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多了一个》 作者:姻合   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军事恐怖小说,六十多年前,某部队尖刀连六排的六个战士与大部队走散, 却发现队伍中悄悄多了一个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恐怖东西。在敌人的追击下,这六个身怀绝技、无所畏惧的战士将这个诡异事物带到了敌人中间,造成了某鬼子部队的炬营,该部队人员全部身亡。   诡异事件至此并没有中止,战士们在保护百姓、看守战俘的过程中遭遇了一连串恐怖离奇的事件:阴兵借道、岩洞尸变鬼娃复仇……   阴兵借道、部队炸营为何令人闻之色变·努尔哈赤得到的神秘铁盒里究竟有什么?   一群热血军人在浴血奋战的同时,逐一揭开了这些秘密的终极谜底。 引子   2008年1月7日,我乘夜班十点的火车去徐州,车上座位已经满了,于是我就沿着车身一直走,一直走到车尾。   车尾偌大一节车厢,灯也不开,里面连鬼影也没一个,我坐下好一会儿,车厢里才终于来了个人。我暗自高兴,心想一路有个人唠叨也不错。那个人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在我对面坐下了。   “去徐州啊?”我试探着问。   “嗯。”那人回答。   我听他口音不是徐州人,又问:“去看亲戚?”   那人沉默了一下:“不是,在那打过仗,去看看埋在那里的战友。”   “哦,打过仗啊……敬佩敬佩……什么,你说在哪里打仗?!”我一下坐直了身子。   对面的人听声音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近几十年里徐州什么时候发生过战争了?!   “徐州会战(注1),狗日的小鬼子,埋伏在山上往下打。”对面的男人淡淡地说,“那次会战,我们全死了。”   我吓了一跳,吃惊地问他:“那,那您以前是哪个部队的?”   “国民革命军三十一军下尖刀连。”男人说。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管坐在我对面的是疯子还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都准备撤退了,男人的右手却一把按在我的肩膀上。   男人的手上虽然少了两根手指,却如铁铸一般,我又惊又怒,却怎么也扳不开他的手。   我正要骂他是个疯子,男人忽然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去过两山口吗?”   这一开口,他的话就没有停过。   后来,我但愿他是一个疯子。 ------------ 第一章 阴兵借道   在三四更交替的时候,一阵浓雾涌来,远远地他看见雾里黑影幢幢,整个一支部队正朝营地走来。放远哨的来不及问话,连忙开枪,可雾里没一个人倒下,倒是惊了营,整个营地马嘶人叫,乱成一锅粥。但那团雾渐渐涌了上去,涌到哪里,哪里的喧闹立刻变成死一般的寂静。   (一)   自古打仗,兵家必争徐州,争徐州,先争两山口。两山口,两山之间一条道,两边山上伏了兵,等敌人进了筒,两边一封口,枪从山上打,饶你插翅也难飞。   1940年1月7日,被关在两山口的就是我们三十一军,小日本打起仗来比狼还凶。弟兄们也不含糊,双方都玩起了命。十几天下来,弟兄们没死的也都散了,我们尖刀连四十来号人还剩了六个人在一起。   连长周德辉,老兵李存壮,神枪手刘晓刚,王刚和王强兄弟俩,还有副连长陈泉,也就是我。   我们六个人冲上了山,却发现自己没路走了。周围都是鬼子,待着很危险,下去又是进口袋,迟早被歼灭。最后排长发现了一个鬼子机枪手待的山洞,我们乘天黑把里面的鬼子摸了,躲了进去。   你知道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我和李存壮搜索了一圈山洞,确定了里面没有任何潜在的危险,山洞里没有野兽便溺的骚气,似乎被待在里面的鬼子打扫得很干净。王刚在地上捡到了两个弹壳,是那种老式猎枪留下的,看来很久以前有猎户待过这里,不知道是和野兽还是鬼子发生过冲突。   那天晚上,我们用洞里鬼子留下的饼干痛快地吃了一顿,李存壮生了一堆火。火光照得大伙的脸忽明忽暗。明天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连长周德辉清了清嗓子:“现在大家的处境,我们都很清楚,就不重复了。总之,能熬就熬过去,熬不过去临死前尽量多杀几个鬼子。下面。我清点一下人数。”   “刘晓刚!”“到!”   “陈泉!”“到!”   “王刚!王强!”“俺们兄弟在!”   “李存壮!”“没死呢!”   “还有我!三十一军尖刀二连连长周德辉!现在我们六个人……”   连长的声音忽然停住了,奇怪地看着大家,忽然大吼道:“国民革命军三十一军尖刀二连全体集合,立正,重新报数。”   我们对望了一眼,纷纷集合站好。   陈泉,到!刘晓刚,到!王刚,到!王强,到!李存壮,到!还有我,周德辉!……   连长停止了说话,愣愣地打量了我们一会儿,低声道:“再次重新报数!”   我们对望一眼,老兵油子李存壮第一个不干了:“连长,不带这么折腾人的吧,大伙累了一天,是不是该让大伙休息一下?明早再练操吧。”   连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睡觉是吧?那也得睡醒了还有脑袋吃饭。大家互相看看,我们一共几个人。”   我看看四周:“连长,刘晓刚,王刚王强两兄弟。李存壮,还有我陈泉……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个。”   等等。七个?我,刘晓刚,王刚,王强,李存壮,加上连长,应该六个人啊。   但现在我就看到了七个,而且没有一个陌生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弟兄。   可居然多了一个!   连长盯着我们:“现在我问大家,连里连我一共几个人在洞里?”   大家估计都默数过了,和我一样也发现了异常,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敢说话。   连长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报告连长,大伙现在需要休息。”   我们纷纷向那人看去,还是老兵李存壮。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像现在这样惨白。   李存壮是我们连里除了连长年纪最大,参军时间最长的一个,也是个出名的老兵油子,却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人,风凉话是喜欢说,像今天这么直冲冲地和连长硬碰,还是头一回。   连长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冷冷地说:“在这件事情搞清楚之前,谁也不准睡。”   怎么搞清楚?我想。我看了几十遍了,六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可点人头数字就是七个,邪门了,是谁杂在我们中间了?是啊,不搞清楚我还真睡不着。   “报告连长,大家现在需要休息。”说话的居然还是李存壮。这下连长也觉得他情况不对了,我们更是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他往常一张见人三分笑的油滑的冬瓜脸现在都快挤成了苦瓜,未老先秃的脑袋在火光下亮闪闪的,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油光光的额头。见我们都朝他看,挤出了一丝苦笑:“现在大伙需要休息,对吧?”   很明显,他知道什么事情,却不想对我们说,或者,不敢对我们说。   连长盯着李存壮:“李存壮,有什么事情对大家说清楚,这么多弟兄在,你还怕什么?”   李存壮看着连长,嘴哆嗦了起来,终于……   “报告连长,大家现在需要休息!”李存壮还是这句,但声音已经带哭腔了。   连长死死地盯住李存壮的眼睛,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抬头对我们说:“尖刀连全体休息,连长周德辉值班,完毕。”   说实话,要不是遇见这怪事,大家的眼皮早就耷拉下来了,听连长这么一说,谁也管不了那么多,纷纷倒下就睡。   也许就我睡得不太踏实。蒙眬中似乎是李存壮拼命往我身边挤,蒙眬中听见脚步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应该是放哨的连长不死心还在清点人数吧。   (二)   早上我是被冻醒的。雪花被风吹进洞口一米多远,堆得高高的,生的火早就熄灭了。我哈了口白气,心想也难为连长熬了这一夜,火熄了都不知道。估计也累得睡着了吧。   我爬起来正准备喊醒连长,忽然愣住了:旁边四个弟兄还躺着打呼噜,但里面却没有连长。   连长不见了!   打死的两个鬼子的尸体也不见了!   我大叫起来:“起来,大家都起来,出事了!”   大伙闻声一骨碌爬起来,摸起枪对准了洞口,我急忙道:“不是,不是外面,连长不在洞里了。”   刘晓刚迅速奔到洞口,按了按堆起的雪,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用手很快地将积雪一层层抚平,站起身来,疑惑地看着大家:“雪后没有人出去过。”   我们对望了一眼,反跟踪和跟踪是刘晓刚的特长。他说没有,就一定没有。但如果连长是雪前出去的,这么久他怎么会还不回来?   李存壮低头生火不说话,我看向王刚和王强。   王强和王刚两兄弟原是蒙古的马贩子,去东北丢了马没路走,跑上山当了猎户。后来兄弟俩合钱共娶了个山西寡妇,结果东三省沦陷,有群鬼子跑上山把他们的媳妇给糟蹋死了。兄弟俩一气活剐了最后那个没走掉的倒霉鬼子,一把火连房子和女人尸体都烧了个干净,跑别的山头做了胡子(注2),又被鬼子追得站不住脚,逃出来投了国民军。   老大王强性子是出了名的火暴,自那个女人死了后,一部络腮胡子就没剪过,人称胡子强,遇见这种鬼事,嘴里已经“各跑各跑”(注3)地咧个没完。还是白净脸盘的老二王刚心细,悄声问我:“泉哥,你是第一个醒的,知道这雪什么时候落的不?”   我摇摇头:“早上我起来时雪都停了,哪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对了,昨天睡得最迟的应该是老李,我记得昨天我要睡的时候,他还在那拱来拱去的……”   我陡然停住说话,怀疑地看向李存壮。大家的想法也和我差不多,纷纷看向他。王强更是直接端起了步枪对着他。李存壮急得连连摆手:“兄弟,兄弟,我睡的时候是下雪了没错,但连长那时候还在巡查呢,你们不要误会我做了什么啊。连长的功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把他怎么样。而且,”他看了一下山洞的角落,“还有那两个鬼子的尸体,不也没了么?我一个人,能搬动三个人,还不被你们发现啊。”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对望了一下,王强放下了枪。   那么,连长,还有两具尸体,就这么踏雪无痕地不见了?   大家都看着我,王强往地上呸了一口:“各跑,泉哥,你是个副连,连长不在,你就是老大,你说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相信连长不是被李存壮害的,可这事还是蹊跷,联想起昨晚他鬼鬼祟祟的表现,这家伙肯定对我们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找到连长,看来还是得从他身上下手。   我对刘晓刚使了个眼色,朝李存壮努了努嘴,刘晓刚立刻端起步枪,眯着眼睛瞄准了李存壮。老兵油子李存壮头上立刻渗出了汗珠。   刘晓刚不爱说话,没事就喜欢摸着枪擦,长得也普普通通,丢人堆里就找不着了,但说起枪法那可是整个师里的典范,打鬼子是一枪撂一个,曾经一人一枪拖住了日本人一个小队的追击,最后鬼子追是追上来了,可一看正副曹长和一大半人都被神枪手办了,掉头就跑,跑的比追的还快。从此刘晓刚虽年纪轻轻,但刘一枪的大名无人不知,要说这个外号可全是用鲜血染成的,只要看见他的枪口对着你,你基本也就看见阎王的传票了。   李存壮不敢看黑幽幽的枪洞,掉头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泉子,泉子,你快让晓刚把枪放下,别耍老哥我了,我刚才还有哪里说的不够清楚吗?”   我蹲下摸出了火柴盒,看看里面就三根火柴了,也不看李存壮,连火柴盒扔进了没点透的火堆里,淡淡地问:“你看呢?”   刘晓刚哗地拉上了枪栓。   李存壮啪地瘫了下来,喊着说:“你们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我不是不想说,我是不敢说啊。说了咱们谁也活不了。”   我站起身来:“老李,说吧,说了大不了大家陪你一起死;不说,没准就是大家不认你了,黄泉路上你不要太寂寞啊。”   王强在旁边大叫:“打死他个各跑,对弟兄们还藏着掖着。”王刚也劝道:“李哥,有事别瞒着,说出来大家一起担着。”   李存壮看看我,又看看对着自己的枪口,再看看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胡子强,牙一咬:“好,我说。”   (三)   兵油子李存壮说:   当年日本人没入关的时候,我在吴佩孚吴大帅的部队里,打的是冯玉祥冯老帅。   那年冬天我们侦察排里十二个人,埋伏在一个窑洞里,准备去抓对方几个舌头(注4)。   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我和排长伸头一看:见鬼了,四个冯军里的士兵边跑边叫,正朝我们奔来。   我连忙要放枪,排长一把拉住了我:“等下,看看再说。”我仔细一看,还真不对劲儿。   四个冯兵边逃边互相朝对方开枪。四个人互相开枪,你们明白吗?就是逮谁打谁,都跟被人杀了爹似的。   我抓抓头问排长:“这些龟蛋都发疯了吗?不是都说老冯的部队里最团结?就这德行?”   排长皱眉道:“先看,少叽咕。”   就在这当口,一个冯兵已经被打中了,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没了动静。   啪的一声,又倒了一个,还是拿短枪的,不过没死。我看见他爬起看了看跑着的另外两个,端起驳壳枪,又是啪的一声,在自己脑门上开了一枪,这回真死了。   我眼都看花了,真想掐掐自己看是不是在梦里,洞里的弟兄们听到枪声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跑在前面的那个冯兵似乎发现了我们这儿有人,没命地往我们这跑,边跑边喊:“救命!”后面的一个就玩命地追,边追边叫:“杀了他,杀了他。”   排里弟兄们瞪着眼睛一个看着一个,想:“这算什么姥姥的,我们是敌对的队伍啊。听你的?你说杀谁就杀谁?”   冲在前头的那个冯兵好像没子弹了,把手里的步枪一扔,飞快地跑进了我们待的窑洞里,上来就夺我手里的枪,还死命叫唤:“给我,给我,快给我打死他。”   我一枪托砸在他后脑勺上,他眼一翻白,倒了下去。   我看了看排长:“老大,这算不算我抓的舌头?”排长正忙着砸倒又奔进来的一个,嘴里回答:“算。”   我们把两个人绑在一起,浇了一锅冷水,两个俘虏醒了过来,看一眼被绑在一起的对方,立刻大声惨叫起来。   先进来的那个大叫:“长官,他不是人。开枪啊,快开枪打他。”后进来的那个叫得更大声:“长官,别信他,他才不是人,快打死他,不然,我们就全完了。”   先进来那个急了:“长官,我们一个营的人都栽在他手里了,您千万别相信他。”   我上去一人扇了两耳光:“叫什么叫,这里你们说了不算。姥娘的,你们现在是俘虏,老子撒泡尿也比你们说话有用。明白吧?”   两个人被扇后都闭了嘴,只是拼命挣扎想离对方远点。   这时候电报机响了,电报员拿着打出的纸头发呆,排长低骂一句,问:“上面有什么指示?”   电报员抬头说:“不是我们的,是老冯那的。”   排长一下子来了精神:“上面写了什么?”   电报员说:“是密码,破译出来是‘多了一个,全完了’。”排长一愣:“什么?”   电报员头上出汗了:“我再看看,再看看。没准哪错了。”排长点点头。   这时候那两个俘虏突然又大叫起来:“没错,没错,是多了一个,是多了一个啊。”   我一人又赏了一巴掌。俩家伙又闭嘴了。   排长摇了摇头,不耐烦地说:“全排集合点数,把舌头带回去。”   说到这里,李存壮停住了,看着我们:“底下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刘晓刚看了看我,垂下了枪。我对李存壮说:“接着说,后来怎么了?”   李存壮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集合点数时,我们一个排十二个兵,加上两个俘虏,结果怎么点都是十五个人,大家身上都寒了起来,排长冷着脸亲自又点了一遍,还是十五。   排长没喊解散,走到窑洞门口看看渐渐涌上来的夜色,突然快步走到先进来的俘虏面前,啪的一枪打在他的脑门上,然后对我们沉声说:“再数。”   我们看着中枪的俘虏,俘虏的尸体躺在地上大睁着两个眼睛,脑后一堆红的白的流出来,大家的心都寒了一下。排长这招叫镇煞,就是用杀气来冲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这说明两件事情:   一、我们确实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二、它还是很凶悍的东西,排长心里也没底。   要知道镇煞这玩意儿可不是能随便用的,特别是杀俘虏,这是要夭寿的。   大家再次报数的时候声音低缓了很多:“一,二,三……十三,十四。”   大家的心刚一颤,排长接着又道:“连这个死人,十四。”   这下人数正常了,排长朝我一指:“存壮,你压俘虏走前面,我们去他们营地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活着的最后一个俘虏听这话瘫地上不敢起来,被我一顿拳打脚踢,枪顶脑门上才肯哆嗦着在前面带路。   这时候外面已经起了大雾,可比雾更可怕的是我们底下遇见的东西。   (四)   洞外雾浓得像俺们在乡下挤出的洋母牛奶子那么白,对面都看不见人。俘虏在最前面带路,我在其后用左手牵着捆住俘虏双手的绳子,右手握着步枪头,排长在我后面,用右手抓着我的步枪把子,左手又握着自己的步枪头,把枪屁股往后面伸去。就这样一个串着一个,慢慢地往前蹭去。   这么大雾,一松手,谁也看不到谁了,现在我们全指望那俘虏带路了。   好不容易前面好像有个洞穴,我们听见那俘虏瓮声瓮气地在前面说:“到了,应该就是这了。”   从外面看洞里也全是雾,排长低骂一句:“鬼天要死人了。存壮你把绳子给我,去点个火。”   我答应一声,把绳子交给排长,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点了火先进洞里看看,发现还是看不清,只能看见雾外半米的光景,更要命的是,没走几步我就给绊了一跤,把火折子给摔灭了。   好在我立刻在绊倒我的东西上又摸出个火折子,凭感觉,这是具尸体。   死人不奇怪,按俘虏说的,这没死人才奇怪呢。我又点亮火折子,往那死人脸上一照,立刻吓得大叫起来。   排长随后冲了进来,照着火光一拉我:“什么情况?”   我抖着手一指地上的死人:“你看你看,他怎么会在这里?”   地上的死人,就是排长镇煞时杀的那个俘虏。   还是排长机灵,一下就会过意来:“这是我们离开的窑洞啊,狗日的又把我们带回来了,这次绝对饶不了他。”说着排长一牵手上的绳子。   一牵,排长差点跌了个踉跄,连忙倒在我身上。我赶紧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他手上只有半截断绳,那个俘虏跑了。   这么大的雾,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的,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排长把弟兄们都喊进洞里来,然后对着外面的大雾愤愤地开了两枪算示威,接着对大家说:“看这雾,今天是走不了了,就歇这吧。”   我们巴不得呢,掏出干粮就坐地上吃了起来。   突然排里眼神最好的枪手张福春喊了起来:“洞口有人影。”   大家立刻趴下抬枪对准了洞口,排长对外面叫道:“谁?是兄弟的说清楚,不然误伤了可别怪弟兄们。”   外面的浓雾缓缓地流淌,一点声音也没有。   排长哼了一声:“弟兄们,瞄准洞口,管他是人是鬼,打了再说。听我指挥,三,二……”   “别开枪别开枪,是我。”外面传来个哭腔。他姥娘的,是那个逃了的俘虏,他又回来干吗?   排长像老虎一样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把挣扎着的俘虏揪了回来,边打边骂:“狗日的我让你逃,我让你逃。”   俘虏鬼叫着说:“我也不想逃啊,我能往哪逃啊,我知道带错了地方你们肯定要揍我。我明明带你们去我们那里的,谁知道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弟兄们心都一惊,是啊,这么多老兵,被人家带了个回头路居然一点也没察觉,虽说是大雾天可也太扯淡了吧。   我们还没说话,张福春突然冲了过去,把俘虏摁倒,低声道:“龟娃子撒谎,他带人来了,我们被包围了。”   我们睁大眼睛看去,这才发现雾中隐隐的黑影幢幢,分明是有大队人马跟在这个俘虏后面尾随而来。   但奇怪的是,我们看得见人影,却听不见一点人声。   我们也屏住了呼吸,外面的影子不说话,也不进来。大家就这么默默地对峙着。   突然,我们身边传来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张福春骂了一句“晦气”,道:“龟娃子撒尿了,格老子的腌臜了俺的鞋。”   这个俘虏居然被吓得尿了出来,我们听见他呻吟似的说:“是他们,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是我那个营里的人啊。”   排长低声问:“你不是说他们都死了?”俘虏哭了说:“是全死了,现在来的不是人哪。”   排长沉默了片刻,猛然吼道:“给我打。”我们毫不犹豫地开了火。   打了一阵子,停火的时候,外面还是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么多子弹像是都打到大海里去了。   我想排长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听见他低骂:“狗日的局气不正,我们遇阴兵了。”   我的头嗡的一下。   (五)   什么!听李存壮讲到这里,我、刘晓刚、王刚、王强同时大叫了起来:“你遇过阴兵?”   李存壮哭丧着脸点了点头,我们四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恐惧。   王强上去踢了李存壮一脚,骂道:“各跑见了阴兵你还告诉我们,害人哪!”   李存壮也蹦起来吼道:“我就说不要说不要说,你们几个鳖肯饶了我吗?你,”李存壮指指我,“你,”他又指指刘晓刚,“还有你们两个。”他最后指了指王家兄弟,“你们刚才有人没逼我说吗?有人吗?”   王强端起枪就要打李存壮。“强子,干什么?把枪放下!”我喝住了他,朝刘晓刚看了看。   刘晓刚蹲地上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也咂咂嘴,知道这回真惹了大麻烦了。   阴兵的说法在部队里由来已久,我们是在枪林里讨生活的,往往早上带着脑袋去打仗,晚上都不知道能不能把脑袋带回来。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有的时候仗打完,回营吃饭的时候,有的兵娃子要去打水,老兵在旁边就说:“来来来,我带你个娃子一起去啊。”   于是一前一后地去打水,走着走着,忽然旁边来个兵,一看老兵,大惊叫道:“你不是被打死了吗,尸体都埋了,怎么还走得好好的?”   兵娃子大惊,连忙掏枪,等枪掏出来,老兵已经不见了。   这老兵就是阴兵,也许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也许是鬼魂嫌寂寞来拉人去陪,反正兵娃子是捡回来一条命。如果没遇见人被叫破的话,那兵娃子就不知道被阴兵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从此就不会回来。   但遇到阴兵的还万万不能告诉别人,按照部队里的说法,这要说出去,破了阴机,阴兵在地府里就能知道你在哪里,非回来带走你不可。   当然知道的人也会被一起带走。   没想到逼李存壮逼出这件晦气事情来,连长不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好在刘晓刚终于站了起来,对李存壮说:“老李,那说说你是怎么从阴兵手里逃出来的?”   李存壮直勾勾地看着我们,吐出四个字:“阴兵借道。”我们四个人全叫了起来:“这样你还能活下来?”   在战场这块血地上,你攥块土都能滴出血来。为什么?因为死掉的人比活下来的还多。   这一死可不是一个两个,都是成千上万哪。这么多的兵,一下子拥进地府去,阎王爷也不敢收。   于是他们只好徘徊在死去的地盘附近,来回行军,如果死的时候是在半路上被伏击死的,没到目的地,虽然阴阳殊途,做了鬼,也只一心想到目的地,就这么永不停息地跑下去。   自古有言:阴兵借路一条道。   什么道?不是别的什么道,是血道。   有道是:“阴走三,阳走四,一声鸡哭分生死。”再牛再彪悍的军队,他行军也得安排好时辰,要么过了四更天出发,要么算准了三更天休息,反正三更四更交替的时候,没哪个军队敢行军。   实在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须行军怎么办?队伍领头兵得先准备好一只雄鸡,鸡头用布袋套上,拎在手里,到了三更四更交替的时候,队伍不停,领头兵随手拧断鸡头,不能出血,不能让鸡头见光,也不能让它打鸣,而且头一拧断,公鸡有烈性,当时不立刻死,想喊,喉管断了喊不出来,会发出咯咯的闷声,这叫鸡咛。   鸡咛当是给正在行走的阴兵打个招呼,叮咛一声:“死去的老少爷儿们,各有各的苦,你们赶路我们也赶路呢,都是上面派的,麻烦你们让让,别走冲了。”   真要冲了,那就完了,有多少人都得跟着阴兵回头走,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这叫借阴路。   而阴兵借道,恰恰和这相反,最凶险不过了。   阳军借阴兵道,还有个商量的余地,但是阴兵要走阳道,一千个碰着一千个死,一万个碰着一万个死。   孙传芳孙秀才没当大帅那会儿,手下有个团扎营没看风水,晚上遇见了阴兵借路,除了一个放远哨的,别的都没了。   帐篷在,柴火在,枪支弹药都在,甚至脱下来的衣服也在,就是人全没了,一个不剩。   活下来的那个放远哨的人讲,就在三四更交替的时候,一阵浓雾涌来,远远地他看见雾里黑影幢幢,整个一支部队正朝营地走来。   放远哨的来不及问话,连忙开枪,可雾里没一个人倒下,倒是惊了营,整个营地马嘶人叫,乱成一锅粥。   但那团雾渐渐涌了上去,涌到哪里,哪里的喧闹立刻变成死一般的寂静。   很快雾中的军队渐渐行远,留下空无一人的营地,放远哨的站那吓得一动不敢动,尿了裤子。   这些典故都是以前在军营里闲谈的时候听老兵说的,都说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不能犯忌。   没想到这个李油子居然从阴兵借道里活了下来,他是怎么做到没被阴兵带走的?   (六)   李存壮继续说:   眼看雾里的黑影已经整队地向我们走来,这时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只敢一步步地往后退。   可退到最后总要抵到窟壁的,想逃都逃不开去。雾里黑影幢幢,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洞外走了进来。   排长忽然低吼了一声,然后洞窟里连续响起了枪声,神枪手张福春大叫:“排长你干什么?你住手,住手!”   啪,啪,又是两枪。   黑影一步步走来,只听见排长大叫:“把打死的人横着排,一直排到窟尾石壁上。”   我一下明白了,排长在搭人轨,造血路,给阴兵引道。   虽然残忍,弟兄情分上说不过去,但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了。   后面有个弟兄叫道:“排长,人不够,还差一个。”   啪,浓雾中又是一声枪响,然后刚才叫的人一声惨呼。   排长吼道:“存壮快去,把最后一轨铺好,不然大家都完蛋。”   我擦擦头上的冷汗,连忙赶在黑影进洞前跑到窑洞后面,把刚死去的弟兄横排好,然后四肢张开,紧贴着窟壁,眼看一队队阴兵从我眼皮下呼啸而过。   末尾几个我眼熟:正是刚才被打死的弟兄。   好容易阴兵过完了,洞里雾也没了,我一下子瘫在地上,又听拉枪栓的声音,抬头看见张福春举枪对准了排长,连忙站起来劝阻:“春子,排长也是被逼的,你快把枪放下。”   张福春一把推开我的手,冷笑一声:“他是排长,那地上躺的是谁?”   我往地上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地上第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排长的。   排长除外,连我在内,剩下的四个人全都端枪对准了排长,不,和排长一样的那个东西。那东西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我们。   片刻,站在我们对面的排长冷哼了一声说:“如果我是你们害怕的东西,你们现在早就死干净了。”   他一指地上的那个排长尸体:“浓雾中,就是这个东西向我扑来,被我一枪毙了。想想,如果我不是我,谁会搭血轨,引开阴兵救了你们?”   我们想想也是,手里的枪垂了下来,只有张福春仍然警惕地举枪对着排长。   排长冷冰冰地看着张福春:“张福春,我倒觉得这里你最有问题。什么都是你第一个看到的,怎么会这么巧?你想怎么样,先杀了怀疑你的我吗?”   排长突然喝道:“存壮,还记得不记得,我说过,抓住舌头的功劳是你的。”   我再没有怀疑,一把压下了张福春的枪:“自己人,自己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排长看张福春放下了枪,弯腰在死去的兄弟身上搜出了干粮,命令道:“现在我命令队伍全部解散,个人各自行动,最后目标,回军营。”   他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这样就是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中间,也不怕。出了这个洞,到营地之前,遇见任何人要结伴走的,个人开枪,格杀勿论。”   排长不愧是排长,这样我们确实就再也不怕多了一个,而且,命令下了以后,什么怪物也别想蒙混我们了。   凡是要结伴的,当然有目的,那肯定就是不干净的东西。   排长率先走出了窑洞,我们开始搜死掉兄弟身上的干粮,突然张福春低吼:“糟糕,我们都上当了。”   (七)   我们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张福春身边,张福春指着尸体道:“你们看,这里是多了一具排长的尸体,但少了一具尸体。”   我们看来看去没发现少了谁。张福春摇头说:“你们就没有想到?那个以前被我们排长打死的俘虏?他的尸体也应该在这个洞里。”   我立刻大叫:“对,我一进窑洞就是被它绊倒的。”   张福春指指地上:“那你们看,这里哪有?”   真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张福春翻过排长的尸体:“存壮你看这伤口。”   我蹲下身看着排长脑门上的弹孔,这才发现,那个洞根本不是子弹打出来的,而是像用锥子锥出来的。   会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伤口?   我们连忙追到窑洞口,一排脚印苍茫地远去,在很远的地方被雪遮盖了。   张福春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张福春,余下两个兄弟看着我们,谁也不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原来,那个带路的俘虏说的是真话,那个先进来的俘虏确实不是……”   张福春接口说:“带路的那个也死了,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带路的俘虏仰面躺在第四节人轨上,嘴大张着,似乎没被枪打死前就被吓死了。   我仔细想想摇摇头:“还是不对,如果排长已经不是以前的排长,那他根本没必要救我们,虽说下手毒了点。”   张福春脸色凝重地说:“恐怕那些阴兵根本就不是为我们来的,它利用我们躲过了阴兵,我们反而被蒙在了鼓里。”   赵狗剩,就是剩下两个弟兄里的一个,呸的一口吐在地上:“端夜壶当香炉,原来我们给人卖了还替人数大洋。”   张福春不说话,看着远处,忽然说:“我们要尽快回大营,否则,听刚才那东西的口气,只怕没提防的大营里的弟兄们都要凶多吉少。”   我一惊,张福春说得有道理,连忙对赵狗剩和刘黑七(最后剩下的一个兄弟)喝道:“整队,我们跑步前进。”   万万没想到的是,刘黑七一枪瞄准了张福春,吼道:“姓张的,你他妈别过来,过来老子先崩了你。”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又怎么了。只听刘黑七说:“排长走的时候就说了,谁要一起走谁就有问题,你又拼命说排长有问题,我看排长说得对,问题最大的就是你。”   张福春冷冷地说:“你怀疑就自己走吧,愿意跟我走的跟上来。”   说完,他背上包就走。   我和赵狗剩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刘黑七,背上行李就去追张福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的刘黑七。   当我们走出不远后,张福春反而落在了后面,他说要解个手,我和赵狗剩就继续往前走,突然后面更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然后传来一声惨呼。   我们跑到的时候,张福春正蹲在那里查看刘黑七的尸体,看见我们来了,指着刘黑七后脑上的枪洞说:“看来,那东西不在我们前面,而是在后面跟着我们,待机下手。”   我打了个寒噤,向来的路上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除了雪,能看到的还是雪。   (八)   我和赵狗剩对望一眼,心里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面前的张福春,我们能相信他吗?   会不会是他借口解手,反过来等在这里待刘黑七过来杀了他,然后贼喊抓贼?   他真的会和刘黑七说的那样,其实是我们害怕的东西吗?   张福春站起身来,搓搓手,对我们说:“我们抓紧时间走吧。”   我再次和赵狗剩对望了一眼,同时举枪对准了张福春,张福春冷笑着看着枪口,问:“你们什么意思?”   我苦笑着摆摆手:“老张,别怪兄弟,我是再也分不出谁正常谁不正常了。”   张福春看着我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把枪扔在地上,背起双手:“好,绑上我,你们押着我走。”   说实话场面确实很尴尬,但赵狗剩还是绑上了张福春,边绑边说:“张哥,也别怪小弟,到了营里小弟给你倒茶赔罪。”   张福春昂头看了看天:“那也得有命喝你的茶。”   我们都不说话了,押着被绑上的张福春往前走。   一路上张福春不时回头看着来路,我知道他还是怀疑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突然他停了下来,皱眉说:“我确定一定有东西跟着我们,不收拾了它,我们走不安生。”   我和赵狗剩冷冷地看着他,狗剩上去推了他一把:“走吧春哥,不要再耍什么幺蛾子,算我们怕了你。”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赵狗剩应声倒下。张福春锁着手冲过来将我撞倒在地。又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我连忙蹲下拿刀割开张福春手上的绳子,把枪塞到他手上:“春子,委屈你了,咱哥俩一起对付后面的,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张福春趴在地上点点头,单眼瞄准着远方的雪,刚要扣动扳机,忽然低骂了一句:“龟儿子,真的是他。”   我连忙问:“谁?”张福春哼了一声:“‘排长’,也瞄着我们呢。”   我低声说:“是你亲爹你也打死他。”张福春点点头。   又一声枪响,我觉得耳朵一热。   (李存壮给我们看他缺了半边的耳朵:“这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们点点头:“你继续说,往下说。”)   我一摸一手血,吓了一跳,连忙要趴倒,张福春低吼:“别动,再坚持一下。”   我大怒:这家伙原来拿我当诱饵呢,太缺德了。还没想完,又是啪的一声枪响,响得可近。   张福春也开枪了。   (神枪手刘晓刚低低赞了一句:“好手段,是个人物。够狠,和我哥一样。”)   李存壮看了看刘晓刚没答理,继续说:“枪响后,张福春站了起来,说:‘成了,管他什么幺蛾子,这回也飞不了了,要飞也得脑门上顶个瓦洞透风。’”   “我顾不得找他算耳朵的账,连忙抓了一把雪捂在耳朵上,跟他往开枪的方向跑去,冰雪上有几点血迹,还有人形翻滚的痕迹,但没有尸体。”   “我看着张福春,张福春喃喃地说:‘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子弹在他两眼中间镶了进去,红的白的都喷了出来。人呢?死人呢?’”   “我们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深深的寒意,一直从汗毛里透出来……”   李存壮的话正说到这里,突然王刚大喊一声:“谁,谁在外面?”   我们立刻哗啦哗啦地端起了枪,但洞外只有寂静,偶尔传来远处积雪压断树枝坠地的声音。 ------------ 第二章 风雪山神庙   风越吹越大,我突然发现最靠近洞口的那个鬼子尸体不对劲儿,一阵风吹进来,尸体跟上了风的帆一般,飘了两下。你们明白吧?跟层皮似的,被风吹飘了两下,尸体空了,就剩层皮了,风一停,就瘪了下去,跟耗子偷东西似的,又往洞口挪了挪。   (一)   再寂静我们也不敢把枪放下,老实说这时候外面敲锣打鼓扭秧歌我们倒不害怕了,怕的就是没声音。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没声音的底下会发出什么可怕的动静来,就跟小时候夜里站在秧薯窖口,地窖门一拉开总觉得里面黑黑的有什么东西要蹿上来。   安静了半晌,洞外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还能有谁,我,周德辉。”   连长周德辉出现在洞门口,手里攥着个西瓜似的东西。   王强叫了起来:“连长你抓个死人头干吗?”   连长把手里的人头抛进洞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面朝洞里身体直直地扑在地上。   我们大吃一惊,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起丢下枪,掐人中的掐人中,按虎口的按虎口。王刚当猎户那会儿跟老中医学过两手,按按脉:“没事,是脱力,歇会儿就好。”   说话间连长已经醒过来,看了看我们,沉声说:“赶紧走,这个洞里邪门,不能留了。”   我和王刚竭力把连长扶起来,李存壮和刘晓刚走到洞门口,转过身来,有意无意地正好挡住了洞口:“连长,还是先讲讲昨夜里你到哪去了吧。”   连长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洞门口的两人,虽然李存壮和刘晓刚的枪口都垂在地上,但食指可都在扳机上。   洞里的气温瞬间降了下来,王强急道:“小各跑,小各跑,这算啥,这算啥。”   王刚垂下了扶着连长的手,我边扶边看着连长,连长点点头:“也好,我就告诉你们。陈泉你把我扶到那边去,那边干点,我耗了一夜,腿软,不能受湿了。”   我扶好连长,连长盘腿坐好,大家不出声看着他。   连长周德辉说:   昨天夜里,我给你们守夜,你们都睡得跟灌了酒糟的猪崽似的。对了,泉子,磨牙就属你凶。上半夜也没啥,到下半夜我也有点盹了,眼看外面飘起了雪,越飘越大,我就往火堆前使劲靠,顺便往洞里扫了一眼,琢磨着没什么事情我也躺下去算了。   就这一眼,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我连忙站了起来,把洞里使劲扫视了一遍,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就是找不到是哪里出问题了。   外面雪大,洞里的寒气也越来越大,虽然我离开火堆就发颤,但咬着牙把人头又点了几遍,都没问题。琢磨着真是见鬼了,到底哪不对劲了。   本想把你们喊起来,可这喊起来都说不清要告诉你们什么,实在不好出口,我就想了一招,我靠着洞壁,就是这里。   我坐了下来,眯起眼睛假装打盹。   这一打盹,出怪事了。我突然看见那两个并排躺着的鬼子尸体有一个动了一下。   一下子我明白不对劲儿的地方在哪里了。那两个鬼子尸体,本来离洞口几十米,现在离洞口只有十几米了。   狗日的鬼子装死!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但一看到那仰面朝天的龇牙咧嘴的鬼子脑门上的枪洞,我一下子全身冰凉。   那是刘晓刚一枪蹦出来的,怎么可能还活下来,看来,今天夜里我们是遇见真鬼了。   我当时悄悄伸脚踢了踢王强,强子你当时就躺在这个位置。   但王强一个劲儿地打呼噜,怎么也醒不过来。   王强抓了抓头皮:“我睡得死,你咋不用水浇我?”   连长摇摇头:“不是睡得死的关系,我看叫不醒你,悄悄用脚踩住了王刚的手指头,使劲蹍了蹍,一样没用。”   王刚伸出红肿的手指:“啊,原来这是连长你踩的,我还以为枕在头下时间长了淤的。”   连长摇摇头,接着说:   我看你也不醒,知道坏事了,看来撞邪了,叫醒你们是没指望了。最要命的是,慢慢移动的鬼子尸体似乎发觉了我的小动作,再也没什么动静,一动不动地躺在离吹进洞里的雪不到几米的地方。   风越吹越大,我突然发现最靠近洞口的那个鬼子尸体不对劲儿,一阵风吹进来,尸体跟上了风的帆一般,飘了两下。   你们明白吧?跟层皮似的,被风吹飘了两下,尸体空了,就剩层皮了,风一停,就瘪了下去,跟耗子偷东西似的,又往洞口挪了挪。   人皮下有别的什么东西在作怪,我开始一直没给火堆填柴,眼看火越来越小,就要灭了,洞里越来越暗,我再也憋不住了,拿起旁边上了刺刀的枪跳起来奔到洞口吼一声,对着尸体一下就扎下去。   跑得急,风一下把残火带熄了,洞里立刻黑下来,好在离洞口还有点雪映光,被扎的鬼子尸体一阵叽叽鬼叫,从里面钻出一堆小绿眼睛出来。   是岩鼠!呼啦啦一群子跑出洞去了,我抹了一把汗,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原来是这群小东西在作怪,掏光了鬼子肉和骨头还往外拖。然后我转身往火堆走去想重新添柴打火。   我们听到这都舒了一口气,突然连长的声音诡异起来。连长说:   突然,我觉得后面有东西拽住了我的裤腿,我以为有岩鼠爬上了裤管,扭头一看。   另外一个原来面朝下趴着的鬼子尸体跟狼狗似的四脚趴着,一只手伸出抓住我的裤管,歪着被轰掉了半个脑壳的头,两只眼睛绿荧荧地朝上盯着我。   (二)   我吓了一跳,管不了那么多,一刺刀就扎下去。那尸体,不是,那东西就地翻了个滚,避开了刺刀,咬起地上另外那个鬼子的人皮,四脚趴地奔了出去。   我一看要坏事,不管这是什么蝎虎(晋察冀方言,厉害的东西的意思),这尸体要是落在周围不远的地方,回头让鬼子巡逻的发现,我们就更突不了围了。我没来得及仔细想,提起枪就追了出去。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开始还能看见那东西在前面模糊的影子,渐渐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在雪地里印着脚印,我沿着脚印一路追,追到最后发现了怪事。   这东西的脚印开始是四肢奔跑的脚印,最后变成了两脚走的脚印,它又开始人立行走了。   看到那人立的脚印,我汗毛都竖起来了,要是趴着跑你还能怀疑是什么跟岩鼠差不多的东西钻进去了,但竖着走的只有人啊。   不是人,就是鬼了。日本鬼子我见得多了,可这日本鬼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是真鬼也只好请他去阎王爷那再报到一次。那时候外面虽然下着鹅毛大雪,但我跑出来的热气把落在身上的雪花都融化了,终于隐约见到不远处有个影子在飘。   真是在飘,悬在离地面不高的半空里,风一吹,荡得比旁边飘的雪花还转悠得很,我连忙伏在雪地上,瞄准了空中那影子。   打了一枪,影子荡了荡,什么反应也没有,我揉揉眼睛,立刻又给了它一枪。   还是没反应。我端起枪冲过去对影子就是一刺刀,结果刀刺透影子漏了过去,在影子中刀处拉了个口子一直到底。我一个踉跄,向前扑在地上,连忙打个滚,回头一看。   原来,空中飘着的正是那个四脚朝地跑出去的鬼子,不过也只剩了张皮,脖子被树枝扎了个洞,树枝从洞中伸出来,把它挂在空中,两个空洞洞的眼眶瞪视着我,肚子以下被我用刺刀分成了两半,寒风一吹左右分开,呼啦啦地作响。   我用刺刀挑断树枝,树枝带着鬼子皮落下来,掉地后发出声音。我摸了摸树杈上的鬼子头,头倒是硬的,里面是实在的,就是脖子下只剩了个皮囊。   不管是什么东西钻在里面作怪,这个鬼子是找到了,可开始被它叼走的那个鬼子皮又飘哪去了?会不会是里面的东西换皮跑了?   我看看四周,刚才耽误这么久,就是换皮跑了,留下的脚印也被下着的雪盖了,雪海茫茫,到哪去找?   没办法,我拿匕首割下鬼子的头,准备把那张皮埋了,好容易挖个小坑,拿起用树杈压着的皮,正准备叠起来往下埋。   连长用诡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你们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我们打了个寒噤,齐问:“什么?”   连长看着我们慢慢说:“那个被叼走的鬼子皮,原来就套在我要埋的这张鬼子皮里面。”   王强叫了起来:“太邪门了,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连长看向李存壮:“我不知道,也许有人知道。更离奇的是,我埋完鬼子,刚准备拿枪走,才发现步枪没了。”   我们一个看一个,傻了眼。王刚问:“要不,是被雪埋了吧?”   连长摇摇头:“不可能,我的枪是靠树立着放的,半人多高,什么雪埋的了。除非……”   连长打了个寒战:“我埋鬼子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附近我看不到的地方,盯着我,它拿走了那把枪。”   (三)   连长的话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看看洞外的天光:“不行,不能待这里了,我回来的时候,外面的雪都停了,准有脚印落外面了。万一鬼子顺脚印摸来,别把我们当饺子一锅端了。乘着雪深好掩护,今天我们争取冲出包围圈。”   事有轻重缓急,连长这么一说,我们也压制住好奇心,纷纷收拾行李准备出洞。连长晃晃水壶:“泉子,我记得出洞顺左手走不远有条小河,去把壶灌满了。”   我接过水壶,答应一声往洞外走,李存壮提起自己的水壶跟在我后面:“那河我去过,我陪泉子一起去。”   王强笑骂:“做啥你个老各跑都要参一手。”连长想了想,点点头:“也好,一起有个照应,快去快回。”   李存壮说声:“晓得了。”跑到了我前面带路。到了河边我让李存壮把他自己的水壶先递给我,李存壮苦笑着摇摇头:“替我挡了一枪,崩洞了,不能用了。”   我嘀咕一句:“没用就扔了吧,还留着继续挡子弹哪?”李存壮摇摇头说:“用久了,有点舍不得。”我没理他,随手凿冰灌满其他的水壶,正要回去,李存壮轻声问我:“泉子,你还真的回去啊?”   我说:“废话,不集合突围啊?”李存壮古怪地看着我:“你还真相信他的话?”   我奇怪地问:“你说谁?”李存壮眯眼看着我:“连长。”   我放下了水壶:“李油子你什么意思?”李存壮解下自己的水壶扔到冰窟里,随手拿起地上的水壶喝口水,压低了嗓门说:“那天夜里出去的是连长,回来的,你能保证也是他?”   李存壮的话带着颤音,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你是说?”   李存壮看了看后面,回头盯着我:“谁知道他会是什么东西呢?你想,这个天气,要水拿雪塞满水壶就是,干吗要支开我们跑这么远的河里来灌水。我琢磨,这当口洞里早该出事了。”   我怀疑地问:“不能吧,打水也正常啊。你想,这个天又不好生火,灌一壶雪你去焐啊,也不怕冻着。”   李存壮跺脚说:“你这泉子,怎么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呢,你知道我以前那个排的张福春后来怎么样了?”   我看看他:“废话,你没说我怎么知道?”李存壮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好,我告诉你。”   我正要听,突然传来啪啪两声枪响,正是从山洞方向传来的。我再也顾不得李存壮的警告,拿起枪拔腿就往洞那边跑。   李存壮在后面叫着“泉子,泉子”也跟了上来。没跑多远,我一下趴在地上。李存壮连忙趴在我后面,低声问:“怎么?”   我匍匐后退到李存壮身旁,低声说:“遇见鬼了。”   李存壮惊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我苦笑道:“日本鬼子。”   不远处的洞口旁边,有三四十个鬼子围着,两挺机枪架起对着洞口,鬼子叽里呱啦地对着洞口大喊,一边还有鬼子牵着两条咆哮的大狼狗跃跃欲试。   洞口处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具鬼子的尸体,一个鬼子用刺刀挑起头上的军帽,从岩洞边探出,啪的一声枪响,帽子被打飞了。   鬼子吓得一把丢下步枪,向后面蹿出老远,哇哇啦啦一阵乱叫。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眼角都有了笑意:“是刘晓刚!”   有这个煞星窝在洞里,鬼子到了洞口就是活靶子,够鬼子受的。   但很快我们就笑不起来了,鬼子四处找来了一堆枯枝,把枯枝扔到了洞门口,然后似乎把汽油瓶子扔在了上面。我一看要糟,这就是烧不死洞里的弟兄,熏也能把人熏死,连忙端起枪,瞄准了那个准备点火的鬼子。   李存壮按下了我的枪口:“不行,这么远,你有把握能打到鬼子?”我愣了一下:“没准,但也不能看着弟兄们遭罪不行动吧?”   李存壮连连摇头:“别整那没用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低声骂道:“再想,你就可以吃烤猪了,把手放开。”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日本军官骑着马过来,马屁股后面跟个二鬼子(注5),二鬼子扛着杆步枪,两人一马到了鬼子队伍中间,两条狼狗呜咽着跑了开去。   我眼睛一亮:“这个好,老李啊,我要能一枪撂倒那骑马的军官,没准鬼子就慌了。”   李存壮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骑马的鬼子,低声道:“你试试。”   我深吸一口气,刚刚瞄准,突然听李存壮叹道:“泉子,对不住了。”   (四)   我还没明白过来,李存壮的枪顶住了我的太阳穴,我不敢动,低声怒骂:“李油子你疯了,狗日的你想当汉奸,给你中国祖宗十八代丢脸?”   李存壮慢慢地站起身来:“兄弟,到哪座庙念哪部经吧。你李哥是什么东西,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别开枪,我投降,我投降。”   后面两句是对远处的鬼子喊的,鬼子正想点火,忽然听到李存壮的叫声,咿哇咿哇地怪叫着朝这边看,有两个鬼子还开了枪。   子弹在空中掠过,李存壮连忙蹲下来,枪口还指着我不动,低声骂道:“姥娘的,投降还开枪。别开枪,别开枪,良民,我是良民。”   后面两句李存壮声音高得跟狼嚎似的,我虽然动不了,忍不住恨骂道:“良民?你是狼民!我看那两条狼狗都比你强,你没见骨头就咬人了。”   李存壮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喝道:“别多嘴。”就在这当口,几个鬼子已经跑了过来,先把李存壮拉开,然后用细麻绳把我绑了个结实,拽了回去。   我恨恨地看着李存壮对着那个二鬼子翻译点头哈腰,嘀咕一阵,然后那狗翻译对着马上的日本军官一阵鸟语,日本军官点点头,翻译对洞里大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有两个人在我手上,丢下枪,一个个出来,不然,拿他们喂狼狗。”   我忍不住大叫:“连长,别管我,李存壮是……”翻译立刻用麻布堵住了我的嘴,继续喊道:“我数到十,十,九,八,七……”   数到五的时候,里面有人把枪扔了出来,然后连长、刘晓刚、王刚、王强鱼贯而出,鬼子围了上去。   我恨绝了李存壮,眼睛喷火似的看向他,不料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感觉那么陌生,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过叛徒都不会有好下场,鬼子们除了那个二鬼子翻译压根就不相信中国军人,李存壮虽然出卖了我们,但鬼子也没特别青睐他,他依旧是和我们一根绳子上绑着的蚂蚱。   鬼子怕把我们拴在一起容易闹事,便把我们两人一组分散押运,跟着队伍前行。无巧不巧,狗日的李存壮就和我分在了一组,他绑在我的前面。我边走边骂,李存壮也不回嘴,闷葫芦似的低头走路。   一直到我骂到了他爷爷姥姥这一代,他才憋不住了,在前面嘀咕道:“我说泉子你有完没完了?我老李不也陪你们一起被绑着呢。”   我朝雪地吐了口痰:“我倒希望你能陪我们一起被杀头,再拿你脑袋给那俩狼狗做食盆。”   李存壮实在忍不住了:“你小子也别太毒了,看那二鬼子扛的枪。”   我被他忽然冒出的这句一愣,望了望那跟在日本军官马屁股后面的二鬼子,扛枪走得一颠一颠的,我问李存壮:“怎么?有问题?”   李存壮不回头,弓着身子继续走,边说:“仔细看,眼熟不?”   我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那杆枪不是鬼子常用的三八大盖,而是我们国军用的汉阳造。而且,枪腰上细细缠着吸手汗的红棉线,正是平日里连长专用的,昨天晚上带出洞没带回来的那杆枪。   李存壮听我突然不说话了,掉过头,眯着眼睛笑笑:“兄弟,明白了?小鬼子要倒霉了,早一会儿我要不把你们卖了,现在估计都得等野狼给我们收尸了。”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出头绪来,差点一脚踏到雪洞里去崴了脚脖子,旁边押运的鬼子叽哇了一句,李存壮回头看了看,说:“走好了兄弟,这时候惹急了鬼子被轰了可划不来,留点劲晚上使唤。”   我站直身体,低声道:“晚上咋啦?”   李存壮同样低声说:“晚上小鬼子要倒霉啦,他们和我们一样,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   我抬头正好看见骑马的日本军官朝我们看来,眼睛里阴森森的,我打个寒噤不敢说话了,低头专心走路。   雪后的山里静得可怕,只有几十号人走在雪地,积雪被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偶尔有枯枝经不住雪压,啪地断开掉在雪地上,轻轻扑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五)   天晌午的时候,几只找不着食的老鸦饿得在枝头乱叫,日本军官抬头看了看天,说了一句什么,二鬼子翻译大声重复了几遍,鬼子兵们一声不吭地停住,铺块油布在雪地上坐下,三三两两掏出饭团什么的啃了起来。   我们连队被赶在一起,每人也分了两个饭团,六个人蹲在那里,外围有两个真枪荷弹的鬼子看着,但大家都没心情吃饭,各人眼睛喷火地看着李存壮。经我那一喊,估计大家都明白李存壮是叛徒了。   王强一直慢慢地往李存壮旁边挪,李存壮连忙往我身后钻:“别,强子,你不信我该信泉子吧,你先听他说会儿。”   连长一把拉住要扑上去的王强:“住手,现在动手大家都玩完。”李存壮从我后面探出脑袋道:“对,对,现在可别惹毛了鬼子,不合适。”   连长一边摁住王强,一边盯着李存壮:“李油子,有你的,我就没看出你是这么个东西。放心,我不让强子动手,等机会合适了我亲自把你心掏出来看看什么颜色。”   李存壮真有些怕了:“别啊,各位弟兄,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不认得谁?老李再浑也不是做汉奸的料,大家放心,只要能活过今天晚上,我们总能逃掉。”   众人怀疑地看着他,李存壮推了我一把,我只好点点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事情都到了这份儿上,也只好相信李油子了。连长,你看那二鬼子扛的枪。”   连长估计一直生闷气没注意,被我提醒一看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后面俩鬼子一拉枪栓,哗啦一声,李存壮连忙举手叫道:“良民,良民,我们要喝水,喝水而已。”   连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蹲了下来,低声道:“那是昨天晚上我丢的枪啊,怎么回事?”   王刚捅了捅连长,二鬼子翻译估计听见了李存壮的叫声,拿着水壶笑嘻嘻地跑过来:“喝水哪?有,有,算石井大佐赏你们的,喝了要记得我李二苟的好啊。”   连长看了看他,没说话,大家都不说话,那个叫李二苟的二鬼子翻译有点讪讪的,把伸出的水壶收回来,嘟囔说:“都他妈驴脾气。”   王强腾地站了起来:“小各跑,你说你爷啥呢?”李存壮连忙劝解:“别介,别介,我这兄弟有点一根筋,长官你别生气。”连长也低吼:“王强,蹲下。”   李二苟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李存壮看着他一直走远,连长低声道:“老李,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存壮压低声音回答:“我看有东西混在鬼子队伍里面。”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连长问李存壮:“到底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说详细点。”   李存壮点点头:“那个东西……”   话没说完,那个叫石井的日本军官又叫唤了,小鬼子立刻排好行伍继续前进,我们被迅速分开,被押送着跟着队伍走。   我本来充满好奇,准备问李存壮底下想说什么,但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那石井估计吃饱了撑的,忽然想起问敌情来,而那二鬼子翻译李二苟估计对李存壮比较相信,就把他单独押了出去,跟在鬼子马屁股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腔。   我们几个能隐约听见的弟兄差点笑了起来,李油子不愧是李油子,鬼子问的话,他的回答二分真八分假,李二苟翻译的时候又添油加醋,把个石井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在李存壮的嘴里,我们都成了身在国军心在日的伪汉奸,而且个个身负绝技,比如连长大刀片子一抡起码能秒杀十来号人,要不是有心投诚,早就飞檐走壁地一溜烟跑了,还给石井作了一总结:“进中国后皇军最缺什么?人才!”   石井兴奋得嗷嗷怪叫,连喊吆西,我们几个弟兄都低下头边走边强忍住笑,但心里对李存壮的怀疑算彻底被打消了,倒是心里的另一个阴影慢慢浮了上来:既然李存壮不是投降的那种人,那按他说的,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呢?   没来得及想多少,李二苟眼珠一转:“不对啊,我记得在那个洞口,皇军要抓你们,里面有人放黑枪可害了不少皇军啊。谁干的?你们就这么个准备为皇军效忠法?”   石井勒住了马,我们的心都提了起来,为李存壮捏了一把汗。好个李存壮,不慌不忙,眼睛都不眨:“报告皇军,这是《水浒》里的规矩,《水浒》知道不?梁山好汉,一百零八条好汉,投降前都要杀人,叫投名状,我们都是好汉,投靠皇军也得按好汉的规矩,得交投名状。”   李二苟哇啦哇啦一阵,石井冒出句生硬的中文:“梁山好汉的,好汉的,大大的好。”回头对李存壮竖起了大拇指。   底下我们也没心思想了,就听李存壮逗鬼子玩,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鬼子驻扎的地方。原来是个破旧的山神庙,庙还不小,能容几十号人,庙外围墙围着一圈场地。   天渐渐黑了,黑得比较早,好像还有一场大雪要来,鬼子被李存壮哄得信了能有八成,加上石井又想问出李存壮吹嘘的我们帮大部队保存的一批军用物资来,我们被松了绳子,也被押在山神庙里,和大部分鬼子在一起,当然还是有鬼子专门看着的。   浓浓的夜色终于来临了,庙外鹅毛大雪又飘了起来,庙里火把映得山神像的脸忽明忽暗,暧昧阴沉。   (六)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又被聚到了一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庙门被砰地撞开,吓了我们一跳。   一个中国人被推了进来,看打扮像个猎户,石井带人走在后面,李二苟上前一阵叽呱,靠庙门东北角站起一个人高马大的鬼子,脱了上衣露出一身好膘。翻译指着高大鬼子对猎户说:“看见没,摔跤,知道不?你要是摔倒皇军,就放了你一家子。输了,统统咔嚓。”   二鬼子做了个砍头的动作,石井生硬地跟着说:“死啦死啦的。”那个猎户站了起来,也脱下上衣,跟高大鬼子站到人群中间,周围的鬼子欢呼起来。   两个人盯着对方横走了几步,王强低声说:“要糟,这兄弟腿上有伤,走路飘,那各跑鬼子是有刷子的,眼睛一直盯着这兄弟的伤腿,怕不一会儿就得出事。”   话还没说完,高大鬼子怪叫一声扑了上来,猎户似乎想稳住了逆势上顶举起鬼子,但被压后左腿一瘸,身子晃动,反而被鬼子提腰举在空中,不得脱身。高大鬼子绕场走了两圈,把手里的人狠狠地摔在了青石板地面上。   围观的鬼子一阵欢呼,有的还激动得唱起歌来,王强腾地站了起来,后面的鬼子立刻把刺刀抵在了王强后心,连长低喝:“坐下,别闯祸。”王强咬牙坐了下来,看那猎户慢慢地爬起来,一边爬一边咳血。   高大鬼子向四周挥手致意,走过去想踩住猎户,猎户忽然抱住鬼子伸出的腿,狠狠一口啃在上面。鬼子怪叫起来,一脚跺在猎户胸口,咔嚓的骨头碎裂声传来,猎户口中鲜血狂喷,眼见不能活了。   几个鬼子连忙上前帮高大鬼子包扎伤口,石井叽叽呱呱地乱叫,李二苟连连点头:“是,是,支那人卑鄙,犯规咬人,拖去喂狗,拖去喂狗。”几个鬼子把猎户的尸体拖了出去,外面响起了狼狗兴奋的嗥声。   我们都站了起来,鬼子惊讶地看着我们,二鬼子问:“你们几个想干吗?”王强推开后面指着的枪,走到前面,指着高大鬼子:“我和他摔。”   众鬼子看明白了王强的意思,兴奋得嗷嗷直叫,立刻把二人围了起来。王强脱下上衣,露出经年累月练出的厚厚胸脯,高大鬼子看了一眼,指着自己腿上的牙印,哇啦哇啦叫起来。   李二苟对王强说:“皇军说了,他腿上有伤,这样比不公平。”王强冷笑一声,拿起地上猎户留下的衣服,刺啦撕下袖子,把左膝盖扎实,试试确实僵直到不能弯曲了,指指膝盖,对高大鬼子招招手:“小日本,这样公平了没?”   高大鬼子看明白了王强的意思,气得哇哇大叫,故技重施,还是泰山压顶扑了过来,王强在鬼子要靠近身体时,忽然右脚一伸,一个劈叉,整个人矮了半截,鬼子一下搂了个空,一个踉跄,还没站稳,王强一下从鬼子小腹处立了起来,将鬼子掀翻在地,鬼子刚爬起一半,王强左腿直直地从后面踩住鬼子小腿肚,右膝抬起顶在鬼子后背,胳膊绕住鬼子脖子,膝盖用力一顶,胳膊往后一拉,鬼子脖子清脆的咔嚓一声。   王强松开胳膊站直,拍拍手,高大鬼子的脖子垂下,跪在地上的身子笔直地向前倒了下去。   庙堂里鸦雀无声,王刚低声说:“这是我哥最拿手的招数,有名的一顶二掀扳死牛,就是水牛脖子被顶住了也只有死的分。”   半晌,鬼子们如梦初醒,四周一片慌乱的扳枪栓声,鬼子们的枪口纷纷对准了王强。王强看都不看,拇指跷起指指自己,对翻译说:“还有日本孙子要玩的,叫他们一起上,爷赶时间。”   翻译慌张地结巴几句,拿枪的日本鬼子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垂下了枪口。门口石井嘀咕:“水浒好汉,厉害的。”   王强一把抓住要跑的李二苟:“既然他们都不敢玩,孙子你陪爷玩玩。”二鬼子惊慌道:“好汉饶命,我不会摔跤啊。”   王强理都不理,一把拎起李二苟,正要用劲摔出去,突然王强僵住了,翻译连忙挣扎跑开。王强盯着他一直跑出庙门,两个鬼子过来把王强押了回来。   神枪手刘晓刚不满地对王强说:“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干吗不摔死那汉奸。”王强摇了摇头,像是才清醒过来:“不对劲,邪门了,那个二鬼子李二苟,跟没重量似的,一提就提起来了。”   王刚嘀咕道:“人贱骨头轻吧。”王强摇摇头:“不是那意思,怎么说呢,我拎他的时候,不像爹生娘养的,就跟拎张空皮似的。不管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他迟早还得死在我手里。”   我们对望一眼,都沉默下来,李存壮朝我这边拼命挤,片刻之后,打开的庙门处传来了狼狗咽呜般的低鸣。   王刚轻声说:“狗哭了,我们那的说法,狗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哭,狗哭就要死人了。”   (七)   夜色渐渐深了,喧闹渐渐停止,周围慢慢响起了鬼子的呼噜声,我们六个人可不敢睡,尝试着低声交谈了几句,立刻被旁边半睡的鬼子怒骂,只好作罢。   王强的那场摔跤,虽然摔出了我们中国军队的威风,但也带来一个天大的坏处,就是我们的手又被反剪绑住,连在了一根绳子上,估计鬼子怕梁山好汉厉害厉害的,半夜发狂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只有我们知道,半夜,是有东西会发狂的,但不是我们。   李存壮头埋在膝盖间,不时惊恐地抬头四处张望,用细线般的声音提醒我们:“别睡啊,弟兄们,千万别睡啊,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连长用脚踢了踢我,细声说:“泉子,看那家伙。”我朝连长说的方向看去,那个李二苟躺在地上,眼睛也在看着我们,看我朝他望去,就翻身掉了个方向,我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扎在墙上的火把越烧越小了,看守我们的两个鬼子也昏昏欲睡了,我用牙咬着舌尖也不怎么管用了,感觉眼皮就跟打了铅坠似的。就在我全身轻飘飘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猛烈的犬哮声。   沉睡中的鬼子纷纷被吵醒,一片怒叫:“八嘎牙鲁。”看守我们的两个鬼子立刻站得笔直,年纪大点的那个鬼子朝年纪小点的鬼子一指庙外,嘀咕几句,小鬼子低声道:“嘿!”迅速跑了出去。   庙门被打开,庙外的雪花在透出的微弱火把光中急速地打着转,寒风吹进来,靠着门口的几个鬼子咒骂着把腿环了起来。   这一环就没机会放下来,虽然外面狗不叫了,可出去的小鬼子也没进来,庙门被吹得吱呀吱呀的,大鬼子低声怒骂几句,只好也跑了出去,走到庙门口,犹豫了一下,又转了回来,喊另一个鬼子替岗,然后用刺刀挑断我手上的绳子,拿刺刀抵住我后面,朝庙门口努了努嘴。   我只好陪他一起走了出去,外面风雪交加,我从较暖和的庙内一出来就忍不住直打寒噤,雪落在眉毛上被头上的热气冲化,立刻又凝结起来,让人没办法睁眼看人。   大鬼子的刺刀始终不离我身后,临时搭起的狗窝一根绳子断在窝外,另一根绳子连在窝里,我估计是小鬼子看到狼狗咬断了绳子,一路追了出去。看来大鬼子和我想的差不多,他把刺刀朝一头在窝里的那根绳子挑了挑,踢了我一脚,意思是让我把狗拉出来。   我弯下腰,拉住绳子使劲一拽,一下跌了个倒栽葱,再看看抱在怀里的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狗头,狗头空空的,狗眼瞪开看着我,狗脖子处连着一张薄薄的狗皮,狗皮里连内脏都给掏空了。   我和大鬼子同时惨叫起来。   就在这惊魂未定的时候,远处风雪中传来了汪汪的犬吠,本来押着我准备立刻返回庙里的鬼子停下了脚步,倾耳听了听,用刺刀戳了戳我,头朝狗叫的方向歪了歪,问我:“噫?”   我估计他是问我是不是听到狗叫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心想:“你让我带你去找才好,最好找个机会放倒你。”大鬼子没让我失望,看了看狗叫的方向,又看了看我,龇牙咆哮一声,又问我:“噫?”   我看他龇牙的动作,琢磨他是问我是不是有熊之类的大兽,心想没听说过两山口有熊瞎子,就是有这大雪天也在山洞里窝着呢,但难得鬼子这么想,不配合怎么好意思?于是点了点头,指指狗叫的方向,把手举起做个抓的动作,吼了一声,意思是有熊。   大鬼子兵还挺关心小鬼子的,叫了一声:“巴嘎。”押着我就往狗叫的方向赶,昨天的雪还没化,今天的雪又堆了上来,鬼子穿的高帮靴还没什么,可齐半个膝盖的雪早把我的棉鞋浸湿了,不一会儿就冻得发麻,虽然鬼子东张西望的破绽很大,但我冻得僵硬的也没办法下手,就这么一直走了下去。   狗叫声始终在我们不远的前方不紧不慢地响着,就是遇不见狗,不知道是不是狗也在跑着的原因。不知道走了多远,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似乎有个人影在飘晃,大鬼子欢呼一声,看了看空手的我,示意我在雪地里等着,自己跑了过去。   我身上的汗水早已结冰,现在连血液都要凝固起来,我想起了连长跟我们讲的那天夜里他出去时的恐怖经历,难道今天要在我身上重演了?暴风把雪片砸在我脸上,雪花重而密,大鬼子走出几步背影就模糊了,感觉就是被飓风飘到了那棵树下。   然后就没了,原来树下的影子和奔过去的鬼子都不见了,他奔到树下就消失了,四周苍茫茫的只有风划破空气的鬼哭狼嚎声。积雪堆在我领子上冻起来,这让我不能灵活地转动脖子,但我却明显地感到:雪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窥视我,只是不知道在树后,还是身后。   (八)   我在树下雪地上找到了两支步枪,但两个鬼子踪影全无,我拿起枪四处查点了一下,愣了一会儿,打了两个寒战,努力不去想树下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把两支枪都背上肩,回头往山神庙走去。   不管是遇见日本鬼子还是真鬼,我都不能丢下一个连的弟兄独自逃命,除非我自己也死了变成鬼。   咯吱,咯吱,踏在冰雪里,来时的脚印早就被雪盖住了,风雪中只能凭模糊的记忆来确定方位,我渐渐担心会不会就此找不着路,更担心跟在我身后的那个东西。   每当我踩出一步,重重的冰雪碎裂声后总有个细细的小短音,像是某种回音,但毕竟打过几次仗,我能听出,是后面有人在跟着我的步伐前行,就像训练有素的部队行军停步时只有一个声音一样。   可是什么人的脚步会这么轻呢?从脚步后的尾声判断,身后发出脚步声的体重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孩子的重量,可能还要小一点。   黑茫茫的深夜,吹得人睁不开眼的风雪中,一个孩子样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跟在我的身后。一想到这就让我头皮发麻,但我终究不敢回头,只希望能尽快赶到山神庙,救出连里的弟兄们。   山神庙还是不见踪影,但我心里琢磨恐怕自己走不到山神庙了,身后轻微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将步枪暗暗地拿到手中,咬了咬牙,猛地端枪转身。   背后什么也没有,黑暗中只有沉默的雪花在旋转,我愣愣地看着来路一会儿,重新背好枪,转身继续去寻找山神庙。   脚步落地的瞬间,轻微的脚步回音又响起了,似乎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我不再转身,拔下步枪枪头的刺刀握在手里,加快脚步小跑起来,拿定主意不再回头,等后面的东西扑上来和它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但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始终跟在后面几步的地方,它没有直接对我进攻,一直到我发现了远处山神庙的亮光。   我发现前面的雪地印着远处的亮光,积雪反光,隐约能看见地面上的枯枝,心里一动,决定不把后面的东西带进山神庙弟兄们那里去。快跑几步,猛然转身,将刺刀向身后投掷出去,随即趴在地上,举枪瞄准。   面前雪地上趴着一双绿荧荧的眼睛在盯着我,难怪我上次转身看不到背后有东西,原来它是四脚着地在地上跑的,所以声音异常轻,因为重量被分散在了四肢上。   这双眼睛距离我就半米远,我能感觉到眼睛下方呼出的腥臭的热气,由于没想到这么近,枪头伸出的距离已经超过了这双眼睛,根本没办法瞄准,我慌忙匍匐后退,就这一瞬间,眼睛消失了。   雪地反光中似乎有个黑影从我身边掠过,细小的脚印直冲着山神庙而去,在一瞬间就被雪花覆盖。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弟兄们,跺跺脚,跟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直奔山神庙而去。   山神庙的院门大开着,似乎在鬼子押我走后就没有关上,哨兵早在鬼子兵押我出庙前就溜进庙里取暖了。我偷偷地潜入院里,发现庙门也和走的时候一样虚掩着,看来没有鬼子兵醒来,否则门早就被关了。   我想了一想,到狗窝把枪藏在里面,把刺刀揣入怀里,找到当时离开时被鬼子兵挑断的绳子,在背后把双手打了个虚结。   狗窝旁龇牙咧嘴的狗头半边被雪淹没,半边睁着猩红的狗眼死死地盯住我。我不敢多看,转身往庙里走去。   庙里的火把已经烧得没几根了,光线暗得很,果然没一个鬼子醒着,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腥膻味道,像满地才从河里捞出来的鱼虾,又像进了满是骨头的野兽窝。我顾不上多想,绕开地上七倒八歪的鬼子大腿,走到我们连那里。   看守的鬼子在呼呼大睡,我们连的弟兄们也在呼呼大睡,连连长都睡得香甜。我好气也好笑,后面一想也是,走了一天路的人,谁能熬夜啊,也没喊醒他们,轻轻地把五个人的绳子都割断,最后到李存壮的时候,庙里有什么东西低低地咆哮了一声。 ------------ 第三章 诡夜血战   走路怕阴兵,驻地怕炸营,当兵的不怕死,怕的是死的不明不白。但炸营具体是怎么回事,当事人都说不清楚。往往几百号人夜里驻进军营,早上就起不来了,营里横七竖八死得光光的,就是有个把活的,神志也不清醒了,最多只记得夜里忽然听到怪啸,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一)   我慌忙转头,庙西北角落里,狼狗两只前爪搭在地上,耳朵支着,狗头抬着看着我,还打了个哈欠,眼睛眯起来,像人笑着的表情一样,盯着我。   