例处置。他没时间养活物,十年前第一次有人给他送来时,便被他说了一顿,然后将那一对白鹤放生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给他送活的动物来。   高平将几个郡送来的贵重物品都拿过来,放在桌上。他看了看,挑了几样出来,吩咐道:“把这些送到绿漪阁去,其他的都入库吧。”然后便出去找顾欢。   问了几个人,才知道顾欢在偏厅,他便踩着积雪向那边走去。离着老远,便听到顾欢的笑声,还有“哎呀哎呀,真可爱”的感叹。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走进门,便见厚厚的毡毯上有六只小小的动物,他全都认得,一边走过去一边笑道:“他们大概听说你是大将军,给你送来的全是猛兽猛禽。”   顾欢连连点头,“嗯,多半如此。”   金钱豹和金雕她是知道的,金猫却从未见过。听送来的人介绍,这金猫成年后,体型只比家猫稍大,却非常凶猛,善于爬树,其食物主要是小型的肉食动物。   不过,现在出现在顾欢面前的都是非常可爱的幼仔,完全不会伤人。两只小金钱豹和两只小金猫蜷在一起,哼哼唧唧,小金雕也惶惶不安地左看右看,小声地叫唤着。   顾欢小心翼翼地轻抚它们的头和背,柔声哄着:“别怕别怕,没人会伤害你们。我让他们去拿东西了,很快你们就有吃的了。”   高长恭看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欢儿,你喜欢它们?”   顾欢抬头看着他,笑着点头,“是啊,很喜欢,它们太可爱了。”   高长恭轻咳一声,犹豫半晌,才缓缓地道:“欢儿,它们都这么小,只怕刚刚才断奶,身边一定有父母守着。如果要毫发无损地捉住它们,势必要打死或引开那些成年的猛兽、猛禽,那就有可能会死人。如果只是为了我们个人的喜爱,就让它们的父母无辜被打死,让那些百姓或死或残,都是不仁之举,你说对吗?”   顾欢立刻便明白了,马上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告诉他们,以后不准再送。不仅不准送给我们,也不准送给别的达官贵人,违者严惩。可是,这几只怎么办?它们那么小,现在外面又是冰天雪地的,一旦放生,它们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那当然。”高长恭见她马上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并无不悦,而是认为理所应当,不由得愉快地笑了,“这几只咱们先养着吧,等它们长大了再说。”   “好。”顾欢很开心,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长恭,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好人,却不知道你是这么好的人。”   高长恭被她的话逗得更乐,伸手圈住她的腰,柔声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当然会变得越来越好。”   “嗯嗯,那倒是。”顾欢做得意状,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晚膳的时候,他们便听说了韩子高收到的活物,不禁都觉得好笑。顾欢是女子,收到的活物都是凶猛型的,而韩子高明明是男子,收到的却全是温柔驯顺的动物,让人一听便忍俊不禁。   韩子高笑着摇头,“我已经关照他们,以后都不要再送了。咱们哪有时间去养它们啊?”   顾欢高兴地拍手,“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过了几天,那几个郡的人保证下次不再送活物,便拿着丰厚的赏赐,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东平郡的人很细心,送来那些猛禽猛兽的同时,还带来一个饲养动物的好手。那位中年男子沉默寡言,看见动物却眼神温柔,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女。顾欢吩咐他安心住下,好好养大这些飞禽走兽。给他的月钱也比较高,还允许他将家中妻小接来同住。那人感激涕零,从此便在府里精心侍弄那些珍贵的动物。   这个年过得喜气洋洋,国内外均无大事发生,边境也比较和平。高俨便依例罢朝,到正月初六之后才恢复上朝,却也是三日一休,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恢复常态,很像现代的春节大假,相当有人情味。   元宵节闹花灯是传统节目,年年都要搞的,城市乡村无一例外。   到了这一天,邺城似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七宝琉璃灯,闪烁着数万点光芒,流光溢彩,壮观美丽。虽是春寒料峭,城里的人却出来了大半,开心地逛街,看花灯,猜灯谜,品尝各种小吃,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顾欢自然不会缺席这种场合,吃过晚膳,便催着高长恭与韩子高出门。那两人很喜欢她的孩子气,都不愿拂逆她的心意,略一收拾,便一起出府。   三人都穿着貂裘,戴着皮帽,把脸遮了一部分,容貌就没那么惊世骇俗。虽然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来挤去,却因没人注意他们而颇觉自在。   看完花灯,他们走进一家茶馆,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台上的人说书。   那位老者精神矍铄,中气十足,手握醒木往桌上一拍,便说了起来:“各位老少爷们,今儿咱们继续说,兰陵王金墉城大破周军,尉迟迥黄河边落荒而逃……”   这回书说的仍是那场经典的洛阳之战。台上的人讲得天花乱坠,台下的人听得眉飞色舞。顾欢与高长恭、韩子高相视而笑,也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那老者啪地一拍醒木,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下面的茶客们便纷纷鼓掌叫起好来。   有伙计下来捧着托盘转了一圈,替那说书人收钱。顾欢掏出一块碎银放进盘中,等他走后,转头对高长恭说:“那时候,你在金墉城下一掀盔胄,露出那张祸水面容,我从此便万劫不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高长恭乐呵呵地道:“是啊,故意的,就是故意当你面那么做,好让你倾慕我的。”   韩子高便添油加醋,笑嘻嘻地说:“欢儿果然上当了。”   “真是太失败了。”顾欢做出懊恼的神情,眼中却满是笑意。   高长恭凑到她身前,笑着问道:“后悔吗?”   “当然不。”顾欢对他做了个鬼脸,“我虽然失陷了,你也没能逃脱,这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高长恭与韩子高都差点笑出声来,却怕引人注目,只得拼命忍住。   这时,有女孩子上台去唱小曲,他们便起身出来了。   将近午夜,有人在燃放烟花。夜空中闪现出一团又一团彩色的流星雨,为这个城市增添了更多的节日气氛。   顾欢仰头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烟花,听着爆竹声在空气中连绵不断地回荡,快乐地伸出双手,一边一个,分别握住高长恭和韩子高的手,笑着说:“我们回家吧。”   那两人也是满心欢喜,同时笑道:“好。” ------------   第65章   宇文邕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小欢,你讲得太好了,比那些满口圣人之言的夫子强上百倍千倍……待我们凯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三月初,春回大地之时,陈宣帝陈琐悍然发兵,由名将吴明彻为统帅,萧摩诃为副帅,北渡长江,讨伐齐国。斛律光奉旨出兵迎敌,与吴明彻、萧摩诃大战数场,将陈军逼退到长江以南。接着,韩子高给华皎写了一封密信,由高震、高强送去,约其日后举事,投向齐国。华皎迅速回函,欣然同意。   大军刚刚班师回朝,便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周国皇帝宇文邕与他的弟弟卫刺王宇文直在太后宫中诛杀权臣宇文护,得以亲掌朝政。   那天是三月十八日,天狗吞日,白昼渐黑,不祥至极。凡亲眼目睹的人无不恐慌,坊间盛传国有奸佞,天降灾祸,盼有明主斩奸除魔,挽救苍生。当晚,宇文护从同州回到长安,宇文邕当即在文安殿接见了他,听他大致说完政务,便领着他到含仁殿拜见皇太后,请他念《酒诰》给太后听,劝太后惜身戒酒。就在宇文护低头看书时,宇文邕手执玉铤,猛力击打他的后脑。宇文护倒在地上,宇文邕喝令太监上前杀他。那太监怕得浑身发软,根本动不了手,事先隐藏在太后宫中的宇文直便疾奔出来,手起刀落,砍下了宇文护的脑袋。   宇文护为了篡政专权,先后毒杀他们的两个哥哥宇文觉和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直早就想除掉他,这时下手便毫不留情。   宇文护死后,宇文邕立刻通知心腹大臣长孙览,收捕宇文护的儿子和亲信,抓住便杀,不必请旨。宇文护身在长安的九个儿子和数名亲信全都在当天被诛杀。   那个下毒害死宇文毓的御厨李安,被宇文邕直接叫羽林军抓过来,当着自己的面在殿里杀掉。看着那个猥琐小人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听着他声嘶力竭的求饶,瞧着他人头落地,宇文邕感到十分解恨。   宇文护的世子宇文训是蒲州刺史,宇文邕连夜派宇文盛到蒲州,征宇文训即赴京师,在他走到同州的时候便即赐死。   宇文护的另一个儿子宇文深正出使突厥,宇文邕立刻让宇文德带着圣旨,赶到突厥廷帐去杀他。   同时,宇文邕颁下圣旨,痛斥宇文护的诸般劣行:“……护虽性宽和而不识大体,委任非人而久专权柄,又素无戎略,两次伐齐均大败而归……诸子贪残,僚属恣纵,蠹政害民……”   宇文邕自登基以来,一直韬光养晦,对宇文护千依百顺,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懦弱皇帝,没想到竟会猝然发动雷霆一击,顷刻间便斩草除根,心狠手辣到极处,顿时震动朝野,天下皆惊。   自古以来,皇帝亲自谋划并杀死权臣的例子很少,因为难度太大,弄不好自己反被权臣干掉,宇文毓就是想除去宇文护反而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这也是为什么高俨当初非常想杀和士开,被顾欢一劝便立即放弃的原因之一。   对于周国的局势变化,齐国最为关注。高俨频频召集心腹大臣,分析形势,商议对策。   高长恭重提前事,认为应与宇文邕议和,共同对付突厥与陈国,然后两国平分天下,共享太平,此为上上之策。   前几个月他们计议此事的时候,宇文邕霸气未现,并不被段韶、斛律光等人看好,高俨便犹豫不决,没有定下究竟用何策略。如今宇文邕亲政伊始,便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可以预见,周国面貌将焕然一新,国力将更加强盛,对齐国的威胁也愈加巨大。为今之计,的确应该尝试一下与周国正面接触,大家坐下来,换个方式解决问题。   几位重臣达成共识,高俨便同意了他们的看法。基本策略确定下来,具体的行动步骤却要看周国的形势发展而定。   就在他们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的时候,宇文邕却主动派来使者,于七月到达邺城。使者带来了宇文邕给高俨的亲笔信和贵重礼物。信中隐晦地表达了和解之意,并邀请高长恭与顾欢九月出使长安,共商大计。   高俨正中下怀,当即应允,并派人将周使与回礼一并护送回周国,以表诚意。   很快,齐国使团便成立。高长恭为正使,和士开与顾欢为副使,韩子高与冯子琮随同前往,还有一些擅长处理各种事务的官吏跟随,其余的便是大批亲兵护卫。   顾欢十分兴奋。长安啊,长安,她向往的长安,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当世四大名城,邺城就不用说了,洛阳与建康她也去过,只有长安没有到过。看天下大势,她原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那个著名的千年古都了,没想到机会马上就来到眼前。   细想起来,那晚与宇文邕在客栈中倾心长谈,她似乎说起过这件事,对不能到长安一游感觉非常遗憾。不料宇文邕竟会放在心上,在给高俨的信中明确指定,要顾欢到长安去。想到这里,顾欢对宇文邕更有好感。   金秋时节,红叶满地,桂子飘香,稻麦金黄,到处是一片丰收景象。   齐国使团浩浩荡荡地从邺城出发,沿着当年秦始皇修建的驰道东方道西行,经洛阳,出潼关,往长安而来。   这次不是军事行动,不是长途奔袭。他们一路走得甚为矜持,从来不赶,在宽达五十米的秦驰道上闲庭信步。进入周国境内后,他们更是听从前来迎接的周国官吏的安排,缓缓前行。从邺城到长安,若是高长恭率精锐铁骑昼夜兼程,只需三日便可抵达,现在却走了足足半个月。好在他们都不急,就当是游山玩水,倒也悠闲自在。   顾欢最是高兴,每天都眉开眼笑,感染得高长恭与韩子高都喜形于色。和士开虽然庄重自持,临近长安时也有些兴奋。他父亲从西域而来,而长安城里有无数西域商贾,想来总是有些亲切。   当长安的高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时,所有人都凝目驻足,半晌没有吭声。   从周丰镐、秦咸阳到汉长安,数个王朝的积淀使长安城变得越来越壮观,也越来越灿烂。邺城与洛阳都是名城,却远远比不上长安。高长恭他们乍一见到,都感到震撼。   宇文邕派弟弟宇文宪和宇文直出城迎接齐国使团。高长恭等人与他们一一见礼,互道仰慕,这才一同由明德门进城,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向皇城走去。   长安城是最传统的都城,严格按照周礼营造。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由外及里分别是外郭城、子城、皇城、宫城。所有街道都横平竖直,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城市就如棋盘一般,看上去方正有序,严谨对称,庄重宏大。   顾欢的前世是大型房地产集团的策划部门负责人,对古今中外著名城市的规划和建设风格都有研究。此刻能看到真实的古长安,她激动得难以自制,几乎想拨马离队,仔仔细细地逛遍这个千年古都。   宇文直客气地向他们介绍着长安的情况:“如今城中有一百万人,除了我国百姓外,还有来自西域、突厥、粟特、天竺、波斯、东瀛等地的使臣、客商、僧侣……”   和士开与冯子琮边听边点头,始终面带微笑。   高长恭与韩子高并辔而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街边一群高鼻深目、有着金棕色头发的人,讨论着他们来自何处。   宇文宪注意到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顾欢,便策马走到她身旁,笑着问道:“怎么?顾欢将军对我国都城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不不,齐炀王误会了。”顾欢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对他拱了拱手,“长安城如此壮丽,让人一见便心旌摇荡,如痴如醉。在下看得出了神,这才没有注意两位殿下的说话,若有不恭之处,还请见谅。”   听了她的话,宇文宪很高兴,连忙客气地说:“顾将军过虑了。本王只怕招呼不周,慢待了贵客。若是如此,陛下定会降罪于本王。”说着,便笑了起来。   顾欢也笑,温和地道:“沿途的周国官员对我们都照顾得很周到,两位殿下还亲自来迎接,让我们十分感动,多谢王爷关照。”   “哪里,顾将军过奖了。”宇文宪好奇地看着她,“听说顾将军是一员女将。”   “是啊。”顾欢平淡地点头。   宇文宪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模样,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问道:“你真打过仗?和谁打过?”   顾欢忍俊不禁,轻描淡写地说:“打过突厥,打过契丹,还跟你们打过。”   宇文直在前面听到他们的对话,顿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她,“顾将军,咱们找个机会比试比试吧。”   顾欢却是笑而不答。   宇文直又道:“不拼生死,只是点到为止。”   顾欢听他这么说,似是暗示自己怕死,心气一激,便道:“好,如果有机会,在下很愿意与卫刺王切磋一下。”   宇文直立刻面有喜色,正要答应,和士开却微笑着说:“比武就不必了吧,无论谁输谁赢,总不免伤了和气。这次我们应贵国皇上邀请,来与陛下共商大计,似乎不宜动武。”   “正是。”高长恭淡淡地道,“我们这次是来与贵国友好协商的,若是动起手来,不免有违贵我两国和平相处的宗旨。顾欢将军,在周国期间,不得动武。”   他说得很平淡,声音也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散发出来,令人难以违抗。顾欢立刻答道:“遵命。”   高长恭这才笑了笑,亲切地对宇文宪和宇文直说:“顾欢将军年轻气盛,行事未免有些莽撞,两位殿下请勿见怪。”   “兰陵王言重了。”宇文宪微微一笑,“顾欢将军性格爽直,瞧着就让人觉得痛快。本王最讨厌一肚子阴谋诡计的人了。顾欢将军这性子倒让本王想起了咱们周国的一位大将,多半你们见过,他叫韩欢。”   高长恭略一思忖,便坦率地道:“是的,本王见过,在建安城下。”   宇文宪的脸色微变,“这么说来,韩欢是死在兰陵王的手中了?”   “正是。”高长恭毫不犹豫地点头,“贵国的韩欢将军拒不投降,率军与本王在城下决战,本王与他大战一百回合,将他斩于马下。”   顾欢的唇动了动,却将到口的话忍了回去。其实,那个周国大将韩欢是她杀的,当时两人的确是打了一百多个回合,顾欢才将他砍落马前。不过,他们现在身在周国,形势复杂,人心难测,高长恭不肯让她承担丝毫风险,没等她说话,便将此事扛了。   宇文宪沉着脸,缓缓地道:“好,兰陵王不愧是盖世英雄。”   和士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齐炀王殿下,贵我两国交战经年,大仗小仗无数次,互有杀伤,这也怪不得哪一个人吧?所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战场上刀枪无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谁敢手下留情?殿下在战阵上也曾杀过我齐国数员大将与无数士卒,这又怎么说呢?依在下愚见,咱们既然打算议和,便应捐弃前嫌,不再计较过去的事,殿下以为如何?”   宇文宪想起宇文邕的交代,便收敛了心中怒气,客气地笑道:“和大人此言有理,本王受教了。”   和士开对他拱了拱手,“殿下过谦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弭于无形,宇文直打着哈哈,继续向他们介绍:“天街以西便是西市,西域胡商多在那边,奇巧玩意儿居多,十分热闹。天街以东是东市,四方珍奇宝货都聚集在此,比西市奢华,却比较安静。各位大人若是有暇,可以去逛逛,小王一定作陪。”   冯子琮微笑着点头,“多谢卫刺王殿下,有机会一定去见识见识。”   不久,他们来到皇城的正门承天门外。宇文邕已接到奏报,便乘御辇出来,等在这里。   众人一起下马,上前见礼。   宇文宪恭敬地说:“陛下,齐国使团已到。”   高长恭便朗声道:“齐国兰陵王高长恭,率齐国使团参见周国皇帝陛下。”   宇文邕挺立在承天门的丹墀之上,微笑着听完,这才缓步下来,躬身扶起高长恭,微笑着说:“兰陵王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抬起身,谦逊地道:“陛下过奖了。”   宇文邕放开他,又过去扶和士开,“朕久闻和相大名,却欲见而未得,今日能见到和相尊范,朕心甚喜。”   和士开拱手道:“多谢陛下抬爱。”   宇文邕接着扶起冯子琮,也恭维了他两句,冯子琮自然愉悦地客气一番。   宇文邕搀起韩子高时,啧啧称奇:“朕只道齐国的兰陵王貌比天人,却竟然还有一位。顾愉将军风华绝代,世上罕见,以前却未曾听说过,可见朕是孤陋寡闻了。