从庙门起地上有湿湿的狗脚印,一直到狼狗蹲着的地方,难道当时在雪地里跟着我的就是这只鬼子押我去寻找的狼狗?真吓死我了。我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吓死活该,连忙继续低头割断了李存壮手上的绳子,就势一脚踢在李存壮的屁股上。   眼角余光中那只狼狗呜咽了一声,头低了下去,黑幽幽的眼睛向上斜视着我,我不知怎么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看李存壮。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李存壮挨了一脚以后动也不动,我低下身摇了摇他,还是不动,摸摸鼻子,还在呼吸。   连长、刘晓刚、王刚和王强,我挨个儿摇了一圈,没一个醒得过来的。这下我慌张了,谁能想到一切顺利,最后会出现这个情况?   突然我发觉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这么大的庙,这么多的人,却感觉不到一点人气,不是战场那种到处死人的感觉,但就像夜里走在坟场里,虽然知道周围埋的都是死人,但总感觉在被一双双眼睛窥视一样。   战场上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但弟兄们横竖叫不醒,没办法了,我弯腰扶起李存壮,准备把弟兄们一个个先抬到外面雪地里去唤醒。   李存壮的身体被扶起,露出地上从他衣服胸口上撕下的一块布,上面用血写着:趴下。   我还没醒过神来,庙堂里响起了极其短促的一声尖笑,让人毛骨悚然。我以为有鬼子起来了,脑子里立刻闪过李存壮的“趴下”两字,迅速趴倒在地,但尖笑声之后只有沉默,没有任何动静。   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此起彼伏的轻鼾声。我等了一会儿,在地上慢慢翻过身来,微微抬头,庙里没有一个站起来的人。   我慢慢坐了起来,忽然耳边又是一声短促的尖笑,这次我听清楚了,笑声正是从那只趴着的狼狗口中发出的。   但我来不及理这件让我毛骨悚然的怪事,因为跟着庙里有两个人晃悠悠地爬了起来,一个是李二苟,一个是石井。我暗叫不好,拿起身边睡熟的鬼子的步枪,翻身站起,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崩了这两个被狗笑吵醒的家伙,引起混乱再说。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两个家伙站得直直的不说话,张嘴翻白眼看着庙上的大梁,我瞄准后却被他们脸上的表情给吓住了,心想:难道是两个人同时梦魇了?一时手心里净是汗,不知该不该开枪。   庙里腥味越来越浓烈,忽然石井和李二苟同时抽搐一下,发出了野狼临死前一般的号叫,那号叫声在夜空中远远地传了出去,我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大事不好,居然遇上了营啸,底下,庙里就要发生我们当兵的最害怕的炸营(注6)了。   走路怕阴兵,驻地怕炸营,当兵的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但炸营具体是怎么回事,当事人都说不清楚。往往几百号人夜里驻进军营,早上就起不来了,营里横七竖八死得光光的,就是有个把活的,神志也不清醒了,最多只记得夜里忽然听到怪啸,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以前连里有个老兵给炸营的部队收过尸,后来偷偷告诉我,那个惨哪,好多死人,都是自己人杀的,但看了又不像人干的,简直就是一群野兽,跟狼似的互相啃,没一个尸体身上完整的。每个死人嘴里都含着人肉,把肚子剖开,里面还有人耳朵人鼻子的。   我刚想到这里,周围的鬼子都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跟和石井和李二苟一样,都是眼珠翻白,他们一起抬头长号,像一群要死的野兽临终前的悲鸣,让人听了牙关打战。号叫中隐约夹着那只狼狗的嘟囔声,跟人讲话似的。   炸营了,没想到我真的遇上炸营了,更要命的是,连里的弟兄们也陆续晃悠着站了起来,嘴里也发出了号叫声,同时鬼子兵的眼睛开始打量四周,眼神混沌而凶狠,像要吃人一样。   突然有东西拉了拉我的裤脚。   (二)   在这种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别说地上有东西拉我,就是头发上有雪融化,一滴水落脸上也能把我吓得跳起来。我连忙跳开,地上闷哼一声:“痛,痛,踩着我腿了。”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李存壮还躺在地上,对我眨巴眼睛,看我低头,他低声道:“趴下,快趴下。”   我连忙趴倒到李存壮身边,低声骂道:“李存壮你装睡还装死呢,那么折腾你都不起来,现在蹦出来诈什么尸?”   李存壮低低地说:“我不是告诉你趴下来么,你进来前,这庙里谁睡也摊不到我睡啊。”   庙里的人已经如野兽一般撕咬起来,号叫声响成一片,我怒道:“那我喊你你还装睡,快起来,出大事,炸营了。”李存壮一动不动,低声道:“知道,知道。在你回来前,我看那狼狗溜进庙的时候就知道离出事不远了。趴着,别站,现在站起来,离死更不远了。”   我打了个寒噤,在纷乱的人腿中寻找那只狼狗的下落,但狼狗已经不在原来待的地方了。我低声问李存壮:“那狗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儿,你的意思是这炸营跟它有关?”   李存壮边往山神像旁匍匐靠拢,边低声对我说:“那是追命的东西,你别光趴着不动啊,想活命的快跟我躲山神爷后面去。”   庙里已经乱得不像样子,有鬼子倒在地上,被啃得血肉模糊,但立刻又挣扎着摇晃起来,朝人群扑了过去,似乎不用尽最后的力气誓不罢休,一只不知道谁的脚从我身上踩过,我咬牙不吱声,等脚远去,看李存壮已经爬到了我前面,想了想,稍微提高点声音说:“李油子,你别光顾自己躲,我爬去开门,把连长他们都想办法弄出去。”   李存壮用脚蹬了我头一下:“祖宗,门要是开了,鬼子就不自己打了,鬼子清醒过来我们还是死。何况,你看那门口,什么东西在那儿?”   我悄悄转头去看庙门,庙门口那狼狗正蹲在门中间,吐着舌头冷冷地看着庙里疯狂的争斗,偶尔发出一声犬吠。已经趴在地上不能动了的伤员又挣扎着爬起来,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向站着的人咬去。   地面已经被滴下的血浸得潮湿了,我看见那只狼狗伸长舌头舔了舔面前的血迹,眼睛又眯了起来,狗眼阴冷而凶残,很明显有什么别的东西隐藏在那张狗皮下面。   我摸起身旁的一杆步枪,趴我前面的李存壮连忙用脚后跟踩住枪:“你想干吗?”我使劲拽枪:“你脚让开,我一枪崩了那个鬼东西。”   李存壮吓了一跳,怒道:“不行,别招惹那玩意儿,快跟我躲神像后面去。”我也怒道:“那连长他们怎么办?”李存壮冷哼一声:“比你清醒的人有的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命是天定的,腿是人长的,你顾自己溜吧。”   我骂了句:“放屁!”使劲一拉枪杆,李存壮被拖得一歪,我扒出枪,眯眼瞄准了门口那只狼狗,突然狼狗朝我这看过来,抬头一叫,一只站着的脚踩在了我准备扣扳机的手上,同时一滴滴液体落在我头上,我一摸,全是血。   抬头一看,连长眼里净是血丝,满面是血,凶悍而疯狂地瞪着我。   (三)   连长的腿如铁柱般牢牢地踏在我的手上,周围连里几个弟兄眼神和他一样凶悍疯狂,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立刻扑上来撕了我。我想把手从连长脚下抽出来,连长弯下腰来更加用力地踩,踩得我的手痛得要抽筋,哪里能拔出一丝一毫来。   连里几个人慢慢围了过来,我心里一凉:没想到自己最后会死在自己人手里,还死的这么惨,早知道就不拿枪,拿颗手榴弹在身上,来个同归于尽。正闭目准备等死的时候,后面传来李存壮一声大吼:“都他妈不把我老李当人了,要死一堆倒吧。”   嘎啦嘎啦的怪声传来,我觉得连长的脚一松,慌忙睁开眼睛,眼见山神像晃动了几下,片刻后直直地朝我们站的方向倒了下来,周围的人立刻散开,只有躺在地上的我惊得呆住了,心里只是想:怎么山神爷显灵了?怎么山神爷显灵了?   眼看山神像就要砸在我身上,突然一只脚踢在我腰间,把我挑了出去,然后咔嚓一声,咔嚓一声以后是砰的碎裂声,然后是连长一声闷哼。我慌忙爬起来,只见李存壮愣愣地站在山神像神座后面,面前的神像已经不见了。   我不是没想过山神像是李存壮推下来的,可那么一座泥胎菩萨,怎么也得上几百斤吧,要是胡子王强能推下来我还相信,说李存壮有那力气,根本不可能。但一看地上,我明白了。   山神像是空心的,也许原来就是空心的,也可能原来是实心的,后来被什么东西从背后掏空了,反正现在里面塞满了一个个黑色的圆球一样的东西,从破碎的山神像泥片里滚出来散了一地,庙里陡然腥气大盛。   山神像旁边,连长坐在地上,腿自右膝以下形状有些不对,看来刚才山神像倒下他的腿被砸得不轻。难道刚才把我踢出危险地方的那一脚是他踢的?我还没想完,连长拿起我丢在地上的那杆枪,瞄准了我。   李存壮从山神像后跳了下来,捡起一杆枪就要对峙,连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转手把枪扔向神枪手刘晓刚,吼道:“动手!”   刘晓刚一把捞过枪,看都不看,单手持枪,甩手一枪打了出去,门口那只狼狗一声怪嗥,王强叫道:“刚子接住!”把手里捡起的枪也丢向刘晓刚。   刘晓刚左手接过王强丢来的枪,右手丢掉开过火的步枪,脚一钩又从地上挑了一杆枪在右手,转身面对庙门向前跨一大步两枪齐放。狼狗怪吼一声,被打了个转身,撞在庙门上又落地,我和李存壮立刻明白了,连上王刚,一起喊:“晓刚接枪!”同时把手里的枪扔给刘晓刚。   刘晓刚闻声左右扔掉手里的步枪,不回头右手一回捞,圈住三杆步枪,左腿跨前一步屈膝,左臂横起当支架,右手同时扣下三枚扳机。轰的一声巨响,狼狗被打飞了起来,撞开庙门直摔了出去。   (四)   一阵寒风从撞开的庙门处猛烈地穿了进来,空气中腥臭的味道立刻弱了不少,庙里还活着的鬼子几乎同时抽了一下,停止了厮杀。   连长抓起一杆步枪,硬撑着站了起来,低吼道:“快走,快走,别发愣,走不了就留给小鬼子包饺子了。”边说边撑着枪一瘸一拐地往外奔,到了门口,已经奔出庙门的刘晓刚伸手一把架住要摔倒的连长,向庙里的我们招手:“快,快,赶紧出来。”   我知道连长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如果腿上没伤,断后的肯定是他,但他一发觉自己腿上有伤,立刻先退出去免得拖累大家,这点韧性我是怎么也比不上的。但如果我不回来,不打乱连里的布置,连长的腿也不会因为救我被压断。于是我立刻决定代替连长断后,掩护大家离开。   片刻间鬼子已经如梦初醒,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哇啦哇啦地叫得欢,王强如一阵旋风般撞开迷糊中的鬼子,直奔庙门而去,鬼子乍不胜防,被撞得东倒西歪,一圈滚地葫芦,眼见王强出了庙门,他转头对庙里的我们喊:“快,快,快,快跑!”一个鬼子昏头昏脑地也准备跑出庙门,被守在门口的王强一脚踹了回来。   我看着王刚低头在拣东西,虽然看不清他拣的什么,但还是又急又气,叫道:“啥时候了刚子你还拣元宝呢,快,快,赶紧出去。”王刚一声不吭地直腰抬头,沿着王强出去的路,踩着地上没爬起来的鬼子脑袋就一个劲儿地往庙门奔。地上的鬼子们被踩得鬼哭狼嚎,被王强踹回的那个鬼子正在爬起,被王刚一脚踩中脊梁号叫一声又趴了下去,伸手正好抓住王刚的脚不放。   王刚被那个鬼子一拉,身体直向前倾,带着那个鬼子往庙门飞了出去,整个身子跌出了门槛。王强一把拽起拖着王刚脚的鬼子,连揍几拳把他砸晕了过去,再拎出庙门丢在雪地上。王刚爬了起来,和王强一起对我们喊道:“快点,快出来啊。”   摔倒的鬼子都站了起来,我眼看通往庙门的路已经被鬼子堵上了,而且渐渐朝我围了过来,连忙去地上摸枪,刚刚摸到枪把,枪就被人一脚踢了出去。   我抬头一看踢我枪的是李存壮,看来对连长的布置唯一不知情的就是他,所以他也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弄蒙了,和准备断后的我一样没来得及出去,被鬼子围住了。可这家伙又弄什么名堂,居然不让我拿枪?我正要骂他,看他弯腰拾起满地从山神像肚子里滚出来的圆圆黑黑的东西,朝围过来的鬼子砸了过去。   我立刻明白了,老兵就是老兵,鬼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如果这时候我一拿起枪,鬼子准有样学样,如果周围的鬼子都拾枪准备打热战,别说我们两个,外面逃出去的弟兄也必死无疑,所以出了庙门的弟兄们不拣枪射击也是这个道理。可是这样还能撑多久呢?   我边学李存壮拣起地上乱滚的圆球边对守住庙门口的王强、王刚喊道:“关门,关门,能逃一个是一个,有心的回头再救我们两个,走啊,走啊……”随手把圆球砸向了冲过来的一个鬼子,王刚、王强对望一眼,使劲推上了庙门。   就在这一瞬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五)   随着庙门的关上,我手中的圆球砸中了一个朝我冲来的鬼子,啪的一声在鬼子脸上碎裂开来,里面散出紫黑色的内囊,一股熏死人的恶臭从破开的内囊里散发出来,被砸中的鬼子旁边的几个鬼子来不及叫唤,捂住鼻子一蹿老远。被砸中的鬼子头上挂着紫黑色的絮状内囊,一声不哼地被熏晕了过去。   我和李存壮连忙捂住鼻子,对望一眼,惊讶不已:这圆球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看来庙里夜间传出来的腥臭气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要不是李存壮推倒山神像,谁能发现这个秘密?   不过这东西倒是真好使,比毒气弹还厉害,但我们俩捂住鼻子久了也得喘气啊。李存壮一把撕下棉袄的左边袖子,连嘴带鼻子扎住,双手腾空又去抓圆球,我连忙学着他也把嘴和鼻子蒙了起来。   鬼子们对望一眼,也纷纷去撕袖子,但我们身上的国军棉袄比较旧比较薄,不费劲就能撕下来,鬼子的军服都是崭新的咔叽布,急切间哪里撕得下来。何况我和李存壮又不停地把圆球砸去,庙里越来越臭,鬼子左躲右闪,急得嗷嗷怪叫,地上连着趴了几个被熏晕的鬼子。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抱起几个圆球用左胳膊圈住,砸开通往庙门的路,边砸边走。   没走几步,一声歇斯底里的怪叫,石井用白手套捂住鼻子,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号叫一声,鬼子兵如梦初醒,一手捂住鼻子,一手纷纷拿起了地上的步枪。我听见李存壮模糊不清地叹了一声,自己心里也是一沉,知道两人这百八十斤算丢在这里了。   鬼子兵围了上来,刺刀纷纷圈住了我们,角落里石井旁边的二鬼子翻译捏着鼻子叫道:“你们两个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然我们开枪了。”又对石井翻译一遍,石井闻言啪地抽了二鬼子翻译一耳光,低吼一句,二鬼子翻译一个立正,“嘿!”转身又叫道,“你们两个聪明的就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然皇军就开枪了。”   我吸了口痰,正要吐在地上,才想起嘴上还扎着棉布,只好又咽了下去,心里一阵憋闷,作势把手里的圆球举高,鬼子兵吓得后退一步,哗啦啦地拉上了枪栓。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李存壮靠紧我的背,含糊不清地嘀咕:“完了完了,这回真完了,救了一家子,送了我自己。亏,亏死了。”   我想要是再当俘虏,连里的弟兄们又要冒风险来救我,到时候又得连累大家,不如现在了断干净。我正要把手里的圆球砸出去换来一串子弹,突然庙门猛地从外被拉开了。   (六)   庙门打开,鬼子兵纷纷转头看向打开的庙门,王刚大步跨了进来,大叫一声“住手”,但立刻皱眉捂住鼻子蹿了回去,庙里的腥臭也随即一下子冲了出去,空气登时清淡不少。   鬼子兵莫名其妙地对望了一眼,石井一声大叫,带头往庙门外奔去,二鬼子翻译紧随其后,刚到门口,王刚再次出现在庙门口,旁边站着王强,把庙门口堵了个结实。   第一个冲到门口的石井一看王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扭头看看后面的鬼子兵,指着王刚王强大喊一声,鬼子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王刚微微一笑,猛地一拉军棉袄对襟,露出扎在衣服背面的一串手榴弹,对鬼子挑衅地抖了抖衣服,再次跨过门槛进了庙。   鬼子兵的枪口立刻离开我和李存壮对准了王刚,李二苟头上涔出来汗珠,连忙挡住要下命令的石井,对着王刚喊道:“兄弟,兄弟,有话好说,别冲动,别冲动。”   王刚唾了一口:“谁跟你兄弟,我兄弟在那呢。”王刚一指我和李存壮,“我兄弟在那呢。立刻让开,放人!”   李二苟立刻对石井翻译了王刚的话,石井看了看我和李存壮,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边摇头边叽里呱啦乱叫,李二苟为难地对王刚说:“皇军说要放人是不可能的。”王刚立刻拔下身上的一颗手榴弹,大叫一声:“老子够本了,一起死了吧。”伸手就要拉弦。   扑通一声,鬼子兵趴下了一大片,李二苟跪在地上对王刚拼命磕头:“兄弟,不,爹,不,祖宗,你就是我亲祖宗,皇军同意了,皇军同意了,别炸,别炸啊。”   我这才知道王刚当时在地上拣的就是手榴弹,估计他把鬼子的手榴弹位置早瞄好了,出去时候把一囊手榴弹都给顺上了,别看这兄弟长的白白净净,文质彬彬,却是整个营里有名的胆大心细,走一步算三步,出名的智多星,随便哪个下棋都没赢过他。今天算把鬼子算计进去了。   王刚拉住手榴弹弦不放,李二苟转头改向石井苦苦哀求,石井脸上阴晴不定,看着我和李存壮,又看看门口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笑意的王刚,腮帮子鼓了老高不说话。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琢磨鬼子很难拒绝这要求,毕竟庙里还有别的弹药军火,要是王刚真的拼命拉了弦,庙顶都得被炸掀了去,谁都别想留个囫囵,现在是我们三条命拼鬼子几十条命,谅鬼子兵不得不答应。   我和李存壮各抓起两个黑球举着往外蹭,蹭到哪,那里爬起来的鬼子兵立刻往旁边让开。王刚看着我们越走越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退出庙门,突然石井歇斯底里一声大叫,抓起地上的军刀横里冲过来挡在我们和王刚中间,拿刀架住了王刚的脖子。   (七)   王刚眼都不眨,立刻拉紧了手榴弹弦,李二苟大惊,慌忙拉住了石井的胳膊,苦苦哀求,石井估计也是牛脾气上来了,一脚踢翻了李二苟,对着王刚叽里呱啦大喊,王刚问爬起来的翻译:“小鬼子说什么?”   李二苟愁眉苦脸地对王刚说:“太君说了,他们两个可以走,但你得留下。”我一听大怒,吼道:“刚子,拉弦,我们同进同退。”李二苟连忙叫道:“别,别,我劝劝太君。”王刚摇摇头,对我和李存壮说:“泉哥你和老李先出去,别管我。”   本来我是决定死也不走的,但我看到王刚向我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别的意思,一时拿不定主意,加上门口王强一个劲儿地吼着让我们出去,也就被李存壮半推半拽地拉出了庙门。石井看我们出了庙门,刀往王刚脖子上一划,一丝鲜血沿着刀刃一直流到了石井的白手套上,李二苟慌忙说:“太君意思,已经让你的人出去了,你得把手榴弹放下。”   王强拉着我们面对庙门一步步后退,所有鬼子的目光都盯着王刚手里的手榴弹,气都不敢喘。王刚回头对我们微微一笑,转头对着庙里的鬼子,举高手榴弹问翻译:“是不是这个?”   李二苟连连点头,小鬼子们看翻译点头,也跟着齐齐点头,活像一群探头探脑的王八,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喊道:“刚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刚没回头,对着翻译道:“好,告诉小鬼子,我准备放下手榴弹了。”   李二苟大喜,连忙翻译,鬼子兵一片欢呼,石井死盯着王刚的手指,王刚微笑着双手推开脖子上的军刀,看着石井道:“想要是吧,好,给你。”   王刚一把拉开弹弦,双手连手榴弹牢牢地握住了石井的手,我和李存壮一声大叫,看着手榴弹尾部哧哧地冒起了青烟,所有的鬼子怪叫起来,石井号叫起来,一把扔掉了军刀,手忙脚乱地玩命掰王刚的手指,想把手榴弹抢过去。   王刚就势把手榴弹塞入石井手中,捞起要落地的军刀,随手劈翻一个冲过来帮忙的鬼子,另一个冲过来的鬼子拉住了王刚的军服使劲地拽,王刚一个金蝉脱壳,没扣扣子的军服被鬼子扯了下来,还有些棉纱线连在王刚身上,鬼子兵把军服拿在手里一看衣服里扎着的排排手榴弹,慌忙扔在地上。我,李存壮,王强拼命地往庙门奔跑,想把王刚接应出来。   王刚已经手持军刀冲出了庙门,石井手里的手榴弹哧哧地冒完烟后居然没有爆炸,但他已经被吓傻了眼,捧着个哑弹在发抖。李二苟急了眼,居然用中国话吼道:“太君,我们上当啦,那手榴弹里没火药!”边喊边冲出了庙门。   后面的鬼子纷纷追来,越过愣着的石井眼看就要跨过门槛,王刚转身双手使劲要关上庙门,边喊:“快来帮忙,关门,关门。”我不明白就算关上门又能阻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鬼子兵几时,但那时候脑子根本跟不上,连着李存壮和王强扑在了庙门上,厚重的庙门砰的一下被撞上,一只被夹在门缝里的鬼子兵的手咔嚓一声折了,门后传来一声哀号。   砰的一声,一股大力从庙里传来,我们身子一退,鬼子兵在里面撞门了,眼看门中间露出了条缝,然后我看见王刚在门缝中一拉身上连着内衣的棉纱线。   我只觉得刺啦一声,似乎耳边有人撕了张纸,然后看着眼前的庙门像一张纸一样飘了起来,我也随着庙门在飘,轻荡荡的说不出的遐意,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八)   我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嘴干舌燥,比吃了黄连还苦,唾沫都咽不下去,感觉手边是冰冷的积雪,抓了一把塞进口里,冰冷的液体从冒烟的喉管里流下去,冻出了个激灵,睁眼坐了起来。   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到处一片闪亮亮的白,刺得我要流出眼泪来,我连忙用手遮住额头,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里跟有只蛆在里面钻来钻去一样痛。我咬牙站了起来,放眼望去。   两扇庙门飞倒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从失去庙门的庙里传来一股烧煳的味道,胡子王强四仰八叉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李存壮半个脑袋埋在雪堆里,屁股撅得老高趴着,王刚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连长和刘晓刚也不知去向。   我正要过去看看王强和李存壮怎么样了,突然从倒在雪地上的一扇庙门下传来一阵呻吟,慌忙跑过去和下面的人一起用力把庙门掀了开来。庙门下王刚睁眼看着我笑了笑:“还好,有肉垫子给我撑着。泉哥,拉我起来。”   我拉住王刚伸出的手,使劲把他拉了起来,露出压在他下面呻吟不断的李二苟,好在王刚身体不重,不然起码会断两根肋骨。王刚一站起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王强,惊叫起来:“哥,哥,你没事吧?”连忙跑过去看王强,我则连忙去查看李存壮。   走近我就看见李存壮的腿抖了一下,心放了下来,伸脚踢了踢他屁股:“老李,没死吧?”李存壮呻吟一声,把脑袋从雪里抽出来骂道:“泉子你也太缺德了,我老李就踹了一次你屁股,你回个没完了是吧。哎呀不行,快,快。拉我一把,要倒!”我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李存壮,看庙门口王刚一碰王强,王强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叫道:“鬼子呢?鬼子呢?”   昨夜爆炸时在场的四个人都没事,我放心了一半,却又担心起不见的连长和刘晓刚,他们两个只在我们前面十来分钟出门,在他们前面出去的是那只被轰出去的诡异的狼狗,怎么现在狼狗的尸体和他们都没看到?昨天那么乱的情况下庙门外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我只顾想着,王强跳起来后立刻冲进庙里,紧接着庙里传来连声惨叫,我和李存壮一惊,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跟着冲了进去。   山神庙里,尸体狼藉,到处是炸飞的四肢内脏,王强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一把上着刺刀的步枪,正挨个儿地踢鬼子,刺刀上一滴滴的鲜血顺着血槽不停地滴到地上。凡是踢着有口气的鬼子,王强就一刀刺下,挑断鬼子的喉咙,哀声四起。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心里有些发毛,但看胡子强咬牙切齿的表情又不敢说话。正要眼不见为净地退出庙去,忽然不知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的哭声。 ------------ 第四章 逃亡路上   我茫然地看着我前面的人,那个女娃搂住女人的脖子,面朝我正捧着黑球露出眼馋的神色,突然伸出舌头迅速舔了一下黑球,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嘴里黑洞洞的没有牙齿。   (一)   三人对望一眼,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声音是从庙外传来的,我和李存壮立刻冲出庙门,王强犹豫了一下拔出刺刀也跟了上来。门外王刚也绑好了李二苟,手里拿着昨天夜里带出来的军刀,站在翻译旁边竖着耳朵听,看我们冲出来,一指庙后面:“那里那里,声音是从庙后面传出来的。”   王强挺着刺刀就要刺死那个李二苟,王刚慌忙用军刀格开他的步枪:“别,留他有用,哥你快去看看后面是什么人在哭。”王强愤愤地把刺刀插在地上,指着李二苟丢了句:“迟早收拾你各跑。”转身和我们一起跑向庙后。   庙后面有一间木头和茅草搭成的柴房,哭声就是从柴房里传出来的。我们三人悄悄围了上去,在门口喊道:“什么人在里面?”哭声立刻停止了,王强看了我们一眼,一脚踢开门钻了进去,立刻又钻了出来,兴奋地舔着嘴唇说:“泉哥,李油子,你们知道我们逮住了什么?一个花里胡哨的日本娘儿们!”   似乎想想不对,王强又钻了进去,片刻又钻了出来,叫道:“哎呀不好,还有个我们的女人和女孩,快,快来帮忙,已经冻僵了。”   我和李存壮连忙钻进柴房,柴房里一个穿着日本袍子那种衣服的女人惊慌地缩在角落里看着我们,旁边的柴火堆上,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女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女孩,脸色冻得青紫,缩在角落里,我和李存壮身上的军棉袄昨天晚上就被撕烂了,王强慌忙把身上的棉袄脱了下来,裹住女人和女孩。   没多久,中国女人哼了一声,醒了过来,惊恐地看着我们,女人脸上涂满了煤灰,看不出年龄大小,李存壮走上前道:“妹子,别怕,我们是中国人,打鬼子的。”   女娃也醒了过来,用黑漆漆的眼珠看着我们。中国女人搂着女孩站了起来,看着我们不说话。李存壮一惊:“完了,是个哑巴,这下谁知道她是哪来的。”   我想起了和鬼子摔跤的那个猎户,当时石井曾用他的家人威胁他,便问李存壮:“会不会是那位跟鬼子摔跤的大哥的家里人?”李存壮和王强恍然大悟:“对了,对了,一定是那位兄弟的家人。”中国女人看着我们不说话,我怕李存壮和王强不小心说出她丈夫已经被鬼子摔死的事情,连忙拉起了女人:“嫂子跟我们走吧,我们带你去找你男人。”   王强和李存壮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帮腔:“对,对,那位猎户大哥在我们前面已经逃了,你跟我们一起去追他。”   女人抱着孩子站了起来,看着我们,李存壮伸出手对女人说:“妹子,把孩子给我,你跟着我们走。”女人推开了李存壮的手,一声不吭地抱着孩子走出了柴房,李存壮也跟了出去。王强指着堆在柴房角落的一堆铁盒子说:“你们先走,我收拾这些罐头上路。”   我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日本娘儿们,警告王强:“胡子强,现在不是你发骚的时候,别干坏事。”王强嘿嘿一笑:“就是收拾点罐头,没吃的谁跑得远,想做坏事时间也不够啊。”   我想想也是:“好,我们在刚子那等你,快点,要是你还像做胡子那样乱来,连长知道大刀片子削了你。”王强边收拾罐头边说:“泉哥你个各跑真啰唆,快去找刚子准备撤退吧。”   我出了门,看到李存壮站在门口,盯着前面走路女人的背影发愣,我低骂一句:“没见过女人哪,看你眼珠子都出来了,还能走路不?”   李存壮咽了一口唾沫,看着我想说话,终究没说出来,摇摇头跟了上去。   (二)   庙前王刚已经脱下了鬼子尸体上的三套军装,身上穿了一套,又搞了一批弹药,面前除了绑着手的二鬼子翻译,还绑了一个鬼子,我想起来是昨天晚上王强抓出庙的活口。王刚看着抱孩子的女人一愣,我慌忙解释:“这是昨天和鬼子摔跤的那位大哥的家里人。”   王刚看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点点头,不问女人,转问我们:“我哥呢?”我和李存壮掉头,正好看见王强扛着个女人从庙后奔来,齐吃一惊,我怒道:“胡子强,你发什么疯?快把人放下。”   王刚也叫道:“大哥你干什么?”王强甩着一网兜罐头在背后,肩膀上扛着那个拼命挣扎的日本女人,满头是汗:“什么干什么,她跟我们一起走!”   “放屁!”我和李存壮同时骂了起来,李存壮怒道:“胡子强你色迷心眼了,我们空手人还怕走得不快,你还准备带上这日本娘儿们,算怎么回事?”   王强狡黠地看着我们:“不带是吧,好,那这日本娘儿们可知道我们现在要走,待会儿鬼子大队人马来了,她一说鬼子立刻得搜捕我们。你们现在谁开枪崩了她?”   我们不说话,王强把日本女人从肩头扔在雪地上:“好,你们谁开枪?事先声明,老子不杀女人。谁爱来谁来。”李存壮气得手发抖,拿起地上一杆枪,对准了趴在地上簌簌发抖的日本女人:“胡子强你挤兑谁呢,看我一枪打死她。”   我和王刚不说话,都看着李存壮拉上枪栓,瞄准女人的手抖了片刻,他长叹一声垂下了枪口:“胡子强,算你狠,老子今天吃斋不杀人,泉子,你来打这一枪吧。”   我和王刚对望一眼,同时摇了摇头,心里明白王强很可能别有用心,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女人留下是个祸害,但面对面的杀个日本娘儿们,跟杀日本鬼子完全是两码事。除了刘晓刚那种杀人杀麻眼的主子,面前几个,都拉不下这副铁石心肠。   我问王刚:“刚子,连长和晓刚哪去了,等不等他们?”王刚摇摇头:“等不了了,这事透着蹊跷,路上我们边走边说。”我点头道:“好,那就带上这日本娘儿们。”王刚一指二鬼子翻译和绑着的日本鬼子:“那这两个呢?”王强抢着说:“当然是杀了,我来!”   二鬼子翻译立刻就吓瘫了,我想想,摇摇头:“带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都押走,遇见鬼子还能做回盾牌。”二鬼子翻译激动得哭了出来:“祖宗,你就是我亲祖宗,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王刚随手抓起地上滚着的一个黑色圆球想把二鬼子翻译的嘴堵上,我大叫一声:“停,别动。”   王刚抓起的,正是昨天从李存壮推倒的山神像里滚出来,后来被我们当毒气弹打鬼子的古怪黑球。   (三)   王刚被我喊愣住了,抬头吃惊地看着我,我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黑球:“别浪费了,这玩意儿好使,留着以后准有用。”李存壮在我后边推了一把:“泉子,别发憨,这东西不干净,你带嘛不好要带它?”   王强忙着拉起那个日本女人,我看了看手里的黑球,骂了一句李存壮:“我看你才不干净,要不是有这宝贝护体,我跟你早被鬼子绑成粽子了。你倒好,吃完饭砸铁锅,嫌弃起来了。说起来这东西也就难闻了点,可就是要它够臭,不臭还没用呢。”   李存壮叹了一口气:“泉子,你还没看出这是什么东西?”我真被他说得一愣,光知道这东西好使,到底是什么我还真没看出来,就看这东西外面黑黝黝的发硬,里面是絮状的臭囊,难道是什么果实?可看了不像啊。   李存壮走到我面前,指着黑球说:“还没看出来?这是下水,明白不?当时山神爷泥像倒下来,滚出的就是这一地的下水。”   我一下没会过意来:“什么下水?”王强也凑了过来:“下水?猪肚猪肝猪心猪肺都是下水。不能吧,啥下水能长成这样?硬得跟屎壳郎滚的粪蛋似的。哎,别说,仔细一看还真像猪心。”   李存壮冷笑一声:“泉子手里的可不就是一颗心嘛,只是年代久了,外面硬上了,看着跟层壳似的,你们看,”李存壮指指不远处的雪地上另一颗黑球,“看那样子是不是一个胃。”   我吃了一惊,细看确实是李存壮说的那样,奇怪道:“这是哪门子习俗,供品供到山神爷肚子里了。”李存壮摇头说:“别瞎猜了,供菩萨的哪敢去掏山神爷肚子,这下水能是人放进去的吗?一准是别的什么东西藏山神爷肚子里面的。何况,谁说就是做供品的猪下水了,没准就是人下水。”   我大吃一惊,连忙细看手里的黑球,但这颗心脏已经不知道从体里刨出来多少年了,神仙也看不出来它原来到底是颗人心还是猪心。我只觉得心中一阵发憷,连忙想把这诡异东西扔掉,突然一双小手把黑球从我手里抢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中国女人已经站在了我的旁边,怀里抱着的女娃伸手抢了那个心脏变成的圆球,搂着不放,黑漆漆的眼珠盯着我不说话。我连忙想把这脏东西拿回来:“闺女听话,这个东西不是玩的,快还给叔叔。”   女娃不哭不喊,把怀里的圆球搂得更紧了,她妈妈不劝也不说话,反而把女娃也抱得更紧了,一时气氛有点尴尬。我看了看李存壮,他也摇了摇头,我心想总不能把手伸到女人怀里去把这东西抢回来扔了吧。正拿不定主意,王强忽然脸色一变,将耳朵伏在地上,半晌,抬头叫道:“要走快走,有大队人马朝这来了,最多离这还有二十里地。”   我们当然相信王强当胡子练出来的功夫,但经李存壮一说,我总觉得把这诡异的心脏带走不合适,王强看我还盯着女娃手里的圆球,急了:“泉哥,就算真是人下水,也就是狐狸獾子什么的掏了坟堆,拖出来藏了防过冬的,你要再这么想东想西地拖下去,再过半晌,俺们就该被鬼子围住活掏下水了。”   我抬头看看那女人,女人不说话,和她怀里的女儿一个表情,死死地看着我。   (四)   不能多想了,我们迅速换上王刚扒来的鬼子军服,各人拿好枪弹,二鬼子翻译主动就要开路,我踢了他一脚,指了指被绑在地上的那个鬼子:“你跟他说,要么活的跟我们走路,要么死的留下蹲坑。”   翻译连忙跟鬼子嘀咕一阵,鬼子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跟在了二鬼子翻译后面。李存壮怀疑地问翻译:“你没糊弄我们。跟鬼子搞什么串蒙吧?我看这鬼子特好说话了。”二鬼子翻译委屈地说:“哪能呢,其实皇军,不,鬼子都挺好说话的,你顺他们毛摸,一摸一个准。”   王强把刚找的两套军服扯了一件往那日本女人身上套,听了二鬼子翻译的话抓起雪团砸了过去:“小各跑会给小鬼子舔卵蛋还了不起了是不?砸死你个没祖宗的各跑。”二鬼子翻译慌忙低头避过,王刚上下都穿戴好了,边走到前面边好奇地问后面的翻译:“你都跟这鬼子说什么了,看这家伙忒听话了。”   二鬼子翻译嘿嘿一笑:“我告诉他昨夜山神爷神像倒了,发怒收了别的皇军,不听小鬼子心肝都给掏出来做了那个圆球。”翻译一指女娃手里的黑球:“现在山神爷要他跟我们一起上路赎罪,问他是留下等山神爷收拾还是跟我们上路。”   我顺着翻译指的方向看去,女人抱着孩子背对着我,那个女娃专心地玩弄着黑球,李存壮正劝说抱着孩子的女人脱下身上已经湿透的王强的军服,边伸手想接过那个女孩好让她穿衣服,那个女人不说话,只是抱紧了孩子,根本不理李存壮。   女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老兵油子李存壮也拿她没办法,尴尬地递着衣服收不回来,嘴里嘟囔:“哎,哎,嫂子,你这样不顾自己也不怕冻了孩子?穿上吧,穿上吧,哎,你到底穿不穿?姥娘的你穿不穿?!”   女人腾手啪地打落了李存壮手里的军服,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李存壮可能觉得拉不下面子,哗地拉上了枪栓,枪口对着女人吼道:“捡起来,立刻给老子穿上!”众人大吃一惊,连就要走出院子的王刚都愣住了,回头朝这看,我连忙对李存壮说:“李油子你疯了,快把枪放下,别吓了孩子。”   李存壮没看我:“别管我,我这可是为大家想,我们现在都披着鬼子军服,要是一会遇见鬼子队伍还能混过去,可这娘儿们穿的可是我们的军服,混在我们里面,到时候暴露了算谁的?”我一想确实是这样,也不好对李存壮说什么,只好对那女人说:“大嫂,你就把衣服换了吧,不要让我们为难。”   女人还是不说话,李存壮见状拿枪口点了点女人脑袋:“换不换?要拖累我们信不信老子先毙了你?”我们看到李存壮拿出了兵痞气,但也看出李存壮只是在吓唬她,虽然觉得有点过分,但都没说话,都希望这女人早点换了衣服我们好上路,不料背后一杆枪无声无息地顶上了李存壮的后脑勺。   (五)   我和王刚同时叫道:“住手,把枪放下。”李存壮结巴道:“胡子强,你干什么?快听泉子和你兄弟的,把枪放下。”   王强枪口抵住李存壮后脑勺,狞笑一声:“李油子,你听错了,弟兄们是叫你把枪放下呢!老子看不惯你个各跑欺负女人,不行吗?”我连忙喝道:“你们俩都把枪放下。”李存壮又急又气:“胡子强你疯了,我让她换衣服就是为弟兄们着想,她又不是你媳妇,你管什么鸟事。”   王强一听脸上顿时像刷了一层黑漆,不但没听我的话把枪放下,反而把枪口往前面一顶:“李油子,你个各跑再放一句屁,爷爷立刻给你尿壶上开天窗,信不?”李存壮的脸也真的沉了下来,枪口向前也紧紧顶住了抱着孩子的女人脑门:“胡子强,泥人也有土性子,你李爹今天就不放手,有种你开枪试试。”   我看王强额头一根根青筋暴了起来,大惊下顾不得多想,连忙抬枪对准了王强脑袋:“强子,立刻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快放下啊!”同时觉得脑后一凉,什么东西顶在了我后脑勺上,身后王刚苦涩地说:“泉哥,你先放下枪,让我和我哥慢慢说。”   王刚的枪口紧紧抵住我的后脑,我额头冒汗,却怎么也不敢放下枪,生怕王强一个冲动真开了枪,到时候可是一连串地倒人,沉声对王刚说:“刚子,不要怪我不放下枪,老李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他也是为大家好,你快让你哥先把枪丢了。”   不等王刚开口,王强已经骂道:“明白个鸟,女人落在鬼子手上,还不知受了多少罪,你李油子拿个鬼子衣服硬往人家身上套,算什么出息。你放不放下枪?”   我一下愣住了,心想:王强说得不错,这女人很可能被鬼子们祸害了。早先也遇见过这种情况,在被扫荡过的村子里,被鬼子们糟蹋过的姑娘媳妇,眼睛全都空洞洞的无神,也能吃也能走,但看见穿黄衣服的就发抖,你跟她说话她就直愣愣地看着你,看上去就比死人多口气。   面前这个女人,也许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是聋子是哑巴,而是和那些被鬼子们糟蹋过的女人一样,变得半痴不呆了,那她坚决不穿鬼子军服也是正常的,李存壮这样拿枪指着她肯定是不合适的。   李存壮听到王强的话,也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错了,口气缓了下来:“强子,把枪放下,算我老李急糊了眼,你把枪放下,我给大妹子赔不是。”我和王刚对望了一眼,舒了一口气,两人同时把枪放了下来。   不料王强没把枪放下,狠狠一笑:“姓李的,还是你先放,我信不过你。连长昨天夜里在庙里说过,什么事情都得防着你一手不能让你掺和,说明你这个人有问题,谁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变的?”   王刚惶急地叫了一声:“哥,你在乱说什么?”我的头嗡的一下:原来是这样,王强说得没错,从昨天夜里在山神庙的布置来看,连里的计划安排,李存壮真的是一点不知情。连长为什么要怀疑李存壮?连长在怀疑李存壮什么?最要命的是,为什么连长不让我开枪打狼狗,而坚持安排刘晓刚开枪?仅仅是因为刘晓刚的枪法好吗?还是?难道……   难道连长对和李存壮走得最近的我也一起怀疑了?这就是那天早上连长把我和李存壮一起支开的原因?   难道,如果当时鬼子不来,连长他们接下来要布置对付的,会是我和李存壮?!我茫然地看着我前面的人,那个女娃搂住女人的脖子,面朝我正捧着黑球露出眼馋的神色,突然伸出舌头迅速舔了一下黑球,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嘴里黑洞洞的没有牙齿,陡然有点恶心。   (六)   李存壮这会儿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沉声说:“姥娘的,原来你们一直在怀疑我,好,好,好,兄弟没得做了,兄弟没得做了,我放下枪,我放下枪。”边说边慢慢垂下枪口。王刚松了口气,叫道:“李哥,你放下枪,我跟你慢慢说,你别听我哥的,他不会说话啊。”   李存壮嗯了一声,边放下枪边慢慢转身,面对王强的时候,突然枪口一挑,戳在王强下身裆间,恶狠狠地唾了一口:“胡子强,你真当我怕了你了?李爹当兵打仗的时候,你娃还穿开裆裤呢,你李爹喝血比你喝粥还香,会怕你个娃子?来啊,开枪啊,看我一枪先崩了你的骚根,让你下辈子投胎当娘儿们。”   王强的枪口迅速抵上了李存壮的脑门:“各跑李油子,你跟老子玩阴的。老子做胡子的时候,扒的人皮缝起来能给你老小子做寿衣,会怕了你?我数一二三,不开枪的是孙子。一,二……”   我大惊,根据现在的情况判断,先开枪的肯定是王强,我随即抬枪再次对准王强:“住手,胡子强,再胡闹,我真开枪了。”王刚随即在我后面抬枪瞄准了李存壮:“李油子,放下枪,你敢动我哥一根毫毛,我饶不了你!”   事情演变成这样是谁也想不到的,连二鬼子翻译都看呆了,我隐约觉得不对劲,都是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多少年的弟兄,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脸翻成这个样子,大家好像突然都毛躁了起来,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都拿到台面上来了。   可形势逼人,我是连气都不敢喘,生怕眼睛一眨王强就开了枪,王强的脸色就跟煞神附体了一样,手指在慢慢扣紧扳机,李存壮的眼珠子也斜了,手指也开始扣扳机。我跟王刚对望一眼,真的不知道怎么是好,如果他们两个真开了枪,我们怎么办。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如果李存壮真的开枪打死了王强,王刚打死李存壮后,会放过和李存壮走得最近的我吗?看着王强和李存壮扣紧扳机的手,我不由自主地用眼睛瞄向王刚,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先打死他”?   打死王刚?我怎么会起这样的念头?但很明显底下我不打死他,他就该打死我了,我该怎么办?我的枪口已经不由自主地向王刚倾斜,王刚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惊讶地看着我:“怎么,泉哥,你拿定主意和李油子合起来灭了我们兄弟俩?”   身后的二鬼子翻译嘀咕了一句:“不是吧,又来了?”我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我这时候是怎样的表情,但很明显他被我脸上的神色吓住了,头一缩再不敢说话。   一转眼的工夫,王刚已经闪电般地把枪口对准我,咬牙切齿地说:“泉哥,想死想活你放个话!”我舔了舔嘴唇,却没说出话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不然我就会被他杀了。”   女人们都不说话,一时间庙中的院子里静得可怕,破开的庙门口像一只巨大的独眼怪兽冷冷地看着我们四个拿枪的男人。   (七)   事情的结束是谁也想不到的,眼看就要四枪齐发的时候,忽然那个日本女人走过来鞠了一个躬,捡起地上的军服搭在了抱女娃的女人胳膊上,又对女人鞠了一个躬,再对我们鞠了一个躬,静静地退在一边。   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一下子从我心中被抽走了,我舒了一口气,突然看到自己的枪口还指着王刚,慌忙把枪口垂下,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疯了。王刚也同时垂下了枪口,茫然地看着我。   军服已经到了女人身上,虽然不是穿上的,但起码她以后想穿就穿,李存壮也有了台阶下,就势垂下了枪口,王刚立刻跑过去举起王强的枪口朝天:“哥,李哥这是实实在在地为我们好,你怎么能想对他开枪?”   王强茫然地松开了抓住枪的手,连连搔着头皮:“我,我,这个,我是看到李油子逼这大嫂穿那个鬼子军服……对,对,我想起了翠花,一股火就上来了,对,对,一定是这样,火上来了,火上来了。”   王刚的脸暗淡了下来,李存壮吐口痰在地上:“日你姥娘的,胡子强你给我记住,以后你就是被鬼子抓去点天灯,你李爹看着也不会救你,你找你那个翠花去救……”王强阴沉了脸不说话,王刚朝李存壮摇摇头:“李哥别说了,我们哥俩给你道歉,翠花是我哥当年的媳妇。”   李存壮张了张嘴,没说话,我想起来王强和王刚当年是合买的一个女人做婆娘,那个女人正是被鬼子祸害死的,他们兄弟俩也是因为这个跟鬼子结的仇,看来李存壮也记了起来,他用眼睛瞄向我,我连忙过去打圆场:“都是一个连的兄弟,闹得不要过分了,事情到这为止,赶紧撤退。”   王强再次卧地听了听,脸色变了:“快走快走,声音又近了不少,是大洋马的重蹄子声,准是鬼子的部队。”随即走到了前面,后面那个二鬼子翻译连忙退后躲到了原来排在第三的小鬼子后面,再后面走的是那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后面那个大嫂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圆球,递给了背后背着的女娃,那圆球是日本女人往她胳膊挂军服时碰掉在地上的。   李存壮拍了拍王刚的肩膀:“刚子,虽然你刚才拿枪指着你李哥,但我信得过你,我俩一块走,你跟我说说,昨天夜里庙里庙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刚点点头:“好,我也正想对你和泉哥说。昨天夜里的事处处都透着蹊跷,我们边走边说吧。”李存壮也点点头,两人并排走在了我的前面。   我处在最后的位置断后,看着前面的人陆续走出庙门,不知怎么心里放松了下来。其实我们都清楚,刚才的情绪失控肯定是不正常的,一定和庙里的什么东西有关,但就是有时间我也不想去查了,现在,我只想离开这个诡秘莫测的山神庙越远越好。   我最后走出庙门的时候,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山神庙,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了昨天夜里火把下摇曳的山神像那张狰狞而暧昧的脸,不禁打了个寒战,暗暗庆幸自己居然能活着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谁知道,我以为离开山神庙是梦魇的结束,结果走出山神庙才是噩梦的开始。 ------------ 第五章 鬼打墙   周围有一种奇怪的咝咝声在低响,似乎有一群毒蛇紧紧地跟随在我们的身边,但放眼看去,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哪里有什么活的东西。   (一)   我走出山神庙的时候,王强正趴在地上听着,低声道:“不好,不光有骑兵,还有重车的声音,不对,是什么大家伙,卡车也发不出这个声音来,邪乎了。地动山摇的,前面不能走了,大队人马就是从那赶来的。”   王强站起身来,一指前方,我和王刚对望一眼,面有忧色,知道想继续前进突围是没指望了,那只有沿着来时的路撤退,那里的山路陡一些,鬼子很难集中兵力在狭隘的山路上进行大规模的战术围剿。   可是这样后退就是继续往深山走了,离冲出包围圈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退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唉,在战场上,能多活一秒,不光靠本事,更多的是靠运气,有时候活着就是为了撞到最后那颗打死你的子弹,更倒霉的就是撞到炮弹。王强已经替我们作出了判断,带头往来路走去,我们顺势跟在后面。   太阳照在积雪上的反射光映得人鼻子发酸,眼睛要掉眼泪,一行人里面有战俘有女人还有小孩,速度可想而知,而且深山里没什么人走动,白皑皑的积雪短时间里化不开,一踩半个小腿深,好在换上了鬼子的高帮靴子,否则真想像蒋介石说的那样不成功则成仁,直接喂自己一枪算了,省得受这活罪。   我前面的李存壮精神倒是很大,和王刚两个边走边嘀咕,我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紧走几步跟了上去,和他们并排走着。   我靠在王刚右边,李存壮靠在王刚左边,正问走在我们中间的王刚:“刚子,胡子强虽然说话不中听,但倒是不怎么说假话,你给我说清楚,那天夜里山神庙里你们哥儿几个是怎么瞒着我定下的局。都在我眼皮底下,我怎么就没看到你们商量?咋瞒过我的?为什么要瞒过我,说说,说说。”   我更关心这个问题,既然李存壮问了,我也不需要问第二遍了,也边走边看着王刚。王刚往手心哈了点热气,搓了搓手,扭头看着李存壮:“李哥你要看到连长的布置才真有鬼了,夜里泉哥给鬼子押出去,我们被绑上后,连长,刘晓刚,我和我哥,你老李,五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睡着了。”   李存壮问:“谁,我怎么没看到?”王刚扭回头看着前面的路边走边淡淡地说:“你当然没看到,那个睡着的人就是你。”   我听得一愣,连忙去看李存壮,李存壮吓了一跳,险些滑倒在地上,连忙用枪撑起稳住,怀疑地问:“不能吧,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王刚微微一笑:“没印象是应该的,你睡得太熟了,只顾一个劲儿地讲梦话了。”   李存壮紧张地问:“我说什么了?”王刚低头走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对李存壮说:“李哥,你别怪连长撇下你,你心里有事,说的梦话谁听了都得对你不放心。”   李存壮突然也不说话了,闷声低头走路,王刚也没进一步说什么,只有我头脑里乱乱的,没想到夜里我被鬼子押出去一会儿,回来却成了最不知道情况的人,李存壮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和他在山洞里说的以前的遭遇有关吗?太阳照了半天,地上的雪粒没开始那么细了,一踩就成了冰碴,其实我们走路的人就和这冰碴一样,没准哪地方射来颗子弹倒在地上就任人家踩了。   我正胡思乱想,突然李存壮喊出声来:“不对不对,这路不对劲,从开始到现在,我们好像在一个地方绕圈子!”   (二)   我们被李存壮喊得吓了一跳,连忙查看四周,但在这雪后的山路上,能辨别不同方向的参照物基本等于零,除了地上的雪,就是枝头的雪,哪里能看出什么不一样。   何况我们要躲鬼子的追踪,一路恨不能把所有痕迹消灭干净,一点碎件也没留下,更要命的是地上,我们在走出庙门不远处,就发现了雪地上有鬼子部队路过的脚印,然后故意混在脚印里面走。结果,现在我们也分不清到底这脚印里面是哪一队的了。   就是说,李存壮说的也许是对的,也许是不对的,但我们绕圈子走的可能性确实不大。王强笑了:“李油子,你是闭着眼睛能下河捞鱼的角色,现在睁着眼睛反变成了绕圈拉磨的大耳驴了?”   李存壮被王强一数落,疑疑惑惑的更不肯定了,摇了摇头:“我就是一感觉,也不能肯定,你们有没有这感觉?”   被他一说我心里好像也有点慌,真的感觉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楚,王刚想了想,问王强:“大哥,你听听,走了这么久,鬼子离我们多远?”   王强趴地上听了听,摇摇头:“不好说,似乎鬼子进了庙还没追出来,部队不行军我这里听不到的。”   李存壮一听往地上一坐:“哎呀妈呀,没鬼子追你早说啊,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急匆匆赶的什么魂啊,歇着,歇着,累瘫了都。泉子,有干粮没有?你看那闺女饿得一个劲儿地啃球。”   我摸摸怀里还有点硬饼,是早些时候换衣服时收拾下的,掏出递给那抱孩子的女人。王强嘀咕一句:“不够吧,我开个罐头算了。”那女人接过干粮却没递给背上的孩子,反而是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王强看着张了张嘴,没说话也没继续去解装罐头的鱼网袋。   我和李存壮对望苦笑了一下,我坐在他旁边,王刚也东张西望地坐了下来,李存壮拍了拍王刚的大腿:“刚子,你还没说连长他们哪里去了。”   王刚抬头看向王强的方向:“这个问我哥比较合适,我那时候忙着在棉袄上穿手榴弹,他和连长接的话。”王强看王刚看向自己,也走了过来,又看看李存壮,紧挨王刚坐下:“要说我也知道的不多,是这样的。昨天夜里跟在刘晓刚和连长后面出庙的虽然是我,但我一出庙门就看见刘晓刚扶着连长站着,连长脸色苍白,很明显一条左腿不对劲(我听到这心里咯噔一声),我连忙想过去帮刘晓刚一把,连长朝我一挥手:别管我,快接应底下陈泉他们。”   李存壮哼了一声:“陈泉他们包括不包括我老李啊?”我朝李存壮看了看,李存壮闭上了嘴,王强没理李存壮,继续往下说。   “我冲回庙门口的时候,正撞上我弟弟从里面蹿出来,一出来就回头关门,边朝我喊:‘哥,关门,关门,快帮忙。’我愣了一下,但想我弟弟脑子比我好使,这么做准有他的意思,于是立刻扑过去和他一起推庙门,这时候那倒霉鬼子出来了。”   王强一指被反绑着的鬼子,鬼子肥头大耳,倒有点福相,看着我们呵呵地傻笑,笑得我有点发毛。王强说:“就他。半冲半拽地落在了我手上,我一顿拳脚把他打晕,再看庙门已经被刚子关上,用外衣袖子把门环拴住了,然后他从兜里捧出一把手榴弹,吓了我一跳。”   就在我弟弟穿手榴弹的时候,突然我听见身后刘晓刚对连长说:“连长,你看,怎么会这样?”   (三)   王强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捏了个雪球就砸了过去,正中鬼子头上,怒道:“笑什么笑,瞧你那龇牙咧嘴样!”鬼子摸摸额上滴下的雪水,一下子站起,一看是王强,又重新坐下,垂头不笑了。   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心想鬼怕恶人这话真一点不假,只听王强说:   那时候我回头一看,刘晓刚正用刺刀挑起来地上那只狼狗,那只狼狗挂在刀尖上软绵绵地垂着就跟张皮似的,连长拄住枪,仔细看着狼狗尸体趴着的那块雪地。   我隐约看见那雪地上好像有个黑洞,不过也可能是狗血染了一块,正要走过去看看,突然听见刚子喊我:“哥,帮我开门,我一只手不方便。”   我朝刚子一看,吓了一跳,他一只手指钩住衣服上的弹弦,另一只手在拉开扣在庙门拉环上的衣服袖子,我连忙拉开他的手,骂他:“你疯了,泉哥和李油子两个死里面还不够,还要加上你。”   刚子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低喝道:“开门!”我这兄弟,虽然平常不见他红脸,但发起毛来够瘆人的,我都不敢拗他,只好一跺脚,“罢罢罢,庙里是弟兄,庙外是兄弟,左右救不了,哥陪你一起死了算。”   刚子回头对刘晓刚叫道:“晓刚,连长拜托你了,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去找你们。”刘晓刚答应一声:“好,你们保重,我安顿好连长来接应你们。”然后刘晓刚扶着连长一瘸一拐地出了院子大门。   我刚要问,李存壮抢先道:“那他们没说万一不回来,到哪里会合?”王强抓了抓头:“好像说了。”我和李存壮一起怒道:“废话,说就是说,没说就是没说,什么叫好像说了?”王刚也不满地看着他哥哥。   王强叫起撞天屈来:“不怨我啊,连长出院子前是指了指地上,好像就是狼狗尸体原来在的地方,说了句‘如果逃得掉,带大家顺着这找我和晓刚’,但接着庙门就被打开了,鬼子都围了过来,我哪还来得及过去看?随口说了声哦,连长他们就离开院子了。”   我和李存壮倒抽一口冷气:“那你和我们撤退时候怎么没提?”王强憨憨一笑:“然后大家不是随庙门一起被炸出去了吗?院子里的雪被我们整得乱七八糟,到哪去找连长指的线索?说也白说。”   王强说到这里停住了,从怀里掏东西,除了他,李存壮和王刚都在发愣,我也想:“看来连长和刘晓刚撤退的时候,一定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情况,说他们是撤退,不如说是去追踪更合适。那么他们追踪的东西,和那条诡异的狼狗,和昨天庙里发生的诡异事件有没有联系?如果有,只怕也是凶险异常,可惜留下的线索也被粗心的王强给疏漏了,当然那时候的情势也不怪他。可是,连长腿上有伤啊,现在就是连长他们遇见什么,我们也没办法去救援了,何况我们现在自保都成问题,除非老天爷帮忙,否则我们和连长相遇的机会实在太小了。”   我正忙着想事情,突然李存壮大喊一声:“胡子强,你掏的什么?”   (四)   我被李存壮的叫声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连忙摸枪,看清楚后又好气又好笑:王强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掏出一支点燃后美美地吸了一大口,闭着眼睛甩甩头,半晌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白烟,闷声回答李存壮:“洋烟,不认识吗?”   李存壮喉头滚动,看着王强手指夹着的烟头:“哪来的,哪来的?”王强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鬼子那柴房里和罐头放一起的。我还捎来两铁盒洋酒呢。”李存壮讪讪地说:“啥味道?我闻着不地道,帮你尝尝?”   王强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能尝。”李存壮手搓了两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王强在那吞云吐雾咽唾沫。   当兵的十个有九个好烟,特别是这种纸卷烟,老烟煤子都管这叫软金条,闲着的时候部队里一包纸烟能换一颗子弹,每个兵战前发的子弹都是有限制的,多一颗子弹就多了一份活命的希望,而李存壮这样的老烟鬼为了能抽到烟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战前几十颗子弹,一转身他就能拿去换香烟,到最后上了战场,没开两枪就没子弹了,只好躺下装死。   要是往常他早围着王强转悠,就是装孙子也要哄根把烟来,不过出发前他和王强那一架掐得太狠,话都说绝了,现在无论如何也抹不下这个脸来,馋得团团乱转,王强理都不理他,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好容易等王强一个烟头落地,李存壮一个箭步拾起,捡起就往嘴里叼,嘴里嘀咕:“浪费啊浪费啊,还有那么一大截呢。”   我看了看王刚,王刚没注意他们两个,只是皱眉闭着眼睛半仰头,似乎在凝听什么。李存壮捡起的烟头落地时被雪打湿了,吸了两口没味道,拿在手里才发现,骂了一句娘,咬咬牙,囵吞了准备放嘴里嚼,却被王强一把将烟头打落在地,气得跳了起来。   在营里李存壮换到烟,抽到最后一根,总是舍不得动,但放着又怕霉,结果想出一招绝的,把香烟拆了用开水浸在水壶里,当茶叶一样泡着,只闻不喝,渴了宁愿用别人的水壶,还给起个土名字:水烟,也不准别人开盖子说怕走了味,所以大家叫他李油子不光是说他老兵油子做人圆滑,也是对他老烟油子的简称,当然大家就是渴死,也没人愿意碰他那破水壶,喝壶里的水,想想都够恶心的。   虽然他一般怕死要活的不得罪人,但有个条件:任何人不能动他的烟,不能摸他的水壶,谁动他跟谁急,天王老子也不认。我一看要坏事,两个人又要僵了,连忙喊王刚一起调解,刚喊一声“刚子”,王刚手一挥:“别说话,不对劲,你们有没有发觉出庙门后,我们周围一直有种咝咝的怪声。”   我吃了一惊,原来王刚也听到了,我还一直以为是我耳朵被炸鸣了以后幻听了呢,不知道别人还有谁听到了。我顾不上管斗鸡似的李存壮和王强,看向其他人:抱孩子的女人低着头,似乎没听见王刚的话;日本女人抬头迅速瞄了那对母女一眼,又低下了头;日本俘虏嘴里倒是一直念叨,但发出的是苍蝇般的嗡嗡声,跟我听到的那种毒蛇吐芯似的声音截然不同;李二苟茫然地看着王刚,似乎不懂王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一个人回应王刚的话,但我确实听到周围有一种奇怪的咝咝声在低响,似乎有一群毒蛇紧紧地跟随在我们的身边,但放眼看去,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哪里有什么活的东西。   明亮了一上午的天色似乎又在渐渐暗下来。   (五)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半个上午的路,似乎空气又冷了起来,这鬼天气会接着下一场又一场的雪,我看王刚朝地上四处搜索,有点发憷:“刚子,你不是觉得这雪下面有东西吧?”   王刚边蹲下拂开地上的积雪边回答我:“难说,肯定有什么东西从庙门口就跟着我们了,反正不在上面就在下面。”我打个寒噤,抬头看看天,天虽然放暗了,但雪后的天空一下能看出很远去,是什么东西也隐藏不了的。   真的像王刚说的那样,会有什么东西在雪下游走?我不自禁地挪了个地方,感觉真有什么吓人的东西会从脚下突然钻出来。眼看王刚已经迅速拂开了好大一片空地,雪下面只有泥土,没有任何异常的痕迹,我不禁松了口气。   但王刚表情还是那么紧张,他朝我看了一眼,忽然问:“会不会是土里有什么东西,不是雪下面,是更下面,土下面?”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也被他的想法搞得毛毛的,强笑着回答:“要么是地里蛇虫什么的开始交配有声音……”王刚看着我不说话,我自己也觉得扯淡,大雪封地的时候蛇虫冬眠还来不及,就是醒得过来也冻僵了,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王强和李存壮还在对峙着,我看了看他们,突然心里有些烦躁,心想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胡闹,忍不住想骂他们,还没开口,王强已经掏出一包烟砸在李存壮胸前,骂道:“看你各跑没出息的鸟样,一根烟头也拾得跟宝贝似的,还跟你强爷较劲。抽抽抽,抽死你个烟油子。”骂完掉头就走。   李存壮连忙扑住了身上要滚落的那包烟,眼皮凑上去瞅了又瞅,脸上渐渐浮出了笑意,看了看王强的背影,哼出声来:“伸哪咿呀手,摸呀咿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咿哪哎哟……”一边小心翼翼地撕开烟包,凑到鼻子前嗅了又嗅,掏出来一根。   虽然看到王强粗人有粗办法,用一包烟和李存壮消除了矛盾是好事,但不知怎么我刚想骂人的一句话没说出来,心里更烦躁。听李存壮唱起了十八摸,我忍不住喝道:“李油子注意点,有女人在,哼的什么调调?”李存壮边坐下深吸了一口点着的香烟,边朝我挥挥手:“女人?已经走啦,泉子你也走也走,打罪骂罪没憋气的罪,我这一抽开头,要快活一会儿的,你先走,我回头去追你们。”   我一看王强带头,王刚在招呼我们,一行人又开始出发了,那个抱着女娃的中国女人走在最后面,小女娃正抱着黑球,脸从女人肩头露出来,偷偷地看着我和李存壮,我勉强朝她一笑,低头对李存壮说:“你快点抽完,赶紧跟上来。”   李存壮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像我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我苦笑一声,摇摇头去追王刚他们。在快步追赶中,我见到那个女娃依然偷偷盯着我,便朝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她也朝我一笑,低头舔了舔手中的黑球。   一刹那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还是我这次看清了,那个女娃吐出的舌头居然细细的比一般人的长多了,我揉揉眼睛,女娃已经掉过头去了。我摇摇头,确定自己脑袋被炸坏得不轻,再继续跟上队伍。   周围似乎还有那种咝咝的怪声,像很远又像很近,回头看去,李存壮坐在那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小,我已经看不清他嘴里的香烟头了。   (六)   最漫长的路莫过于没有方向的路,我们行走在雪地上的唯一目的就是离敌人越远越好,但谁知道我们这样不停地走下去,会不会是离另外一批敌人越来越近。   天越来越暗,风从开始的丝丝飘过渐渐变成了怒号,地上的雪粒被风卷得满天飞舞,大雪还没下就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不时地回头张望,奇怪李存壮怎么还没有赶上来。又走了一会儿,王刚、王强也发现不对劲了,叫停了队伍。大家都看向后面,对视了一眼。   我抹去眉间的雪末,担心地对王刚说:“刚子,你们先走,我回头去看看李油子。这么久了,难道他想把一包烟全抽了才赶上我们?”王刚摇摇头:“不可能,他舍不得,一准出事了。”   王强插嘴说:“能有啥事情,李油子又不是小孩子,我们到现在就走一条直路,他还能摸圆了?迟早赶上来——要不我们再歇会儿等他?”   王刚看看我,我点点头,王强招呼一声,队伍站着等起了李存壮。站着就显静,片刻之后,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我陡然想起来,起风以后,那周围的咝咝声已经很久听不到了,也许被风声盖了吧。   突然鼻子一凉,湿了一片,立刻又是一片,和雪粒打在脸上的点点冰冷的感觉完全两样,抬头看天,刚晌午时分,天黑得跟黑牛皮一样,鹅毛大雪又飘了下来。   不能再等了,风声已经吹得人声都听了模糊,我对着王刚喊了一声:“不行,刚子,我还是回头找找李油子更放心。”王刚站在来路的风头,回的话被风吹散了,我正要奔近他说话,王强背枪也跑了过来:“泉哥,我和你一起回头找。”   我刚要点头,忽然不远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歌声:“寡妇听了十八摸啊,抱了枕头哭男人哪。尼姑听见十八摸啊,不念经来想和尚哪……”王强呸了一口,恨道:“来了,各跑李油子,你们看他快活的,早知道不把烟给他抽了。”   我也有点怒,心想什么时候了,李存壮还这么漫不经心的,这么拖累大家也太不靠谱了。正准备给他点脸色看看,可等了一会儿,就听见歌响,始终不见人,而且声音一点没有接近。   王强怀疑地说:“怎么回事,难道他掉坑里了?从听到声音算,这会工夫爬也爬过来了。”我摇摇头,也琢磨不透发生了什么。李二苟也往我们这凑,王强瞪了他一眼,训道:“你凑过来干吗?”   李二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害怕,这歌唱得瘆人。”王强怒道:“李油子唱歌就这嗓门,你不爱听我还要去找窑姐给你唱首小曲?哪暖和哪待着去。”李二苟直摇头:“我不是嫌这歌不中听,我知道这是长官队里的李长官唱的,我是说,我怕有鬼。”   我和王强异口同声问:“什么有鬼?”李二苟又往我们身边凑近点,东张西望,寒着喉咙低声说:“我是怕,你们那位李长官遇见了鬼打墙,只能在附近转悠,见不了面了。”   (七)   王强立刻大怒,一脚朝李二苟屁股上踹了过去,骂道:“鬼打墙,我看这就两个鬼,一个是那个小日本鬼子,一个就是你这个二鬼子。”李二苟慌忙闪身避过,王强气没消,正要追上去再踹一脚,王刚一把拉住了他。   王强气道:“干吗?”王刚凝神指指前方:“真的不对劲,你们再仔细听,歌声是从前面传来的。”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下,不错,歌声确实是从前面传来的。   这就怪了,李存壮怎么跑我们前面去了,分手时间也不是很长,他就是抄近道也没这么快吧,我看看王刚,王刚摇摇头,王强骂句:“我还就不信白天能冒出鬼来,追上去抓住李油子问个明白不就是了。”   这倒真是唯一有效的办法,王强已经往前面追了,于是我嘱咐王刚看好队伍,也随后追了上去,越追歌声越近。没多远,我刚追上王强,便看见有个人影坐在前面,我连忙拉王强闪进旁边树丛卧倒。   见鬼了,前面人影嘴边一点火星闪现,扯着嗓子唱十八摸,一准是李存壮,而且看样子还快活得不行。我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强已经蹿了出去,紧赶几步一把揪住李存壮,骂道:“李油子,你搞什么名堂,从哪蹿出来的?”   李存壮大叫道:“放手,放手,看领子撕坏啦,叫你们等我就是,还专门回头找我干吗?麻烦!”   我慌忙出来,先喝住王强让他放开了手,然后问李存壮:“我们回头找你?我看明明是你走过了我们头里,在这等我们吧!”   李存壮很明显根本不知道我们说什么,过足了烟瘾的红脸油光闪闪:“管他谁找谁,赶紧一起走吧,别又天黑没地方躲雪!”王强骂道:“走?走你个各跑,你强爷现在都蒙了,不知道往哪走了。”   我还没说话,王刚押着队伍也赶上来了,李存壮笑着说:“怎么,一家子都放心不下你李哥,全回来找……”大家都看着李存壮不说话,李存壮越说声音越小,终于脸上困惑了起来,看向我:“泉子,你们出现的方向不对啊,这是怎么整的?”   我摇摇头:“不清楚,但很明显,就跟你曾经怀疑过的那样,我们确实一直在绕一个大圈子,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绕的。”李存壮跳了起来:“什么,还有这事?”   我看向哆嗦着的李二苟,回答李存壮:“嗯,不是看到你,我也不敢相信真有这种事情。不过刚才倒是有个人说了,我们遇见鬼打墙了。”   李二苟慌忙摇头:“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王强跑过去就要踹他:“我看你各跑是欠踹,不该你说的时候你要说话,该你说的时候你又不承认了。”李二苟屁股上被踹了两脚,哭丧着脸嘀咕:“爷,我想说的时候你不让我说,不想说的时候你逼我说。我横竖是个挨踹的命,你踹吧踹吧踹吧。”   王强真的举脚又要踹,王刚轻轻说了一句:“哥,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王强悻悻地收住了脚,嘟囔一声:“我还是那句,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忽然冒出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在我们这的说法,鬼都是下午出来的。”我们吓了一跳,一看居然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说话了,她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一点生气都没有,死死地盯着我们。 ------------ 第六章 鬼娃报仇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真正害怕的表情,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害怕,是真正从心里面发出来的寒意。李二苟现在的表情就像一只饿得吃不消的耗子,偷偷溜出洞,东张西望,知道却看不到那只悄悄躲在某个角落里,随时要扑过来的恶猫。   (一)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那个猎户妻子的眼睛,我都从心里面发寒。我曾经见过被鬼子祸害惨了的女人,她们的眼睛是那种空洞而失去生气的感觉,像是骨子里的希望和支撑一下子被人从骨髓里抽出去了。   而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睛虽然也阴沉,但不是那种死气的沉,好像在她眼睛的深处,还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窥探你。如果说有什么相似的感觉,就像我没当兵时,深夜里陡然惊醒,发现炕头我养的黑猫绿莹莹的眼睛在枕头边悄悄地盯着我,一见我醒来,它立刻闭上眼睛,似乎一直也在梦乡中。   等我假装再次睡去,偷偷留下一条眼缝,会发现黑猫又悄悄地睁开眼睛,继续在黑暗中偷偷地窥视着我。而且不只这个女人给我这样的感觉,她抱在怀里的那个女娃,给我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我只能理解成她们现在对我们身上穿着的鬼子军装有强烈的不信任感。   但至少这次的说话,说明她的耳朵还是在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而不是没脑子的行尸走肉,可是在说过“鬼是下午出来的”这句话后,她又变成了那种木然的表情,再也不出声了,倒是让我们听了后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涌上来,互相看着一时也跟着说不出话来。四周静得可怕。   那个日本女人也茫然地看着我们,被俘的胖胖日本鬼子听不懂中国话,不懂也不害怕,依然痴痴地笑着,忽然王强大吼一声:“站住,我早知道你小子打鬼主意了,你给我站住。”我们齐齐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李二苟已经跑出了几十步外,王强从身后兜里捞出一听罐头,丢手榴弹似的一挥手,在空中打个圆弧,正好落在奔跑的李二苟后脑勺上,李二苟啊呀一声,跌跌撞撞地歪了几步,一个狗啃泥扑在雪地里,我们连忙围了过去。   李二苟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李存壮踢了他一脚,担心地说:“强子,劲大了,该不是砸死了吧。”王强摇摇头:“没的事,我手头有数。”随即用枪管抵住二鬼子屁股中间,说:“就算死了,我这枪下去,死人也能蹦跶着跳起来。”   李二苟立刻连滚带爬地蹦跶着跳起来,惊叫道:“长官饶命,我刚才只是吓晕过去了。没死,没死呢。”王强追上去连打带踢:“我一直知道你各跑不是好东西,还什么鬼打墙,想蒙住我们好逃跑不是?还想着逃回去带鬼子来抓我们不是?别做梦了,看你强爷一枪先崩了你的瓜瓤。”   我们没来得及说话,王强已经用枪抵住了李二苟脑袋要扣扳机,李二苟腿一软跪倒在地哭喊:“爹,爹,亲爹,冤枉,冤枉啊,我要有那本事蒙住各位亲爹打转走路,早把长官们转回皇军,不,鬼子那去领赏了,谁还陪你们走这冤枉路啊!天地良心,我家有七十老母,下有……”   李存壮一把托起了王强的枪管,砰的一声,子弹斜斜地擦着李二苟的后脑皮蹿进了地下,在李二苟脑后头发上留下了一条焦痕,李二苟闻声倒地,四肢抽搐,一股尿臊味漫了出来。   王强不满地说:“干吗,这种祸害,早杀早好。”