依朕看来,顾愉将军的相貌风度,当世也只有兰陵王和昔日的陈国大将韩子高能媲美了。”   韩子高从容不迫地微微欠身,“谢陛下夸奖。”   宇文邕对他笑了笑,这才转过身去,向顾欢伸出手去,声音变得十分温柔,“顾欢将军,免礼。”   顾欢抬头看向他,略一犹豫,才把手放进他的掌中。   宇文邕握住,笑着对其他人说:“都免礼吧。”   那些人齐声道:“谢陛下。”这才站起身来。   宇文邕看着顾欢,愉快地道:“顾欢将军见了朕,似是并不惊讶。”   “嗯。”顾欢轻声说,“陛下告诉了我你的名字。我大哥曾经听人说起过,知道祢罗突便是陛下的小字。”   “是啊,祢罗突是朕的小字。当初朕与你一见如故,可没瞒过你。”宇文邕哈哈大笑,随手指了指宇文宪和宇文直,“我们兄弟都有小字,宪叫毗贺突,直叫豆罗突。这是我们的风俗,孩子生下来后先取胡名,等长大一点,再取汉名,胡名就成了小字。”   “哦。”顾欢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些名字在汉语里是什么意思?”   宇文邕轻声笑道:“回头再告诉你。”   顾欢马上意识到这是外交场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再乱说乱动。   宇文宪和宇文直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看这情形,皇兄似乎以前见过她?”   “嗯。奇怪,他们什么时候见过?”   高长恭、和士开与冯子琮也有同样的疑问,却都没有吭声,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宇文邕放开顾欢的手,走到高长恭身边,对他说:“使团的其他成员都到驿馆去歇息吧,几位大人若是不觉得疲惫,便请进宫一叙。”   高长恭立刻点头,“如此甚好,小王与几位大人都不觉得累,正想见识一下长安皇城的宏大壮美。”   韩子高便过去吩咐亲兵队长和其他官吏,让他们随同周国的礼宾官到驿馆去安顿下来。   宇文邕带着高长恭他们几个人进了承天门,缓步向太极宫走去。   他知道大家对他与顾欢的关系感到疑惑,便闲闲地道:“朕与顾欢将军是偶然相遇的。那时朕迷路了,顾欢将军慷慨相助,将朕送回客栈。当时朕刚完成了一幅画,叫《潼关怀古》,顾欢将军挥毫作赋,为朕的画增色不少。次日,朕便因事离去。不过,朕与顾欢将军一见如故,已是情同兄弟。”   宇文直恍然大悟,“皇兄,那幅你挂在御书房的画,上面的赋就是她写的?”   “是啊。”宇文邕点头,对高长恭说,“真是绝妙好辞,让朕有醍醐灌顶之感。”   和士开与冯子琮都很好奇,笑着看了看已是窘得一脸通红的顾欢。   宇文邕慢声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旁边的几个人同时赞道:“果然好辞。”   “是啊,朕深为感动。”宇文邕微笑,“朕亲掌朝政后,便打算尝试与贵国沟通,看是否能结束纷争,使两国百姓都不要再苦下去。”   高长恭的来意本就如此,立刻赞同:“敝国皇帝陛下也是此意,希望两国停战,共享太平。眼下突厥对中原虎视眈眈,把贵我两国都当属国看待,对贵国颐指气使,与我国刀兵相见,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何苦鹬蚌相争,反使他人渔翁得利?”   “对,兰陵王此言极是。”宇文邕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抵御齐国,他这个一国之君不得不娶回阿史那公主,这对一心推行汉化的宇文氏来说是相当痛苦的。世人都赞他不好色,是君子皇帝,却无人知道他内心的苦处。这倒也罢了,身为一国之君,他对儿女私情并不是很在意,可不得不对突厥仰承鼻息这么多年,却让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   他本想灭了有着昏庸皇帝高纬的齐国后,再挥师北上,讨伐突厥,可齐国换了新君高俨,立时便改弦更张,励精图治,而最近两年周齐两国的大小战役几乎都以周国失败而告终。这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想要在短时间内灭掉齐国是不可能的,再争斗下去,周国反会元气大伤,若突厥趁机进犯,后果堪虞。因此,他当机立断,借着顾欢写的那首词说事,决定与齐国议和。   接下来的谈判很顺利,宇文邕对高长恭提出的两国共同出兵北伐突厥之事非常感兴趣,立刻召宇文宪、宇文直、韦孝宽、杨坚、尉迟迥等人前来商讨。   顾欢听到杨坚的名字,不免多瞧了两眼。只见他高大魁梧,长髯飘飘,气势威猛,性情沉稳,颇似当年的关云长。   主谈仍然是宇文邕与高长恭,双方列席的官员也在重要的问题上发表见解。既然抛开了往日的成见,他们的谈判颇见成效,进展很快。   两国共伐突厥是相当机密的大事,会商的人并不多。宇文邕遣走了在一旁侍候的所有宫女太监,只留自己的兄弟、心腹大将与齐国的五位大员讨论。   连着几天,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研究,讨论。两国的骁将曾多次在沙场对垒,此时却是第一次准备协同作战,聊起用兵方略来,感觉特别投机,往往会忘掉饥渴,误了午膳、晚膳,直到深夜才就寝。   顾欢没有与高长恭同宿。这是公务,他们都要按品级官职来住宿,驿馆里也都是这么安排的。她与高长恭都不想惹人非议,一入夜便分别就寝。不过,只有晚上才分开,整个白天他们都在一起,即使谈的只是公事,心里也感觉很踏实很快乐。   他们到了长安半个月后,诸般大事已基本谈妥,宇文邕便笑道:“诸位行事真是雷厉风行,朕心甚慰。今日就不谈了,咱们去曲江池散散心吧。”   高长恭自无异议,“好,就听陛下安排。”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的东南隅,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三里,水面更为辽阔,是皇家的风景名苑。   他们一行人到了这里后,便分成几队。韦孝宽与尉迟迥拉着高长恭去林中散步,谈兵论武。宇文直和宇文宪兴致勃勃地陪着韩子高登船到水上游览,不免也要聊到各种兵书战策,再与过去的一些经典战例相互印证。文臣长孙览、苏绰、卢辩、裴侠等人则陪着和士开与冯子琮等大臣四处游玩,观鸟赏花,吟风弄月。最后,宇文邕身边便只剩下了顾欢。   他温和地说:“小欢,我们去散散步吧。这里很美,希望你会喜欢。”   顾欢很守规矩地答道:“是,陛下。”   宇文邕本来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头对她笑道:“小欢,现在我们不在朝堂,也不是两国谈判。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请你来长安玩,带你游览我们这里最美的地方,如此而已。你还是像在邺城那样,叫我祢大哥,好吗?”   顾欢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那样……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宇文邕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算。是朕亲口许你这么叫的,谁敢说一个字?”   顾欢顿时高兴起来,这才觉得浑身轻松,活泼地跳到宇文邕面前,笑嘻嘻地说:“祢大哥,我真没想到你会是周国的皇帝。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我们当时正在打仗呢,你就敢亲自到邺城来,也不怕暴露了身份。”   “不怕,齐国几乎没人见过我。”宇文邕看她又恢复了当初在邺城时让他无比喜爱的那种孩子气,顿时眉开眼笑,“你就算知道了祢罗突是周国皇帝的小字,也不能确定我就当真是宇文邕吧?”   “那倒是。我和我大哥推测了半天,也猜不透你冒险到邺城来的目的。”顾欢好奇地看着他,“你当时来邺城,究竟想做什么?”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散散心。”宇文邕很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与她走到水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淡淡地说,“当时被宇文护那老贼逼得喘不过气来。趁着前方打仗,那老匹夫无暇挟制我,我就带了几个从人出来走走。本来没想过要到齐国去,走到黄河边,才起了这个念头,就找船渡河,在洛阳玩了两天,然后到了邺城。原本没打算久待,遇到你后,觉得不虚此行,就想多盘桓几天,与你好好聚聚。可我的从人知道我告诉了你真名,便警惕起来,立刻把我弄回了长安。没能与你当面辞行,颇感遗憾。我一直惦记着你的话,你说你非常想到长安看看,所以我便亲自写信邀请你来。怎样?咱们长安与你想象中的有差别吗?是好还是坏?”   “当然是好。”顾欢很感动,笑着说,“长安比我想象的更为华丽,更为壮观,实在是太美了,即使穷尽辞藻,也无法形容其万一。”   宇文邕很骄傲,“是啊,长安是这天下最好的城,哪里都比不上。”   “我同意。”顾欢连连点头,“我到过洛阳、建康,在邺城生活了数年。这三座名城都有其不凡之处,可仍然比不上长安。”   宇文邕欢喜地看向她,“你这么说,也不怕被你们齐国人听到了,心里不舒服。”   “那有什么?”顾欢理直气壮,“承认别人的长处,自己才能进步。知道别人比自己优秀,才会不断努力。学习别人的优点,自己也不妄自菲薄,才有可能更加强大。”   “说得好。”宇文邕听得热血沸腾,一把抱住她,激动地说,“小欢,你讲得太好了,比那些满口圣人之言的夫子强上百倍千倍。小欢,我一旦发兵攻打突厥,就要将阿史那皇后废了。待我们凯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顾欢吃了一惊,连忙说:“祢大哥,我心里只把你当成我的哥哥,而且,我已经和长恭定亲了,明年就要成亲。”   “定了亲也可以解除婚约。”宇文邕锲而不舍,“小欢,你喜欢兰陵王什么?漂亮吗?”   “那倒不是。”顾欢冷静下来,抬手放到他的肩上,缓缓将他推开。   宇文邕虽然力大,顾欢却也不是弱女子。宇文邕强撑着抱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开了她。他专注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顾欢想了想,在脑子里把思路理清楚,这才慢条斯理地说:“祢大哥,你也看见了,我大哥也生得不俗。用个不恰当的词来形容,那是倾国倾城的貌。我看惯了他和长恭,现在看谁的脸都觉得差不多,并不会以貌取人。当初,我也并不是因为长恭长得好才喜欢他的。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洛阳。我们并肩杀进你们大军的重重包围中,直抵金墉城下。周围都是敌人,杀声阵阵,他脱下盔胄,朝着城上朗声叫道:‘我是兰陵高长恭。’那种英雄气势顿时让我心动。”   宇文邕想着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点头,“兰陵王果然英雄。”   顾欢接着说:“打完仗之后,我们倾谈了一番,约定日后相见。不久,他就把我调到他的帐下。我们朝夕相处,相偕走过许多挫折与磨难,始终不离不弃。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坚持只有我是他的唯一,而他也是我的唯一。这是我对感情的根本要求。祢大哥,你做不到的。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我答应了你,你能遣散宫中所有嫔妃女官吗?能发誓一生除我之外绝不再碰任何一个女子吗?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会离开。到那时,我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你愿意这样吗?”   宇文邕有些诧异,“真的?兰陵王不是娶过王妃吗?”   “那只是名分。”顾欢平静地道,“皇命难违,他娶了郑氏为妃。可是,虽然他给不了我名分,却给了我名分之外的全部。我心满意足。”   宇文邕便知道自己的念想已经成空。他倒也洒脱,立刻不再纠缠,温柔地说:“那么,我就当你的大哥吧。”   “好。”顾欢开心地笑了,仿如春花初绽,令人眩目,“祢大哥,能做你的妹妹,我很欢喜。”   宇文邕重重点头,心里觉得暖暖的。   这二十八年里,只有童年时代他是幸福的。当宇文护逼西魏皇帝禅位给宇文觉,他的生活里便再也没有了快乐。他看着宇文护废了三哥宇文觉,不久又把他害死,又看着大哥宇文毓与宇文护争斗,又被毒死,然后就是十七岁的自己被宇文护立为皇帝,却终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韬光养晦十一年,他才终于将宇文护杀掉,扬眉吐气。   这么多年,他除了他的亲娘叱奴皇太后和几个亲兄弟外,对身边的文臣武将从来不敢推心置腹。在政事上他有倚重和信任的大臣,却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亲近他们。   那一日在邺城,当顾欢用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向他时,他心里便特别欢喜,所以才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自己的真名。虽然只是胡名,却也冒了巨大的风险。他离开邺城,回到长安后,始终没有听到周国的探子报说齐国有搜捕奸细的举动,可见顾欢并没有出卖他。每思及此,他都非常高兴。   那晚,她顺口说出的那番话更让他豁然开朗,下定了决心。“依我之见,那宇文邕也不必左一个计策,右一个谋略地对付宇文护,就直接叫他进宫,趁左右无人,一刀杀了便是……”后来动手的时候,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果然一举成功。可以说,他有今天,顾欢功不可没,虽然她并不知晓。   这是个水晶心肝玲珑肚肠的女子,冰雪聪明,坦荡磊落,天真烂漫却又成熟稳重,让他打从心底里喜爱。   宇文邕带着她沿着水边漫步,看着水面上群鸟翻飞,林中白鹤起舞,心里十分快活,便故意逗她:“你说你现在看谁的脸都是差不多的,那对着兰陵王呢?也没感觉了?”   顾欢微笑,诙谐地说:“依然心如鹿撞,以为鸿鹄将至。”   宇文邕放声大笑,半晌才道:“兰陵王何其幸运,竟能得此瑰宝。”   他的笑声远远地传开去,高长恭也听见了,转头看向水边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 ------------   第66章   “好。”顾显见他对女儿情深义重,颇为欢喜,“王爷,你这个女婿我认。就算欢儿不肯嫁,我也要把她绑了,送上花轿去。”   高长恭不辱使命,顺利与周国达成协议。齐周两国结为兄弟之邦,从此停战,共同抗击强大的敌人突厥。   使团返回邺城,高俨大喜,为免与周国共伐突厥的消息外泄,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对高长恭他们进行赏赐,只是下旨褒奖,勉励了一番。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备战工作。两国商定,保持密切联系,但分别进行战前准备,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北伐突厥。说到打突厥,齐国最有经验。周国一直与他们交好,齐国却每年都与突厥有过不少冲突,且胜多败少,因而此次北伐,齐国将占主导地位。   在齐国将领中,与突厥打过多年交道的便是斛律羡和顾显,要备战,他们两人最有发言权。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们两人都不能轻易离开边关。高俨询问过段韶、高长恭与斛律光的意见后,决定派高长恭去北方找他们两人商议,然后再回邺城督促备战的诸般事宜。   高长恭是大司马,负责全国军事,由他去是最合适的。顾欢与韩子高都是顾家人,高俨体谅顾显长期镇守边关,很难看到他们,便下旨要他们与高长恭同行。   顾欢喜出望外,立刻收拾东西,催着快快上路。高长恭也是急着要去见未来岳丈,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政务军务与府中之事,便与顾欢、韩子高上路了。   为了快捷方便,高长恭决定直奔朔县,同时派人请幽州刺史斛律羡过去一起商议。   “急着见泰山大人吧?”韩子高取笑他,“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欢儿是顾大将军最心爱的千金,你可要当心点。若是表现不好,只怕娶不到欢儿。”   “我能表现不好吗?”高长恭张口就说,心里却有些打鼓,便转头看向顾欢,“欢儿,你爹喜欢什么?我带些给他吧,也讨讨他的欢心。”   “不用啦。”顾欢忍不住好笑,赶紧安慰他,“我爹没什么别的喜好,平日就喜欢喝二两小酒,我备了五坛清溪酒坊出的最好的桂花陈酿,到时候就说是你买的。还有,各郡去年送来的年货,我挑了一些带回去,好玩的东西给两个弟弟,好看的摆设和几匹绸缎就送给芸姨。我还到闻香斋买了些点心和果子蜜饯带回去,他们一定会高兴的。你不用担心啦,我爹的性子一向和善,很好说话的。”   “哦,那就好。”高长恭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我觉得我应该还行吧,不算老,也不丑。虽然成过亲,却并无拖累。家世背景过得去,自己也有个一官半职的,算得上是乘龙快婿吧?”   韩子高哈哈大笑,“听上去确实不错。”   顾欢做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似乎很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便撇了撇嘴,“没办法,也只好将就了。”   高长恭马上赖皮地说:“能将就便好,我也满足了。”   三个人就这么一路调侃着,策马疾行,只用了四天时间便赶到朔县。   这一次,顾显没在城门外等他,只有几个亲兵出城赶了过来。为首一人对高长恭行个军礼,急急地道:“王爷,顾大人派小人来迎接你们。突厥有一千多人马突袭我们,大人正在长城上指挥,抵御敌人。”   高长恭一听便精神大振,“快带我们去战场。”   那人却道:“王爷,顾大人请你们先到府里歇息,他打完仗便下来。”   “少废话。”高长恭斥道,“叫你带你就带。”   其实顾欢和韩子高都知道到长城应该怎么走,可并不知道顾显的具体位置,因此必须由他们带路。   那亲兵小队长吓了一跳,立刻本能地服从,“是,王爷,小人这就带您去。”   他们三人和身后跟着的亲兵护卫都迅速冲上山去,只有拉着东西的马车进了城里,由留下的两名亲兵带去刺史府。   刚走到山脚下,他们便听到呐喊声、命令声、惨叫声、呵斥声、咒骂声,立刻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那些亲兵认识顾欢和韩子高,虽然对高长恭有些敬畏,这时也壮起胆子说:“请王爷放心,突厥只来了一千多人,有顾大人在,很快就把他们收拾了。”   “嗯,我不担心。”高长恭微微一笑,“我只想上去看热闹,瞧瞧突厥人是怎么打仗的。”   韩子高与顾欢都明白了。高长恭大部分时间都是与周军作战,基本上没跟突厥、契丹打过仗,此刻既然遇上了,自然要观察他们的作战方式。   一行人迅速上了长城,来到顾显身边。   这次突厥来犯的兵力不多,本来他们是想偷袭的,结果被顾显派出去伪装牧羊人的哨探发现,立即回报,顾显便派出两千人马赶去拦截,及时阻住了他们。这些突厥人恼羞成怒,竟然全无章法,掉转方向便朝朔县冲来。顾显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便上城指挥,先抵御再围歼,这是他属下的将士们早就熟悉的战法,因而人人沉着冷静。   高长恭上城一看,便赞许地点头,“有这样一支队伍在此,自然是铜墙铁壁。”   顾显要过来给他见礼,他挥手阻止,“你去指挥,我们只是看看。”在这一刻,高长恭已经完全忘记了要讨好这位岳丈大人。   顾显也不客套,对他抱拳见礼,这才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   高长恭、韩子高、顾欢一起靠近城堞,隐在墙垛后面,看着进攻的突厥人。   山顶上秋风劲吹,他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三人并肩挺立在城上,风华绝代,眉目如画。在他们身后,群峰静默,松涛阵阵。他们专注地看着下面,目光坚毅,身体笔直,仿佛出鞘的利剑,随时可以出击,斩将夺旗。在许多人的心中,这是一生都忘不了的风景。   来犯的突厥人并不多,相对于朔县的守军来说微不足道,但那些人并不胆怯,仍然发出野性的呼喝,纵马向关口反复冲锋。   高长恭仔细观察着他们的阵形,从中寻找他们指挥者的思路,后来发现,他们根本没什么成形的战法,就是凭着个人的剽悍蛮干。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些从暗道出去的苍头、犀角、大力等勇士便从各处冒出,将他们分割包围,绞杀在一起。   城上的官兵顿时兴奋起来,纷纷摇旗呐喊,欢呼雀跃。   高长恭见大局已定,便笑着对韩子高说:“顾大人对付突厥真是驾轻就熟,让我信心大增。”   顾欢笑道:“斛律羡大人更厉害,突厥人都尊称他为南面可汗,对他很佩服。”   “哦?”高长恭好奇地看着她,“你爹与突厥打了二十多年仗,屡战屡胜,突厥人对他应该也有尊称吧?”   “嗯,有的。”顾欢平淡地说,“他们提起我爹时,都称他为长城狼王。”   “很贴切。”高长恭点头。   韩子高轻声调侃:“有这样的岳父,二弟会不会觉得有压力啊?”   “大哥,你别光是取笑我。有这样的叔父,我看你也不会好过。”高长恭洒脱地笑道,“其实,我从未与顾大人一起打过仗,今天看了这小小的一次战斗,对将来的大战便很期待了。”   顾欢没有接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下面的突厥残兵狼狈逃窜,齐国兵将奋起直追。   高长恭抬头看向远方。现在已是深秋,重重叠叠的山头上已经有了稀疏的白雪,分外妖娆。天空中有几只鹰正在翱翔,不时发出尖厉悠长的鸣叫。他轻声说:“这塞外的大好河山,迟早也要归我们所有。让我们的百姓能在草原上自由地放牧,让天下人从此不再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让那些将士们的亲人再也不会有恐惧与悲伤。”   顾欢非常感动,忍不住悄悄握住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会跟着你,一起达到这个目标。”   韩子高郑重地道:“还有我。”   高长恭对他们两人笑了笑,愉快地说:“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做到。”   这时,顾显走了过来,对高长恭拱手道:“王爷,战局已定,请王爷回下官的府中歇息吧。”   高长恭到这一刻才想起这位是自己的未来岳丈,赶紧上前,客气地说:“顾大人无须多礼,小王是来向大人学习的。”   顾显有些诧异,立刻谦逊道:“不敢当,王爷若有须下官效力之处,尽管吩咐。”   顾欢见父亲的态度完全是官场上的那一套,不由得好笑,便走上去,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开心地说:“爹,你不用跟他这么客气啦,我们不是一家人了吗?”   “正是。”韩子高便在一旁凑趣,“二弟,你和欢儿都已经定亲了,应该改改口了吧?”   高长恭立刻会意,马上便要跪下,“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顾显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免礼,免礼。”然后就高兴起来,言谈之间果然不再拘束。   一行人高高兴兴地骑马下山,回到朔县,还没进城,便看见一大群百姓在城门处站着,全都朝他们这边张望着,似乎人人都很兴奋。   顾显颇感意外,“这是怎么回事?城里出什么事了吗?”   顾欢自然明白,笑道:“他们多半是知道长恭到了,来看大名鼎鼎的兰陵王。”   顾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高长恭叹了口气,“都是盛名所累,其实我并没有他们传说的那么厉害。”   “都成了传说了,你就认了吧。”顾欢笑嘻嘻地说,“爹,为了避免麻烦,我和大哥绕道从另一边进城,你陪着长恭接受百姓的观瞻吧。”   “喂喂,你这样做也太不仗义了吧。”高长恭很不服气,“我们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们两个可不能不讲义气。”   韩子高笑眯眯地说:“你这既不是福,更不是难,咱们自然不能跟着搀和,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顾显看着他们三人互相调侃,显然感情非常好,不由得很是欣慰。他过去虽然见过高长恭,却都是在朝堂之上,还真没看到过民间万人空巷围观他的壮观景象,因而不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却也聪明地不去多问。   高长恭佯怒,“大哥,你以为你就不引人注目了?欢儿跟你在一起,还不是要被人围着,寸步难行。”   “不会。”韩子高得意地摇头,“我来过两次了,城里的百姓都知道我是顾家公子,看到了我,最多打个招呼,问个好,不会围上来的。”   顾欢哈哈笑道:“对啊,对啊,大哥,我们走。”   两人拨转马头,一阵风似的跑了。   高长恭看着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头,“没义气的家伙。”   顾显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对他说:“我们走吧,朔县的百姓都很纯朴,只是仰慕王爷的风采,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的。”   “我知道。”高长恭在他面前老实多了,乖乖地策马前行,跟他一起往城门而去。   顾欢和韩子高绕到西门,果然这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守城的士卒站在那里,见到他们两人,自然认得,马上立正,笑着招呼道:“顾公子好,顾小将军好。”   两人放慢速度,对他们挥手致意,“你们好。”然后才驰进城去。   还没走到刺史府,便听到北门那边响起欢呼声:“兰陵王,兰陵王……”顾欢与韩子高相视而笑,纵马奔过无人的街道,径直到了府门前。   两人刚跳下马,门上便有人看见,立刻欢天喜地地迎出来,将他们的马带住。   顾欢开心地奔进府中,大声叫道:“二弟,三弟,姐姐来了,快快出来。”   很快,便有两个男孩从后院跑出来,一边叫着“姐姐”,一边飞快地跑了过来。   顾悦快六岁了,脚步很稳。顾恒却还不到三岁,穿得又多,跑起来有些跌跌撞撞,顾欢看得心惊胆战,一个箭步上前,便将他抱了起来。   顾悦有些不爽了,上前抱住她,仰头叫着:“姐姐,姐姐,还有我。”   韩子高便上前将他抱起来,“哥哥抱悦儿,行吗?”   顾悦立刻满意了,心花怒放地搂住他的脖子。   慕容芸走出来,高兴地看着他们,“两个孩子听说你们来了,简直在屋里待不住,一个劲地要出去接你们,我好不容易才拦住。”   顾欢便对顾恒说:“以后要听娘的话,不可以乱跑。”   顾恒一直低头看着她腰间的刀,闻言点了点头,却似根本没听进去。   顾欢笑着对慕容芸说:“芸姨,我们从南边带了些东西过来,酒是送给爹爹的,其他都是给你和弟弟的,那些东西卸了吗?”   “没呢。他们要卸,我没让,就停在前院。”慕容芸温婉地说,“你爹有规矩,外面送来的东西我都不能收,免得有那行贿说情之事。虽然车夫说那两车东西是你们带来的,可我没见着你们人,也不敢乱收的,就让他们按原样先放在那里,等你们回来了再说。”   “哦,爹规定得对,是得提防着点。官场险恶,不但有行贿说情之事,更有栽赃嫁祸之人。送来的钱物一概不收,至少可以避免这些祸患。”顾欢笑着点头,随即指挥身旁的亲兵,“去,听夫人的指派,帮着卸车。”   那些士兵们答应一声,便到前院去了。慕容芸也跟过去,指挥他们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到不同的地方。   顾欢进屋,一边与顾悦说话,一边拿起小木刀,让顾恒站在床上,与他像模像样地对打。顾悦一见,也拿出父亲给他做的木刀,爬上床跟姐姐打了起来。   当高长恭好不容易摆脱热情的百姓走进来的时候,顾欢正与弟弟们玩得不亦乐乎。   她没用半分手劲,手中的小木刀使的却是顾家刀法,床上的两个小家伙也架势十足地使着同样的刀法与她对战。虽然小,两个孩子却很认真,全力以赴地想要取胜。顾欢左推右挡,装出招架不住的模样,逗他们开心。   韩子高坐在桌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偶尔喝口茶。   高长恭看了一会儿,笑着对身边的顾显说:“岳丈真是好福气。”   “是啊。”顾显一脸满足,“妻子贤惠,儿女双全,老天对我实在很眷顾。”   顾悦、顾恒听到父亲的声音,立刻不打了,齐声叫道:“爹,哥哥姐姐回来了。”   “嗯嗯,好,爹知道了。”顾显笑着点头。   两个小家伙看着高长恭,都很疑惑。顾悦直率地问:“这个哥哥是谁啊?”   顾恒有些口齿不清地说:“这个哥哥好漂亮,跟大哥一样漂亮。”   顾欢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小不点儿,也知道谁漂亮谁不漂亮了?”   顾显对两个儿子说:“过来,叫王爷。”   高长恭却道:“叫姐夫。”   两个孩子顿时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叫,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顾悦急中生智,叫道:“王爷姐夫。”顾恒也就跟着叫。   高长恭高兴地走过去,一手一个,将他们抱了起来。两个孩子是自来熟,又听说他是姐夫,便立刻与他打成一片。   今天他们都不谈公事,要等到斛律羡从蓟县过来,才一起商议。顾显还要处理战后事宜,便自去忙了。慕容芸在厨房吩咐下人做晚膳。房里就剩下他们几个闹成一团。   府里每个人都感染到了这种欢乐的气氛,全都带着笑,喜气洋洋地做着事。   到了晚上,顾府设宴款待高长恭,却没有请其他官员作陪。席间只有顾显夫妇、顾欢与韩子高,两个小家伙自有乳娘照顾着在房里吃饭,没有过来。   今天他们喝的酒便是顾欢假托高长恭之名,特地从邺城带来的梨花陈酿。顾显拿起酒杯,愉快地说:“今日是家宴,王爷已经与欢儿定亲,那也就是一家人了。来,我先敬王爷一杯,感谢你这么多年来照顾欢儿。”   高长恭立刻用双手捧起杯来,诚恳地道:“岳父,应该是小婿先敬您,感谢您把欢儿许配给我,更要感谢您把欢儿教得这么好。小婿得妻如此,今生足矣。”   “好好好。”顾显高兴地与他碰了碰杯,“来,干了。”   两人便举起杯,一饮而尽。   顾显拿起筷子,对他们说:“来来来,吃菜吃菜,尝尝咱们这里的风味。”   “好。”高长恭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酒过三巡,顾显更是放松,指了指顾欢,对高长恭说:“我这个女儿啊,打仗是把好手,别的提都提不起来,琴棋书画只能说勉强,针织女红想都别想。将来嫁进王爷府中,还请王爷多多包涵。”   “爹,别把女儿说得一无是处好不好?”顾欢嗔道,“女儿本来想趁他还没想清楚便嫁进去,就算不是贤妻,他也只好认了。你现在提醒他做什么?当心他悔婚。”   “他敢?”韩子高笑容可掬地威胁,“如果他敢悔婚,我这个做哥哥的先宰了他。”   顾显和高长恭都哈哈大笑。   “我早就认了,今生今世,非欢儿不娶。”高长恭看着顾欢,眉梢眼角尽是温柔,“就算岳父大人想悔婚,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娶过来。”   “好。”顾显见他对女儿情深义重,颇为欢喜,“王爷,你这个女婿我认。就算欢儿不肯嫁,我也要把她绑了,送上花轿去。”   几个人全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顾显又喝了两杯,忽然轻叹一声,“若是欢儿的母亲在天有灵,看到她觅得如此佳婿,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欢乐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高长恭与韩子高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都为他对亡妻的情意所感动。   顾欢伸出手去,轻抚父亲的肩头,柔声道:“爹爹,娘肯定知道,一定在为女儿高兴。”   慕容芸坐在顾显的另一边,也温存地说:“是啊,老爷,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就别难过了。”   “对对,你看我,有些老糊涂了。”顾显立刻笑了起来,“来来,王爷,咱们再喝。”   顾欢不肯让他喝得太多,两壶酒见底,就叫丫鬟盛饭过来。顾显虽然嘟囔着不过瘾,却也听话地放下了酒杯。   入夜,其他人都睡下了,高长恭却毫无倦意,顾欢便陪着他出去散步。   两人缓缓走在狭窄的石板路上,满天繁星洒下清辉,将周围的景物照得很清晰。城中四门紧闭,巡逻的军士井然有序,除了偶尔有一两声犬吠外,一片宁静。   高长恭轻声说:“欢儿,我很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父亲,这么可爱的弟弟,感觉很温暖。”   “嗯。”顾欢握着他的手,低低地道,“以后,他们也是你的亲人。”   “是啊。”高长恭慨叹,“我很幸运。”   “我也是,很幸运。”顾欢感慨万端,“命运对我不薄,我要感谢上苍。”   感谢它让她在死后重生,感谢它让她来到这个时代,感谢它让她有了一个好父亲,感谢它让她遇到高长恭,感谢它让她看到韩子高……   高长恭紧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欢儿,我以前不太相信神佛,不过,咱们这次回去,还是去庙里拜一拜吧,去给菩萨烧炷香。”   “好。”顾欢相信有神,不然她不可能重获新生。使她重生的力量是不是佛,她不得而知,但烧香拜佛也不过是种形式,能把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上天也就行了。   高长恭侧头看着她清秀的脸,心里一热,便将她揽过来,低头吻住了她。顾欢伸臂搂住他的脖子,热情地与他缠绵。渐渐地,两人都有点把持不住。   高长恭低低地道:“我们回去吧。”   顾欢点头,“好。”   高长恭拉着她,转身就跑。顾欢开心地笑着,跟着他向前飞奔。   夜风拂过他们俊美的脸颊,星光照耀着他们年轻的身形,寂静的小城依然沉睡,不去打扰他们的快乐。   第二天午后,斛律羡从蓟县快马赶到,他们便立刻商议备战事宜。   听说要大举反攻突厥,斛律羡与顾显都是喜上眉梢,同时脱口而出:“卑职愿做先锋。”   高长恭笑了,“两位大人一定会随小王出征,至于谁做先锋,咱们再商议。”   斛律羡与顾显相视而笑,便根据自己对突厥的了解以及多年对战的经验,详细谋划起来。   高长恭以前一直对周作战,不是很熟悉突厥,便要他们两人详细介绍有关情况,以便知己知彼。   斛律羡和顾显在这里不光是打仗,还很关心民间疾苦,兴水利,劝农桑,使百姓生活逐渐富足。突厥有不少普通牧民与黑民投奔过来,因而他们对突厥的情形十分了解。   突厥先世出于丁零、铁勒,原本住在叶尼塞河上游,后南迁至高昌的北山。百余年前,他们被柔然征服,徙于金山南麓。因金山形似战盔兜鍪,俗称突厥,部落便以此为名。他们因为善于锻铁,被柔然称为锻奴。   后来,柔然多次被北魏太武帝领兵击败,诸部落或投入北魏,或脱逃自立。二十多年前,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合并铁勒部落五万余人,势力逐渐强盛,六年后便大败柔然,以漠北为中心,在额根河流域建立突厥汗国。   如今,突厥势力极盛,疆域辽阔,东至辽海,西濒西海,北至北海,南临昆仑,其国土之大,约是齐国的六倍,周国的五倍。只是,他们疆土虽大,却有许多地方是荒漠、戈壁、冰山等不毛之地,比不得周、齐两国的富庶昌盛,因而才对他们垂涎三尺,虎视眈眈。   说到这里,斛律羡拿出一幅地图,摊在桌上,对高长恭说:“这是下官根据归附的胡民口述而命人绘制的突厥地形图。突厥的木杆可汗智勇双全,能征善战,在位二十年,拥兵数十万,东败契丹,北并契骨,西破吐谷浑,统一漠北,威服西域诸国,一向是我们的劲敌。对我们有利的是,木杆可汗已于去年病逝。临终前,他没有将汗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了弟弟佗钵可汗。突厥汗国其实分为东西两部,佗钵可汗以阿史那土门之子摄图为尔伏可汗,统其东部突利,以自己的弟弟之子褥但为伏离可汗,居西部达头,可汗廷帐在东西两部之间,额根河上游。大致情形便是如此。王爷,咱们与周国的谈判结果是什么?如果拿下突厥,两国以何为界?是否分占突厥土地,不起纷争?”   “对,由两国瓜分突厥国土。”高长恭看着地图,伸手指向额根河,“以此河为界,周国要西,我国要东。”   “如此甚好。”斛律羡满意地点头,“周国所占较多,一旦拿下突厥,西域各部定会归附于它。但这是地域所限,我们也不必奢求。契丹现在岁岁纳贡,年年来朝,不足为虑。我们一旦拿到突厥东部国土,契丹北部的勿吉也必会归附我国。如此一来,北部的威胁便彻底消除了。”   “对。”顾显摩拳擦掌,“我早就盼着有这么一天了。”   “当世四国,我们大齐的国土是最小的。以前独抗三国,虽屹立不倒,却也是苦苦支撑,有时还不得不甘辞厚币,结纳突厥。佗钵可汗居然说,只要南边的两个儿子不断孝敬他,他们哪里还会有贫穷。这实在令人愤怒。我们一旦吞并突厥东部疆土,便成大国,届时挥师南下,灭陈指日可待。”说到后来,斛律羡的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高长恭微笑,“斛律大人所见极是。”   接下来,他们便商讨具体的作战计划和准备事宜。   几个人从早到晚地聚在刺史衙门里秘密商谈,反复推敲,以免有所遗漏。直到十日后,诸般事宜才全部计议妥当。   高长恭借刺史府设宴,与斛律羡和顾显痛饮一番。顾显借着酒劲,高唱了一曲胡歌,苍凉豪迈的曲调颇具感染力,令他们大声喝彩。慕容芸善解人意,并不劝阻,只笑吟吟地安排着不断添酒上菜。几人一醉方休,直到熄灯时分,才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斛律羡与他们道别,乘兴而去。   高长恭体谅顾显与顾欢难得相聚,便在这里又盘桓了几天。若是天气好,顾显便会带着他们进山打猎;若是天气不好,他们就在屋里与两个小家伙玩闹。   顾欢开心得不得了,整天嘻嘻哈哈,调皮起来浑身是劲,带着两个弟弟四处搞恶作剧,几乎成为当地一景。   十月初,当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起程,离开朔县回邺城。这次,顾欢没有伤心。她知道,很快就会与父亲再次相见。到那时,他们将并肩出击,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   第67章   如今尔伏可汗集齐了突利最重要的人物等在那里,就像是一块肥肉放在你面前,不吃的人就是天大的傻瓜。   齐神武二年,周建德二年,四月,春风绿遍中原大地,却没有带来祥和的气息。   周国皇帝宇文邕御驾亲征,发五路大军共十六万人讨伐突厥。他亲率中军,尉迟迥为先锋,其他四路兵马分别由宇文宪、宇文直、韦孝宽、杨坚统帅。   齐国皇帝高俨没有亲征。他封大司马高长恭为兵马大元帅,斛律羡为副元帅,调三路大军共十五万人北上,越过长城,北击突厥。   韩子高为左军统帅,斛律羡为右军统帅,分别从南北两路向额根河包抄,寻找突厥主力,伺机决战。高长恭自率中军,高延宗与顾欢为副将,顾显做先锋,直扑突厥廷帐。   高俨亲自出城,为出征将士壮行。   这次两国精英齐出,猛将如云。为保障军队的后勤补给,征发的民夫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五万。   按照商定的计划,齐国与周国都只留下三成兵力守卫国家。这是以倾国之力出击,可见两国皇帝的决心。   顾欢跟在高长恭身侧,一路向北。   在她的前后左右,都是人与马的海洋。烟尘漫天,大地颤动,旌旗招展,刀枪林立,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光芒。千军万马就如潮水一般,漫过中原大地,冲过长城,似狂涛翻卷,淹没重重青山,扑向茫茫草原。   一路上,齐国百姓看着这络绎不绝向北而去的壮观队伍,无不目瞪口呆。北地的百姓更是激动,他们深受突厥之苦,看到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北而去,便纷纷扔下手中活计,从家里或农田中跑出来,站在路边向将士们挥手致意。   如果是精锐骑兵纵马疾行,从邺城到边关最多只需五天,可这是大部队,还有许多辎重跟随,足足走了十天才到长城脚下。