我摸摸李二苟的鼻子,点点头:“老李做得对,这二鬼子的话也有道理,谅他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现在他是战俘,我们不能说杀就杀的。”   地上,李二苟闭着眼睛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我死了吗?各位阴差,小的在阳世一向行善积德,正直无私……”李存壮踢了他一脚:“行善积德,正直无私的那是说你存壮爷爷,没你的分儿,起来,你小子命大,还没死呢。”   李二苟大喜爬起,连连磕头:“谢谢长官饶命,谢谢长官饶命。”李存壮骂道:“死了你也活该,胡子强说得对,你小子居然想逃回去继续给日本鬼子当狗,毙了也是应该的。”   李二苟指天发誓:“要是想带鬼子抓各位长官,我李二苟就不是爹生娘养的,我恨不得八辈子不和各位凶神祖宗见面才好,哪里还会……”王强和李存壮一起怒道:“什么,我们就这么不和善吗?”李二苟吓得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想跑是有别的原因的。”   我和王刚一起问道:“别的原因,什么原因?”李二苟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直直地看着我们说不出话来。   王强立刻又掏枪:“我就说留这祸害没用,大家让开。”李二苟悲号起来:“我说,我说,我,我逃是因为队伍里有鬼。”   (二)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真正害怕的表情,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害怕,是真正从心里面发出来的寒意。李二苟现在的表情就像一只饿得吃不消的耗子,偷偷溜出洞,东张西望,知道却看不到那只悄悄躲在某个角落里,随时要扑过来的恶猫。   可以肯定让他这么害怕的不是站在他面前的王强,而是隐藏在我们中间的某个不知名的东西。由于李二苟的表情太让人吃惊,王强也有点被他惊住了,一时放下了枪,朝我看来。   我们连里四人同时对望一眼,天被风雪吹得暗得可怕,每个人的面目都有点模糊,看得出,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瘆人,也许和我一样都想到了前天夜里在岩洞里报名时多出来的一个人数,一切诡异的事情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二苟说我们里面有鬼,会不会就是指队伍里有那一个多出来却看不到的东西?我还在想,王刚已经开始点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加上我,加上孩子,九个人,没错。”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那李二苟哆嗦得更厉害了,王强上去踢了一脚,骂道:“说,你这话什么意思?”王强指向日本鬼子:“他?”李二苟低头不说话。王强又指向那日本女人:“她?有问题?”李二苟还是低头不说话。   王强毛了,怒骂:“跟你强爷玩把戏,敢动摇军心,爷现在就毙了你。”随即掏枪,李存壮一把推开王强:“少得瑟,你还学会动摇军心这词了?仔细连长回来扒了你。”王强不满地说:“李油子你向着谁呢?老子再唬唬他就该冒泡了,看他耍什么大刀。”   李存壮摇摇头:“我看他的表情不像假的,何况我们刚遇见怪事的时候这二鬼子还没见过我们呢,编不出来。”王强要张嘴,王刚拉开了他,李存壮掏出一根香烟递给李二苟:“来,来,先抽根烟。”   李二苟哆嗦着接过,王强不满地嘀咕。李存壮笑眯眯地对李二苟说:“糟蹋了!”我在王强脚脖子那踢了一脚:“没事,有话说出来,现在大家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不说清楚,就是滚水淋耗子,一窝都得死,说出来,大家还能有个担待不是。”   李二苟抬头看了一圈,连女娃八个人都盯着他,吓得他立刻又低头不敢说话。李存壮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轻声嘀咕:“不对劲啊,这二鬼子好像真的对我们里面什么人怕得不行。”   我打了个哆嗦,低声问李存壮:“你意思说胡子强?”李存壮摇摇头:“我看不像,他怕胡子强那是明怕,现在这样那是暗怕。我看大家都这么盯着,八辈子他也不敢说。要么你让大家都转过头去别看他?”   我点点头,趁李存壮再次询问李二苟当口,拉着王刚命令众人都转头向后,最后我自己也转过头去,隐约听见李二苟低声说了两个字“脚印”,然后就没声音了,连忙回过头来。   听到说话的明显不是我一个人,王刚已经开始检查脚印,我心想难道什么东西一直在跟踪我们,多出的脚印被李二苟无意中发现了?不知道和我听到的那咝咝声有没有关系,可脚印虽然被新雪掩盖了一点,但怎么都看不出哪里有多出来的痕迹,我正困惑地抬起头来,发现李存壮变了脸色。   李存壮重重地一点头:“对,脚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刚要问他,李存壮枪口已经陡然抬起对准了队伍中的一人。   (三)   王强已经怒吼起来:“李油子你没完了是不,存心跟我对上了?又拿枪吓人家?你把枪放下,你放不放?”   李存壮枪口所指,正是那个抱着孩子的中国女人,我也吓了一跳,连忙拉住李存壮的手臂:“老李,有话说话,干吗又动枪?”一滴水滴在了我手上,我仔细一看,李存壮的秃脑门上热气腾腾,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被骤然升高的体温蒸发掉的雪花。   中国女人抱着女娃子,冷冷地看着李存壮和我们不说话,王刚拉住要扑上来的王强,声音也有些不耐烦:“李哥你干吗总和这娘俩过不去?”李存壮持枪的手直抖:“脚印,你们看那脚印有没有不对劲?”   王刚再次看了看后面留下的脚印:“八双,没错,不多不少,没有不对劲。”我也点点头,李存壮发疯似的叫起来:“九双,应该是九双。”王强哈哈大笑:“李油子你发神经了吧,当然是九个人啊,不过这个女娃一直是她娘抱着的,哪里会有脚印?”   李存壮的枪口抖得更厉害了,盯着枪口下的母女俩连眼睛都不敢眨:“胡子强,你他妈脑袋长裤裆里去了?你想想,从我们进柴房开始,到现在有没有看过这女娃脚落地?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脚印?”   我愕然松开了搭在李存壮胳膊上的手,看着女人抱着的女娃,她跟没听见外面说话一样,低头玩着那黑球。难道我以为自己看错的这女娃不正常的地方居然不是我的幻觉?   一股比风雪还冷的寒意瞬间直刺进我的军衣来,李存壮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有脚印的那是人,没脚印的那是鬼,这女人从开始就把女娃死死抱着不放,除了对孩子的溺爱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性。   这个女娃,是鬼娃。女人不让孩子脚落地,就是在掩盖鬼娃没脚印这个事实。   李存壮枪口慢慢挑上,对准了专心玩着黑球的女娃,对那女人喝道:“把她放下来,放地上,让我们看她到底有没有脚印。”女人跟没听见一样搂着女娃一动不动,倒是那女娃子终于被惊动了,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我们。   也许是听了李存壮的话先入为主,我越看这女娃的眼睛越寒,两只黑的水灵灵的眼珠似乎能透过我的双眼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我突然有种感觉:李存壮说得对,这个女娃子不正常。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骨骸,更有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有战场的规矩,不做兴讲妇人之仁,两军对垒,就像收割庄稼,谁割的人头多,谁就是大将军,但说死了手上沾的也是士兵的鲜血,拿了军饷本身就是卖命钱,有愧疚也有限,倒是对于平民百姓,哪个当兵的开杀戒都会有报应的。   这不是光说良心谴责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摸得着看得见的报应。平民百姓活着斗不过拿枪的,死了做了冤鬼就不怕枪杆子了,但军队里关于冤鬼索命的传说不是很多,倒是私下一直流传着鬼娃报仇的故事。   王刚突然一脚踢在蹲着的李二苟的脸上,把李二苟踢的趴在雪地上,沉声问:“狗日的,你们是不是祸害死了这女娃?”李二苟头埋在雪堆里,哭号着说:“是鬼子干的,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是鬼子们用刀挑死了她,我也是被炸迷糊了,出发后才想起来啊。她,她,她是个死娃子,十几天前就被鬼子挑死了,是我亲手埋在庙后面的。”   (四)   我的头嗡的一下,连忙抬起了枪,王刚也抬起枪对准了那女娃,低声道:“泉哥,这下麻烦大了。你信不信这李二苟的话?”   我看着紧张的李存壮,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反问王刚:“你信不信李存壮的话?”王刚跟我一样沉默了,两个人就这么端着枪,和李存壮一样对准那个女人背上的女娃,但谁也不敢开枪。   部队里关于鬼娃子报仇的传说一向很风行,流行最广的一个故事是北洋军混战时的事,那时军队里好多人都是原来的鞑子兵剪了辫子,放下长枪拿短枪,革命不革命也就是看脑后有没有那条驴棍,所以军纪极其败坏,杀平民脑袋冒功领赏的事情时有发生。这一杀就不是一个两个,因为一个村子里你杀一个两个,剩下的村民都看得到,迟早有一天会被捅出来。   捅出来当官的绝对饶不了你,就算当官的不把百姓的命当命,也不能容忍这么浪费子弹的事情,到时候谁干的谁都得掉脑袋。在这种想干缺德事情又怕掉脑袋的情况下,于是更缺德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屠村。   整个村庄,只要是成年男丁,一个活口不留,尸体全部是领赏的筹码,至于娘儿们孩子,这些容易暴露的尸体,就地挖深坑埋个干净,事了以后天衣无缝。当官的也没办法逼着死人脑袋说话好问清楚:喂,你活着是当兵的还是种地的?何况有些当官的自己也指望手底下的大兵杀的人头数多,好向更大的官领赏,就是以后那些妇女孩子的尸体被野狗刨出来了,指责的也是对战军队做下了这伤天害理的勾当,永远没有真相浮出水面的一天。   在这种情况下,鬼娃子复仇的故事终于爆发了。谁也记不得第一个传出故事的是什么人,但故事以火一般的速度在军队里传播,大致是这么一个说法:   在一次战争后,傍晚某个军队炊事班去河边取水烧饭,隔着河是一些孩子在嬉笑玩耍。由于河很宽很广,黄昏的天色又暗,谁也没在意战场附近怎么会有小孩子这件小事。炊事班取了水就回去洗米蒸饭。   饭好之后,饿了一天的士兵狼吞虎咽,忽然一个士兵闷哼一声,捂着喉咙咯咯作响,旁边的兵以为他噎住了,连忙连按带捶,但他就是吐不出来,眼看进气少出气多的当口,军医赶到了。一看不好,这军医也是个猛人,二话不说,拿刀就把要噎死的士兵喉咙开了个洞,结果喉咙洞一开,乒当一声,一个东西掉在地上。   你猜是什么?不是骨头,不是鱼卡,是个银铃铛,小孩子手镯脚镯上挂着的小铃铛。铃铛取出来了,那个士兵也噎死了,部队里把他埋了后,可恨死炊事班了:居然敢在饭菜里落下这东西,存心拿爷儿们的命开玩笑哪,结果差点起了兵变,都逼着炊事班把这件事情说清楚。   炊事班连喊冤枉,这烧饭的也就能落个饿不死的好处,哪里有钱打这银铃铛放在身上,就是打了也不能落到米粒里去。当兵带头闹事的就把话挑明了:“你们不要装,战前大家合伙屠的村,埋妇女孩子尸体的就是你们炊事班,还能不在死人头上扒皮,把尸体上的首饰捞干净?银铃铛掉在饭里噎死人就已经不对了,更不对的是你们把扒来的东西保管得这么不仔细,还落米里去,让上面知道了还不把大家一锅端?你说你们该死不该死?”   被他这么一说,一个炊事员忽然想起来了:“不错,这铃铛我是见过,是套在一个银镯上的,这银镯也确实是我在死孩子身上扒的,可战前我已经把它贱卖典当了啊,还没钱赎回来呢。”边说他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当票,上面写得清楚,都当了快半个月了。   大兵们都愣住了,这样事情就蹊跷了。在这当口,忽然炊事班长想到了淘米时在河对面戏耍的那群孩子,仔细盘问一遍,炊事班居然没一个士兵看见那帮孩子的脸。   (五)   等炊事班把这件事情说给哗变的士兵听,士兵们将信将疑,可说到底大家也不敢动手把炊事班的人全部打死,打死了谁去做饭?几百号人总不能从此自己动手下灶吧?于是嚷嚷一阵子,这事就此不了了之。   诡异的事情出在第二天傍晚。炊事班再次去河边淘米取水的时候,那伙孩子又出现在河对面戏耍,炊事班长连忙让人通知军营里的人来看,等军营里的人一到,看对面真有一帮孩子,也不敢随便放枪,于是派了两个水性好的准备游到对岸看个究竟。   下去的两个人,游到河中,忽然同时没了,众目睽睽之下,头往河里一没(读mō),就此没再浮上来。大家慌忙再派两个水性好的去救,到了河中,那两个人又没了踪影。   对面的孩子还在那嬉笑玩耍,这面的大兵可慌了手脚,谁还敢再下水?于是就有士兵拉上枪栓,对河那边喊话,想逼对面的孩子游过来看个究竟,可对面的孩子不闻不问,依旧自己玩自己的,有的兵就急了,对天鸣枪。   这下对面的孩子终于停止了戏耍,直愣愣地看着这边的大兵,有眼神好的大兵惊慌地叫起来:“不对劲,不对劲,那些孩子眼睛在滴血,千万不能让他们过来。”   已经迟了,对面的孩子手挽着手慢慢地趟进了河中,水面上就见脑袋浮着慢慢向河这边漂过来,越来越近。距离近了就看清楚了,这些孩子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黑洞洞地流出血来,脸色白得跟涂了蜡似的,现在白痴也知道是撞见鬼了,一群大兵连忙对着水面拼命射枪,这时候那群孩子正好游到河中心,子弹还没到,头颅忽然全部沉进了河水,就此无声无息。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河水静静地流淌,连个泡都没有,就像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群士兵端着枪在河边直抖,有胆特大的去下游找了船,点了火把撑到对面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仔细搜索一遍:没有脚印。   站着河边湿湿的泥土上,孩子们在泥土上面玩了半天,居然什么脚印也没有——这就是李存壮特别关心那个女孩子有没有脚印的原因!   但我,王刚王强兄弟俩,还有李油子,我们都可以发誓没做过虐杀平民的缺德事,论理绝对不会招来鬼娃报复,估计倒霉就倒霉在我们押的这几个战俘身上。整支鬼子部队都被我们灭了,就留下这个二鬼子和那个日本兵。如果当时那支鬼子部队做了天地不容的事情——事实看来他们也确实做了。那昨天夜里发生的诡异事情倒真有了解释,是鬼娃子来报仇了,可是被我们连给搅黄了,不知道算不算和鬼娃子结了仇,但可以肯定的是,鬼娃子绝对不会放过剩下的两个人——李二苟和那个鬼子。   更倒霉的是,我们杀了鬼子以后,披上了鬼子军装,又和剩下的俩家伙走在一起,现在在鬼娃子的眼里,我们和鬼子已经没有区别,也成了他们报仇的对象。真是倒霉催的。这不是我乱猜,根据传说中的鬼娃报仇的故事,只能这么推想。   据说当年的那件事情,一群大兵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军营,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估计是炊事班见营里弟兄心神不宁,下了血本加料,每锅饭里,都蒸熟了一块香喷喷的肉。可是吃完了当兵的照样要揍炊事班的,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饭底,有大兵吃出了牙齿,不是一枚两枚,合起来有几十枚,换谁谁不气。猪头肉好吃,没见过这么料理的,加上本来就心里发毛,于是又哗变了,要揍炊事班的。   炊事班班长奇怪:谁他妈加肉了?谁他妈加肉了?上面长官抠得要死,我恨不能顿顿清水熬糠皮给你们才能够净贴,还他妈加肉,存心欺负人,不拿炊事班当班是不?两下对峙起来,有倔犟的士兵掏出牙齿,递到炊事班长面前:“看清楚,这不是猪头肉里的牙齿吗?”   炊事班长一看大惊:“我的娘,这哪是猪牙,这摆明了是人的牙齿啊。”全部找出来一看,三十二颗牙齿,正好拼成一副人牙。   (六)   这下整个军营都炸锅了。搞了半天,大家吃的到底是什么肉?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昨天被银铃铛噎死的那个士兵,尸体又从土里被刨了出来,全身上下被剔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连嘴里的牙都被撬掉了。   牙和肉哪里去了?整个营里的士兵纷纷呕吐了起来,虽然这个营里都是坏事做绝,杀人不眨眼的主子,但这种超过忍受极限的事情还是让人吃不消的。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被噎死的那个兵,正是当时第一个出主意要屠村的人,在屠村过程中还糟蹋了一个女娃子,依稀记得,那个女娃,脚上有个银镯子,镯子上有个小铃铛。   就此,鬼娃子来报仇的说法以火星点着汽油的速度在营里传开。当天夜里,无数士兵开了小差,成群结伙地逃跑,可是到天亮的时候,一个不少,全在军营门口集合了。原来他们走了一夜的鬼打墙,绕了一夜的圈子,一个也没跑得掉,更想不到的是,在河中心消失的四个士兵的尸体,被河水泡得发胀,现在全挂在军营门口的树杈上,眼珠也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军营。   谁也别想逃,做了的事情,总要付出代价的。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越小的孩子,死了怨气越重,因为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就像一朵花,还没开你就把它摘下来,放到瓶子里加上水,它也非要挨过了花开叶落才走得甘心。小孩子也是这样,耗的就是那一口不忿离开阳世的气。   这口气现在就落在了这营缺德兵的头上,当初怎么荼毒的,就怎么报应回来,还得变本加厉。娃娃是没什么道德约束的,做了鬼更是怎么折腾、难过怎么来,整个兵营吃饭从淘米到下锅到端上桌子都被严密地监视起来,唯恐再吃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就是这样,还是出了事。   事情出在源头上,炊事班里的人是打死不肯去河边了,换了八个士兵去淘米打水,只回来两个,还是连滚带爬溜回来的,说大家刚到河边打水,刚刚漂开河面的水草浮萍,忽然发现,河水下一张张阴森森的孩子脸在悄悄地盯着河面上的人。   凡是鞋面沾到水的没一个能离开河边,都被河水里伸出的一双双孩子手给拉了下去,只有这两个离河边稍远一点的活着回来了。整个军营一夜饿得嗷嗷叫,第二天一早自发地组织起来,决定去把埋在被屠的村子底下那些妇女孩子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   村子就山斜建,上下有落差,尸体就埋在斜坡上,等挖出来才知道,原来当时挖得靠近水源,泥土被挖松后不久就滑坡,尸体全部滑下去顺着水源漂走了,不知去向。一伙气势汹汹的匪兵看着不断冒水,深不见底的坑洞傻了眼。   想再逃跑,没那么便宜,四面八方跑出去,最后还是又回到了军营前,取水失踪的六个士兵尸体又被河水泡得发胀,挂在了军营门口的树杈上,眼珠又被挖了,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住军营。   当时当兵的也急了,不管谁对不起谁,左右都是死,决定豁出来和鬼娃子拼命:首先大队人马荷枪实弹地开到河边打水,一趟趟把军营里的缸桶瓢盆都灌满了水,做好了长期打算,可是底下发生的事情更快,完全令他们措手不及。   夜里哨兵放哨的时候,听到了炊事班蓄水的地方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哨兵壮着胆子过去一看,黑暗中,水缸旁,一群猴子一样的身影正趴在水缸边头朝下喝着水,听到哨兵过来的脚步声猛一抬头,黑暗中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   (七)   哨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扣住扳机就开枪,睡梦中的士兵闻声纷纷赶来,火把照明房间,哪有什么人影,但水桶里的水明显少了一大半。这下更人心惶惶了,就是剩下的水也没人敢喝,谁知道这种鬼喝过的水人喝了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又得派大队人马去河里打水,打来水还得专门放哨看水库,折腾得人跟风车一样,到了夜间,困得打雷也起不来,但到了天明,真的有人起不来了,脖子肿起老高一块——一个小小的巴掌印,眼看着是喘不过气来活活憋死的,吓得营里驴嘶马叫了一上午,然后再到夜间,再睡。到了天明,又有士兵的脖子给鬼娃子摸了,又活活憋死几个。   士兵们彻底疯了,睡不敢睡,吃不敢吃,就连端个脸盆打水洗脸,脸盆里都能有张七窍流血的脸在森森地看着你,死去的尸体也不敢埋,都堆在军营正中,谁都怕埋下土看不见会再起什么变故。天热尸体很快腐烂,军营里到处一片腥臭,还没人敢落单走开,臭也只有挨着。   这一挨就不用鬼娃子上门了,很快瘟疫爆发,第一个倒下的就是军医,接连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士兵都趴下了,脸上黄得像蜡人,走路飘得像骷髅,军营里处处是大小便,终于有士兵忍受不住把枪口嚼进嘴里扣了扳机。自杀也会传染,死了的一个接一个,到了最后,夜里谁一句梦话:鬼娃子来了。所有处于半睡状态的士兵都蹦起来搂枪就打,也不管会不会打死活人,开完枪继续挺尸,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再少几个活人。不是鬼摸的,都是同伴开枪打死的。   十来天时间,百十号人就剩几个人,剩下的就是军营中间一个庞大的死人堆。事情终于惊动了上面,又派了军队来调查,但据说凡是进那个军营的部队,再也没出来过,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能说得这么详细,这里面扯到一件事情。我听王刚说过,去年我没进连队前,王刚、王强是最早在连里的,李存壮是他们来了一年后分到连里的,神枪手刘晓刚还要后来。李存壮来了后,王刚、王强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听他讲故事,直到有一天他讲到了鬼娃报仇这个故事,本来大家听了就图一乐呵,但李存壮在讲的时候东张西望,疑神疑鬼,愣把王强给气笑了,笑骂李存壮:“老李你各跑讲个故事还做出这么多花样来,难不成你当时就是从那军营里逃出来的?”   李存壮火烧屁股地跳起来:“胡子强,你他妈吃饭用嘴,说话用屁眼啊?这种话也能乱说,我看你媳妇当时在村子里还差不多!”王强立刻变了脸色,两个人干了起来,差点动了枪,从此互相看着总不顺眼,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王刚也觉得李存壮反应过分了,就没帮他,从此李存壮有什么事情也不对他们说,都憋在肚子里,我去了他还是这样。   不过当时我确实没把王刚转讲的鬼娃复仇故事当回事,虽然他讲得鬼气森森,仔细想想,也就是做了亏心事生暗鬼,然后被传说夸大了吧。屠村的军队肯定有,以前有,以后也会有,做了亏心事被吓死的士兵一准也有那么几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军队上面觉得这个故事对严肃军纪,杜绝冒功现象很有好处,在宣传上又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到最后就变得这么真假不分了。   这是我比较实际的想法,但终于有一天,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有那么实际的。几个月前我们营队驻扎在南京紫金山脚下民房的时候,我半夜醒来,刚打个哈欠,忽然发现月光下一个小孩的身影蹲在睡着的李存壮身边。   (八)   月光下看得真真切切,那分明是一个小孩子的背影,我一下子想起李存壮说起鬼娃报仇的时候那不正常的表现,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这个老兵油子说的都是真的?被王强说中了他真是那军营里逃出来的?他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带到了我们军营里?   还没想完,月光从那个孩子的身影上移了开去,它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它,猛回头看了我一下,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无尽的悲伤。我吓得叫了起来,连忙去身边摸枪,身旁的人纷纷惊醒,那个身影哧溜一下从窗户里蹿了出去,快得就像一条影子,根本不是人能有的动作。   等大家都起来点亮火把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在李存壮的身边也没有脚印,大家都认为是我梦魇了,纷纷抱怨,只有李存壮听我说完看到的东西后,一声不吭地抱起了腿,把头埋进膝盖间。我看见他身子直抖,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第二天早上,哨兵在军营门口发现了栗子之类的坚果壳,从而估计出昨天夜里可能确实有黑影被我看到了,但那黑影只是山里的猴子作怪,不相信的只有我,因为那双悲伤的眼睛太像人了。   也许不相信的还有李存壮,但他从和王强吵翻以后什么都不再说了,也许是因为只有我看见那个影子的缘故,李存壮从那时候一直表现得和我比较亲近。说实话,我们对他都有点看不起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太油滑,还有点神神道道的。不过毕竟是一个战壕里打仗的弟兄,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可以托命的。   不料时隔这么久,这要命的当口,居然真的遇见了鬼娃复仇的事情,复仇对象居然把无辜的我们也扯了进去。我想那么多事情,实际上现实里也就瞬间,看着李存壮青筋暴起的额头,再看看盯着我们不说话的母女俩,我们持枪的手都抖了起来。要知道,这一枪下去,如果是我们在疑神疑鬼,那就是枪杀平民啊!   突然一声惨叫,吓了我们一跳,转头看是王强一脚踢在李二苟的肩头上,骂道:“放屁,你这二鬼子没安好心,存心挑我们呢?要说队伍里有鬼,那只能是你!你不说我倒忘了,记得当时在庙里摔跤的时候,你各跑轻得跟灯芯草似的,摆明了就是鬼上身,说,你安的什么心?”   我愣了一下,立刻回忆起来确实听王强说过这么一回事,当时刘晓刚还说这李二苟是人贱骨头轻,但从这蹊跷的事情看起来,这二鬼子的话还真不能轻易相信。   李存壮的眼睛也瞟了过来,李二苟怪叫起来:“冤枉啊,冤枉啊,爷,你到底在说个什么啊,她,她确实是我亲手埋了的啊,就埋在庙后的地里,我,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王强上去就是两耳光,骂道:“各跑当你爷爷是糨糊泡出来的?跟你回去?跟你回去送给鬼子咬?越听越觉得你各跑不是东西,处处算计你爷爷。”李二苟捂着脸呜呜地哭,还是王刚一句话说了明白:“别闹了,让那女娃下地,走几步看看脚印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强过去一把推开了李存壮的枪,真心实意地对那女人说:“嫂子,你也看到了,乱得不行,你就把娃子放下地,走几步,还娃个清白,好吧,算我求你了。”   女人冷冷地不说话,反而把女娃往怀里裹得更紧。 ------------ 第七章 兄弟共妻   女孩坐在王强肩头嘻嘻地笑着,我们这才看得清楚:那是一种傻子一样灿烂的笑,膝盖下的小腿垂在王强肩头左右,王强走了一步,女孩的小腿晃了晃,很明显女孩膝盖以下的腿骨已经粉碎了,而且她还神志不清。   (一)   王强抓抓头皮,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李存壮想用枪口点那女娃脑门,却被王强一把推开:“干什么干什么?李油子你这么吓人家,人家更不敢放女娃下来了。”   李存壮看了看紧抱着女娃的女人,也是无可奈何,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总不能因为害怕自己听过的故事就对女人和孩子开枪吧。但更关键的是,现在找不出鬼打墙的原因,我们只能在路上一直兜圈子,鬼子迟早会来的,最后只好被抓住。   那更是万万不能,现在最大的可能性确实是李存壮害怕的鬼娃复仇的说法比较接近,不能再拖了。想起路上见过的这女娃的种种诡异之处,我对王刚使了个眼色,王刚默默点点头,两人一起走上前去,我装着拉开李存壮,王刚诚恳地对女人说:“嫂子你别怕,老李也不是坏人。说实话,我们看你抱孩子半天也累了,歇会儿劲,我帮你抱一会儿,前面还有很长路要赶的。”   王刚伸出手去,女人后退了一步,在滑滑的雪地上一晃,王强连忙扶住她:“仔细别摔着。”女娃手里一直玩着的黑球被碰落掉地,在雪地上骨碌碌不知道滚哪里去了。王刚紧跟着跨前一步,两只手托住了女娃的腋下,想把女娃抱过来。   女人紧紧搂住孩子不放,王刚也不敢太过用强,两人一时僵持起来,王强在旁边看着一时不知道帮谁才好,我也走过去半劝半拉地暗中按下女人的胳膊:“嫂子,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能总不松手啊,也得让她学着靠自己走路。”王刚乘机一用劲,把女娃夺了过去,我连忙死死拉住要冲过去的女人胳膊,没想到这女人的劲大得出奇,我连着被她拖出好远。   王刚慌忙后退好几步,李存壮看出来我们的意思,连忙过来和我一起摁住女人,百忙中我看那女娃不哭不闹,在王刚肩头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们纠缠,更觉得她肯定有问题。李存壮已经在我前面对着王刚喊:“刚子,把它放下,放下,看看到底有没有脚印。”王刚连忙想放那女孩站在地上,不料女孩死死搂住王刚脖子不放,双腿也交叉缠住王刚脖子,就是不肯下地,一时还真拿她没办法。王刚那边事情还没解决,我们这边又出事了。   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我加上李存壮才勉强按住的那个女人看王刚要将女孩放到地上,悲号一声,就像深山老林里中了猎枪的野兽,说不出的绝望凄凉,在风雪中远远地传了出去。一刹那,我和李存壮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陡然觉得连力气都小了大半。更倒霉的还是李存壮,原本按住女人胳膊的手被女人一把拉到嘴边,疯子一样地死死咬了下去,手指在女人的嘴里被嚼得咯啦咯啦作响,李存壮立刻惨号起来,我感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慌忙放手,李存壮痛得什么都顾不上了,疯狂地用拳头敲击着女人的头部,想让她松口。   王强站在旁边看得呆了,不知道帮谁才好。王刚也吓了一跳,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把缠在身上的女孩拉了开来,慌忙放在地上。女人悲号一声,松开了咬住李存壮的嘴,朝王刚这边直扑过来。   但已经迟了,那个女孩的脚已经着地了。   (二)   瞬间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睛全部盯住了女孩落脚的雪地。   没看到脚印!   王刚的手松开后,女孩的脚一着地就瘫倒了,膝盖以下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整个人随即扑在了没站立住的雪地上,谁也没看清她的脚印,只看见她倒在地上。   但谁也不会再对她举枪了,我,王刚王强,李存壮默默地看着女孩的母亲扑在了女孩的身上,一边拼命想抱起瘫在地上的女孩一边疯狂得像母狼一样号叫咒骂,但却怎么也抱不动女孩,只好想先把女孩扶起来,但女孩每被半扶起的时候就跟蛇一样瘫了下去。   李存壮走前一步又尴尬地站住了,我和王刚互相看了看也不好意思上前帮忙。王强擦了擦眼角,上前帮女人搀女孩,女人一把推开了他,王强朝我们看了看,又弯下身再次搀扶女孩,女人一口咬住了王强的右手,咬得鲜血乱溅,滴在雪地上一滴滴像小小红梅,王强眉头紧皱,眼角抽动着用左手把女孩抱了起来,扛在肩头,女人这才松开了死死咬住王强的手,呆呆地抬头看着王强。   女孩坐在王强肩头嘻嘻地笑着,我们这才看得清楚:那是一种傻子一样灿烂的笑,膝盖下的小腿垂在王强肩头左右,王强走了一步,女孩的小腿晃了晃,很明显女孩膝盖以下的腿骨已经粉碎了,而且她还神志不清。   我正惊骇,突然旁边李存壮喃喃地说:“狗日的二鬼子,居然给我们下套。”我立刻醒悟过来,回头看李存壮怒火冲天,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直奔惊慌地缩在雪地上的李二苟,一脚正踹在李二苟的肩膀上。我和王刚也奔了过去,一人一脚踹得二鬼子跟皮球一样在雪地上乱滚,鬼哭狼嚎。李存壮喘着粗气问:“狗日的,说,那女娃的腿是怎么了?”   李二苟想站起来,被我一脚踏住,只好继续趴着哭丧说:“是,是石井放马踏的。”王刚大恨,狠狠踹了李二苟一脚:“这么没人性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你不是老跟在那石井马后面吗?有没有你的分儿?”   李二苟大叫冤枉:“这个真没有,我李二苟跟日本人后面也只是混碗饭吃,没到那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份儿哪。那么水灵灵一娃娃,除了真鬼子,谁他妈下得了手,这个真没有啊。”   李存壮更怒:“水灵灵一娃娃?原来这娃不是生来就傻的?说,你们除了弄残了娃娃的腿,还做了什么?”李二苟不敢说出来,王刚用枪口戳了戳他脑袋,李二苟连忙吞吞吐吐地说出来:“那,那,那群鬼子那个,那个了女娃。摁,摁着她娘在旁边看……”   “哗啦”不远处王强拉了枪栓,沉声说:“大家让开,我送他上路。”我们纷纷闪开,李二苟吓得不敢动弹,躺着干号:“我是拦不住啊,真的拦不住啊。那个,那个女娃子最后死的时候,被鬼子挑破了肚皮,还是我亲手埋的啊!”   王强呸了一口,骂道:“还他妈胡说,再信你,你强爷就是各跑养的。”李存壮在旁边叫道:“强子,别多话,毙了他。”王强听李存壮这么一说,反而停了下来,想了一想,把枪口瞄准了旁边那个大张着嘴傻看的日本兵:“老子先杀真鬼子,再杀假鬼子。”   王刚和我再也不管什么不能杀战俘的规定,同时喊道:“好!”王强正要放枪,突然竖起了耳朵,叫一声:“不好!”   (三)   王强告诉我们他听见了远处传来部队急行军的声音,这时候开枪无疑有太大的风险会被鬼子听到,就是鬼子听不到枪声,我们开枪后也无法掩饰尸体的痕迹,难得天起风雪掩盖了我们的脚印,我们不能自己破坏这个条件。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逃跑,绝对不能开战,四个人四条枪跟鬼子大部队拼无疑是找死,更要命的是还有一半以上战俘(包括那个日本女人)是定时炸弹,还要保护好这对中国母女的安全。走,一刻也不能等了。我立刻通知大家押着战俘继续走。   李二苟和那个鬼子战俘死罪虽免,活罪难逃,被王刚、王强用枪托砸着走得跌跌爬爬,那个日本兵倒也硬朗,被砸还笑,脚下也还算配合。李二苟就更不用说了,真鬼子是脸硬朗,他是命硬朗,算起庙里一次已经是从王强手下第二次捡回狗命了,一听说不杀他了,他爬起来走得脚下生风,差点跑到最先走的日本女人头里去。   那个中国女人看王强肩头扛着自己的女娃走了,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整个部队现在只有李存壮原地不动,不但不动,他还掏出烟,闷不吭声地坐了下来,王强不满地回头踢了他一脚:“李油子,又发烟瘾了?你真懒驴上架稀屎多,快起来走路了。”   行进中的队伍见王强回头都扭头看他们,李存壮使劲吸了口烟,看了看王强,又看了看队伍,弹弹烟灰:“走?往哪走?就算这女娃不是鬼娃,鬼打墙的事情还没着落呢,现在走得越远,绕回头和后面鬼子队伍遇见的可能性越大,到时候连开枪都来不及。”   这话还真震住了我们,刚才一乱起来把这茬忘了个干净,王强闷声闷气地说:“李油子那你意思就在这待着不动了?”李存壮把手一摊:“我不知道,你看着办吧。非要走我就跟着你们走,大家的枪都别上保险,准备打仗就是。”   王强看看王刚,摇了摇头,三个人一起看向我,我也只好摇头。无论走还是留,风险都大得惊人,两个相同的答案是没有办法选择的,除非能确定不再遇见这鬼打墙。可我能拿这种见鬼的事情怎么办呢?   倒还是李存壮见多识广提出了主意:“要破鬼打墙,不是没办法,办法很简单,只要一泡尿,什么尿?童子尿。”   什么是童子尿就不用多解释了,站着的都是牛高马大的汉子,没有听不明白的,要是搁平常不难办到,可放现在要找童子尿比登天还难。众人都看着我,我慌忙摆手:“不成的,不成的,你们都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早就挤不出那个来了。我看从来没听老李提过老婆孩子,谁出的主意谁解决。老李,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李存壮龇起一口黄烟牙啐了口唾沫:“难哪,你李哥倒是想为党国献身呢,不过你们也知道李哥最近和胡同口的小翠花走得近,童子尿,在我这就是金汁子,放不出来。强子、刚子,要不你哥俩合计合计?”   这不骂人嘛!谁都知道王刚、王强当年合买了一床媳妇,也是为那媳妇被鬼子祸害了才一怒打起了鬼子,可那也是有了媳妇大半年后的事情了,到哪去挤出童子尿来,果然两人对望一眼一起摇头。剩下的女人就不要看了,跟童子没关系。众人打量打量二鬼子翻译,二鬼子对着我们笑得比哭还难看,一瞄就知道是歪瓜裂枣,派不上用场。   难道得指望那个鬼子俘虏?不谈,我们宁愿死也不指望靠他的一泡尿活下去。可这真没人了啊,就跟病重要死的人拿着一剂活命药方却找不着药店一样,急死个人了。王强提醒了一句:“麻烦了,部队行军的声音就是朝这来的,越来越近了。”   半晌,一个声音轻轻地说:“算了,我来吧。”   (四)   战场上有时候往往就是这么滑稽,一方面后面有生死大敌追赶着,一方面自己人为了撒不出尿来而不敢前行,你说不打仗谁能预料到这种情况?我只听说过还是满洲里大战的时候,大帅张作霖手下一支队伍,为首的叫张三彪,打鬼子带了十七名士兵做开路先锋,结果到了桥头,赶跑了守桥的鬼子,发现桥下河岸边炸药包已经点燃了火线,下去来不及了,水壶也被打穿了一滴水没有,张三彪连忙叫手下对着火线一起撒尿,可一顿急行军下来,人身上水分早就熬干了,谁也撒不出尿来,急得直跳脚,可越跳越尿不出来。   眼看大部队就要到了,逃跑中的鬼子兵发现了这个乐子,欢喜得直叫,都停下来看热闹,远远地跺脚的跺脚,吹口哨的吹口哨。张三彪急眼了,操起大刀齐肘一下,砍下了自己左边小胳膊,把喷出来的血对着桥下燃烧的火线就浇,可一个人的血哪够啊?全连十八个人,剩下十七个人对望一眼,二话不说,全都操家伙掉了自己左边胳膊,十八条胳膊,十八注血跟决堤一样哗啦啦往河岸下冲。   可惜迟了,大部队的头路军隐约看到桥头的时候,轰的一声,炸药包把在桥上的十八条汉子炸上了天。头路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赶到桥头,一看被炸断的桥梁直骂娘,还看见对面远处几十个鬼子愣愣地站着,突然齐整整地走到对面桥头对着断桥鞠了个躬,一声不响地撤退了,把头路军唬得一愣一愣的。   事情的始末还是从鬼子部队里传出来,再传到东北军那里去的。后来那个断桥被修好了,就叫做十八壮士桥。有了这个故事,从此鬼子打东北军就是占不到便宜,而东北军打鬼子就跟吃了虎鞭一样底气十足,这也让小鬼子明白了,张大帅这辈子都不能和他们合作了,于是偷偷摸摸地在皇姑屯炸了张大帅的火车,换了少帅张学良当家,结果张学良没看住家业,让鬼子霸了东三省。   据说让出东三省是蒋介石的意思,不过这些不是我们当兵的问的事情,他想让是他的事情,我们肯打是我们的事,不过十八壮士的故事倒是长官每次战前都讲来激励我们的。我那时候还没和鬼子面对面干过,刚听的时候觉得玄乎,后来我问过李存壮,李存壮想想说:“应该是真的,我们中国人哪,有事打鬼子,没事打自己,都他妈往死里打。不过等你看到小鬼子就知道了,都长得狗熊样,让人牙痒痒得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们。”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换我这会儿一条胳膊换一个鬼子命我都干。话又扯远了,当年十八壮士撒不出尿来的结果是激励了整个关东军,今天我们队伍里终于有人能撒出童子尿来救大家,可谁能想到这泡尿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一帮亲如手足的弟兄分裂的开始。事情的真相也从那泡尿开始才渐渐浮现。   当时站出来的是脸红得像西瓜瓤一样的王刚,二十五六的小伙子头低得跟大姑娘一样,忸忸怩怩的,跟往常冷静沉着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王强眼睛都直了,痴痴地说:“刚子,刚子,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当年你和你嫂子……”   王刚抬起头:“没的事,我跟嫂子啥事没有,一根指头我都没碰过她。”王强追问:“你们不是入过房?”王刚说:“入房也是我睡地上嫂子睡床上,清清白白的。”王强吼了起来:“那你做啥不告诉我?”王刚轻轻地说:“告诉你,你当初就不会要我那份钱,就你一份钱你娶不起嫂子啊。”   王强一下子瘫在地上:“那翠花肚子里的娃就是我的,准是我的。”王刚的头更低了:“嗯,我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你听了受不住,今天这时候,我不说不行了。我没碰过女人。我的尿,管用。”   李存壮连忙拉过王刚说:“不管了不管了,刚子你赶紧站好,对着前路,喊三声:‘童子金身,水到路开。’撒完我们就上路。”女人们纷纷掉过头去,王刚红着脸依着李存壮的话做了,我赶紧招呼其他人上路。   最后动身的是王强,我注意到他站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满是血丝,跟充了血的公牛一样疯狂,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五)   队伍行进中,王强肩头的女娃已经被她母亲接过去了,王强远远地落在队伍后面,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我想回头招呼他,被身边的王刚一把拉住:“泉哥,让我哥一个人静静,离队伍远点也好,保不准这时候他已经蛮性发了,连长不在,怕没人制伏得了他。”   我没听明白,对王刚说:“啥?有你这亲兄弟在这,他还敢发横?我不能去那就你去,还指望强子告诉我们鬼子离这多远呢。”   王刚沉默着走了几步,突然拉开了衣领,衣领下的脖子处有一条深深的大疤,像百足蜈蚣一样盘在王刚白净的皮肤上,一直延续到衣服下面看不到的地方。我吃了一惊:“早年鬼子砍的?”王刚摇摇头,淡淡地说:“不是,我哥砍的。”   我回头看看后面,李存壮正看着我和王刚,我向他招招手让他一起过来,李存壮摇摇头,歪嘴努努后面的王强。王刚拉拉我膀子:“让老李看着我哥吧,以前伤疤发炎的时候我请老李抓过药,他知道我和我哥还有我嫂子的事情。”   我好奇心起来了:“李存壮知道?那你跟我也说说,我也好有个提防。”王刚叹了一声:“唉,我和我哥曾经共娶了一个媳妇,泉哥你知道吧?”我点点头:“听说过。”   王刚继续说:   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我和我哥在蒙古贩了一批马去北三省,谁知道遇见俄国大鼻子和日本小鼻子正混战,结果日本小鼻子硬是抢了我们的马。我哥不服气,趁小鼻子拉马收队的时候,在后面打了黑枪,结果马炸了棚,跑得一个不剩,小鼻子恨绝了我哥俩,到处贴通缉令抓我们。我们眼见回不去了,就躲进山里打猎为生。这一蹲就是一年吧!   时间长了,我和我哥都习惯了这种平淡的日子,就想找个女人传宗接代,安稳地过下半辈子,按照我们那的风俗,兄不娶弟不婚,就是哥哥没娶女人过门前,弟弟是不可以先结婚的。当时山下有人贩子拐女人卖,可我哥大手大脚惯了,就没余下什么钱来,这机会又难得,当时我就拿出自己的积蓄给我哥,让他去给我买个嫂子。我哥死也不同意,他知道,这钱一花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攒上娶媳妇的钱。但我一再坚持,以离开山口来威胁我哥,最后我哥犟不过我,拿钱去山下给我买回来一个山西嫂子,叫秀花。   秀花人不漂亮,脾气也挺暴,性情和我哥正好是一对,年纪也比我哥大五岁,但勤快善良,每天眼睛一睁,忙到点灯,把我们山上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哥俩打猎回来也有口热饭吃,日子渐渐过得有了暖气,可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虽然我哥和秀花晚上灯一灭就吭哧吭哧造人,但小半年过去了,秀花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   我哥的脸一天天沉了下去,渐渐和我嫂子的吵架一天天多了起来,我夹在中间不知道帮谁才好。终于有一天,我哥在吵架中骂:“你是我用刚子的钱买来的,看我不顺眼,跟我过不下去,你他妈跟刚子过去,老子不拦你。”秀花也刚强,当时就顶嘴说:“跟谁过不是过?你自己鸡巴不争气朝我发什么火,我早告诉过你,我在家乡跟我家前面的死鬼就生过崽了,怎么能是我的问题?”   我哥更火了,气得到处找枪,我慌忙把他拉了出去。兄弟俩在山头,我哥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在旁边劝他,我哥半天不说话,突然对我说:“刚子,你哥不争气,你和秀花过吧。”   我们蒙古草原上是有哥哥死了弟弟继承嫂子的习惯,不过那是老八代的事情了,何况我哥还活得好好的。这话说出来真让我吃了一惊,我连忙劝我哥打消这个念头。我哥直摇头:“刚子,我有这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秀花人挺好的,你们一起过,生个男娃,把王家的香火传下去,我比什么都开心。再说我们是草原上来的,也可以按草原上的规矩走,在这个深山老林里,也没什么教书先生来骂我们,你就收了你嫂子。”   我坚决不同意,我哥火上来了,站在山头说:“刚子,我知道我活着你拉不下这个脸,你这是逼我死呢是不是。好,我现在就跳下去,我死了你就能按草原规矩办了吧。”   我哥是那种脑袋一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我吓坏了,一把抱住了他,只好暂时答应了他的话,但真不知道怎么跟我嫂子说。在和我哥回去的路上,我一路想主意,一直想到家门口。   (六)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敢直接反对我哥,我哥可好,一推门就对秀花说:“我跟刚子商量过了,你去跟他过吧,以后别到我房里来。”秀花二话不说进房收拾了东西,出我哥房门就往我房间走,我看着我哥脸沉得跟死人一样,吓得不敢说话,秀花走过我哥旁边的时候,停下来对我哥说:“王强,我真到刚子那去了啊。”   我哥不说话,只挥手,秀花忽然一把抓住我哥的手,恶狠狠的一口咬住手指,使劲地嚼,血从我哥手上一直流到地上去,就跟那个女人咬李存壮的时候一样,好像女人急了都爱咬人。我哥站着一动不动,秀花松开手,一巴掌扇在我哥脸上,青紫紫五个指印,我哥还是不动。我吓坏了连忙上去拉开秀花,秀花一把推开我,一直走进了我的房间,砰的一下摔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   晚上我哥逼着我进房去,然后在外面把门用铁链子反锁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开门。就这么过了个把月,秀花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我哥这才不管我们。   其实……我根本就没跟秀花同过房。秀花第一天晚上就跟我说得很清楚:她喜欢的就是我哥,被买的时候就喜欢了,别的男人一个不要,但我哥是头犟驴,更不该把她当买来的东西看,谁说女人一和男人好就得生孩子。我哥越是急,秀花越不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没想到最后我哥居然出了把她让给我这馊招,真把她惹急了。她就是要怄死我哥,宁愿背这一女嫁二夫的臭名。我要是敢告诉我哥她肚子里孩子是我哥的,她就先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然后自杀。   我又不敢说话,就这样被夹在我哥和我嫂两个人受气中慢慢过去,晚上秀花睡铺上,我睡地上,就这么睡了大半年。眼看孩子就要生了,这天我和我哥商量到深山里去打点大的野味给秀花补补身子,走了老远打了头野猪,商量先让我哥扛回去,我慢慢走着沿途再打几只野鸡、鹧鸪什么的回去熬汤。   就要回到小屋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我心里一沉,连忙快跑,跑了几分钟冲进屋子,满眼的红色让我差点流出泪来,秀花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地坐在地上呻吟,身下血蹿得跟河一样,两个光着身子的鬼子倒在地上,一个胸口插着一把刀,一个脑门开了一个枪洞,黑血从里面汩汩流出来,染湿了地上一张抓我和我哥的通缉令。我连忙脱衣服把秀花下身盖好,扶起秀花,问她:“嫂子,我哥呢,我哥呢?”秀花呻吟着说:“快,快拿锅灰给我止血,孩子要保不住了。”我慌忙拿水勺去锅里刮了半碗锅灰,听后面秀花说:“还有,还有一个日本小鼻子,被你哥吓跑了,那个死人,也不问我,就追出去了。杀千刀的,不问我和孩子,就知道追,追……”   我心慌意乱地顾不上接茬,把锅灰捧到秀花面前,可她抖着手抬不起来,我又不好意思把锅灰往她下身塞,毕竟她是我嫂子啊,我心里不停地诅咒我哥:“追鬼子有什么要紧的,救女人,救孩子才要紧哪。”眼看秀花下身的血越流越多,我知道不好了,一狠心抓起锅灰塞进去但立刻被血冲了开去,一个成形的女婴掉了出来。   (七)   我哥这时候正好走了进来,脸上满是血汗,手里拎着一个鬼子的人头,一进门看到地上的死婴就呆住了,鬼子的人头掉在了地上。秀花看到我哥进来突然哭了起来,我哥慌忙过来帮忙,秀花一把拉住了他胳膊,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哥,哭声也渐渐地小了下去,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我哥。我狠狠一巴掌扇在我哥脸上:“你不忙着救人,追什么鬼子?你他妈应该先救人啊。你知不知道这孩子……”   秀花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眼睛凄苦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让我说出孩子是我哥的,我哥性子急,这时候知道真相非疯了不可。我推开秀花的手,朝她点点头,秀花看向我哥哥,声音越来越轻:“强子,你好,你好,我不脏,不脏……”到最后渐渐地没有了声音。   秀花死了。我一锹一锹地在后山给她挖着坟,我哥讪讪地拿铲子上来帮忙,我一把夺下他的铲子扔在地上,回头继续挖坟。我哥拿起铲子,我又去夺下扔地上。几次以后,我哥终于来火了,对着我吼:“我做错了什么?哪个爷儿们的女人被糟蹋了不先报仇,这种仇不报还算男人吗?”   我没理他,抱起秀花的尸体放进挖好的坑里,又捧起了女婴的尸体轻轻放入坑里,回头吼他:“是啊,你是爷儿们,你纯爷儿们,好了吧?你想怎么做怎么做好了吧?秀花死了,孩子死了,你看你做得多好,你满意了?你当时不去追鬼子先救人,她们母女就不一定会死。你知道不知道?你他妈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哥当时被我的表情吓住了,一步一步地后退,看着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救下你的娃,没救下你的女人。好,我拿日本人的命跟你换行不行?一条够不够,两条够不够?三条?五条?一百条?”   我当时真的不想再听他说了,什么叫我的女人我的娃,我突然有点想发笑,就是杀一千个鬼子能救回坟里秀花母女的命吗?我有气无力地指着山下对我哥说:“滚,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我哥一步步地退到了山路上,忽然转身往山下跑去,我给坟掩了土,坐在地上看着堆起的坟堆,天上下起了雨,我忘记了我是怎么回到屋子的,进屋就倒在了床上,打了一夜的寒战,第二天早上昏沉沉地醒来,忽然想起昨天和我哥的争执,忍不住又是一哆嗦:“他可千万别干傻事啊!”我一看两杆猎枪都在墙上,连忙收拾了下山去追我哥。   真没想到,山脚下就驻扎了日本人的部队,把去路给封了,我决定夜里悄悄地从军营里潜过去。到了夜里正好天上没星没月,我正准备出发,突然日本人营里乱了起来,一片人叫马嘶。我知道不好,乘乱在营边打死个日本兵,换上了他的衣服,往最乱的营中心跑。   跑到那军营里已经燃起了火把,我看到一个影子在拿着刀追砍着晕头转向的日本兵,那刀影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常用的猎刀,那个影子不用说我就知道是我哥。我连忙从后面绕过去,抱住了我哥,死命地把他往外拖:“哥,不要冲动,快走,等日本兵定下来我们就走不了啦。”   我哥挣开了我的怀抱,回头死死盯着我,眼睛里杀气腾腾。我还没说话,他突然举刀狠狠地对着我劈了过来。 ------------ 第八章 奇怪的暗道   在军营里,犯了错误的士兵会被关在一个四寸见方矮矮小小的屋子里,里面有的时候有床,有的时候连床也没有,铁门永远是锁着的,阳光是永远没有的,每天只有两餐,从一只仅能伸手的洞里接过,然后洞上的小铁门啪的一声又锁上,留给你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让人发疯的寂静。   (一)   这一刀正砍在我锁骨上,陷了进去,我痛得差点晕了过去。但好在这一刀后劲不足,我哥刀一出手就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我忍痛扶住了他,血从我领子下面喷出来,一直喷到我哥身上,溅得他一脸都是血,我哥吃力地睁开眼睛,这才认出了我,一把拉住了我的领子:“刚子,我杀了八个。八个,够不够?够不够?……”   我连连点头,我哥晕了过去,我也觉得头晕目眩,险些扶不住我哥,自己也倒了下去。我挣扎着帮我哥换上我从旁边一个死去的日本军官身上扒下的军服,再也支持不住,仰天倒在了暗夜的军营里。   像是有人在我脸上泼了一桶冷水,将我惊醒,好希望一切只是个噩梦,睁开眼睛看到我、我哥和秀花三人还是快乐地一起生活在山顶的小棚子里,受再大的气我也乐意,但睁开眼后看到的是瓢泼大雨和身旁几个日本军的尸体。我使劲儿坐起来,发现自己被扔在半山沟里,想来一是因为靠山的石地坚实不好挖坑,二是因为昨夜下雨,尸体无法火化,鬼子就把尸体临时处理在了山沟里。   对了,我哥,我哥呢?昨天我最后也给他换了军服,鬼子有没有认出他来残害了他的尸体?我咬牙翻身使劲地拖开叠在一起的尸体,一个不是,两个不是,第十个,是了。我哥脸上满是血斑,被埋在最下面,我使劲地想把他拖出来,忽然他睁开了眼睛,愣愣地对着我说:“刚子,我杀了八个,八个。”   等我们爬出沟来,日本人的部队已经移营了,我们山上也不敢去了,跌跌撞撞地开始了逃亡,一路上先是我哥发高烧病倒了,嘴里不断地喊着秀花的名字,我照顾到他快好时,自己也发烧病倒了,我哥反过来照顾我,每次我醒的时候他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总摇摇头说:“没事,没事,你继续睡。”   所以啊,女人哪,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了衣服又想盖手又想盖脚,手足就得打架,没了衣服穿的时候,手足还是手足。这样东躲西藏了一个月以后,我哥和我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我们一合计,拉起了人,占领山头,专门从屁股后面打日本人的队伍。再后来有了名气,张大帅派人招降了我们。后来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了,少帅撤进了关内,我们也跟了进来。   因为觉得少帅不争气,我们又开了小差,跑到了李宗仁李长官这里,周连长觉得我们合适就把我们要到了尖刀连。再后来泉哥你来了连里,说不好听你别见怪,我哥对泉哥您那是尊重,因为你是上面派的副连,但尊重不一定听话,对连长那才是听话,因为他打不过连长。现在他杀性发了,我怕他忍不住再回头跟鬼子拼上。   现在连长不在,谁也拦不了他,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躲才是,这样走下去,我们里面有女人、孩子跑不快,后面越追越紧,迟早得硬碰上,那就给我哥动手的借口了。   王刚的话说完了。原来传说中他们兄弟共一个老婆的真相居然是这样。我好奇地问了王刚一句:“刚子,跟泉哥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偷偷喜欢你嫂子?”王刚立刻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哥是很喜欢秀花的。”我微微一笑,心想人家兄弟俩的事情我也别多问了。倒是王刚后面的一句话突然让我打了个寒战。   王刚说:“如果秀花肚子里的那个女婴不死,现在正好跟这女娃一样大。秀花的模样也和这大嫂差不多。”但我顾不得多想,现在着急的是我去哪这么乱的队伍藏起来,现在不要王强提醒,我也能隐约听到后面不远处人马的行进声,再看后面王强摩拳擦掌的几次把背上的枪拿上拿下,不禁暗暗叫苦。   队伍都听见后面的声音了,停下来看着我们走在后面的人,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李存壮摇摇头,掏出根烟,把火柴盒拿手里打开瞅了瞅,又放了回去没抽。   我暗骂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抽烟,忽然心里一动,火柴,火,难道……连忙抬头仔细打量周围:没错啊,我说这地方怎么这么熟悉!   这时候已经能听到后面队伍追赶的马蹄声了。   (二)   我现在顾不得多想,赶紧招呼大家往右手低处走。   当时连长他们被堵在洞里,我和李存壮在外面准备伏击鬼子的时候,看到鬼子在方位树枝准备生堆火把连长他们熏出来,我看到他们在周围树上砍断枝干,就像现在我看到的身边的树,枝干都被砍断了。   那个洞就在附近,我们没有走回去,说明我们终于走出鬼打墙了。如果我没记错,当时瞄准的时候看到,洞在低凹的地方,果然,走了没几步,豁然开朗,一堆树枝堆的地方,正是我们那天被鬼子抓走时待的洞。   也就是前天夜里连长点数时多出一个的地方,想到这我不禁觉得有些犹豫,总觉得这个洞里不干净,好像一切诡异事情都是从进这个洞开始的,也不知道连长和晓刚现在怎样了,但现在看来由不得我了。李存壮也看到了那个洞,大喜,逼着李二苟和鬼子战俘把洞口的柴火搬进了洞,两个女人也陆续进了山洞。王强看看后面,又看看山洞,表情犹豫不决,我和王刚大惊,连忙连拖带哄地把他也拉了进去。   洞里比外面还黑,刚进来时眼睛不适应,又不能点火,黑暗中只听见各人粗重的呼吸声,看到隐约的轮廓。按照进洞的分工,我看着李二苟,王强看着那日本女人,王刚看着鬼子战俘,李存壮护着那母女俩,一个盯一个,有异常情况立刻下手,生死关头,谁也不敢怠慢。   洞外渐渐喧哗了起来,鬼子兵叽里呱啦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低声问李二苟:“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追来了?”李二苟抖着手把我架在他脖子上的刺刀推了推:“没,没,听说话是他们发现了这片平地,准备在这驻营过夜了。”   我们齐齐大吃一惊,难道真这么倒霉催的,这也让我们遇见了?王刚低声问:“你不要耍花枪骗我们。”李二苟带哭腔低声说:“哪敢哪?刀都架我脖子上了。”   所有人再次沉默了,外面虽然才傍晚,但因为风雪的缘故黑得厉害。李二苟确实没骗我们,鬼子只是想找地方扎营。洞外人叫马嘶着,却始终没有人进洞,看来天黑一时发现不了这里,但明天呢?天总是要亮的。   洞里冷得厉害,我们又不敢生火,王强那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刚低声问:“哥你干吗呢?”王强咬着牙说:“在里面不是半夜冻死,就是明天早上被发现打死,不如乘鬼子烧饭,冲出去拼了。”   黑暗中王强的眼睛闪着狼一般的狠光,我吃了一惊,还没阻止,王刚低声说:“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这一狠不要紧,这位大婶和孩子的命又送你手里了,你不能总这样吧!”王强轻轻一叹,又是窸窸窣窣一会儿,似乎缩在墙角里,不出声了。   但王强说得不是没道理,真这样等死还不如找机会摸出去逃走的把握更大些。我正盘算着是不是趁深夜里小鬼子熟睡的时候摸一家伙走路,就像王强当年干的那样,突然洞口处传来一阵响声和说话声,李二苟推推我,结结巴巴地说:“长官,长官,你不要怪我说话啊,外面鬼子说,就在这地方搭锅烧水。”   我们几个立刻跳了起来,倒霉也不至于这样吧,烧水的火苗一冒,这个洞立刻就得暴露,大家就等着被下饺子吧。外面已经亮起了火柴的点点星火,王强立刻把枪顶在了日本战俘头上:“别他妈等了,我一开枪,大家就往外冲。”   没有其他办法了,除非我们能穿山越石,我眼睛瞄向旁边的李二苟,李二苟看出来我的心思,结结巴巴地说:“长官,怎么又想先杀我啊?我到底造什么孽了,都记不清第几次了……”我没说话,手里的刀紧了一下。   轰,外面的火堆升了起来,我们同时看到了外面几个鬼子忽明忽暗的狰狞的脸,正要行动,忽然洞里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都别动,跟我走。”   (三)   借着洞外的火光,我们吃惊地看到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站了起来,说过那句话后径直往王强走去,王强茫然地接过了女人递过来的女娃,女人从王强身上摘下了水壶,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笔直地朝山洞的尽头走去。   在山洞尽头的崖壁下,有一块半人多高的巨岩,李存壮低声问我:“泉子,这女人疯了么?不是想推开这石头吧?难道后面有暗道?”我低声回答:“推开?我们大家一起上也推不开这大块石头,起码能有大几百斤吧。何况就是后面有暗道她怎么能知道呢?我看她是会穿山术,想从这后面直接穿过去?”   正在捉摸不定的时候,女人已经走到了巨石边上,巨石下面零星地散落着几块石头,有磨盘大的,有人头大的,女人吃力地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堆到了巨石下面,又将另一块人头大的石头堆在了磨盘大小的石头上面,这样连续堆了几块,我们几个看呆了,一时居然想不起来帮她。   然后女人将水壶里的水洒在了巨石根部,不一会儿,巨石居然慢慢倾斜,我们这才看清巨石根部居然不是一个整体,巨石的底子原来是圆不溜秋的,全仗旁边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在抵着,而巨石和石头之间塞着硬硬的、厚厚的干泥,干泥的颜色和硬度早就和石头融为了一体,就这样天衣无缝地把巨石撑了起来。   但女人把水浇上去后,干泥立刻吸水变软,巨石慢慢地倾斜下来,正好被女人堆起的石堆抵住,眼看巨石和石块之间的泥土缝隙越来越大,我们醒悟过来,我和李存壮上来帮女人一起扒动泥土,不一会儿在巨石和石块之间挖出来一个齐膝高的大洞,女人低声吩咐一声:“最后走的人把洞口封上。”说完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四肢并用迅速爬进了洞口,两只布鞋在洞口晃了一下后,就此消失在洞里。   我和李存壮看得眼睛都直了,不是亲眼目睹,做梦也不敢相信在我们驻宿过的山洞里居然还有这么一个机关。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这个暗道是本地人的避难所,还是通向不知名的别的什么地方?前天夜里发生的怪事,会不会和这个突然出现的暗道有关?   来不及想了,洞外的火光越来越亮,李存壮第一个带头和女孩爬进了暗道,我连忙安排剩下的人陆续往地道里爬,王强瓮声瓮气地说:“这两个各跑就让我来割了他们的喉咙吧。”他指的当然是二鬼子翻译和鬼子战俘,李二苟吓得直往我身边躲,我也犹豫:“原本留着这两个家伙是准备万一和鬼子动手做个筹码的,现在好了,不但用不上,反而处处成了累赘。”   不过现在绝对不能动手,这个山洞迟早会被外面的鬼子发现,留下血迹等于告诉鬼子我们在这里的痕迹,要动手不如进了地道再下手。于是我没同意王强的想法,让王刚解开了日本兵的绳子,押着战俘进了洞。李二苟死活不敢跟王强前后走,非赖着要和我走,我心想待会儿你会知道我的厉害,就没吭声。眼看王强带着那个日本女人也进了洞,指指洞口,让二鬼子翻译也爬了进去。   可女人交代最后走的人要把暗道口封上,当然就是她不说我也得想办法把口堵上,问题在我用什么来封呢?正犯难的时候,那个李二苟的头又从暗道口伸了出来,低声喊:“长官,长官,你把地上的石头递进来,在里面我帮你把洞砌上。”我心里微微一动,心想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于是递进了足够的石块,然后爬了进去,暗道里高度很低,最多只能爬的时候撑起上身匍匐前进,但宽度倒不小,可以左右拐弯。   我爬进暗道里掉了个头,和李二苟扒着暗道口用力地在洞口堆着先前推进来的石头,突然洞外鬼子喊了一声,李二苟趴在我身边低声说:“不得了了,鬼子发现山洞,要进来了。”我没吭声,在石块的缝隙间抹上最后一把湿泥,立刻暗道里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噬了。   (四)   你有被关过小黑屋的经历吗?在军营里,犯了错误的士兵会被关在一个四寸见方矮矮小小的屋子里,里面有的时候有床,有的时候连床也没有,铁门永远是锁着的,阳光是永远没有的,每天只有两餐,从一只仅能伸手的洞里接过,然后洞上的小铁门啪的一声又锁上,留给你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让人发疯的寂静。   就像这个只能爬行的地道,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又是冬季,连蛇鼠虫鸣的声音都听不到。我们不敢停留在洞口,害怕有声音通过岩石间不周密的缝隙传出去给鬼子听到,于是决定离洞口越远越好,但彼此间也不敢发出声音通话,先进来的李存壮他们似乎已经往前爬去了,地道里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让人心颤,前面远处有簌簌的衣服摩擦地面的声音,我用刀子抵着李二苟的屁股逼他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爬去。   声音一直在前面响着,就是追不上,我暗骂逃命也不用爬得这么快吧?但又不敢出声,你想,这条地道能让你爬这么久,是笔直的可能性不大,是曲折蜿蜒的可能性倒不小,别看爬了这一会儿,没准黑暗中我们来来回回其实离洞口不是很远,要是一嗓子吼出去,被洞口外的鬼子听到,半天的劲都白费了。   只好闷不吭声地继续追着远处的簌簌声音,膝盖爬得生痛,前面爬着的李二苟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不耐烦地用刀尖戳了戳他的屁股,李二苟的速度立刻又快了起来。就在这瞬间,我突然一把拉住他裤管,两人都停了下来。   前面的簌簌声没有了,我们停下来后,四周静得可怕,比深夜的坟场还要静,难道前面地道到了出口,他们出去了?我想了一想,押着李二苟又往前爬了不少,没见出口,但声音没了,方向没了,人也没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一串人进来居然只剩我们两个走得比较近了,我低声喊了两声:“李存壮,李存壮?”没有反应。我又低声喊:“王刚,王强?”“哎!”近处突然有人哎了一声,我刚一喜,听见我前面那个二鬼子翻译有气无力地说:“哎,长官,歇会儿吧,实在吃不消了。”   原来是这家伙在答应,我摸摸火辣辣的膝盖,歇就歇吧,爬过和他并排趴在土地上。原来运动着还不觉得,这一歇下,全身的热汗都冷了下来,感觉慢慢不能呼吸,孤独得可怕,忍不住往身边的李二苟身上靠了靠。   李二苟立刻往旁边挪了挪,我没动,过了几秒,李二苟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了,又靠了回来,低声说:“长官长官,我求您个事?”我没好气地回:“什么?”   翻译低低地说:“您有火柴划一根吧。这黑得瘆人。”我摇摇头,才想起黑暗中他看不见,低声回:“没有,我又不抽烟,不常备火,以前的火柴又被我扔火堆里了,你身上没火?”李二苟沉默几秒:“也没有,我闻烟味就呛,人家都说我没火性。”   我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好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李二苟也低声笑了起来。我连忙整住笑容:“笑什么?严肃点,你是汉奸。”李二苟沉默一会儿,又低声对我说:“长官,没火麻烦您把刀子挪开吧,这乌漆抹黑的,我想跑都不敢离开您,我胆出名的小。”   我没吱声,把刀子收了回来,说声:“我们继续爬吧,待着也不是办法。”我动了两下,发觉李二苟没动静,低声骂道:“干吗?刀子一拿开你就想耍花样?”李二苟沉默片刻,低声说:“长官,我们别追了吧。我觉得你那些先走的朋友跟的人不对。”   我不明白,低声问:“什么?”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我跟您说,那女娃子真的死了,我亲手埋的啊,肚里肠子都被那个军官石井用军刀挑出来了,看得我当时鼻子直酸,怎么会错呢?那对母女真的不是人哪。”   我抖了一下,低声骂:“不是人是什么?能跑能跳的,还是鬼啊?你唬谁呢?”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我跟您说啊,那个女的进洞的时候,你觉得她爬得那么顺溜,姿势像什么?”   被他一说,我还真想起那个女人进洞时爬的姿势是有点诡异而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李二苟见我不说话,继续低声说:“您看那女的姿势,像不像一只要溜进鸡窝掏鸡的黄鼠狼?”   (五)   我还真被李二苟说的话给镇住了,小时候我们农村家里穷,有几只能下蛋的母鸡都当白天鹅般宝贵,放在鸡窝里真的是怎么也不放心,恨不能拴自己屋里才好,但鸡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到处拉鸡屎,不能像狗啊猫的和人住在一个屋子,只能关在鸡窝里。   于是问题来了,等你高高兴兴地早上想放鸡出笼的时候,往往看到母鸡头被咬断,脖子里的血被吸得一点不剩,而你在鸡窝门前查死了也只能查到巴掌大的缝隙而已。能穿过这巴掌大缝隙吸干鸡血又能毫无声息悄然远去的东西,就是黄鼠狼,狐狸是没它那么鬼祟的。   我小的时候夜里出来小解的时候,月光下正好看到一个大老鼠一样黄黄的小兽在使劲地挤着鸡窝的门,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它猛地掉头看着我,两只绿豆小眼忽闪着邪恶的光芒,我忽然觉得全身麻痹,居然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它大摇大摆地越过篱笆远去才喊出声来。   大人把我抱进屋后我就大病了一场,整天坐在炕头跟丢了魂似的发愣。后来家里人请神婆来跳了半天,说是被黄大仙叼了魂去,折腾了老久才渐渐恢复过来,所以我不怕别的,还真怕死这双记忆里忽闪忽闪的三角眼了,再仔细想想,真的,那个抱孩子的女人看人时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还真像死我记忆里童年遭遇的那只黄鼠狼。   这死二鬼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吓得连忙靠着他,低声骂道:“老实点,吓谁呢你这是,我们军队是从枪林弹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这套不管用。”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我不是吓您啊,我是从小听人家说,刚死了的人,死的地方不巧正在黄鼠狼的窝边,容易被黄鼠狼收了最后一口气,披着人皮作怪啊。我吓您干吗,我自己都吓得要死了,要不我在队伍里三番五次地想逃跑呢。”   听着李二苟的话,我好像真的感到黑漆漆的地道里,有一双邪恶的绿豆小眼在什么地方贪婪地打量着我们,不禁连打几个寒噤,强笑着低声道:“放屁,你逃跑那是怕被王强活扒了皮,想溜回日本人那告密,关黄鼠狼什么事?”   李二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长官,我听出来您也是念过书的,您不像那个强爷那么横,您明白事理,您说说,我就是溜回日本人那里,石井那一队人都死你们手里了,我跑去跟日本人说我一个中国人偏偏在你们手底下活了下来,还陪你们走了这么远,你说日本人能相信我不?”   我低骂道:“呸,你算什么中国人,别丢了中国人的脸。”李二苟苦笑道:“那我也不是日本人哪。我是夹在中间两面受气,我爹娘倒有远见,从小给我起名就叫李二苟,意思让我长大做官两袖清风,一丝不苟。结果好了,长大被中国人骂成狗,被日本人当成狗,您说这叫什么事啊?死了怎么好意思去见我爹啊?”   我被他关于黄鼠狼的事说得身上寒寒的,一时还真不敢往前爬,倒是彼此说说话还能长点胆,毕竟这样还能知道身边有个活人,要是搁外面我还真懒得和这个汉奸说话,更好奇的是听他的口气,他居然也知道自己做汉奸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于是我问李二苟:“怎么,你还知道做汉奸是不要脸啊?那你跟我说说,你知道咋还去做汉奸呢?”   李二苟这次回得挺快:“没办法,我怕死。”我一口唾沫吐他脸上:“瞧你这德行,怕死也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李二苟苦笑了说:“长官您别笑,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的怕死啊。说实话,我看你们几个,尤其是那个强爷,那个英雄气概,就跟不把命当回事一样,我佩服得不行,我也想啊。我有的时候夜深人静做梦,也梦见揪住石井那王八蛋往死里打,把唾沫星子吐他脸上,但醒来后我看见石井的军刀还是腿肚子抽筋,连屁都不敢放。我他妈就是天生胆小,爹娘生的就这样,没你们几位那种性子,我活着也难哪。”   我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低声说:“李二苟,我们边走边说,我还没听过有汉奸跟我说心里话呢,挺有意思的。”二鬼子翻译苦笑一声:“那我给您讲讲我是怎么成为一个汉奸的,您听了别揍我就行。”   