等从各地调来的军队陆续集结完毕,又用了五天。   这种速度已经很快了,高长恭相当满意,整顿队伍后,便传下军令。   四月二十日,齐国三路大军分别从雁门关、偏头关、平型关同时出击,向西北方向急速推进。   每支队伍中都有比较熟悉突厥地形的向导跟随,而统帅们也都是行家。顾显与斛律羡非常了解这边的风土民情,韩子高的副将巩昱威则是顾显帐下最为得力的将军,对突厥的情况也相当了解,高长恭身边的顾欢自然也算半个突厥专家,还会说一些常用的突厥语。在备战的半年时间里,除了将斛律羡绘制的地图烂熟于心外,高长恭还派了许多人潜入突厥境内打探消息,进一步了解情况。因此,现在他们不必摸索前行,大军前进的速度非常快。   除了行军外,高长恭还要忙于分析敌情,与另外两路军保持联络,几乎没一刻停歇。高延宗与顾欢也是马不停蹄地协助他紧张工作。这是在敌国的土地上,他们行军时要保持高度警惕,宿营时也必须注意结阵防御。所有将士的神经都是紧绷的,但士气高昂,令人欣慰。   经过半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他们走出了无人居住的山地。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戈壁与沙漠相间的不毛之地,纵深有数百里。高长恭对此很清楚,早就做好了准备。全军每人带上足够五天消耗的干粮,一个马队驮着水和粮草,快速穿越这一地区。   齐军的三路兵力各有五万人马,高长恭给了顾显一半,自率两万五千人。两队相距不到百里,前后呼应,以策万全。   中途没有遇到突厥军队,天气也很好。高原上阳光明媚,却并不太热,风沙不大,迷不了人畜的眼。不到半个月,他们便走出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地区。   刚刚看到稀疏的绿草,顾显便派回两个传令兵向高长恭禀报,前面发现突厥军队,估计人数在三万左右。看他们打的旗号,应该是突厥某个叶护的主力。两军狭路相逢,不容回避,已经同时发起冲锋,绞杀在一起。   高长恭当即传令:“全速前进,准备战斗。”   顾欢与高延宗各自率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自两翼包抄。高长恭居中向前直插,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战场。   待他们到达那里,太阳正缓缓地西斜。远远地,便见一片开阔地里,数万人马混战在一起,呐喊声震耳欲聋。   突厥人以多打少,本是信心十足,也不讲什么战术,舞着弯刀,兴奋地大声吆喝着,冲上来便乱砍乱杀。顾显沉着冷静,率领的两万五千人又是他自己训练出来的子弟兵,这时迅速变换阵式,每十人成一小队,互相掩护,有的挥刀杀敌,有的招架敌人的攻势,有的拨开射来的箭矢,看似混战,实则井然有序。   高长恭很快便看清眼前的形势,立刻指挥自己的军队也如此结阵,然后下令冲锋。   他手握长刀,一马当先,疾扑过去。兰陵十八骑紧跟在他左右,如一只菱形尖梭,向前直插。   他身后的万余铁骑齐声发出呐喊,纵马猛冲过去。   与此同时,高延宗与顾欢率领的五千精锐也从另外两个方向出现,以钳形阵势,自两面夹击过来。   一时间,烟尘弥漫,刀光飞舞,万马奔腾,如怒涛翻涌,向血战的沙场席卷而来。   突厥人忽然发现四面受敌,顿时慌乱起来,以为中了埋伏,不少人信心大减,出招不再刚猛,不时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统领。   顾显率领的齐军却是精神大振,更加骁勇,立刻反守为攻。   高长恭冲进敌阵,手中的刀上下翻飞,招式精奇,力道刚猛,当者披靡。他身边的兰陵十八骑也是剽悍至极,冲进敌阵中便如砍瓜切菜般杀了起来。   跟着高长恭的一万多精锐骑兵猛扑过来,一下就把突厥人冲得七零八落。高延宗和顾欢率铁骑从两个方向拦腰冲入,将突厥军队截为两段,首尾不能相顾。   平坦的高原上,残阳如血,给这场酷烈异常的战斗染上一层更为鲜艳的金红,使人人甲裳尽赤,触目惊心。震天的喊杀声回荡在荒野之间,原本平静的世界弥漫着暴烈的气息。这些以前视齐周两国百姓如草芥的突厥人忽然感到了恐惧。   当最后一丝余晖渐渐沉入地平线,战斗结束了。   突厥的三万人几乎被全歼。无人投降,只有一些受伤倒地而没被杀死的人被俘。齐军阵亡一千七百余人,两千余人受伤。战马损失了四千余匹,但缴获的突厥战马已经足够补充。   战斗一结束,顾欢便冲到父亲身边,焦急地问:“爹,你受伤没有?”   顾显笑着说:“我没事,你呢?有没有伤着?”   “没有,我很好。”顾欢放心了,“那我去长恭那边看看。”   顾显立刻道:“快去吧。”   顾欢拨马便奔向高长恭所在的地方,脸上尽是关切。高长恭正在指挥打扫战场,看见她直驰过来,眼里便有了一丝笑意。等她冲到面前来勒住马,他抢先说:“我没受伤,五弟也很好。”   “哦。”顾欢开心地点头,“那我去安顿伤员。”   “好。”高长恭对她笑了笑,便去审讯战俘。   经过大半夜的努力,他们终于说服了几个属于黑民的突厥人。他们的部落因为战败而不得不归附突厥,在军中一直受到欺凌,本就对那些达官贵人不满,被俘后,齐军不但不打骂他们,还给他们疗伤。几个人一感动,便不再倔强,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他们的叶护是尔伏可汗的表弟,正要北上与可汗会猎。   尔伏可汗的牙帐现在东北方两百多里外的一条河边。那条河叫伏水,是克鲁伦河的支流,整个突利最好的牧场就在那里。他们把那片草原叫做塔里都斯,意即“水草丰美的平原”。一到春天,大批动物都会迁徙到那里繁衍后代,那儿也就成了最好的猎场。每年四五月间,尔伏可汗都会带着妻妾儿女和众将领一起到那里狩猎,往往要待上整个夏天才离去。   听到这个消息,高长恭陷入了沉思。   其他人都明白他在顾忌什么,却不便先说,高延宗却很直爽,当即道:“四哥,咱们要的是突利这一块,达头是给周国的,即便袭破突厥王廷,咱们也得打败了尔伏可汗才能拿到这片土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尔伏可汗集齐了突利最重要的人物等在那里,就像是一块肥肉放在你面前,不吃的人就是天大的傻瓜。”   几个人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高长恭略思片刻,便点了点头,“五弟说得对,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错过。我想,咱们的用兵方略要调整一下了。顾显将军,你和五弟一起,率四万人马明日起程,直奔塔里都斯,突袭尔伏可汗。相愿,你们几位将领都跟着去那边。我这就派人去东路送信,让斛律羡将军改变行程,折而向北,赶往塔里都斯与你们会合。今天伤亡的官兵要送回国,我打算派三千人明日便护送他们回去,同时遣使往邺城报捷,以安皇上之心。我和顾欢将军率余下的三千人马继续向西,与西路的顾愉将军合兵一处,仍然奔袭突厥廷帐。”   “如此甚好。”顾显沉声道,“只是,元帅只带三千人马太冒险了。我们带三万吧,你们带一万三。”   高延宗点头,“对,四哥,三千人太少了,一旦遇到突厥主力,你们很危险。”   “不妨事。”高长恭微笑,“尔伏可汗那边一定有大批军队,你们如果带的人太少,很难啃下这块硬骨头。今天我们歼灭的这支突厥人只是他们其中一个叶护的部队,还有其他叶护呢?还有那些俟斤、亦都护、特勤、设、匐、梅录、颉利发,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突厥人本就剽悍,我们必须全力以赴。说实话,我连这三千人马都不想留,要不也给你们吧。我和欢儿带着兰陵十八骑就行了,快马加鞭,很快就能与大哥会合。”   顾欢笑了,“我也觉得这样好……”   “那不行。”顾显立刻打断女儿的话,“这又不是出来踏青。元帅身份贵重,是我军的主心骨,绝对不能出事。好吧,就听元帅的,我和安德王率四万人马一早便出发,你们带余下的三千人去跟顾愉将军会合,路上千万要当心。”   “好。你们也多保重。”高长恭爽快地道,“就这样吧,大家赶紧去歇息,明日才好赶路。”   众人也不多话,立刻回到自己的帐中睡下。   顾欢就要与父亲分开,此行长途奔袭,以少打多,不免有些担心。等到别人都走了,顾显却坐着没动,显然与她是一样的心思,很是放心不下,想与她单独待一会儿。   顾欢过去坐到父亲身边,像小时候一样,倚进他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腰,轻轻地叫了声:“爹爹。”   顾显紧紧搂住她,温柔地吻了一下她的额,低声说:“你是爹的好女儿。咱们顾家的列祖列宗都会为你而骄傲。”   顾欢笑了,“爹才是顾家的骄傲,我只要没让爹太失望就心满意足了。”   “你从小就没让爹失望过。”顾显愉快地说,“只是,爹做梦都没想过,你竟然会成为万民传颂的大将军。爹每次看人用倾慕的神情谈起你,就感到很自豪。”   顾欢很开心,“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大将军。我努力上进,只是想让爹爹和义父高兴。”   “爹很高兴,你义父也很高兴。”顾显抱着女儿,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都穿着家常的便服,坐在树荫下。顾欢小小的身子倚在父亲的怀里,听他讲那些打仗的故事。想着想着,他忽然笑了,“说来也真是奇怪,你义父生的全是儿子,没有女儿。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底下的也都是儿子。所以啊,你一直都是我和你义父最疼爱的孩子。其实,我们都不希望你上战场冲锋陷阵,可你坚持要上,我们也拿你没办法。”   “那有什么?我运气好啊。”顾欢轻笑,“打了这么多年仗,我都没怎么受过伤。”   “嗯,这倒是。”顾显认真地说,“欢儿,你要答应爹,这样的运气要一直保持下去。打仗勇猛,自然是对的,可也要注意保护自己。”   “好,我一定会注意的。”顾欢使劲点头,“爹,你也要答应女儿,注意安全,不可以出意外,不可以受重伤。”   顾显又亲了一下她的额,这才笑道:“好,爹答应你。”   顾欢依恋地与父亲拥抱了一会儿,便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轻声说:“爹,天不早了,咱们都去歇息吧。”   “好。”顾显这才起身,拉着她出去,一直送到她的军帐前,才转身离开。   顾欢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忽然有些难过。   高长恭早已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却没见她进来,便悄悄走了出去,一看就明白了她的心情。他伸手搂住她的腰,柔声安慰道:“放心,你爹身经百战,是突厥的克星。我五弟也有万夫不当之勇。再加上斛律羡将军,突厥对他畏之如虎。有他们三人并肩作战,定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顾欢细细一想,便放心了许多,转头对他一笑,随他走进了帐篷。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分成三拨,各自起程。两个精骑校尉率三千人马,护送死伤的齐军官兵和一百多个战俘回朔县。顾显与高延宗率四万大军向北而去。高长恭与顾欢带着剩余的三千多人继续西行。   临出发前,高长恭派仁勇校尉与仁勇副尉带二十个人先行,前去联络韩子高的部队,约好半月后在栗水河畔的卡波谷地会合。   据到过那里的人介绍,那个谷地其实是个向里深深凹进的山坳,三面群山环绕,十分险峻,另一面是宽阔的栗水。里面相当隐蔽,易守难攻,比较安全。   高长恭叮嘱道:“我们如果到那里后没看到顾愉将军的队伍,会等待五天。因此,你们有二十天的时间。无论找没找到人,你们都必须在二十天后赶回来,明白吗?”   那两个武官都答道:“明白。”随即带领人马,疾驰而去。   他们都穿着昨天从突厥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除了自己骑的马外,每个人还带着一匹突厥人的战马做附马。只要不开口说话,别人完全看不出破绽来。   等他们走后,高长恭才命令其他人拔营上路。   从这里到栗水,一路上有不少地方都是盐沼泽,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走得比较慢。这些地方的土里盐分太重,几乎寸草不生,因而不能放牧,更无法定居。到了秋天,才会有冒险弄点粗盐的穷苦人来这里临时住下,到冬天封冻就离开。他们这三千多人在茫茫戈壁与沼泽中根本就不起眼。可是,环境恶劣,同样让他们不敢掉以轻心。   到处是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就像平地,如果不小心踏上去,就会渐渐往下陷落,遭致灭顶之灾。高原的阳光泼洒下来,被白色的盐碱反射到脸上、手上,让他们的皮肤发红,像针扎一样痛,有些人还开始脱皮。没有淡水,能找到的水都又苦又涩,根本不能饮用。就连风都是咸的,多吸几口就会觉得喉咙发痒,咳得难受,眼睛也酸涩难当,不停流泪。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天,才前进了三十多里地,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面积比较大的实地,却不能扎帐篷,大家只好露宿在外。幸好现在是仲春时节,晚上不算太冷,三千人挤在一起和衣而卧,也就将就了。   高长恭搂着顾欢,一起躺在毡子上。他用自己的大氅裹住两人,在她耳边轻笑道:“这样其实也不错。”   顾欢枕着他的肩,看着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闪烁着满天繁星,唇角轻扬,“是啊,我觉得很美。”   高长恭把大氅拉起来一点,遮住两人的头,便侧过身去吻她。顾欢婉转相就,觉得特别甜蜜。两人都忍耐着没有出声,缠绵良久,才渐渐平静。   高长恭低低地问:“嗓子还难受吗?眼睛呢,好些没有?”   “好多了。”顾欢轻声说,“喉咙有点痛,没什么关系。就是眼睛有些涩,总是忍不住流泪,好麻烦。我长这么大,加起来也没掉过这么多眼泪,真郁闷。”   高长恭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宠溺地把她搂紧一些,温柔地哄道:“闭上眼睛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嗯。”顾欢觉得他的怀抱特别温暖,很快就睡着了。   将士们都睡熟了,只有十几个哨兵在营地周围巡视着,四周一片寂静。   忽然,顾欢似乎听到身边响起一阵骚动,还以为有敌人来袭,立刻坐起身来,本能地就伸手到腰间去拿刀。一掌抓空,她才彻底清醒过来,游目四顾,却不见敌踪,但不远处的战士却都坐起身来,嘤嘤嗡嗡地不知在说什么。   高长恭低声喝问:“什么事?”   那边有人回答:“禀元帅,标下正睡着,忽然感觉有东西爬了进来,不知是什么。旁边的人也都感觉到了。我们害怕是蛇,所以起来看看,怕它伤人。”   一听有可能是蛇,顾欢顿时浑身发毛,本能地一缩。她天不怕,地不怕,面对突厥的虎狼之师也等闲视之,却害怕蛇虫鼠蚁这类小东西。高长恭知道她的习性,马上搂住她的腰,示意她别怕,这才道:“找到了吗?”   那人立刻禀报:“找到了,是两只小狐狸,不知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顾欢放松下来,又来了精神,“拿过来给我,我看看。”   那边便有两个战士起身走过来,笑着将手里抱着的小家伙放到她的膝上。   星光下,顾欢看得很清楚,果然是狐狸,小小的个头,估计还未成年。毛皮应该是白色的,现在却很脏,又是灰又是土。它们多半又饥又渴,精神萎靡不振,耷拉着脑袋,两只前爪放在嘴边,一个劲地啃啃啃,口中不时发出细细的呜咽声,听着可怜极了。   顾欢抬头对那两个战士说:“你们回去睡吧,这两只就交给我。”   “是,将军。”他们很快回去,重新躺下。   其他人见并无异常情况,便继续睡了。   顾欢这才轻声问:“长恭,我们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给它吃的?”   高长恭想了想,“昨天我让伙夫在死马身上割了不少新鲜的马肉,我去找点来。”   顾欢对他嫣然一笑,“辛苦你了。”   高长恭疼爱地捏捏她的鼻尖,便起身走开。   顾欢拿起枕边放着的水囊,细心地给两个小家伙喂水。它们伸出爪子,紧紧抓住水囊,大口大口地喝着,因为来不及咽,嘴角边漏出来不少。   顾欢笑着,轻声说:“慢点喝,别着急。”那神情就像是在看两个小孩子。   高长恭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溜了过来,坐到顾欢身边,左手拿着一块马肉,右手提着一柄解腕尖刀,动作麻利地把肉切成一个个小块,顾欢便拿过去喂给小狐狸。   两个小家伙显然饿坏了,简直是狼吞虎咽,一口气把高长恭手中的肉全部吃完,这才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顾欢开心地笑着,轻轻抚了抚它们的头,“好啦,你们饿久了,不能吃太多。先睡觉,明天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两只小狐狸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伸头在她身上蹭了蹭,摇一摇毛茸茸的尾巴,然后就蜷在她身边,安静地睡了。   顾欢与高长恭相视一笑,提起水囊,用汗巾浸了水,把手擦干净,这才重新躺下。经过这么一折腾,两人都没了睡意,便相拥在一起,用大氅裹了,低声聊天。   高长恭关切地道:“最近事忙,一直忘了问你。你吃吴神医配制的药丸也有一年了,如今感觉怎么样?”   这几年来,他们情爱甚笃,顾欢却一直未孕。大夫说是因为身子受损,需要好好调养。去年初,顾欢找到吴谦,请他替自己医治。吴谦说的病因跟以前那位御医说的基本一致。他聪明地没有多问前因后果,只为她悉心配制了良药,嘱她日服一丸,每两个月就会给她换一种新药。吴谦肯定地说,一年以后,她的病便会逐渐好转。   现在一年已经过去,戎马倥偬中,高长恭根本没想起来,直到看见她哄小狐狸就像哄孩子的模样,这才忆起此事,便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   顾欢笑道:“吴先生说我的病基本好了,现在主要是调养,让元气彻底恢复。我现在只吃他给的滋补型药,实际上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不行,既是神医给的药,你就必须吃完。”高长恭严肃地道,“你的身子是最重要的,半点也马虎不得。”   “好。”顾欢乖乖地点头,“长恭,等咱们打完仗,回去成了亲,就生孩子。”   高长恭心中欢喜,将她抱得紧紧的,柔声道:“全都依你。”   两人渐渐地又睡去,直到朝阳升起,士兵们陆续起身,这才醒过来。   两只小狐狸仍然在呼呼大睡。曙光中,顾欢看得更加清楚,它们果然是珍贵的白狐。可能是它们的父母被人打死了,或者是被猛兽吃掉了,两个小家伙就出来到处流浪,也可能是它们自己贪玩,找不到回家的路,误入了这个死地。   顾欢看着它们,脸上尽是温柔。   匆匆吃完干粮,大家便上了马,继续前进。   顾欢抱起两只狐狸,将它们放到马背上,一手握缰绳,一手扶着它们。两只小家伙只在上马时动了一下,接着又伏下身去继续睡觉,可爱极了。   一路上晓行夜宿,顾欢始终带着它们,亲手照顾它们的饮食。这两个小家伙也乖巧,并不吵闹,饥渴的时候就呜呜低叫,吃饱喝足后便绕着顾欢又跑又跳地撒欢。那些军人也都喜欢它们,有这两只小狐狸在队伍中,给枯燥沉闷的行军旅途增添了一些乐趣。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走出盐泽,人人都舒了口气。   顾欢给两只小狐狸喂了肉、水,便将它们放到草地上,笑着说:“快回家吧,好孩子不可以乱跑,听见没有?”   两只小狐狸呜呜地叫着,一直在她脚下打转,尾巴使劲摇摆。   顾欢蹲下身,摸了摸它们的背,温柔地摇头,“不可以带着你们,我们要去打仗,会伤着你们的。”   两只小狐狸依然不肯离开。   高长恭好笑地说:“弄不好它们真当你是妈妈了。”   顾欢搔了搔头,“那怎么办?”   “没事,我们上马吧。”高长恭拍拍她的肩,“它们跟不上我们,自然就会走开了。”   “嗯。”顾欢点了点头,硬着心肠站起来,却终究不忍,又拿过来一块马肉,放到它们面前,这才转身上马。她不敢回头再看,双腿一夹马腹,便疾驰而去。   高长恭跳上马,手中鞭子一挥,便率军追了上去。   这里离卡波谷地已经不远,他们没再歇息,一路急奔。当夜幕降临时,他们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显然离河边不远了。   前面的哨探回报,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卡波谷地很安全。他们便没有迟疑,直奔进谷。   这里确实如他们听说的那样,三面环山,全是陡直的峭壁,敌人不可能攀上山去居高临下地偷袭。栗水从前面蜿蜒而过,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高长恭安排了人把守谷口,便命令全军在此扎营。   如果明天韩子高没到,他打算在这里等五天。如果韩子高仍未出现,派去联络的仁勇校尉和副尉也没回来,那就多半是这支小队遭遇了不测。若是如此,他便会率队直奔突厥廷帐,寻机与宇文邕会合。这里离突厥廷帐其实也不远了,快马疾赶的话,两三天应该就能到达。   这一夜,高长恭和其他人一样,睡得很踏实。   黎明来临,忽然有人从谷口狂奔进来,焦急地叫着:“元帅,元帅,不好了。”   高长恭猛地坐起,叱道:“别慌,怎么了?”   有不少人被他吵醒,都询问地看了过去。   那是把守谷口的士兵之一,属于苍头,本是勇健之士,一向镇定自若,此时却有些慌乱,“元帅,河对岸有大批突厥兵,我们被包围了。”   高长恭立刻跳起身,大声命令:“全体起来,准备战斗。”   那些官兵全都没有乱,马上起身,有条不紊地迅速系上铠甲,拿起武器。   这时,高长恭与顾欢已经来到了谷口。   他们隐在大石后面,探头出去,仔细观察。   栗水河宽十余丈,静静地往南流淌。由于天气渐暖,高山上的冰雪消融,使河中的水量比较大,有些湍急。   在河对岸,无数人马正铺天盖地而来。他们都穿着皮裤、短衣,头上戴着毡帽,手中拿着弯刀,一看便是突厥人。   守在谷口的齐军士兵都面色凝重,一声不吭。   高长恭瞧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欢儿,我估计这里大概有十万人。看来,突厥廷帐的兵马都来了。佗钵可汗多半也到了吧?他可太看得起我高长恭了。” ------------   第68章   高长恭对着河对岸一抱拳,朗声道:“可汗,劝降就不必了。我们会死战到底,绝不投降。”   突厥大军一队一队地飞驰而来,马蹄扬起尘沙,漫天飞舞,声势浩大。   顾欢凝目观望,忽然说:“趁他们尚未合围,我们必须派人抢先冲出去,找到大哥和宇文邕。我们拖住他们,争取就在这里消灭突厥的佗钵可汗。”   “对。”高长恭看了看周围的形势,便道,“我带人出去掩护。让十八骑分成两队,你跟着他们一起冲出去。一队去找大哥,你带队去找宇文邕。”   “不,我不会走。”顾欢斩钉截铁,“你安排他们去,我跟你一起掠阵。”   眼下形势紧迫,高长恭也知道顾欢对自己情深义重,决计不会离开,便不再多言。他立刻派人回去,叫苍头、犀角、大力的所有战士过来,将谷中大石奋力推出,阻塞进谷通道,同时派一队身法轻灵、反应敏捷的战士搭人梯攀上谷口两边的山崖,再抛下绳子,将数十名弓箭手拉了上去。   顾欢匆匆写好给宇文邕的信,交给高震。   兰陵十八骑已有一人在柏谷阵亡,现有十七人尽皆在此。高长恭将他们分成两队,高强带七个人往西南,寻找韩子高。高震带八个人往西北,寻找宇文邕或其他周国军队,尽全力将顾欢的信送到宇文邕手上。   分派完毕,高长恭召集一千骑,便与顾欢一道,冲出谷口,一字排开,站在河边。   河对岸的突厥人显然都是一怔,却并没有动作,有两人拨转马头,向后飞驰,估计是去禀报。   这时,兰陵十八骑从谷口出来,在高长恭他们的身后,贴着山壁狂奔而去。为了迷惑敌人,他们一起向南疾驰,奔出十多里后再分道扬镳,各自去寻找援军。   突厥人正在安排从上下游同时渡河,这时的注意力又大都被高长恭吸引,均未留意悄然离去的那十七个人。   高长恭未带盔胄,即使隔着十余丈水面,那些突厥人也能看清他无与伦比的俊美容颜。他骑在高大的骏马上,身上的铠甲闪烁着银光,更显丰神俊朗,冷峻威严。在他的两旁,齐军将士军容严整,气势如虹。虽然众寡悬殊,他们却都凛然不惧,随时准备向前冲击。   河对岸的突厥人始终没动,黑压压的人群里只有当中一条线上有略微的挪移,似乎士兵们正在让出一条路。过了一会儿,最前面的突厥人向两旁分开,几个人策马走了出来。   最前面的人骑在一匹神骏的黄骠马上,个头不高,很壮实,皮肤黝黑,宽脸高额。他头上戴着黄金盔,身上穿着华丽的衣袍,腰带上镶着一圈翡翠,脖子上重重叠叠地挂着数串玉石玛瑙,耳垂上吊着大大的金环,手指上戴了数个戒指,挂着的刀鞘上也尽是宝石,一看便价值不菲。   那人腆着有些凸出的大肚子,兴奋地坐在马上,大声笑道:“早就听说齐国的兰陵王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王爷,你就留在我这里吧,一定不会亏待你的。虽然本可汗已经有了可贺敦,不过还是可以收下你。王爷国色天香,本可汗不会小气,必定重重有赏。王爷要什么,本可汗就给什么,如果咱们突厥没有,本可汗就派人去南边,找那两个儿子去要。”   他说的是汉话,虽然有些生硬,却也让人听得很清楚。大部分突厥人都能听懂一些汉话,顿时哈哈大笑,纷纷扬刀,同时叫道:“美人,美人。”   高长恭微微一笑,并不气恼。齐国的其他将士却都有些按捺不住,一提马缰,便想冲过去厮杀。   顾欢抢先开口,止住了他们的冲动。她朗声道:“兰陵王的俊美与英勇,天下皆知,倾慕他的人不知凡几。佗钵可汗对我们王爷倾心,想以身相许,做我家王爷的小妾,甚至愿将这万里江山拱手相让,任我家王爷予取予求,这都可以理解。只是,你又老又丑,不免令人倒尽胃口,想要得到兰陵王的青睐,只好等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了。”   她口齿伶俐,声音清朗,这一番话传得远远的,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齐军千名官兵全都放声大笑,对着河那边叫骂。   “那就是一只癞蛤蟆嘛。”   “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了。”   高长恭听着顾欢故意曲解佗钵可汗的意思,一席话堵得他面皮紫涨,恼羞成怒,不由得心里暗笑。想要斗嘴,只怕十个佗钵可汗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顾欢。   佗钵可汗大怒,忽然用突厥话破口大骂。顾欢不甘示弱,立刻用突厥话回骂。佗钵可汗有些吃惊,扬声问她:“你这小娘们是哪里人?怎么会说咱们突厥话?”   “你这老匹夫不会说人话。”顾欢冷笑,“突厥话有什么难学的?本将军想说,自然就会说了。”   佗钵可汗身旁有不少人,均是达官显贵,纷纷指着顾欢大骂。齐军官兵自是不甘示弱,立刻戟指回骂过去。一边用突厥话,一边用汉话,而且都不是通用语,全是各地方言。双方都听得云里雾里,纯粹鸡同鸭讲。   顾欢第一次看到这种骂阵,实在忍不住,在马上捧腹大笑。高长恭也觉好笑,只是仍然端坐,风度仪容分毫不减。   双方你来我往,直骂了两刻的工夫,这才渐渐停歇。佗钵可汗看着顾欢,笑容可掬地说:“这位原来便是中原的巾帼英雄顾大将军,失敬,失敬。令尊坚守长城,让我们屡攻不下,虽然可恨,却也让人好生相敬。”   顾欢收敛笑容,肃然道:“可汗过奖了。家父保境安民,屡挫来犯之敌,实为将军本分。若不是突厥年年侵我国土,杀我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家父何至于终年镇守边关,我父女长久不得团圆?如此国仇家恨,自是要回报可汗的。”   佗钵可汗放声大笑,“顾小姐的回报本可汗很期待啊,不若顾小姐就嫁给我,聘礼好说。本可汗再将你父亲接来,你们不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团聚了?”   高长恭淡淡地道:“顾将军乃本王的王妃,可汗就不必痴心妄想了。”   “哦?”佗钵可汗一挑眉,“原来是夫唱妇随,倒让人好生羡慕。不过,世人都说郎才女貌,才是天生一对,你们却是倒过来了,女才男貌,不免让人笑掉大牙。”   高长恭微笑,“我们怎么样,用不着别人来操这份闲心。至于本王有没有才,相信可汗很快就会知道了。”说着,他忽然抬手,向后一挥。   本来站在河边的齐军立刻同时拨马向后,一阵风般驰入谷中。   高长恭对着河对岸一抱拳,朗声道:“可汗,劝降就不必了。我们会死战到底,绝不投降。”话音未落,他与顾欢同时回马,奔进谷口。   这时,谷中的大石已被那些勇士推到狭窄的入口处,堵在那里,只留下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高长恭让顾欢先进去,自己随后驰入。守卫谷口的齐军士兵手握长戟,崖上的弓手拿着弓弩,全都指着对面。   高长恭下了马,轻声对顾欢说:“我们必须守到五天以上,你看能行吗?”   “只能尽力而为了。”顾欢低低地道,“不过,打阵地战,突厥人远远比不过我们,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优势。”   “嗯。”高长恭点头,“幸好箭矢够用,我们每人带着三百支,还有五十匹空马,驮了上万支。多亏你爹英明,又心疼女儿,把那天战场上收集来的突厥长箭分了不少给我们。”   “是啊。”顾欢也笑了,“靠这些箭,顶两三天是没问题的。省着点用,再搞些草船借箭之类的动作,或许可以撑到五天以后。突厥人每次作战基本上就是向前猛冲,没什么战术。这里地势狭窄,居高临下,就如一个瓶颈。他们即便有千军万马,一次也只能冲进两三百人,我们只管放箭就能挡住他们。如果突厥调整战法,我们再随机应变。”   “对。”高长恭赞同她的看法,“我瞧那个佗钵可汗的意思,似乎想要生擒你我,那至少一开始不会不顾一切地狂攻,总会留有余地,这就对我们更为有利。”   “是啊。”顾欢点头,随即笑道,“其实,他最初的目标只有你,后来看到了我,才临时起意,想连我一并擒住。”   “就先让他做梦吧,只怕很快就会变成他的噩梦。”高长恭拍拍她的肩,“那咱们就各自去做事,我管这里,你负责后援。”   “好。”顾欢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困惑地看向他,“你说,佗钵可汗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看这阵势,分明不是偶遇,而是蓄意,一定有人走漏消息给他。如果是这样,那他调集大批兵力过来,突厥廷帐便成了一座空城,很容易就会被周军攻破。你说,他这样做却是何意?难道擒住你我比他的江山社稷还重要?”   高长恭双眉微皱,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你说得对。据我推测,出卖我们的叛徒一定是齐国人。我们与周国同时进军,只有皇上、朝中的几位重臣和参与制订用兵方略的几位大将军知道。他们都很可靠,绝不会说出去。因此,普通官兵根本不知道周国也同时出兵讨伐突厥,齐国的百姓就更不清楚了。再加上周国一向与突厥交好,他们也不会往这方面去猜,肯定以为只是齐国孤军深入,而我是此次进军的统帅,如果擒住我或杀了我,咱们这次北伐就算失败了,齐国的脸面丢尽,皇上的尊严也荡然无存,以后只怕很多年都不可能再伐突厥,只能乖乖臣服于他。哼,佗钵可汗打的如意算盘原本不错,可惜他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到后来,他的脸上露出讥嘲的笑容。   “你说得对,定是如此。”顾欢点头,“佗钵可汗肯定还派了军队去阻截大哥,不过,大哥一定让他们讨不了好去。”   “是啊。”高长恭对她笑了笑,“大哥那边你尽管放心。只要我们能守住,大哥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我相信。”顾欢信心十足,便转身去做事了。   佗钵可汗并未下令进攻,却派了一队人马在谷口外叫阵。这些人大概久居边关,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字正腔圆,只是在措辞方面未能领会中原文化的精妙,有些不伦不类。   “兰陵王,我们可汗听说你英雄了得,这才不远万里,带着我们来领略你的风采,哪知一见面你便龟缩不出。你那张脸生得像个娘们儿,为人也像个娘们儿,一点也不痛快。”   “兰陵王,你若是条汉子,要么出来与我们可汗一战,要么就穿上我们可汗送你的衣服,带上女人用的首饰,弹弹琴,跳跳舞,承认自己就是个娘们儿吧。”   “正是,这是可汗的可贺敦送你的衣服首饰,你不如从了我们可汗,也可苟延残喘,苟且偷安,留下一条小命。”   “对啊,我们可汗一定会重重有赏。你生得花容月貌,何苦在这里丢了小命?”   说到后来,便尽是污言秽语。   高长恭守在谷口,懒洋洋地靠着大石,仿佛没有听见。其他士兵却都没那么好气量,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不断对他说:“元帅,打吧。”   高长恭淡淡地道:“三国时,诸葛亮北上伐魏,在五丈原围住司马懿。他急于与魏军决战,可司马懿却高挂免战牌。诸葛亮便派人去城下叫骂,还送女人的小衣给他。司马懿却稳坐钓鱼台,就是不出战。耗到最后,诸葛亮大败而归。这佗钵可汗不过是学了一点诸葛亮的皮毛,想用激将法把我骂出去,与他在外面决战。你们再英勇,能打得过百倍于我们的敌人吗?都耐心守着,不管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别去理会,也不用回骂,何必费那个工夫?太阳这么好,不妨养养神,到时候好狠狠地痛打他们。”   那些士兵顿时心平气和,都笑着应道:“是,我们听元帅的。”   那些人骂了半天,还真有人骑了马过来,将一套女人衣服、两三样首饰以及一把龟兹琵琶放在谷口前的地上,满脸讥讽地对着谷中大笑几声,这才掉头离去。   高长恭探头看了看,对身旁的亲兵说:“去,把东西拿进来。”   那个年轻的士兵一怔,“元帅,他们是来辱你的,你真要拿啊?”   高长恭这才发现自己没说清楚,便笑道:“叫你拿那把琴,别的不要。”   “哦。”那士兵仍然不明白,但只要不拿女人的衣服首饰,那就行了。他立刻从大石间的缝隙穿出去,从地上捡起琴便跑了回来。   高长恭接过来看了看。这琴造型独特,梨形音箱,四弦四柱,曲项,是横抱着用拨子弹奏的西域琵琶,主要产自龟兹,后来被一些西域乐工带到中原,深受大家喜爱。   高长恭对那个士兵说:“你把琴拿进去,交给顾将军。”   “是。”那个小兵答应一声,飞奔而去。   顾欢正在与军中的伙夫盘算,按十日计算,每天控制消耗粮草的数量。看到士兵拿来的琵琶,听他说了此琴的来历,不由得微笑起来,轻轻地道:“谢谢。”   那个战士腼腆地说:“将军,不用客气。”便迅速往谷口跑去。   顾欢将琴拿到存放粮草的小山洞里,继续出来忙碌。   午时刚过,谷外响起了沉闷的牛角号,接着便传来喊杀声。在山谷里面的树林中休息待命的将士们都没动,仍然保持着或坐或躺的姿势,头却无一例外地转向谷口的方向。一时间,谷中鸦雀无声,似乎连空气都紧张得凝固起来。   所有官兵都很清楚,突厥人进攻了。   分别从栗水上游与下游渡河的突厥人有三千余人,从两边包抄过来,将谷口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堵得严严实实。等到吃完午饭,谷中仍未有动静,佗钵可汗便不再等待,下令进攻。   进入谷口的路很窄,最多只能容十人并骑。突厥人的前队纵马往谷中猛冲,后队则拉弓放箭,给予掩护。   充满野性的呐喊声在谷中回荡,守卫谷口的齐军却相当镇定,无一人慌乱。他们都有多次战斗经验,个个勇悍,从不畏惧。   高长恭冷静地在大石后面看着迅速冲来的突厥人,估算好距离,大喝一声:“放箭。”   立刻,崖上的齐军弓箭手同时放开弓弦,数十支箭如雨般射向敌人。为了节约,他们没有用弩,使的全是强弓,射出的箭势大力沉,只要射中人体,便会深深地钻进去。   只听痛哼声不断响起,最前面的十余个突厥人应弦而倒,尽皆人仰马翻,后面的人收势不住,也纷纷绊倒在地,滚作一团。   崖上的箭不断射向继续向前冲锋的突厥队伍,谷口的执戟长命令所有执戟手将长戟伸出去,就如一块人工钉板,直指欲扑上来的敌人。   不时有突厥人被急驰中突然绊倒的马远远摔出,向谷口直飞过来,却均被钉在那些长戟上。他们长声惨呼,浑身痉挛,很快便咽了气,看得后面的突厥人都有些胆战心惊。那些齐军战士随手抖落尸体,镇定地将长戟再次伸出,继续刺杀来犯之敌。   突厥人的箭不断射进谷口,飞上山崖,也有齐军士兵受伤或牺牲,但没有人为之悲伤恐惧,他们将死伤者挪开,便立刻有后续的人补上位置,继续战斗。   顾欢率领着临时组成的救护队将死伤官兵抬回谷中,死者妥善安放在一边,伤者立即予以救治。   一切都有条不紊,没有人慌乱,没有人泄气,更没有人退却。   从中午到傍晚,突厥人发动了十余次冲锋,前赴后继,异常勇悍。高长恭率领战士们顽强抵抗,浴血苦战,杀死敌军两千余人。从谷口到河边,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汩汩流出,汇成小溪,染红了栗水,在夕阳下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趁着突厥人退出,还未发动下一次进攻,打了半天仗的齐军战士撤下,换上来一批用完晚膳的生力军。   高长恭却没退下,仍然守在他的位置上。顾欢过去找到他,将吃食和水囊递到他手上,伸手替他脱下头上的盔胄,轻声说:“快吃吧。”   高长恭“嗯”了一声,倚着大石坐下,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顾欢站到他原来的位置上,注意敌人的动静。   看着那些死去的人与马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顾欢面色凝重,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高长恭,便忍住了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高长恭咽下最后一口面饼,一边喝水一边站了起来。   顾欢正要跟他谈谈自己的看法,便听到谷外隐隐响起马蹄声,还有叱喝声与兵刃相击声。她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轻笑道:“佗钵可汗还算厚道,至少给了你吃饭的时间。”   高长恭笑了笑,没吭声,凝目向外看去。   只见有七个身穿齐国军服的人出现在谷口,他们身上都是血迹斑斑,骑在马上摇摇欲坠,似乎人人都受伤不轻。一队突厥人紧紧追在他们身后,有的挥刀疾砍,有的开弓放箭。那几个人的处境相当危险,如果无人救援,必死无疑。   有人大声叫道:“元帅,元帅,我们回来了。”说的是正宗汉话,带着浓重的沧州口音,高长恭觉得有些耳熟,随即便想起来,他是自己派出去寻找韩子高的那个仁勇副尉关仲强。   谷口的战士都有些兴奋,执戟长带头想要出去接应。   “站住。”高长恭喝止了他,“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新换上来的这位执戟长相当不解,“元帅,他是我们自己人啊。”   高长恭怒道:“退下,回你的位置。”   “是。”执戟长不敢硬顶,只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高长恭问顾欢:“你怎么看?”   顾欢一直在注意观察,这时便简明扼要地说:“突厥人的刀挥出来很猛,准头却很差,连他们的衣服都没碰上,射出的箭就更不成样子了。”   “是啊,我也觉得蹊跷。”高长恭冷笑,“突厥人将这里围得如铁桶一般,他们是怎么冲过千军万马,进到这里的?”   那人见谷口里没有动静,又声嘶力竭地叫道:“元帅,元帅,我带着顾大将军给您的信。元帅……”   高长恭打断他的话,单刀直入,厉声问道:“仁勇副尉关仲强,你为什么要出卖我?究竟有什么好处,能让你投靠突厥,犯下这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背信弃义,叛国投敌,不顾家人安危,出卖与你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到底是为什么?你对得起你关家的列祖列宗吗?”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金石之声。关仲强猝不及防,脸上猛地出现惊诧之色,随后便知道已露破绽,这出戏再也演不下去,便停下舞刀的手,做了个手势。   那些追击他的突厥人果然全都住手。其他六个扮作齐军的人也都勒马站下,转头看向谷口。这下,齐军都看得很清楚,他们全是突厥人。   顿时,崖上崖下响起一片骂声。那个刚才想带着弟兄出去救他的执戟长更是激动,想着差点被他害死,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关仲强脸色惨淡,骑马踏在一片尸体上,久久不语。   