我支吾一声,两个人慢慢地在阴冷黑暗的地道里爬了起来。   (六)   打没有认识李二苟之前,我一直以为汉奸就是天生那种脚底流脓,头上生疮,好事做绝,坏事做尽,从日本人打进中国那一刻起就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日本鬼子卖命,看见中国人遭殃就乐,听见日本人吃亏就哭,属于祖宗八辈不积德,坟头冒黑灰才生下的渣滓。   这种铁杆汉奸有没有?当然有,但绝对是非主流汉奸,也算天生人才了。地上主动长出来的不多,其实大部分主流汉奸,还是李二苟这样的,原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中国人,胆小怕死,唯唯诺诺,甚至还有点小善良。他们跟日本人也没什么大感情,没准还天天挨了训在心里怀恨,在他们眼里,汉奸只是一种职业,而且自己知道是很不光彩的职业。   他们自卑,因为他们自卑,所以拼命在日常生活里想表现得比其他中国人要高一等,遇见不忿的事情,拇指一竖:老子是跟日本人的,神色傲得不行。实际上说话的时候心里就跟想钻出洞偷食的小耗子一样缩溜,生怕别人冒一句:“日本人怎么了?你爹还是你爷爷?你他妈还是吃中国奶长大的。”   这种主流汉奸属于半吊子汉奸,跟日本人手底下那些伪军属于一路货,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撞钟的和尚,跟着日本人,倒不是跟中国人有多大仇,只是想吃得好喝得好,还有就是活得长久一点。像李二苟,在伪军面前趾高气扬,觉得自己和伪军这些当穷差的比起来有文化,捞得更多,和日本人走得更近,但真正遇见不把日本人当回事的主子,比如王强,虽然嘴里骂王强不识抬举,心里跟自己一比,也毛毛的不舒服到极点,晚上回去睡觉都想掐自己的大腿:瞧人家那爷儿们,活的死的都占个痛快。   李二苟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东西,你要问他自己,他都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么矛盾:“我也不喜欢日本人哪,我也羡慕那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啊,不靠着日本人我也有饭吃啊。可我怎么就当了汉奸呢?我怎么就离不开日本人呢?”抛去那些天生汉奸不谈,我们说说李二苟这种普通的中国小男人是怎么一步步地走上可耻的汉奸道路的。   (七)   李二苟是河北保定人氏,俗话说:“有名的京油子,卫嘴子,保定的狗腿子。”其实保定的狗腿子本来是说保定人会武功的多,专门给豪门大院保镖看宅,有一招叫勾腿的功夫十分了得,一施展就能把对手勾个跟头,但用在李二苟身上,那狗腿子可是实实在在指的是给日本人当汉奸了。   但只要你生在中国这地方,没有哪个是出生哇哇叫的时候就已经是汉奸的。都是中国人,汉奸都是长大以后当的。李二苟的爹是开古董店的,对古董造诣很深,但一辈子受够了满清官吏的敲诈勒索,好容易年过四旬熬到了李二苟呱呱坠地,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上怕摔,既指望儿子长大当官光宗耀祖,两袖清风,一丝不苟,又怕儿子太宝贵,小鬼高看一眼,顺手捞了命去,所以合起来给儿子起了李二苟这个含含糊糊,似贱又非的名字,也有希望儿子能像阿猫阿狗一样命硬好养的意思。   说实话,李二苟狗命确实挺硬,几次在我们手上都是鬼门关打了个圈又飘了回来,说明他老子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但老头子失误的是没想到儿子长大当的是个伪官,做了汉奸,早知道这样,不知道会不会在李二苟生下来的时候就把他掐死。   李老爹从小言传身教,把自己一身鉴别古董的好本事传给了儿子。等没什么好教的时候,中国兴起了留洋风,李老爹倒不是故步自封的土财主,觉得应该让儿子出去闯荡闯荡,就送他去东洋留了学。   过了几年李二苟学得一口好日语回来,可到底天生性格懦弱,和革命的节拍总合不上,虽然一肚子洋墨水,还是跑回来窝在老爹的古董店里。李老爹也没说啥,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就算不发扬光大家业,能守住也不错啦。就这样,李二苟当起了二掌柜,不久又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可好日子没多久,日本人进了城。短暂的平静后,这一天,日本人召集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商家开联合治安会,这下商家可被吓住了,开联合治安会是要选会长的,说白了日本人就是要选个汉奸来维持秩序,而当汉奸是给祖宗坟头泼粪的事情,万万干不得,但不去第二天日本人的火没准就放到店里来了。   李老爹愁帽子上头,凭感觉按自己的地位声望,这治安会长的职务只怕是逃也逃不掉。在万般无奈下,他让儿子李二苟代替自己去开会,心想就算万一日本人硬栽给自己这个会长职务,也有儿子搪一下,毕竟自己不在,签不了字,捺不了手印,等儿子回来自己立刻装疯卖傻扮抽风,好歹也要推开这个见不得祖宗的差事。   开会了开会了,会场上抱着侥幸心理的其他商家一看李老爹没来,李二苟反而人模狗样地坐在会场上,立刻明白了李老爹的意思,心里暗骂:老狐狸想逃让我们顶?没那么容易,要下水还是你李家当先。于是会场上最后的决定就是由大家共同推选治安会长,推选出来的结果是谁?不是李老爹,是李二苟。   李二苟当时就蒙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字辈会被叔叔辈们狠狠摆了一道,要是签字回去还不得给老子打死?死也不答应。日本人开始也不乐意,日本人也不是傻子,你们这么多白胡子不支持皇军,找个没胡子的出来糊弄我们?商家们连忙告诉日本人:“不是我们不支持,这小子会日文,实在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日本人大喜,李二苟大哭,死也不敢签字,日本人急了,军刀就掏出来了。商家们一看急了:杀不得,杀了以后谁去背这个没屁眼的黑锅,都打躬作揖地求李二苟答应,说大家会记得李二苟的恩情,会替他向李老爹求情。   前面说过李二苟还有点小善良,看面前一堆叔叔辈的眼泪汪汪,连哄带吓,糊里糊涂就捺了手印,在汉奸的卖身契上捺了手印,成了治安会长。   (八)   等李二苟失魂落魄地出了日本宪兵队,一路上那些把他哄上贼船的商家们远远看他来了就沿途关门,跟见了瘟神一样,小孩子都在他后面跟着骂:“狗汉奸,死汉奸,生个儿子没屁眼。”羞得的李二苟一路狂奔,一直奔到自己家的后院,家里用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个个默默地从他旁边跨了过去,连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只有他老婆带来的老妈子走过他旁边的时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少夫人在外面被人家用砖头砸破了头,少爷你还是去房里看看吧。”   老妈子走了,李二苟跌跌撞撞地奔到房间里一看,老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头上裹着一条白布,看他回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二苟,他们骗我的,对不对?你不会当汉奸的,对不对?”   话说完李二苟老婆就死了,儿子就在他老婆肚子里,李二苟哭得快丢了魂的时候,突然想起后堂还有个老子,连忙往后堂赶。还不错,老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中,就是脸色白得吓人,看李二苟进来,他怒吼一声:“畜生,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做了汉奸?”   李二苟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听李老爹半天不说话,抬头看的时候发现李老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睛里直滴出血来,半晌,手指着李二苟寒声说:“你好!你丢李家人丢得好啊!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起身一个巴掌扇来,李二苟慌忙想抱住父亲的大腿求情。   李二苟抱了个空,李老爹的巴掌轻飘飘地从李二苟的脸上穿了过去,李二苟再看自己的手里抱的居然是太师椅的腿子,再看李老爹一言不发,轻飘飘地朝内堂走去。李二苟慌忙追到内堂,一看李老爹一条白布把自己悬在梁上,身体早已经冰冷多时了。   李二苟这才明白父亲说的做鬼也不放过自己是什么意思,但反正家也冲了,人也死了,李二苟对那些把做汉奸的恶名都推给自己的商家可以说是恨之入骨。日本人想利用他,他更想利用日本人好好替自己出这口恶气。结果李二苟从身到心都成了一个努力为日本人办事的铁杆汉奸。在他的建议下,那些商家轮个儿地被日本人连骨头渣都嚼了出来,没有一家有好下场的。   商家跌倒,鬼子吃饱,不知道那些商家如果知道自己最后的下场,当时的想法会不会改成团结起来和日本人对抗到底软硬不合作,还是后悔当时选择了出卖李二苟。其实换谁都一样,只要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把倒霉的事推给别人自己就能干净,那只能培养出另一个李二苟或者是李二狼而已,最后自己都逃脱不了跟着倒霉的命运。当然,在李二苟报复的过程中,城里百姓连带着被他祸害得够戗。   所以汉奸不光是中国人身上有多少奴性的问题,只要我们中国人身上各人自扫门前雪,明里暗里窝里斗的恶习不改,习惯于拉皮扯淡,幸灾乐祸,不能凝铁成钢,团结对外,汉奸的数量就永远不会少。虽然汉奸不一定会在这些人中间产生,但它就像洪炉,迟早会在中国人群里面炼出一个又一个的汉奸。   我们还说到李二苟身上来。当时驻守保定的宪兵队长就是在庙里被我们炸死的鬼子军官石井四郎,徐州会战的时候石井四郎被调了出来,因为深觉李二苟听话好用,想带他一起走,李二苟也怕石井走后,换了领导看他不顺眼,到时候关照不好他就得被锄奸队削了,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来了徐州两山口。结果石井到底没罩得住他,李二苟还是被我们俘虏了。   但现在在地道里陪在我旁边的,也就这么一个哀其不幸,怒其不耻,愤其不争的汉奸了,我还真下不了手。要知道,杀了他,这黑洞洞的地道也就多了个尸体陪我,想想都瘆得慌,还是别杀的好,等我和李存壮、王刚、王强他们会合了再说吧。   正边想边爬,突然前面什么东西硌了我头一下,我伸手顺着一摸,是一个冷冰冰的脸蛋。 ------------ 第九章 发狂的王强   你们注意没有,那个山神爷的眼睛,笑眯眯的,狭狭的跟豆角一样,但颜色却是绿的,跟人肉吃多的野狼一样,绿荧荧的发光,我看到它眼睛一眨,吓得差点跳了起来。突然,你们队伍里有个人闪电般的瞄了我一眼,那双眼睛,也是狭狭的,但没有笑,冷冰冰的像要把你的心剐出来,闪着绿荧荧的光。   (一)   在一个陌生的、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最恐怖的是什么?不是遇不见人,而是遇见一个你不知道是谁的人,更要命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不是人。   我一摸到那张脸就叫了起来:“谁?”李二苟吓得直往另一边壁道上闪:“长官,长官,您可千万别吓我!”我顾不得理李二苟,一声询问后看对方没反应,立刻把刀子对准了摸到的人:“说,你是谁,不说我捅下去了。”   对方还是没反应,我感觉触摸到的皮肤是冷冰冰的,又在鼻子的部位用手指探了探,没有一点点的气流,原来是个死人。再摸摸这张脸,皮肤细腻而光滑,而且脸蛋小小,分明是个小女孩子。难道是跟我们进地道的那个女娃?她怎么会死在这里,不是李存壮带着她吗?李存壮哪去了,其他人哪去了?   李二苟在旁边见我不说话,颤着嗓子说:“长官,真……真……真有人啊?”我收回刀,点点头:“是啊,而且摸起来很像你刚才怀疑的那对母女里的女孩子,说明你还是乱猜,人都死啦。”   李二苟朝我这边靠了靠,黑暗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听见他说:“真死啦?”我没好气地回答:“鼻子都不出气了,你说呢?所以你的话没诚意,根本不能信,要是黄鼠狼附体还会这么快死了?”   李二苟靠着我的身子抖了一下:“长官,您就不担心您的朋友?”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问:“什么?”李二苟低声说:“被黄鼠狼附体的怎么就不能死呢?她本来就是个死人,附体的东西走了她当然还是死人。只是,下一个被附体的会是谁呢?”   我把刀子捏紧了:“什么意思?你是说?”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您是个聪明人。您想想,万一我说的是真的,黄鼠狼钻出了这个女娃的身体,那肯定最快倒霉的就是原来在她身边最近的人。那个人会是谁啊?”   我感觉李二苟说话已经离我耳边越来越近,基本是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了,但我真的有些被他的话魇住了。我没推开他,低声回:“你的意思是王强他们要倒霉了?”李二苟低低一笑,热气呼到了我耳根边:“我可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啊。”   李二苟的笑声低而尖促,倒真的有些像黄鼠狼的叫声,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身影,把头扭向他低声问:“也就是说,你怀疑我的几个弟兄进洞后没了影子是被那女娃附的东西给祸害了?”李二苟的笑声更低更尖了:“我可没那么说啊,没准长官您才是被附身的那个。当时在山神庙的夜里,您不是被鬼子哨兵给提出去了吗,我睡着了可没看到你回来啊,再说回来时谁知道您是死人活人?”   苦于黑暗中看不到李二苟的表情,我摸不透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另有所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慢慢提起刀子听着声音摸向他喉咙大致在的地方,嘴里慢慢地低声说:“哦?那天夜里你看见我出去了?不过你说这说那的,没准你才是真的最先被附体的那个,在挑拨我们兄弟是非吧?我记得我出庙前那场摔跤后王强说你身子很轻,不会是被附体丢了魂吧?”   李二苟没说话,凭着多年的战斗经验,我感觉刀子就要碰到他的皮肤了,只要我这么轻轻一掠……   (二)   只要我手这么轻轻一掠,李二苟就是条死狗了。反正现在地道里已经有个女娃的尸体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我算算刀子和喉咙的距离,估计再近李二苟就该感到刀子的寒气了,正要就势一抹,顺势将头往下一低,怕他脖子喷出来的血溅进我的眼睛,突然,李二苟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一愣,手腕顿住了刀子,听他底下什么动静,只听李二苟笑着说:“长官,长官,我跟您开玩笑呢,怎么了,您也有害怕的东西啊?”我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悄悄把刀子收了回来:“以后别乱开玩笑,小心闪了舌头。”   李二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打了个圈回来了,继续用嬉皮笑脸的腔调说:“哪能呢,我以为你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怎么长官您听到黄鼠狼的名字,声音就有点颤?嘿嘿,有这机会就顺便吓一下您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我悄悄地把刀收回腰里:“希望你确实只是想吓吓人罢了,如果是想耍什么花样,呵呵……”李二苟慌忙说:“哪能,哪能呢,玩笑罢了,就像那位强爷老是说我骨头轻一样,玩笑啦。”   我低声说:“是不是玩笑你自己知道,我们继续往前爬吧,总不能闷在这坑里一辈子。”李二苟“嘿”了一声,我没懂他意思,问:“怎么?”李二苟苦笑着说:“没啥,犯贱,这么答应日本人答应惯了。”   我低骂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往李二苟那边靠了靠,避开这边的尸体,两个人紧挨着又爬了起来。我一边爬一边想着李二苟的话,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地方隐约不对劲,但一下子又找不出来,便试探着问:“李二苟,你刚才说那天夜里在山神庙看见我出去,然后好一会儿才睡觉?”   李二苟爬着支吾了一声,我又问:“那就是说你看到我走后我们连长和我弟兄们的事情了?”李二苟爬着又支吾了一声,我悄悄摸出了刀子:“那你和我说说,底下你看到什么了?”   李二苟爬行的声音停了下来,我也顺势停了下来,黑暗中李二苟似乎在盯着我,他突然问了一句:“长官,你真的很相信你的那班弟兄啊?”我骂了一句:“别东扯西扯的,这套挑拨离间你用几遍了?累不累。”   李二苟低低地说:“长官,人心隔肚皮,有的时候人比鬼啊神的,黄鼠狼夜猫子都可怕,太相信人是要吃亏的。”我低喝道:“李二苟,我警告你最后一遍,放聪明点,有话说话。”李二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长官你真聪明,对,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就看到你出去,然后犯困,就睡着了。”   我将信将疑:“李二苟,你是不是藏了什么话没告诉我?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说,我看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二苟不说话,忽然爬了起来,我连忙跟上,李二苟边爬边低声说:“长官,说实话,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在这鬼洞里能不能出去了,我有什么道理还要骗你呢?我们离这么近,没必要心分这么远吧?老实说,现在被你杀了就是个早死,迟死也是闷死在这里,现在我要说了,你爱听不听。”   我问:“说什么?”李二苟悄悄地说:“那天在山神庙夜里,我看到的事情你根本不会相信,你们队伍里,有个人不干净……”   (三)   我急着问:“快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李二苟停顿了一下:“那个人就是……”   忽然前面哧溜一声,一道火光闪过,我一惊握刀:“谁?”李二苟停止了说话,随即从前面传来一个声音:“李二苟你继续说,哪个人不干净?”   火光闪起,李存壮满是油光的脸被手里的火柴映得明暗不定,他点燃了手里的香烟,将火柴扔到地上,很快洞里又黑暗下来,只有一点烟头的红光映在李存壮的嘴角:“说啊,那个人是谁?”   我激动得低声叫道:“老李,你们都跑哪去了?我找你们半天了,你倒忽然冒出来吓我一跳!王刚、王强,还有你们带的那帮人呢?”李存壮没回答我,嘴角的烟头忽闪忽闪:“别急,先听他说。我也很想知道,那天在山神庙夜里这二鬼子看到了什么。”   李二苟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那个连长有问题!”   李存壮嘴角的烟头忽然不闪了,一点红光停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我对李二苟沉声说:“说清楚,把话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李二苟,我保证,今天这洞里就是你的坟墓。”   李二苟苦笑一声:“我只说我那天看见的东西,各位长官怎么想不关我的事。”我点点头:“那样最好,别以为我那天晚上不在庙里你就能糊弄我,我不在,连里其他人都在,如果回头对起来说得有出落,呵呵……”   李二苟抢着说:“哎呀长官,您可别吓我,明白说,那天晚上真正看清楚的怕只有我了,就是李长官,你问他,他能记得什么。更别说那位强爷和刚爷了。说白了,各位长官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   我问向李存壮的方向:“老李,这李二苟说的是真的?你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出去后发生的事情?你出去的时候不是一直在提醒大家不要睡吗?”李存壮摇摇头:“这个二鬼子倒是没糊弄人,我是真的记不得了,这件事我一直纳闷,我自始至终醒着,连长他们是怎么瞒过我布置底下的行动的。”李二苟一声轻笑:“李长官,那是因为有段时间您失去了记忆,可您自己不知道,可惜我不知道那时候他们围在一起嘀咕是在想逃跑,不然……”   我冷冷一笑:“不然怎样?”李二苟愣愣一下:“没怎样,没怎样,不然我就主动加入你们了。”李存壮说:“泉子,别打岔,让他说。”我点点头。李二苟慢慢地开始回忆:“那天夜里,日本人都睡了,我想着白天的事情,对你们也挺好奇的,一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偷偷打量你们。说实话,你们这位李长官那天白天说的话,瞒不了鬼子,更瞒不了我。石井不是傻瓜,什么投名状?什么水浒好汉,糊弄谁呢?石井没对你们下杀手,是因为我给鬼子说的话里给你们加了料。”   听到这里,我不禁望了一下李存壮的方向,烟头缓慢地闪亮一下,但李存壮没有说话,只听李二苟继续说:“要说我为什么帮你们。说到底大家都是中国人,我虽然不像你们那么不怕死,但我佩服不怕死的,更佩服李长官这样死到临头还想糊弄鬼子的脑袋,也就不想看到你们就这么掉脑袋。当然我证明不了自己说的话,我那时候说的是日语,你们听不懂,但天地良心,我那时候确实帮了你们,只是也没想到各位长官不是盖的,毫毛不损,六个人居然把日本人一个小队端了,这里面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李存壮说话了,但语气缓了很多:“哦?是这样吗?这个我们倒真的没法证明你那时候有没有帮我们。先说说,你那时候是怎么帮我们说的。”   (四)   李二苟打蛇随棍上,立刻抱怨起来:“所以啊,做人不能有良心,你看吧,我就发那么一小会儿的良心,结果呢?苦劳,真的是苦劳,苦头吃大了,被你们又打又骂,有谁知道我好……”我打断了李二苟的抱怨:“说重点,最好你能证明真的帮过我们。”   李二苟接口道:“这个假不了。我帮你们翻译的那一堆话,都是废的,只有当时我自己加上去对石井说的话,才是起作用的。”我问:“你说什么了?”   李二苟得意地说:“我当时跟石井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你们投降是真是假,你们是侦察连,出发前知道国军底下的布置战线是错不了的。如果投降是真最好,就算是假的,也可以将计就计,假装接纳你们,从你们嘴里慢慢套出军情来。”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身上掠过,忍不住骂道:“李二苟,你这也是帮我们?太狠了吧!要是成功,鬼子要的不是我们六个人的命。是我们后面整个军队的命?你居然敢说是帮我们?”   李存壮吐掉了烟头,李二苟没吭声,半晌:“我怎么不算帮你们了?我对石井说,六条泥鳅翻不出风浪来,留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听了觉得有道理才假装上了你们的当,准备将计就计。没想到,六位长官不是泥鳅,是鲨鱼苗,石井是阴沟里翻船……石井死了,也算是死在我出的馊主意上!”李二苟长叹一声,叹息声中无比郁闷。   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石井狡诈而阴森的眼睛,真相居然是这样。好险,难怪那个叫石井四郎的军官对我们处处容忍,原来后面有这样的阴谋。原以为鬼子中了我们的诈降计,没想到却是我们中了鬼子的计中计,好在连长动手得快,如果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说到上面的战略布置,要知道也只有连长知道,这是可以由上面下给侦察连的命令反推出来的,我们现在最要命的就是和连长失去了联系,等于眼前抓黑,根本不知道撤退方向走哪。原本想着能侥幸再次和刘晓刚与连长会合,找明方向,不过现在听李二苟一说,我的心里又打起了鼓:要是连长真的有问题,我们底下怎么办?   连长怎么会有问题,难道还是和那天夜里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有关?黑暗中李存壮咳嗽一声,我手上的寒毛突然竖立起来,我想起了那天山洞里连长回来后,让我和李存壮去河边打水时,李存壮对我说的话。   那天李存壮直勾勾地看着我,压低了嗓门对我说:“那天夜里,出去的是连长,回来的,你能保证也是他?”   那天李存壮的眼神,透露出无尽的诡异,我身上的汗毛,也像现在这样竖立起来。难道,连长那夜出去以后,回来时候真的有问题了?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跟着他回来了吗?李存壮有所察觉,于是使劲儿地想躲开连长,而连长也感觉到了李存壮的异样,那天在山神庙里才把他隔离在计划之外?   如果是真的,这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之外,那天跟随连长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连长已经被它控制了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不知名的眼睛在悄悄窥探我们,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尖刀,听李二苟说:“那天晚上,陈长官出去以后,我再次看向你们的方向,突然发现一双眼睛在悄悄地盯着我,看我发现了,对我挤了挤眼。就是那个山神像的一对眼睛……”   (五)   我猛一抬头,头啪的一声撞在暗道顶部,我顾不上疼痛,低声怒骂:“李二苟,我发现你的话真的不能相信,越讲越离奇了。”李二苟轻轻一笑:“长官,你这么激动干吗?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啊?”我没理他,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山神庙里,山神像在火把下那张诡异而暧昧的脸,我不愿意再想下去,对李存壮说:“老李,我们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疑神疑鬼的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先去找刚子、强子他们,然后想办法和连长、晓刚会合,找到大部队才是道理。”   李存壮不回答我的话,半晌,低声说:“原来,那天你也看见了那双眼睛。”我拿刀的手立刻僵硬了,很明显,李存壮的话不是对我说的,他问的人,是我旁边的李二苟。   原来,这件不可想象的事情真的发生过。我突然明白了,李二苟说得没错,我这么激动,确实是因为心里害怕,那个山神像,确实诡异。我虽然没有看见它在眨眼,但它那阴森可怕的表情却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头脑里,所以我不愿意听到别人去提起它。我头脑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隐约听见李二苟在说:“你们注意没有,那个山神爷的眼睛,笑眯眯的,狭狭的跟豆角一样,但颜色却是绿的,跟人肉吃多的野狼一样,绿莹莹的发光。我看到它眼睛一眨,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定神看看,山神爷的眼睛又不动了,我以为是先前自己眼花,定神后想转过身去,不敢再看。突然,你们队伍里有个人闪电般地瞄了我一眼,那双眼睛,也是狭狭的,但没有笑,冷冰冰的像要把你的心剜出来,闪着绿莹莹的光。我吓得立刻把头掉了过去,心怦怦地直跳。那个人,就是你们那位姓周的长官。”   听李二苟讲到这里,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李二苟的话虽然听起来无法置信,却无形中提供了一把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而且,李二苟的话也有真实的一面,那就是,李二苟不可能知道,我们在山洞的那天夜里,连长单独出去过,而且像连长说的那样,遭遇了诡异的事情,那李二苟怎么敢一口咬定连长已经不再正常,身上有诡异的东西附着。   如果按照李二苟的话推断,连长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正常的人,那一定是在那天夜里,连长追踪诡异遁逃的鬼子尸体出洞后遭遇了不幸。也许,那两个诡异的尸体根本就不是逃跑,而是一副诱饵,是引诱连长出洞的一个圈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下的圈套,但是,连长既然被引出去了,那么天明后安然回来的连长,还是我们的连长吗?他是被什么东西附在了身上,还是别的什么变成了连长?我再次想起了当时李存壮对连长的畏惧以及连长对李存壮的提防,甚至是李存壮曾经跟我们讲的,那个在他以前的部队里发生过的,没有讲出结尾的事情。而李存壮正是在见到连长回来后才对那件事情闭口不谈的。   看起来李存壮对这个东西是非常了解的,但现在看来打死他,他也不肯说。这个外表油滑市侩的李油子心里,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但更让人着急的是,山神庙的夜里,连长突然离开,还带走了刘晓刚,这会不会是另一个圈套?不管怎么看,晓刚都凶多吉少。但担心晓刚还不如先担心我们自己。一切诡异的事情,都起源于暗道外的山洞,可我们兜了一个圈,结果又回到了山洞,然后还下了山洞后的暗道,就此找不到出路,那个带路的诡异女人,事先布置好这么大的地道,我们会不会陷入了最大的圈套,出去的可能性还有多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的全身,我隐约觉得某种不知名而诡秘的危险在黑暗中正悄悄地向我们靠近。   我想我的,李二苟在继续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看没什么动静,忍不住好奇,又往你们那里看去……”正当李二苟讲到这里,突然远处传来女人的一声尖叫。   (六)   “走!”不等第二声尖叫起,我立刻用刀子拍拍李二苟的后背,让他在前面爬,李二苟大惊:“长官,你不怕死也不能找死吧,去不得。”我听见李存壮那边已经传来急速的爬行声,立刻用刀尖戳了李二苟背脊一下:“你再不动就是找死。”   李二苟一声不吭地向李存壮传来声音的方向爬去,速度也挺快,不久后,前面传来李存壮的低语:“泉子,是那个日本女人,好像受到袭击了。”我点点头。不错,听到的一直是女人尖细的声音,尽管一句话也听不懂,但是她语气里非常惊慌恐惧,好像遇见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低声问:“李二苟,那个女人在叫什么?”李二苟停顿了一下,低声苦笑说:“不知道。”我大怒:“你又耍什么花腔?你听不懂日本话?”李二苟委屈地说:“长官,我是会听日本话没错,可这娘儿们现在说的不是日本话啊。”   李存壮怒道:“怎么可能,叽叽呱呱的,一听就是鬼子话。”李二苟好像头上被李存壮蹬了一脚,闷哼一声,声音都大了:“长官,真的没骗您,确实不是日本话,骗您让我被驴啃了。”这一大声,突然前面有人大声吼问道:“谁?谁在那里?”   女人的尖叫声陡然停止,我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叫道:“王强?是你吗?”三个人往说话的地方快速爬去,前面安静了片刻,再次传来王强惊慌而高兴的声音:“泉哥,是你吗?大家都在后面吗?”王强的声音里伴随着女人的啜泣,我疑心大起。   刺啦一声,一根火柴忽然被点亮,在深邃而黑暗的地道里有如一根小小的火炬,从微弱的光芒迅速放强,照出来周围四处延伸的岔口,然后从李存壮手中滑落,在地上微一燃烧,就熄灭在冻土里。   但已经足够了,我们已经清楚看见前面角落里的王强,我骂了一声,拖出了背在后面的步枪,对着刚才王强出现的方向,沉声说:“王强,把手放开,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可以代替连长执行军纪枪毙了你?”   黑暗中王强那边没有回话,只有粗壮的呼吸声和女人被捂住嘴后的支吾声,这边是我、李存壮、李二苟三人沉重的喘息声。沉默对峙了很久,王强闷声说:“泉哥,你别管我,她是日本娘儿们,不是中国女人,我这算不上糟蹋妇女。别拿连长压我。”   我怒道:“少找借口,你是发公狗骚了吗?放开她,我们再谈这件事。”王强狠声道:“我不放,鬼子糟蹋我媳妇怎么算?我就不能玩了这个日本娘儿们?不放。”   我怒道:“再不放我开枪了。”前面枪栓一响,然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王强冷冷地说:“副连长,你有枪,我也有枪,谁怕谁?别逼得弟兄们就此翻脸!”   半晌,李存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胡子强,把人放了,你少算了我一个!你是一条枪,我和泉子是两条,糟蹋妇女,按军纪没得救的。”   刚才火柴亮处,我和李存壮清楚地看到:前面趴着的两人中,王强压在那个日本女人的身上,一只手捂着那个日本女人的嘴,另一只手拼命地往腰间拉着裤子。那个日本女人衣裤被撕得破破烂烂,眼睛里满是泪水,在王强身下拼命地挣扎。   (七)   我气得手发抖,却怎么也扣不下扳机,说到底是一个战壕里生死一起爬过的战友,谁没给谁挡过子弹?要是王强现在把那日本女人放开,再认个错,我和李存壮估计都会替他把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决不会报告给连长。唉,说到连长,都不知道李二苟说的是真是假。可王强正如他弟弟王刚说的那样,是属驴子的,认准一个死理,九头牛拉不回头,他态度越强硬,我越没法将我们的意思说出来,情势只有越来越僵。冰冷的地道里,我急得一头是汗。   李存壮将什么东西朝着王强扔了过去,掉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我听李存壮冷冷地说:“胡子强,你给我的烟盒里有二十根烟,现在里面还有十四根,你要是再不放人,明年今日,我将抽掉的六根烟烧给你,算还了弟兄们的情义。”王强没搭话,过半刻啐道:“李油子你又是什么好鸟,连里弟兄,你玩女人玩得最狠。”   李存壮冷言冷语地说:“不错,我老李是喜欢逛窑子,但是我是省下了上面发的军饷,一晚上一晚上向窑姐买的,你情我愿,不是像你这样强着糟蹋女人的,女人不是这么个玩法,是爷儿们的放开她,我和泉子就当今天这暗洞里看花了眼,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刚松了口气,王强却吼了起来:“放屁。老子没糟蹋女人,这是日本娘儿们,不是我们中国婆娘。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杀汉奸(我旁边李二苟一哆嗦,就要往后爬,被我一把拉住,低声说:“别动,现在刺激他,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们护着;杀鬼子(我插嘴说:“那是战俘。”),你们拦着。现在老子要拿这日本娘儿们报仇,你们又拿枪指着我。我操你们十八代祖宗,我婆娘被日本鬼子操的时候,你们死哪去了?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拿枪?今天,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当你们面玩了这日本娘儿们。”   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随后又是一声衣服撕裂声,我擦了擦眼角,拉上了枪栓,李存壮低声说:“泉子,没办法了,胡子强狂性发了,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们动手吧。”我没说话,李存壮也没划亮火柴,只是将枪对准了前面慢慢地扣动扳机。在我们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这一枪中,还是想这一枪不中。   正要开枪,忽然前面传来一声轻轻的疑问:“哥,你干吗呢?”我和李存壮同时松了口气:黑暗中王刚终于摸过来了。果然王强那边声音停止了,过了片刻,王强涩声说:“刚子,你来了?”   黑暗中王刚苦笑着说:“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听了能不摸来吗?”王强顿了几秒,再次涩着声音说:“刚子,你嫂子死得惨。”王刚轻声说:“是啊。”   王强声音停了一下,带着哭腔低声说:“刚子,他们不知道,你嫂子死得真惨!”王刚轻声说:“是啊,泉哥他们不知道。”   王强声音突然再次暴戾起来:“刚子,今天哥要给你嫂子报仇,你帮我还是站李油子他们那边?”王刚低声说:“哥,我当然帮你。”王强说:“好”。一句好字未了,黑暗中传来一声拉枪栓的声音,然后听王刚颤声说:“可是,哥,你不能乱来。”   半晌,黑暗中王强咬得牙齿咯咯响,一字一顿地说:“好!刚子!你!居然!拿枪指我的头!”   (八)   不知道为什么,在暗无天日的暗道里,我虽然用手里的枪指着王强,嘴里骂着王强,心里却始终对他恨不起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自古是中国传统不共戴天的两大仇恨,何况王强老婆死的时候还是一尸二命。   也许几年来,王强一直努力把那个叫秀花的死去女人当成背叛自己的弟妹,把女人腹中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侄子,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痛苦和愧疚,就在这种半模糊半清醒的状态下存活,不停地用对鬼子的打击来减轻自己的仇恨。而今天真相忽然揭开,原来死去的那个终究还是心里只有自己的女人,女人腹中死去的孩子终究还是自己的亲骨肉,痛苦和仇恨忽然成倍地增加,即使王强这样的汉子,也被活生生地压垮了起码的道德准则。   尤其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邪恶而原始的黑暗中,不知道底下究竟能不能走出去的惶恐,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见升起的太阳,促使王强做出了那样的举动。换了我是王强,我也不敢确定自己会怎么做。   但我不是王强,李存壮不是,现在拿着枪指着自己亲生哥哥的头的王刚更不是!尤其是王刚,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白净而腼腆的年轻人心中究竟蕴藏着多大的能量,我想他其实心中也曾经深深地爱着那个叫秀花的女人,他心中的悲痛,并不比王强少多少,但此时此刻,他坚决地拿起枪来阻止哥哥的暴行。在他心中,不光有军纪军法的约束,还有中国男人的善良与理智。王刚的举枪,不仅是一个中国军人的行为,更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男人的行为,一种面对明知的痛苦结果依然要站出来的刚毅。   但如果王强不听,王刚会开枪吗?我怀疑,很怀疑,就像怀疑我自己能不能扣下扳机一样。也许李存壮可以,他经历了太多的战争,看过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对身边人的生死麻木程度比我高得多,问题是,他开枪的瞬间,我和王刚会不会阻止呢?   我想一切很快都会有个答案,因为王强发狂了,黑暗的洞穴里我似乎都能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和红光。王强怒吼道:“好啊!你居然站在他们那边,你忘了?那年你从山沟里摔下去,是我和秀花从荆棘堆里滚下去,把你抬了上来,你知道那天我在秀花身上挑了多少刺出来吗?一千多根,一千多根你知道吗?秀花是扎着一千多根刺在身上和我一步步从山脚把你抬回山腰屋子的,你忘了吗?”   王刚的声音已经带哭腔了:“哥,我没忘。别说了,你先把人放下。”黑暗中我和李存壮屏住了呼吸,那个日本女人被捂住了嘴拼命呜咽,还有王强疯狂的喘息声。   李存壮突然冷冷地说话了:“刚子,开枪吧,王强已经疯了,他不再是你哥了,现在他只是一个畜生。”王强怒吼:“李油子你他妈闭嘴,你挑什么挑,再说老子先一枪毙了你。”   李存壮不说话了,黑暗中王刚也没说话,似乎在轻轻地抽泣,王强语气缓了缓:“算了刚子,哥不碰这个女人了,哥现在杀了她,算给你嫂子报仇。这么死算便宜她了,我们兄弟不要为她伤了和气,不值得,听哥话啊。”   黑暗中那个日本女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似乎被人卡住了脖子,我大惊,叫:“住手!”同时还有王刚带着哭腔但坚定的声音:“哥,你快放手,不然我真的开枪了。”那个女人呼吸一缓,王强吼了起来:“你们全他妈疯了吗?日本人糟蹋我们中国女人,杀我们中国男人,是爷儿们的打仗不玩日本娘儿们,不杀日本男人,算给中国人报仇吗?那还打什么仗?都给日本人跪下算了!刚子你开枪,有种你现在就开枪,让你哥听个响。让你哥听听,弟弟的子弹打进哥哥脑袋是个什么声音。”   王刚哭着说:“哥你错了,你真的错了。我们打仗,要杀的是有血债的人,不是见人就杀,我们打仗,不是为了糟蹋别的女人,是要让中国女人不再受别的男人糟蹋。要是糟蹋女人乱杀平民,那样我们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啊?如果连长在这,他不会饶了你的。哥,你放手吧,我会求泉哥和李哥不说出去,你不要再逼大家了。”   王强似乎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刚子,你太软弱了,你不懂,你也不要逼哥了,哥这么做不会错的。你看哥这么多年错过吗?听哥的,我先掐死她……”   我沉声说:“刚子,不要和他多说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你让开,不要为难你自己,我和老李来动手。”王刚大喊一声:“不要!”我没说话,抖着手指扣紧扳机,就在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 ------------ 第十章 三张皮   四周静得怕人,不知道从哪里隐约流来了冰冷的微风,吹到身上透过军服感觉一直吹寒了骨头,好像四周有无数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我们,让人动弹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双双手从后面搭上我们的肩头。   (一)   暗道里响起了一个胆怯发抖而猥猥琐琐的声音:“长官,各位长官,你们别争了,千万别开枪,这么黑,子弹不带眼睛,打了谁都不是闹了玩的。那个,那个强爷要上就让他上吧,反正这个女人也是日本人的慰安妇,日本人上是上,我们中国人上也是上。没区别的,没区别的。”   黑暗中暗道里陡然沉默了,片刻后王强怒道:“死汉奸,你闭嘴。你拿你强爷和谁比呢?”我立刻把刀架在李二苟脖子上:“说,继续说下去。”   李二苟大惊:“别,别动刀子,我是好心啊。这个女人是上面才发给石井的,好像不听石井的话,被石井一气锁在了柴房里,当然迟早还是要被石井上的。既然强爷杀了石井,当然也可以替石井上了这个女人。我就是这一意思啊。她跟了强爷这样的英雄也是她的造化。大家不要伤了和气,不要伤了和气。”   黑暗中一片寂静,只有那个日本女人细微的挣扎声。半晌,我慢慢地说:“胡子强,你听见了。你做吧,随便你做什么我们也不问了。但你要记住,你做了连汉奸都看不起你了。”   王刚低声说:“哥,你听到了?你这么做,汉奸看你都和那些禽兽日本鬼子没区别了,你在我眼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这么做让我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哥,放手吧。”   哗啦一声,似乎王强手里的枪落在了地上,然后我们听见那个日本女人的哭声,好像她慌忙挪开了地方,我们都不说话,黑暗中王强低低地喃喃自语说:“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我做的连汉奸都看不起我了?怎么这样?怎么这样?秀花死得真的很惨哪,你们知道吗?秀花死得真的很惨哪。”   王强哭了起来,李存壮再次划亮了一根火柴,亮光中我看见王刚拉过了那个日本女人,王强的枪掉在地上,人缩在暗道一角,头埋在土里哭得和孩子一样伤心。我借着火柴光爬过去,拾起了王强的枪挎上肩,低声说:“大家继续走吧,有些事情,忘记比记得还好点。今天大家就当没发生这件事,抓紧时间找到这个暗道的出口才行。对了,刚子,你押的那个日本人呢?”   王刚摇摇头,李存壮手中的火柴头燃尽掉到了地上,我们继续往前面爬行,王刚低声说:“本来我倒是看着那个鬼子兵一路爬,后来远远地听你们闹出了动静,我急着过来,那家伙又听不懂人话,我一急就一枪托砸晕了他。这么黑,现在也不知道去哪找了。”   我苦笑:“那就让他听天由命吧。”王刚嗯了一声,黑暗中我问李存壮:“那小女孩呢?不是进洞也跟着你吗?”李存壮说:“进洞后就被那女人抱走了,底下也不知去哪了。那女人带我们进洞的,应该熟悉暗道,比和我们在一起安全。”我没吭声,看来李存壮不知道我们遇见那女孩尸体的事情,我也不说话。   王刚和那日本女人在前,我和李二苟在中间,李存壮次后,王强应该在最后面。也没走多久,突然黑暗中前面的王刚和那日本女人发生一声惊呼,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往前快速滑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一下撑起身体扑上去抓了一下,正好抓住了一只脚,应该是那个日本女人的脚,因为王刚的惨呼声迅速离我们远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直奔。   (二)   片刻以后,被日本女人的身体拖出好几步的我明白了:前面是一个天然的斜坡,王刚和那个女人就是爬着爬着意想不到地滑了下去。可惜我明白了,后面的人却还没时间明白,李存壮、王强兜着李二苟,如潮水般一下拥上前来,我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给重重地掀了出去,摔得七荤八素地沿着光滑的斜坡直冲下去,然后好像就是一洞口,片刻后穿过洞口重重地摔在实地上。   接着上面连着滚下几个人来,一个人正好压在我身上,巨大的撞击力顿时让我喘不过气来,眼前直冒金星,我闷哼一声,等到喘过气来,只听见李二苟惶恐地说:“长官,长官,你没事吧?”接着是连里人七嘴八舌的声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又是哪里?”   四周一片黑暗,我明显听到无数的回声,心里一动,慢慢地抬头直腰,果然上面一直没有碰壁,最后完全站了起来,手臂伸直了还是摸不到上面,最后索性跳了一下,依然摸不到顶。   我深吸一口气:“大家都站起来吧,这里看来不矮,不会再让腰受罪了。李存壮,你划根火柴,看看到底到哪里了。”李存壮停了半会儿:“我说开了,不是我小气,火柴盒里一共还有两根火柴,用完了我烟都没得抽。别老打我主意,你们自己没火吗?”   我气着说:“废话,我跟刚子都不抽烟,随身会带火吗?强子,你身上的火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王强瓮声说:“没了!”我追问一句:“怎么会?”王强没好气地回答:“刚你们来的时候我脱了裤子,穿起来的时候丢了。”   我咧咧嘴,没多说。李存壮没再吱声,哧地点着了火柴,红光一闪,看到的情景把我们都惊呆了:我们容身在一个直径有十七八米的大圆洞中,到顶约莫四米,周围地面洞壁都是泥地,而圆洞中心的上方,有一个直径四五米的大洞,不是下面,是上面,像烟囱一样直直地竖了上去,火柴的光照不到顶头,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高,不远的高处洞壁有个黑孔,看来我们正是从那孔里滑落下来的。   洞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臭气味,我们一起叫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还没说完,忽然那个日本女人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围成一圈、站在洞中心向上面那个大圆孔看的我们靠拢,嘴里拼命地喊叫,一把抱着王刚不放。面对我们的王刚眉头皱了一下,抬头往我们后面看去,英俊的脸在火柴下也白得吓人,低声道:“这个女人说的是满族话,她说,洞边石壁那儿躺的都是死人,把我们围起来了!”   我们大惊,王刚的身体遮住了李存壮手里越来越弱的火柴光,看不远,我们纷纷拿枪刚要回头,火柴忽然熄灭了。王刚低声说:“不要再浪费火柴了,她说得没错。我刚看了一眼,你们后面,靠着洞壁,密密的都是死人,脸还没烂呢。”   四周静得怕人,我们连呼吸都屏住了,不知道从哪里隐约流来了冰冷的微风,吹到身上透过军服感觉一直吹寒了骨头,好像四周有无数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我们,让人动弹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双双手从后面搭上我们的肩头。   (三)   李二苟突然轻轻地哭了起来,啜泣着说:“长官,长官,你们还是杀了我吧,我真吃不消了,还不如一枪被打死来得痛快。要不,求求你们再点根火柴,这越黑越怕,越黑越怕。”我没理他,对李存壮说:“老李,保护好最后一根火柴,千万别乱点,也许我们能不能出去,就看这根火柴了。”   不远处李存壮嗯了一声,我一惊:“老李,你跑那么远干吗?大家都围起来,朝我这围起来。快点,各人抓住旁边人的手,围成一个圈子,就像当年我们在淮安那场小仗,围紧了,面对洞壁。”   黑暗中大家沿着我的声音迅速围拢了过来,谁的手伸了过来,我一把抓住;谁的手又伸了过来,我换了只手抓住,手心里的手都冰冷得吓人,让人有点毛毛的,不知道是死人还是活人的手。我听动静差不多了,咳嗽两声:“从我开始,每个人沿右手开始报自己名字,明白没有?别让不干净的东西掺在了我们里面。”   我左边握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然后右边传来李存壮的声音:“李存壮。”接下来是,“小的李二苟”。然后是瓮声瓮气的,“王强”。李二苟啊的一声,接着听王强骂道:“手逃什么逃,想去刚子说的死人堆里喂死人去?”接下来是王刚的声音:“我王刚,右边是那个女人,女人那边是泉哥你吗?”   我心想,难怪皮肤比较细,原来是那个日本女人的手,点点头:“那个女人右边是我没错。这么说大家都围好了,先别松手,都坐下,坐紧了。大家来商量商量昨天到现在究竟遇见了什么鬼事情,看有没有办法从这鬼地方出去。”   各人拉着对方的手纷纷坐下,我想连里的弟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但怕外鬼,更怕内鬼就在我们六个人中间,尤其是李二苟和那个日本女人和我们不熟悉,这样紧紧地抓住彼此的手,内鬼不管是谁,想作怪也作不了,而且外围真遇见特殊情况也能有个照应,虽然看起来幼稚,但却是最安全的办法了。”   当然,不安全也没办法了。大家坐好后似乎都在等我开腔,我摇摇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才好,最后把球推给了李存壮:“老李,还是你来说说吧。”   李存壮呸了一声要:“我现在就想点火抽烟,憋死了,有话等我瘾头过去再说,另外找人,另外找人。”我摇摇头,问王刚:“刚子,你一向最心细,你来说说吧。对了,你能听懂你旁边这日本女人的话?”   黑暗中王刚说:“嗯,她说的是满族话,我以前和满洲国的一个老中医学过医,基本能看懂满洲字听懂满洲话。不过现在重头不在这,我觉得应该先想办法找到带我们进洞的母女俩。现在想起来,李二苟说得没错,那俩女人准有问题,找到她们,我们才能找到出洞的办法。”   王强嘀咕道:“有啥问题呢,不是那女人,我们早给鬼子做枪靶子了,不就是洞大走散了吗?有啥问题呢?”王刚苦笑了一声:“哥,我们都别说了。这样,泉哥,我们听这二鬼子说吧,他对这俩女人还是比我们清楚的。”   李二苟嘀咕说:“要我说啊,陈长官,我们不是在上面爬着走的洞里摸过那女娃的尸体么?我还是那意思,这母女俩就是俩披死人皮的黄鼠狼,我们都被它们哄了,进了狼窝了。”   我正要骂他又乱吓人,忽然王刚、王强同时大叫一声,似乎站立起来,惊恐地叫道:“三张皮?是三张皮?难道是三张皮?”   (四)   我只觉得左边那个日本女人的手冰冷得可怕,黑暗中李存壮的手也紧了一下,我低声问李存壮:“老李?你知道王强他们说的?什么三张皮?”李存壮的手越发紧了,声音有些颤抖:“我在营里时倒真是听刚子说过这三张皮,但只是当热闹听的,难道还真有这种事情?”   王刚、王强似乎又坐了下来,好像在害怕什么东西,拼命往李存壮这边挤,王刚也算了,我还真没想到王强这样天捅窟窿当尿洞的爷儿们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看他们挤得我一寸寸地往左手边日本女人身上靠,我急了:“坐好坐好,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什么三张皮四张皮的。刚子,你来说清楚,这三张皮是什么东西?”   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那头王刚说:“好吧,我和我哥俩人做事一双当,有些事也就不瞒大家了。这三张皮就是……”王强闷声插口说:“这张皮摆明了是冲我们弟兄来的,咋开始就没想到呢?拖着弟兄们下水了,怨我们不好。”   王刚没说话,等了片刻看王强没下文,接着说:“大家有没有听说过!东北三张皮,黄皮花皮不老皮?”我摇摇头,才想起黑暗里王刚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连忙说:“不知道,耳生,说明白点。”王刚还没说话李二苟先颤声说:“黄皮?不会是说黄鼠狼吧?”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童年那只黄鼠狼邪恶的绿豆小眼,似乎正在黑暗中的什么地方悄悄地盯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暗骂李二苟这家伙又提这个吓我,气得想放开李存壮的手隔着他暗中去敲李二苟脑袋一下,刚提手便听见王刚说:“说对了,黄皮就是黄鼠狼,但在我们东北,不兴这么叫,得叫黄皮仙。”   我的手立刻僵住了,紧紧握住李存壮的手,听王刚说:“三张皮就是三种动物,跟别的动物不一样,它们有邪性,人活着被它们盯上能暗里捎了人魂去,死人更碰不得。都说人死没下葬的时候恰巧碰到这三种动物,就会被三张皮钻进尸体里,披着人皮活过来作怪。”   在面前一团漆黑,旁边人紧紧挤着你,你却看不见人影的鬼地方,何况还明知道不远处就是一堆死人悄悄地看着你,偏偏听王刚说着这样诡异的事情,真是又急又气又怕。我忍不住冲王刚:“刚子,都是听人家说的话,你就当真了?没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讲。”   王刚没说话,王强好像忍不住了急了:“泉哥,难道你还怀疑我们弟兄会骗你?”我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事情总觉得不好接受。所以……”王强打断了我的话:“在东北见过的人多了,就说花皮吧,花皮就是花皮大狸猫,说书的常说的狸猫换太子,就是那种大狸猫,在东北家里一般都养着这东西捕耗子。”   我没说话,心想:你别总提那黄鼠狼。王强见我没说话,也继续说了下去:“东北猫脸老太太的传闻大家听过没有?这可是我听我最佩服的一个人说的……”   (五)   民国初期,具体哪一年也说不清楚了,东北有户人家四代同堂,老太太七十多了,脸上皱纹跟橘子皮一样,除了吃口喝口,就是住在四合院小屋子里有只狸猫陪着。这只狸猫也不知是哪一年来到这家的,反正有了它以后,这家人就没见过耗子爷的面。不过这狸猫住家这么久还是认生,除了缩老太太屋子里,等闲人也见不得它面。   终于到了老太太要去泉下见早走的老爷爷这天,家里人给老太太换上寿衣寿服,请在大堂的竹榻上,连着两天,老太太气若游丝,滴米不进,但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子孙们慌神了,连忙请来见多识广的老舅爷。老舅爷看看老太太,试探着问:“姐,不是还有什么想见的人吧?”   老太太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睛望着自己住的小屋,眼泪都流出来了。老舅爷站起来问:“我姐住的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什么她放不下的东西?”孝子贤孙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老太太的大儿子把老舅爷拉到一边:“舅,屋子里是有点东西,就是您见过的那只大花狸猫。您说,我妈现在这样子,这玩意儿外甥我能放它出来吗?”   老舅爷一惊:“娘哎,外甥做得对,临死的人是不能见猫啊狗啊这些东西的,别说猫狗,耗子都不能见。自古有种畜生截气的说法,就是说,人活一口气,气没了,命也没了。这气看不见摸不着,但百八十斤的活人,全靠体内这口气撑着,人要死了,气也就跑了。万一不巧正好猫狗路过,截了这口气,那就能成精了,吃人败家,不在话下。”   所以谁家要死人,得把家畜看好,不能靠近临死的人,可这老太太和狸猫感情太深,不看到大狸猫就顺不下这口气,好歹是自己亲姐姐,能让她走得这么不情不愿吗?老舅爷犯了难,问外甥:“那只狸猫呢?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老太太大儿子回答:“还能怎么着,几个人在屋子里堵它,好歹把它绑上了,用铁链子吊屋梁上呢。等我妈一走,烫了它扒皮给老舅爷做个暖膝。要说这狸猫凶啊,您看外甥这脸,这爪印,被抓的,您看看。”   老舅爷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对着外甥支着的大脸就是一大耳刮子,骂道:“我姐还没死呢,你们就作践她的心头肉,要不是你们这些不孝的东西平日里对老人不闻不问,我姐至于一天到晚窝在屋子里和狸猫做伴吗?你们这么做,诚心不想让我姐闭眼啊?小心她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老太太的孝子贤孙们齐齐委屈地说:“老舅爷瞧您说的,老人在的时候,我们都没少了她的衣食,怎么就能说我们不孝顺呢?”老舅爷常叹道:“你们哪,老人要的是暖心,不是暖身,要的是人陪着说说话,不是一日三餐混吃等死。这个等你们老了就知道了,现在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赶紧带我去放了那只狸猫。”   众子孙不敢怠慢,连忙带老舅爷去了小屋,一看那狸猫毛被揪落得一块一块的,四蹄用麻绳扎得跟绑猪崽一样,嘴里塞一麻核,腰间捆一狗链,被悬在大梁半空中。见到老舅爷进来,狸猫叫不出声来,猫眼里湿润润的。老舅爷气得直跺脚:“你们这帮畜生,狸猫帮你家镇了这么多年耗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这么糟蹋它。快,快,快放下来。”   众子孙慌忙把绑狸猫的狗链垂落地上,老舅爷掏出猫嘴里的麻核,狸猫立刻没命地叫起来,跟哭一样,猫头拼命扭向老太太大堂上布置好的灵堂。狸猫的意思是明显的,但老舅爷又犯难了:“要死的人是不能见猫狗的,可不见狸猫,姐姐死都闭不上眼,这可怎么办?”   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绑狸猫四肢的麻绳松了,把狗链拴猫脖子上,牵着猫在灵堂外远远地和老太太见一面,既不近着接触,也了了一人一畜的心思,让老太太也走得安心。想法没错,可最后还是出了问题。   话说老太太大儿子牵着猫,老舅爷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刚到灵堂门槛外,留灵堂照应的老太太二儿子就在灵堂里喊:“哥,舅爷,我妈刚走了!”狸猫一扭头,不知怎么就脱出了狗链,哧溜一下蹿进了屋子,忽地扑在老太太脸上,二儿子吓得拿起哭丧棒一家伙砸在狸猫脑袋上,把狸猫扇滚出去老远,正要上去再补一家伙,突然觉得气氛不对,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后面,扭头一看,吓得他蹿出去老远。   老太太的尸体呼啦一下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二儿子,众人吓得大叫:“诈尸啦,诈尸啦……”   (六)   要死的人被猫狗扑了叫截气,已经死了的人被猫狗扑了就不叫截气了,那叫诈尸,说白了就是僵尸复活。谁都知道僵尸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灵堂里立刻鸡飞狗跳,乱作一团,要说胆大还是老舅爷,他拄着拐杖上前叫:“姐,姐,有什么事情放不下你说啊,不要吓了家里人。”喊了一会儿看老太太又躺下了,他壮着胆子上去一摸老太太鼻子,怒道:“谁眼瞎了说我姐死了?这不还有气吗?”   事情就是这么怪,老太太二儿子百口莫辩,被众人骂得像个虫,只好灰溜溜地收拾了地上被砸得脑袋开花的猫尸躲了出去。经过这一折腾,老太太居然一天天地进气出气都多了起来,孝子贤孙们傻了眼,敢情这灵堂白准备了,但人只要有气,总不能把老太太活葬了吧?于是只好把老太太又抬回了以前住的小屋。   猫脸老太太的故事这才真正开始,怪事连续发生了:   第一件怪事是白天总看见老太太躺在床上,送去的饭粥也没见动,可也没见老太太饿着。倒是到了半夜,老太太家人总觉得院子里有人轻轻走动的样子。   第二件怪事是周围方圆几里地,突然耗子都没了踪影,有人亲眼看见粮仓里的耗子白天搬家,成群结队,慌慌张张地跟逃命一样,不过那年头大家都不宽裕,要说耗子爷搬家那是好事。可还没来得及高兴,第三件事发生了。   第三件事就是小孩子失踪了。开始是不到周岁的婴儿,等婴儿都没了,三四岁的小孩子也开始保不住了,一时人心惶惶,都说是拍花党来了。到了夜里大家都把小孩子挤在中间睡,可天明一看,原本上了锁的门大敞着,床上的孩子已经不见了。这拍花党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家门的呢?   终于有细心的父母发现,孩子失踪后,打扫的时候在床下或者梁上的灰尘中发现了缠小脚的鞋印。民国初年了,缠小脚的妇女都是有点年纪的了,大家这才想起了被狸猫扑过复活的老太太的事情。有人就怀疑活过来的老太太是被狸猫披了死人皮在作怪,看上哪家小孩子,夜里提前窜进屋躲在床下或者梁上,等大人睡熟了下手,叼了孩子开门溜走。   怀疑归怀疑,谁也不敢就这么肯定,倒是风言风语传到了老太太大儿子的耳朵里,愁得他睡不着觉。这天夜里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小孩轻轻一啼,陡然停止。   大儿子慌忙起身在窗户上舔了个小洞,看见院子里月光下老太太像是抱着什么东西,轻轻闪进了小屋子里。大儿子犯起了嘀咕:“我妈不是起不来床吗?怎么突然晚上出来散步了,莫非……”大儿子不敢多想,悄悄推开门,偷偷走到小屋子门前,猛一推门。   月光一下子钻进屋子,把屋子里映得雪亮,月光下,跪在床上,面向墙壁的老太太慌忙卧倒,半边脸上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儿子,大儿子走到床前,轻声问:“妈,您能起来走动了啊?你身后那是什么?”   老太太一抬头,露出埋在枕头上的另半边脸,半边毛茸茸的猫脸,血迹正沿着猫嘴边滴下来,对着大儿子阴森森地一笑……   (七)   大儿子一声狂叫,跌跌撞撞地退出门槛,翻身拉起扇门大叫:“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我妈被花皮附体啦。”院子里各个房间纷纷亮起了灯,不一会儿大家都披着衣服跑了出来。大致听大儿子这么一说,各个寒毛直竖,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打开院门就喊左邻右舍来帮忙。   等到小屋门前被围得结结实实,大儿子才想起来从关门后屋子里就没有过动静,眼看周围这么多扛棍舞棍的人,他壮起胆子开门一看:屋子里哪有什么老太太,炕上只有一具被咬得血肉模糊的男孩尸体。掀起炕,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掏了一个大洞,幽幽深深的不知道有多长,有长得短小精悍又大胆的邻居牵着绳子爬进去一直到头,发现出来的地方已经在乱坟岗上。   从那以后,乱坟岗经常有埋得不深的棺材被胡乱刨出来,里面的尸体被啃得七零八落。后来发展到夜里路过乱坟岗的活人也有被开膛破肚,肠子拖了一地的,再后来,镇上的人凑钱请了几个猎户才把已经说不清是人是猫的猫脸老太太给崩了。据说火化的时候,人皮在火里直扭,怎么看都觉得人皮下面有个狸猫一样的东西要钻出来。   王强说的三张皮里花皮的故事,也就是猫脸老太太的故事就此以后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但仔细想想,传话里事情的真相往往被夸大,也许这本来是一个想让家里人多关心老人的带点恐吓性质的故事,最后却演变成了这样。   真正让我害怕的,还是王刚接下来说的三张皮里黄皮的故事,因为这是他们兄弟亲身经历而很少人知道的事情。当我得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在这无尽的黑暗里,背后似乎有东西在轻轻地喘息,耳根处不时好像吹来一口寒气,我忽然觉得李二苟说的也有道理:与其忍受这无尽的恐惧折磨,真不如给自己一粒枪子来得痛快。   当时王强三言两语说了猫脸老太太的事情后,洞里一片死寂。片刻,王刚轻轻地埋怨说:“哥,这事和我们现在遇见的事情又没关系,你扯出来吓人干吗?”王强嘀咕说:“我这不是怕他们不相信误事吗,这可是当年三哥说的,说很多人亲眼看见过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强子,很多人亲眼看见,意思是不是就是你们没亲眼看见?”王强犟着回答:“我和刚子是没看见,但三哥说很多人亲眼看见过。”李存壮忍不住骂了一句:“见过驴,没见过这么倔的驴。”王刚接道:“李哥,你就别拐弯骂我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黄皮的事么,这个就是我和我哥亲身经历的事情,难道还有假?”   李存壮不说话了,我问王刚:“强子说的三哥是谁?”王刚看看我:“待会儿我会说的,仔细想想,很可能是我们当年没杀干净的黄皮子来报复了,也怪我们兄弟疏忽了。刚才那个弯弯曲曲,矮得抬不起头来的暗道,摆明了就是以前我们山上黄皮子挖的洞,要是记起一点来,我也不能同意大家往这钻。唉,泉哥,你听我说啊,黄皮的事情是这样的。”   王刚告诉我们,早些年王刚、王强还在山里当猎户的时候,王强刚娶了秀花,家里有人照应了,哥俩甩开了手打野兽,兽肉吃不完就腌了好过冬,皮张硝好了就拎山下去卖,换回油盐酱醋这些山上不产的东西。   这年秋天在山下,王刚、王强遇见了一批收山货的老客,看到王刚王强挑着皮下山来,七八个人把兄弟俩围住要看货。由于王家兄弟枪法好,毛皮上都不带两个枪眼的,老客们边看边啧啧称赞,但翻来看去就是不提价格,王强的脸沉了下来:“客人,你们要是不想买就别拖住我们兄弟找饭,各有各的事情。”   那些老客对望一眼,一个领头的四十来岁的络腮胡子说话了:“两位兄弟是住这山上的吧?枪法不错啊,不过,你的这堆皮里,怎么看不到黄皮呢?”   (八)   王强的脸沉了下来,东北三张皮,黄花不老仙,人见人怕,鬼见鬼愁,躲着都来不及,谁活腻了去招惹它们?这话问得太不地道!王强当即没好气地回:“客人看样子也是走过山趟过水的,怎么问出这么雏的话来?你咋不问问我这堆皮里有没有不老皮呢?”   王刚拉了拉王强袖子:“算了,哥,人家客人也就是一问,没什么恶意,我们走我们的。”王强一把把皮子从旁边人的手里夺了过来,扎好挑上肩正要上路,胡子老客在背后哈哈一笑:“遇上懂规矩的了,两位大兄弟留步,山头虎啸,潭里龙吟,听我一言,金银满贯。”   这行话摆明了这帮客人非但不是才入行的雏,而且都是看山倒水的主子。“送君一言,金银满贯”表面听起来好像是带着和善讨好的意思,说你停下听我说说话,听了对你有好处,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但话里关键的还是前面那两句“山头虎啸,潭里龙吟”,这话可不是善茬,含义就是,一、老子是有身份有来头的人,和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不要不识抬举;二、云从龙,风从虎,惹怒龙虎,风云变色,意思就是,如果不识抬举,就不要怪老子翻脸,到时候让你两兄弟吃不了兜着走。你们看了办吧。   王刚王强同时变了脸,但兄弟俩艺高人胆大,也不示弱。王刚随即摘下了肩上的猎枪,指指天上飞过的一行大雁:“虎不离山死,龙沉潭底亡,金话银嘴子,抵不上半个枪嘴子,客人们大老远地跑来,买卖不成仁义在,穷山恶水没什么好送的,看排头一只雁,送给客人表心意。”   话音未了,王刚手中一声枪响,天上领头雁一声悲鸣,恰恰落在胡子老客脚尖前,老客们同时变了脸色,王刚拱拱手:“不好意思,小弟侥幸了,我哥就不献丑了,他不好打雁,专好打人。山间有水,水围山转,山不转水转,黑山白水哪处不走人?各位客人有机会日后再见。”   王刚王强背上枪就走,老客头子一个箭步拦在两兄弟前面:“慢!”王强沉脸说:“怎么,客人一定要我也露一手?”老客头子哈哈大笑:“两位兄弟好气魄,一看就是会做生意的。这些皮子,我们包了,十块光洋够不够?”   王家兄弟对望一眼,王刚摇头说:“客人开玩笑了,这些皮子卖足了也就是两块大洋。客人出手这么大,物贱价高,必有所求。我们兄弟怕担不起,这笔生意,谈不成。”   众老客脸上纷纷露出敬重的表情,胡子老客更是大拇指一跷:“这位兄弟真是要人才有人才,要人品有人品,荒山沟里怎么容得下你这样的金凤凰?实不相瞒,正是看两位兄弟在这座山头过得久,有事相求。两位是镇山虎,我们一帮只是过水蛟,想在贵山头捞点东西,还请两位大兄弟搭手拉一把。”   胡子老客有捧有赞,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家兄弟脸色一缓,王强摇头说:“客人太客气了,这山也不是我们兄弟开的,要什么客人自管动手,有什么实在需要我们兄弟帮忙的吱声,能帮准帮。”   胡子老客哈哈大笑:“爽快,爽快,这么说我们也不拐弯抹角了,想请两位兄弟看样东西。”旁边一位年长的老客一迟疑,胡子老客脸一沉,年长老客慌忙从背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上。   王刚王强一看大惊:“黄皮子叼花?”胡子老客点头道:“对,还是金枝玉叶十品花。” ------------ 第十一章 皇陵十品参   要说世上人参按开花的叶子分,一叶一品,品级越高就越珍贵,入药的效果也越好,但九品以下是人参,到了十品,就不是滋阴壮阳的人参了,而是祸害人间的鬼参。   (一)   年长老客手里捧着一只黄鼠狼干尸,龇牙咧嘴,显然死后风干多时了。这黄皮干尸不稀奇,稀奇就稀奇在这黄皮干尸嘴里,还叼着一枝水灵灵的小白花,花下十片绿叶都绿油油的,花瓣晶莹剔透,花瓣中间中心处是一个小红点。   王刚王强变了脸色,王刚颤声道:“客人这东西从哪里来的?这可看不得啊!赶紧收起来吧,我们兄弟就当没看过。”胡子老客一直盯着王刚王强脸上的表情,见王刚转身要走,一把拍住王刚肩头:“兄弟,明人不说暗话,看来我们今天算找对人了。实不相瞒,老哥我们手里是有花无果,有市无货,还请两位念在黑山白水一家人,把知道的跟老哥我说说。”   王强推开了老客搭在王刚肩头的手:“这位客人,我看你们也不像长白山上的采参客,你们个个腰里藏枪,食指肚上有老茧,身上的煞气一看就知道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莫非你们是胡子?”   老客哈哈大笑:“大兄弟快人快语。不过这次你走眼了,老哥我不但不是胡子,还是专门抓胡子的。”胡子老客看王强脸上表情不信,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两位王兄弟,我不兜圈子了,我只要你们帮我找到这十品花的果,也就是十品参,价随便你们开。要是不要钱,你们要什么说一声,东北地头上,没有老哥满足不了的。”   王强冷冷一笑:“现在这东北半边是日本人说了算,难道你们是替日本人办事的?如果这样……”   胡子老客摇头笑道:“王兄弟你想多了,你看老哥我像给日本人捧臭脚的吗?明白说,只要你帮我们找到这十品人参,日本人在东北就翻不了天去,倒是找不到的话,唉……千里山河一日休。”   胡子老客面浮愁云,一声长叹,满腔愤懑不平之气,王刚、王强脸色一正:“这位大哥说的可是当真?要说这十品参虽然稀罕,但也不至于和东北三省千八万人口扯上关系,大哥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胡子老客摇摇头:“贵兄弟就相信老哥一次吧,老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腹里有话嘴上有针,还请两位兄弟不要见怪。”王刚、王强对望一眼,王刚说:“好吧,既然这位大哥把这十品人参说得这么重要,我们兄弟不帮不行。不过还请这位大哥先把这金枝玉叶十品花的来历和我们说说,看看山里的东西是不是你们要找的,如果错了岂不是耽误了时间?”   胡子老客一拍大腿:“王二哥就是细心,来来来,坐下坐下,我们说叨说叨,对对准。要说世上人参按开花的叶子分,一叶一品,品级越高就越珍贵,入药的效果也越好,一般常人最多见到八品参,传说到了九品,人参就会变成人参娃娃,满山游走,没个定脚的地方。有经验的老参客知道山上有九品叶,可不敢随地就挖,越挖人参娃娃越往地下跑,你挖通了山也逮不着。那怎么办,老参客会不动声色地在参叶上系个红绳,掉头就走,然后算准一天中人参娃娃要睡觉的时辰,再上山挖参,才能抓住九品参。但天外有天,参外有参,就像一品丞相上面还有皇帝一样,参里还有常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十品参。十品参就是参里的皇帝,十品参里品相最高的就叫金枝玉叶十品参,开出来的参花就是金枝玉叶十品花。那为什么这十品参没什么人知道呢?因为没有参客敢采十品参。因为九品以下是人参,到了十品,就不是滋阴壮阳的人参了,而是祸害人间的鬼参。”   (二)   王刚王强听到这里,对望一眼,王刚说:“不知道客人说的这鬼参,和我们兄弟知道的十品参是不是一码事?不瞒您说,这十品参我们知道,金枝玉叶十品花我们也听过,但鬼参这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十品参之所以外面人不知道,是有原因的。九品以下的人参一般长在土里,而这十品参,它是长在人身上,死了的人身上。生长期还特别缓慢,没有个几百年是成不了形的,据说每五十年开一次花但就是不结参,从一品花开到十品花,十品花成后才真正能结出参果来……”   胡子老客激动得一拍大腿:“对对,就是它,王二哥你继续说,继续说。”