高长恭与顾欢都没吭声,心里却已料到,只怕仁勇校尉和他们带出去的二十个战士全都被害了,消息自然传不到韩子高那里。佗钵可汗肯定是从关仲强那里得知自己的动向,这才来得如此之快。   等到骂声渐低,关仲强才道:“元帅,卑职出身低微,靠军功才一步步升做九品副尉,而仁勇校尉一向畏敌如虎,上阵时常常趁人不注意往后退,缩在自己人的阵营中。这样的人,就因为他娘是斛律光将军的长子斛律武都的乳母,一进军中就能坐到这个位子,而且骄横跋扈,欺凌下属。卑职被他多次辱骂,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出征前,卑职的妹子听到消息,赶来想见卑职一面,不想却被他用强凌辱。卑职的妹子本是要出嫁的人了,这时没脸回家,就……跳了河……”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   齐军的骂声渐渐停了下来,谷口一片安静。   斛律光有五个儿子。次子斛律须达勇贯三军,已经战死沙场。三子斛律世雄和四子斛律恒伽现在都任职中护军、开府仪同三司,表现出色。小儿子斛律钟年纪尚幼,留在斛律夫人身边。唯有长子斛律武都十分不成气,现任开府仪同三司、梁二州刺史,长期以来却并无功绩,无论所到何处,都专事搜刮,鱼肉百姓,就连家中奴仆也成了恶霸。对此高长恭早有耳闻,只是碍于斛律光的情面,不便提起。没想到,就因为斛律武都的一个奴才,便造成今日的险恶局面,很可能他们这三千人马将全军覆没。   高长恭双手一撑,便攀上了大石。他挺立其上,缓缓地道:“关仲强,仁勇校尉强奸民女,便是犯了王法与军规,你为什么不向上禀报,将他军法从事?”   “禀报了。”关仲强一脸凄然,“他是斛律武都大人的人,长官也不敢动他。”   “那就越级向上禀报。”高长恭大怒,“如果他们都不理,你就来找我。不管他是谁的人,我也定斩不饶。”   关仲强苦笑,“元帅,您是好人,可您是堂堂王爷,卑职哪里有机会接近您?如今,卑职一时糊涂,做下这等事来,啥话也别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我一家老小的安全,你们都不能活着回去。对不起。”说完,他回马便走。   崖上的弓手全都义愤填膺,不等高长恭发令,便纷纷放箭,向他射去。   那关仲强果然骁勇,一手舞刀,将箭尽数挡开,已是纵马疾驰而去。那几个佯装齐军的突厥人没他反应那么快,全都中箭落马。扮作追兵的突厥人立刻返身撤退,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百忙中还张弓引箭,向大石上的高长恭射来。   高长恭一偏头,将箭矢一把握住,反手掷出。一个受伤的突厥人起身正想上马逃走,被那枝箭射中后心,立刻倒地毙命。   在崖上战士的喝彩声中,高长恭跳下来,重新隐蔽在大石后面。   顾欢看着外面尸横遍野的情景,凑到高长恭耳边,低低地道:“长恭,我们刚才的分析有误。我们计算了所有的外部条件,却忘了计算佗钵可汗的残忍与突厥人的虎狼之性。”   “是。”高长恭微微点头,声音很轻很轻,“明天他们如果再这么攻一天,尸体就可以垒到堵塞谷口的大石这么高。突厥人可以踩在他们同伴的尸首上,或者以这些死去的人马为掩护,长驱直入,攻进谷中。”   “对。”顾欢沉默片刻,缓缓地道,“我们最多只有明天了,后天很难再守住。”   高长恭侧过脸去,深深地看着她,“无论还能守多久,我们都将战斗到底。”   顾欢重重点头,伸手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同生共死。”   高长恭也笑了,紧握着她的手,坚定地点头,“同生共死。” ------------   第69章   两人打到后来,已是苦苦支撑,身边的齐军也越来越少。顾欢仍然拼命护着高长恭,而高长恭也同样不要命地保着顾欢。   这一夜,依然星光灿烂。   突厥人并未止歇,轮番进攻,却都没有往谷口硬扑,似是旨在消耗齐军的箭矢。高长恭及时洞察了敌人的阴谋,命令崖上的弓箭手,等到敌人进来一段距离再放箭,尽可能不要浪费。   战士们分成三班,轮流守卫。高长恭在傍晚时先去睡了,午时醒来,将顾欢替换下来。待到黎明,顾欢立刻起身,高长恭却没有再去歇息。   整整一天,突厥人发起了二十余次冲锋。经过激烈的攻防战,突厥人马的尸体已经将谷前的平地抬升了七尺有余,谷口的大石已不再成为屏障,两边山崖也不再高不可攀。   到了傍晚,佗钵可汗下令收兵。过了一会儿,便有几个擅说汉语的人在谷外喊话。   “兰陵王,可汗敬你英雄盖世,不欲赶尽杀绝。只要你肯投降,可汗既往不咎,高官厚禄、金银财宝、骏马牛羊、美女宝刀,要什么给什么。你属下官兵,全都重重有赏。你们汉人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顽抗到底,必定死路一条,你又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齐军弟兄们听了,无论是谁,只要肯出来投降,都立刻封官,送你们草场牛羊美人珠宝。若是有人擒下兰陵王献给可汗,立即封王。你们汉人的俗话说得好,蝼蚁尚且偷生。众位齐军弟兄,想想你们的家人吧,他们还在等着你们回去。不要再跟着高长恭送死了,那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你们死在这里,就连尸骨都不能还乡。如果你们继续负隅顽抗,可汗定将你们挫骨扬灰,让你们死了也变成孤魂野鬼……”   高长恭放声长笑,朗声道:“你们这番话是谁教的啊?真是语无伦次,混乱不堪。你们还是回去好好学学咱们中原文化,再来啰唆吧。”   谷口的齐军战士都哄然笑了起来,边笑边骂,要他们快滚。   顾欢本在谷中察看伤员的治疗情况,听到谷口的动静,便走了过来。看着外面的情形,她已知明日很难幸免,忽然热血上涌,攀上了大石。高长恭一看到她的动作,立刻从身边的战士手中抓过一副弓和几支箭,也跟了上去。   这时,夕阳正落向地平线,金色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如一束追光,打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将他们渲染得如天神降世,带着耀眼的光辉。   顾欢心中豪情激荡,大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可汗,我们浴血奋战,不为高官厚禄,不为青史留名,只为上报君恩,下保黎民。为了让齐国百姓不再被你们屠杀,从此能过太平日子,我们死而无憾,绝不会向你们屈膝低头。人生谁无死,只分早与迟,若是今日我们先行一步,定会在阎罗殿上等你们可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去的。”   高长恭听得心神激荡,哈哈大笑,“正是。”   突厥人中有箭疾射而出,向他们飞来。   高长恭眼疾手快,连发两箭,一箭准确地撞飞了那支射来的箭,另一箭如流星划过天际,直插进放箭那人的心窝。那人闷哼一声,倒撞下马,痉挛一下便不动了。   顾欢转身跳下大石。高长恭也跟着跃下,笑道:“你还欠我一支舞没跳呢。”   顾欢笑嘻嘻地说:“只怕得欠下去了。要不,我给你弹上一曲。那把龟兹琵琶我还没弹过呢。”   “好啊。”高长恭眉开眼笑,“这里交给我,你去弹吧。”   顾欢便进谷拿了琵琶,又吩咐战士们赶快吃饭。现在守不了十天了,她早就叫伙夫不必节省,让战士和马都吃得饱饱的,好保持旺盛的战斗力。   回到谷口,她坐到一块石头上,调试了一下音准,这才弹奏起来。   郑怀英研究过胡乐,她生性好奇,便缠着他学了一番。因为学弹琵琶要先学三弦、月琴等弹拨乐器,因此她对这把来自异域的乐器并不陌生。   琴声初起,便先声夺人。铿锵有力的节奏犹如扣人心弦的战鼓,激昂高亢的长音仿佛震撼山谷的号角,那激动人心的旋律令人振奋不已。接着,便是两军短兵相接声、鼓声、弓弩发射声、人马辟易声尽在其中。刀枪剑戟互相撞击,千军万马呐喊嘶鸣,刀光剑影,惊天动地。激烈地厮杀,迅猛地攻击,直到迎向最后的胜利。在仿若万众欢呼的一连串长音之后,琴声戛然而止,利落干净。   顾欢停止动作,默然良久,才缓缓抬头,轻声笑道:“这是我弹得最好的一次,若是东园在此,定会感到欣慰。”   高长恭如痴如醉,半晌才说:“这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兰陵王入阵曲》。”   民间有许多人都听过这支曲子,齐军官兵们对此旋律也相当熟悉。不过,平时在坊间听人弹唱,大家都只觉得颇有豪气,令人耳目一新,不似那些靡靡之音。除了亲身参加过洛阳大战的人外,都没有太大的感触,只是欣赏而已。此刻听来,却是人人与之产生共鸣,慷慨激昂的情绪油然而生,顿时精神大振,斗志高昂。   铮铮的琴音一直传出谷去,突厥营中也清晰可闻。佗钵可汗走出大帐,望向河对岸的狭小谷口,长声慨叹:“可惜,如此人才,竟不能为我所用。”   在他身旁,关仲强焦急地说:“可汗,顾愉将军还有一支大军未被歼灭,我们应速战速决,迟恐生变。”   佗钵可汗一向刚愎自用,怎么会听一个降将指手画脚?闻言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在教我如何打仗?”   看到他那凶狠的眼神,关仲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头道:“不敢。”心里已在盘算,要趁乱先逃,回中原带走自己的家人,躲到天涯海角去。   佗钵可汗招来旁边的一个亦都护,命令道:“今晚继续进攻,片刻不息,让黑民打头阵。最迟明天,一定要拿下来。至于兰陵王和顾欢,最好捉活的,如果实在不行,就杀了。”   “是。”那人立刻跑去安排。   当晚,在谷口前的方寸之地展开了更为激烈的战斗。   齐军仍然以弓箭与长戟阻杀敌人。现在已是要紧关头,不必再考虑节约,高长恭将所有的弩都送到崖上,命弓箭手使用。有的连机弩可一次发射五至十支箭,而且速度极快,在短距离内根本无法躲闪,给了突厥人以极大杀伤,让他们无法推进到谷口来。   外面的突厥人营帐中篝火熊熊,人声鼎沸。谷口处激战犹酣,谷里面却很安静,所有还能战斗的齐军官兵都握紧了武器,等待号令,拼死一搏。   快到黎明时,繁星渐渐消失,谷中顿时变得很暗。突厥人趁机偷袭,向谷口发动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齐军弓箭手视线不清,很难保证全部射中。高长恭便下令停止放箭,亲率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冲出去迎战。顾欢与他们一样,整夜未曾合眼,这时便守在谷口掠阵,随时准备接应。   高长恭身先士卒,头一个杀入敌阵。他挥舞长刀,犹如雷霆电闪,所到之处,方圆一丈之间便寸草不留。突厥兵最多挡上两招,要么被刀锋狠狠劈中,倒地毙命,要么被刀杆重重撞击,筋骨俱折。   齐军官兵在他的带领下越战越勇。他们全是步战,甚有章法。有人挥刀专砍敌人的马腿,有人守在一旁,当敌人从马上摔下,还没落地,便扬刀疾斩,将他剁翻在地。   黑暗中,突厥人不断倒毙。在外面指挥的亦都护却已知齐军出谷迎战,立刻督促士兵不断冲上去,企图打垮齐军的防线。   勇士们的鲜血阻挡了敌人前进的步伐。齐军将士不断倒下,高长恭也浑身浴血,却一直没有停手。   当黎明的微光出现,顾欢率领第二批敢死队员冲了出来。他们越过那些遍体鳞伤、脚步踉跄的齐军官兵,挡住敌人的攻势,掩护战友撤回。   高长恭仍然大呼酣战,没有后退一步。顾欢冲到他身旁,挥刀架开两个突厥人砍过来的弯刀,厉声道:“长恭,回去。”   高长恭杀红了眼,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顾欢一边挥刀杀敌,一边大声命令:“来人,把元帅架回去。”   立刻有几个亲兵冲过来,从后面猛扑上去将高长恭抱住,向后便拖,他这才清醒过来。军中只有他与顾欢两位大将,其他都是低阶武官。他们两人若是一齐战死,一定会使军心大溃,必然全军覆没。现在顾欢在前面挡住敌人,他就必须撤回。看了看形势,他没有固执,立刻退回谷口。   现在已经天亮,打起来比晚上更加艰难,弓箭手却可以看得很清楚。顾欢没有硬撑,且战且退,向谷中撤去。   崖上的弓弩手抓住时机,箭如雨下,将突厥的后队截住。顾欢与数百名齐军退进谷中,与他们混战在一起的突厥人也被裹挟进来。早已守候在此的齐军官兵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包围,斩杀殆尽。   先撤回来的那批齐军将士全都受了伤,立刻有人带他们进谷救治。高长恭却没有过去,而是坐在山壁边的大石上,让两个亲兵替他包扎伤口。   顾欢重新布置好防御,这才赶过去,从亲兵手上接过布团,替他裹伤。金创药已经所剩无几,顾欢吩咐只能给重伤员用,轻伤便用布包扎好伤口,能止住血就行了。   高长恭看着埋头替自己裹伤的人,抬手轻抚着她的脸,低低地道:“欢儿,若是咱们今日毙命于此,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正式娶你,这一生终是有负于你。”   “不,你从没有负我。有这样的一生,我很满足。”顾欢抬头对他一笑,又接着处理他的伤口,一边忙碌一边说,“长恭,若是我先去黄泉路,定会在奈何桥前等你。咱们说好了,谁也不能喝孟婆的那碗汤。到了来世,我还要记得你。若是你喝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绝不放过你,一定要你好看。”   高长恭听她说得诙谐,顿时笑了起来,“好,坚决不喝那碗汤。到了下一世,咱们依然做夫妻。如果阎罗王不肯让咱们投胎在一处,我就砸了他的阎王殿。”   顾欢笑出声来,“对,我跟你一起砸。”   说话间,突厥人又发动了新一轮攻势。号角长鸣,骏马嘶吼,佗钵可汗的精兵呐喊着杀了进来。   顾欢吩咐亲兵继续给高长恭裹伤,便跑回最前线,指挥官兵们阻截。   自黎明直到正午,突厥的进攻都没有停过。齐军的箭已经快要用完,再也撑不了多久了。   高长恭到了谷中,朗声道:“弟兄们,大丈夫生当于世,自当杀敌报国,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黎民百姓,才不枉此生。如今援军未到,敌人攻势更急,咱们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高长恭能与大家一齐战死,深感欣慰,若有来世,仍愿与大伙继续做兄弟。”   活着的齐军还有两千人,却有一大半是伤员。此刻除了重伤的人外,都大声说:“愿追随元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些受伤太重,已不能动弹的士兵对身旁的人说:“兄弟,若是突厥人冲进来了,劳驾你先把我杀了。”   那个被托付的人便慨然道:“放心吧,大哥,兄弟一定不会把你留给突厥人作践。”   高长恭留下一部分轻伤员在谷中照顾重伤员,将其他人全部集中在谷口,准备最后一战。   顾欢也受了伤,却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始终没有离开指挥位置。当高长恭来到身边时,她微微一笑,“这下,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高长恭微笑着点头,“是啊,可以携手同走黄泉路。”   顾欢喜悦地说:“真好。”   高长恭也是无比欢喜,“真好。”   当崖上的箭雨变得稀疏起来,两人同时攀上大石,高长恭大喝一声:“杀。”   齐军官兵同声响应:“杀。”   顾欢与高长恭长刀一挥,率先冲了出去。千余齐军呐喊着,从崖上崖下如潮水般涌过去。   突厥人猝不及防,顿时阵脚大乱,竟被他们逼退数丈,直到河边。后队的人站不住脚,纷纷跌进水中。   只呆了片刻,突厥人便回过神来,立刻重重叠叠地围了上去。齐军将士全都怀着必死之心,异常勇悍。数千人就此混战在一起,人喊马嘶,冲撞砍杀,酣战如狂,难解难分。   佗钵可汗本来坐在帐前的金交椅里,一边喝酒一边吃着水果,忽然看到这个场面,顿时兴奋地跳了起来,双手挥舞,大叫道:“上!快上!抓住兰陵王,赏黄金千两、骏马百匹、牛羊万头、奴隶一千户。”   此言一出,突厥人更是疯狂,全都往高长恭那边冲。万军之中,他一身银盔银甲,本就十分耀眼,而容貌更是出奇地俊美,谁都不会认错。   高长恭与顾欢背靠着背,一柄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将扑到近前的敌人纷纷砍死。那些突厥人却都没有退缩,仍然举刀冲上前来,都想抢得这个头功。   就在这危急关头,忽然听到左右两边响起急骤的战鼓声,然后便是万马奔腾,呐喊声如雷鸣般响起,迅速向这边接近。   很快,便见自北而来的大军全是周国军队的装束,无数飘扬的军旗上都写着“周”字。当先一杆大旗上却没有字,而是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那是皇帝的象征。   自南而来的另一支铁骑全是齐国兵马,飞扬的旗帜上写着“齐”字,最前面的帅旗上有个大大的“顾”字。   佗钵可汗对齐国军队的出现并不意外,一看那“顾”字旗便知这是南路的那支齐军,自己派出的军队显然没有阻截住他。他本来对这支军队并不在意。关仲强告诉他,齐国的这支左路军只有五万人,而他带着十万大军,自信就算放他过来,两军对垒,也足以消灭他。   可是,另一支大军却让他惊愕难言。那是周国皇帝亲率的军队,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底是敌是友,让他难以分辨。   片刻之间,左右两支大军便已冲到近前,阵势一变,万箭齐发。三轮箭雨后,趁突厥军中大乱,两军以三面合围之势,直扑进突厥营中,猛砍狂杀。   佗钵可汗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叫道:“快快迎战!”自己却赶紧上马,让几个特勤率护卫跟着,准备逃之夭夭。   被围齐军的压力顿时减轻许多,高长恭边打边叫道:“弟兄们,援军到了,狠狠地杀啊。”   那些齐军也是心气大盛,纷纷回应:“杀。”   韩子高与宇文邕自南北两个方向奔来,都是最先杀入敌阵。两人都注意到高长恭这边的危急形势,二话不说便向这边冲杀过来。   兰陵十八骑更是心急如焚,带着一小队精锐冲过河去,从两边冲入敌阵,奋力向中间突击。   高长恭几乎有两天两夜未眠,又经过长时间的激战,身上多处带伤,失血过多,再是骁勇,此时也渐渐不支。顾欢立刻有所察觉,刀招一变,将他周围的攻势接下大半,浑然不管自己的安危。高长恭无法分心劝阻,只能多留心她那边的情况。   有两个突厥人见有机可乘,便同时抢上,刀锋将要砍到顾欢身上时,高长恭挥刀横劈,刀杆同时撞向另一边,将两个突厥人一齐击毙。如此一来,他自己却门户大开,一个突厥头目斜刺里抢上,举刀当头便劈。高长恭不及招架,只能偏头躲闪,刀锋便砍在他的盔胄上,鲜血立刻从他的额角流下。顾欢心胆俱裂,挥刀疾斩,将那个突厥人差点劈成两半。这时,她身边的突厥人猛地杀了过来。高长恭飞腿狠狠踹出,将敌人的右肩胛骨踢得粉碎。那人倒在地上翻来滚去,痛得大叫。   两人打到后来,已是苦苦支撑,身边的齐军也越来越少。顾欢仍然拼命护着高长恭,而高长恭也同样不要命地保着顾欢。   远处的宇文邕看在眼里,不禁心下赞叹,既有些感动,又有些羡慕。   韩子高杀到栗水河边,想也不想便纵马下水,向对岸冲去。   宇文邕随后赶到,也冲向河中。他的羽林军唯恐皇上有失,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呼啦啦全都下了河。   这时,兰陵十八骑已经赶到高长恭与顾欢身边,将附近的突厥兵将奋力拦住,不使他们近前。韩子高与宇文邕率精兵强将掩杀过来,很快便打得突厥人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高长恭与顾欢安全了,宇文邕与韩子高放下心来,立刻返身回去,指挥大军继续歼灭突厥军队。   战局完全逆转,突厥人抵挡不住,开始向四面溃逃。齐周各将领杀得兴起,纷纷率军追击。   这时,有人看见突厥可汗向北逃窜,立刻回报。宇文邕当即指派尉迟迥衔尾追杀,绝不能放过他。   高长恭已经脱力,再也站立不住。高震、高强抢上去扶住,慢慢将他放在地上躺着,随即为他上药,包扎伤口。顾欢坐在他身旁,也在高进的协助下裹伤。跟随他们的其他齐军也都有人照顾。齐周两军的大夫被护送过来,进谷中救治伤员。   接下来一片忙乱,顾欢和高长恭被放到担架上,送往齐军营帐。没走几步,两人就昏睡过去。   顾欢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单独躺在军帐中,有两个身穿突厥服饰的年轻姑娘在床边守着。看见她清醒了,两人都很欢喜,立刻上前问道:“将军,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过来?”说的却是地道的汉话,带着边塞地区的口音。   顾欢有些疑惑,“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姑娘说:“我们是姐妹。