王刚看看激动的胡子老客:“十品参是不是也叫鬼参我不知道,但它却还有一个名字,叫尸参。”   “有说法是只有大富大贵人家,活着拿参汤当茶吃那种,整个人身体都被人参精华灌溉了,到死的时候,有些人家习惯在死人嘴中含一枝老山人参下葬,用来保尸。这老参有灵性,被含在灌溉了人参精华的尸体嘴里,慢慢地会又生长起来,产下参子后才又渐渐腐烂,将自身的人参精华和尸体一起来培养这粒参子,长大后便是十品参。而这十品参在死人墓里,一世见不到光,其性极阴……”   胡子老客插嘴说:“是啊是啊,差不离了。王兄弟可知尸参里金枝玉叶十品花的详细?”王刚点点头:“有一个满族老医经常上山采药,和我很谈得来,时间长了,我对满族话也能听能说。他曾经对我说过:尸参其性最阴,尤其是一种能开出金枝玉叶花的,据说养参本体必须是皇族公主、娘娘那样的尸体,又选在午夜下葬,同时必须满足结出尸参的条件,几百年期满后,结出的尸参就是金枝玉叶十品参,是天下最阴性的药材。”   “但一般从没有人打过这种药材的主意。为什么呢?因为这种参正常都带毒。不是参性毒,而是人毒。一般这种早逝的金枝玉叶,死因都掺点皇室里不可告人的秘密,服药死的多,这样培体本身就有毒,而且死得不忿,心里都有一口怨气,这些毒怨都结在心里。尸参一出,全转在了尸参上,所以尸参成形后不易腐烂,但也绝对没有正常人参那种滋阴补阳的效果,反而阴毒无比,最多只能拿去做以毒攻毒的药物。”   “倒是这尸参成形时开的参花,尤其是金枝玉叶十品花,真正是一种妇科良药,千金难买,通脉连淤,对女人不孕不育尤其有奇效,但再值钱还是没人敢去打它的主意,因为这东西有灵性后,会招一样东西。”   “有人说满仓粮米养鼠,金银珠宝招蛇,这金枝玉叶十品参,特招黄皮仙。更有说从这十品参开一品花起,就能招来一窝黄皮驻墓。每到月圆之夜,黄皮们会轮流叼花出墓吸收圆月精华,和尸参分享这点阴性,等到了十品花成,参花结果,黄皮成精,神通广大。不知道客人说过的祸害人间的说法是不是就指这个?不过都是传说,谁也没见过。”   “要不是今天看到客人手里的黄皮子叼十品花,我们兄弟还真的不敢相信世间真有此事。不过看来这死去的黄皮身形还小,道行不高,想必是在叼花出墓吸收月华的时候被打死的,我说的可对?”   胡子老客摇头笑道:“这次兄弟你倒猜错了,我们能得到这十品花和这小黄皮子,是因为我们捉住了真正的千年黄皮仙。”王刚王强跳了起来:“什么?客人你再说一遍?你们抓住了黄皮仙?”   胡子老客哈哈大笑:“两位受惊了吧,淡定淡定。各位弟兄,把黄皮仙请出来给两位兄弟掌掌眼。”后面有老客答应一声,不一会儿从临时搭的帐篷里抬出来一个半人高的铁笼子,铁笼子四周用黄布盖得严严实实,里面传来轻轻的咀嚼声。王刚、王强同时后退一步,互相握住了彼此的手,觉得彼此满手都是汗。   (三)   透过太阳下的黄布,王刚、王强隐约见到铁笼子里一个矮小的身影弯着在笼子的角落,似乎在咀嚼着什么。胡子老客不动声色地看着两兄弟,来回踱了几步,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蒙在笼子上的黄布要扯,王刚、王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住了枪把。   但胡子老客的手徐徐地放了下来,哈哈一笑:“算了,两位兄弟也知道黄皮仙记仇,谁这时候看了都落不了好去,我就不拉开这层布了。就是不知道两位兄弟相信我说的话不?”   王刚还没说话,忽然一只死鸡被从笼子里黄布一角扔了出来,鸡头被咬断了,血被吸了干净,接着又有一只鸡头被扔了出来。王刚、王强对看一眼,点点头:“我们信了,就是不知道客人是怎么抓住它的。”   胡子老客摇摇头:“这黄皮子确实有勾魂夺魄的本事,要不是机缘巧合,老哥我也逮不住他。再说要不是这金枝玉叶十品参关系太大,兄弟我也不愿意招惹这邪门玩意儿。不知两位兄弟可愿帮个手,和老哥说说这座山上的事情。”   王强要说话,王刚一把拉住了他:“不瞒客人,这山上是有座古墓,但挖坟掘墓是有损阴德的事情,何况客人您对要尸参的目的含糊其辞,我们兄弟也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既然客人你有本事抓住黄皮仙,绝非常人,我们兄弟本事有限,也就不献丑了。客人还请自便。”   胡子老客沉默不语,突然哈哈大笑:“好汉子好汉子,不取不明之财,不为不义之事,好好好,不管贵兄弟帮不帮忙,两位朋友我交定了。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了,这批皮毛我买了,天色已晚,不知两位兄弟可否行个方便,带我们走趟山上的夜路?”   王刚回道:“好,那就请各位客人上山到我兄弟的小屋一聚,让我们兄弟做回东,明日天亮,还请自便。”胡子老客连声称好,一众老客连忙收拾东西,两个老客用木杠抬起铁笼,一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上山而去。   王刚王强走在前面,王强埋怨道:“刚子,我们要么帮人家,要么就各走各地,干吗还带他们去我们住所,做这种不尴不尬的事情?”王刚愣愣地看着前方走路不说话,王强大惊:“刚子,你不是被黄皮仙吸了魂去吧?”   王刚摇摇头:“不是,哥,你觉得这胡子老客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王强一愣:“没有,绝对没有。”王刚疑惑地说:“不对,这个人我们肯定见过,而且还应该非常熟悉,怎么就是想不起来?”王强也想了一想,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不过我看他倒不像个坏人,那种气度一般人是装不出来的。”   王刚说:“奇怪就在这里,这样的人物,如果见过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后面胡子老客跟了上来,两兄弟不说话了,怀着心事默默走路。   星星刚上山顶的时候,一帮人到了山腰间王家兄弟的屋子里。屋子里待不下这么多人,老客们在屋子外扎起了帐篷,夜里,老客们露天燃起了篝火,斟满了自己带来的酒,热情地劝王家兄弟共饮。秀花也是好客的人,赶出来一桌好菜,王强和胡子老客拼酒,喝到最后酒红上脸,舌头都大了,胡子老客只是面上略有红潮。正好秀花端菜经过胡子老客身边,火光下胡子老客略看秀花一眼,忽然眉头一皱,一把握住了秀花的右腕。   (四)   不喝酒的王刚大惊,以为老客酒后乱性,别有所图,一把抢起了篝火里烧红的铁钳向胡子老客握住秀花的手腕挥去。众人纷纷惊呼,还来不及阻止,眼看胡子老客的手腕就要被烧红的铁钳抽上,胡子老客不慌不忙,左手挥出隔开铁钳,发出砰的一声,右手双指跷起,在秀花脉门略略一搭,随即放开,摇头说:“不好,弟媳有风寒委顿之症,不及时治疗时间长了恐怕会风蜒入髓,有半身不遂的危险。”   王强酒醒了一半,听老客一说急道:“那怎么办?客人你说得有把握不?”王刚站在一旁看着手里的铁钳出神,胡子老客哈哈大笑:“莫怕莫怕,眼下有现成的灵药在此,还怕治不好这小病?来啊,把那十品花拿出来,算我给弟媳的见面礼。”   王强手足无措:“这,这怎么使得,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们怎么受得起?”胡子老客微微一笑:“花是死的,人是活的,死花还能比活人珍贵了去?再说我张某人送出的东西,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   王强搓着手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身后王刚一把扔掉火钳,拉着王强倒头便拜:“哥,我们兄弟是小雀子不识大鹏鸟,家猫认错金钱豹,这位就是传说里当年十八壮士桥上,断臂灭火线的带头大哥张三彪彪爷,是彪爷来了。”   胡子老客连忙起身扶起跪在地上的王家兄弟:“起来起来,谈不上什么彪爷,有幸二位叫我一声三哥就好。”王强还没回过神来,站起来愣愣地看着胡子老客,突然跳起来:“张三彪?彪爷,您是张三爷?您还活着?十八壮士桥一场仗,满东北传了您的影神,没想到今天能亲眼看到您。难怪我兄弟说您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王刚一拉王强的袖子,胡子老客微微一笑,轻撸左边衣袖,露出一截木制的假臂:“惭愧惭愧,那次日本人的炸药没炸死我,苟活人间又几年,死后无颜面对发过血誓,同生共死的十七位兄弟啊!”   王家兄弟接过老客们递来的十品花,又感激又惭愧,连忙嘱咐秀花进屋把这珍贵东西收好,重新坐下陪胡子老客喝酒,方知道当年张三彪被爆炸的气浪冲下了河,醒来时已经被部队救下,只是一班兄弟全部被炸死。因为手废了自此上不了战场,于是他在张作霖大帅的府上领个闲职养老。正说到这里,周围的老客们都有了八九分醉意,不知谁带头,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歌声高昂入云,压住了山间秋虫的唧唧声,更与山风起处阵阵松涛相应和,远远地传了开去,惊起了夜里不知哪里一声虎啸,当时在东北军部队里这首《满江红》流传极广,就是老百姓也能耳熟成诵,王刚看看敲碗和着节拍的王强,低声对胡子老客说:“三爷,我看您这帮兄弟只怕不是普通的商客,分明都是职业军人。这十品参真的那么重要,要让三爷您亲自出手,还带来这么一帮弟兄?”   胡子老客张三彪默默点头:“事到如今,我信得过两位大兄弟,也没瞒你们的必要了。你们随我来。”王刚、王强随张三彪来到帐篷中,张三彪点燃一盏油灯,长叹一声:“二位兄弟,我对你们说过这金枝玉叶十品参关系到东北三省的命运,绝无虚言,你们听后千万不可传出去,听好了……”   (五)   两位兄弟也知道,我张三彪是给张作霖张大帅办事的。我也不怕别人说我在背后对东家不恭,这张大帅吧,女人多了点,手黑了点,可他对日本人不含糊,算是寸土必争哪。张大帅善于写虎字,逢写必留名:张作霖手墨。可有次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来求字,张大帅写完虎字,在字下留:张作霖手黑。底下人提醒他墨字错了,张大帅眼一瞪:“妈拉个巴子,咱能不知道黑字底下加土才读墨吗?可你看看咱是给谁写的?那是日本人,写个老虎震震它还得捎点土地去?门都没有。日本人心黑,我张作霖就手黑,一丁点土都不给它。”   就冲张大帅这气魄,当年我张三彪出了北洋军就归了东北军,到后来虽然残废了,张大帅也对我客气,没拿我当外人,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留我在府上当个参谋,家事外事都不瞒我。三个月前的一天,张大帅灰着脸把我喊到书房里,兜了几个圈子,突然停下来低声对我说:“彪子,我琢磨小六子让日本人给害了。”   我吓了一跳,小六子这个号是只有张大帅能叫的,其实就是张府大公子张汉卿。小六子是汉卿公子从小出家还愿顶回来的名字,别人万万喊不得。家有长子,国有储君,汉卿公子就是现在的少帅。未来的大帅,被日本人害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我都不知道,这张府参谋我算是白当了。   但想想不能吧,早上我还看见大公子被一圈姨娘围着有说有笑地走出里院门,这才多大会儿的事情,要出事情外面还不飞奔进府里来报信?我一直在府里,没看见什么动静啊!张大帅看我有点疑惑,摇摇头:“不是说小六子中了埋伏,我说的是阴手。彪子,你有没有觉得,小六子出国留洋回来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我笑了笑:“大帅,我来府上时间不算长啊,来的时候大公子都出国了,他以前什么样子,我不熟悉啊。其实我看大公子就是人风流点,年轻人爱玩点,喜欢抽口啥的,和大帅也挺像的。”   我意思在那,大帅,您也检点检点自己的德行,别光揪着你儿子玩女人抽大烟,还不是你放了样子,他有样学样?没想到张大帅一拍大腿:“妈拉个巴子,作相(人名)他们白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没你一个才进门的人看得清。彪子你说得对,我张作霖是玩女人抽大烟没放好样子,不过老子是一杆枪一条命打出天下的枭雄,玩物不会丧志。可小六子从小我就请正规先生给他开的堂讲的课,规规矩矩的一孩子,怎么出国留洋一圈回来也变成了这副德行?没道理啊。最近日本人从我身上占不到便宜,你说,他们会不会从小六子身上下手,做了手脚?”   我哑然失笑:“大帅多虑了,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公子二十出头的人,爱玩点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想这么多吧?”张大帅摇摇头:“彪子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个人哪,一爱玩就变软了,就没志气了,到了关键时候,就怕会不由自主掉链子。我现在是日本人的肉中刺,眼中钉,没准哪天一不小心就被他们拔了去,到时候东北就是小六子来罩。万一他要是软了下来,丢的可不是他小六子的人,丢的是我张家祖宗十八代的脸!”   “不行不行,彪子,你是营里出来的,跟底下那些文绉绉的书生见的东西不一样,何况你跟日本人有仇,这点我绝对信得过你。你去找个先生,或者婆子来,帮我算算掐掐,会不会是真的懂道的日本人在小六子身上下了东西。当回事,赶紧帮我办了。”   我摇摇头,答应一声就去找神婆。本来以为是张大帅事多心焦,疑神疑鬼,可底下的事情邪门了,找来一个都说大公子身上不对劲,准给什么人做了手脚,可一说到破法,找来的人个个摇头,让我另请高明,拿点酬金就走路。这就让人郁闷了,张大帅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可又不敢公开找人。   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消息不能传出去!关系到日后大公子的威信哪!老帅最疼、最器重的就是大公子,帅位是肯定要传给他的。万一让人知道大公子身上有猫腻不可信,老帅哪天驾鹤西归,大公子继位之时,就是东北风云再变之时啊!没准日本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所以这个消息万万不能传出去。   听到这里,王刚一惊:“那彪爷您找的那些先生神婆不是知道了吗?”张三彪脸色一阴,嘿然一笑:“张大帅的钱,就怕是有命拿,没命享啊。”   (六)   王家兄弟对望一眼,齐齐站起:“我们兄弟既蒙彪爷信任,说了这件天大干系的事情,说不得也脱不了身。三爷一句话,我们是火里火里去,汤里汤里来。不为彪爷的信任,就为了东三省的老百姓,我们兄弟陪彪爷走这一趟。”   张三彪沉默不语,半晌叹了口气:“两位兄弟,不是我张三彪对两位威逼利诱,污了好汉的手段,实在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看我带来的这班东北军弟兄。”张三彪掀开帐篷的帘门,篝火旁众老客已喝得东倒西歪,不倒的兀自哼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张三彪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对王家兄弟说:“这班弟兄,在平地上打鬼子逮胡子是没得话说,可要是在这山沟里,飞上走下,捕兽射禽,实在没办法和两位弟兄比啊。今天,我张三彪替东北三省千万万老百姓给两位兄弟下个跪,求你们帮忙了!”说完张三彪一拂膝,推金山,倒玉柱,低头便跪。王家兄弟二人慌忙一把抱住张三彪:“使不得使不得,我们两兄弟的寿要给彪爷你折光了,王家两条命,今天起就是你彪爷的了。”   张三彪就势而起,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们三人对山神爷发誓,结为异姓兄弟,日后有难同当,有福共享,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我以后就称二位,刚子,强子了。”王家兄弟热血沸腾,齐声叫一声:“三哥”。   张三彪微笑点头:“来来来,关于这十品参的事情我还没说完,趁夜深人静,我们三兄弟唠叨唠叨。”三人转身再进帐篷,王强抢着说:“三哥,不用问了,这尸参就是用来解少帅身上的道道的吧?倒是不知道你这黄皮仙是怎么逮住的?”   张三彪点点头:“是啊,不是说一直找不出张大公子身上被下的手脚吗?一直到请来了松鹤观里的罗瞎子,才闻出大公子抽的烟土里被人掺了东西,吸一口,比往常要多做几倍时间的神仙,虽然一发现就给他注射西药停了大烟,但时间太长,没准在脑子里已经种了隐患,没准哪天关键时刻控制力就会出岔子。好在有名医给开了偏方,主药最难得的就是这金枝玉叶十品参。张大帅不放心交给别人办,一定让我带着部队里选出来的人来找这东西。”   “要说我得到金枝玉叶十品花和逮住这黄皮仙,也是机缘巧合。两位兄弟可知道关东皇陵?我就是带人在那里逮住了这黄皮仙。”   王刚、王强没吱声,张三彪继续说下去:“本来吗,这十品参的培体极不好找,但我和手下兄弟一盘算,穷地没富墓,皇陵里就不一样了,有的是死娘娘、死公主。哥儿几个一合计,掘,掘进皇陵里去找,应该不会空手。走到半路,又听说皇陵那头出了黄皮子闹事,附近不停地有人被附体,吓得村子里鸡飞狗跳的。哥儿几个更来劲了,化装成收宝的老客,悄悄潜入了皇陵那儿的村子。村子里人心惶惶,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也没心思管我们的来路,也省了我们不少事情。”   “更有一件奇事,村子里的狗,都变得阴森森的,不叫不喊,看人都是斜着眼睛,跟要和人说话一样,还喜欢吭哧吭哧地啃树掏树洞,啃出来就往里面一钻,活活等着饿死。我们到的时候,稍微粗一点的树干,上面都有狗啃出的洞,里面钻着一具饿得干瘪的狗尸,龇牙咧嘴的看得叫人心寒。到了夜里风吹过树洞,好像整个村子都是死狗在哭嚎,吓得一个村子里的人都没敢出门的。”   “话说回来,我们替张大帅做事情的,都是战场出来的,死人都不怕,还怕死狗吗?再邪门也挡不住个血性。那天夜里趁着云多月不亮,我们兄弟就出发了。当时我们队伍里还有个缪先生,是东北三省有名的风水师,拿着风水罗盘定好位,我们兄弟就跟着他走。天黑路暗,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缪先生停下来说:过了前面这个荆棘丛,就能掘地了,整个皇陵的穴眼就在那。”   “我们兄弟精神一振,赶紧用大刀砍了荆棘丛,天黑又不敢仗火,还继续请缪先生到前面带头走。没走几步,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前面一亮,看到的东西吓得我们差点叫出声来。”   (七)   王刚王强齐声问:“前面有什么?”张三彪动容说:“狗,狗尸,无数的狗尸在掘地。”   王家兄弟打了个寒噤,问:“就是村中树洞里那些狗的干尸?”   张三彪点头接着往下说:   不错,就是那些变成了干尸的狗。你想,一只狗刨坑埋骨头谁都见过,可要是夜里几十只狗一起默不吭声地刨一个大坑,还都是变成了干尸的死狗,你怕不怕?那些当兵的兄弟还好,惊呼声竭力忍了下来,可那位缪先生,一声惊呼出了口。   缪先生一声惊呼后,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啸声,叫得像是黄皮子被人踩了尾巴,本来还埋头继续刨坑的群狗闻啸声后忽然齐齐回头盯着我们,喉咙里低吼着,眼睛红红的像一盏盏鬼火,龇着白牙一步步地朝我们逼了过来。   我知道不好,今天撞邪了,连忙招呼大家拔出驳壳枪就要动手,还没扣扳机,他娘的月亮又钻云里去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面前一阵咆哮腥风扑鼻,我连忙大喊‘别开枪,当心打了自己人,别用长兵器,有短刀用短刀,没短刀用……’没喊完一只死狗已经低吼着扑到了我身上,我连忙掏出匕首,一下子摸着狗肚子的地方给它开膛破了肚,刚松一口气,忽然觉得左边假胳膊一紧,死狗的牙牢牢地咬在了我的假肢上,越咬越用力,木头做的假肢被咬得咯咯作响。张三彪捞起左边袖子,露出木肢上一排深深的狗牙:“原本想死狗就死狗,了不起让它再死一次,没料到狗日的居然杀不死,刀捅在狗身上,狗就和没感觉一样。”黑暗里耳边传来弟兄们一阵的惊呼声和惨叫声,我正急得不行,突然听到缪先生大叫:“砍下狗头,砍下狗头,砍别的地方没用,大家当心,这些狗的后面有……”   缪先生一声惨呼,底下的话没说出来,我知道不好,大叫:“缪先生,缪先生,你怎么了?”边随手削去咬住我假肢的狗脖子上半截,又被刚扑上来的死狗撞得一冲,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红着眼睛又和死狗拼起命来。   也不知道这样乱战了多久,最后一声狗叫在身边响过以后,好像整个夜空突然静了下来,我慢慢地清醒过来,仰面看到天空的月亮再次从云中探出头来,于是爬起来看看兄弟们:缪先生的绸卦被撕得粉碎,人已经不见了,地上布满了血肉模糊的肉块,也说不清哪些是人的,哪些是狗的。好在血堆里有弟兄又慢慢站了起来,越站越多,最后一大半兄弟都还在,但互相看着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忽然夜空中又是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啸声,血堆里有狗尸动了动,但最终没爬起来,兄弟们都红了眼睛,纷纷骂道:“是什么鬼东西在叫魂,抓住它非把它剐了不可。”我喝住几个要去循声追赶的兄弟:“我们的任务是进皇陵,找金枝玉叶十品参,不是来除妖降魔的。现在缪先生不在了,我们更要谨慎,先来看看这群死狗在挖什么东西。”   大家被我止住,悻悻地围住那群狗尸刨出的大洞。有兄弟说:“三哥,这不会就是缪先生准备让我们挖的皇陵穴眼吧?”我觉得可能性很大。眼看这穴眼已经被群狗挖得很深了,于是我挥挥手让兄弟们拿出铁锹铁铲,谁知道两个兄弟刚站上洞中心,一声惊呼,整个洞塌陷了下去,露出一个深深的暗道。   我们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片刻以后我明白了,狗重量轻,又是四脚着地,所以压重不大,而我们是两条腿站着的,压重大,已经快被群狗挖到底的穴眼就这么被人站垮了。我连忙招呼大家往后退,别把周围的土地都给压塌了。然后我一个人趴在洞口问掉下去的弟兄动静,洞里没声音。我站起身来,正好月光射进洞口,底下兄弟忽然大叫起来:“三哥,当心,当心,有东西要钻出去了。”   (八)   我还没回过神来,突然一道黄光从洞口直蹿上来,旁边的弟兄惊呼:“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快抓住,抓住!”但那黄光在地上哧溜得飞快,一闪就从人群间溜了过去,谁也来不及拦,眼看刚刚溜出人群,哐啷一声撞在了一柄竖着的铁铲上,把铁铲撞倒下去,黄光撞得往后面飞起老高,啪地落在地上,动也不动。   “两位兄弟你们猜这黄光是什么?”   王刚王强一起叫道:“黄皮子!”张三彪点头说:“正是,嘴里还叼着金枝玉叶十品花,就这么自己撞死在铁铲上,皮完整得连个破口都没有,我们兄弟和狗尸一战死了那么多,谁想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刚王强一起摇头,觉得太匪夷所思。王刚想了想:“三哥,既然你们在那就见到了十品花,又进了皇陵,尸参就是唾手可得了,干吗还要跑我们这小地方来找尸参?”   张三彪连连苦笑:“兄弟,话是这么说不错,当时我们一班弟兄们也高兴哪,以为底下只要钻进皇陵穴眼拿走十品参就大功告成了。谁知道好事多磨,十品参没到手,白白死了几个兄弟!那时候我们又看到这黄皮子叼的是朵正好熟了的十品花,以为是天助我也,更是头打破了往墓里钻。谁知道等我跳进皇陵里点燃火折子一看,就刚才上面闹腾的一阵时间,先掉下来的两位兄弟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也不是被洞里久封的窖气熏死了,脖子上面有两个小洞,是被东西咬死吸干了血。”   “接着跳下来的弟兄们看到尸体都悲愤莫名,联想起驱使狗尸的啸音,和缪先生死前叫的一句‘狗尸后面有……’很明显这一切后面都有人在指使,而且摆明了就是冲我们来的,不揪出幕后的人将其碎尸万段不足以泄愤。但现在在漫无头绪的情况下,当然还是先找十品参。”   “我们沿着墓道一路走,破了几个机关,期间又死了几个兄弟,越走越寒心。尤其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身后不远处有东西跟着我们,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它也停。有弟兄放心不下,回头去查看却再也没有回来。于是我横下一条心,让大家只进不退,不找到这十品参誓不回头,管它什么妖魔鬼怪,等东西到手再集中人手和它斗一斗。”   “就这样大家也就慢慢挪到了主陵,终于看到了棺材,连开几座发现都是腐化了的男尸,正在焦急,突然有兄弟叫了起来,原来这次发现的金丝楠木棺材盖上有一个拳头大的黑洞,似乎是什么东西从里面钻进钻出时啃的。我们立刻想起了那只叼着十品花的黄皮子,精神大振,估计这次八九不离十了,棺材里准是金枝玉叶十品参的培体。我正要号令大家撬开棺盖,突然发现火折子映射在对面石壁上的影子中,出现了一个不大的黑影,细看正像一只黄皮子,慢慢地从我们身后的拐弯处探出头来……” ------------ 第十二章 双战皇姑坟   一回头,微弱的火光里,领我们来的大黄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我们,虽然大黄平日里眼睛也透着人性,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阴冷的、没有生气的灰色狗眼,好像有什么别的活物钻在它的皮肤下面,操纵了它。   (一)   张三彪说:“看来黑影是百密一疏,没想到火光下有倒影暴露了它,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有其他兄弟悄悄碰了碰我,我示意让他们不要惊慌,大家各干各事,一边悄悄注意石壁上那个黄皮子投影的动静,但石壁上忽然一下什么都没有了。我正奇怪没看见它退回去怎么就没了呢,仔细一瞟后面发现,原来地面上稍稍高起来一块,和墓道一个颜色,正悄悄地向我们游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   “原来人家说黄皮子成精了就会变色,倒不是假的。我脱下身上的衣服提在手里,一边假装看弟兄们撬棺盖,一边悄悄往后面移,等棺盖咔嚓一声的时候,猛地套着衣服扑了过去,一下子套在地上凸起的地方,感觉衣服下有个东西在惊慌乱动,竭力想往下钻去,我连忙大叫:‘各位兄弟快来帮忙,我逮住这黄皮子精了。’众兄弟手忙脚乱地拿绳子连衣服把下面的东西绑了个结实,用绳子把它吊在了空中。”   王刚王强听得惊心动魄,问:“就是那个关在铁笼子里的东西?”张三彪点头道:“对,那个铁笼子是后来在村里求铁匠打的。刚逮住的时候都是用绳子绑着,你们不要看它现在不说话,其实它是会说人话的,当时在皇陵里我们都听见它唧唧乱叫,说自己是坟中修炼的千年黄皮子,我们掘墓坏了它的修行,如果不放了它,它就要把我们怎么怎么的。结果被兄弟们一顿好踢才闭上了嘴。更有弟兄回头去查看来路发现,以前回头的兄弟都被吸干血而死,大伙怒气冲天,一致决定等棺材一开,十品参到手,就扒了它的皮挫骨扬灰。”   “谁知道棺材盖一开,大家都愣住了……”张三彪正说到这里,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王强吃惊地说:“是秀花。”张三彪脸上变色:“不好,难道那黄皮子又作怪了?”三人同时抢出门去,冲到秀花的房间门口使劲一推,发现门缝里没灯,门从里面被锁住了。王强上去一脚把门踹开,三人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一个黑影从打开的后窗里蹿了出去,王刚连忙点上油灯,王强和张三彪把头伸出窗一看,后窗外就是笔直的悬崖,哪里有什么人影,就是有人从这跳出去,多半也摔死了。张三彪脸色一变:“糟了,那个黄皮子。”连忙冲出门去。   王强扶起缩在床边的秀花,追问发生了什么。秀花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哇一声哭出来以后,才抽泣着说自己也不知道,只记得蒙眬中醒来发现屋子里有人在翻东西,尖叫一声立刻有人捂住了她的嘴,然后王强就来了,那人就从后窗翻了出去。   秀花说到这里,张三彪又进来了,脸色困惑道:“奇怪啊,黄皮子精还好好地锁在笼子里,那是什么人物又跟上山来了?”王刚把屋里东西检点了一下,发现只有王强才给秀花打的一副金耳环不见了,别的倒没见什么损失,难道这个黑影只是个普通的盗贼?可什么盗贼会跑到山上来偷猎户?三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就算是贼估计现在也被摔成了肉泥,想也没用。夜色已深,三人各自休息。   第二天早上,鸡鸣三声的时候大家起来吃饭,用过餐后,张三彪沉吟说:“两位兄弟,昨夜你们走后,我思前想后,觉得拉你们入伙还是不妥,从昨夜弟妹房间发生的事情看,只怕还有人打这十品参的主意,此行风险太大。你们是有家室的人,不像我们当兵的职责所在,还是让我们自己去吧。”   王强急了:“三哥,话不是这么说。既然拜了兄弟,就该同生共死,生死由天,缩头的那是王八。何况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王强看着门口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秀花声音越说越小,最后闭上了嘴。王刚也劝道:“三哥,我们如果不去,你这趟行路更风险,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你要找的这座山上,有尸参的古墓,我们兄弟知道在哪,不但知道,还和里面的黄皮子们打过交道,结仇很久了。就算不和你们去,迟早也要和它们再有一番较量,所以三哥你就不要多想了。”   众老客纷纷动容,张三彪变了脸色:“原来两位兄弟对这皇姑坟真的很熟悉。”王刚点头道:“不错,皇姑屯上皇姑坟,皇姑坟里黄皮郎。我们兄弟几年前来皇姑屯的时候,就对这座皇姑坟有耳闻了。”   张三彪一抱拳:“还请两位兄弟说个详细,听完我正好将我昨夜没说完的再和二位说道说道,兄弟们互相验证一下。”王刚连忙谦让说:“还是三哥先说。”张三彪点点头:“也好,话说那天夜里皇陵中,我们绑住黄皮子,众兄弟兴高采烈地最后加把劲撬开那个金丝楠木棺,棺盖轰然落地。众兄弟连忙围上去一看,了不得……”   (二)   王刚王强紧张地问道:“如何?”张三彪一声长叹:“棺材盖上一个小洞,棺材底上一个大洞,大洞底下还有暗道,棺材里尸体没了,早从洞里跑掉了。”周围众人一片沉默,看来对当时的情况还记忆犹新。张三彪摇摇头:“妈拉个巴子,费了半天劲,别说十品参,参毛都没看到。眼看那洞深得没底,要是黄皮子精那个头,兴许还能爬进去,我们是没办法的。一肚子气都想朝那绑着的黄皮子身上发,弟兄们拿出刀喊着就要扒它皮。”   “那黄皮子用冷冷的尖细嗓子说:‘你们不就是想要这棺材里的十品参吗,只要你们不杀我,我告诉你们就是。这棺材里埋的是皇姑娘娘,正体被小黄皮子拖走和驸马爷合葬了,要知道在哪,你们不害我,我带你们去。’”   “我当时不相信它,怕它耍水,后来这黄皮子就说了一句口诀:‘皇姑屯上皇姑坟,皇姑坟里黄皮郎。’就是刚才刚子兄弟说的这句。我们将信将疑,但也没别的办法了,那个棺材下的暗道挖了几百米,就被水淹了,于是我们只好听这黄皮子的,来到了这皇姑屯,可这黄皮子又开始死活不说人话了,实在没办法,正准备来山上碰碰运气,好在遇上了两位王兄弟。只是明知风险太大,要是还硬拉两位兄弟帮忙,实在有失厚道。”   王刚连忙说:“三哥言重了,不过这黄皮子说的八九不是假话。整个东北,都知道要说闹黄皮子,没有比皇姑屯上这座皇姑坟闹得更厉害的,因为传说里这位皇姑娘娘的驸马爷就是黄皮子的祖宗,真正的黄大仙。这也是我们兄弟以前听几位上山的参客说的,而这几位参客,正是我们和黄皮子结仇的根源。”   “先说这皇姑娘娘,据说原是满清太祖努尔哈赤生前最宠爱的和硕格格,生性喜欢骑马打猎,有次在这山上马坠前蹄,跌下了山涧,被一自称姓黄名郎的男子所救。当时和硕格格奄奄一息,多亏这黄郎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枝千年老参,吊住了和硕格格的命,慢慢也就医治康复了。”   “两人在崖下日久生情,最后私订终身,郎情女爱,等和硕格格能走动后,黄郎坚持送格格回部落,不料努尔哈赤在招待黄郎的宴会上,在黄郎酒后发现了破绽——看到了黄郎露出衣外的黄皮子尾巴,知道面前这个黄郎乃是千年黄皮子所化,觉得有辱家门,就在酒里下了断肠草,毒死了黄郎。但他念在黄郎救和硕格格有功,将其尸体送回山里筑坟埋葬。”   “谁想和硕格格痴心不死,怨父亲狠毒,大哭一场后入庵修行,从此不见努尔哈赤的面,并扬言和黄郎生不能同床,死后亦当同穴。努尔哈赤又急又气,一怒之下就此封住了庵门,交代和硕格格死后必须葬入祖坟,绝对不可以遂她心愿葬入黄郎墓。”   “后来老百姓知道这件事情,都同情这对有缘无分的情侣,纷纷把这座山上的黄郎坟唤作皇姑坟,算是给两人在心中合葬了了愿,这地方也就被称为皇姑屯。没想到听三哥一说,居然几百年以后,真的发生了皇姑移坟的事情,难怪俗语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张三彪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张三彪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想是当年和硕格格念着黄郎的恩义,死时坚持把当年黄郎给的千年人参含在嘴里下葬,又是一口怨气不断,所以结出了金枝玉叶十品参,至于什么死后还有情情义义的,我就不信,想来确实是这金枝玉叶十品参参性特招黄皮子,而这皇姑山上皇姑坟里黄皮子又最多,于是穿山打洞一直挖到了皇陵,将十品参的培体移了过来。又因为皇陵那边风水好灵气足,正巧挖坟那天一个小黄皮子叼了熟落的参花去皇陵采气,被我们碰个正着。”   “如此说来,王兄弟就是给我们吃了颗定心丸,这金枝玉叶十品参在皇姑坟里跑不了了。还请王兄弟赶紧和我们说说这坟里的黄皮子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好有个提防。”   王刚看看王强,王强点点头,王刚看向众人说:   不是我和我哥迟疑不说清楚,主要怕各位听了心里不快活。皇姑坟一直有个说法,皇姑坟里有诅咒,谁动皇姑坟的脑筋,都会死无全尸没好结果,所以一直也没人去盗墓,甚至连边都不敢靠,里面的黄皮子都活得快翻天了。   那一年秀花嫂子还没来山上,冬天里几个参客上山来,借住在我们的木屋里,说是黄皮子坟边有好参。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我们兄弟竭力劝他们等到开春雪破的时候再去挖,但参客们说大雪能封住底下老参的灵性,执意要去。那时候我们养了只黄狗叫大黄,赶兔子逮野鸡灵得不行,对山路很熟悉,于是参客们走时借了大黄给他们带路。可这一去就没了踪影,好几天过去了,我们兄弟正嘀咕是不是参客们采了参下山没打招呼,顺了我们的狗,夜里木屋外响起了凄惨的狗叫声……   (三)   那天夜里狗叫得凄惨,我们兄弟一听是大黄的声音,慌忙披了衣服爬起来开门,门一开大黄就从雪地里蹿进了屋子,油灯下大黄神色委顿,左耳缺了一块,身上的毛都被扯得斑斑点点。我们兄弟都吓了一跳:大黄是我们从小一手调教出来的,别看只是个土狗,和野猪豹子耗上个把时辰都不会有事,什么东西能把它折腾成这个样子。我一把搂过大黄,仔细检查一遍,最后在大黄嘴边发现几撮细柔的黄毛。   我哥和我都变了脸色:麻烦了,那帮参客到底招惹上皇姑坟那群黄皮子了,大黄是回来了,可那帮参客能落得了好去?虽说我们上山以后,和这帮黄皮子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可七个参客就是七条人命啊,活生生的人命怎能不问?我们兄弟给大黄包扎好后,穿好棉袄雪靴,拍拍大黄,让它带着我们高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沿着出事的方向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大黄带我们去的方向正是皇姑坟,一直到了皇姑坟后口,看到那几个参客的东西还放在那里。大黄拼命地在雪地上刨着,边回头汪汪地叫着我们,我们知道那地方有古怪,连忙跑过去细细查看,刚刚站定,一声惊呼,两个人连狗一起掉了下去。   原来狗挖的地下面有一个大洞,洞里有条暗道,暗道矮而且窄,远处隐约传来人的呻吟声。我们没敢喊叫,点燃了火把,在里面爬了一会儿,前面终于宽大了起来,偏偏这时候火把灭了,耳边是无数的唧唧声,叫得让人心悚。   我刚站起来,我哥在后面说:“刚子,什么东西,听起来好像是蝙蝠或者耗子?倒不像黄皮子。”我一脚踏在一群软软的东西里,回我哥:“不知道啊,看不见呢。”正说着突然地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声:“是王家兄弟吗?你们怎么来了?翻我身上,我怀里有火折子。”   我们一听是参客里面的老吴的声音,连忙循声摸去,遍手都是软软乱滚的圆乎乎肉球,无比恶心。好在不一会儿就摸到了老李,点燃了火折子,一看大惊:偌大的洞穴里,遍地都是养得圆滚滚胖得变了形的山耗子,见了人也不躲。再仔细一看,原来山耗子的腿脚都给咬掉了,想逃也逃不了。老吴看来原来被埋在一堆山耗子堆里,身上的耗子被我们刚才摸黑掸掉了,但火光下他还不站起来,低声说:“两位兄弟,不好意思,我手脚断了,不能起来了。”   我们慌忙把火折子凑近老吴腿脚一看,老吴的膀子小臂以下,大腿膝盖以下,都没有了,上面贴着草药叶子,揭开叶子里面露出白生生的骨头和赤红的肉。我们兄弟又惊又怒,我问老吴:“吴老哥,其他人呢?是谁害了你,又是谁帮你贴的草药?”   老吴摇头说:“两位兄弟,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哥说:“皇姑坟哪,早说叫你们不要靠近这里,你们怎么跑到坟底下来了?”火光下老吴惨惨一笑:“皇姑坟就是黄皮子的粮库。我们一班兄弟,和这些断脚老鼠一样,都做了黄皮子的过冬口粮。因为黄皮子不吃死食,咬断了我们兄弟的手腿,又贴上了草药,当我们就是活罐头了。”   我哥靠着我打了个寒噤,我更害怕,从来只听说过这皇姑坟的黄皮子嚣张,没想到阴冷到这个地步。我和我哥竭力想把老吴扶起来逃离这鬼地方,但老吴用身体撞开了我们:“别费劲了,一班兄弟里面除了我,都在这鬼地方绝食饿死了,我这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嘿嘿,这帮黄皮子,虽然鬼奸鬼奸的,但畜生就是畜生,把我们兄弟当老鼠这些只知道苟活的牲口看,想吃我们,做梦去吧。他娘的死耗子,天天咬得老子一嘴毛,呸。你们来得好,我有些事情说给你们,记得以后再有人来找皇姑坟,叫他们千万别再来了,这里太邪门。其实我们这班兄弟不是参客,上山也不是找人参的……等下,对了,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回老吴:“吴老哥,别想多了,有我们兄弟在,一定把你救出去。是我们养的大黄把我们带来的,刚摔进坟不知道散在哪了。”   老吴大惊,用力用身体碰撞我们:“快走快走,那条狗不能信……”话没说完,我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阴冷的狗哮……   (四)   一回头,我们看见微弱的火光里,领我们来的大黄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我们,虽然大黄平日里眼睛也透着人性,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阴冷的、没有生气的灰色狗眼,好像有什么别的活物钻在它的皮肤下面,操纵了它。看到我们朝它看去,它龇牙咆哮了一声。   我感觉站在那里的绝对不是我们那朝夕相处的大黄,而是别的什么邪物,但还犹豫着不想举枪,怕判断错了误伤了我们的爱狗。那个斜眼看着外面的大黄也不过来,就那么冷冷地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   三人一狗僵持了片刻,火折子渐渐暗淡了下去,突然我们脚下已经平静的山鼠起了骚动,惊慌地吱吱乱叫,到处翻滚,那边大黄的后面好像隐约有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参客老吴惊慌地喊:“不好,那帮黄皮子又来了。”我慌忙用手上微弱的火折子向四处照了照,发现断了足的山鼠都往一个下坡方向滚去,心里一动,拉着我哥,扛起老吴踩着山鼠,大步跑向那个方向。   果然往下走了一段,拐了一个弯,看见了一个蘑菇样的石柱,大约两人多高,周围围着一圈滚过来的山鼠,它们竭力想往石柱上爬。但石柱是光滑的,那群山鼠又断了手脚,蹭来蹭去就是爬不上去,急得发出阵阵凄惨的叫声。   我跑过去摸了摸石柱,滑得跟洋玻璃一样,跳了两下也摸不着石柱的蘑菇顶,身后的怪声又近了,我想了一下,把火折子插地上,喊:“哥,借个肩。”我哥把老吴放地上,弯腰蹲下来,我退后几步,一下冲跳到我哥肩上,我哥脚一蹲地,一下直身,我顺势再跳一次,手搭住了石柱蘑菇顶的边,翻了上去,站蘑菇顶上一看,后面一大群模糊的小兽的正在底下飞快地朝我哥和老吴奔来,眼睛绿荧荧地闪光。   我连忙趴在蘑菇顶边上,把手搭下来,喊声:“哥,该你了。”我哥一只手拎起老吴的腰带,学我样子后退几步,一下冲跳起来,我急忙握住我哥伸出的另一只手,感觉一沉,险些把自己也拉坠下去,好在稳住了重心,急忙把两人拉了上来。我哥一上来放下老吴,就跳着直跺脚,手忙脚乱地在腿上乱摸,不一会儿从裤管里抖出一只小黄皮子。小黄皮子落在石顶上,绿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扭头跳下了石顶,底下乱叫几声,很快安静了。   地上的火折子也熄灭了,黑暗里只看到石柱底下一双双绿色的小眼睛悄悄地看着我们,再远处是一双大些的绿眼瞪着我们,应该是大黄吧。蘑菇顶并不是很宽大,我们三个人在上面只能背靠背挤着了,看着底下邪恶的眼睛我只觉得心里发寒,我哥打了个寒噤:“刚子,刚才再慢一步我也变成老吴这样的活罐头了。”老吴呻吟一声,我连忙推了推我哥:“哥,你怎么说话呢,吴大哥你没事吧?”   老吴的身体动了动:“没事,反正活不了多久了。王老大说得对,死都比做黄皮子的口粮好,就是带累了你们兄弟。”我连忙说:“没有的事,怪我们兄弟了,没想到我们兄弟一手调教大的大黄,却是个吃里爬外的畜生,和黄皮子勾成一气害了几位,真对不住了。”   老吴沉默不语,长叹一声:“王兄弟,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们了。你们没错,你们送的狗也没错,错的是我们这些上山的人瞎了眼,信错了人。实不相瞒,我们上山不是为了什么人参,就是为了这皇姑坟而来,而为什么我们在这雪天里急着上山,因为我们和别人约好了这个时候在皇姑坟前碰头。谁也没想到,这个人背信弃义,反过来对我们下了毒手。你们的狗,也被他动了手脚,成了听他驱使的把式……”   (五)   我们兄弟同时怒道:“是什么人这么狠毒,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老吴叹道:“说起来丢人,我们兄弟被他害成这样,连对方长什么样子也没看到。”我惊道:“那怎么可能?”老吴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这个说了也很难让人相信,不过你们还是听我说吧。”   “皇姑坟里有宝物,传说当年努尔哈赤就是得到了这件宝物才敢起兵和明朝夺天下,但后来努尔哈赤没进关就挨了明将袁崇焕的一炮,眼看活不长了,临死前觉得自己活着都得不了天下,那把宝物留给活着的子孙,更会折了他们的阳寿,不如带到阴间看看自己的阴福能不能沾沾宝物的光,没准还能给子孙添福。”   “但努尔哈赤又怕自己的阴福也盖不住宝物,画虎不成反成猫,祸害了自己的阴尸。在矛盾重重下,他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把宝物放在他死去的女儿和硕格格棺内,想借着皇族女尸的阴性来压制住宝物的阳性。为怕阴气不足,据说他还在和硕格格的尸体上种了尸参,加上这最阴性的植物来克制宝物,这样宝物既归了自己的后代,又不会折了自己的阴福。”   “而和硕格格,就是皇姑坟里的主尸。从此就埋在了和硕格格的棺材里。从那以后,满族鞑子的运气越发不可收拾,闯王李自成和明朝皇帝自己窝里斗,让满族鞑子毫不费力地坐了江山,建立了大清朝。两位王兄弟也不要把我们想成缺德少财的盗墓贼,我们兄弟其实是和清廷作对几百年的洪门的一个分支,一心驱除鞑虏,还我中华,而我们这一支是专门以破坏清狗的龙脉为重任的。”   “现在我们洪门的另一个分支同盟会赶走了宣统皇帝,恢复了汉人江山。但满族鞑子在关外还有基础啊,好不容易从故老嘴里得到了这个宝物的秘密,我们就连忙从关内赶到了这座皇姑山上,准备掘了这座皇姑坟中的宝物,彻底断了鞑子的风水,让它八百年翻不了身。”   老吴说到这里,我和我哥一起叫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可是皇姑坟是座假坟,里面没有和硕格格的正体啊,只是我们一种习惯的叫法,你们误会大了,打老虎摸进猫窝来了。”老吴喉头咯咯作响:“怎么这样?怎么这样?怨我了,怨我了。我们上山后,因为和贵兄弟不熟,不敢坦言相告,也不敢询问,怕贵兄弟和我们不是一路人露出了风声不好看,没想到就差这一句,上了对方的恶当。”   老吴接着说:   我是真的没见着害我们的人,只是买通了道上踏穴(盗墓)的行家,约好我们到了皇姑坟头石碑前自然有人接应我们探坟。暗号就是三下击掌。那天我们离开你们的木屋后,带着黄狗在雪地里一直走到皇姑坟,三下击掌后,坟后响起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人都全了吗?”   我们听声音知道一定是接头的人在后面,答应一声正要过去,那细声陡然提高:“别过来,我不喜欢见外人,要是你们谁看到我的脸,这笔交易就算结束了。”我们对望一眼,心想这人怎么有如此怪癖,不过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什么。那人似乎看见我们停住了脚步,突然问:“这条狗是哪里来的?”   自从坟后那人说话,大黄一直龇牙咧嘴地朝着坟低低咆哮,我怕大黄这种态度更得罪那人,抢着说:“是山里猎户王家兄弟借给我们带路的,劣狗认生,得罪勿怪。”坟后那人尖尖一笑:“他们倒会多管闲事,不过倒帮了我一个忙,你们把这狗放过来。”   旁边朋友拉大黄脖子上的皮带,但大黄呜咽着不肯过去,我怕那人对大黄不利,打招呼说:“坟后的朋友,这狗到底不是我们的,伤了我们对主人不好交代。”那人阴阴一笑:“狗重要还是进坟重要,有了这条狗,正好施展我独门盗墓狗碰头的法子,半个时辰就可以找出坟眼……”   (六)   狗碰头,原来指穷人死后用的一种薄板棺材,裹上也就比草席卷了扔在乱坟岗上的结局好点,但被野狗吃也就是比裹草席迟点而已。因为野狗长期在坟堆里吃死人,练出了一个好鼻子,能闻到埋在地下老深的棺材里的尸体。狗又最擅长刨土,不大一会儿就能挖到棺材。狗头最硬,这种薄板棺材被撞几下就散了,里面的死人最终也逃不了被野狗拖出来啃吃的命运。   后来有手段高超的盗墓人就专门训练野狗来帮助寻找地下的坟穴,并把这种手段也称为狗碰头,但野狗一般性凶不易听摆布,于是有的盗墓人就想出办法用药粉把家狗迷失本性,使其变得凶悍鬼祟,一心只想吃人肉,别的什么也不想做。这种被迷失本性的狗鼻子特尖,耳朵特灵,而且只听会下药粉的人的意思,再也不认主人。   我们一听吓了一跳,心想要是这黄狗成了碰头狗我怎么去见你们兄弟?迟疑着不肯答应,坟后那人似乎急了,忽然从坟后吹起了一声哨响,我们还没感觉,大黄突然蹿起老高,在地上滚了几圈,好像痛苦得厉害,接着又是一声哨响,大黄好像挨不住了,垂着尾巴一路小跑地奔向了坟后。   坟后汪的一声狗叫,就此没了声息,我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坟后那人又说话了:“很好很好,这黄狗土性足,灵气重,不需要用活木调养了,倒是方便。这座小墓有这么一条狗也够了。你们底下跟着这条狗走,它挖哪你们就从哪里进去。”然后再无声息。   片刻后,黄狗从坟后慢慢地走了出来,冷冷地看了我们一会儿,轻轻吠了一声,调头小跑起来,我们慌忙跟上。不久黄狗在离坟不远的一处雪地使劲刨了起来,我们慌忙也拿出工具一起刨,没想到没刨几下,突然轰隆一声地面塌开,我们一起惊呼着掉了下去。没想到下面都是尖利的石块,弟兄们从老高的地方掉下去大部分被摔断了手脚,一群早埋伏好的黄皮子涌了过来,我们无力反抗……底下的事情,你们基本都知道了。   我晕过去的瞬间,就记得那只黄狗在坑上看着我们,张嘴狞笑了一下,跑开了。再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咬断手脚成了黄皮子过冬的活口粮。   听老吴说到这里,我问老吴:“既然大黄被你说的那人做了手脚,干吗还要回我们那,带我们来救你?”老吴恨道:“都怪我不小心说出了你们,想是他怕你们知道了什么,为了万无一失,操纵那只黄狗回去引你们上钩,好来个一网打尽……”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忽然几束微弱的光斑从我们头顶上映下来,落在漆黑的墓道里。   我们的精神同时一振,发现能隐约见物了,抬头看见在石柱的上方是个圆形的石块,上面刻着一个兽头,兽头的七窍是有指尖粗的窟窿,里面插着透明的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圆片,看来折腾了一夜,外面天已经亮了,初升的阳光正从兽首七窍里映进来,越来越亮。老吴欢喜说:“哈哈,原来这个石柱是黄皮子用来吸食日月精华的地方。好,这下反而让我们沾光了。”   我心里一动,叫道:“不好!”我哥和老吴连忙问什么事情,我紧张地说:“你们想,既然这些黄皮子要到这石柱上才能照到日月光,那它们一定有办法爬上来,如果它们爬上来……”我哥连忙跪下身朝蘑菇顶下面一看,叫道:“刚子,快快,枪给我,狗日的黄皮子果然在耍花样。”   我慌忙把一支枪递给我哥,拿着另一支猎枪也探头朝蘑菇顶下看去:原来蘑菇顶遮住了下面的石柱,石柱上的黄皮子正分成几队悄悄地沿着石柱一个堆一个地往上爬,眼看在布满青苔的石柱上已经堆起了几道笔直的金线,最接近蘑菇顶的金线上端的一只鬼头鬼脑的黄皮子已经伸出爪子就要翻上蘑菇顶了。我慌忙端枪要射,砰的一声,旁边一声枪响,我哥已经开了枪,那只黄皮子被打得飞了起来,黄毛在空中散开了花,那条黄皮子堆成的金线立刻倒了下去。   我就瞄准了另一条趴在石柱上的金线最底下的一只黄皮子,一枪放去,立刻又一条金线倒了下去。我们兄弟二人跪在蘑菇顶的圆边轮流放了一圈枪,石柱上的金线都倒了下去,底下挤满了唧唧乱叫的黄皮子,碧绿的眼睛愤愤地盯着蘑菇顶上的我们。   我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这太阳光来得及时啊,要是晚一点,等黄皮子们爬上了顶,我们准被拖下去了。”老吴愤愤地说:“这些黄皮子太奸猾了,没光的时候,它们闭上眼睛溜到了石柱上,我们都盯着它们的眼睛看动向,居然一点没察觉它们快溜到了石柱顶上。”   我打了个寒噤,忽然想起来,连忙问我哥:“哥,你还有多少子弹?”我哥一掏口袋:“不多不少,还有几十颗,可看这底下,起码有几千只黄皮子吧,看来是逃不了这一劫了……”   (七)   我愣了一下:“我这还有十几颗子弹,怎么算也不够用。”我哥恨声说:“没想到,一辈子老虎豹子打多了,最后死在小小的黄皮子手里。刚子,记得最后两颗子弹留给自己,我这给你吴哥带一颗。记得两颗啊,当心一颗是哑弹。我这还有几罐土雷,先送一罐给黄皮子们尝尝鲜。”   这种土雷是我们把炸药捣实了用油布裹好,装在铁罐里,连上引信,一般是用来埋在地下炸野猪的,威力还可以。我看我哥掏出一个要拉引信,慌忙拦住:“可别,底下黄皮子分得这么开,你扔下去也轰不死几只,万一把石柱子砸倒了可算是把我们送它们嘴边去了。”我哥抓抓头皮:“那也是,算了,还是子弹来得干净。”正要把土雷放回兜里,老吴挣扎着说:“给我,都给我,把引信咬我嘴里,我早想和死黄皮子拼个鱼死网破了,你们趁机逃。”   我哥摇了摇头:“不行,吴哥你不要这么说,我们不会丢下你的。”老吴惨然一笑:“两位兄弟,不瞒你们说,你吴哥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做这么个废人,出去还有脸活?别说了,土雷都给我,你们看有没有办法把这些黄皮子聚过来。我一说拉弦,你们就跳下柱子撒丫子跑。”   我哥还在摇头,老吴怒道:“婆婆妈妈什么,不给我我直接滚下去喂黄皮子算了,反正是个死。”做势要动,我哥慌忙把兜袋放到老吴面前:“别,吴哥,你要你就拿着,反正我兄弟是没办法把黄皮子聚起来,想逃那是说梦话了。不行最后一颗子弹还是留给我,你自己拉引线吧。”   我趴在石顶边上,耳朵里听着他们说话,眼睛看着底下黄皮子的动静,底下的黄皮子哄哄地乱拱,有的黄皮子已经开始散了,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长嗥,退后的黄皮子立刻又围了过来,我愤愤地骂道:“吃里爬外的东西。”端起一枪没打着,远处黄狗又是一声得意的怪嗥。   我哥也跪过来看动静,突然黄皮子们像商量好了一样,全部后退开去,我们松了一口气,以为黄皮子耗不住了,终于能逃过这一劫。忽然所有的黄皮子飞快地奔跑起来,直奔到石柱边上,后面的踩前面的,围着石柱一圈圈的像长蛇一样绕起来,眼见像一条黄蛇在不停地蜿蜒,迅速地把石柱从底到上掩得密密实实的,一圈圈地缠了上来。   我和我哥慌忙放枪,但黄皮子就跟疯了一样,一枪下去金圈塌了一段,后面飞奔的黄皮子立刻又跟了上来把金圈再次缠了起来。看着离石顶越来越近,我们都可以看到金圈最上面黄皮子的胡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慌忙之下不停地放枪,子弹打得精光才想起来没留子弹。   眼看层层的黄皮子缠着石柱已经在蘑菇顶边上露出头来,一只只的翻上来,我们疯狂地踩,用枪托击打,但身上不一会儿都爬满了黄皮子,慌张下都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把枪都丢了拼命地想把身上的黄皮子拉下来,但哪里拉得干净。   忽然听见老吴一声大叫:“跳!”我来不及细想,拉着我哥就跳下石柱,半空中身后轰然一声巨响,感觉后面有一阵飓风刮来,刮得我不着地地迅速向前飞去,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八)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晕乎乎的,但身上倒不怎么痛。后面的墓道已经塌了,我哥在我前面不远地方躺着不动,看来是土雷的爆炸力正好送我们过了下坡的拐弯口。我一摸身下,一手血肉模糊,吓了一跳,以为肠子被撞出来了,连忙低头一看,叫声侥幸。   原来跳下石柱前那群爬满了我和我哥身上的黄皮子帮我们挡了灾,形成了一层厚厚的肉垫,我们先是撞在石壁然后落在墓道上,把身上的黄皮子们压成了肉泥,我们自己反而一点事没有。前面我哥哼了一声,甩甩头坐了起来,看来我猜得一点没错。   前面的墓道也有石块被震落了下来,墓道变得窄了许多,好在没被堵上,前头有光亮,我和我哥慢慢地爬着,终于来到了坑口下,能站立的时候,再搬起墓道里的石头一块块地堆高,终于爬出了皇姑坟。外面近晌午了,阳光明媚,照着树枝上的雪滴答滴答地淌水,是个大晴天。   坑口出口处有一截绳子,看来有人在我们前面逃了出去,我和我哥当时就奇怪:难道昨天夜里皇姑坟里除了我们和老吴还有第四个活人?于是我们分头在坟周围仔细地搜索了一番,人没有找到,但在坟后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两个已经冻成了冰块的雪脚印,奇怪的是鞋印小得出奇,跟孩童的脚差不多大。   我哥忽然叫了起来,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我们养的那只黄狗趴在高处的树上,我哥怒骂一声,手中没枪,拿起一颗石子就砸了过去,啪地打断了树枝,眼看黄狗从高处落了下来掉地上却没声音,吓了我们一跳,我连忙跑过去揪起黄狗一看:原来黄狗只剩了一张皮,里面都给掏空了。这时我们恍然大悟:难怪从小养大的大黄失去了常性,原来早就遭了毒手,另外有东西顶着狗皮在作怪。   可昨天夜里,墓道里披着狗皮作怪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哥心疼地搂着大黄的皮哭出声来,我劝住了我哥,建议还是挖个坑把大黄的皮就地埋了。   结果就在找地挖坑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新土,像是有人在我们前面动了土,这冰天雪地的,土硬得跟石头一样,谁没事去刨坑?好奇之下我们回木屋拿了铁铲,挖开了那坨新土,发现底下埋着一具我们不认识的尸体,不是老吴他们那队参客里的,但从冰冻的结实程度看,也死了没几天,应该是和老吴他们前后脚上的山。   在尸体身下,我们发现了洛阳铲,这是一种经过改良的挖土铲,最大的特点是铲把对着人的这头越来越尖,以前我们也见过,都是盗墓的才用的。尖头据说可以用来探穴闻味,高手可以通过尖头从穴眼里插进去拔出来后带的土味来判断古墓的年代。   我想明白了,这具尸体才是和老吴他们约好了的接头人,可惜他提前来到皇姑坟等老吴他们碰头的时候已经遭了别人的毒手,然后有人,就是那双奇怪的冰脚印的主人,冒充接头人给老吴他们下了套。   可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钻在大黄皮下的那个怪物?当时老吴他们将大黄交给这个人用做狗碰头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怪物已经钻进了大黄的皮下?我觉得不太可能,从老吴说的时间看,没有人的手脚可以这么快,他一定还有别的邪门办法迷住了黄狗。但我哥说了:万一这个人不是人呢?   万一当时在墓后和老吴尖声说话的就是这个墓里的黄皮精,修炼成了半人半黄皮子的精怪,一心拿探墓的人做存粮的怪物,那就没什么不可能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在着邪门的皇姑坟里捡了一条命,从此以后,有那座坟的峰,我们就没有上过。   王刚讲到这里,发现张三彪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张三彪一声冷笑…… ------------ 第十三章 群英猎魔   所有的人都发觉不对劲了,墓道已经到头,我们也看见墓主的棺材了,但先进来的三个老客呢?四周的火把月光照得洞里亮堂堂的,可三条汉子就这么没了……   (一)   张三彪一声冷笑:“好奸猾的黄皮子,可惜了,洪门老吴在江湖上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没想到一条汉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折在这里!不过王兄弟,我算明白了,什么是千年黄皮精,呵呵,我明白了。弟兄们,把昨夜绑上的,那个在皇陵里逮住的黄皮子精给我连笼子抬出来。”   对面有人答应一声就去山坡下柴房木屋里抬笼子,王刚心里一动:“三哥,您的意思是?”张三彪点头说:“不错,刚子果然是七窍玲珑心,一点就透。不错,哪有那么巧,你们说的洪门老吴在皇姑坟遇见有人会狗碰头,我们在关中皇陵也遇见了狗碰头。”   “我怀疑,这个声称自己是千年黄皮精的家伙,其实就是当年在皇姑坟杀害老吴他们接头人的凶手。说自己是黄皮精不过是想唬住我们不敢对他动手,虽然不知道他本体是什么,目的是什么,但我相信肯定不是精怪。”   王强大叫一声:“三哥你是说,这家伙就是祸害了老吴他们和我养的大黄的祸根?”张三彪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很可能你们那次和黄皮子的大战毁掉了皇姑坟里的墓道,让他无法立足,当然他也不知道你们活了下来,于是他去了关中皇陵。估计是他在皇姑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挖通了和关中皇陵相连的通道,弄走了和硕格格的尸体,所以他就想利用狗碰头进入皇陵,反过来从皇陵里再通过暗道,重新进入皇姑坟里。”   “没想到正好我们一班兄弟在那个时候也赶到了关中皇陵,本来他想操纵群狗消灭我们,可没想到我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反过来消灭了群狗。无计可施下他只好尾随我们,怕我们发现关中皇陵和皇姑坟暗通的秘密,结果再次失算落在了我们手里。”   “也就是说,和硕格格的尸体,或者说金枝玉叶十品参和洪门老吴他们找的东西,现在肯定在这塌了的皇姑坟里,老吴他们是没来得及动手就遭了毒手,所以没发现。又加上你们兄弟和黄皮子那一场硬仗,炸塌了墓道,就是有活下来的黄皮子也在皇姑坟里出不来了,所以我们遇见的那个叼花黄皮子,其实就是参熟花落,从皇姑坟这头地道里通到关中皇陵准备露头的。看来我们来巧了,一来参熟,二来也正好看看洪门老吴他们牵挂的是什么东西。”   张三彪不愧是老江湖,这么复杂的事情他能一一和王刚王强说的相对照,迅速理出了头绪,真是不服不行。不过王刚还是有疑问:“从皇姑坟到关中皇陵那么远,一个人一辈子是根本挖不完的,这得几辈子人花多大的精力去挖啊,就为了把和硕格格的尸体移个墓?”   张三彪沉默了半晌:“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抓住的怪物,既然能指挥皇姑坟里的黄皮子,那一定和当年这段皇姑坟的传说有关系,也和这皇姑坟里的黄皮郎脱不了关系。我有个想法你们看可能不可能。就是说:当年救下和硕格格的那个黄郎,很可能和我们抓住的那个冒充黄皮精的怪物一样是先天的畸形,所以当年努尔哈赤才会觉得有辱门风,死活不承认这门亲事,并对黄郎下了毒手。”   王刚王强吓了一跳:“什么,三哥你的意思是当年的这位驸马爷天生长得就像黄皮子?不能吧,那和硕格格能看上它?”张三彪摇头说:“不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可能是日久生情,更可能这个黄郎和我们抓住的怪物一样,懂很多旁门左道的东西,迷住了和硕格格,几百年前的真相谁能理清楚?……老熊,你看看怎么笼子还没抬出来,怎么这么不利索。”   张三彪身后那个年纪大的老客答应一声,跑向了木屋,不一会儿传来一声惨叫……   (二)   “到底怎么了?”听到这里,李二苟忍不住问出声来。王刚不以为意,接着往下说:   我们大吃一惊,不知道又有什么变故,眼看远处木屋那个姓熊的老客一推门就被砸了出来,脖子都被砸矮了下去,我哥和我拎枪就要往木屋里跑,张三彪一手攥住我的胳膊,假肢伸出拦住我哥:“动不得,这事因我们而起,那个怪物是我们带回来的,有事情让我们弟兄先上。”   我这才知道张三彪的真功夫,眼看着他的手向我伸来,但就是没躲过去,感觉他的手就像铁钳子一样牢牢地夹住我,动都不能动,眼看木屋被老客们围得严严实实,我干着急但就是帮不上忙。张三彪带着我们走到离木屋稍近的地方,站在上风看着两三个老客一脚踢开了再次合上的木门,忽然一张板凳从木门里砸了出来,老客们慌忙避开,门又合了起来。   张三彪一声怒喝:“还反了这怪物,弟兄们,不要开枪,当心误伤了先进去的弟兄,给我冲进去把他揪出来。”众老客答应一声,拿起枪托死命砸门,我看见先进去的那位姓熊的老客仰面躺在地上,眼珠朝天翻白,脑浆流在了地上,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别看这怪物那么大点身子,手劲还真不小,可他是怎么钻出铁笼子的?”   木门砰的一声倒下了,老客们轰的一下挤了进去,我们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见众老客又一窝蜂地冲了出来,好像在大口大口吸气,张三彪眉头刚一皱,高声问:“出了什么事?”突然木屋里传来两声枪响。   张三彪大惊,再也顾不得了,朝我们兄弟一抱拳,“两位兄弟,给哥哥一个面子,留这别动。”火速奔向木屋。这时候有一个老客扶住手中的一个人从木屋里钻了出来,面色悲愤,看见张三彪过来,在耳边低语一番,张三彪愣了片刻,手一挥,又有两名老客进去将铁笼子抬了出来。   张三彪一挥手,说了句什么,众老客纷纷掏出引火的东西,正是深秋天干物燥的时候,山风又猛,不一会儿木屋火光熊熊,浓烟冒了起来。我哥和我大惊,顾不得张三彪的吩咐,连忙也跑过去,近了屋子边就被几个老客拦住。张三彪走了过来:“刚子,强子,算三哥对不住你们了,不过放心,我赔你们的屋子。”我哥叫道:“不是屋子的问题,屋子烧了再建就是,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张三彪一指铁笼子:“你们看那锁。”   铁笼子的锁被锯断了,张三彪说:“看来我还是大意了,看来这怪物用下三烂的手段制住了我们先进去的弟兄,锯开了锁,逃走不算,还迷得他们倒戈相向,对后进去的弟兄下了毒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老仇,你来把当时的情况对刚子强子说一下。”   最后出来的两个老客中那个戴眼镜的姓仇老客惊怒未定地说:‘我们冲进去的时候,笼子里已经空了,黄皮客早没影了,屋里一股异味,令人作呕,让人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大家吃不消纷纷退了出去。我和老徐因为和先进去没出来的两个兄弟结拜过,用袖子遮住鼻子想把躺在地上的他们抬出来,没想到刚一把他们翻过身来,一个兄弟一刀扎在了老徐的肩头,老徐捂着伤口边和他厮打边对我大叫:‘当心!’   “我一回头,我面前地上躺着的那位兄弟已经抢过了我的枪,眼睛赤红,嘴里像野兽一样嘶吼,我慌忙摁住他想夺回枪,不料枪走火正中他的下巴,抬头看见摁住老徐的兄弟已经就要把刀子扎进老徐的胸膛里。我来不及多想,抬手一枪打中了那兄弟的头。眼见两个人都没气了,我慌忙扶着老徐退了出来。”   张三彪面色悲愤,点点头:“两位兄弟死得冤,都是那怪物害的,妈拉巴子的,我是真的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妖了。不过,弟兄们,就算他是阎王老子,这个仇我们要不要报?”众老客震山吼道:“要!”   张三彪点点头:“好,我们就直上皇姑坟,挖地三尺也要挖出十品参,把这怪物引出来碎尸万段。刚子,强子,我刚才怕这木屋里还有黄皮客留下的机关,所以不等你们同意,一把火就烧了木屋,还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我哥忙说:“没有的事,当然要烧了,总不能让弟兄们再冒险。”我没说话,仔细打量着铁笼子,忽然发现不对劲,叫道,“三哥,你看这锁,怎么这样?”   (三)   张三彪带着众老客围了过来,我指着铁笼子上断口的锁说:“你们看,三哥开始说过这锁杆锯口外口深,内口浅,显然是有人从外面锯开的,但你们看这锯口,跟纸片差不多细,显然不是什么大锯子,就是一般的锯条,没个把时辰根本锯不开这把铁锁。两位开始进去的弟兄才进屋多长时间,哪里够锯断这把铁锁?”   张三彪摸了摸铁锁锯口:“果然如此,这么说虽然先进去的两位弟兄被怪物迷了心,但锯锁放走怪物的另有其人?哎,会不会和昨夜弟妹房里那个黑影有关?到底是什么人在跟着我们,处处和我们作对?”我哥慌忙把还在山上的嫂子喊了下来,跟在身边。   我微微一笑:“哥,我觉得这黑影还是冲三哥他们来的,要是想对我们不利,昨夜在屋子里对嫂子就下手了,哪里等到现在?”我哥松了一口气,我又说:“所以,三哥,我们兄弟还是跟着你的好,一来你们走了这里也没危险了;二来山上我们熟悉,好有个照应。”   张三彪想了想:“也是,再推托就是我张某人矫情了,既然如此,弟妹,你可愿意把我这俩小兄弟交给我照顾一天?”我嫂子微微一笑:“把他们交给张三爷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来,三爷,我敬你一壶酒,喝了它,你就算是答应我把我家的男人和弟弟平安带回来。”   秀花嫂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瓷壶酒,张三彪哈哈大笑,伸手接过,壶身一倾把酒吞个精光,随手将瓷壶在山石上摔个粉碎:“弟妹爽快,就是我张三彪再断一只手,也要将刚子强子囫囵送回来,如违此言,身同此壶。”我们兄弟连忙说:“三哥言重了。”秀花嫂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转身就向山头屋走。张三彪借着酒兴,往山上一指:“刚子、强子,麻烦你们带路了,我们直捣黄姑坟,寻尸参,探秘宝,再擒那怪物。”   上山的途中倒是风平浪静,一路上张三彪专门在队伍后面一里处留了尾哨,但一直到我们兄弟当年逃出的洞穴边,也就是皇姑坟前不远,尾哨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的迹象。洞穴基本被落叶残枝堵结实了,不过挖起来倒不是很费劲。张三彪不让我哥和我动手,陪我们坐在一边,边看大家挖洞边聊天说话:“刚子,强子,辛苦你们带路了。”   我连忙说:“我们这点累算什么?为了找到这十品参,不让日本人的阴谋得逞,三哥你才辛苦了!”张三彪沉默片刻,苦苦一笑,低声说:“两位兄弟,你们还真相信这什么十品参能解得了少帅身上的那劳什子毒?”   (四)   这话当时真吓了我们一跳,我哥当时就叫了起来:“三哥你别开玩笑,这时候怎么说这话?那我们在忙什么啊?”张三彪嘘了一声:“事情眼看就要成了,我跟两位兄弟说句掏心窝的话。那些先生婆子说的鬼话我是一句不信的,哪有那么多害人的门门道道。但有人信那,谁?张大帅。”   “张大帅是个很多疑的人,多疑就容易固执,既然他怀疑了汉卿公子,而且坚信日本人在汉卿大公子身上做了手脚,那他就过不了这个心坎。国有储君,家有长子,你想要是皇帝对太子不信任这个国家能太平吗?也许大帅身边真的有日本奸细,挑拨大帅跟大公子的关系才是他们的目的,至于那些满口胡柴的神棍,都妈拉巴子的唯恐天下不乱,不乱就混不到张大帅的钱,所以死了也是活该。”   “我看十品参这味药,解的不是汉卿公子身上的毒,是用来解张大帅的心毒。不让他们父子起纷争,让东北天下太平,让日本人找不到缝插手,才是我这趟必得十品参的目的。两位兄弟能不能明白?”   我们兄弟听了张三彪的话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深深为他的见识和判断力折服。张三彪见了我们的脸色微微一笑:“强子,你这辈子最大的想头是什么?”   我哥想了想瓮声瓮气地回答:“我想让秀花给我生个大胖儿子,不,两个,三个更好。还有啊,让抢我马的日本小鼻子都去死吧。”张三彪笑了,又问我:“刚子你呢?你有什么想的?”   我想了想:“我啊?我想我哥和嫂子早点生个小侄子给我带着玩,我会满山陪他去逮蚂蚱。还有就是山货更值钱点,能多换点东西。”张三彪笑着点了点头:“对,对,你们想得都很好,就是因为有了这种种想法,人才能活得更好吧。”   “是人就有想法,比如,皇姑坟里的黄皮郎,即使是个死人,也会有他的想法啊。也许他的想法就是有人可以将他和和硕格格合葬,应了当年生不同床,死后同穴的誓言,从此安安稳稳地和格格过他们的鬼日子。”   “但我也有我的想法,我就想能挖开皇姑坟,打开黄郎的棺材,找出和他合葬的和硕格格,取出尸体里的十品参,调节好大帅父子的关系,不让日本人借他们的矛盾来插手东北的事情。但这样我的想法就和黄郎的想法起了冲突,不过为了东北千千万万老百姓不被鬼子糟蹋,只有牺牲黄郎他这个死人的想法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就像军队里,少数总得服从多数一样,时间长了谁还记得被牺牲掉的那几个呢?”   张三彪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远方的山水,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哥吐了口唾沫:“三哥你别逗了,死人还有什么想法!不过我们的想法比起三哥你来就太小了,倒和死人差不多。嘿嘿,我们兄弟俩就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跟三哥你心里装着那么多的人不好比啊。”   张三彪摇摇头:“强子你错了。你和刚子的想法,才是最大、最难实现的,要有多少像我这样想法的人去拼,去杀,才能让你们的想法实现。中国几千年的仗打下来,赢到最后的人都是为了实现你们的小想法,不然他就赢不了。赢了也长不了。唉,又要牺牲多少无辜的人,哪怕是极小一部分,才能把大多数人过好小日子的想法变成现实……我罪孽深重啊。”   张三彪最后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吓了我们一跳,连忙劝他:“三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张三彪擦了擦眼角:“两位兄弟啊,你三哥早年做错很多事情,有很多过错,万死不足余辜。我当年怎么就没随那十七个兄弟一起死了呢?唉,一死百了,但老天爷非让我活着赎罪。人,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受良心的谴责啊。一天天,一夜夜的,折磨得你觉也睡不着。唉,生无可乐,死无可惧。”   我哥和我知道张三彪当年是北洋军出身的,而早前北洋军的军纪是相当败坏的,都不敢说话。张三彪看看我们:“兄弟啊,老哥今天唠叨了,只希望你们一辈子靠自己的手,吃自己的饭,夜里想想白天心有没有偏,一辈子能贴着枕头睡觉就好。唉,看到你们,就想起我的亲弟弟,我一手带大他,最后因为我丧心病狂,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他愤怒之下,一气离开了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漂泊受苦呢。要是他不走,当年石桥上,凭着他的一手好枪法,一枪就能打灭那个炸药引信,我的肩膀就不会断,我的十七个弟兄也就不会死得那么惨。报应,都是报应啊……天黑了,我们去看看墓道挖得如何吧。”   张三彪长身而起,突然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我哥忙问:“三哥你怎么了?”张三彪愣了片刻,摇头说:“没什么,刚才肚子有点痛,夜里受凉了吧。这鬼天,秋意越来越重了。”   我抬头看天,一轮圆月初升,映得满山秋枝倒影如鬼如魅,深秋的夜风掠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见墓道里的石块都被一锹锹地挖松清出,有两三个老客已经抢先进入了挖出通道的皇姑坟探路,我们兄弟也准备尾随进去,张三彪拦住说:“等等,再等等,等打头的弟兄出来再说吧。”   但眼见天上的月亮越来越亮,照得整个皇姑坟山水氤氲的,时间一分分过去,始终不见先进的两三个弟兄出来,外面的弟兄怎么呼喊,洞里也没有回应。我和张三彪对望一眼,明白又出事了……   (五)   张三彪一咬牙:“弟兄们,给我找枯叶子、干树枝,上面洒点水,烧着了用烟熏他奶奶的,看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儿。仔细着别让火苗子舔进去,要当心里面还有活着的兄弟!”众老客答应一声,不一会儿浓烟滚滚,我们在外面都被呛得咳嗽连连,可是墓里空荡荡的连回音也没一个。   我哥担心地对张三彪说:“三哥,熏会儿行了吧,万一先进去的弟兄……”张三彪脸色阴冷:“等一会儿再说吧,后面要进的这帮弟兄的安全也很重要。”看看张三彪的神色,我哥张了张嘴,没敢说话。又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捡来的树枝都烧得差不多了,眼看墓穴口的白烟直往上翻,张三彪挥挥手:“大家等烟散了就准备进去吧。”   众老客慌忙踏灭了树枝,烟稍微散点,有老客已经顺着我们当年搭起的石头爬下了墓里,张三彪留下四个老客看守墓口后,也随着我们下了墓。被烟这么一熏,以前墓穴里那股奇怪的骚臭味根本就闻不到了,不知道是当年那帮黄皮子真的被我哥和我除了根,还是骚味被烟味掩盖了。   挖开的墓道石块、土灰里掺杂着森森白骨,有黄皮子那样小兽大小的,也有人的骷髅。我指指骷髅:“三哥,这就是当年洪门老吴那帮兄弟的,可惜老吴的尸首已经粉身碎骨找不全了,回头我想把他们埋了。”   张三彪点点头:“好,回头让弟兄们帮你一起埋。这皇姑坟确实邪门,动坟的人尸首不全的报应还真应验了啊。看来当年你们兄弟和黄皮子那场仗打得真不轻,这地上的黄皮子骨头快成山了,要不是你们那一仗除去了黄皮子,我们这十来个弟兄今天准抗不住。刚子你来看这个,这个石根是不是当年那根石柱。”   一根齐膝盖高的石墩像春笋一样竖立在地面,我慌忙上前一看:“对,对,就是这根。三哥你看,墓里还有点月光,就是从上面的兽首七窍里照进来的。”张三彪抬头一看:“这兽首是貔貅啊,龙生的九个儿子之一,专门吞吃邪兽的,属大凶,墓里怎么能刻这个?”话到这里,前面有老客报告:“前面拐弯处发现了墓主的棺材。”   我们跟着张三彪紧走几步,一具通体昏黄的铜棺横在地上,再那头就是石壁,墓到头了。张三彪嘀咕:“也不怕两位兄弟笑话,你三哥当年在北洋军的时候,为了手下弟兄有口饭吃,挖坟掘墓的事情也做过不少,对这墓葬的勾当多少懂点。你们看这棺材,一般棺材都得在墓心正中,哪有棺材放在墓尽头的?棺材放在墓尽头意思就是前头无路,诅咒死者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这意思不对啊。”   张三彪敲敲铜棺:“包皮的,里面是木头的,外面这种磨的精光的铜叫风铜,一般处理过就不会生铜绿,也是镇邪用的,加上刚才的貔貅头,看来当年努尔哈赤对这个半吊子驸马爷还真是提防得紧啊。老仇你别动,当心棺材里有古怪。”   张三彪喝住了拿起铁锹要撬棺的姓仇的老客:“你们发现没有,墓不大啊,怎么还没看到先进来的三个弟兄,生不见人,死也应该见尸吧?有问题!”   所有的人都发觉不对劲了,墓道已经到头,我们也看见墓主的棺材了,但先进来的三个老客呢?四周的火把照得洞里亮堂堂的,可三条汉子就这么没了……   (六)   难道墓室里还有别的暗道,有什么别的东西潜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们拿铁器敲遍了每处石壁,都没有发现空心的地方,大家看着张三彪,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见多识广的张三彪也连连摇头,想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围着棺材转了又转,叹了口气,“棺材上的铜钉都没动过的痕迹,先进来的人也不会钻进棺材里,那哪去了呢?真他奶奶邪门了。”   话刚说完,突然棺材里咚的一声,唬得所有人都后退一步,张三彪却精神大振:“响得好,我还就怕它里面是空的呢,哪怕窜出个猫脸老太太来都比空的好。老仇,铁锹给我,大家一起撬开它。”(关于猫脸老太太的事情我们就是撬棺材的时候听张三彪说的)   木胎铜皮棺是整个被铆钉钉死的,封口坚固得不得了,大家又怕直接砸棺材伤了里面的尸参,十几个人用了半天劲,撬得满头大汗,才有了一点松动。张三彪喘了一口气,喝道:“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棺盖呼地翻了过去,一道白气从里面冲出来,各人掩着鼻子纷纷后退,很快白气在墓道里散了开来,我们大惊,以为中了套子,好在等白气散尽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异样,又等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围住了打开的棺材。   张三彪当时就骂了起来,里面哪有什么和硕格格的尸体,什么尸参宝贝更是谈不上,只有一具早就化尽了皮肉的枯骨。   而且这准驸马黄郎不但不像我们想的是个猥琐的侏儒,从骨头看,还比一般人要宽大出许多,只在头部的地方蒙了一块白色的纹绣,上面绣了一朵黑色的牡丹,牡丹旁边写着汉字: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弦断遗珠心若堵,底下有一排很小的满文,译成汉文:金枝命如纸,难随有情郎。心随郎葬去,白发夜夜生。   姓仇的老客识货,一眼看出这块刺绣是用头发绣成的,人死后有的棺材里尸体埋下去的十几年里往往指甲和头发还在生长,哪怕肉和骨头都化成灰,指甲和头发也是化不掉的。这幅发绣鲜艳如新,谁知道要用多少白发黑发混在一起又用多少年才能绣出这么一幅牡丹图。   没想到皇姑坟传说里和硕格格和黄郎的故事居然一点不假,眼见失踪的几个人跟和硕格格的尸体都不在棺材里,我们也不想再无谓打搅这位含冤而死的准驸马爷的尸身,何况一个骷髅头也没什么好看的,揭开这幅发绣也没有必要。   张三彪吼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进来的人绝对不会就这么没了,这个墓道里肯定有密室,和硕格格的尸体也一定在密室里。大家仔细点,一寸寸,一尺尺地给我敲,一定要找出来。”其实不用他说,我们已经开始再次敲打石壁石道了。从进来的那个穴眼开始,每块石头都砸碎了,但真的没有墓室。   时辰应该都大半夜了,能敲打的石头都敲完了,我们停了下来,看着张三彪,张三彪面如死灰,捂着肚子嘀咕说:“怎么这样?怎么这样?难道天亡我东北?辛苦到最后,就是这么一场空?”我看看他抽动的嘴角,心里忽然觉得酸酸的,想劝劝他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再看看我哥,我哥靠着石柱不说话。张三彪慢慢抬起头来,眼睛一寸寸地打量着石壁,突然目光停了下来,我心里一动,向张三彪看去,他也正好看向我,我们同时叫出声来:“难怪找不到,原来在这里……”   (七)   我哥连声问:“在哪,在哪?”张三彪二话不说朝他冲了过去,吓了我哥一跳,但和我想的一样,张三彪的目的是我哥背后那根断了的石柱,石柱随着张三彪背上肌肉的纹理慢慢地顺着推的方向倾斜了过去,到一定角度不动了,露出石柱底下一个幽深的黑洞。   石柱一推开,一只苍白的手从洞里弹了上来,直直地竖立在那里,中指断了一截。周围老客悲愤地大叫:“是断指许二,断指许二的手!原来他们被藏在了这里。”众人合力将洞里的尸体拉了上来,后拉出来的两个死去的弟兄两眼凸出,似乎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事情,充满了惊骇,翻过身来发现后脑勺遭到重击已经粉碎了,而先拉出的那个被称为断指许二的老客脸色苍白,翻开衣领,脖子下侧被咬了两个牙孔,很显然是被吸血过多而死。   众老客的声音在悲愤中带着恐慌,一批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地连续杀死三个?脑后遭重击而死的两个老客到底看到了什么让他们这么惊恐?这墓里到底有什么古怪?看断指许二的伤势,倒是很像张三彪说的在皇陵中遭到怪物毒手的弟兄们,可是黄皮客不可能在现在的皇姑坟中啊。   要是黄皮客能在铁笼逃脱后有办法抢在我们前面进入墓道塌陷的皇姑坟,他根本没必要打关中皇陵里暗道的主意。何况我们一路提防的就是黄皮客,就算他进入了墓道里,有提防的三人也不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灭了,连还手的时间都没有。何况就这么大的墓室,他杀了人以后能藏哪去?石柱底下的洞虽然深,但是有底的,并不是通道啊。   一串谜题,顿时让人感觉暗道里鬼气森森。我抬头看到洞顶貔貅兽首狰狞,兽眼似乎贪婪地望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悄悄往我哥那里靠了靠,巴不得张三彪说让我们收队算了。张三彪烦躁地绕着尸体打转,忽然站住:“不对,既然有东西杀人,那这东西肯定还在墓里。把死去几位弟兄的衣服脱了,我们再仔细查查。”   众老客互相看看,都没动手,张三彪长叹一声:“我知道人死为大,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们总不能白白牺牲这些弟兄吧?刚子,强子,麻烦你们来帮把手。”   我哥和我没说话,默默地解开了死去的三个老客尸体的衣服,后脑勺被击碎的两个人身上倒没有什么,但解开被吸血而死的断指许二尸体的衣服时,怪事发生了。   许二的两条手臂上,各有一只紫黑色的手印,捏在两条胳膊上深深地陷了下去,看到的老客惊叫:“鬼手印,鬼手印。”张三彪面如死灰,两只手微微颤抖,我也暗暗心惊:“难道这墓室里真有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能在不知不觉中夺去人命?”   张三彪忽然拔枪连射两下,巨大的回音在墓室里震得人耳膜生疼,议论纷纷的老客们顿时安静下来。张三彪看看我:“刚子,你心细,来看看这三具尸体有什么不一样。”   我依次摸了一遍,困惑地问张三彪:“三哥,后面这两位兄弟,尸体肌肉还有弹性,可这位许二哥,怎么尸体僵硬得和木头一样,难道……”   张三彪赞许地点点头:“不错,问题看来就在这里了。大家不要慌,杀死这三个弟兄的,不是鬼,是人!”大家怀疑地看着张三彪,张三彪问:“今天最后一个和老许说过话的是谁?”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居然没一个人回答。   张三彪点点头:“果然不错。事实上,老许在我们出发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这话一出,众老客大哗,我哥叫道:“墓里墓外都有鬼啊?”张三彪看大家都不相信,朝我哥招招手,“强子你过来。”我哥走过去问:“干吗?”张三彪突然挥拳打向他的脸。   (八)   我哥吓了一跳,连忙架起双手挡住,堪堪挡在面门前,张三彪并不松手,就势食指中指弹出戳向我哥的眼睛。我哥来不及躲,头往后仰,两眼一闭,张三彪左脚踏出一下别开了我哥的腿,就势握住了我哥的右手,啪地打在了旁边一位老客的肩头,老客和我哥同时大叫。张三彪松手一跃退后,我哥怒问:“三哥你什么意思?”   张三彪微微一笑:“强子,看看你的胳膊,就明白了。”我哥捞起袖子一看,手臂上一个紫黑手印,显然刚才是被张三彪捏的。众人恍然大悟,只有我哥还茫然地问:“什么,什么?”   张三彪摇摇头:“就是说,昨夜那怪物从铁笼出来后,并没有远逃,反而趁大家酒醉的时候,偷偷对老许下了毒手,然后就藏在老许尸体的背后,用邪门法子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老许的尸体和我们一起上山进墓。另外死的两位兄弟,就是因为被老许尸体在背后击中,死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兄弟会下手才有了这样的表情。”   张三彪说到这里,脸色一冷:“底下麻烦大家把上衣都脱了,既然怪物已经进了这个坟,这里又找不到暗道,那它很可能就藏在哪位弟兄的身上。我们里面,有活死人!先从我开始查。”说完,张三彪几下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和假臂。   我哥这时对张三彪已经敬佩得不行了,一听张三彪的话,他就抢先解开了衣服,众老客也都解下了上衣,我正要拉开胸襟,张三彪对我挥挥手:“刚子,我信得过你,还是你仔细,麻烦你查看大家一下。”我点点头,绕着大家一个个地仔细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一急将自己的上衣也脱了下来,大家看看我,也摇摇头。张三彪沉吟说:“没可能啊,这东西没机会出去啊,肯定还在墓里,可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有老客低声嘀咕了一句:“要不,三哥,我们还是先退出去吧,这里实在邪门。”张三彪吼道:“不行,弟兄们,不是我张三彪拿大家的命不当命,别忘了,既然这个皇姑坟里这么邪门,那刚子、强子讲的关于皇姑坟的诅咒大家可还记得?打皇姑坟主意的人,最后都得粉身碎骨,尸首不全!既然左右没有好结果,只有今天大家齐心合力,破了这个邪,说不定反而有救。”   张三彪目光炯炯地看着众老客,众老客默默点头。张三彪又说:“我敢肯定,这东西既然进了坟,就不会这么容易出去,它准在我们身边哪个地方。大家不要慌,多看看,多想想,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想了想,提醒张三彪说:“三哥,既然石柱下面有洞窟,那棺材下面会不会也有名堂?”张三彪摇摇头:“不会,你看那棺材底子,焊地上那么久,青苔都老厚了。而且棺盖敞开,里面一眼看遍,棺材底都好好的,棺内棺外都没动手脚的痕迹吧。”   我点点头,但总觉得那棺材还有不对劲,盯了好久,一下想了起来,连忙喊张三彪:“三哥,真的不对劲,你看这刺绣上的诗,请哪位学问深的给我们讲讲。”张三彪点点头,对那位姓仇的老客说:“老仇,你是当过私塾先生的,看这几行字给我们说说什么意思。”   姓仇的老客不在意地说:“没什么深奥的,这个是古代的一首诗曲,好像叫《相思曲》,原文很长的,我记得是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天涯路,衣带渐宽不觉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底下几句记不得了,不过感觉是相当悲伤的,大意就是开始的时候男欢女爱,最后还是要悲伤分手,从此女方夜夜难眠,怀念男方,但男方再也回不来了,生前见不了面,只好求死后团圆。”   “看得出这个和硕格格是个才女,刺绣上四句诗曲最后一句本来是:曲终人散心若堵。不过被她改成了‘弦断遗珠心若堵’,古代人妻子丈夫先死一个叫断弦,遗珠……遗珠……难道是珠胎暗结的意思。哎呀,看来当年这个和硕格格和那个黄郎已经有一腿,肚子里有种,有辱门风了。难怪当年努尔哈赤气急败坏地要杀了这个黄郎。底下的满文我不认识!”   我赶紧告诉老仇满文写的是二十个字:   “金枝命如纸,难随有情郎。心随郎葬去,白发夜夜生。”   老仇点点头:“那就是了,看来这个是和硕格格自己写的,意思是说自己命不好,连和黄郎一起死都办不到,但黄郎死后她的心也死了,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增多。”我听到这里打断了老仇的话:“等下,难道那发绣是和硕格格用自己的白头发绣的?”   老仇点点头:“看来不会错了。”张三彪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继续说:“所以,不对劲就在这里。和硕格格白发是在黄郎死后很久的事情,那用她白发绣的发绣怎么会出现在早已下葬的黄郎棺材里?”   大家一起看向蒙在骷髅头上那块白色的发绣,张三彪一拍大腿:“老仇你看你看,读死书没用啊,这刚子实在是太伶俐了。弟兄们,把棺材给我围起来!”众老客呼啦一下散开,拿枪对准了打开的棺材里的骷髅。突然我哥一声惊叫:“那块布在动,我刚才看见它动了一下……” ------------ 第十四章 兄弟阋墙   金姑娘的手因为发热手心滚烫,可我右手握住的这只女人的手却是冰冷入骨的,一个人总不会半边身子冷半边身子热吧?那现在黑暗中我握的是谁的手,手的那头,是什么样的东西?   (一)   我们虽然都开始怀疑这幅发绣有古怪,但谁也没去想那个怪物就藏在刺绣后面,原因很简单:这幅发绣太小,尺寸勉强能遮住一张脸,要是怪物能藏在这后面,就真的太可怕了。正体肯定和人没关系了。   和人没关系,那和什么有关系呢?我们看着棺材里面,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大家都看清楚了,那幅刺绣确实在轻微地起伏着,就像有什么人在刺绣下面轻微地呼吸着一样。   不管是什么人在下面,那它也只有人头大小,我们更怕刺绣揭开以后,底下是个骷髅头在喘气,毕竟棺材里刺绣以下的尸体都是森森白骨。不过怕归怕,终究还是要揭开这层发绣的。张三彪一咬牙:“刺刀给我,让我来。”   老仇把枪上装上刺刀递给张三彪,张三彪手一挑,大家惊呼一声,发绣下赫然是个头颅,一个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头颅。   这个头颅尖嘴削腮,唇上横着几根硬须,虽然是黄皮子模样,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黄皮子,因为这个头颅比黄皮子的头要大了几倍,不过脸形比人头只小两圈,而且跟活着一样,一点都没有腐烂。化得没一丝肉体的骷髅骨头上顶着这么一个脑袋,显得诡异无比,再想起刚才刺绣下的呼吸,一时大家都不敢再动。   良久,张三彪咳嗽一声:“大家都看到了吧,说明我先前猜得不错,这准驸马爷果然是个畸形,不过再畸形也是个死人了,死人没什么好怕的吧?来来来,大家一起得罪一下,把这位准驸马爷的尸身抬出来吹吹风,我们看看棺材下有没有夹层。”   除了我哥向前跨了一步,大家互相看了看,都没动。虽然张三彪说得在理,可也是歪理。不错,棺材里是个死人,可谁见过这样身子、这样头的死人?没邪门才真的见鬼了呢。张三彪急了:“怕什么,难道这脑袋还能睁开眼睛,盯着我们看啊?它要是睁开眼睛就算我怕了它了。”   话音没落,棺材里那诡异的脑袋陡然睁开了眼睛,贼眉鼠眼地滴溜溜一转,看了我们一圈。张三彪一声惊呼,刚要后退忽然眉头又皱了起来,咬牙弯腰不动,旁边的老客炸开了锅一般纷纷退着跑向进来的路。好在我哥胆大,看张三彪捂腹不能行走,没随众人逃散,护在张三彪身边,搁下肩头的枪对棺材里就是一下。   砰的枪响让逃跑的老客们清醒了过来,纷纷惭愧地回头聚合。张三彪擦了擦冷汗:“刚才肚子又痛了,亏了你,强子,我就知道没带错人。现在大家都拿好枪,就真的是僵尸也把它打成筛子。”   我也摘下了肩头的枪,随众人围了过去,一看棺材里,顿时傻了眼,张三彪哈哈大笑:“妈拉个巴子太狡猾了,居然唱的这么一出戏,不过我看它的把戏也到头了。弟兄们,把它揪出来给死去的几位报仇。”   棺材里的骷髅偏偏没有了头,只在头的方位有一个深深的黑洞,很显然我们刚才看到的脑袋就是从这个洞里伸出来,冒充了骷髅的脑袋让我们吓得疑神疑鬼。刚才我哥那一枪,又吓得这脑袋缩了回去,钻进了洞里。不过这样也好,瓮中捉鳖,藏在洞里的家伙是再也跑不了了。   尸骨被抖散了,棺材里还是什么也没有,底下也没有夹层,看来我们要找的东西只能在洞里这东西的身上。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搬开棺材下的地面都是实心的石块,怎么也掏不大这个洞。刚才棺材里的东西能钻进去,我们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又不敢朝洞里放枪,怕伤了尸参,对着洞口喊了半天里面也没反应。   张三彪把耳朵贴洞口听了听,点点头:“有动静,细细碎碎的。而且听了好像离洞口不远,大家让开。”我们让开后张三彪趴下身,将假肢伸进了洞里,猛喝一声,一下把一个东西提出了洞,摔在地上,叫道:“这回抓住了。”   我们一看地上的活物,倒抽一口冷气:“怎么是这东西?”   (二)   地上的活物有头有尾,满身鳞甲,跟我们在棺材中尸体头部看到的脑袋一点也不一样,被张三彪甩在地上,看了我们一眼,立刻环成了一个圆球。我叫了起来:“这是只穿山甲啊!三哥你掏出来的是一只穿山甲。”张三彪抓了抓头皮:“怎么掏出了这东西。不过这下明白了,难怪能在这么厚实的石头上钻洞,原来是黄皮子驱使了这东西。”   我哥上去拎住穿山甲的尾巴把它提了起来:“好家伙,重得离谱,个子不大倒压手得厉害。三哥说得对,这东西鳞甲厚,团起来的时候老虎豹子都拿它没办法,只有黄皮子是它的克星。黄皮子放屁能熏晕它,一会儿工夫就把它吃得只剩一张皮。不过黄皮子逮穿山甲挖洞倒是第一次听说,真是成精了。”   张三彪冷笑一声:“没事,就是真成精只要它在这洞里我迟早能逮住它。弟兄们的仇还没报呢。”说完又伸假肢进了洞,摸了片刻又掏出一只穿山甲扔在地上。   看来两只穿山甲是一公一母,后掏出的穿山甲很快爬到先掏出的穿山甲旁边缩成一团,唧唧乱叫,倒也没逃。张三彪骂了一句粗话,也不掏洞了,撅断两根铁锹木把,用撕下的衣服绑在一起用力对着洞窟捣了下去,堪堪在还剩半臂高的地方停住了,洞窟底下传来一声闷哼。   张三彪哈哈大笑:“好好好,看来这个洞是有底的。里面的东西听好了,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想被我们捣成烂泥?”我们都盯着那个洞口,半晌,洞窟里传来一声沉闷而尖细沙哑的声音:“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这个洞里也被塌石堵死了。不然,你们哪里抓得住我。不过,你们也看见了,墓里只有一具尸体,你们要找尸参,可和硕格格的尸体已经被埋在通往这个洞的暗道中了,你们杀了我也没用。”   张三彪脸色变了,我们也看出来了,洞里的东西说的不假,墓里确实只有当年黄郎的一具尸体。如果真的和硕格格的尸体像他说的那样被埋在了塌道里,大家可算是白忙一场。   张三彪一咬牙:“奶奶的,白死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你也不要上来了。去死吧。”端起铁锹把正要捣下,我一把拉住了他:“三哥别激动,你看这骷髅。”   张三彪停住抖声问我:“刚子,你是不是看出来什么?是不是还有希望找到十品参?”我指着刚才一直在注意的尸体骷髅说:“三哥你看,这骷髅是拼成的。”我随手上去拿起来两根骨头,“你看这尸体虽然没有头,但这两根骨头的粗细绝对不是一个人的。你先前说对了,这死去的黄郎确实是个侏儒,骨头比常人细短得多。而我们看到的骨头反而是和硕格格的,洞里这家伙把两人骨头弄乱了,重新拼成了一副大的骨架。我们怕得罪死人没敢多看,差点上了他的当。”   张三彪狂喜:“好刚子好刚子,不是你仔细,我们差点上了他的恶当。哈哈,和硕格格的尸体既然已经到了这洞里,我们要找的东西当然也在这里,这家伙还真不简单,宁可死也要哄过我们护住宝贝。可惜你还是没瞒过我这位心细如发的小兄弟。你还有什么花样一并使出来吧。”   洞里再次沉默了,片刻,里面说:“好,算你们厉害,你们要的东西我给你们,不过你们要保证我活着离开这里。不然我就毁了这尸参。”张三彪毫不犹豫地说:“行,但只是这一次,我发誓,出了这个墓,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给我死去的兄弟偿命。”   洞里的声音冷笑不语,过了一会儿,洞里说:“我还有个条件,放走这对穿山甲,我养了它们这么久,不希望它们被你们祸害了。”张三彪毫不在意地说:“行,只要你带东西出来,我们没必要为难这对畜生。”洞里的声音继续说:“你把火把灭掉只留一根,不然穿山甲怕明不肯动,你让它们先走出洞,我就出来。”   张三彪悄悄作个手势,几个老客立刻拿枪对准了洞口,穿山甲还环着不动,洞里传来一声口哨,两只穿山甲立刻伸直身子,慢慢地向洞口走去。   张三彪对洞口说:“现在你可以出来了。”洞里的声音慢悠悠地说:“没呢,我听得出来,还没走到外面呢。”张三彪脸一红:“那是这对穿山甲走得太慢了。好,不急这片刻。”我哥嘀咕说:“怎么走得这么慢,这东西平常蹿起来不是挺快吗?”   好在墓也不大,眼看两只穿山甲就要扒着石块出穴眼了,我听着我哥的话,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又听我哥在旁边嘀咕:“估计养得太肥了,那么重,走不快也不稀罕。”我忽然想明白了,大叫:“三哥,抓住它们,抓住它们,千万不能让它们出洞。快,快!”边说边追了上去。   (三)   张三彪立刻明白了,大叫不好,吼道:“追,所有人都给我追,千万不能让这两个畜生跑了。”我追到穴眼石堆下,眼看两只穿山甲已经翻身上了洞口,连忙也赶做几步往上爬,边喊:“外面的弟兄们,千万拦住那两只穿山甲。”边也翻身出了洞。   上面值班的弟兄居然都不在,我顾不得细想,眼见两只穿山甲就要潜入草丛中,掏出刀子扔去一下钉住了一只的尾巴,另一只受了惊吓一头扎进草丛不见了,身后大家都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来,张三彪捂住肚子喘气说:“刚子,怎么样,抓住没有?”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抓住一只,跑了一只,只有碰碰运气了。”张三彪咒骂说:“看上面的人呢?都死了吗?让他们看着上面都跑哪去了?”边骂边踩住穿山甲,拔起刀子一把剖开,穿山甲唧的一声没了声响,肚子里露出一个铁盒子。   我们都围了过去,张三彪抖着手用刀子撬开了铁盒,里面一支硕大的人参露了出来。张三彪哈哈狂喜:“天意,天意,天不亡我东北!死了这么多弟兄,终于还是得到了。”啪地合上了铁盒。   我有些担心地说:“不知道逃走的那只穿山甲肚子里藏的又是什么,会不会是老吴他们在寻找的东西?”张三彪慢慢抬头看着我哥和我,“很关心吗?看来另外是什么东西只有你们兄弟自己清楚了。不要再演戏了,把解药拿出来。”   我哥和我大吃一惊:“三哥,什么解药?”张三彪冷冷一笑:“不要再装了,念在你们好歹叫我一声三哥,解药拿出来,我们好聚好散。”我哥看看我,我摇摇头:“三哥,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三彪刷地掏枪指住了我们,边吩咐边上的老客把炸药从皇姑坟的穴眼放进去,转头对我们冷笑说:“刚子,强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阻挡你们兄弟发财,对你们要的东西也没兴趣。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拿走我张三彪这条老命呢?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扔你们下洞陪那怪物一起殉葬。二、解药给我,把我们留在洞外放哨的四个兄弟还给我们。然后大路朝天,大家各行一边。你们自己选吧。”   我脑中乱纷纷的,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哥急得直跳脚:“三哥,三哥,你不要冤枉我们,我们怎么会害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三彪摇摇头:“这声三哥当不起,先说我们留哨的四个兄弟被你们弄哪去了?”   我愤愤地说:“三哥,我们可一直都在坟里陪你,谁也没分身术吧,你不要过河拆桥,要灭了我们还不容易,找什么借口?”张三彪惨笑说:“我找借口?不错,你们是一直在坟里,可那天在山上出现的黑影呢,那是你们的帮手吧?铁笼子是你们打开的吧?想让怪物和我们互相残杀,你们坐享其成?做梦!我第一次腹痛的时候就怀疑你们了,所以才教你们做人心不要偏,不要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你们毫不悔改,算是我对牛弹琴!”   月光下我看清了张三彪的脸色,真的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鼻梁上有个红点,猛然想道了,惊道:“不好,三哥,你真的中毒了,这是山里打猎用的虎狼药的毒,但真的不是我们兄弟下的毒。你快跟我们回木屋,那里有解药。”张三彪摇头说:“还耍花样,刚子,你实在聪明过头了。”“好,既然你们死不悔改,我也不要解药了,拼了一死也要送你们进坟,就让你们应了皇姑坟的诅咒粉身碎骨吧。老仇,扔他们下去,老仇?”   张三彪连喊两声没人回答,一看我们都惊悚地看着他身后,枪指着我们霍地转身,看见手下那帮老客一个个目光呆滞,直愣愣地看着我们,猛然嘴一张,呼地吐出一口白气。   (四)   这口白气聚而不散,在月光下嗡嗡盘旋了一圈,又向我们扑了过来,张三彪正要躲散,突然好像肚子又痛了,弯腰捂腹不能动弹。我哥扑了过去一把拉开了他,但白气越聚越多,就像一张网一样罩了下来,奇怪的是一碰到张三彪身体立刻又飞起来,好像对他颇为忌惮,转而向我们飞了过来。   我看清了月光下白气的真面目,惊道:“山白蚁,是山白蚁。”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开棺材的时候那喷出的白气,原来当时落满我们一身的是山白蚁的卵,一直在等体温孵化。这种山白蚁不要看它个头小,最是凶狠不过,就是豺狼豹子,不小心踩了它的窝,一时三刻,也被它们活活咬成一具骷髅。要说它们的天敌只有穿山甲和虎狼药。   虎狼药既是毒药,也是避虫药,山白蚁受不了它的气味,更能杀死山白蚁的卵,而这种山白蚁也是穿山甲的美食,因为穿山甲能发出一种让山白蚁没力气的气味任它舔食。现在张三彪身上有虎狼药的毒,我们兄弟是长期携带虎狼药打猎的,身上自然有了这种味道。所以白蚁在我们三人头上飞了一圈,终于不敢落脚,自然散去。   但那班老客弟兄很快从七窍里钻出白蚁来,不一会儿连衣服都被啃光了,骨头架子都渐渐成粉,张三彪很快想明白了怎么回事,眼中含泪,吼道:“难怪洞里这怪物跟我们拖时间,原来已经在我们身上下了这样的手脚。妈拉巴子,弟兄们,三哥让他给你们陪葬了。”   轰然一声巨响,张三彪点燃了炸药,我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晕了过去,蒙眬中似乎看见有人朝我们跑来,蒙眬中似乎看见有人架走了张三彪,蒙眬中听到了一声枪响,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底下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小木屋里,秀花嫂正给我喂药,我哥躺在另外一张床上,脸上身上都是被石块擦伤的痕迹,听他说最后那枪是他放的,他也看到了张三彪被赶来的原来在洞口放哨的弟兄救走,然后蒙眬看到了有一个人影似乎要对我们不利,于是开枪惊走了他,底下他也不知道了,直到秀花看我们迟迟不归,上山救回了我们。   王刚说完了,他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说的话,每一个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而且记性好,说得非常详细。等他讲完,我,李存壮,李二苟,王刚,王强,还有那个日本女人。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久久没人说话。我感觉左手握住的日本女人的手越发冰冷了。也难怪,王刚讲的事情太难让人相信了,但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连我都听得屏住了呼吸,全身冰凉。   半晌,我问王刚:“刚子,你们确实没对那个张三彪下毒吗?”王强怒道:“怎么可能!”王刚轻轻叫了一声:“哥。”王强不说话了。王刚诚恳地说:“泉哥,你相信我们兄弟。张三彪虽然手段狠,心机深沉,但他讲义气,有担当,大是大非分得清,这样的人,我们兄弟敬佩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呢?我想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误会。”   李存壮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多了。”王强怒道:“李油子你说什么?”我皱眉说:“老李你不要乱说话。”李存壮哼了一声闭上了嘴。我继续对王刚说:“那虎狼药既然是你们在山上用的,那就是说张三彪中这种毒还是上山以后一昼夜的事,所以他怀疑你们也不是没道理的。”   王刚说:“对,我也想过,张三彪在山上也就过了一夜,这种虎狼药只有吃下去才有毒,否则就是避虫药。他那样精明的人,谁有本事能让他吃下这个?所以这几年来,我始终想不通这件事情。”   我琢磨了一会儿,也想不出名堂来,摇摇头不去想它,再次问王刚:“刚子,听你们刚才的怀疑,害我们落在这里的陷阱,就是当年皇姑坟里的那怪物干的?”   (五)   黑暗中王刚嗯了一声:“别的我真想不到有什么东西会一直跟随着我们,能让我们遇上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想了一想:“还是不对,有两件事说不清。”   “一、就算当年皇姑坟里的东西也出来了,怎么会隔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地方又这么巧再次缠上你们。”   “二、它没道理非要缠着你们啊。按你们说的,尸参被张三彪拿走了,还有一只肚子里有当年老吴他们要的东西的穿山甲没有落在你们手上,它缠上你们干吗?”   “刚子,你老实说,是不是刚才你说的话里瞒了什么?现在可以说我们离阎王殿就是一踏脚的事情了,可不能再隐瞒什么。”   黑暗中王强急了:“泉哥,我们兄弟要是想骗你,根本就没必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吧。我对天发誓,刚子要是有半句假话,让我们兄弟祖宗坟里生白蚁,好了吧?”   我没说话,仔细又想想:“好吧,就算你们说得对,那我们还得弄清楚,当年皇姑坟里的怪物,现在跟着我们的东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别的什么。这里只有你们和它打过交道,你们说说大家也好想个对策。”   黑暗中王刚王强一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王刚轻轻地说:“泉哥,只能说我们希望那是个人,是个人总能和他斗一斗,就怕……唉,要不我们还是分开走吧,冤有头债有主,它是冲着我们兄弟来的,也许分开了就不会连累你们了。”   李二苟插嘴说:“对啊,管它是什么东西,没必要一家人都绑在一起死吧。我赞成分开。”随即听见李二苟一声惨叫,紧跟着是李存壮骂道:“找踢不是?谁跟你是一家了?给我闭嘴。”   我暗骂一句“活该”,接口说:“老李说得对,管它是什么东西,我们要上一起上,要死一起死,刚子你听到没有?”王刚轻轻叹了一口气:“泉哥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兄弟好。不过,唉,还是连累你们了。还有这位姑娘,我哥刚才发狂吓着了她,现在还要连累她和我们一起送命。不如泉哥你们带着她走,也算弥补一下我哥做的错事。”   黑暗中王强的呼吸加粗了,李存壮不耐烦地说:“走什么走,到底她是不是日本娘儿们还说不清呢。谁这时候还有本事看好她?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王刚嘀嘀咕咕地和那女人说了一通满洲话(注7),然后听王刚说:“泉哥,李哥,我问过了,她是满洲人,姓金,松花江那边的。刚才我问的那的情况她都没回答错,绝对不是日本人。”王强瓮声瓮气地说:“不是日本娘儿们穿什么日本衣服?”   王刚叹了一声:“别提了,这金姑娘也是苦命人,原来家是黑龙江那乡下的,那里基本用的还是满族话,所以不会汉语。东北沦陷后被日本浪人虏走,卖到了日本军营的慰安妇招待所。因为长得漂亮,被挑选出来专门训练说日本话,跳日本舞,用来服侍日本高级军官。这次她就是被押送来服侍那个日本军官石井的。因为她始终不从日本人,来的第一天就和石井拼命,被石井一气之下关在了柴房里,说等上面来人的时候把她送回去当营妓。本来她已经不想活了,结果运气不错,被我们误打误撞救了下来。”   李二苟插嘴说:“这个倒是真的,她和石井闹架我在军营的时候都听见了,闹得厉害。当时很多日本兵都说这女人疯了,也不怕石井毛起来劈了她。那石井可是刀不离身的剑术高手啊。”   李存壮咳嗽两声,王强也咳嗽两声,我心里也立刻起了敬意:“哎呀刚子,你赶紧跟这位金姑娘招呼一下,一路上可委屈她了,实在是我们不知道她是中国人啊。”   王刚答应一声,又说:“看来金姑娘在雪地上受了风寒,发热得厉害,手心都滚烫。我刚把棉袄披她身上了,可惜这洞里看不见,但就是看见也没草药。”我嗯了一声:“是啊,只能求老天保佑了……”我话没说完就愣住了。王刚在和那个姓金的姑娘说话,王刚握着的金姑娘的手因为发热手心滚烫,可我右手握住的这只女人的手却是冰冷入骨的,一个人总不会半边身子冷半边身子热吧?那现在黑暗中我握的是谁的手?手的那头,是什么样的东西?   一股冷气从我脚底直窜了上来。   (六)   感觉这只冰冷的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惊疑,好像在越握越紧,我能感觉到这只手在渐渐变硬。“老李,点火柴。”我沙哑着嗓子说。   李存壮没明白我的意思,嘀咕说:“别啊,就这一根保命的火柴啊,点完了以后连逃命照路的机会都没有了。”说话的当口,我感觉我左边,有冰冷的东西,一寸寸地朝我身上靠了过来,那只冰冷的手如木头一般握住我的手根本甩不脱。我冷汗直冒,右手使劲地握着李存壮的手,吼道:“快点,别废话。”   李存壮也发觉到我的异常了,没吭声,哧溜一声,黑暗中亮起来一点火星,同时,一张冰冷的脸贴在了我的脸上。我直接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摘下肩上的枪,对准了我握着的冰冷的手的主人。   火光下,那个带我们进洞的女人,那个死去的女孩的娘,仰面直直地倒在地上,两眼直直地翻白看着洞顶,一只手拉着金姑娘的手,还有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右手,看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金姑娘发热蜷缩着,另一只手拉着王刚两人没动,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王强一探地上女人的鼻子,低声说:“死了有一会儿了,我们搭成圈子前她就应该是个死人了。”我怒道:“不可能,不可能。那谁告诉我,这个死人是怎么混进我们搭成的圈子的?谁告诉我。”   但我心里知道,王强说得没错。我感觉到女人的手变硬的时候,正是人死后三个时辰血液凝固尸体僵硬的时候,但叫我怎么能承认一个死人能混进我们搭好的圈子,要知道我们搭成圈子以后手就没有松过啊。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火柴的光在迅速弱下去,他们的脸在渐弱的火光中变得越发暧昧狰狞,李存壮低声问:“泉子,你就没发现你握着的是个死人?”   火柴灭了,想到底下就是永久的黑暗,就够让人发狂了,何况还有李存壮这种怀疑的口气,我叫了起来:“没发现,没发现,金姑娘不也没发现自己握着的是个死人吗?我怎么就能发现?”   王强低声说:“那是她在发烧,就是握的是个狗爪子她也不知道啊。”我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话说了,颓然地坐在了黑暗中的地上。王刚咳嗽了一下:“泉哥,我们不如想想这位大嫂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吧。”   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发现从呼吸声来听,各人已经有意无意地和其他人保持开了距离,我刚想让大家重新搭成圈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是啊,有什么用呢,谁愿意把自己的安全交给身边人的时候,惊觉那居然是个狰狞的死人?就是我自己,还相信这个圈子能挡住看不见的危险吗?   我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想她为什么会突然死在我们中间?我听你们说吧,我是真的想不出来了。对了,刚子,也许你还不知道,那个女娃也死了。”   王刚王强大吃一惊:“什么?她也死了?怎么死的?”我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死了,死在我们刚才掉下来的上面的洞里,李二苟和我一起看见的。我还想问你们呢,那个女人后面跟的就是李存壮,李存壮还带着那女娃。他们后面就是王强,结果现在和你们一起的人死了。你们问我?”   王强立刻埋怨说:“没办法啊,我这么大块头,进了洞爬得还没那女娃子扭得快,谁知道发生什么。”李存壮也说:“泉子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女人是在我前面,但我进了洞总不能拿头顶娘儿们屁股吧?”   我拿他们两个没办法,见王刚不说话,问:“刚子你呢?”王刚低声说:“太黑,那日本兵一会儿就和我走散了。”我没说话,反正那个日本俘虏在这鬼洞里迟早也是个死,就像我们一样,没必要去管了。   正要说话,突然上面石壁传来了动静,啪的一声,又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的山洞里落了下来,然后一片寂静。   (七)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感觉自己快要发疯了,在这种环境里,有一丝丝不寻常的响动就够惊心了,居然还掉下这么大的东西,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更要命的是,在这种黑暗中,根本看不见掉下的是什么东西,但越这样越要让人发疯,哪怕是狮子老虎,看见了心里也有个底啊,可就什么也看不见。   啪的一声后一片沉默,没人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觉都已经麻木了。但好在不久以后,地洞里东西落地的地方响起了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   我们一起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个倒霉的日本俘虏,没想到他的命倒挺大,居然也活了下来。我喊了声“李二苟”,李二苟应道:“到!”我对李二苟说:“告诉这家伙,老实点,现在我们暂时不想收拾他,不要逼我们下手。”   李二苟立刻喊了一段日本话,那个俘虏也喊了一段回来,李二苟嘿嘿的笑了。我心里正没好气,喝道:“李二苟,你笑什么?”李二苟说:“陈长官,我告诉你啊,你们抓的这个日本人啊,他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没听明白,问:“什么?”李二苟贱兮兮地说:“你记得一路上他傻笑不,这家伙是个呆子,脑子不好使,就是有点那个。他可是满洞找你们,生怕不和你们一起就被山神爷收了去,现在听你们说话比亲爹还亲。”   王强骂了:“脑袋不好使还当兵。”李二苟说:“他也不想啊,据说他原来是在日本北海道当厨子的,所以你看他肥的。可日本天皇征兵广播哄他说中国人饭都没得吃,渴望日本人的解救,尤其需要他这样的厨子来做饭,算是积德行善,中国人会为他立像纪念的。”   “他脑子呆,听有这样好事,恨不得插翅膀飞到中国。结果来了一看啊,天皇根本就是骗人的。要的是什么厨师啊,削人肉用啊。他眼看旁边的同伴做了那么多坏事,中国老百姓都恨他们到了骨头里,吓得觉都睡不着,深怕有一天落了单被中国老百姓打死。”   “就是不被打死,他是信佛的,也怕轮回报应,所以一看同伴死在山神庙里可吓坏了。我那么一说他就深信是报应到了,所以一门心思想跟你们走赎罪,恨只恨你们没好好揍他几顿。刚才找不到你们,可把他急坏了,现在听到你们的声音高兴得不行,一心只想赎完罪溜回日本继续当厨子。”   王强开口骂道:“李二苟你各跑又在舔日本人卵蛋,哪有这种想法的日本兵。我跟你说,日本人就不会有好人。你问他,要是不杀人,怎么在山神庙里,第一个冲出来抓我们?谎都编得不圆,再扯淡老子削了他。”   李二苟又和那日本俘虏喊了几句,对我们说:“他说了,那是晕头晕脑被哪位带出来的。他还说,和长官们走得一路很顺心,起码不用再被逼着杀人,感觉心里很舒坦,愿意一辈子做你们的俘虏。”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其他人也笑了,顿时把阴郁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笑声明显有助于驱散洞里紧张的气氛,我就没阻止。李二苟见我们高兴,越发得意,“长官,你们知道这个日本兵叫什么名字?”王刚问:“什么?”李二苟嘿嘿笑了:“井次玉郎”。洞里沉默了片刻,哄然大笑,李存壮笑得喘不过气来:“哎,哎,李二苟,你和他是兄弟吧?他叫仅次于狼,不就是大狗吗?你叫二狗,他还是你哥呢。”   我们又是轰然大笑,李二苟尴尬地说:“是,是!”王强忍住笑说:“二狗,你问问大狗,他是怎么也掉到这鬼地方来的。”李二苟又和那日本兵说了一会儿,忽然声音有些颤抖,王刚立刻说:“李二苟,警告你不要耍花样,你激动什么?”李二苟连忙说:“不是,不是,是,是,哎呀,长官,是这样的。你们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他身上有打火机。”   “呼啦”一声,我们全站了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李二苟颤着声音说:“他说他身上有打火机,我们有救了!”   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现在一个打火机对我们的用处有多大那也不用细说了,我颤着嗓子对李二苟说:“你让他过来,不不,你让他不要动,我们过去,让他点燃打火机,警告他不要耍花样,否则他就是个枪靶子。”李二苟美滋滋地答应一声,立刻翻译了过去。   日本兵站立的地方哧拉,哧拉响了两下,黑暗中飞起来两粒火星,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忽然一团火光亮了起来,我们欢呼一声,细看那手持打火机的日本兵的脸,还真有点白白团团,慈眉善目的感觉。王强嘀咕说:“绝了,怎么就这么巧。俘虏了这么一个绝种,得几百万只狼里才能挑出这么一只吃素的狼吧。”   我正要跑过去拿了打火机,忽然李存壮大叫:“站住,站住,看他的脚底下!”我们被李存壮喊得一愣,往那日本兵脚下一看,一起变了脸色,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   (八)   日本兵被我们一吓,火舌立刻熄灭了,但这瞬间我们已经看清楚了他脚旁边,就是我在上面看到的死去的女孩尸体。我寒着脸对李二苟说:“问他,为什么女孩的尸体在他旁边?”   李二苟也不得瑟了,哆嗦着说了几句日本话后,对我说:“他说了,他在上面的洞里走散后,遇见了这个女娃的尸体,觉得有古怪,就一路带着了。”   我冷笑一声:“他倒好心,上面的路走得人都直不起腰来,他还有心拖着这么重的尸体。你把我的话翻译给他,问是不是这女娃的死和他有关?”   黑暗中李二苟没说话,我怒道:“你怎么不说?”李二苟低声说:“陈长官,要是这女娃是他弄死的,他逃开都来不及,还能拖着尸体到处跑吗?”我声音大了点:“不用你想什么,你只管翻译给他。”   李二苟翻译了过去,听了日本兵的话后停了一下,好像在想怎么翻译,然后我们听李二苟说:“古怪也就在这个地方。他说这女娃的尸体不重,外面基本就剩一张皮了,拖着不吃力。”   黑暗中王刚、王强同时一声大叫,叫声中充满了惊慌和不安:“泉哥,让他点火,快点火,我们要看看尸体。”我没说话李二苟已经先对日本兵说了,黑暗中又亮起了打火机的火光,王强当先,王刚抱着那位金姑娘跟在王强后面,我们全都围了过去,李存壮缴下了日本兵手里的打火机,拿枪示意他站在一边,我们几个蹲下来赶紧查看地上那女娃的尸体。   日本兵说得没错,这具尸体确实只剩一张皮了,在尸体肚子上有一道长长的刀口,里面的内脏被掏了个干净,我忍住发抖,用手摸了下尸体肚子里面,似乎被涂上了什么药剂,干干地封住了外面皮肤上的水分。一股奇怪的熟悉感觉涌上了我的心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山神庙外夜晚那只雪地里紧随我的狼狗总是浮现在我眼前。火光下李二苟看着尸体肚子上的刀口发呆,喃喃地说:“我没骗你们吧,我没骗你们吧,这女娃真的被石井剖开过肚子。你们都不信我。”   突然王刚旁边的金姑娘开始说起了满洲话,王刚皱着眉头听完,抬头对我们说:“李二苟说得不错,这女娃确实早就死了,石井杀死这女娃子就是用来恐吓她的。她在我们从山神庙出发前看到这个女娃又回到柴房活了的时候,认定这个女娃是来报仇的恶鬼,吓得一路都不敢说话。”   王强打了个寒噤:“什么恶鬼,根本就是皇姑坟里的怪物钻在尸体皮下哄过了我们,我们到处找这各跑,没想到它一直就躲在我们中间,等机会对我们下手。晦气,我还把它放肩膀上走了大半天呢。”我正要说话,忽然火光灭了。   我们吓了一跳,纷纷摘枪,黑暗中李存壮咒骂一声:“这洋玩意儿,不能烧时间长,烫着我了。”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点点头:“强子说得有道理,看来不光从山神庙出来这一路上它跟着我们,我觉得昨天夜里在山神庙出现的那条诡异的狗,应该也是它披着狗皮作怪。”   王强插嘴说:“对,对,就跟当年的大黄一样。”我想了想:“应该不会错了,昨夜我被鬼子押出山神庙的时候,狗窝里的两只狼狗一只被杀了,另一只失踪了,然后鬼子逼我和他们一起去找狗的时候,两个鬼子都奇怪地消失了,看来是被那个东西给灭了。”   王刚接着说:“你回来后那只跟进来的狼狗就是那个东西披着狗皮作怪了。”我点点头:“对,其实那东西在雪地里一路都跟着我,当时给我的感觉就不像被狗跟着,倒像是走夜路被人盯了暗哨。现在基本真相大白了……”   我没说完,王刚轻轻地说:“泉哥,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说你说吧。王刚犹豫了一下说:“泉哥,我是相信你的话的,但就是因为相信所以才不明白,为什么去找狗的鬼子被那东西杀了,它却不杀你呢?”   我不在意地说:“那是它没本事……”我停住了话,李存壮又擦燃了打火机,火光下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注视着我。我又惊又怒:“刚子,你是在怀疑昨天夜里回到山神庙的人已经不是我了?!” ------------ 第十五章 莫名的死亡   东汉时的侍仆舞乐俑没有西汉时候兵马俑那种威武的气势。在玩古董的人里,流传的说法是,这种俑气势不够,镇不住邪,还容易招来成群的狐狸獾子,有人说狐狸成精就是照着这些俑人的眉眼变的……   (一)   王刚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泉哥你不要怪我多心,我不知道这个东西的本事还有多大。我只想问问你,如果你是我们,想到你能在这个东西的眼皮底下走一圈连根毛都没掉,你会怎么想?”   我点点头:“说得也对,不怪你怀疑,不过我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们看。”众人都盯着我,我脱下了军服,“还是用你们说的张三彪当年说的办法,你们看好了,我这身体像有东西在里面吗?”   李存壮嘿嘿地笑了:“泉子我信得过你,快把衣服穿起来,别受凉了。”王刚也慌忙说:“泉哥你别怪我啊,我乱想的总比别人多点,给你赔罪了。”说完王刚解开了自己的内衣,“泉哥你看看我,我陪你一起证明一下。”   王刚身上也很正常,一个大口子都没有,王强一拍李二苟的脑袋:“二狗子,该你了。”李二苟叫道:“我也要脱啊?”王强不耐烦地说:“废话,山神庙里我发现你轻飘飘的,我一直放心里嘀咕,你嫌疑最大。你脱不脱?”   李二苟边说:“强爷那是您摔跤劲使过啦,错觉吧。”边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扒个精光,露出一身瘦排骨,那身体瘪得连钻进去个蚂蚁都能看出来,一看就知道没问题。王强点点头:“穿上吧。”李二苟慌忙穿上衣服。   王强见李二苟边穿衣服边瞄着他,嘿嘿一笑:“二狗子,干吗,不服气还是怀疑爷?”李二苟连忙说不敢,王强哼了一声:“不敢不服气那就是怀疑了,好。我也证明一下。”   王强也脱掉了军装,对李二苟说:“看清楚了?爷也是里外一张人皮。”李二苟点头称是,王强穿上了衣服,李存壮将打火机换了一只手说:“这还有个最可疑的人呢,你们看不看?”   我们都知道李存壮说的就是那个日本兵,他一直茫然地看着我们脱衣服穿衣服。王强看着日本兵说:“要不,管他真假,先给他几枪?”王刚摇头说:“不好吧。刚才听李二苟说这日本人没血债。”王强不耐烦地说:“管他有没有,这种时候,先打死比较安全。”   我喝住了摘枪的王强,对李二苟说:“让那日本兵把衣服也脱了查一下。”李二苟叽咕几句,回头问我:“他问干吗?”我不耐烦地说:“告诉他被鬼上身了。”李二苟叽咕几句,回头问我:“他说有菩萨保佑他,鬼上不了他的身。”   王强又开始摘枪:“这可是他找死。”我托住王强的枪对李二苟说:“你告诉他,中国的鬼不怕日本的菩萨。”也不知道李二苟怎么翻译的,日本兵听后立刻乖乖地脱了衣服,李存壮拿着打火机上下看了一遍:“还真没问题。”   我凑了过去:“别急,让我仔细看看。”边接过了李存壮手里的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是铜铸灌煤油的那种,烧得已经有点烫手了。李存壮嘿嘿一笑:“那你慢慢看。”转身往后走。我喊了一声:“老李。”李存壮转身问:“干吗?”   我手里的枪抵住了李存壮的胸口:“没什么,这里是有个最可疑的人,但不是这个日本兵,是你!李存壮!”   (二)   李存壮吓了一跳:“泉子你疯了?快把枪放下。”我冷冷地说:“我没疯,也许比你想得清醒的多。我问你,那个女人的尸体是怎么夹在我跟金姑娘中间的?”   李存壮呸了一口:“你问我,我问谁去?金姑娘是发烧发迷糊了感觉不出来,你打了这么多年仗,抓住个死人手都不知道,还反过来问我?你把枪放下。”   王刚王强都围了过来。我不理李存壮的话:“李存壮,我还记得倒数第二根火柴熄灭的时候,我让大家都围起来,大家回答的时候都在我旁边,只有你,你的声音离我们太远。我当时还问你乱跑干吗,你支吾了一声。”   王刚在旁边说:“不错,有这么回事。”李存壮问:“那又怎样?”我冷笑一声:“在这之前,是金姑娘说看见岩壁上有死人,很多死人。我问你,你是不是在点火柴的时候,在岩壁上看见了这个女人才死的尸体,火柴灭的时候,你跑过去把尸体扛了回来,放在了我和金姑娘中间。围圈的时候,黑暗中我们只知道拉住旁边人的手,不知不觉就把死人的手拉了起来。”   李存壮笑笑:“还有呢?你说完了?”我盯着他:“没有,我左边是金姑娘,右边就是你,为什么你离我这么近?是不是你放完尸体没来得及走远,就被我拉住了?”   李存壮摸出上面捡回的烟盒,掏出一支香烟,凑到我打火机上吸了一口:“泉子你说得都挺有道理,不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吓着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啊。”我看着他的烟头离开打火机:“为什么?如果你是李存壮,我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但如果你不是,那目的就是让我们互相猜疑,彼此逼到发疯后自相残杀。而我现在可以肯定你不是李存壮,也许进洞前是,但当我们再次在洞里遇见的时候,你已经是披了李存壮皮的别的东西。”   李存壮连连摇头:“我看你们都吓傻了吧。就算这东西能披披人皮,玩点把戏,也不能厉害到连死了的人说话想法都模仿起来吧。你们还真敢想。”王强打断了李存壮的话:“李油子,别说那么多了,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你把衣服脱了,我们查了看看就知道了。”   李存壮吸了一口烟,平静地说:“我不脱。”   旁边的李二苟吓得一下子蹿出去老远,我们三杆枪同时对准李存壮,王强红了眼睛,“原来真的是你在作怪,你把李油子怎么了?”   李存壮吐出烟圈,笑了:“哟嗬,原来还都挺关心我的,那我就不开玩笑了。好,我全脱掉,让你们查查。”边说边取下腰间鼓囊囊的褡裢,掏出衣服里的香烟,放下挎着的破水壶和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放在旁边,“这些你们要不要查?”   王强喝道:“别拖时间了,谁稀罕查你这些东西。”李存壮摇摇头,慢慢把身上衣服脱得精光,拍拍胸:“没了,看清楚没有?”   这个老兵油子,身上除了枪眼什么都没有。王刚王强一起看向我,我讪讪地收起枪,“老李,我真的快被弄出癔病了,你别见怪啊!”李存壮边穿衣服边收拾地上的一堆东西,“算了算了,都是为大家好,就当是个屁,今天放过去算了。能证明大家都正常也不错啊。”   我正要点头,忽然李二苟叫起来:“不对不对,还有个人没被查呢……”   (三)   我一愣:“还有谁?”大家都看着李二苟,火光中李二苟一指披着王刚军服,发烧昏迷在地上的金姑娘:“她,谁知道她有没有问题。”   王强立刻说:“这好办,脱了看看……”王强随即闭上了嘴,我也愣住了,这真是没想到的情况,严格说李二苟说得一点都不错,每个人都有可能出问题,这金姑娘是应该要好好检查。但这么一个大姑娘,还是病中的姑娘,怎么也不能把她扒成光粽子让几个大男人看个饱吧?   刚收拾好东西的李油子嘿嘿地笑了:“这个简单,有没有问题问王强啊,他刚才不是把人家大姑娘扒光了吗?”王强跳了起来,涨红着脸骂:“李油子你个各跑,你再提一次看看,乌漆麻黑的,我看见你个祖宗。”李存壮嘿嘿一笑,也不生气:“要不还是强子你照着火检查检查?”   我直接回了一句:“放屁。”旁边李二苟自告奋勇:“让我来查吧。”我骂道:“滚。”李二苟灰溜溜地闪在一边,李存壮看看我:“那就别查了,看看是脸面重要还是我们命重要。”我摇摇头,王刚问我:“泉哥,那你说怎么办。”   我看看王刚:“刚子,你问问金姑娘,看她怎么说。”王刚大惊:“这个怎么问?”我不耐烦地说:“这是命令,你不是说连长不在听我的?又不是让你去查看,问一句她吃了你?”   李存壮嘿嘿笑着看着王刚,王强也说:“去吧去吧,谁让只有你会满洲话。”王刚迟疑着低声问了坐在地上的金姑娘几句,突然惊叫起来:“什么?”我们一惊:“怎么?”王刚涨红了脸看看金姑娘,对我们连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我们都看着王刚,我问:“那金姑娘怎么说?”王刚喃喃地说不出话来,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刚子你倒是说话啊。”李二苟嘿嘿地笑了,低声对金姑娘说了几句日语,金姑娘没说话,李二苟放慢了又说了两遍,金姑娘瞄了王刚一眼迅速低下头去,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金姑娘听不懂汉语,但被日本人抓去这么久,勉强还能听懂点日语。我问李二苟:“你问金姑娘什么了?”李二苟朝我眨眨眼:“我问金姑娘,是不是只让王长官查看,她说是。”   我唔了一声,看着手足无措的王刚:“那很好啊,刚子,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王刚大惊:“副连长,这不合适啊。”李存壮接口:“不合适也没办法,这是人家大姑娘自己的意思吧。”王强立刻说:“我看也合适,刚子你有了媳妇,哥也放心了。”   王刚涨红脸叫:“哥你说什么呢?怎么扯那去了?”我吼道:“现在是在完成任务,所有人都调过头去。王刚,我代表周连长命令你完成任务!”我缓了一口气,把打火机递给王刚,忍住笑接着说,“把金姑娘身上好好检查一遍。”   众人嘿嘿笑着转过身去,王强警告李存壮:“你要是敢偷看我弟媳妇,我砸了你的狗眼。”我告诉李二苟:“把那日本兵的脑袋也抹过去,快点。”背后王刚叫道:“泉哥,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吧。”我淡淡地说:“你要还不同意,就让大家一起查看吧。”   王刚不说话了,片刻后传来解衣服的窸窣声,李二苟朝我做了个鬼脸,我忍笑喝道:“严肃点,这是艰巨的任务。”李存壮哼起了小曲:“白花花的腿子水灵灵的脸,这样的婆姨咿呀咿呀……哎呀!”是王强啪的一下反手在李存壮后脑勺上来了一个响亮的栗子:“李油子你闭嘴!学着人家泉哥。多会做人!”   我笑笑没说话,王强准以为我一心撮合他弟弟和那金姑娘,但其实他没看出我的考虑。我倒对这位金姑娘没什么怀疑,不过有自己人王强差点做错事在先,李存壮又是个兵油子,这队伍里还有汉奸、日本兵,现在女的就剩金姑娘一个了,周围随时又会陷入黑暗,难保不会再出什么事情。   不过如果这金姑娘和王刚沾上关系天下就要太平多了,首先王强、王刚兄弟情深,他先老实了。李存壮肯定会很老实,因为王刚王强兄弟一心,他万一不老实一定死得很惨,作为老兵油子他深通保命之道,不会给我添麻烦。至于李二苟和日本兵,杀星王强天生就是他们的克星,对王强的弟媳妇,他们不要太安稳。而且看来王刚和那金姑娘也是有点那个意思,王刚细心,这下把金姑娘绑他身上,我一来放心,二来大家都好抽出手来应付底下的情况。   我正打着得意算盘,突然身后传来王刚的一声惊叫,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没想到问题真的出在这姓金的女人身上……   (四)   所有的人都霍地摘枪转头,看到王刚正手忙脚乱地往金姑娘身上遮着衣服,隐约看见一个黄肚兜。看我们掉头,他立刻灭了打火机,吼道:“都转过去,都转过去,没事,没事。”   我们连忙掉头,李存壮低声说:“嘿嘿,刚子是第一次看到大姑娘光腿,激动哪。”李二苟凑热闹:“没准是摸啊摸的,大姑娘心动啵了他一下。”几个人一起淫笑,听到王刚在后面喊:“好了,没问题,你们都转过头来吧。”   我们笑眯眯地转过头来,我看着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一样的王刚点点头:“既然队伍里都没问题,那现在大家要彼此相信,一致对付身边的敌人。”大家都点了点头,我接过王刚手里的打火机,被李存壮一把抢过:“我拿吧,点烟方便。”   我看看李存壮没说话,点点头:“好吧,刚才火柴照不亮看不清,现在打火机够亮了,老李就麻烦你去查查岩壁那堆死人是怎么回事。”李存壮啊了一声,我不动声色地问:“怎么?”   王强嘿嘿地笑了,李存壮垂头丧气地点着打火机慢慢地往岩壁挪去,王强突然拦住了他:“等等,你们听!”   我们听到了,又是那种奇怪的咝咝声,就是我们昨天出山神庙后在逃亡的路上听见的那种咝咝声。王强侧耳听着,过了一会儿说:“上面,就是在上面,从我们滑下来的那个洞里传来的。”王强皱着眉头说:“越来越近了,好像什么东西要下来了。”   我们对望一眼,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反正感觉跟着我们的都没好东西。话没说完,突然地面奇怪地倾了一下,没有防备的我差点跌个跟头,大家也一起惊呼起来。   李存壮手中的打火机跌落在地,四周又变成了一片黑暗,谁也不敢乱动,怕地面突然再来一下动静。但上面奇怪的咝咝声突然停止了,洞里除了呼吸声就是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地面都没有动静,李存壮开始咒骂着在地上摸打火机,片刻后火光又亮了起来。大家纷纷询问:“什么东西?怎么回事?”但谁说得清楚啊?我不敢去多想,看向李存壮点起的火光:“不管他,老李,还是麻烦你先查查那些死人。”   李存壮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举着打火机一步步地朝石壁走去,我悄悄地摘下了枪以防万一,还没举起,忽然地面又抖动起来,连忙用枪杆支住地面才稳住身体。   李存壮就没那么幸运了,地面一抖动,他一声惊呼,眼看身子倾斜着往石壁冲了过去,我们也惊呼起来,打火机的光在李存壮手中灭掉了,最后的火光中,他直直地止不住身子,直朝石壁边那堆看不清面目的死人堆里撞了过去,发出砰的一声。   地面又恢复了平静,李存壮没发出任何声响。黑暗中我壮起胆子大声喊:“老李,老李,你没事吧?”李存壮没有回答,王强在我耳边说:“泉哥,我们还是过去看看李油子吧。”   我嗯了一声,还没抬脚,忽然黑暗里在李存壮那里的方向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五)   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立刻竖了起来,想到这笑声是在死人堆里发出来的,简直要让人发疯,正要抬枪就打,听到旁边王强高声叫道:“李油子,你笑什么笑,是不是让东西上身了?”   不错不错,这笑声确实是李存壮的,我被吓糊涂了。可他掉到了死人堆里还笑什么?难道那堆死人里有邪门?真像王强说的有东西趁机附在了李存壮身上?我没敢放下枪,朝着那边喊:“什么情况?老李,你笑啥?”   李存壮还是没有说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毛了,哗地拉上枪栓:“说话,再鬼笑我开枪了。”黑暗里李存壮好容易止住了笑,点亮了打火机,“来看看,都来看看,什么死人哪?都是自己吓自己。石人,石头人,一堆石头人。”   我们连忙围了上去,李存壮正手忙脚乱地从一堆躯体里爬起来。这下我们看清了。他说得一点没错,那些我们以为是死人的东西都是石头人,而且都是古代人打扮,刻得眉眼都很清楚,昏暗中猛一瞅跟真人没两样。   大家一起松了一口气,不过堆这么一堆堆的石头人在这算什么?李二苟凑到前面仔细看看:“这是俑,石俑。看这刻的眼睛,这鼻子,多秀气,都快会说话了。错不了,是东汉的侍仆舞乐俑,太精致了,太精致了,值老鼻子钱了。”   王强在旁边说:“那倒是,看这石头人的样子,就是有钱人家的用人,奴眉奴眼的,笑的那个贱样。”李二苟笑了:“强爷,您就别不懂装懂了,这是俑,用石头或者陶瓷做成活人的样子陪葬的意思,不是用人的俑。您学着点。”   王强脸红了,把李二苟往旁边一推:“开去开去,你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象呢,就你那小样还看得懂这个?说得跟真的似的。”李二苟这回不服气了:“我怎么看不懂了?以前在保定,我家古董铺可是最大的,我爹是整天津数一不数二的古董行家,从小我爹就教我看这些东西,不要说看,我用鼻子闻用手摸都能晓得什么古董是哪一朝代的。”   王强冷笑一声:“还好意思提你爹,你爹不就是被你气死的,不然现在还是个活古董呢。”李二苟瞪眼看着王强,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喝了一声:“强子,少说几句。”王刚也叫了一声:“哥。”王强边嘟囔着说:“本来就是嘛,我又没乱说。”边走到旁边蹲下来假装看着地上一具石俑出神。   我看李二苟站那不动,对他说:“李二苟,现在大家都被困在这里,算是在一条线上的。你要是懂这些东西,就仔细看看,能找出路子让大家出去就算你一功。”我看李二苟听了我的话后还是没动,只是拿手擦了擦眼角,想了想我又劝了一句:“强子就是那脾气,说话冲死牛,其实我们对老爷子大义凛然的风骨都很佩服的。”王强蹲在那里哼了一句:“可惜啊,老子好汉儿孬种,死了都闭不了眼睛啊。”   我暗中对王强屁股踢了一脚,心想:你倒是等李二苟帮完忙再骂啊。正怕李二苟恼羞成怒,甩袖子乱说一气,没想到李二苟摇摇头,低声说:“算了,我也不怪强爷不把我当人,确实是我自己不争气,丢死李家的人了。我来看看能不能找点有用的什么。”   我听李二苟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和以往的油腔滑调明显不一样,心里一动,心想他倒还知道点廉耻。眼看李二苟边蹲下去看石头人边说:“我咋说这石俑是东汉年代的呢,因为东汉前面西汉的俑都是战俑的多,也就是大家常听到的兵马俑。因为西汉是从秦朝手里打仗得的天下,活着打顺手了,死了还想打仗,又怕手下没人被别人打,就用石头刻成兵带到墓里准备去阎王老子那继续打。”   “但到了东汉的时候,文官比武官吃香,当官的、有钱的都喜欢在家里养歌妓娈童。娈童就是小相公,主人死了也舍不得他们,但按规定又不准把活人殉葬,就刻这种石头人下墓一起葬了。强爷刚才说得也不错,这种侍仆舞乐俑活着的时候就是讨好主人的,所以脸上是有媚笑的,算是奴俑了,没有西汉时候兵马俑那种威武的气势。在玩古董的人里流传的说法是,这种俑气势不够,镇不住邪,还容易招来成群的狐狸獾子,有人说狐狸成精就是照着这些俑人的眉眼变的……”   (六)   蹲在那里的王强咦了一声:“看不出来啊二苟,有两把刷子嘛。”李二苟苦笑说:“这都是我老爹教我的,万一真找出路子,谢我爹就好了……咦,不对啊,这些裹在石俑外面的是什么东西?”   我看李二苟困惑地摸着石俑,连忙问:“怎么。什么地方不对劲?”李二苟闻闻收回的手,呸了一口:“好臭,腥味真重。按理说,这些既然是石俑,那这里就该是墓室,这些暗道就该是甬道。可从来没听人说过这种甬道,而且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是墓室。应该是有别的东西把这些石俑从别的地方移了过来。可这么多石俑,起码得万把斤吧,什么东西能移动这么重的东西,又堆在这里干吗?”   火光下看得清楚,这些石头人身上,都沾着黏黏的稠液,洞里腥臭的气味就是从这里来的。李二苟刚才摸过差点吐了,我们当然不愿意再摸。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感觉现在问李二苟也白搭,我看他也蒙了,盯着石头人在发呆,倒是上面咝咝声忽远忽近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的地道里钻来钻去,寻找什么东西。   忽然李二苟开口说话了:“陈长官,您帮个手,把这个石俑帮我翻过来看看。”我帮他搭住了石俑的一角,王强也过来帮忙,把石头人翻了过来,李二苟眼睛都凑到石头人腰间看了会会,抬头说:“麻烦你们再帮我翻一个过来。”   我们不知道李二苟在搞什么鬼,依言又翻了一个石头人过来,李二苟更仔细地看了会儿,撕了袖子上一块布仔细在石头人腰间擦了擦,朝我们招了招手:“长官你们看。”   石头人刻有衣服腰带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图案。说它是龙吧,没爪子;说它像蛇吧,头上又有角。王强问李二苟:“这啥东西?蚯蚓吗?”李二苟摇摇头:“不是不是,这是蛟。蛟龙知道吧?”   王刚哦了一声:“原来是龙啊。”李二苟又摇头:“不对,蛟和龙是不一样的。按民间说法,龙是好的,能呼风唤雨,造福百姓那才是龙。蛟就不一样了,发水冲田,吃人伤畜的都是蛟,是坏的。”   王强接口说:“明白了,就像都是军队,我们国军就是龙,日本鬼子就是蛟,对吧?”李二苟龇龇牙:“那我就是蛇了,夹在两头受气。不过意思也就差不多了。反正奇怪就在这里,既然蛟不是好东西,谁家做坟不图个名声好?哪有这样把蛟刻在俑像上的。”   “要么这个墓主也是皇亲国戚,但死得不服,存心死后看到子孙造反。可要想子孙造反,那就不会用这种乐俑陪葬了吧,好歹也用兵俑吧。真他妈邪门了,乐俑上刻蛟像,太不一致了。”   李二苟看着石头人又发起呆来。忽然举着打火机,背对我们在石头人堆里东翻西捡的李存壮回头问王刚:“刚子,你说那个皇姑坟里那个怪物,就是一直跟着我们的东西,大约长什么样子?”   一直扶着金姑娘脸红红地站在一边的王刚被李存壮问得一愣,反应过来才回答:“我不是在黄郎坟里见过他头吗?长得跟黄皮子差不多,估计身子矮矮的,像个侏儒吧。怎么了?”李存壮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指着自己身前说:“你来看这是什么东西?”   (七)   我们不知道李存壮什么意思,都围过去看。一看到地上,金姑娘惊呼一声,先晕了过去。王刚慌忙扶住,我们也吓了一跳,纷纷后退。李存壮摘下枪用刺刀挑起来地上的东西:“我怎么看着这东西就像你们兄弟说的那玩意儿?”   李存壮枪尖上挑着的是个半人半兽的东西,但已经分辨不清了,因为身上的衣服皮肤好像被什么东西腐蚀得很厉害。四肢细得像麻秆一样,而且长度和孩童的手腿差不多,腿上还有两个枪眼。脸小而尖,面目已经被腐蚀得看不清了。王刚王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准是这东西,可它怎么死了?”   这东西是死了,但不是李存壮挑死的,早在李存壮指给我们看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个死物了。那东西两只小眼睛翻白,睁得死大,充满了惊恐不信,身上满是那种腥臭的黏液,也不知道是死前还是死后沾上的。   李存壮皱眉撕下军服袖子包住手,仔细翻弄着那东西的尸体,一会儿,突然李存壮咒骂起来。从那东西的兜里掏出个黑色的圆球,正是逃亡路上那女娃捧在手里的那个。   我们对望一眼,立刻明白了:一路上,就是这东西钻进女娃被鬼子掏空的尸体,在里面蒙骗着我们。也就是那天风雪夜里,钻在狼狗皮下溜进山神庙里的东西。它腿上的两个枪眼,一定是刘晓刚留下的。   可惜它当时钻在狗皮下,身体位置一定和真狗有区别,所以刘晓刚瞄准的不错,但实际中枪部位有了偏差。当时鬼子已经醒来,我们忽略了那只死狗,它趁机溜到了柴房,在金姑娘没看见的情况下,利用了死去的女娃尸体复活。也许是那女娃的母亲因为女娃的惨死而神志不清,看到女儿忽然活了过来,喜出望外脱离了现实;也许是这东西做了手脚,摄住了女娃母亲的神志。反正它两腿受伤,是没办法走的。只有靠女娃母亲的帮助——抱着它,才能继续蒙混跟踪我们。   我在路上看见它贪婪地舔了一下黑球,正是因为它再次得到自己保命的法宝而得意忘形,可惜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如果不是李二苟提到黄鼠狼,惊醒王刚、王强,真相只怕到现在也不会解开。   说到王刚王强,看来那天山神庙里他想下手的对象还是我们这支队伍。那些日本鬼子只是算倒霉跟我们睡在一起被它顺手暗算了。不过也亏了这家伙我们才收拾掉了那么多鬼子。我想那些鬼子抓狂的原因一定和面前这东西兜里的黑球有关。我看着这东西跟黄皮子一样的脸,立刻想起了黄皮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放出屁,能把猎物熏晕。   这个黑球也是奇臭无比,也许和黄皮子排出的气一样有让人麻醉、神志不清的作用。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将山神爷的肚子掏空埋下了那么多的黑球,晚饭前山神庙门开着,庙里温度低,气味没有散发出来。但夜间关上庙门后,那么多人的体温呼吸让温度升高,圆球的气味挥发出来,庙里的人不知不觉地就吸了进去,模糊了神志。到它在狗皮下钻进庙的时候,那声嚎叫就是惊醒已经神志不清的庙里人自相残杀的暗号。   可还是有太多的问题:   第一,我们东北和徐州相隔这么远,从王刚王强离开东北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怎么会这么巧在徐州又被它跟上?要报仇也没必要隔这么长时间吧?还是它到底想追回什么东西?   第二,那天连长在山洞中点数,多出的一个是不是它?如果是,它怎么会有机会对我们下暗手,但为什么我们还是安全的?如果不是它,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在尾随着我们?   第三,那天在山神庙里,既然鬼子都中了手脚,连长他们怎么会保持清醒来反击这东西的暗算?连长他们怎么会没有失去神志?出庙后连长和刘晓刚究竟发现了什么要慌忙离开?我打了个寒噤,不敢继续去想这个问题。   第四,是最重要的,也是当务之急。这东西早就死在了这里,那是谁在这黑暗的山洞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女娃母亲的尸体塞进了我们的队伍里?又是谁把这已经说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变成了一具死尸?是谁这么神通广大?他对我们有没有恶意?   第五,……   李存壮的又一声怪叫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看他从石人堆里又挑起了一样东西:“这,这又是什么?……”   (八)   李存壮这次用枪尖挑起的东西是白花花而缠缠绵绵的一个长条,有点像裹在一起的蚊帐,但比蚊帐长出太多太多。王强也拿枪挑了一部分,两个人越缠越多,眼见还有不知道多少埋在石人堆下拔不出来,但就两个人挑出来的部分,已经足够绕洞里两圈那么长了,王强也奇怪地问:“这什么东西,怎么看了有点眼熟?”   由于这软绵绵的东西上面都沾满了腥臭的黏液,也没人愿意去捡捡摸摸看个究竟,只是在一边议论纷纷。片刻听见刚才吓晕的金姑娘嗯了一声,慢慢醒来。我们刚松一口气,突然听见李二苟带着哭腔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王强呸了一口:“激动啥?明白什么说就是了,还激动得哭啥?”李二苟这下真哭了,“我的亲爹啊,我哪是激动啊?我是吓出来的眼泪啊。我明白了,这死去的汉代大官,活着的时候拜的家神就是蛟龙,家里一定养活蛟供着,死的时候又把活蛟带进了墓里,现在估计尸体早下了蛟肚里。活蛟这么多年一直在地下乱窜找食,你们看地上那白花花的就是蛟褪的皮啊!从汉朝到现在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不知道长成多大了。我们这几个人都不够它一口吞的。这里就是蛟找食的蛟道啊!我们遇见走蛟啦。完了,全完了,谁也活不了啦!全等着喂蛟龙吧。”   我的头嗡的一下,走蛟这个说法我并不陌生,小时候常听老一辈的人说:山里夏天涨大水的时候,有些在地下的蛟(修行成精的蛇、蚯蚓这样的长虫类)会钻出地面,借着洪水,沿河走,能走到海里,蛟就可以成龙了。