我叫小兰,妹妹叫娟子,是齐国恒州人。七年前,突厥人冲进我们村子,把村里的成年男子都杀了,女人和孩子都被掳到突厥来为奴。年轻一些的姑娘全都被他们糟蹋了,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把我们带在军中,供他们取乐。总算老天有眼,昨天大军打过来,那些突厥人便扔下我们逃了。我和妹妹在这里遇到了多年前从军当兵的叔父,有他作保,将军大人便让我们来侍候您。”   “哦。”顾欢这才明白,顿时很同情她们。她缓缓坐起来,温和地说:“我没事了,不用请大夫,就是有点饿,有吃的吗?”   “有有有,我去拿。”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娟子抢先跑了出去。   小兰便拿过干净的衣裳,服侍顾欢穿上。顾欢虽然身上多处受伤,但有盔甲护着,伤得不是很重,可以慢慢走动。小兰诚惶诚恐,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缓缓走出帐篷。   顾欢看了看四周,见尽是连绵不绝的帐篷,飘扬的都是齐国军旗,便知自己在齐军营中,心下略宽。她正要去看望高长恭,旁边却窜出两道白影,冲到她身前,围着她打转。   顾欢低下头去,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喜。这是她在盐泽中救出来的那两只小狐狸。只见它们神完气足,皮毛雪白,漂亮极了。顾欢忍着伤痛,慢慢蹲下身去,一手抚摸一只,微笑着问:“怎么会是你们?”   不远处响起韩子高含笑的声音:“是它们带着我们,只用了一天时间便穿越盐泽,这才能够及时赶到。”   顾欢抬头看去。韩子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全是吃食,娟子双手捧着一口锅,跟在他后面,脸涨得通红。   小兰赶紧过去,从韩子高手上接过东西,与妹妹一起拿进帐中。   顾欢慢慢站起来,身子却仍然有些摇晃。韩子高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关切地道:“你现在要多歇息。”   “嗯,没事,大概是睡多了,有些头晕。”顾欢笑了笑,随即问道,“长恭呢?他怎么样了?”   “还在睡,大夫说不妨事了。”韩子高搀扶着她走回帐篷。   两只小狐狸跟着窜进来,自顾自地跳上座椅,探头探脑地看着桌上的吃食,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顾欢不由得好笑,坐到它们旁边的椅子上,先往它们嘴里各自喂了一块肉,这才吃起来。   韩子高叫过小兰,让她们姐妹去伙房再要些生肉来喂狐狸,这才对顾欢笑道:“我听高强说,你救过它们。这两只狐狸真有灵性,还这么小,就懂得知恩图报。”   “是啊,我也没想到。”顾欢笑着说,“不过,我一向就相信,好人有好报。”   韩子高点头,“我看它们这样儿,多半是父母不在了。它们又这么喜欢跟着你,就带它们回去吧。”   “可是……”顾欢有些犹豫,“我觉得草原才是它们的家。”   “虽说如此,换个家也不见得就不好。”韩子高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是这样,感觉现在的家比原来的家好上百倍。”   顾欢立刻被他打动,“好吧,就听你的。”   韩子高与她说笑了一会儿,这才谈到军情:“周国的尉迟迥已经杀了突厥的佗钵可汗。韦孝宽和杨坚率军攻破突厥廷帐,俘虏了佗钵可汗的妻妾儿女以及其他诸王百余人。我打算派巩昱威率三万人马向北扫荡,周国那边也会分兵一半,歼灭佗钵可汗的残余势力,不让他们死灰复燃。接下来,尔伏可汗由我们收拾,伏离可汗归周国处置。总的来说,这次两国共伐突厥,算得上是大获全胜。”   “那太好了。”顾欢很高兴,顺手又给两只眼巴巴的小狐狸喂过去一大块肉。   韩子高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愉悦地说:“看你现在这样儿,哪里有在战场上的那股狠劲?这次我们能取得决定性胜利,你们立下首功。如果不是你们拖住了佗钵可汗的主力,我们不可能这么快就击败他们,更不可能那么容易便攻破突厥廷帐。宇文邕和那些周国大将都对你们赞不绝口。只要走进谷口,看着那里的情景,每个人都会吓一大跳。抛开受伤的不说,光是死在那里的突厥兵将便有上万人。你们实在太了不起了。”   顾欢顿时红了脸,“大哥,你就不要夸了,让人怪不好意思的。打仗嘛,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自然得奋力一搏,或有生机。若是换了你,也是一样。”   韩子高爱怜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轻声说:“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我感到很骄傲。”   顾欢心里暖洋洋的,立刻投桃报李,“有你这样一个哥哥,我也感到很骄傲。”   韩子高开心地点了点头,这才闲闲地道:“周国皇帝说了,等你们醒过来,可以上路了,便到突厥廷帐去,好商议下一步的方略。”   “哦,好。”顾欢答应着,看他没动,便道,“哎,大哥,你别光说话呀,我们一起吃。”   “嗯。”韩子高高兴地端起了碗。   吃完饭,顾欢坚持要去看望高长恭。韩子高便扶着她过去,然后挥退帐中的人,自己也体贴地离开,让他们单独在一起。   高长恭仍在昏睡,全身上下有无数伤口,现在都已包扎好。顾欢出神地看着他比纸还白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俯身吻上他没有血色的唇,低低地说:“长恭,我们都活着,真好。”   良久,高长恭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回应:“是啊,真好。”   顾欢微笑着握住他的手,不再放开。   过了两天,他们便起程前往突厥廷帐。高长恭让韩子高代笔,写好给皇帝报捷的奏疏,派信使快马送往邺城。 ------------   第四十章灭陈   华皎接到城上发出的信号,一声令下,所有船只都降下陈国的旗帜,升起齐国军旗。   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突厥廷帐已经成为草原上的大城,外有高墙,内有房舍、寺庙、宫殿,皆垒土而成,不用柱梁,风格与中原迥异。城里的王宫与大户人家也都有庭园院落,环境优美,自然成趣。黄土铺成的街道上没有树,可平民百姓的窗台上依然会有用瓦盆栽种的各种植物,在夏日里开出鲜艳的花朵,散发着浓郁的生命气息。   宇文邕贵为一国之君,自然占据了突厥可汗的王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可汗的后宫留给了高长恭与顾欢。   当高长恭听说这里原是突厥的可贺敦居住的地方后,便向宇文邕提出要搬到尔伏可汗的行宫去住。突利马上便是齐国的了,尔伏可汗的行宫自然也就是齐国的。宇文邕明白其意,心里暗赞他聪明,便笑着点头同意了。   佗钵可汗的儿子阿史那庵逻温良谦恭,母亲出身也十分尊贵,按照突厥国俗,自然应当由他继位为新可汗。庵逻被俘后很快表示臣服,同时表达了对中原文化的仰慕。宇文邕与高长恭商量后,便立他为新可汗,然后要他以可汗的名义命令尔伏可汗与伏离可汗投降。   尔伏可汗此时被斛律羡、顾显、高延宗打得仓皇向北逃窜,军队散失过半,已无余力与齐军周旋,接到与自己关系亲厚的新可汗庵逻的谕旨后,便顺水推舟,向齐军投诚,同时对外发出命令,突利地区尽数归附齐国。   西部的伏离可汗却实力未损,便拒绝接受新可汗的命令,并宣布达头地区自立,成为西突厥汗国。宇文邕震怒,命宇文宪、杨坚和尉迟迥率三路大军共十二万人西征,讨伐伏离可汗。   周军出征以后,宇文邕并不提回国之事。高长恭未接到皇帝的谕旨,自然也不会擅自行动。他们就此安顿下来,悠闲自在地体验着游牧民族的风土人情。宇文邕对下面献上的美人全部拒绝,每天都会跑到尔伏可汗的行宫去,借口探望高长恭的伤情,与顾欢谈天说地,还时常带她出去逛街,买些突厥特有的奇巧玩意儿,感觉其乐融融。   高长恭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一日等顾欢回来,便不悦地说:“那宇文邕身为一国之君,应该操心国事,天天拉着你干什么?”   顾欢靠到他身上,开心地问:“怎么?吃醋了?”   高长恭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耍赖,“是啊,我吃醋,我就是吃醋。”   顾欢笑着握住他的手,一边把玩着修长的手指,一边认真地说:“长恭,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明白得很。他们喜欢我,不过是见猎心喜,就像是把女人当成收藏品,希望种类齐全,而过去从未见过我这样的女子,所以才想弄到手里。如此而已,哪里会有什么真心?我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不会犯糊涂。他们也是聪明人,审时度势,便不再强求,退一步海阔天空,从此大家做朋友,岂不是好?长恭,在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   高长恭顿感安心,心中狂喜,脸上却仍然装得悻然,“我的伤还没好,你不守着夫君,却跟别人谈笑风生,成何体统?”   其实顾欢每天都是看着军医来替他换药的,知道他身上的伤已经不碍事了,这才会放心地出门。这时听他如此说,不免觉得好笑,便转身抱住他的脖子,腻到他怀里,低低地道:“真的还没好吗?那就还是不可以亲热了?”   高长恭叹气,“你这个小妖精,真是我命中的克星。”说着,便拥着她倒在床上,热情地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险死还生后的第一次缠绵,都觉得异常甜蜜,也更加珍惜。   高长恭的伤势未愈,顾欢也同样有伤没好。两人的动作都很轻柔,甜美地亲吻,温柔地爱抚,缓缓地融为一体,在共同的节奏中,幸福地沉溺。   大开的窗户有微风轻轻吹入,带着淡淡的夕阳的气息。高原的夏季总是不热,室内清凉如水,十分怡人。花园里盛开着大朵大朵艳红的花,在金色的余晖中绽放出火焰一般的色彩。小小的喷水池发出潺潺的流水声,如银瓶乍破,悦耳动听。   不经允许没有人能进到院中,这里十分宁静。两人长久地亲吻,拥抱,缠绵,然后在极致的欢乐中直上云端。两人相拥着,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时刻,渐渐地沉睡过去。   当他们醒来,已是夜幕降临。高长恭惬意地伸个懒腰,一脸的满足。顾欢紧靠着他,轻轻搂着他的腰。   高长恭侧头看着她。虽然在黑暗中瞧不清楚,他却能感觉到她的快乐,如孩子一般纯净动人。他怜爱地问:“饿了吗?”   “嗯,很饿。”顾欢懒洋洋地说,“可是不想动。”   高长恭宠溺地笑道:“那就我来侍候你吧。”   他说干就干,起来穿上衣服,出去吩咐人掌灯、传膳。等到饭菜都送上来,他便打发婢仆出门,一个不留,然后扶顾欢坐起,用被子围好,让她靠在床头,这才一勺一勺地喂她。   除了生病或受伤卧床不起,他还没有这么喂过她。顾欢十分高兴,便撒娇耍赖,故意使唤他,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吃那个。高长恭乐呵呵地答应着,有求必应。   两只小狐狸忽然出现在窗台上,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然后似乎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伏在窗棂上,用尾巴盖住了脸。   顾欢看着它们的举动,忍不住笑出声来。高长恭转头看了一眼,也笑了。   吃完饭,顾欢心满意足地说:“我饱了,你快吃吧。”   高长恭点点头,一边吃饭,一边与她闲聊。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有些消瘦,侧脸的轮廓更加鲜明,长长的睫毛轻轻眨动,为他更添几分俊秀。顾欢忍不住叹息,“长恭,你要一直这么美下去怎么办?如果我老了,你仍然这么好看,那不是鲜花牛粪之现身说法吗?”   高长恭正在喝汤,闻言差点呛着。好不容易把哽在喉咙口的汤咽下去,他才无奈地摇头,“你呀,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我比你大,等你老了,我不是更老了?”   “可你天生丽质呀。”顾欢开始胡搅蛮缠,“我又不是。”   “简直胡说八道,男人有什么天生丽质的?”高长恭啼笑皆非,随即认真地道,“在我眼里,你才是天生丽质,独一无二。”   顾欢对这种甜言蜜语一向是无法抗拒的,总是照单全收。她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很赖皮地说:“这话我爱听。”   高长恭笑出声来,“那我以后经常说给你听。”   两人正在调笑,外面传来高震沉着的声音:“禀王爷,信使从邺城回来了,顾愉将军请您去前厅议事。”   “好,我马上就去。”高长恭放下碗,轻声问顾欢,“你要去听听吗?”   顾欢立刻点头,“要。”便起身穿衣。   很快,两人出屋,直奔前面的议事厅。   韩子高拿着一封书柬,正在思忖,见到他们进来,便顺手递给高长恭,面色凝重地说:“南方发生战事,陈琐趁火打劫。”   两个月前,陈琐听闻齐国大军北上,与突厥相斗,国中空虚,便趁机派吴明彻、黄法氍、裴忌、萧摩诃率十万大军渡江北侵,于大岘击破齐军,进围秦州。   朝廷遣尉破胡、长孙洪略出兵援救秦州,被陈军打得大败,死伤无数,尉破胡逃走,长孙洪略战死。   接着,陈军攻克历阳,尽杀守城士兵后进军合州。合肥望旗请降,秦州亦降。陈军再克合州、历阳、寿阳等数十城,俘齐国大将、郡王、尚书、左丞等人,押送建康。   仅短短两月,淮南数州郡或占或降,皆归属于陈。   高俨勃然大怒,征集留守国内的精兵八万人,御驾亲征。斛律光为副帅,高孝瑜、高孝珩、高绍信、高昭义等诸王均率府兵参战。段韶坐镇邺城监国,和士开辅助。   斛律光率前锋迅速南下,势头刚猛,终于扼制住了陈军的攻势。陈军势大,一时不易逼退,两军在霍州、江州、衡州一线展开了拉锯战,形势不容乐观。但皇帝亲临,此战便许胜不许败,斛律光、高孝瑜、高孝珩等都在苦苦支撑。   朝中除了和士开外,只有段韶知道韩子高的真实身份,也只有他听韩子高说起过,已与陈国大将华皎暗通消息,约其投向齐国。值此关键时刻,这一着棋就必须动了。段韶接到高长恭送回的捷报后,立刻派人送往南方大营给高俨,同时写来一封密信,要高长恭、韩子高与顾欢兼程南下,策反华皎,起水陆大军直逼建康,从而釜底抽薪,令陈军不得不撤退。突厥这边的事务尽可托付给高延宗、斛律羡与顾显。   韩子高等高长恭和顾欢都看了信,这才冷静地道:“我们必须立刻动身,但行前应将此事通报给周国皇帝,以取得他的谅解。”   “嗯,明日我便去找宇文邕。”高长恭从容地说,“你们在家里准备一下,我把这边的事交代给五弟,让他等斛律大人和岳父过来,见机行事。后天一早,我们便起程。”   顾欢将密信伸到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在地上烧成灰烬,然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府里的众人便忙得不可开交。亲兵们井井有条地将东西收拾好,韩子高与顾欢来回检查,以免有所疏漏,同时把他们负责的事务向高延宗交代得清清楚楚。   高长恭去王宫辞行,把陈国入侵的事向宇文邕做了详细说明。   其实,宇文邕比他还先得到消息。他虽然出来了,可长安每天都会派快马向他请示重要的政务,并传递各种消息。陈国大军北渡长江,侵入齐国境内,齐国皇帝御驾亲征,与陈军打了两个月,胜负难分,宇文邕尽皆知晓。国内催高长恭他们回去,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他听高长恭说完,装出满脸惊讶,随即转为气愤,“这个陈琐,完全是小人心态,望之不似人君。当年他在长安为质,朕就看不起他。比起他的哥哥来,他实在差得太远了。如今你们大军北伐,他便以为有机可乘,这是想来捡现成便宜吧。”   “是啊。”高长恭十分恼怒,“国家有难,小王必须兼程赶回,还请陛下见谅。”   “兰陵王太客气了。”宇文邕温文尔雅地道,“你是为国效力,又不是临阵脱逃。这边诸事已毕,朕离国日久,过两天也要回长安了。”   “哦?那也好。”高长恭略感惊讶,随即点头,“陛下若有什么事,尽可找小王的五弟安德王来商议。小王明日一早便起程回国。”   “好,那今晚朕在宫中设宴,为你们饯行。”宇文邕不容分说便做了决定。   高长恭没有推辞,当晚便带着高延宗、韩子高、顾欢去王宫赴宴。   气氛很热烈,来自龟兹的乐队奏起胡乐,舞伎跳起欢快的胡舞,齐周两国大将欢聚一堂,兴高采烈地大醉了一场。   宇文邕痛快地喝着酒,对顾欢笑道:“欢儿,听说你在谷中用龟兹琵琶弹《兰陵王入阵曲》,技惊突厥,真是令人向往。朕没想到你喜爱胡乐,上次你来长安就没安排。朕的宫中有大批龟兹乐工,带着龟兹琵琶、竖箜篌、羯鼓,更有苏祗婆神乎其技,你一定会喜欢。等战事一毕,就到长安来盘桓一段时日吧,朕等着你。”   顾欢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啊。”   高长恭立刻在几案下抓住她的手,表面上却礼貌地说:“多谢陛下抬爱。闻苏祗婆音能够通神,小王也想聆听他的琴音。我国也有雅善胡乐之人,曹妙达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届时,本王与欢儿一定带着曹妙达到长安来,让他们合奏一曲,一定妙不可言。”   顾欢更是高兴,“对啊对啊,这样更好。”   宇文邕已经听出高长恭的弦外之音,知道他在吃醋,心下不由得好笑。他微微点头,欣然道:“如此甚好,朕便在长安恭候兰陵王的大驾。”   入夜,众人尽欢而散,宇文邕亲自将他们送出宫去。顾欢忽然想起,关切地道:“祢大哥,你回长安后,最好立刻召名医为你把一下脉,若是身子有损,也好尽早调理。”   宇文邕有些不解,“我并无不适。”   “有时候我们自己是不觉得的,可病兆已经形成,只是没有发作。”顾欢认真地说,“你就听我的,让大夫诊诊脉,好吗?若是没有问题,也就放心了。”   “好。”宇文邕见她很诚挚地关心自己,顿时大为高兴,便点了点头,“我回去便召御医。”   历史上,宇文邕猝然病逝,年仅三十五岁。身为一代英主,上天却没有给他时间施展报负,让人深感遗憾。顾欢不愿看到宇文邕暴毙,杨坚篡位,天下再起烽烟,见宇文邕听了自己的话,答应一回长安便接受治疗,不由得十分高兴,这才开开心心地与他作别,跟着高长恭离去。   等到走远了,高长恭忽然说:“欢儿,等我们成亲以后,才能去长安。”   高延宗大笑,“对对,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韩子高莞尔,“欢儿,这位皇帝陛下对你真是另眼相看呢。”   顾欢啼笑皆非,“什么呀,我跟他只是兄妹关系。”   众人一片笑声,纵马疾驰回府。   次日一早,高长恭他们便上路,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终于在半个月后赶到皇帝行辕的所在地霍山县。   高俨立刻召见他们,寒暄过后,便屏退左右,只留下斛律光。五个人密议了两个时辰,高长恭等三人匆匆用过晚膳,便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带着兰陵十八骑改装成普通百姓,悄悄潜往长江边,然后换上陈国百姓的装束,自武昌郡雇船,逆流而上,再进入湘水,直抵湘州治所临湘。   一路上很顺利,偶尔有陈国水军拦截检查。韩子高说一口地道的建康话,没有丝毫破绽。他与高长恭都经过顾欢的改容,就没那么引人注目。   五天后,他们在临湘上岸,直奔刺史府。   高震与高强都来过这里,手中持有华皎给的信物,守卫的士卒不敢拦阻,立刻进去通报。华皎喜出望外,亲自迎出来,将他们接进府中。   到了书房,华皎便与韩子高紧紧拥抱,兴奋地说:“子高,我一直在等你。”   韩子高笑道:“华兄,小弟也常常想着你,总希望能早些见面。”接着,他介绍了高长恭与顾欢。   华皎与高长恭抱拳见礼,叹道:“当年在建康,在下一见王爷便心中起疑。普天之下,除了兰陵王外,谁还能有如此风采?”   高长恭谦逊地说:“华大人过奖了。”   韩子高便言归正传,“华兄,小弟的来意想必你已猜到了吧?”   “嗯,大致明白。”华皎微笑,“可是要我投向齐国,与齐军前后夹击?”   “不。”韩子高摇头,低低地道,“我们要拿下建康。”   华皎一惊,略一思索,便激动地一拍大腿,“好,咱们就做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此生足矣。”   