但蛟龙投海这一路上不能毁坏桥梁房屋、农田,要是有损伤,别说成龙,连蛟都没得做了,立刻就得被天雷劈死。蛟在土里钻出来的洞,洞里是连虫蚁都不生的;在河里游过的道,道上连浮萍都不长的。这些凡是走过蛟的地方,都叫做蛟道。   虽然很多人都说亲眼见过,但我没看过,而且离开家乡后,也有很多年没听过这种说法了。没想到在这个山洞里,居然又从李二苟的嘴里听到了走蛟这个词。如果真是走蛟,那根本就是人力无可抵抗的事情,真的只能等死了。   我连忙问李二苟:“等等,走蛟不是在夏天才会发生吗?现在寒冬腊月,大雪封山,是蛟类冬眠的时候,河里水都结冰了,怎么会发生走蛟?”李二苟哭丧脸说:“陈长官,你问我我问谁啊?反正这里是蛟道错不了。你想,你想,要是蛟真的走了就好了,就怕因为冬天结冰少水它出不去,还在这蛟道里盘旋呢。要说它干吗不冬眠到处窜就更不好说了。还能干吗啊,你没看它饿得连石俑都吞下去,消化不了又吐在那里吗?我们等着给它填肚子吧……”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地面又抖了一下,上面的山洞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都沉默了。片刻后,王刚弯腰捡起地上的蛟皮,细细地摸着,忽然捧到了王强面前,叫声:“哥,你摸。”   王强摸了一会儿,抬头看着王刚,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东北三张皮,花皮黄皮不老皮!不老皮,是不老皮!” ------------ 第十六章 逃出生天   一条硕大粗长的黑影正慢慢地沿着撞破了的岩洞从空中探下身来,扑鼻的腥味立刻蔓延了整个土洞,片刻后黑影停了一下,似乎用劲往外一挤,然后看到黑影从空中岩洞挤出的部分鼓出来庞大的一块。   (一)   王刚说:“错不了,是不老皮。我们东北把长蛇成精叫做不老仙,蛇蜕的皮叫做不老皮。因为蛇年年蜕皮,越长越大,是长生不老的动物,也没有天敌,还天生是黄皮子的克星,而且灵性重,特别记仇,谁要是伤害了它,哪怕在你家门边等上一年半载也要咬你一口。要是扒了一条蛇的皮,还会引来一群蛇上门寻仇。所以老练的猎人,宁愿空手,也没人愿意去和蛇结怨。东北三张皮,最厉害的就是这长蛇不老皮。但谁也没见过这么长这么粗的蛇皮,还是这蛟就跟蛇是亲戚,蜕的皮都差不多?”   我想了想:“老人们也说蛇活的年代久了就成了蛟,也许这蛟就是特别长特别大的蛇也说不定。”王强眼睛发亮:“只要它没成龙,没呼风唤雨的本事,只要它改不了蛇的习性,我们哥俩就敢和它斗一斗。”   王刚接口说:“对,我们早些年也学过猎蛇的办法,只是因为忌讳没和这不老皮斗过,看来今天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李二苟连忙说:“可别这么想,这蛟是成了精的妖怪啊,我们哪里斗得过它?”   王强斜看了李二苟一眼:“斗不过横竖是个死。话说回来,要猎蛇第一就得有个活饵,反正觉得我们斗不过蛟的也就不怕死啦,那这个活饵就用……”   李二苟看看王强的眼色,吓得一哆嗦,慌忙一指那个嘿嘿傻笑的日本兵井次:“那就用他好了。”王强嘿嘿一笑,没接话,转头对我说:“泉哥,刺刀给我们,李油子,你的刺刀也拿过来。”   这时候谁也不敢开玩笑了,我们乖乖地把刺刀从枪头上拿下来,交给了王家兄弟,王强把几把刺刀插在腰上,嘴里又咬了一把,到处查看地势。王刚吩咐我们和他一起把那些石头人抬了起来,我们忍着恶心把那些沾满黏液的石头人按王刚的要求在洞里分散放立好,王强拍拍手:“现在我们说说活饵的事情……”   话音刚落,猛然一阵地动山摇,站立的石人纷纷倒地,我们立足不稳,也跟着全趴下了。刚刚站起,又是轰的一声,吓得我们立刻又趴了下来,王刚低声对我们说:“上面,好像上面有东西要穿过洞口下来,但穿不过来,在死命地撞击洞口。”   像是在验证他的话,上面的洞口又是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间无数的沙子石块簌簌而下,我们慌忙滚到了洞壁旁,李存壮咒骂一声:“姥的进不来就进不来,还硬上,也不怕插坏了洞洞。”我刚要提醒他注意队伍里有女人,李存壮忽然闭上了嘴,盯着上前方一动不动。   我顺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吞下了要说的话:一条硕大粗长的黑影正慢慢地沿着撞破了的岩洞从空中探下身来,扑鼻的腥味立刻蔓延了整个土洞。片刻后黑影停了一下,似乎用劲往外一挤,然后看到黑影从空中岩洞挤出的部分鼓出来庞大的一块。   难怪它原来在上面游来游去就是不进来,原来被肚子里鼓起的包挡在了岩洞之外,所以它不停地一路撞击,将偏小的道路都撞粗,慢慢地来到了这里。岩洞就是最后的屏障,但屏障不再存在了,黑影下窜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打火机的火光下我们看到一个硕大无朋的扁平蛇头,蛇头正中鼓起一块,也不知道是撞出的肿瘤还是天生的独角,身体落到地面后一圈圈地盘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我们。忽然王强叫道:“不要动,都不要动,蛇和青蛙一样只能看见活动的东西。不好,老李,快,快扔了火机,离开那里!离开那里!”   话音未落,那条巨蛇,迅速地游动起来,直往手里火舌晃动的李存壮冲去……   (二)   打火机灭了,黑暗中李存壮闷哼一声,接着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黑暗中亮着一只闪着冷光的灯笼,我知道那是蛇的眼睛,而且看起来还是独眼,但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李存壮的安全,但又不敢出声问,正急得发毛。不远处王强低声说:“李油子,李油子,没事吧?低声说话,蛇的听觉不是很好。”   片刻,在我旁边响起了李存壮的低声,吓了我一跳:“没死呢,好在跳的时候把打火机扔出去引开了这家伙。”王强哦了一声:“那别动,蛇看不见静止的东西,但它通过会感觉人的脚步声寻人。”   我慌忙打消了扶起李存壮的念头,站得纹丝不动。那条巨蛇似乎也没刻意来找寻我们。我们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蠕动的声音,紧接着接连不断地有东西扑扑落地声,我低声问王强:“这长虫干吗呢?这是什么声音?”   王强等了一下,低声回:“记得那圆鼓鼓的肚子吗?准是什么原因惊醒了冬眠的巨蛇,这家伙醒来肚子就饿了,结果找了一堆石头人回来做食物又发现不对,再次出去找食回来,现在又把食物像石头人那样吐出来准备继续做冬眠的养分吧。估计皇姑坟里那东西就是运气不好,在洞里先遇上了它,被活吞了吐在这里。”   洞里从响起扑扑声,同时起立刻酸臭味道大作。想到那半人半黄皮子的怪物身上稠稠的黏液,我不禁一阵恶心,好容易忍住了要呕的感觉。离我较远的地方响起了李二苟颤抖的声音:“那,那等它吐光了肚子,就该来吞我们了吧?”   我抖了一下,暗骂这家伙永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出乎意料,王强这次保持了沉默没骂李二苟。王刚在远处低声说:“李二苟说得不错,很可能是这样。哥,我们不能再等了,等巨蛇肚子全空了,身子灵活起来我们更难对付。”   李存壮嘿了一声:“强子,你那兜里不是有手榴弹吗?轰它几颗什么都解决了。”王刚急道:“不行,无论如何不能用手榴弹,这是石洞,要是炸起来蛇不一定死,我们准得被活埋。别说手榴弹,枪都不能用,地方太小又黑,伤到自己人的可能太大了。”   我问:“那怎么办?”王强嘿嘿笑了一声:“泉哥,这个你就不要问了。待会儿我喊‘倒’,你们就全部趴下,剩下的交给我们了。刚子,你来做饵还是我来?”   李二苟一惊:“让那日本人来吧,我们自己人可不能冒这个险。”王强不屑地说了声:“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别说那日本兵,就是你也不够这做活饵的料。你还是看好你那日本大狗兄弟吧。刚子你怎么说?”王刚低声说:“我说我们一起来,让它两头追,有头顾不了尾。东西都放好了吧?”王强说:“早放好了,干他个各跑。三……二……一,倒!”   王强高声一叫,我们慌忙趴倒在地。那条巨蛇似乎听清了王强的高声喊叫,突然灯笼眼睛抬得老高,空气中满是蛇吐芯的咝咝声,感觉王强是边绕圈子跑边使劲跺脚。我趴在一座倒下的石像旁边,看着巨蛇的眼睛带着蛇身在追着王强,忽然王强的声音消失了,想是站在哪头不动了,山洞那边响起了王刚的跺脚声:“这边这边,过来过来。”   巨蛇的眼睛又转过去朝着王刚奔跑的方向追去,好像是蛇尾凑巧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立刻感觉痛得抬不起来了,旁边李存壮也闷哼了一声,不知道也被碰哪里了。王刚刚折腾完王强这边又闹起来了,巨蛇来回奔了两圈忽然停住不动了,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好像闪着愤怒的火花。王强大喊:“都爬起来,爬起来,往洞边靠,往洞边靠。”   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连滚带爬就往洞壁上贴,还没贴好,就见蛇眼突然笔直地朝王强发声的方向直撞过去,砰的一声撞在洞壁上,惊天动地,王强闷哼了一声,似乎在空中飞了出去。王刚的声音大惊:“哥你没出事吧?哥?你怎么了?”   王强没说话,倒是那巨蛇的眼睛陡然看了过来,盯着王刚说话的地方,我和李存壮再也顾不得王强叮嘱我们不要插手的话,一起站起来跺脚:“这边,这边,朝这边撞啊。”   还有一个边喊边哭的声音,是对面的李二苟,也在拼命地跺脚:“这边,你他妈朝这边撞啊,老子不怕你。这边,朝这来啊!”他一喊我和李存壮倒愣住了,就听他一个人哭喊得鬼叫狼嚎的,我心想:这家伙不是吓出病了吧?   但李二苟跳得起劲那巨蛇倒也没理他,确切地说巨蛇是谁也没理,片刻后自顾自地在地上打起滚来。一时间山洞里都是碎石块,劲风刮得呼吸都困难,先听到王刚闷哼了一声,然后我觉得好像一截石人砸在了我的背上,嗓子眼一甜,眼前金星直冒,差点晕了过去。   我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枪就射,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幅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画面……   (三)   时间好像突然在我眼中慢了下来,我看到黑暗中李二苟的手里慢慢地亮起了打火机的光芒。我看到王强挣扎着抓起洞壁旁的网兜,掏出里面的酒瓶把酒往巨蛇的尾巴上慢慢地浇了上去。我看到李二苟慢慢地朝沾满酒的蛇尾扔出了打火机。我看到一团火慢慢地在蛇尾燃烧了起来。我看到巨蛇长嘶起来笔直地朝山洞上方烟囱一样的直洞直蹿上去。很多尸体从窜在空中的长蛇肚中连着蛇的内脏落了下来。   我的头低下,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插在山洞中间一把把倒插在地上的尖刀,刀锋闪着斑斑的血点,原来就是这些刀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划破了巨蛇的肚皮,难怪王强叫我们不要乱动。没想完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巨大的蛇尸在我身边堆成了一个小山,看来巨蛇是笔直地蹿了出去又笔直地落了下来。月光充盈着山洞,我慌忙抬头,看见上面的直洞好像开了一个圆孔,从圆孔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天上稀朗的几颗小星,月光正是从圆孔里射进山洞的。   旁边响起了李存壮的声音:“泉子,醒了啊?”我费力地坐起身,指指头上的圆孔:“这是怎么回事?”李存壮哼了一声:“咋说呢?原来这是个枯井的底,上面本来不知道是用块石头还是井盖什么的遮着,现在被这烧尾巴的死蛇最后一撞,给顶开了。现在看着洞口就是爬不上去,我们还是一群关在井底下的青蛙,还是伤的伤,残的残的一群青蛙。”   我很快明白了李存壮的意思:王强和我都被撞得不轻,走路都感到胸口痛得不行,我的左手都快没知觉了。李存壮自己的腿被蛇尾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断了没有,找了两根死人骨头,自己给自己上了夹板固定。王刚右眼估计是被石头砸了,肿起来老高。金姑娘还是晕迷迷发烧得人事不知。倒是唯一没伤没损的就是李二苟和那日本兵了。看来人贱有傻福,想到我晕过去前,李二苟跺脚大跳引蛇的样子,我硬生生把一句骂人的话吞了回去。   几个人相对苦笑,伤也罢了,被困在这井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王强挣扎着拖过来他一直带着的一网兜罐头:“饿不死,这么多罐头,还有这条大蛇,够吃十天半月的了。这次亏了我还顺了几瓶烈酒,可惜大半孝敬这条蛇孙子了。”王刚狠狠地踢了地上的死蛇一脚,“这家伙,原来是去战场上吞吃半死的人去了。可你们看,吐出来都是我们国军兄弟的尸体。吃里爬外的东西,怎么一个日本人也没吞?死得活该!”   王强嘿嘿笑着说:“日本人是臭的,蛇都不吃!”大家都笑了起来,李二苟怯生生地说:“强爷,不是蛇不吃日本人,日本人的尸体都在你拿的罐头里呢。”王强笑着说:“哦。”忽然发觉不对,追问说:“你刚才说什么?”   李二苟垂下了头:“你拿的那兜罐头,不是吃的,是日本兵的骨灰罐子。”我们都跳了起来。王强慌忙拿刺刀撬开一个罐头,里面倒出一堆灰黑的粉末,再开一个,还是一样。   王强一把将空罐朝李二苟砸了过去,吼道:“你个死各跑不早说!费了爷这么大劲!”李二苟头垂得更低了:“你不是一路总要打我骂我吗,哪个还愿意说。”王强气得抡起网兜就要砸过去,举到一半捂胸咳嗽几声,王刚慌忙扶他坐下。   李存壮把手一摊:“完了,这下好,打火机也烧坏了,你们谁有胃口吃这生蛇肉的?做个示范吧。”李二苟指指那笑眯眯的日本兵:“他能,日本人就喜欢吃这些生肉,叫什么刺身。”李存壮踢了一脚蛇尸:“那他有口福了,这么一堆蛇肉,都是他的了。姥娘的我饿死也不吃这东西。”   日本兵看李二苟指他,嘀咕几句,我问李二苟说:“他说什么?”李二苟说:“他说大家这次救了他的命,他深深为各位的勇敢无畏折服。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救命之恩。”李存壮骂道:“告诉他,要是真的想报恩,让他想办法从井上面垂两条绳子下来。”   我苦笑一下,还没说话,忽然李二苟激动地说:“看,看上面,绳子,真的有人在放绳子。”我们慌忙抬头,一点不假,上面真的有两条长绳在慢慢地顺下来……   (四)   井口探出一张脸来,王刚眼神好,激动地喊:“晓刚,怎么是你?连长呢?”片刻后,连长周德辉的脸也在井边露了出来,井下的我们激动得欢呼起来。   当我们全部爬出井口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我大致和连长说了下经过,连长打量打量我们:“不错不错,一个个穿得都跟日本兵似的。队伍里还有二鬼子和真鬼子。这女的是谁?”   我脸一红:“连长,这女的可是中国人,东北满洲的,就是不会说中国话,是被鬼子拉去又被我们救回来的。”连长点点头:“好,那晓刚你动手,把这二鬼子和日本兵干了。先把军服囫囵脱了,不要见血,我们要用。”   我连忙抢前一步挡在抬脚的刘晓刚面前:“等下,别开枪。”连长看了我一眼:“怎么?”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开口,片刻后说:“连长,这是战俘啊,根据公约,战俘是不能随便杀的。”连长冷冷一笑:“随便?现在不是随便,是必须。”王刚低声说:“是这样,连长,这二鬼子和我们一起经过些事情,泉哥……我……看到他死有点不忍心。”   连长冷冷地看着李二苟,李二苟脸色惨白,两腿打战。那日本兵也傻呵呵地看着连长。连长回头对刘晓刚一挥手:“杀了。”我叫了一声连长,连长冷冷地说:“不用说了,底下我们有任务,很重要的任务,不能留着累赘和风险。而且,我和晓刚正需要这样两件鬼子军装。”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我低下了头,看着地上映出刘晓刚的影子扒下了李二苟和日本兵的军服,抬起了刺刀,李二苟瘫在了地上。忽然王强喊了一声:“等等。”   我连忙抬起头来,刘晓刚诧异地看着王强,王强咧嘴笑说:“我可是发过誓要这二鬼子死在我手里的,要不是泉哥总是拉着我,我剐他十次都有了。还有我要拿这鬼子祭我老婆,晓刚你别跟我抢。”刘晓刚看向连长,连长点点头:“也好,你来吧。”   王强一把拎起李二苟,掏出刺刀就往李二苟胸口刺去,我一阵难过,心想老天还是注定了李二苟要死在王强手上,王刚低声喊了一句:“哥,给他痛快点。”王强看看王刚和我,停手把李二苟和日本兵推到井边,我们看到王强手臂在李二苟脖子上一动,李二苟一声惨叫,王强随手把李二苟的尸体往井里一推,一样结果了那日本兵,两指一抹刺刀上的血珠,兴奋地说:“够痛快吧。”   连长点点头:“王强把那石头继续盖井上。”连长穿好日本军服后手一挥:“我们走吧,泉子别看了,不要以为我杀俘虏太残忍。和我们底下的任务比起来,不要说这两个俘虏,我们的命也不算什么。王刚看好那姑娘,前面有人家就把她放下。”   我没说话,看连长走路一瘸一拐的,默默地上前扶住了他,连长看看我不灵活的左手,摇摇头。刘晓刚收拾好井里早前吊上来的枪弹。王刚扶住了金姑娘,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向连长说的方向走去。   不久王强也随了上来,咳嗽了两声,问连长:“连长,底下什么任务?”连长皱皱眉:“你声音听来怎么有内伤?”王强嘿嘿一笑:“没事,被那长虫撞了一下。您还是快说任务吧,别卖关子了。”   连长说:“好,这要从我们那天从山神庙分手说起……”   (五)   连长说:“那天我和晓刚刚冲出山神庙,发现那狼狗的尸体没有了,立刻留意了周围有什么踪迹。晓刚挑起狗尸,结果发现那只是一张狗皮,狗皮下面的雪地里有个不是很大的黑洞。我们顺着洞的走向踢开雪,发现雪底有着一线留下的血痕,我和晓刚对望一眼,知道这狗皮下溜走的东西和我们被鬼子抓住前发生在岩洞里的事情一定有关。”   “这东西一直跟着我们绝对不是好事,我当时就想:对我们来说,也许这是比鬼子更致命的东西,那时我腿伤得比较重,留在山神庙只会妨碍你们,不如我和晓刚顺着血迹追去,查出这东西的真相,有机会就要斩草除根。于是我指给强子看那洞,告诉他待会儿带你们就顺着血迹来找我们。”   王刚脱口而出:“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场爆炸,我们晕过去时间太长,落雪填上了洞,当时那么明显的线索,等起来的时候,什么线索也给覆盖了,所以告诉我哥等于没说,我们就这么失去了联系。”   连长摇摇头:“其实,就是你们挖洞顺血迹追来也没用。我和晓刚出庙门不久,就发现雪洞有出口,可是赶过去一看,奇怪的是,洞里血迹还在,但洞边没血迹也没脚印,没有任何能看出逃跑方向的痕迹。我们当时就奇怪,底下的东西哪去了?长翅膀了不成?晓刚还不服气,拿刺刀就扎雪下的土。”   王刚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可能,那东西很可能挖出出口后没钻出来,反而又顺落雪遮住的原来雪道挖了回去,一直挖到了柴房里,底下就是我们遇见的事情了。”连长点点头:“很有可能,可惜我们当时没想到,也来不及细想,因为远处风中传来了一声枪响。”   我一惊:“什么?那天夜里庙外也有人打枪?”连长点头说:“不错,别说你现在奇怪,我们当时更奇怪。我当时决定反正不能回庙里拖累你们,就让晓刚回去帮你们,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但晓刚坚决不同意。就在这时候,前面又连连响起了两声枪响。”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连忙和晓刚追随那枪声,不久晓刚忽然对我说:“连长,那边,放枪的是个我们的兄弟,他在打远处什么东西,太远了,又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听后喊了声:“那边是不是我们的弟兄们?哪个番队的?”   啪的一声枪响后,黑暗中那头传来微弱的回音:“我是李司令警卫连的,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我一听一愣,司令部警卫连是保护李司令的贴身部队,现在应该在台儿庄司令部吧,怎么跑到前线来了?一时不敢相信,又喊道:“兄弟,听声音你身上有伤啊,要帮忙不?你们陈连长还好吧?”   那边砰的又是一枪,那声音喊:“我们连长姓王,不姓陈。不过已经牺牲了。那边的兄弟,不用试探了,能帮就帮,不能帮你们赶紧逃。这里有怪物,一路已经吞吃了我们几个兄弟了。”   我一听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忙和晓刚冲了过去,近来才发现远处蜿蜒着一个庞然大物,正往这里游来。眼前的那位国军兄弟一边吐血,一边开枪阻止着怪物的前进。可惜他到底身上有伤,手抖得厉害,见了我们,惨笑一声:“不行了,血流太多了,指头没劲。要是没伤,我一枪就崩了它的眼睛。”   我连忙扶住了他,问:“兄弟,伤哪了?”那兄弟指指脖子,扎着的布条正渗出血来:“不行了,早前中了小鬼子的埋伏,弟兄们死伤了大半,血迹又引来了这头巨蛇,跟着我们阴魂不散地吞了剩下的弟兄,现在子弹就剩一颗了。你们不要管我,赶紧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晓刚没说话,接过了那兄弟的枪,把子弹退出看了看,使劲把子弹屁股放嘴里咬咬紧,那位受伤的兄弟喘气笑了起来:“是个行家嘛,但兄弟,虽然咬紧了能增加子弹炸开时的力道,但打不中眼睛,根本钻不进这怪物的皮。”   晓刚冷静地说:“我就是要打它眼睛,但得让它再近些。”受伤的兄弟又笑了,“这位长官你腿上有伤哪?好,左右跑不了,那你们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枪了。打准些。”我嗯了一声,晓刚没说话,继续看着那蜿蜒的黑影越来越近,我已经能看到那双灯笼一样的眼睛了。   晓刚把枪推到了那位兄弟的面前:“你来瞄准,我来开枪,算给你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那位兄弟嘿嘿一笑:“好,谢谢你了兄弟,真给我张福春面子。”   李存壮惊叫起来:“张福春,是福春?他在司令部警卫连?这么巧,他人呢?怎么没见你们带他回来?”   (六)   连长沉默地向前走几步:“对,就是你以前和我提起过的,和你一起共患难的老战友张福春。他怎么去的司令部我不知道,但我发现当时晓刚脸色也很惊讶,就知道你一定也跟他提过。”   我点头说:“不错,是那天连长你出山洞后,我们听老李讲的他以前的事情,说这个张福春枪法可好了。”连长嗯了一声:“是好枪法,他一瞄准喊好,晓刚手指一扣扳机,立刻巨蛇的灯笼眼就灭了一只。”   “但那怪物不但没逃,反而更疯狂地加快游了过来,另一只灯笼眼里闪着愤怒的冷光,我们三人对望一眼,知道麻烦了。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抖了一下,那条巨蛇一下停住了,犹豫了片刻,转身游了回去。”   “现在说来,应该就是你们炸山神庙的时候发出的巨响救了我们一命,我们看着那黑影远远游走,才敢松了一口气。我想把张福春一起弄走,不料他一把推开了我,对我们说出了警卫连这次在前线的原因。于是我决定接受张福春的委托,这也将是底下我们要完成的任务。”   “这次我们三十一军虽然被打散了,但剩下来的队伍现在已经聚结驻扎在两山口的云龙山底下,等待援兵。本来司令部电报通知队伍由六十八、五十二两个师来救大家出围,但随即发现电报被鬼子截获破译了,司令部就急重新拟定了计划,但因为不能再通过电报传送,于是派了特派员由警卫连护送深入战场腹地,来口述司令部的决定。”   “由于这个决定绝对机密,所以只有特派员一个人知道。张福春他们也只知道这位特派员是李司令的客卿,深得李司令的信任。关于情报本身,警卫连也是一无所知。但他们进徐州在突围鬼子封锁时遭到了有预谋的伏击,特派员被捉,警卫连死伤大半,然后剩下的在逃亡途中又遭遇了那条出来觅食的巨蛇,底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我们摸回山神庙,发现你们早没了,而且还有大队鬼子追踪你们的痕迹,好在有晓刚在,一路追赶你们的行踪,发现了山洞里的密道。晓刚觉得这密道一定在附近有出口,与其进去找你们不如在出口等你们。”   “于是我们在上面搜罗半天,最后发现这口枯井旁的异常,才在井口救出了你们。现在,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地从鬼子军营里救出那位特派员,越快越好,万一他受不过刑逼,吐出司令部的计划,使其落在鬼子手里,会直接关系到整个会战的结局。这个不要我强调了吧。”   李存壮问:“连长,那万一鬼子的防守严密救不出来呢?”连长冷冷地说:“能救出来送到云龙山营地,我们三十一军就能和司令部配合突围。如果救不出来,那我们军部就是孤军,但整个会战的结局不能有影响,所以,你们明白了吧。”   我们默默点头,连长的意思很明显了:能救出来最好,大家都有活路。如果不能,我们营救的任务就变成了刺杀特派员,反正不能留活口给鬼子,哪怕断了军部和我们的活路。   李存壮急问:“连长,你还没说张福春现在怎么样了。”连长从腰间掏出一把刺刀扔给李存壮:“为了不拖累我们,这刺刀上面有他脖子上的血,你好好保存吧。”李存壮抖着手把刺刀看了又看,轻轻地放入了怀里。   我们看着李存壮都不说话,片刻后王刚问连长:“连长,这位特派员的长相张福春总该说过吧,还有他叫什么名字?”连长摇摇头:“警卫连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很好认,有个显著特征,这位特派员的左手齐肘以下是假肢,伤是老伤,别人想冒充也冒充不了。”   王刚、王强、李存壮还有我同时叫了起来:“左手的假肢?张三彪?!”   (七)   连长吃惊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但更让他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听到我们叫声的刘晓刚僵立在后面一直没吭声,这时候才叫出声来:“张三彪,我哥?你们怎么会认识他?他左手怎么会断了?”   王刚王强惊叫起来:“什么?你就是张三彪提过的一怒离开他的那个弟弟?你不是姓刘吗?”刘晓刚不耐烦地说:“我跟我妈姓,快说,我哥手怎么断的?”   王刚大致对刘晓刚讲了一下张三彪当年在十八壮士桥上断臂的事情,刘晓刚的脸上像挨了一闷棍:“原来这件事说的就是他。我离开东北太久了,还以为他早就多行不义必自毙,罪有应得了呢。”李存壮笑嘻嘻地在旁边说:“没听人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吗?”   王强怒道:“你们说什么呢?三哥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晓刚,我看在你是他弟弟的分上这次就算了,但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他坏话!”刘晓刚猛地回头看着王强,我以为刘晓刚要和王强闹起来,连忙快走几步插在他们中间,没想到刘晓刚点点头,掉头就走:“也好,他断了膀子也算赎罪了,我们赶快些吧。”   我松了一口气,李存壮咂咂嘴,我知道他是可惜没看到刘晓刚跟王强来一架,狠狠地瞪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兵油子一眼。李存壮嘿嘿地笑了,连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李存壮摇摇头,把沾着张福春血的刺刀放进了怀里,快走几步赶上了刘晓刚和王强。   我问连长:“连长,我们到底要去哪?”连长说:“现在计划是这样的,本来张福春他们的计划,在中午十二点半吃饭的当景,有一列从东北来的火车驶过徐州站,车上最后一节车皮是军火弹药。他们准备劫持这列车皮,然后在火车经过铁道边鬼子师团的时候,引爆车皮,趁鬼子惊慌查看的时候突入军营,救出张三彪。现在张福春他们的警卫连已经全军覆没了,但这个计划还没有泄露,我们已经来不及收集情报制订新计划了,只有继续延续这个计划。”   刘晓刚停了下来:“连长,我现在不赞成这个计划,如果炸死我哥怎么办?”   连长冷冷地说:“是成是败,听天由命吧。到时候如果逃出军营机会不大,他反正还要死在我们手上。”王强怒道:“不行!”刘晓刚不说话,看着连长,雪地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连长冷冷地看着两个人,忽然喊道:“现在报数,刘晓刚。”刘晓刚下意识地喊道:“到!”“王强!”“到!”“王刚!”“到!”“陈泉!”“到!”“李存壮!”“到!”五个人喊毕,连长点点头:“很好,加上我,周德辉,一共六个人。”   “这一次没有多出一个,都是自己人。我们很走运,从上次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是六个人,现在也是六个人。我不想去追查曾经多出来的一个是什么人,也不想去问我们里面谁和谁有什么关系,因为过了今天,也许我们这六个人里面一个也不会剩下。”   “我们有家人,我们有朋友,但时间长了他们一样会渐渐忘记我们。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在战争中经历过什么,付出些什么。他们不知道我们一个人的死去,曾经换来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人活下去。但我们自己要知道:自己死的不光是和鬼子拼杀中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们的死不止是就为了杀死敌人,我们的死更要为了让我们的亲人朋友更好地活下去!”   “我们自己要为自己感到光荣!但就算我们全部牺牲了,我们要救的人救不出来,如果他带的情报被鬼子探出来,我们的死有没有价值?打仗就是这样,我们不是老百姓,我们是当兵的。我们对不起兄弟父母的感情,我们要么去杀更多的敌人,要么去救更多的自己人,这就是我们当兵的命。”   “晓刚,我知道张三彪是你哥;王强,我知道你最佩服张三彪。我可以理解你们,但如果真的在危急关头你们不开枪,我不会原谅你们。我会打死张三彪,我还会打死你们,或者被你们打死,或者被鬼子打死。但我死得舒坦,因为我知道,我那一枪,哪怕就是害死了整个师部,但我们军队会有更多的师部因为我那一枪活下来,日本鬼子迟早会被这上百成千的师部赶回东洋去,或者全部葬身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   “现在,你们谁对这个任务的布置还有意见,就说吧,有意见的人有两个选择:要么滚出队伍,但不准跟在后面搞破坏,不然我一枪打死他。要么现在就开枪打我,看谁枪快。就这样!”   连长盯着刘晓刚和王强,刘晓刚和王强脸色发黑,紧紧抓住枪杆,连长哼了一声:“陈泉,李存壮,把他们两个枪卸了。”我答应一声,拍拍刘晓刚的肩膀:“兄弟,对不住了。”刘晓刚一把推开我的手:“我说对任务有意见了吗?放心,真到那时候,我不要你们下手,我第一枪打死我哥,第二枪打死我自己。”   刘晓刚眼睛看着我,但我知道他的话是对连长说的。连长点点头,“王强?”王强闭着嘴点点头,连长也点点头:“好,没问题抓紧走吧。王刚,前面有人家就把那姑娘放下,跟着我们太危险,我们也没闲心去照顾她。”   王刚哦了一声,我和李存壮看了看他,一行人默默地走了又走,我停步回头看去,冬天的太阳升在空中却没有暖意,太阳下那口埋了李二苟和那日本兵尸体的井已经模糊成了一个黑点,在视线里逐渐淡去。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井那边的天空,转身快步追上了队伍。   (八)   李存壮喊:“连长,连长。”连长问:“怎么?”李存壮抬头指指天;“我说连长,你看看太阳升的位置,快十点了,我们这行人里面,你腿伤了,胡子强和泉子那是边走边喘,你看我腰里这青,走着钻心痛,几个人走得还没人家大姑娘快。火车是中午十二点半到站吧?我看我们下午一点半也走不到那。”   李油子这话虽然阴阳怪气,但倒句句在理上,我们全停下来看着连长,刘晓刚说:“要不,我先走,你们随后。”连长摇摇头:“你一个人去了白搭,而且李存壮说得对,就是你现在跑起来,也赶不上十二点半的火车。”刘晓刚急道:“那怎么办?”王强忽然嘘了一声,趴倒在地,片刻抬头兴奋地说:“连长,真是要睡觉来枕头,三匹马,日本的大洋马,这回能赶上了。”   连长低声说:“全部趴下埋伏,记住无论如何不能伤了马。”刘晓刚说:“没问题,都别开枪,我来。”连长说:“好。”过了十分钟左右,三匹马载了三个日本骑兵依次出现在我们不远处,刘晓刚连开三枪,三个骑兵应声落地,王强冲出去一把牵住最前面冲来的马,兴奋得咧嘴直笑。   连长皱眉说:“不好,那两匹掉头分开跑了。晓刚干什么,不准开枪!”王强翻身上马,驾了一声,尾随而去,过了一会儿,拎着两匹马的缰绳跑了回来,翻身下马,得意得不行:“跑不了,别忘了我早些年是干什么的。连长,这马鞍里有封信。”   刘晓刚牵过一匹马,王刚看连长展信不说话,凑过去看了一会儿:“上面是日文吧,下面倒是满洲字:   大满洲国康德皇帝阁下:   今有满洲国遣华东特使爱新觉罗·显玗格格于营中惊失芳踪,三军震撼,疑因故未及道别返回东北,望妥善玉查,如有确切消息敬请通告为安。   落款是日军三十六师团师长。连长,就是和我们前天打仗的那个师团吧。我给金姑娘看看,有没有翻译错了。”   王刚说了几句满洲话,那位金姑娘回了几句,王刚点点头:“没错,是这意思。”连长微微一笑:“又是满洲国那帮汉奸败类,看来派了个皇族大小姐来这观光。结果小姐脾气发了,嫌打仗不好玩,一声没吭跑回家去了。”   我们哈哈大笑,连长问王刚:“对了,这位金姑娘叫什么?底下我们要骑马走了,告诉她我们如果前面看不见人家,就在火车站让她下。有机会她自己走吧。”   王刚哦了一声,对金姑娘说了几句,回头对连长说:“她说她叫金璧辉,她说她不会说汉族话,不可能一个人从这里回到东北的,希望跟我们一起走。”连长皱眉说:“胡闹!”王刚脸红了喃喃不说话,李存壮打了个圆场:“连长,我们拦火车皮也不能把一列火车的人都炸死吧。到时候肯定得把这列车皮和挂车分开来。上火车的时候我们把金姑娘放前面车厢里她直接跟火车去东北不就是了?她乘车头走,我们炸留下的车尾。两不耽误。”连长摇摇头:“不行,现在不能再有节外生枝的事情。我决定了,现在就把她留下。大家上马走!”   我们都不敢多说,王刚跟金璧辉说了几句,金姑娘哇地哭了起来,我们看着都不敢说话。王强、王刚各翻身上了一匹马,李存壮看我们都不动,咬牙上了最后一匹,被大洋马一屁股撅了下来,起来拍拍屁股骂骂咧咧就要掏枪,连长喝住了他:“晓刚,泉子你们来。”   我们一起摇头:“没骑过,怕不成。”连长也摇摇头:“我倒是会骑,就是腿伤了,夹不住鞍。要不还是我来试试,你们跟王刚王强的马,李存壮跟我。”   连长上马后脸上立刻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李存壮磨蹭着不肯上去,忽然那位金璧辉姑娘拉住了王刚的马绳,焦急地喊着什么。王刚面有喜色:“连长,金姑娘会骑马。”   连长唔了一声:“她会骑马?”王强抢着说:“关外的满族女人,都是遛马的好手。”连长看看自己的腿:“那好吧。泉子你下来,跟金姑娘和李存壮一起。”   连长下马跟在王刚后面,金姑娘翻身上马。李存壮抢我前面爬了上去,王强警告说:“李油子你手放干净点,那是我弟媳妇。”王刚叫了声:“哥。”王强哈哈大笑,驾马带着刘晓刚飞驰出去。王刚带连长驾马紧随其后,金姑娘和我、李存壮骑在最后一匹马上,朝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奔去。   那个冬天早上的太阳是那么的红,我永远也忘不了,就像提前涂满了我们将要流下的鲜血。而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连里六个人已经再也不能聚集在一起了。   如果最后没有比鲜血还红的真相,即使我们死去,也会一直彼此怀念下去。 ------------ 第十七章 皇族秘史   金姑娘站在一边发呆,我想了一想,从枪支弹药堆里捡来一把满弹匣的小型勃朗宁手枪,打开保险,交到她手上。金姑娘朝我感激地一笑,我也微微一笑,点点头,刚转身,听见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都别动,全部把枪放下,双手交叉放在脖子下面……”   (一)   马匹奔驰到徐州站的时候,我们看到不远处刚过站的火车正驶向日本师部军营的方向。眼看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王刚喊道:“哥,我们继续追,反正翻上最后一节车皮就行了。”   王强答应一声,回头说:“泉哥,你和李油子慢一步来,看好我弟妹和马!”   我远远答应一声,毕竟王刚、王强的骑术太好,我们的马上又是三个人,赶不上他们的速度。眼看王刚王强两匹马四个人离最后一列车皮越来越近,突然从车窗处伸出一个鬼子脑袋,看到了我们三匹马,招手对着我们大喊大叫。   应该是他被我们身上的日本军装迷惑了,弄不清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也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我只感觉耳边生风,铁轨两旁的树木不停地往后排去,暗暗佩服满洲姑娘的骑术不是盖的,如果不是马上载了三个人,不见得就会落在王刚王强后面。   王强的马已经抢先到了火车屁股后面。那鬼子似乎发现不对劲了,探身出窗咧嘴骂着开始瞄准,但刘晓刚单手端枪先开了火,鬼子号叫一声打圈掉下了火车。   五六个鬼子同时从火车窗里探出头来,立刻端起了枪往后面瞄准。窗口挤成了一团,金姑娘连忙勒马,急奔的大洋马一声长嘶,前蹄探起有一人多高,我和李存壮差点掉了下去。王刚眼见危险,驾了一声,带着连长向右方驰远和火车并行拉出了一个弧度。但王强马太快,和火车又太近,基本脑袋就离枪口不到几米了,我惊喊起来,只看到刘晓刚恰恰飞身扑上了火车后座,然后就是密集的枪声。   我闭上了眼睛,不忍见到王强中枪的惨状,片刻后睁开眼睛,果然紧贴着火车车窗下奔跑的马背上已经没有了王强,窗口的鬼子欢呼起来,突然王强从马背下翻身出来,一把拉住了窗外的枪把,一个鬼子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拽出了车窗,号叫着落在火车外的地面上翻滚。站在车后台上的刘晓刚手起一枪,地上的鬼子立刻不叫了。   窗口的鬼子惊呼,纷纷探身往车窗下乱放枪,王强一个死拉缰绳,胯下的马被勒得往后就地一个坐腚,火车继续飞驰,鬼子的枪全部放空,恼怒得哇哇大叫,坐在地上的马摇摇头,打了个响鼻,站了起来,悠悠晃了几步,被王强驱赶着又追了上去。   李存壮焦急地催着金姑娘:“追上去,追上去。”边从肩上摘枪,我拽住了他的枪,喊:“不能放枪。”李存壮一呆:“什么?”然后立刻明白了原因:车里有军火弹药,鬼子从里面对外放枪没问题,但我们往里面打是万万不能的,一旦子弹打进去引爆的可能性太大。那样一来没到军营车皮就炸了,起不到引鬼子出营的作用,二来除了这列车皮,前面的几列都是客列。看来鬼子就是怕有人动炸军火的脑筋才用客列运弹药,让人投鼠忌器,太狠毒了。   这样只要鬼子的身体不探出窗口太多,我们就只能挨打不能还手。刘晓刚使劲地砸着火车后门,但看来里面上了锁,铁门纹丝不动,刘晓刚一气端枪瞄准了门,犹豫了片刻,又慢慢放了下来。   不光我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火车上的鬼子们也看出了我们的难处,纷纷欢呼起来把头缩了进去,只把枪口架窗口乱放,人在里面瞄准。虽然没什么准头,但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每过一秒,就离鬼子的军营近了一步,如果火车到了军营还没有被我们拦下,到时候就算引爆了车皮,难道真的要牺牲整座列车的百姓来陪葬?前面列车里的可都是平民,我们可以以军人的准则来要求他们作出牺牲吗?   (二)   窗口里的鬼子学乖了,他们不再瞄准马背上的人,转而瞄准人下的马,有一弹削去了王强胯下马的耳朵,吓得马匹掉头想往回跑,王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马,但他的马是再也不敢靠近火车了。窗后的日本鬼子又是吹口哨又是做鬼脸,笑成了一团。王刚马后的连长用力向窗口投了一把刺刀,但只落在了窗口外车厢上,还险些失去平衡落马。   别说打中人,打中马都不是玩的,在我们原来的计划里,就是其他人翻进军火车皮,还要一个人控制这三匹马跟在火车后面,等到了鬼子军营附近,把车皮和火车脱节,点燃引线,大家再跳出车窗借这三匹马远离爆炸。当然一个人控制三匹马只有靠王强或者王刚这两个骑术最好的了。但看现在的情况是离计划越来越远了。   眼见一点办法没有,我正焦急,李存壮忽然掉头问我:“泉子,你说人死了到底会不会变成鬼?”我没好气地说:“什么时候了来问这个?你又怕死了是不是?”李存壮嘿嘿一笑,“怕个姥娘的,有鬼就好,这世里报不了的仇,看不到的人,等做了鬼大家在阎王殿里一样报仇,一样团聚,对吧?活着的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坐稳了,驾!”   我没明白过来,李存壮反手绕过我一刺刀扎在马屁股上,马痛得长嘶起来,疯了一样地快跑,很快就冲到了火车后面。我又惊又怒,骂道:“李油子你疯了?伤了马,底下怎么办?”李存壮没理我,眼看马身已经跟车尾平台并齐,李存壮喊道:“刘晓刚,接人哪!”   金姑娘一声惊呼,被李存壮推向了车尾,刘晓刚慌忙倾身把她接了过去,李存壮又是一刺刀扎在马屁股上,回头叫:“泉子,跳。”我顾不上多想,一把握住了车尾车厢上的爬杆,只觉得身下的马呼地冲出了我胯下,刘晓刚慌忙把我拉了上去。我看前面的李存壮冲过车窗下一声大喊:“小鬼子们,你李爷爷来黄鼠狼给鸡拜年了,收年礼啊!”   李存壮扬手把什么东西从车窗里扔了进去,紧接着李存壮身下的马一个鞠冲,前蹄一屈,带着李存壮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我们同时喊:“李存壮!”离得最近的王强一个弯腰侧身把李存壮拎上了自己的马,眼看李存壮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突然车厢里的鬼子们争先恐后地把头伸出了窗外,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揉了揉眼睛,二话不说端枪就射,刘晓刚和连长更是枪枪连发,鬼子惨叫连连,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王刚的马驰过车尾平台,我们把连长接了上去,王刚追上王强,又接过了昏迷的李存壮,递给我们。王强翻身钻进了车窗,王刚牵住了空着的马匹,继续奔驰。   片刻后王强从里面打开了车尾铁门,一股熟悉的强烈臭味从门里冲出来,我恍然大悟:李存壮把蛟道里那怪物尸体上的圆球留在了身上,刚才甩进车厢的就是这玩意儿。这家伙骑术还挺好,开始装成不会的样子,看来大家都故意让金姑娘留下来成全王刚,别看他平常是个兵油子,说到底弟兄们感情还是很重的。   车里果然都是枪支弹药,还有炸药包,我打了个寒噤:好在当时没开枪。连长打开了车前的门,和刘晓刚去检查车皮和前面车厢的挂钩,车后的门开着,车厢的臭味被通过两条门的强风一下吹散了,但李存壮还没醒来,我帮王强把车上鬼子兵的尸体都扔了下去。   金姑娘站在一边发呆,我想了一想,从枪支弹药堆里捡来一把满弹匣的小型勃朗宁手枪,打开保险,交到她手上:“有危险就对准对方扣扳机。”金姑娘朝我感激地一笑,我才想起来她不懂中文,也微微一笑,点点头,刚转身,听见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都别动,全部把枪放下,双手交叉放在脖子下面……”   (三)   我的身体僵住了,身后是个清脆的女音,字正腔圆的汉语。王强看着我的身后,惊讶地说:“金姑娘,你干吗?你怎么会说中国话?”砰的一声,王强双膝着地砰地跪在地上,一个枪眼从左膝盖上流出血来,他两眼惊愕地看着我身后。随即我身后传来锁车门的声音,那个女音又说:“不要以为车上有弹药我就不敢开枪,照我说的去做。”   王强挣扎着站起来,我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脸上带着笑意的自称叫金璧辉的满洲女人,惊讶地问:“你到底是谁?”   前门外连长和刘晓刚用力地撞击着车门,“泉子,里面怎么了?谁在开枪?”金璧辉后退一步靠近车门,对外面说:“不要慌,我只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如果不合作,别怪子弹不长眼,点响了炸药包,大家都没好处。嗯,嗯,陈长官,手别放下,不要逼我。”   车门停止了敲击。王强拄住车壁,大口地吸着冷气:“你到底是什么人?”金璧辉微微一笑,“我说过我叫金璧辉呀。不过这是我的汉名。我的满洲名字你们也提过,姓爱新觉罗,显玗就是我。我的父亲是大清朝肃亲王,就像你们说的和硕格格那样,我也是个格格。”   我看着金璧辉:“你就是那封信里说的满洲国遣华东特使,你是汉奸!”砰的又是一声枪响,我右手食指一麻,低头发现食指从根部没了,金璧辉脸色一冷:“陈长官,请注意你的言辞。首先,我是有皇族血统的满人,没必要为你们汉人卖命。其次,我的继父是日本人,我算有一半的日本血统,所以我还有个日本名字:川岛芳子(注8),根本不存在你说的汉奸问题。现在麻烦你把地上那个老兵油子往中间抬点,我怕打他的时候不小心打中了炸药包,那就太不值得了。”   我一边把李存壮拖到自己旁边,一边狠狠地骂道:“认贼作父,我们就是落在日本人手里,也会有中国人替我们惩罚你的。”金璧辉眼睛盯着我:“陈长官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要在我面前提我的日本继父。还有,也不要再自作聪明。我对你们去救谁,救不救得出来,都不感兴趣,我只要拿回你们身上我的东西。”   金璧辉忽然对着车窗开了一枪,刚刚从车顶露出头发的刘晓刚缩了回去。金璧辉随即用枪指住要拾枪的我,高声说:“车顶上的长官,不要做无谓的事情。如果你再有不规矩的行为,我下一枪不会打人,而是那边的一堆炸药。当然,如果你们朝我开枪无意间击中引爆,我会感谢你们替我省下一颗子弹。”   片刻后,车顶上响起连长的声音:“陈泉,她要什么给她!”我又急又气:“我根本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东西,何况,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替日本人办事的女人的话?”   金璧辉盯了我一会儿,慢慢点头:“不错,你是不知道,因为你和这件事情无关。车顶那位长官也是局外人。那位刘长官虽然是张三彪的弟弟,但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离开张三彪身边了,所以我相信东西也不在他那。地上那个废物老兵油子我也不找他。但你呢?”   金璧辉的枪指向了摇摇欲坠的王强:“王强!我已经审讯过张三彪了,虽然他是硬骨头,但我看得出他当年也没有看到那样东西。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所以,你告诉我你们兄弟把东西藏哪里了?说出来,我以圣祖努尔哈赤的名誉保证,我只要得到那东西,其余的,你们随便做自己的事情。”   王强呸了一声:“我不知道你个女各跑说些什么!你强爷拿了你祖宗十八代的脑袋当尿壶就有,你要不要?”金璧辉脸色一白:“嗬,和我想的一样,你这样的人也不能把东西藏那么久不动声色。那这位强爷,麻烦你现在站到窗口,把你外面追火车的弟弟喊上来。”   王强不动,金璧辉的枪口慢慢移向了车厢壁的炸药包:“这一火车上总有千把中国百姓吧?给我的东西陪葬也足够了。你喊不喊?!”   金璧辉突然歇斯底里地怪叫起来,我心一寒,知道这个发疯的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车顶上一直听着的连长喝道:“王强,我命令你,立刻把王刚叫上车。”   王强盯着金璧辉,眼睛要喷出火来:“你做梦,刚子不会藏起东西不让我知道的!你先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要什么东西?!”金璧辉嫣然一笑,站到炸药包旁边:“也好,火车还有三十分钟到军营,我就把发生的事情和你说一遍……”   (四)   金璧辉说:   本来我也不想和你们讲得这么烦琐,不过没办法。因为说了也许你们也不相信,我不知道我要得到的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一定在你们当中某个人的身上,那就是你们连里唯一没有上车的那个人——王刚。   他瞒过了你们所有的人,这位强爷不要激动,你一激动我枪就容易走火,对,所有人里面也包括你,你弟弟才是所有人里面心机最深沉的那一个。所以你们当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   强爷,本来我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在那个蛟道里我听你们兄弟说了当年皇姑坟里的事情。你还记得那只逃走的穿山甲吗?不,不,它没有逃掉,我已经知道了,当时有人得到了那只穿山甲肚子里的铁盒里的东西。   你不要激动,我这时候不会说谎的。那天有人在皇姑坟找到了那只穿山甲的残骸,肚子已经空了。呵呵,对,那个人就是你们说的皇姑坟里的怪物,也是一路上跟着你们的人,那天他并没有就这样被你们埋死在坟底。怎么,陈长官你说他不像人?那你错了,他不但是人,还是有我们大清皇室高贵血统的贵族。   陈长官请你注意你的言辞,不要再用“怪物”这个词来污蔑一个死去的皇族。好吧,我不会吝惜时间和言语来为一个皇族来正名的,那让我们先说这个。   那得从我的童年说起。童年的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我的父亲——肃亲王的王府里,我是他的第十四个女儿,也就是十四格格。在王府的后花园里有一座紧锁的神祠,我从会走路开始就好奇那里面到底锁着什么样的秘密,但那座神祠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终于有一天,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偷了父亲随身的钥匙,打开了那座神祠。门一打开我就惊呆了,我看见自己在空中微笑着看着进来的我!然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我的画像被挂在香炉上面,画像上凝结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香炉面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但当我拂开画像上的灰尘,发现画像上的人只是和我长得太相似了,但年龄应该比我大好几岁,画像底下有她的名字:爱新觉罗·和硕。   那幅画画得太完美了,画上的和硕格格眉黛远山,眼含秋波,我从来没看过一个画上的女子有这样深情的眼光,我也从来没有在王府的藏品里见过这么精致的画工。我想这个画家不光是用眼睛,用手作画,他是用一颗深深爱着画上女子的心在作画。   可是画的落款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黄字,我不知道这是哪一个著名的画家,但我知道父亲要起床了,我连忙关上神祠的门把钥匙放了回去。这天夜里我的梦里始终出现那个和我相像的和硕格格的影子,和她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潇洒飘逸的男人,但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几天后,我忍不住问起父亲那位和硕格格的事情。   我从来没见父亲发过那么大的火,他暴跳如雷,威胁我只要我再提这个名字一次,就要把我赶出王府送给别人,从此不承认我是她的女儿。我哭着奔回内室,但我心里更好奇了:到底这位和硕格格是谁?为什么她的灵位要被关在那个黑黑的神祠里?为什么王府里不能提她的名字?那个姓黄的画家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我不吃不喝,一天天消瘦下去,发烧的时候也叫着和硕格格的名字。我父亲来看了我两次,听到我的叫声拂袖而去,王府里的人都说我中了邪,不敢接近我。最后只有我的奶娘心疼我,终于,她悄悄地告诉了我关于和硕格格的事情。   也就是皇姑坟的传说,但传说就是传说,它和真相总是有区别的,而我从奶娘那听到的,应该更接近当年的真相。   真相是这样的:   (五)   真相的开头和传说一样,都是当年和硕格格在皇姑山上遇险,被一个姓黄的汉人所救,两个人产生了感情。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王府。   底下就是事实和传说不一样的地方,传说里这个姓黄的汉人是黄鼠狼成精,迷住了和硕格格,因此被圣祖努尔哈赤用毒酒鸩杀。而事实呢?事实就是这个黄郎依然是人,还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但最后的结局一样是被圣祖努尔哈赤毒死了,原因有三个:   一、黄郎虽然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但据说他并不是一个赳赳丈夫。正相反,他的长相非常的猥琐,和和硕格格的花容月貌是天壤之别。   二、黄郎虽然给圣祖带来了很多求亲的珠宝,但经过圣祖手下有本事的人的鉴别,这些珠宝应该都是汉墓里的殉葬品。就是说,这个黄郎的职业,其实是个盗墓者。这样贱微身份的人和和硕格格结合,简直是对整个女真部落的耻辱。   三、据说这个黄郎求亲的珠宝中,有一样圣祖意想不到的宝物。当时圣祖还没有和明朝大规模冲突,但得到这件宝物,让他相信起兵夺取天下是天命所归,坚定了和明朝一争江山的信心。但这时候女真部落还势单力薄,得到宝物的消息无论如何不能传出去,否则必然招来明朝的全力剿杀。献宝的黄郎是个汉人,圣祖对他太不放心。   所以黄郎死了,和硕格格心灰意冷之下,遁入了空门。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皇姑山上,和硕格格已经和黄郎有过肌肤之亲,继而珠胎暗结。等圣祖知道的时候,胎儿已经就要出生了,圣祖不愿意伤害和硕格格,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是的,说到这里你们应该猜到了,和硕格格腹中的这个胎儿就是我父亲肃亲王一脉的祖先,也就是说王府中都是这个姓黄汉人的后代。我总是想:这位姓黄的祖先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能吸引和硕格格这样的高贵皇族委身相许,而且终身不渝?不久,我的病好了,可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得出千千万万个古怪离奇的答案,越想越不能自拔,最后皇姑坟成了我心里的圣地,坟里的那位先祖成了我做梦都想去看看的男人。   不久这个梦想就实现了。那年冬天,整个王府要回关东祖陵祭祖,当然祭奠的是圣祖努尔哈赤,而不是王府里被悄悄埋在皇姑坟里的那位孤独的祖先黄郎。但没关系。到了关东,我悄悄地从庞大的祭祖队伍里溜了出来,一个人骑马问路来到了皇姑山下,爬上了皇姑山,看到了那座皇姑坟。   我记得那年冬天,坟上都是厚厚的白雪,但一根枯草也没有,坟前叩拜的地方被扫得干干净净。我有些奇怪,但周围看不到有人的踪迹,也就没有多想,拿出我偷出的祭品,放在坟前,点燃香烛,给坟里的祖先叩拜时低声求他保佑,保佑我也能像祖先和硕格格一样遇见一位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如意郎君。   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我说完愿望后,坟里居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幽幽男人的声音:“唉,你真的和她长的一模一样。”我吓得跳了起来,心慌意乱地就往山下跑,一不留神滑倒滚下山路,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居然在皇姑坟里,外面的光线通过坟洞顶上一具貔貅头像的七窍透射下来,照着挂在洞壁上的一幅画像,和王府里一模一样的和硕格格的画像,除了画像上的眼睛,我感觉到坟里还有一双眼睛也在悄悄盯着我。虽然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但我能感觉到,我还能感觉到它没有恶意。   我突然想:它会不会是鬼?会不会是我的祖先,那个死在皇姑坟里的我的那个姓黄的祖先的鬼魂?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发烫,我不是害怕,我是激动。因为我终于看到在传说里如野兽一般,但却迷住了和硕格格心的男人,那是我的祖先,他会不会喜欢和和硕格格长得一样的我?   我大声地呼喊,请他出来和我见一面,但我失望了,他始终没有出现,我只是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惜听了以后我更失望了,因为我听到了皇姑坟传说的另一半真相。   这个声音告诉我:当年和硕格格腹中的胎儿降生后居然是对双胞胎男婴,只是长相截然不同。一个长相和幼年的和硕格格一样可爱,圣祖一见就疼爱无比。还有一个呢,据说长得像那个姓黄的男人,就是一个怪胎。于是圣祖当时就决定留下那个可爱的,将像怪物的那个送去皇姑坟前,任他自生自灭。   留下的一个就是我父亲肃亲王一脉的祖先,而送去皇姑坟前的那一个也没有死,他被抛弃在坟前,却被盘踞在坟里的黄皮子养大,从此代代成为了看守皇姑坟的守墓人。到了他这一代,就剩了他一个人,他,就是你们在皇姑坟里遭遇的,被你们当成怪物的人。   (六)   所以他身上也流着爱新觉罗氏高贵的皇族血液,也是大清皇室的一员,但他自己不愿意承认,当然皇室也不会承认他的存在。因为他就像白玉上的一个黑斑,他的出现,会让整个大清皇族的血统蒙羞。呵呵,我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丑闻告诉你们呢?因为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大清皇室已经被你们的民国政府赶出了故宫,就像一群强盗赶出主人一样赶了出来,赶回了我们祖先居住的关外。大清的脸已经被丢尽了,还有什么丑不能说,还有什么颜面要保存?   除非,我能找到他告诉我的那样东西,满洲国就会崛起,大清皇室就会复兴,满洲国可以在日本关东军的帮助下回到关内,重新一统天下。我们可以和日本人划黑龙江而治,大清复兴。此时,而我就是复兴大清最大的功臣,也许,是圣祖英灵选择了让我成为大清的中兴女王。   金璧辉的声音逐渐高昂,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我看看她指着炸药包的枪口,忍不住给她泼点冷水:“不要说做皇帝的梦早已过时,那样的话,你不光有满人的血统,也有一半汉人的血统,想依靠日本人统治自己的同胞,你不但是满奸,你还是汉奸,是双重叛徒,还谈什么高贵血统。”   “你闭嘴。”金璧辉尖叫起来,砰的一枪,我用衣布扎好的手指又是一凉,右手中指从根部断了飞开去,我愤怒地看着这个脸上肌肉扭曲的疯狂女人。金璧辉深吸了一口气,又灿烂地笑了:“不好意思,陈长官,你知道,即使是女人也是有自尊的,我们只是观点不同,没必要争执下去。不要那样看着我,你知道的,女人在那几天里情绪就比较暴躁,男人不体贴付出些代价也是正常的。所以,我衷心希望不要有下次。这样你好,我也好!”王强怒骂道:“你这骚货,你到底要什么?我根本就不相信我们有你要的东西,你找错人了。”金璧辉微微一笑:“强爷,你应该相信一位格格说的话。好吧,底下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金璧辉接着说:   那天在皇姑坟中,他始终不肯出来和我见面,但却一直陪我说话。从话里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说祖先留给他很多一般人意想不到的本领,但洞里渐渐暗了,我知道再不回去,我父亲他们要开始寻找我了。我告诉他我必须赶回皇陵,看不到的他叹了一口气,告诉我怎么走出坟去。我那时候还不懂事,问他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他说他自小就发过毒誓,终其一生都必须陪伴守护祖先的坟墓,否则将葬身蛇口。但他会一直跟随在我后面送我下山,当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他太丑陋,怕我看到吓着我。   我没办法说服他,只好一个人独自下山。他问我会不会再来皇姑坟看望他,我说祭祖要很多年一次的,这次我回到关内估计很难再有机会来这里了。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问我有什么心愿。   我想了想告诉他说,我最希望的是看到和硕格格能了结她一生的心愿,像传说里那样,能和黄郎合葬,让传说永远美丽下去。他说让我放心,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其实我心里的愿望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有相信他的话,因为关东皇陵和皇姑坟相隔那么远,两个死去几百年的人怎么会再次相聚呢?我只是希望能像你们汉人传说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他们能变成蝴蝶或者两朵小花一样聚在一起。   小姑娘的梦想,不是吗?但我没想到他真的去实现了我的愿望,挖通了皇陵和皇姑坟,将我两位祖先的尸体合葬在了一起。但那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我离开皇姑坟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会一直守在皇姑坟等我回来看他,而我回关内就被我父亲肃亲王送给了日本人川岛浪速做养女,随他一起回到了日本。这一去就是六年。   六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了世界上根本没有亲情爱情,只有被利用和互相利用的关系。然后我加入了日本国籍,在日本情报机关受了特别军训,有了日本名字川岛芳子。等我二十岁那年回到中国,一切都已经变样了。   大清国已经灭亡了,皇族都被人从北京城里赶到了关外,我最后的自尊也被击碎了。我尽了一切努力在日本与大清残存的势力间调节,但是没用,虽然满洲国又建立起来了,可皇帝这个词好像真的像你陈长官说的那样,不再是尊严的代称,而是和小丑一样可笑。   就在我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天夜里,我忽然听到窗外响起了我熟悉的声音,存在于我遥远记忆里的一个声音……   (七)   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皇姑坟外的地方听到他的声音,他还是老样子,不肯出来和我见面,只是告诉我,他已经把和硕格格和黄郎合葬了,但皇姑坟也被人毁了,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从此后只想陪在我身边,做守护我的人。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倒不是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我的人,而是我知道他确实很有本事,这个时候的我,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忠心而实用的保镖。从那天起,我更加放心地做我要做的事情,因为我知道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看护我,再没有人可以悄悄暗杀我。   直到有一天他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说我梦中会尖叫,会诅咒,问我到底还想要什么。我告诉他说我要复兴大清帝国,做中国的女王。他沉默了很久,告诉我他曾经有一样宝物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可惜,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就是大清圣祖从他的祖先黄郎手里得到的宝物,也是他从和硕格格的棺材里发现的宝物,可惜是包在一个铁盒子里,他没有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但从圣祖宁愿亲手毁了自己最爱的女儿的幸福,也要隐藏这件宝物的重要性来看,传说是不会假的。   我知道他是一个绝对不会骗我的人,欢喜得发狂,连忙追问宝物的去向。他说被别人拿走了,就是那天破坏皇姑坟的人之一。他们很厉害,他斗不过他们,他不想我去追寻,怕我受到伤害。我告诉他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些人、这样宝物找出来。   但是当年在皇姑坟活下来的人,守在坟外的张三彪四个手下,两个战死了,一个已经病逝,另一个被我们拷打致死也没有知道宝物下落的迹象。张三彪因为老东家张作霖已经被我们炸死在皇姑屯,早已离开张府不知去向。王刚王强兄弟也早离开了皇姑山。宝物肯定在他们三人里面某个人手上。可是人海茫茫,上哪去找。   见我徒劳无功,日夜操劳,他说,根据皇姑山上黄郎旧居遗下的记载,那宝物是黄郎在华东徐州两山口的一座古墓中盗出的。既然宝物找不到,为了我,他愿意再去寻找那座古墓,看看里面还有没有类似这件不知名的宝物的东西。我听了这个消息欢喜得全身发抖,立刻和日本军部联系,以满洲国遣华东特使的身份来到了徐州。   但一路上他总是心事重重,话也和我说得少了,被我追问下,才说出记载中那座古墓有看守的神物,黄郎在记载中一再告诫不要再靠近那座古墓。现在他违背了告诫,也许当年发的毒誓就要应验了。   我告诉他不要乱想,只要找到宝物,我能复兴大清国,就正式承认他的贵族血统,宣布他的皇室身份。他在暗处看着我说:“其实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说那你要什么?他叹口气就不说话。   其实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呵呵,但是可能吗?我不是和硕格格那样单纯的女人,起码十七岁开始就再也不是了。到了徐州日军师部,好像是上天也开始眷恋大清,你知道我遇到了谁?   那个带着一只假肢的人,就是当年的张三彪。他传递情报被日本人抓住了,正在被严刑拷打。看得出他是个硬汉子,死也不说。我算认识了汉人的硬骨头,但是他有办法,用东西迷住了张三彪的心窍,问出了当年的真相。   情报?不,不,我对那东西没兴趣。日本人也不是善男信女,我要找的宝物也不希望被日本人知道,否则也许东西找到,但也不会是我的了。我更希望国民党军队和日本军两败俱伤,死得越多越好。我不会去帮日本人套情报的。而且情报是张三彪的敏感点。他早说过,不能触及这个情报,否则张三彪很可能会从催眠中警觉。所以我要的只是当年的真相,到底是谁拿走了另一只穿山甲体内的铁盒。   强爷,很不幸,催眠中的张三彪一口咬定就是你们兄弟背叛了他,给他下了毒,拿走了东西。那时候他是不会说假话的。所以你们兄弟到底做了什么,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了。   金璧辉停了下来,车厢里只有沉重的喘息声,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王强,王强发现了我的目光,恼怒地叫起来:“难道这时候你还相信这汉奸婆娘,不相信我和刚子?没拿就是没拿,一千个没拿,一万个没拿!”   (八)   金璧辉看看窗外,笑了:“强爷不要这么激动,你看,运处扬灰的地方不就是你弟弟的马渐渐跟上来了吗?你招他上来,大家当面对质,不是什么都清楚了?”   王强气冲冲地说:“好,我就叫他上来,让你们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有事情瞒着我。”金璧辉点点头:“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吗。”王强刚要探头出窗,我一把拉住了他:“强子,不要被她绕住了。现在不是谁拿了宝物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给她的问题。”   金璧辉脸色变了:“陈长官,不要以为我就不敢杀你。明白说,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失败者,打死你就像轧死一只蚂蚁。日本有句俗话:胜利者谱写传奇,失败者只能留下传说。如果你不想自己下一秒变成传说的话,就不要妨碍我。”   我正视金璧辉,一字一顿地说:“相信我,王刚王强不管有没有拿了宝物,都不会给你的。本来不管满族汉族,都是中国人,但你现在的心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天良。无论你遭遇过什么,都不能作为你勾结日本人的借口。宝物给你,复辟的只会是一个统治中国人的傀儡政权,更多的老百姓将会被推进火坑,只要是一个有气节的中国人,绝对不会把东西给你。”   金璧辉看着我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王强搭着我的肩膀站直挡在我面前:“泉哥你真不愧是军校出来的明白人,我差点被她绕住了。姓金的臭婆娘,你少口口声声拿什么高贵的皇族血统吓人,在老子眼里,你比李二苟还贱多了。起码李二苟知道自己是汉奸,还良心不安,还抬不起头来,不像你,做足了婊子还给自己树块牌坊。我呸,去你妈的宝贝,有也不给你。”   砰砰,两声枪响,王强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我连忙一把扶住:“怎么样,怎么样,强子?”金璧辉冷笑着说:“你这粗汉懂什么?你不配看不起我!行,我今天就要你跪在我面前,看着你弟弟把宝物给我掏出来。”   王强另一边膝盖上也开了两个枪洞,血已经染红了鞋子,他脸色苍白,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颤声说:“泉,泉哥,扶住我,不要再让我的膝盖着地。人家都说,男人膝盖下面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跪了汉奸走狗,死后也不得翻身的。”   我鼻子一酸,紧紧地拉着王强:“放心,强子,我们就是死,也是头先着地,不会跪下的。金璧辉,还是叫你川岛芳子?你不要妄想能得到什么了,有种你现在就开枪打死我们。”   金璧辉微微一笑,看了看打开的窗户:“有种的那是男人,没我们女人的事情。不要激我,我只要宝物,拿了宝物以后还要安全地离开。这位强爷腿断了,帮不上我的忙。那个老兵油子也不知道要昏迷到什么时候,我就指望陈长官您到时候照顾我了。不要摸枪了,您的两个指头都断了,把枪给您也打不了,不是吗?”   “宝物到手,你就是我的人质,陪我上前面的民列。后面这列军火车皮,随便你们折腾,我只要安全地离开。不过你不要逼我。你们六个大男人,我一个小女子应付不了的,要欺负我,我只好拉你们和前面车里的老百姓一起陪葬。所以大家不要生气了,给我省省子弹,让王刚上来吧。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准额驸呢,那可是你亲自给我们做的媒啊。别动!”   地上李存壮准备捡枪的手缩了回去,金璧辉笑了:“老兵油子,醒了啊?起来,别装死了,站到陈长官边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下面。”李存壮嘿嘿地笑着:“金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是不是他们欺负你,我给你做主……”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李存壮脚边,李存壮吓得脸色苍白:“别,别,当心炸药。”金璧辉不耐烦地说:“过去,再废话一句,下一枪就是你的头,过去,找你的白花花的大腿去。”李存壮吓得连滚带爬地摸到我和王强旁边,站起来扶住了王强的另一只胳膊。   金璧辉鄙视地看了李存壮一眼,对王强说:   “当我发现张三彪认定是你们兄弟拿走了宝物以后,人海茫茫,我们去哪儿找你们呢?于是只好回到那条古墓的线索上来。我们通过日本人很快查出有个猎户曾经售卖过汉墓里的东西,于是借用华东特高课大佐石井四郎的部队将那猎户一家给抓到了军营里秘密审问,拷打下他终于说出通过一个山洞的巨石机关能够进入密道的办法。”   “我当时很兴奋,引起了石井四郎的怀疑,他坚持要我说出到底利用他的部队在寻找什么东西。结果我们发生了争执,他亲自审问了猎户,当着猎户的面处决了他的女儿,以猎户妻子的安危来要挟他,问出了我向猎户逼问的是那山洞,但猎户没有告诉他密道的事情。就这样石井更加怀疑我,以秘密活动危害日本帝国安危的罪名将我软禁在山神庙驻扎军营的柴房,准备等第二天和大部队会合后,电报联系我的上司土肥原贤二寻求处理办法。”   “跟在我身边,没被日本人发现的他问要不要救走我,我想了想让他不要管我,先去山洞中的密道看看具体有什么有用的宝物,发现就提前拿走,第二天让日本人扑个空,到时候我可以向土肥原贤二以破坏满日合作的罪名反参石井一本,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答应了,但奇怪的是,走了以后他夜里并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也没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出现在柴房里。他告诉了我好几个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 ------------ 第十八章 元凶伏诛   王刚没有回答,慢慢地沿着车厢铁皮面朝下倒了下来,我们慌忙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眼睛,血和脑浆沿着枪洞滴了下来,毁去了他年轻而英俊的脸。   (一)   金璧辉歇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一、那个山洞在猎户被抓走后,日本人在洞里埋了伏兵,他刚进去准备下手,却遇见了国民党的溃兵突击了山洞,他只有躲进了巨石后面的密道。   二、再也想不到的是,在那群国民党的溃兵里他居然看到了王刚王强,也许是天意吧,上天把这两个人也送到了徐州战场上。   三、这支队伍似乎不是一般的士兵,尤其是那个连长,一看就是会功夫的,而且好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看守得很严密,他根本没机会查看王刚王强的东西。夜里好容易他利用两具日本兵的尸体制造尸变脱了身,但那个连长也尾随追踪了他,一直到天明,他差一点就脱不了身。   四、天明后他考虑到石井的部队马上要到,怕石井在岩洞里发现那条密道,于是赶回山洞附近观察。没想到那支队伍还没有离开山洞,被石井的军队堵在了里面。看样子石井以为我打听山洞只是和你们军队有勾结,在山洞里接头,决定将你们活捉当罪证抓回来等上面处置。但他留下的从那个从连长那偷来的步枪,被石井发现了。