紧锣密鼓地筹划了几天,他们便行动起来。   湘州、巴州、荆州的水军均属华皎节制,各级武官大部分都是他的门生弟子,全是心腹。他派人去传令,那些人全都毫不犹豫地执行。很快,三路水军在巴陵郡集结,然后浩浩荡荡地顺流而下,直奔建康。   水战是高长恭与顾欢的弱项,韩子高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们全权交给华皎指挥,就在船上作壁上观。   顾欢站在旗舰上,前后左右都是巨大的战船,当中还有艨艟、先登、赤马舟等中小型船只穿梭游弋。看着这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壮观景象,她的心里感到深深的震撼。   大军顺风顺水,日夜航行,在第五天便抵达建康。   他们并未扯起反旗,城中守军只是感到惊讶,却没有怀疑,问了两句,便任由那些艨艟、先登、赤马舟进入城中的码头。   船上的军队迅速进入建康,将城上猝不及防的守军全部缴械,占领了四面城墙。   华皎接到城上发出的信号,一声令下,所有船只都降下陈国的旗帜,升起齐国军旗。   建康城里的军民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华皎已经与高长恭、韩子高、顾欢一起上岸,率领他的七万大军,向皇城扑去,将那里团团围住。   华皎对城上守卫的羽林军喊话:“陈琐乃乱臣贼子,杀皇帝,篡权夺国,实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你进去告诉他,交出玉玺投降,便饶他不死,否则,齐国大军压境,一旦攻破皇城,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话铿锵有力,如晴天霹雳,炸得皇城中人呆若木鸡。羽林军飞报进去,陈琐顿时慌乱起来,赶紧问殿中臣子:“诸位爱卿有何良策可退叛军?”   群臣面面相觑。七万大军压境,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陈琐见此情形,便知事不可为。他在长安当质子多年,对于逃亡之事颇有心得,虽没有实行过,却曾反复研究,对每个细节都推敲过若干遍,可说是相当周密。心中主意已定,他当即宣布,将皇位传给长子陈叔宝,自居太上皇,不再过问政事。把玉玺交给儿子后,他便扬长而去,消失在殿后。   大臣们惊愕莫名,年轻的陈叔宝更是惊惶失措。他生平只喜欢诗文音律歌舞美色,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父皇不见了踪影,他也无计可施,只得像陈琐一样,向众臣问计。面对这个懦弱的小皇帝,群臣更觉得不必顽抗,便劝他投降。陈叔宝无奈,只得派人上城与华皎谈条件,要他保证不杀皇族和大臣。华皎当即答应。   黄昏时分,皇城的门徐徐打开,陈叔宝率群臣步行而出,跪倒在地,献出玉玺投降。   华皎派兵进宫搜捕陈琐。那些将士何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象,很快便开始了抢掠,甚至淫辱女眷。宫中顿时大乱,宫女、太监四散奔逃,尖叫声、哭喊声不绝如缕。   陈琐化妆成嬷嬷的模样,带了几个也同样化妆成女人的随从趁乱溜出皇宫,仓皇逃往会稽。   建康就这么莫明其妙地陷落,陈国便算是亡了。   吴明彻、黄法氍、裴忌、萧摩诃等伐齐的大将闻讯后均茫然若失,立刻停止攻势,不知该何去何从。韩子高与华皎给四人写信,劝说他们投降齐国。高俨接到高长恭的急报,也立刻派斛律光前去招降,许以高官厚禄。不久,四位陈国名将便率军投降。   接下来是一片忙乱,高长恭代表齐国接收了建康,便立刻安抚军心民心:将在宫中奸淫抢掠的人全部法办,追回财产;安置陈后主及其宫中一干后妃嫔御皇子公主;同时安排齐国皇帝高俨到建康来的诸般事宜。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韩子高与顾欢也同样如此,与华皎一起东奔西跑,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月后,高俨御驾乘船过长江,进入建康城,来到了皇宫。   他走上丹墀,坐上龙椅,抬头看了看金碧辉煌的宫殿,淡淡一笑,“六朝古都,果然名不虚传。”   高长恭、韩子高、顾欢、华皎依次上前拜见,山呼万岁。   “四位爱卿免礼。”高俨抬了抬手,和蔼地道,“此次能够兵不血刃,拿下建康,四位爱卿功不可没。”   高长恭立刻抱拳道:“全赖天子洪福,决策英明。”   高俨听着很受用,微笑着说:“兰陵王为国屡建殊勋,实是国之柱石,皇族典范。顾家两位将军也劳苦功高,均为栋梁。华爱卿弃暗投明,有大功于国,忠心可嘉。”   四人躬身道:“多谢皇上嘉勉。”   接下来还有许多官样文章,顾欢觉得十分疲惫,很想回去睡觉。高俨却兴致勃勃,与群臣说完话,听他们轮番颂扬了半天,这才起身,要他们陪着逛御花园,参观皇城。好不容易等他尽了兴,放群臣回去歇息,顾欢才回到临时征用的某富商园林。她实在撑不住了,一回房便躺下,闭着眼睛不想动弹。   高长恭直忙到掌灯时分才回来,听丫鬟说顾欢不舒服,晚膳也没吃,顿时急了,匆匆赶回房去探望。   顾欢睡得很沉,脸色不大好,看上去瘦了许多。高长恭顾不得疲倦,立刻吩咐人请大夫来诊治。   金陵城中有名的老大夫给顾欢把了脉,捻须沉吟了一会儿,便笑着向高长恭拱手,“恭喜王爷,夫人这是有喜了。”   高长恭一怔,随即狂喜,“真的?”   “千真万确。”老大夫点了点头,却道,“夫人最近似乎过于疲劳,胎儿有些不稳,老夫开个方子安胎。夫人最好多歇息,不要过于劳累。”   “是是,我一定注意。”高长恭虚心受教,又问长问短,将需要注意的事宜全部弄清楚。   顾欢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感觉精神恢复了许多。高长恭此时已不在房中。她起来更衣,洗漱,然后便要出去习练刀法。   刚走出房门,便被高强拦住了,顾欢莫明其妙,“你这是干什么?”   高强笑着说:“顾将军,王爷有令,您千万不能练武。我们已经通知王爷您醒了,他很快就会来的。”   顾欢更是摸不着头脑,“高强,你没事吧?大清早的,开什么玩笑?”   高长恭一得到禀报便立刻赶来,在院门外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赶紧奔进去,笑着扶顾欢进屋,从她手里拿过刀挂到墙上,然后笑逐颜开地说:“欢儿,昨天晚上我以为你病了,就请了大夫来诊脉。大夫瞧过以后说,你有喜了。”   “啊?”顾欢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高长恭坐到她身旁,轻轻将她搂住。   顾欢很开心,“最近一直觉得胃口不好,吃什么都犯恶心,又总是想睡觉,我还以为是太累的缘故,根本没多想。”   “那可不行,以后一定要小心。”高长恭的声音很温柔,“大夫说,你要多歇息,不能太过劳累。”   “嗯,我明白了。”顾欢满心欢喜,“我一定会当心的。”   就在这时,韩子高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二弟,欢儿,你们在吗?”   顾欢扬声道:“在。”   韩子高温和地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高长恭这才想起,今日是陈茜的生辰,顾欢前几天就主动提起,要陪韩子高前去永宁陵祭奠陈茜。那时候他自然立刻应允,可现在顾欢身怀有孕,他实在不想让她去。   顾欢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立刻瞪了他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如果你敢阻止,就跟你没完。   高长恭只得在心里叹气,轻声道:“咱们陪大哥去,可你不能乱跑,也不能骑马,当心孩子。”   “好。”顾欢立刻眉开眼笑,起身走了出去。   三人带着护卫出了府,高长恭与韩子高骑马,顾欢被硬逼着上了马车。韩子高听高长恭说她身体有些不适,便十分关切,顾欢却一个劲地催着快走,看上去挺有精神。韩子高便笑了笑,没有多问。一行人驰出城去,直奔永宁陵。   顾欢最想看的是永宁陵前的那两只石兽。她坐在车里,一直透过车窗向前看着,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两只传说中的雄麒麟。等到马车停下,她便钻出去,下了车四处张望。   立刻,陵前那两个高约一丈的石雕像便映入她的眼帘。两只都是麒麟,而且都是雄兽,唯一的区别是东兽双角,西兽独角。两兽体态修长,昂首阔步,体侧刻双翼,并有卷云纹,非常精美。   韩子高看着那两只石兽,眼里隐有泪光闪现。   其他人都没吭声,默默地看着高处那个巨大的陵墓。   韩子高缓缓走上台阶,修长的身形似乎越来越沉重,背影里透着深深的哀伤。   高长恭与顾欢并肩而立,仰头看着,都不说话。   韩子高一步未停,很快走到那块矗立的墓碑前。看了一会儿,他缓缓跪了下去,低垂着头,双肩微颤,已是泪流满面。   顾欢轻轻叹了口气,“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高长恭心里一阵恻然,忍不住握紧她的手,冲动地说:“欢儿,你多生几个孩子,咱们过继一个给大哥吧。”   顾欢立刻点头,“好。”   韩子高在陵前泣不成声,喃喃地与地下的陈茜说了很多话。江南的微风自原野吹来,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耳边,仿佛情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一声一声地叫他“别哭”。   顾欢他们一直没有去打搅他,都在台阶下等着。   过了很久,韩子高才渐渐平静下来,将泪水擦去,起身慢慢走下台阶。   顾欢连忙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大哥,咱们回家吧。”   高长恭走到他面前,郑重地道:“大哥,你还有我们。”   韩子高看着他,手臂上感受着顾欢传递过来的安慰,心里渐渐开朗起来,微笑着说:“是啊,我还有你们。走吧,我们回家。”   次日,皇帝高俨颁下谕旨,要各路大军乘胜追击,占领陈国全境。   因为陈国先出兵侵略齐国,所以齐国师出有名,周国亦不便干涉。再加上周国大军正在西征突厥,将西域各国收入囊中,无暇来抢陈国,只能出动部分军队,趁乱在西南占了一些地方。高俨不欲与周国发生冲突,便装聋作哑,佯作不知。   半个月后,陈琐在东海郡被高孝珩擒杀。当年,他废陈茜的儿子陈伯宗,将他贬为临海王,后又派人到这里来杀了他。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最终也死在了这里。   韩子高得到消息后,感到很欣慰,到陈茜的墓前告诉他,杀他两个儿子的元凶伏诛了。   很快,华皎、吴明彻等陈国名将登高一呼,全国守军不战而降。两个月后,陈国全境尽归齐国。   自此局势大定,终宇文邕与高俨一生,都未再起争端。他们发展生产,休养生息,使国力大增,成为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十二月,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齐国大军班师回朝。   一到邺城,高俨立刻封赏有功之臣。加封高长恭为太尉;改建康为金陵,置金陵郡,令韩子高恢复本名,封他为金陵郡王;所有参战高姓诸王均加封厚赐;北伐突厥的斛律羡被封为东安郡王;顾显被封为上党郡王;高延宗别封射阳郡公;原陈国大将华皎被封为长沙郡王;吴明彻、黄法氍、裴忌、萧摩诃等降将也俱有封赏;陈后主陈叔宝被封为吴兴郡王;   在突厥卡波谷地浴血奋战的所有将士都按高长恭的请功奏折封赏,为国捐躯者更从优抚恤。   宣旨太监念到最后,大声道:“封顾欢为南兰陵郡王,择吉日与兰陵郡王高长恭成亲。钦此。”   高俨坐在御座上,满脸笑容,看着高长恭与顾欢先是惊讶继而欢喜,看着群臣先是诧异继而忍俊不禁,心里很是得意。这是他的杰作,只有和士开事先知晓,当时便忍不住好笑。今日一见,果然效果极佳,让高俨颇为满足。   他笑着说:“这样一来,你们夫妻俩都是兰陵王,下人们叫起来不免糊涂,岂不也是闺房一乐?”   在群臣的哄堂大笑声中,高长恭与顾欢磕下头去。两人都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圣上英明。”   尾声   “两王联姻”的盛事立刻传遍天下,顾欢更是有史以来所未见的“大将军王妃”,其身份的特殊让人津津乐道。此时,两位兰陵王在突厥卡波谷地的非凡表现也传扬开来,引来无数人的钦敬叹服。   不过,顾欢却没有为此而沾沾自喜。她始终觉得自己做的事都很平常,现在也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新娘那样,很在意自己的婚事。   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只是外表还不大看得出来。高长恭非常担心,立刻请来吴谦为她仔细诊脉。   吴谦把过脉后,笑着说:“将军这是头胎,不显怀是正常的。孩子长得很好,王爷放心吧。”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便专心筹划喜事。   段韶是顾欢的义父,对此事很关心,将府中曾经筹办过孙子段宝鼎迎娶公主婚事的几位管事都调了过来,帮他们准备。这是娘家人的好意,王府里的老总管高平自是欣然接纳。   与此同时,高俨也将宫中筹办过大婚的几个大太监、宫女、嬷嬷拨了过去,谕令他们务必要帮两位兰陵王办好喜事,不得有误。这是皇帝的恩典,王府自然更要接受。   满朝文武纷纷送来贺礼,争奇斗艳,异彩纷呈。   高长恭与顾欢的几处封邑送来大批禽肉瓜果蔬菜以及珍奇物品,以祝贺主公成婚。   城里最有名的数家作坊也都忙碌起来,绣坊赶制喜服,金铺打制首饰,花圃送来无数奇花异卉,酒楼绞尽脑汁琢磨喜宴席单。   如此一来,王府里人满为患,整日里闹闹嚷嚷,却让人感觉特别喜气。   顾欢头两天还兴致勃勃地过问一下,然后就累了,感觉根本用不着自己插手,那些行家里手早就想得妥帖周到。她便索性抛开不管,天天带着两只小狐狸到段韶那里去玩。   府里的金雕、金钱豹、金猫都长大了一些,与顾欢十分亲密,感情很好,可她不敢把小狐狸跟它们放在一起,怕两个小家伙被它们吃了。韩子高的紫貂、梅花鹿也长大了许多,顾欢也不敢让小狐狸跟它们一起玩,怕两个小鬼头把它们吃了。左思右想,只好还是自己带着。   身在突厥的顾显和高延宗已经得到皇上谕旨,让他们把军务交给斛律羡,即刻回国,并特别谕令,命顾显携全家到邺城。   高长恭算好日子,派出大批人马到朔县,浩浩荡荡地将十余车聘礼送了过去。当顾显到达朔县家中时,正好接到这个车队,惊诧之余自也欢喜。安顿好那些东西,他便带着慕容芸和两个孩子赶往邺城。   他在这里没有居所,便暂住在段韶府中。顾欢闻讯,立刻由韩子高陪着,乘车赶了过去。   到了太师府,顾欢迫不及待地下车,便要往里飞奔。韩子高立刻拉住她,无奈地说:“你看你看,又忘了自己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当心点。”   顾欢吐吐舌头,乖乖地点头。韩子高这才放开她。顾欢果然放慢脚步,缓缓向前走去。   顾显正在前厅跟段韶叙旧,突然看向门外。   顾欢穿着男装,仍然英气勃勃,满脸喜色地走在路上,旁边陪着英俊非凡的韩子高,脚下有两只漂亮的小白狐狸,撒着欢地跑来跑去。   段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捻须微笑,由衷地说:“兄弟,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顾显喜悦地道:“段兄,欢儿也是你的女儿嘛。”   “是啊,这里就是她的娘家。”段韶呵呵笑道,“再过两日,她就从这里出嫁。”   顾欢的声音传了进来,“爹爹,义父,女儿来看你们啦。”   顾显再也坐不住,起身大步向外走,向女儿迎了过去。   顾欢激动地扑进父亲怀里,不由得热泪盈眶。他们在突厥分手,两人都在战斗中受了伤,险死还生,今日重逢,自是百感交集。   顾显早已听说了女儿在卡波谷地的英勇,可首先感到的却不是骄傲,而是心惊胆战。此刻,抱着活生生的爱女,他心中一阵激荡,眼圈也红了。   顾欢泪眼汪汪,对着父亲撒娇,一直不肯放手。   过了好一会儿,父女俩才平静下来。   顾显看向站在一旁微笑的韩子高,对他一抱拳,郑重地道:“韩大人。”   韩子高没料到他会这么称呼自己,不由得一怔,随即拱手还礼,笑着说:“叔父切不可与我如此客套。”   “是啊。”顾欢笑逐颜开,“现在他的大名是韩子高,表字依然叫顾愉。爹,你还是叫他愉儿吧。他都听习惯了,猛然改变,他都不知道你是在叫他。”   这一席话逗得旁边的人全都哈哈大笑。韩子高点了点头,“叔父,我是欢儿的大哥,咱们本就是一家人。”   “那好。”顾显本就豪迈,便道,“那我们还是照旧。无论你叫什么名字,一家人仍然是一家人。”   “对。”段韶微笑着缓步走来,“欢儿,愉儿,外面太冷了,咱们进屋谈吧。”   几个人走进屋去,顾显看着那两只调皮的小狐狸,便问起来历,听顾欢和韩子高说了,不由得啧啧称奇。   过了一会儿,慕容芸带着儿子过来与他们相见。那两个孩子一见到小白狐狸,便大呼小叫,立刻与它们玩在一起,不再理会大人了。   一家人终于聚在一处,都是欢欢喜喜。顾欢不肯回去,就留在太师府里过夜。高长恭不放心,也赶了过来。就这样,顾欢出嫁前的这些日子里,他们都在段韶的府中度过,把偌大的太师府也渲染得喜气洋洋。   这期间,和士开多次来看望顾欢,韩子高把郑怀英也接了过来,三个人一起谈论胡乐,切磋琴艺,十分开怀。   顾欢出嫁的前一日,宇文邕派使臣送来了贺礼。那是以纯金丝配以珍珠美玉,在巨幅的大红锦缎上精心绣出的晨曦中的长安城,气势磅礴,美轮美奂。顾欢一见便喜出望外,爱不释手,定要挂在洞房之中。高长恭对她千依百顺,自然听从。   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八。在皇历上,这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宜嫁娶,利子孙,富贵延年,公侯万代。之前高俨一听便即拍板,钦定这一天两王成婚。   前几日才下过大雪,这天一早却是朝阳升起,金光满地。五更时,军营中便出动了上万人,将积雪铲得干干净净,以确保他们的王爷大将军路上不会出丝毫问题。   天一亮,邺城万人空巷,百姓们全都涌上街头,兴高采烈地聚集在从太师府到兰陵王府的道路两旁,翘首以待。   两位兰陵王的亲兵全都穿上新衣,立正站在道路两边的百姓前面,以防有人捣乱,同时也向自己的将军致敬。段韶、斛律光、韩子高以及高延宗、高孝瑜、高孝珩、高绍信等人都把自己的亲兵派出来维持秩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只是没带兵刃,以免冲了喜气。   从太师府到兰陵王府的这条大道上很快便清场,空无一人,保证畅通无阻。   巳时,高长恭身穿大红的新郎装,帽插金花,笑容满面地骑马出了王府。韩子高、尉相愿和兰陵十八骑也都盛装跟在他身后,一起到太师府迎亲。在他们身前,是吹吹打打的一队乐手,以及举着喜牌的家人。在他们身后,却没有人抬花轿,而是用四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一辆披红挂彩的华丽马车。   这是高长恭的主意,他怕轿子太颠,会让顾欢不适。顾欢一听便拍手,十二万分地赞成。   在沿途百姓的围观中,他们来到同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太师府。高长恭下了马,笑逐颜开地走进大门,到正厅去迎接新娘。   顾欢穿着绣工精美的大红喜服,头上梳了十字大髻,戴着珠玉簪钗和金步摇,手上套着翡翠指环,腕上是一对沉甸甸的金镯,只有耳垂未穿耳孔,没戴耳坠。这是顾欢第一次真正做女装打扮,也是第一次精致地描眉涂朱,薄施脂粉。在满堂锦绣的映衬下,她变得光芒四射,美艳动人。   她不肯听喜娘的话,戴那个什么盖头,就这么站在厅中,笑吟吟地看着门外,看着她的良人一步步向她走来。   她毕生所求的,并不是站在权力之巅,俯瞰芸芸众生,她要的只是与心爱的人相守,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高长恭一走进厅中,眼里便只有那个美丽的女子。她站在那里,风华绝代,仪态万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明媚,眸中的神采是如此温柔。那是他的佳人,倾国倾城。   他走上前去,向她伸出手。   她微笑,抬手相迎。   两人十指相扣,并肩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