他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怕石井继续搜藏旁边发现自己的行踪,便提前回来告诉了我这一切。   石井出发前将那猎户活着的妻子放在了柴房里想给我造成压力。那女人已经疯了,一直嘀咕女儿还活着。我告诉回来的他要想一切办法在明天日本华东军大部队来之前将石井的人全部灭口,还要完好地救出王刚王强两人,最好能让我们两人都混进你们的队伍里去。   他说他已经想到了这点,提前在山神庙的山神像里做了手脚,就等晚上动手,让我安心地待在柴房里,他夜里一定会来通知我,并迷昏了那个猎户的妻子,带走了挖出的猎户女儿的尸体。直到山神庙发出巨响不久,他出现在了柴房里,但腿受了伤,而且已经进入了那个女孩子的身体里。我依然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底下幸亏了你强爷,不然我还真没机会和你们同行。   再下面的事情我不用说了吧。你们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他为什么开始犹豫着不想来这里了。因为他发过葬身蛇口的毒誓,而那个密道里,就有一条巨蛇。而他说过自己身上那种黑球的气味非常招蛇,真可惜,他就这么死了。说起来,他倒是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男人。呃,还有个,就是强爷你的弟弟。我已经装发热骗了他的衣服,也碰过了他的全身,但没有一处像是藏着宝物的。但我相信,像王刚那么谨慎的人,东西一定不会离自己太远。他应该就放在你们队伍的什么地方,只是你们自己也不知道。陈长官你有话说?   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对,我想说,听你的语气,看来你对宝物比对那个你觉得真心对你好的人重视多了。”金璧辉笑了:“怎么说呢?难道在密道中你们看见他的尸体不恶心吗?我想他是聪明的,所以一直不让我看见他的真身。等下,我听到马蹄声了,麻烦强爷你去窗户边喊王刚从车后面上来,不要耍花样,不然就等着车里的人全给你陪葬吧。你们两个扶他一下……”   话音没落,后面虚掩的铁门砰地被撞开,一头马砰地撞了进来,正好把我们和金璧辉隔开,马肚子下钻出王刚,就地一滚,手里长枪枪口对准了金璧辉的肚子,喝道:“别动……”   (二)   金璧辉眼都不眨地看着王刚,“你终于来了?知道我要什么吧?”王刚看着金璧辉:“你先把枪放下。”王强喊:“刚子,杀了她,杀了她。”金璧辉笑了:“该放下枪的是你。我还是那句话,东西不拿出来,我就让全车人给我们陪葬。”   金璧辉的枪口始终指着地上的炸药包,但王刚也没放下枪,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早该想到你有问题的,山洞里,解开你衣服的时候,我应该想到的,普通的女人,怎么会穿那种绣龙描凤的金肚兜呢。”金璧辉眼睛里又露出了笑意:“不是你没想到,而是你不好意思去想,你真的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   王刚没说话,金璧辉看着王刚,呼吸有些重了起来:“刚子,跟我走吧。复兴满洲国,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相信我,比你现在这样当个穷大兵有前途多了。也许,也许你还像在山洞里那样保护我,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王刚没说话,摇摇头,王强骂道:“连日本人都能上的货色,还想勾引我弟弟?他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看你一眼的。”金璧辉脸色真变了:“王强,你不要逼我。”   王刚掉头喊了声:“哥,你少说两句。”金璧辉紧张地看着王刚:“刚子,你想想,你好好想想。这是一个机会啊。也不要你当汉奸,你只要把宝物给我,帮我复兴满洲国,等满洲国强盛了,还一样可以把日本人赶出去,对不对?那时候你就是英雄,万人景仰的英雄,你想想。如果,我……你想想。”   我们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王刚点了点头。王强怒叫起来:“刚子,你真的拿了东西瞒了我这么久?”我喝道:“王刚,你清醒点。”金璧辉看着王刚连眼睛都不眨:“刚子,你现在要相信自己的决定。你没必要一直躲在你哥后面,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跟着他是不放心他,一直在照顾他对吧。但有谁说你好呢?你只有走你的路,他们才会看到你,你不需要跟着他们的路往前走。”   王刚痛苦地叫起来:“都别说了。好,东西给你,我跟你走。你放了我哥,还有,不要为难泉哥和李哥,我做你的人质。我陪你走。”金璧辉立刻说:“好,东西在哪?”王刚朝窗边撮了一声口哨,窗外一匹马飞奔了上来。   王刚靠近窗口将套在马脖子上的包袱拿下,金璧辉咽了口唾沫:“好,好,给我,给我看看。”   王刚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声:“哦。”我们愤怒地看着王刚,王刚就在金璧辉要接到包裹的时候,忽然大喊一声:“要东西你自己去捡吧。”甩手把包裹扔出窗外,套在了奔跑的马脖子上,马受了惊长嘶一声,停住脚步,掉头回跑。金璧辉狂叫一声,疯了一样冲起来从窗口蹿了出去,一下落在马背上,甩手对窗户开了两枪,我们连忙卧倒,听到车顶又是一枪,应该是刘晓刚开枪了。   片刻后我站起来看见王刚还站在窗户边上,我们兴奋地说:“刚子,真有你的。”王刚没有回答,慢慢地沿着车厢铁皮面朝下倒了下来,我们慌忙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眼睛,血和脑浆沿着枪洞滴了下来,毁去了他年轻而英俊的脸。我们一路经过那么多凶险的事情,王刚都能化险为夷,最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我想本来王刚是来得及卧倒躲过子弹的,但他太仔细和聪明,知道金璧辉出去时一定会开枪,他不能冒让子弹打进车厢引起爆炸的危险。他想出这个引金璧辉出洞的办法的同时已经准备牺牲自己了。所以在战场上,你和谁相处更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陪你相处得更久。   王刚是最好相处的一个人,但他也是我们里面第一个死去的人。战场上的生死根本和我们的喜恶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我们自己,也许会被最后一场战争中最后一颗子弹打中,也许会被参加的第一场战争中开始的一颗子弹就击中了胸口。所以没有人比我们当兵的更厌恶战争了。   但我们不是为了自己在打仗,就像执著于寻找宝物做她的复国梦的金璧辉一样,我们也有必须守护的宝物——在我们的梦中总有一个没有日本军队耀武扬威的国家,所以我们永远没有选择。后来我从刘晓刚那知道,王刚留给金璧辉的包裹只是包着王强从鬼子那搜来的两铁皮瓶酒,是刘晓刚在车顶用手语告诉了王刚车厢里发生的事情。   最后拿走那件宝物的人我终于知道了是谁,王强说得没错,王刚是不会骗他的,王刚连看都没看过那东西。但我情愿永远不知道真相。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那个叫金璧辉的女人,她也是唯一一个奇迹般地从刘晓刚的枪法下逃脱的人。几年后,随着日本人的傀儡政权满洲国在东北的扩张,一个叫川岛芳子的日本名字响遍大江南北,成为我们中国人噩梦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起曾经费了千辛万苦,最后得到了一个装着两瓶酒的包裹,会不会想起在阴暗的山洞里一具诡异的尸体,和一个姓王的年轻中国人。   王强用手捂住弟弟眼中的枪口,看着我们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连长先进了车里,看到了王刚的尸体,沉默了一下,蹲下身拿掉了王刚头上的日本军帽。刘晓刚看着搂着王刚尸体的王强,默默地走到窗边,对着窗外的天空连开了三枪。连长站起身来,看看我们说:“还有五分钟到军营,各人做好准备。”   (三)   王强呆呆地看着我们起身,甩开了我们搀扶他的手,摇了摇头:“你们去吧,我在这陪刚子不走了。两匹马,车里一匹,还有车外一匹我听出来是刚子拴在后面的呢。正好你们四个人骑,不会骑记得慢点。”   连长下命令了:“陈泉,李存壮,把王强扶上马。”王强笑了一下:“连长,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你原来准备怎么引爆这节车皮?这里有那么长的引线吗?往车窗扔手榴弹?谁扔得那么准?扔得着的距离恐怕扔的人也活不了吧?这个计划里面还就得有个人在车里引炸才有把握,对吧?我腿废了,跟着也是累赘,留在这里,等车停下的时候,我来引爆,你们去救三哥吧。”   我们都看向连长,连长掉过头去:“也好,那你就留下吧。晓刚和我去拉开连杆。”   刘晓刚随连长走了出去。我悄悄对王强说:“强子还是我留下吧,你跟老李走。”王强笑了:“泉哥啊,你还不明白吗?皇姑坟的诅咒还记得吗?凡是动皇姑坟脑筋的人最后都得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张大帅被炸死了,洪门老吴他们也被炸了,张三彪手底下的人也被炸了,现在轮到我们兄弟了,就剩张三彪还活着。你们快去救人吧,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他了。”   “见到三哥,替我们兄弟问个好,告诉他当年的毒真的不是我们下的。呵呵,泉哥,李油子,再见了,有机会,查出当年的真相,给我们兄弟烧点纸钱祷告祷告,我们死得也算明白。”   我看着王强坐在地上,脸渐渐苍白,知道事情也只能这样了,正要和李存壮把马赶下火车,王强把两包炸药拖到自己旁边,叫了一声:“李油子,还有烟没有,来一根。”我摇摇头,李存壮答应一声,从怀里掏出香烟:“胡子强,这还是你给我的,也就最后一根了,算还你了,死了可别找我讨债。”边扔给王强。   王强接住,闻了闻,问:“火呢?”李存壮头也不回地掏出火柴盒扔了过去。我正要推马出门,忽然背后王强一声大叫:“李存壮!”叫声中充满了愤怒与不信。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回头,正要问话,李存壮拦住了我:“泉子,让我和王强单独说几句,你别过来。”   王强挣扎着端起枪对准了李存壮,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李存壮大步走到王强面前,弯下腰,似乎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塞在了王强手里。王强看着手心,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李存壮叹了口气,在王强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王强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存壮,慢慢地把枪放了下来,忽然笑了起来,朝李存壮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李哥,来世有缘再见了。”   咯啦一声,连长在前面喊了一声:“分车了,还有两分钟,该走的立刻下车。”我来不及问李存壮,连忙推马下车和李存壮跃了下去,眼见连长和刘晓刚也上了马,大家驾马随着前面的火车继续前进,后面车皮由于惯性冲了不远慢慢停了下来。   很快看到了前面鬼子的军营,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地皮都在打战,鬼子军营像炸了窝的马蜂,无数的鬼子嗡嗡地钻了出来,向车皮的方向跑去。眼见军营乱得不行,紧接着身后又是轰轰的连续巨响,我没有回头,跟着连长他们的马往张福春告诉他们的,关押张三彪的营房奔去。   我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前面,怕有鬼子发现我脸上流淌的泪水产生怀疑。   (四)   我常常在想,也许真的像王强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如果王刚没死,如果他先登上火车,以他细心的思维,一定会注意川岛芳子说的每个字,分析出事情可能发生的变化,那我们闯营劫人的计划一定会临时调整。   可是王刚死了,我们都忽略了川岛芳子提到的那个叫石井的军官对我们和川岛芳子关系的误解,我们更没有想到山神庙里唯一没死去的鬼子居然就是石井。张福春给我们指的路并没有错。我们穿着日本军装顺利地闯进了关着张三彪的营房,可惜那只是个空营,基本上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营房旁埋伏已久的石井率兵活捉了。   在战场上,正义必胜有时候只是个美好的神话,事实上很多时候只有生与死的区别而已。很多事情都会起源于误会,比如,金璧辉误会她要找的宝物在王刚身上,石井四郎误会金璧辉和我们勾结准备拿张三彪交换东西。误会的结局就是被误会的人倒霉,阴差阳错地让我们再次落到了石井四郎的手里。   但有件事情是误会不了的,就是我们看见了一个本应死掉的人——李二苟。他依然在石井四郎身边跑前跑后地做狗腿翻译,看到我们的时候,李二苟吃惊得眼珠都鼓出来了。我们当然也一样吃惊,没想到杀性那么重的王强最后居然会放过他。   然后我们才看到了张三彪,那个有一只手的人,是石井四郎派人把他押过来的。看得出他受的酷刑真的不少,但他还是挺直地站着,似乎在告诉我们他并没有屈服,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张三彪看到我们一样吃惊,因为他的弟弟刘晓刚也穿着日本军装在我们队伍里,但他迅速移开了目光。张三彪是个老江湖,知道在这种时候认亲是很不明智的,会给石井一个重大筹码。但他的眼神还是被密切关注他的石井注意到了,不过石井误会了张三彪的意思而得意扬扬,让李二苟翻译给张三彪:“现在你唯一被营救的希望也没有了,还是把携带的信息说出来吧。”   石井从张三彪那得到了一个“呸”字,底下就是对我们无穷无尽的酷刑,李二苟看得簌簌发抖。无尽的疼痛让我只听到缠着绷带的石井充满报复快感的狞笑,别的感觉渐渐麻木了,连时间到底过去多少也不知道了。   直到一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再次清醒过来,那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张三彪微弱的歌声: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张三彪渐渐昏迷,声音低了下去,我抬起头来,听到连长将歌词接了下去: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我忍住散架一般疼痛的身体,跟着连长继续唱: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还有刘晓刚、李存壮的声音,我们一遍一地地重复着歌词: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我们的喉咙沙哑,我们的身体剧痛,但我们的歌声永远不会失去力量。我们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唱着,惊动了营外的鬼子纷纷探头探脑地往营里张望,议论纷纷。已经昏迷过去的张三彪渐渐又醒了过来,看着石井哈哈大笑起来。   石井阴沉着脸看了我们一眼,掉头对李二苟吩咐几句,转头走出了营房,我看到营房外的天已经黑了,原来我们已经被拷问了一个下午,难怪身上这么疼痛,手被铐在刑具上都没有感觉了。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直到有人低声把我唤醒……   (五)   李二苟在我耳边轻声喊着:“陈长官,陈长官。”我努力抬起高高肿着的眼睛,李二苟后退了一步:“陈长官,石井说了,明天凌晨,你们就要被打开手铐拉出去集体枪决。”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问:“王强怎么没杀你?”李二苟反问:“那位强爷和刚爷呢?”我摇摇头:“死了。”李二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陈长官,你们怎么都这么不怕死。命还是自己的好啊。”我摇摇头:“你错了,是人命总比狗命好。但如果要我们当狗,这条命也没什么意思了。你如果明白了,就不会回来再给日本人当狗了。”   李二苟没说话,出了营房。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李二苟又进来了,他盯着我们看了半天,又跑了出去。   刘晓刚喊着昏迷的张三彪:“哥,哥。”但张三彪没有醒来。门又开了,李二苟又进来了,刘晓刚立刻又不说话了。李二苟看看我们,在营房里来回打转,还是不说话。   我已经懒得骂他了,也不说话,营房里除了李二苟的脚步声,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又过了一会儿,李二苟找凳子坐了下来,忽然问我:“陈长官,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对吧?”   我没理他,就听他自言自语:“你说这人吧,哪有不怕死的?我知道我孬种,我比一般人还怕死。人家一拿枪指我的头,我就会尿裤子。我知道陈长官你是个好人,但我最佩服的还是你们里面那强爷,就跟拿命玩似的,连鬼子都怕他。威风哪!虽然他总是欺负我,但我连气他的心都不敢有。在井边你们走了,我安慰自己死在他手上也值了,总比哪天被中国人抓住活活吊死或者哪天惹怒鬼子被当条狗打死得好。”   “结果呢,他就在我和那日本兵的脖子上抹了点血就把我们推到了井里,井下不是有那大蛇的尸体的吗,掉上面当然摔不死。我知道强爷是看在我最后帮他赶蛇和井次玉郎供出打火机的分上放过了我们。我爹也跟我说过,做人哪,有恩就要报。我知道强爷肯定不希望我再给日本人办事,但这时候我能到哪去啊?我不回日本人这来我往哪跑?”   “我往你们那跑谁相信我?准得把我吊死。井次玉郎也是啊,他现在跟我成了好朋友,他也感激强爷,再也不想和中国人打仗杀人了,可他也没地方去啊。我们爬出井只好还回到这里。我想过了,等仗打完了离开战场,我身边还有点钱,古董店是不敢开了,怕日本人敲诈,回头拉上井次玉郎去天津开个日本料理店,他傻乎乎的,生意上也不会骗我。而且天津的日本人应该不会找日本人开的店的麻烦吧。”   “反正我不给鬼子当翻译了,但我又不想死啊。我得给自己找条能活的路啊。唉,我脑子太乱了现在,怎么好像又说回去了。我的意思本来不是说自己怕死的啊,怎么又变成这个味道了。唉,陈长官,我这么跟您说吧,我本来是怕死的,但跟你们走了那一路,简直就是在阎王殿前打转,死的机会太多了,慢慢又觉得死也就是那一回事,也没啥了。哎,陈长官我问你,如果,我说如果啊,我今天晚上要是放你们走了,以后万一日本人被赶出去,我被中国人清算汉奸账的时候,你们会不会帮我说话,保我不死啊?”   连长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一直在注意着李二苟的话,立刻接道:“李二苟,如果你今天晚上能把我们送出军营,你放心,你以后不但不是汉奸,还是英雄。听清楚没有?只要能把这个人(连长指着张三彪)送出去,你就是民族的英雄,我们以后绝对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李二苟直勾勾地看着连长:“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你可不能学这位李爷骗我。”李存壮没说话,我忍不住说:“还想什么?这是你唯一从狗做人的机会,哪怕你这次死了,起码也能死得像个爷儿们。做鬼见了王强,也不会再被他踢。”   李二苟在我们脸上一个个地看过来,咬咬牙,一溜小跑地出去了,连长问我:“你看这汉奸帮我们的可能有多大?”我摇摇头,“我看悬,他太怕死了。”营里又沉默了。   片刻后李二苟回来,低声说:“再过半小时,就是井次做看守,手铐钥匙到时候会在他身上,我想我能说动他拿出钥匙放你们走。”   (六)   没想到李二苟真的没有骗我们,半个时辰左右,真的是那个叫井次的日本兵来了,看到我们立刻鞠了个躬,嘀咕了几句日本话,李二苟一把拉过了他,在角落里嘀嘀咕咕。我们看到那个叫井次的日本兵只是摇头,顿时心凉了半截。   果然不一会儿,那个井次就出去了,我们都看见手铐钥匙就在他腰间摇晃,李二苟愁眉苦脸地说:“没办法了,井次说不想杀中国人是一回事,把你们放出去杀日本人是另一回事。他不可能做日奸的。只能说抱歉。你们是他的恩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今天的话,他就当没听到。”   我叹了一声:“算了,李二苟,你也算尽力了,死后我见到王强,会告诉他,他没放错人。”李二苟烦躁地兜着圈子:“应该还有别的办法的,应该还有别的办法的。”不久像下定了决心,对外面喊了一声日语,那个井次又进来了。李二苟指着我们声音有些发抖地对井次说:“这些都是你的恩人,按照我们中国的规矩,死前你给他们依次磕个头,他们做鬼也不会缠着你。”   井次不明白地看着李二苟,李二苟这才发现自己说的是中国话,连忙用日本话说了一遍,井次嘿了一声,跪倒在地上刚把头磕下,李二苟抓起桌上放着的石井从李存壮怀里搜出的刺刀,一把扎在了井次的后颈上。   刺刀从井次的喉管里直透出来,井次喉头咯咯作响,翻身指着李二苟,李二苟连连后退,井次眼睛大睁着,充满了不信与伤心,渐渐没了气。   李二苟抖着手解下钥匙给我们开了手铐,刘晓刚背起了晕迷的张三彪,李二苟连忙说:“跟我走吧,我知道哪里放哨的现在在睡觉。”连长点点头,李存壮拔下井次身上的刺刀,背起井次的枪,我们跟着李二苟一路离开军营,有询问的也不知道李二苟回答的什么,反正放我们走了。就这样一路走到天发亮,李二苟松了口气:“前面再走不远,应该就是云龙山你们的部队了。”   连长点点头:“辛苦你了。”李二苟嘿嘿一笑,还没说话,连长的手一把握住李二苟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眼看李二苟两腿乱踢出气多进气少,我和李存壮连忙拉住连长的胳膊,“连长。连长,你干什么呢?”   连长注视着挣扎的李二苟:“没办法,他必须死。”刘晓刚也放下了张三彪:“连长,有话好说,跟大家说清楚点。”连长手一松,李二苟跌倒在地,拼命咳嗽,连长冷冷地说:“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把他带回营里,说是一个汉奸救了我们,帮我们带回了司令部的特使,有多少人会相信?”   “如果军部对我们这次的营救成功产生怀疑,那张三彪对密令的保密程度就会被怀疑,军部也许就不会执行这次张三彪带来的密令,我们的辛苦很可能白费了,王刚王强的牺牲也会变得一点价值没有。”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杀了他,不能有任何有可能影响这次计划的地方。”   我们都沉默了,李二苟伤心地哭了起来:“长官,你们不能这样啊,我为你们可是连命都搭上了,你们不能骗我啊。你们答应要告诉国军我不是汉奸的,你们怎么能在半路就要杀我灭口呢。不能这么不厚道啊。长官,我求求你们了,不能杀我啊。”连长轻轻地说:“没办法,这就是战场。再说,我怎么能确定不是石井故意把你和我们一起放走,好进我们军营探听消息的呢?”   李二苟听了瘫倒在地痛哭起来,我试探地问连长:“要不,就把他留在这里,他想去哪去哪算了。”李二苟激动地说:“我能去哪,我还能去哪啊,我还能回日本人那去吗?我还逃得掉吗?我杀了井次,又放了你们,日本人现在该恨死我了,准在到处抓我,比起被日本人抓住,还不如死你们手上痛快。我哪敢往回走啊,我只有跟你们往前走,你们千万不能不带上我啊。”   连长拿过李存壮手里的枪,对着李二苟:“不要说那么多了,我给你个痛快上路吧。”李二苟哭号起来,我们一起转过头不忍心看连长开枪。就在这时候,忽然后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七)   刘晓刚叫道:“连长,枪给我,是鬼子的骑兵。”连长转身把枪丢给了刘晓刚。我们全部伏倒后,刘晓刚咬了下嘴唇:“危险,子弹不够。我尽力吧。”我们也看到了,有八九个鬼子,骑着马,他们也已经发现了我们,正加速驰来。   刘晓刚开枪了,一匹马上的鬼子飞了出去,战马停了下来原地打转,其他鬼子的速度更快了。刘晓刚连发了几枪,每声枪响马上就栽下一个鬼子,但鬼子兵也不后退,剩下的三个直奔而来,忽然刘晓刚的枪声停了,我们心里一沉,知道麻烦了,刘晓刚没子弹了。眼看刘晓刚索性站了起来,端着枪一动不动,我们清楚地看到马上鬼子兵狰狞的脸,鬼子也看出我们没子弹了,一个鬼子的马抢在了后面一个鬼子的马前直奔站着的刘晓刚而来准备抢功,忽然刘晓刚的枪又响了,但却是子弹空了的声音,这样也吓得前面的鬼子连忙勒马,正好撞上后面鬼子的马,马上的两个鬼子撞得直飞起来,落在刘晓刚面前,刘晓刚抢前一步,连着两刀扎死了地上的鬼子。   但最后一个鬼子的马已经冲到了刘晓刚面前,我们看到刀光一闪,刘晓刚的腿依然直立,但从脖子到胸口,半边身子慢慢滑落,血如泉涌出。   我们一起站了起来,那个冲过去的鬼子转马踱了回来,手持军刀,脸色阴冷,军帽下露出缠着的白布,正是石井四郎。   我们和马上的石井面对面地互相注视,石井的目光渐渐移到了地上昏迷的张三彪身上,然后又转向李二苟不动。李二苟两条腿慢慢抖了起来,一步步后退,但石井的目光很快移了开去,最后落在了连长身上,用军刀指指连长,说了几句日本话。   李二苟结结巴巴地说:“皇军,不,石井让我告诉你们,现在你们人多,但他有枪,大家都差不多。他说,中国兵不是很会打吗?现在他要跟你们长官一对一地较量刀法,谁赢了就把张三彪带走,问你们有没有意见。”   看来山神庙里几十号人被我们六个人全歼的事情对石井的打击确实不小,现在无疑是他重拾信心的一个机会,但这对我们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连长盯着石井:“好啊,那就较量吧。”我看看连长肿起老高的膝盖:“连长,还是我来吧。”连长摇摇头:“他的刀法是练过的,你们不是对手。泉子,把晓刚手里的枪拿给我。”   我扳开刘晓刚紧握的手指,将上好刺刀的枪递给连长。石井翻身下马,眼睛一直盯着连长的腿,突然凶狠地大叫一声,朝连长冲了过去。   连长拿枪架住军刀,晃了一下,石井一军靴踢向连长的膝盖,连长似乎想躲,但是最终没躲过去,一下跪倒在地,石井凶悍地大叫一声,一刀切下了连长拿枪的双手,再一刀掠过了连长的脖子,阳光下连长的头颅斜斜地飞了出去,在雪地上翻滚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我看着连长的身体仆倒在地,石井军刀上的血一滴滴滴下来,他冷冷地说了几句,李二苟翻译说:“他问你们中国军人说话算不算话?”   我们沉默着不说话,石井阴笑一声,弯腰准备扛起张三彪,忽然我看见李二苟迅速拾起地上还连着连长双手的步枪,持枪头一把把枪托狠狠地砸在石井的后脑上,石井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我和李存壮张大了嘴巴,李二苟拄住枪呼呼地直喘气:“狗日的小鬼子,狗日的石井,今天叫你认识你二苟爷爷。”   我顾不得说什么,连忙把张三彪从昏迷的石井旁边移开,李存壮摘下石井马上的枪,把张三彪扶上马,我拾起军刀正准备给石井一下,突然石井一把推开我跳起来,撞翻李存壮,抢到马上一提缰绳,座下的马嘶鸣起来,从跌倒地上的李存壮腿上踏了过去,发出喀嚓的一声后,眼见石井打马狂奔……   (八)   我一把抢过挣扎站起的李存壮手上的枪,才想起自己能扣扳机的手指已经断了,连忙把枪塞回给李存壮:“快,老李,别让他跑了。”李存壮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目光似乎有片刻呆涩,奇怪地看着我不接枪,我急了吼道:“这时候你犯什么病?先开枪啊!我以副连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开枪。”   李存壮接过了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瞄准了飞奔的马,眼见马越来越远渐渐要逃出射击范围,李存壮就是不开枪。我骂了一声,提起地上军刀就去追马,砰的一声,身后响起了枪声,远处石井骑的马应声而倒,我没敢停下脚步,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李存壮丢开了枪,仰头躺在了地上。李二苟指着前面喊:“快,快,石井要爬起来了。”   我拼命地奔跑,感觉昨天晚上胸口受的刑伤就要撕裂开来,把我整个人扯成两半,但我不敢停步喘息,因为正如李二苟说的,石井正在慢慢地站起来。他看到了往这边追赶的我,犹豫了一下,转身就往鬼子骑兵来的方向奔跑。   忽然石井奇怪地伸高双手,扑地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挣扎站起一半的时候,我冲跳过去,紧握军刀一刀从空中劈下,将石井劈成了两半。   我拄着军刀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看到地上的张三彪慢慢地翻过身来,朝我微微点头,他的右手,牢牢地抓着石井的脚后跟。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松开军刀,仰面躺在雪地上,眼见天空蓝得耀眼,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就像春雪消融后的湖水,但连长、刘晓刚、王刚、王强,他们再也看不见了。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张三彪挣扎站了起来,“走吧,最后的路才刚开始。”   李二苟扶着李存壮等着我们,满怀希望地看着我:“陈长官,这下你不会怀疑我的诚意了吧,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了吧?”我歉意地看看李存壮的腿,“老李,没事吧?刚才我太急了,说话你不要放心上。”李存壮苦苦一笑:“没有,兄弟还说这个干什么?就是这条腿估计以后没戏了。”   我将李存壮的肩膀从李二苟那移到我的肩膀上,看着李二苟摇摇头:“对不起,李二苟,我相信你的诚意,但,我没办法带你走。”李二苟大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陈长官,你不能这么做啊!”我歉意地说:“原因连长以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不能冒让师部怀疑情报真实性的危险带你回去。”   李二苟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到哪去啊?我不能去这边也不能回那边,两边抓住我都会杀了我的啊。李长官,李长官,你帮我说说话啊,我可是一直按你说的做的,你不能就这样不管我啊。”   李存壮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张三彪拍了拍李二苟的肩膀:“不要再跟来了,不要逼我们杀你,记住,如果遇见我们的队伍,提到我们的名字,你只会死得更惨!”李二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我于心不忍,低声说:“二苟,去别的地方吧,张三彪说得没错,万一有什么情况,你说出我们来,那到现在,王刚王强,还有你看到的人,都白死了,你明白没有?”   李二苟哭着喊:“我去哪啊?后面是日本军的封锁,前面有你们的封锁,我去哪啊?我发誓不乱说,你们带我走吧,我求你们了。”我看看李存壮,张三彪摇了摇头,三个人互相搀扶着一步步往军营方向走去,身后是李二苟的哭喊:“我去哪啊?我去哪啊?” ------------ 第十九章 缄默的真相   李存壮的遗体被放在集合台上,半边脑壳已经被削去了,眼睛圆瞪着。我慢慢地合上他的眼睛,从他的怀里掏出了擦得雪亮的刺刀。   (一)   多少年来,李二苟的哭喊声一直回荡在我的梦里,我知道我们对不住李二苟,如果连长这样做,我会毫不犹豫地指责连长,但连长死了。我没有了推诿的借口,我只能选择和他一样的做法。   原因,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原因,我想了多少年,最后能想出的唯一答案还是连长说过的话:这是战场,我们没得选择。是啊,我们连自己的生死都选择不了,又有什么权利去替别人选择生死。但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李二苟,两天以后,在师部的旗杆下,我又看到了李二苟。   李二苟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被我们的巡逻兵抓住了。认识他的人并不少,群情激愤之下坚决要把他当汉奸吊死。李二苟的脖子吊上绳索的时候,他拼命地喊着:“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我是来找人的,你们里面有人可以替我作证。”旁边的士兵喝问他军营里和他接头的奸细的名字,他张大了嘴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哭了起来。   围观的士兵哄笑起来,骂他是铁杆汉奸,想混进军营帮日本人打听情报,临死还要捞根救命稻草。有士兵在快意地喊:“快看狗汉奸吓得尿都撒了出来。”绳子越收越紧,李二苟脚尖踮在地上乱踏,喉头咯咯作响,突然挣脱了手上的绳子,双手卡开套紧脖子的绳子,使劲地吼了一句:“爷死得不值啊!”   士兵们一下拉紧绳子把李二苟吊了起来,半空中李二苟伸长脖子晃晃悠悠,像一只褪了毛的风鸡,舌头吐出老长。我和李存壮远远地在屋子里看着,李存壮放下手里瞄准李二苟的步枪,吐了一口气:“也好,否则万一他提到我们和张三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手开枪。”   我默默地摘下军帽,对着空中李二苟的尸体行了个军礼。隔壁,张三彪正向师部传达司令部的指示。   李存壮对我说:“起码李二苟死前能像王强一样喊自己一声爷。”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李存壮又说:“张三彪应该快和师长他们说完话了吧?你说这次师部会不会发个勋章啥的给我们?”我看了看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   李存壮难得地沉默了,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感觉室内和外面一样的冷,只有手中的茶碗还能给身体一点暖意。李存壮从怀里掏出张福春留下的刺刀,使劲地用袖子擦着,擦完举起对光照了照锋刃。我拿过李存壮面前的茶碗,倒了一碗茶推了过去:“老李,你的腿怎么说?”   李存壮笑了笑:“军医说了,只能简单包扎下,希望别化脓,化脓就得截了。哎,听说师部准备升你做正连呢,到时候关照关照老哥啊。”我看了看右手中指食指的残桩:“再说吧,哪有那么准的事情。”   李存壮把刺刀放回怀里,我看着他的动作:“老李,待会儿我准备找张三彪谈一谈,你去不去?”李存壮摇摇头:“算了,人家是大官,你们当官的谈吧,我还准备去军医那转转,换个纱布。”我哦了一声。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话声从门里漫了出来,估计张三彪和师长他们谈话结束了。李存壮拄起拐杖要走,我看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老李,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必要也要好好谈谈?”李存壮拄着拐杖回过头来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谈什么?”   我也盯着李存壮的眼睛:“谈谈王强最后和你的谈话,谈谈蛟道里的女尸,谈谈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吗?”   李存壮笑了:“泉子,你不相信我?”我摇摇头:“老李,连里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是新兵,但我不是傻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存壮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忽然笑了:“对,对,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总要自找烦恼。那你慢慢聪明吧,我先走了。”李存壮再次转身,我正声喊了一句:“李存壮!”   李存壮慢慢转过头来,我站起来看着旗杆上李二苟随风晃悠的尸体:“底下我和军部的谈话,我会告诉他们从连队被打散到回归师部三天里,你的行为有太多可疑的地方。鉴于安全考虑,我将提议军部将你隔离到战斗结束。”   李存壮挠挠头皮:“干吗干吗这是?我有说不和你说什么了吗?我这不是急着找医生么。晚上,晚上吧,你去弄瓶酒,弄点花生,你要问什么问就是了,可别坑我啊泉子,你跟上面一乱说,我可给你毁了。”   我点点头:“好,晚上,不见不散。”张三彪推门走了进来,李存壮连忙说:“两位长官慢慢谈,我先退了。”转身关上了门。张三彪看着他出门,回头对我说:“这位兄弟腿伤没大事吧?”   我告诉他“难说,截肢的可能性很大。”张三彪叹了一声:“陈兄弟,这次,你们牺牲真是……唉,不知道怎么感谢好。还有晓刚,他也……唉。我们几年没见,没想到最后连句话都没说上他就……”   我看着桌上的茶碗:“是啊,晓刚,还有连长,还有外面的李二苟。”张三彪端茶壶的手停住了:“那个翻译?他怎么了?”我看向外面的旗杆,没接张三彪的话,“还有王刚,还有王强,他们牺牲的时候你都不在场。”   咣啷一声,张三彪手中的茶壶落地,嘶声说:“王刚?王强?王家兄弟俩?他们为救我死了?”   (二)   我站了起来:“对,王刚王强!你曾经的兄弟。他们死前让我一定要告诉你,当年皇姑山上你中的毒,绝对不是他们下的。”瞬间张三彪冷静下来:“好,我听到了你带的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那次的毒,根本就是王强的老婆,那个叫秀花的女人,在我们出发去皇姑坟之前敬我的那杯酒中下的。”   “如果不是王刚或者王强让她下的毒,那么那个女人,就很有问题了。王强有没有提过她?我现在怀疑她当年是日本的奸细!是日本人提前安插在皇姑山上的。”   我摇摇头:“不可能,秀花早就死了。”张三彪追问:“怎么死的?有人亲眼看见她死没有?”我低声说:“是被日本兵糟蹋死的,王刚王强都在场。”张三彪一下坐在李存壮坐过的凳子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把王刚王强的话带到,信不信是你的事情,他们还说,你永远是张三哥。”张三彪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我面前的茶碗把茶水洒在地上:“过去的都过去了,兄弟情分在,杯水泯恩仇。刚子强子,张三彪承蒙你们叫一声三哥了。”   我点点头:“谢谢了。”张三彪连忙说:“哪里的话,我应该谢谢你帮我解开了这个心结才对。还有感谢你们这些年对晓刚的照顾。”   我们又沉默了。张三彪想了想:“说些开心的吧。这次我从台儿庄李司令那带了两枚勋章,原本准备发给古军长和赵副军长的,现在我们一致决定这两枚勋章还是给你和刚才那位伤了腿的兄弟更合适。军营里都传开了,大家都为你们高兴。”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两枚?两枚不够,有七枚不?”张三彪愣了一下:“七枚,周连长,晓刚,刚子强子,你一个,还有那位腿伤的兄弟,六个吧?怎么多了一个?”我没回答,看着外面旗杆上吊着的李二苟尸体。张三彪点点头,低声说:“算了,别想那么多了,不要辜负了大家的好意,你就当帮他们领的。明天上午九点,在集合场台前,我代表李长官亲自给你们授勋。”   我点点头,张三彪哈哈一笑:“好,那我先告辞了,明天九点见。”我喊住了张三彪:“军长那有酒没有?我想弄点。”张三彪笑着点头:“有,有,没有我也让他变出来,不过我有内伤,军医说一个月不能碰烟酒,就不陪你了。”   张三彪出去了,午饭时候,军长的勤务兵送来了两瓶白酒和一些牛肉干,我待在屋子里直到天黑也没见李存壮出现,正准备去找他,李存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一见桌子上的酒菜,李存壮眼睛一亮,大呼小叫起来,笑骂着把油灯拨亮,自顾自地倒了几杯下去,嚼着牛肉干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泉子,你真的要升了,瞧瞧这待遇。”   我没理他,抢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对李存壮说:“说吧。”李存壮剔去牙里的一根肉丝,眯眼睛看着我:“还是你问吧,你问,我就答。”   我点头说:“也好,我问你,那天在山洞里,你为什么要把那女人的尸体放在我旁边?还有我们下火车的时候,王强发现你在山洞里隐瞒了火柴数量之后,你说了什么让他那么惊讶?你到底给王强看了什么东西?”   李存壮美美地嘬了一口酒:“也没啥,不过是副金耳环吧。就是当年皇姑山上,王强给秀花打的金耳环。”我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李存壮:“你,你就是王刚王强说的那个从秀花房间翻下悬崖的黑影,那天你也在皇姑山上?!”   (三)   李存壮拼命地竖起食指:“嘘,嘘,你还想不想听我说了。哎,这油灯怎么又暗了。”我深吸一口气坐下,看着拨弄油灯的李存壮:“怎么会那么巧,你去那里做贼?”   李存壮嘿嘿一笑,“是啊,做贼,不过不是偷东西,是偷人。”我惊问:“你和秀花什么关系?”李存壮笑嘻嘻地看着我:“你不知道我是山西人吗?秀花也是山西人。”我惊道:“你们……”李存壮点点头说:“对,我就是和秀花生过一个儿子的男人,她是我老婆,王强从人贩子手里买的是我老婆。泉子你明白了?他和我有夺妻之恨,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一口闷掉了一杯酒:“原来……你们……但是你也别怪王强,他只是从别人手里买了,不,救了秀花。他也不知道你……谈不上什么夺妻之恨吧。”   砰,李存壮一下把酒杯顿在桌上,眼睛里露出乖戾的精光看着我:“谈不上?怎么谈不上?秀花不肯跟我走了,说不愿回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被人看不起的日子,这娘儿们的心都绑在了胡子强的身上。你说,换了是你,你老婆喜欢上别的男人,把你当狗屎,你恨不恨?”   我忽然明白了:“你,是你,你让秀花在酒里给张三彪下了毒,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给什么人办事?”李存壮眼睛里乖戾之气不见了,慢慢露出了一种悲伤的神色,我心里一动,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一样,听李存壮苦笑着说:“我给谁办事?我能给谁办事,我只能给自己办事。张三彪酒里的毒不是我让秀花下的,是秀花自己决定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让她动手。张三彪那么厉害,我怕她被发现遭毒手,我哪敢让她下毒?我……”   李存壮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我要亲手杀了张三彪那个姥娘养的,我跟了他多久,泉子你知道吗?五年,五年啊,整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但我就是没机会下手,然后张三彪就消失了,从皇姑坟回去后张大帅一死他就消失了。我发狂地找他的下落,问遍了所有的人,最后快绝望的时候,他居然在徐州战场出来了!我当然要救他,我怎么会让他死在日本人手上?我要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你知道吗?泉子,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杀王强报夺妻之恨,该不该杀刘晓刚让张三彪痛苦一辈子。但对张三彪,我发誓,只要有机会……”   李存壮哭了起来:“泉子,泉子,那天石井逃走的时候,你让我开枪,我其实瞄准的不是马也不是石井,我瞄准的是张三彪啊。但我告诉自己不能让他死得这么痛快,我要告诉他我是谁,我要边告诉他我是谁,边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   “其实啊,我是在骗自己。我他妈不是男人,我那次就是放过了他,我只能自己骗自己。我还是想杀那个日本人,秀花就是让日本人糟蹋死的,我的枪口瞄准了张三彪,最后还是打的那匹马,我不想因为他的死让日本人占便宜,我对不起我死去的娃啊。”   我一下想了起来,想起了李存壮那熟悉的悲伤眼神:“你娃?难道那个鬼娃故事里……”   张三彪眼中的悲伤神色更浓了:“对,我娃就是鬼娃故事里死的一个娃,编出那个故事,又在每个军营到处传播的人就是我。我要让当年张三彪部队里的人听到这个故事晚上都睡不着觉,我要让我儿子死去的鬼魂天天缠着他们。我杀不了那么多人,但我不会让他们好过。我更要挖出张三彪的心给我儿子奠灵!”   我感到浑身没有了力气:“原来,鬼娃故事里说的那支屠村冒功的北洋军就是当年张三彪的部队,那个村子……”李存壮点头说:“是,就是我的老家。他们为了冒功屠了我老家的村子,我的娃,就这么被他们杀了。我的娃,才九岁啊。我从他出生就给抓了壮丁,军饷发不足,我都没钱寄给他们,他们娘俩的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爹,但我心里真的没一天不在觉得对不起他们。我是有心无力啊。”   “我逃回去,又被抓走,再逃回去,再被抓走。哪里都抓人打仗,我有什么办法?秀花没办法,听人贩子哄说进城帮佣能赚钱,把娃放我哥那刻薄鬼家一去不回头。我听同乡告诉我,我心痛得要炸了,我就又当了逃兵,千辛万苦回乡一看。没了,全没了,整个村子被烧得跟炭一样。我发了疯似的在我哥家房子的灰里挖,用指甲一点点地挖,我挖,挖出来我娃,被烧得能看见乌黑的骨头。那是我的娃!我的亲骨肉啊。”   李存壮拍桌子痛哭起来,我愣愣地看着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感觉像第一次认识他。李存壮用袖子擦擦眼泪鼻涕,吸了一口气:“泉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讨厌你?因为你能看见我死去的娃,我娃愿意让你看见,说明他觉得你亲近,你是个好人,他相信你,所以,我一直不想让你卷进这件事里去。我把那女人的尸体放你旁边,是想吓住你,不想让你多事。说实话,那天在洞里我对王强起了杀心,我觉得那是个机会。你知道吧,王强身手太好,又有细心的王刚帮着,我一直没机会动手,连长又怀疑我,看得我紧,我那时候不动手,这辈子也许就没机会了。”   “但你让我们连成一圈我就没办法下手了。我听到你叫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尸体,我就想了那个办法破坏了你的计划。但是,我最后还是对王强下不了手!说实话,把我当朋友的人不多了,我知道你也嫌我是个老兵油子看不起我,但王强,虽然他总和我斗嘴,但我知道,真到危险的时候,他不要命也会救我。我不知道杀了他以后,我还会不会有朋友了。”   “没有朋友,真的,心里很空荡啊。我没了老婆,没了儿子,再没了朋友。泉子,你告诉我,杀了张三彪后,我用不用再活着?”   我岔开了李存壮的话:“你说连长怀疑你,为什么?”李存壮轻轻地笑了:“泉子,你还记得我们在山洞里报数多了一个的怪事吗?”我一愣:“那不是那个皇姑坟的怪物搞的鬼?”李存壮摇摇头:“不是,那是我干的,连长就是那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还有,那个叫金璧辉的娘儿们找的东西,王刚王强确实不知道,因为东西在我身上。”   “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把整个事情经过说给你听一遍吧,包括山神庙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李二苟让你当心我!”   (四)   李存壮说:   事情从我离开家乡为我娃子寻找张三彪报仇开始。那时候北洋军的部队天天换上级,好容易知道张三彪投靠了张作霖的时候,我连忙去参加了东北军,可后来打听出来,张三彪已经被炸死了。   我不相信,我不看到张三彪的尸体我决不罢休,我就是看到他的尸体也要把他挫骨扬灰。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探听出来,张三彪果然没有死,他在张府里当参谋,等闲不出来。我接近不了他,我又想尽一切办法混进张府当了卫兵,可是我还没见到他面,张三彪又被派出去做事了。   我等了一个月没见他回来,牙一咬,逃出张府又开始到处找他,终于查出来他已经从关东皇陵出发去皇姑山了。于是我又赶到皇姑山下,跟上了张三彪的脚步。   张三彪不知道我在跟踪他,可我也做梦没想到在皇姑山上看到了秀花,她还当了山上猎户的老婆。我不敢明里见她,夜里趁张三彪和王强一伙喝酒的时候溜进了秀花的房间,她看了我很惊讶,但不同意跟我走,说宁愿在山上过这种日子也比跟着跟我舒坦,还给了我一副王强送她的金耳环,让我做本钱不要再当兵了,回去做点小生意养活儿子。我一急说了出来,儿子没了,张三彪就是凶手。   秀花惊叫起来,引来了外面的人,我连忙从后窗户跳了出去,好在被树跟草皮救了命没摔坏。我又爬上了山,闪在了一个没人的小屋子里,那个小屋子里有一个大铁笼,铁笼子被厚厚的黄布蒙着。   那个铁笼子里关的就是当年皇姑坟里的怪物,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他,但他在里面察觉到了我的动静。他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说如果我放他出来,他会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我开始不相信,我说我有一个很厉害的仇人,他有没有法子让我报仇?他说可以教我迷魂的法子、下毒的手段,让我制伏仇人,为所欲为。我还是不相信,他就让我去后山的树洞里,给他拿来一样东西证明给我看。   泉子你知道我拿的是什么?不知道?那东西你见过,就是埋在山神庙山神爷肚子里的圆球。那圆球是什么?是尸体的心脏,死了几百年尸体的心脏。尸体得是中毒而死的人,这种人身子腐烂后心脏不会烂,会越缩越紧,最后成为那种黑色的圆球。它的气味,能迷住人的心眼,让人产生幻觉发狂。   我心动了,我告诉自己,这买卖划算,我觉得这是对付张三彪的好东西。何况,我管笼子里的是谁呢,反正他是被张三彪关起来的。敌人的敌人,应该就是我的朋友。没这笔买卖我也可以放了他啊。   但我把那个圆球拿在手上,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异味,却没有感觉到异样。笼子里的人告诉我说,只要我放他出去,他就告诉我圆球的使用方法。我答应了,用锯条锯开了笼门上的铁锁。他在里面告诉我,要的是温度,有足够的温度就可以把圆球的气味蒸发出来,如果要消除那股让对方警觉的臭味,只要把圆球磨成粉末,撒在火里,那样虽然效果没挥发的气味好,但可以无形无味。   笼子锯开了,太阳也要升起了,第一线阳光从窗栅里照进来,屋子里有了暖意,而笼子里的他已经不知去向,我们都没来得及看清彼此。我看着阳光,心里一动,藏好一个圆球,把另外两个圆球放在了阳光下的柴堆上,悄悄掩上门窗走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王刚在蛟道里讲过,那天早上张三彪推门进去的两个兄弟发了狂,闻到了蒸发出的圆球气味,自相残杀,死了几个人。也是那天早上,秀花自作主张在敬张三彪的酒里下了虎狼药,结果在皇姑坟里,棺材里喷出山蚁卵的时候,这药反而救了张三彪一命。   这些情况如果不听王刚讲,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张三彪他们下了皇姑坟以后,我便引开了站在坟口看守的人,但一直到深夜才摆脱他们,回去的时候,张三彪他们已经上来了。我躲在暗处,看到张三彪剖开穿山甲的肚子,从里面取出了铁盒,然后和王刚王强发生了火拼。我本来准备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追赶我的守卫回来了,我眼睁睁看他们救走了张三彪。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脚边有东西一动,低头一看,是只穿山甲……   (五)   剖开那只穿山甲的肚子,也有一只铁盒,我顾不上打开,收好一路尾随张三彪而去。可惜他们换了马,等我追到帅府门口,有认识我,和我关系好的人告诉我,因为我做了几天帅府护卫就当了逃兵,张大帅发了脾气,命令大家到处搜查我并格杀勿论,劝我赶紧远逃。   我只好暂时离开。不久,张大帅在皇姑屯车站被日本人设埋伏炸死,我连忙又赶回东北,可是张三彪因为和少帅不合又离开张府不知去向。我找啊找啊,找了大半年都没着落,一口气憋着,于是决定还是回皇姑山看看。秀花如果还不肯跟我走,我就把那猎户两兄弟杀了,强带她走。   可是山上已经空了,那对猎户兄弟不知去向,我在后山看到了秀花的墓,我一片片地把坟上的落叶捡干净。我在世上的最后亲人也没了,从此以后,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我再也没有亲人,只有仇人。   泉子你还记得我背的那只水壶吗?在溪边打水的时候我告诉你破了的那个水壶!就是后来被我扔掉的那个。我怕连长怀疑到水壶才跟你去打水顺便把它带走的,因为它里面的水中,掺的不光是烟丝,还有当年在皇姑山上得到的那个圆球晒干后磨的粉末。我时刻都把它带在身边,到处打听张三彪和王家兄弟的下落。后来探听出王家兄弟参加了国民军,我就一直追到三十一军,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混进了尖刀连。   可是没有下手的机会,王刚王强寸步不离,我知道我明打打不过王强,暗斗也瞒不过王刚,只好忍耐。别人笑我辱我,我就当他们不存在。我的心只在报仇上面,根本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但王强看不顺眼这些人的行为,常给我抱打不平,虽然他对我也没好话,但却不准别人欺负我。还有王刚,也没把我当外人,什么事都和我说,叫我帮他拿主意。我想我的娃长大了就是王刚那个样子,正直,聪明,英俊,不要像我,一辈子窝窝囊囊,老婆不要,孩子护不住,连报仇都找不到仇人。   慢慢地,我对王强的恨也不是那么强了,本来也想就这样一直在军队里混,不知哪天被子弹打死算了,可连长又往连里拉进来一个神枪手刘晓刚,我在打听张三彪的时候就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弟弟,就是在屠村冒功的时候和张三彪闹翻分开的,我心里复仇的火又烧了起来:张三彪杀了我儿子,我就杀了他的弟弟,让他也尝尝死去亲人的滋味。   可那是神枪手刘晓刚啊,连长都经常向他请教枪法,我几次埋伏想杀他都失败了,还引起了连长的怀疑。这次会战前连长找我谈话,说要么让我调离尖刀连,要么我能给他一个我跟踪刘晓刚的合理解释,我被逼得没有办法,想起了曾经在我过去的部队里发生的阴兵事件,就添油加醋地讲给了连长听,告诉他我经过那件事情以后一直对枪手有戒心,总怀疑他是多出的那一个东西。   就是我在岩洞里对你们讲过的阴兵的故事,唯一不同的,就是在对连长讲的那个故事结尾里,张福春死掉了。但泉子你知道当年阴兵事件的真相吗?我告诉你吧,那天我以前的部队在窑洞里,因为我出去放哨忘记了带水壶,排长和弟兄们喝了壶里掺粉末的水,底下就是无尽的幻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幻觉中的排里弟兄在不停地自相残杀,我看着心在滴血,但却制止不了,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全自己。   最后只有张福春和我活了下来。你知道吗?十一个兄弟,十个就这么死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有几个还是我为了活命亲手打死的,你知道那种边开枪心里边滴血的感觉吗?我更恨张三彪了,我把这笔血债都记在了他的头上。我从来都不敢去想是不是我才是弟兄们死去的祸头,我怕想了我就会失去继续报仇的勇气。   连长将信将疑,但随即战争打响了,他也没时间去查实真相。后来在岩洞里就剩下我们六个人的时候,我明白对刘晓刚动手的机会来了,我在点篝火的时候假装跌破了水壶,把里面掺了粉末的水洒在了柴火上,点燃了柴火。   连长突然命令点数的时候,我立刻明白了,药发生了作用,连长因为一直想着我讲给他的阴兵多了一个的事情,产生了幻觉。在报数的时候,我站在最后,我的身体在朝着后面没有人的地方看。你们看到了我的表情,分明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继续报数。燃烧的粉末对你们也产生了影响,幻觉里你们一直觉得我后面还应该有个人。   就这样,你们始终觉得多了一个。   (六)   我知道刘晓刚这次跑不了了,我催着连长让大家睡觉,但连长出于多年军人的直觉,坚持要守夜。我正考虑要不要把篝火烧旺些,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发现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臭,就是那种圆球的味道,我试验过无数次,潮湿的粉末燃烧是不可能有气味的,这气味说明只有一个可能:洞里面还有人在使用这个东西。不会有别人,只能是当年皇姑山上的那个笼子里面的人,我知道他神通广大,也知道王刚王强和他有过节,但万万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会追到这里。   我看遍洞里也没发现他,谁也保证不了他找了王刚王强麻烦后,会不会顺手把我们全灭了。那时候,你们都被我迷倒了,谁也帮不上手,只有连长,因为他始终站在逆风的洞口,还能坚持。我暗暗叫苦,这种直接散发出的气味比粉末燃烧后的气味作用直接而强烈,我发现自己手脚也不会动了,很快,我也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前面醒来,连长已经不在了。底下的事情,你立刻都清楚了。为了不让你们发觉篝火里的猫腻,我只好再次对你们讲了我对连长说过的阴兵事件,直到连长回来,看来他联系起我在会战前的言行,对我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可我有苦说不出来,因为连长那天晚上追出岩洞的遭遇真的和我没关系,我知道是谁干的,可是我不能说。   我知道我得赶紧逃走,不然连长很可能会出于安全考虑对我下手,于是我借着帮你打水的机会拉你逃走。可是没想到,正好石井带兵来检查这个金璧辉追查的石洞,结果连长他们被捉住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都被活捉了。   我开始怀疑那个李二苟就是那个铁笼里的人的伪装。否则哪有那么巧,他从岩洞一逃走,鬼子就围住了我们。我想办法凑近了石井,试探了李二苟,可我失望了,他只是一个胆小鬼。但从谈话里我听出他对日本人失败后,我军队对汉奸的惩罚很担心,我心里一动,觉得这个人可以利用。   于是我和李二苟低声做了一笔交易:他保证听我的话,还要在日本人面前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呢,保证如果以后他被当汉奸抓住,只要我不死,我就向大家证明,他帮过我们国军。   当然他当时不会跟你们讲,因为知道的人越多他在日本人面前暴露的危险也就越大,后来逃亡的时候他不敢讲是因为已经看出,他要是想讲我一定会杀了他。我让他监视连长的一举一动,有情况立刻告诉我,因为我怕连长对我不利。   于是在山神庙里,李二苟夜里一直在按我的吩咐盯着我们,但很快我更担心而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山神庙里果然有那个铁笼里的人的埋伏,我宁愿大家做鬼子的俘虏也不愿意大家去死也是因为这个。他要对付我们,就得先迷晕鬼子,只要大家保持清醒,就能抓住机会在鬼子发狂的时候逃出去。   但我私心里还有一个小愿望,我就是想乘机先杀死刘晓刚。在这样的混战状况下,刘晓刚死了,连长也不能咬定我是凶手。我进庙就发现了那种臭味和汗臭味混合在了一起,然后当王强和那个鬼子摔跤的时候,我们和鬼子兵都因为助威喊叫体温升高的时候,汗臭味更浓了。我知道随着我们的兴奋,庙里的温度升高,藏在某处的黑球一定开始发挥作用了。   果然当王强举起李二苟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说,感觉不到李二苟的体重,我就知道,幻觉已经开始了。但是因为庙里地方太大,人太多,又是晚饭以后才开始关门睡觉,要到半夜,黑球的作用才能发挥到了最大。所以我拼命提醒你们,不能睡着,一定要坚持到鬼子异常。   可是你被押出去后不久,我反而睡着了。确切地说,是怀疑我的连长怕我对大家不利,偷袭了我,一掌切在我脖子后面,可是当时空气中的气味已经产生了作用,连长力度不够,我很快就醒来了。   (七)   我知道连长怀疑我,但我一定得让大家相信我的话,我得让大家保持清醒,于是我说起了梦话。当然是故意说给大家听的梦话,连长也一定认为我在昏迷中说的话不会有假,所以他们都相信了。   我梦话中说阴兵事件里,我回到军营的夜里,有东西来附在了我的身上,我拿枪杀了睡梦中的同伴。谁都不会怀疑梦话,我听到连长他们在窃窃私语,拟定计划要对付将进来的东西。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真的有人进来了。   那个人,就是你!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原本只是用来让连长他们不要昏睡的话,却把矛头指向了你。除了我,大家都以为是你,你就是被附身来杀他们的东西。我知道连长他们都是装睡,都准备等你动手灭了你,但我光着急没办法,只好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趴下,希望你能看到躲过这一劫。   好在你看到了,你一趴下大家就注意到了那条奇怪的狗。我知道那东西一定和铁笼子里的人有关。大家也不傻,我看到大家装着跟鬼子一样痴痴地站起,就知道他们已经明白了该注意的东西,可就在这时你又发飙,去抓枪打狗,除了你跟我,谁能确定你要打的是狗不是我们自己人?你一下子又把矛头引到了你身上,我快疯了,估计你下一秒就能变成连里的枪靶子。好在连长一脚踏住了你的手,否则我估计你立马就得头上开洞,但看到他们朝你围上去的时候,我再也没办法装了,只好出了手。   谁知道那些黑球就被藏在山神像里面,我一推倒,连长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又伸腿把你踢开,可连长的腿也就在那时候断了。底下就是连长安排好的对付那个东西的计划,还是让刘晓刚出手。刘晓刚手里有枪,我明白报仇又没指望了。再底下就是那场混战,你比我知道得还清楚吧。   李存壮说完了,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暗道里李二苟说我离开山神庙以后,李二苟盯着连长他们,看到连长眼里有绿光,佛像在眨眼,原来都是空中黑球的气味引起了幻觉。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李二苟让我提防李存壮,而在暗道里遇见李存壮又吓得话也不敢说。   我好容易问了一句:“那逃亡路上的鬼打墙是怎么回事?”李存壮笑了:“假的,是我走山坡操近路抢在了你们的前面等你们。我只是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连长对我有怀疑,他不会在我前面走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只会跟在我们后面,尾随我们等我露出破绽,这也是他能找到井下的我们的原因。我就想拖住你们,等上他们,继续找机会对刘晓刚下手。但后来听到日本兵就要追上了,我不敢再拖了。我知道王刚还是童男子,就借坡下驴,用童子尿让大家赶紧继续上路,也借机消除你们对我说的鬼打墙可能产生的怀疑。不过世事难料,我想藏在小女孩皮下的那个怪物也没想到,你会把我们带回岩洞,更没想到他们找来迷惑我们的那个猎户的老婆,神志会在岩洞里的危急关头时保持片刻清醒,把我们带进了通往汉墓的蛟道。   我给李存壮倒了一杯酒,李存壮端起了酒杯,我问:“你对王强已经有了那么深的友情,为什么在蛟道里又布局想杀他?”李存壮一口喝掉了酒杯里的酒:“因为那时候我突然特别想杀了王强。”   我摇摇头:“不会的,你要想下手早下手了。”李存壮摇头说:“不一样的。我那时候看到王强压在那姓金的娘儿们身上,我的血都冲上脑门了。我忽然觉得王强就是这么压在秀花身上的,就是这么让秀花不要我的。我忽然觉得他该死,比张三彪还该死。我想杀了他。所以我没告诉你我身上还有很多根火柴,我想在暗中下手。”   “那个女人不是我杀的,她就是灯枯油尽了,耗干了。我想她能找到岩洞里的暗道,就是死前的回光返照。都说人死前头脑是最清醒的,你看王强,活着那么没心眼,死前比谁都想得明白。我就说了两句话:‘秀花是我老婆,张三彪杀了我儿子。’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最明白的是连长。他一见到活着的张福春,就什么都明白了,知道我肯定和刘晓刚有私仇。你记得他抛给我的那把刺刀,他那是告诉我,不要再动脑筋,他说有恩怨等救出张三彪再说。可他还是不明白,我要杀的就是张三彪,杀不到张三彪我才会杀刘晓刚。”   “你看多好,我现在也特别明白。泉子,你说我的娃长得像我不?”我摇摇头:“不知道,我没看过。”李存壮嘿嘿地笑了:“你撒谎,你看见他在夜里守在我旁边了对吗?我的娃很乖的,他一定整夜地守着我,所以我死不了啊。我没杀了张三彪之前我不会死的。对吧,我要死也是明天九点钟以后的事情了。”   (八)   我猛地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软绵绵的一点劲没有,我嘶声说:“明天九点钟,你,你想……”李存壮悲哀地看着我:“你说呢,泉子,我腿没用了,当不了兵了,我这次再不下手,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不要跟我说什么张三彪悔改自新的话,我不会放过他的。我已经很宽容了,我承认现在的张三彪是条汉子,我承认他恨鬼子不含糊,可我那一枪已经救过他了,我杀了他不会内疚的。泉子,我知道你会阻止我,那你想想,要是被杀的是你的娃,你怎么办,你报不报仇?”   我想告诉李存壮那天营房里看到的黑影也许只是只山猴,他已经深陷于报仇的幻觉里不能自拔了,可是我喘息着说不出话来。李存壮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泉子,我知道你怕我下手脚把酒吐在了棉袄上,可是我药没下在酒里,是在油灯里,没想到吧。呵呵,你知道我是个兵油子,很狡猾的,对不?”   “没事,我不会伤害你的,但你不到明天下午醒不来了。你看这把刺刀亮不?明天张三彪发勋章的时候,它就会插在张三彪的胸口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因为你醒来的时候,我一定已经被乱枪打死了。他们一定会说我是个汉奸,对吧?谁杀了张三彪都会被当成汉奸的。”   “我没有李二苟那样的勇气,能忍受挂着汉奸的臭名死去不辩解。我佩服李二苟,但我做不到。我不想死了还被人家骂成汉奸,像李二苟那样。”   “我现在把事情都告诉你了,我死了,就拜托你给我正名了。这是当年从穿山甲肚子里取出的盒子,我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但我知道一定很值钱。我现在留给你了,你一定要帮我正名啊。记住,告诉大家我不是汉奸。”   最后几句话我听起来已经感觉很远很远了,依稀听到李存壮边继续一个人喝酒边哼着一首村谣:   妹妹摘花让哥带哟,妹妹问哥爱不爱哪。   哥爱妹妹一枝花哟,上面不开下面开哪。   妹妹不要说哥坏哪,跟哥回家编花卖哟。   编好花花生个娃哪,一家三人把锅卖哟。   也许是想着和妻儿在一起的酸苦甘甜,李存壮哼唱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声音出门远去,远去的声音带着哭腔,跟受伤的狼在夜里嚎哭一样。   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床底,旁边放了只铁盒,而床外都被东西堵死了,有人正在外面抬着压在床上的东西。好容易能出来,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一把揪住外面的勤务兵衣领:“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会这个样子?张三彪呢?李存壮呢?他们在哪?在哪?”   勤务兵被我吓倒了,结结巴巴地说:“鬼子,鬼子的飞机来轰炸过了,李,李什么?那个有腿伤的是吧?他,他扑向了给他授勋的张长官……陈长官,陈长官!你没事吧?”   我摇摇欲坠,颓然地松开了他的衣领:“迟了,迟了,都死了,都死了。”勤务兵连忙说:“张长官没死呢,连皮都没伤。都亏了李,那个什么扑在他的身上,飞机投下的炸弹才没炸到张长官,现在,正和军长在集合场上……”   我冲门而出,跑向集合场,集合场上被炸得坑坑洼洼,张三彪看到我,激动地说:“陈兄弟,你可来了,授勋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你。可惜了那位李兄弟。唉,为了救我死得太不值了。我有罪啊。他够英雄啊。”   李存壮的遗体被放在集合台上,半边脑壳已经被削去了,眼睛圆瞪着。我慢慢地合上他的眼睛,从他的怀里掏出了擦得雪亮的刺刀。师长和张三彪站在我身边对李存壮行了个军礼,我转身把刺刀递给张三彪。   张三彪惊讶地说:“陈兄弟你这是?”我淡淡地说:“拿去,好好珍藏吧。张长官,记住这个救过你的人,他是我的兄弟,他叫李存壮!” 尾声   火车广播里传来声音:“还有五分钟到徐州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对面那位神秘的旅客停止了说话,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旅客淡淡地说:“后来?后来我看到张三彪放好刺刀,庄严地将勋章别在了李存壮胸口,我始终未没对他说出后半句话:李存壮就是当年山西李家庄血案的唯一幸存者。”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说?张三彪应该受到惩罚的。”旅客抽了一口烟:“张三彪不久也死了,四个月后,在台儿庄那一战里。他在七十四师师部协同指挥,打到阵地就剩他最后一人,在被鬼子包围的司令部用珍藏的刺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我们都沉默了。我感慨地说:“真是个悲壮的故事。”旅客抬起头来,笑了:“只是个故事吗?为什么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呢?”   我站起身来:“到站了,我们下车吧。”旅客低声说:“等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旅客将一个铁盒放在车桌上:“你有没有兴趣打开看一看?”我悚然一惊:“这就是那个铁盒?”旅客点点头:“送给你了。”   我吓了一跳:“什么?”旅客看着铁盒低声说:“离开这个铁盒,我将会迅速地衰老,所以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将去我的弟兄们安葬的地方,请你珍藏好它。”   我目不转睛地低头打量着铁盒。等我抬头的时候,那个旅客已经不见了,车门敞开着。我慌忙抓起铁盒,跑到车外,下车上车的人潮如涌,茫茫雪花纷飞中哪有那个旅客的踪影。   远处车站出口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我微笑了一下,转身出了门。 篇外:关于铁盒   故事结束了,大家一定还有三个疑问:   1.那个铁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2.为什么会传给登上火车的我呢?   3.铁盒里的东西是如何让陈泉保持青春的?   是不是作者无法圆上这个谜底而选择了缄默呢?   呵呵,让我们回到小说里去。在小说本身的构思里,这个铁盒里装的是传国玉玺。   是的,就是秦始皇的那枚传国玉玺,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的传国玉玺。   作为正统政权的象征,这枚玉玺有着太多的神秘与权威。更神秘的还是它在历史上传奇地不断出现和消失,次数太多我就不具体叙述了。   正统的记载国玺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公元1294年,在元朝大都的市场上,当时的丞相伯颜命人购得,玺入大元。   明朝初,明太祖遣徐达入漠北,追击遁逃的蒙古朝廷,以期得到传国玉玺,最终还是空手而返,这是历史上最后的有关传国玉玺的记载。   然后传国玉玺就此消失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   但一种私下的传说:东汉末年,汉献帝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汉献帝被迫“禅让”,曹丕建魏,改元黄初,乃使人于传国玉玺肩部刻隶字“大魏受汉传国玺”,以证其非“篡汉”也,实乃欲盖弥彰。   如果按照这种说法,那我们可以认为,正统的汉玺,在东汉末年就已经丢失了,一种象征意义上的丢失。   让我们将玉玺和小说联系起来,看能不能解开小说中的谜。   1.问:清努尔哈赤得到传国玉玺,是不是会起了和明朝一争天下的野心?   答:完全可以。纵横历史,凡是得到传国玉玺的部落,都起兵争天下了,女真也不会例外。   2.问:金璧辉得到传国玉玺,可不可以复兴已经灭亡的清朝?   答:不可以。因为皇权的时期已经一去不返了。问题在于文中金璧辉也不知道铁盒子里是传国玉玺,而那个皇姑坟的看墓人长期不下山,他的思维已经停留在了封建时代。他认为可以啊。金璧辉相信他的话,加上祖先的传说,所以她才会玩命地去得到铁盒。   但也绝对不能让金璧辉得到铁盒,如果真的传国玉玺落在金璧辉手里,对那些封建遗老和村夫愚子确实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和凝聚力。而金璧辉的后台就是日本人,虽然清朝不能复辟,日本人不能永霸中国,但我们中国人会因此再多吃几年苦是没什么可怀疑的。   3.问:传国玉玺有让陈泉永葆青春的魔力吗?为什么会传给火车上的“我”呢?   答:要说这个答案,就让我们看看《多了一个》这篇小说的由来吧。我首先要反问一个问题,就是火车上最后陈泉问的问题:这只是一个故事吗?   我告诉你,它就是一个故事,但是一个源于真实的故事。   故事的起源是这样的:   小说的作者,我,是江苏盐城人,2004年前一直住在新四军纪念馆旁边。   1998年前馆旁是一块大油菜花田,每到春天,很多养蜂人都在田边放蜂,就是那种一个大箱子,蜜蜂不停地钻出钻入的那种。养蜂人四海为家,在这里那里都待一阵就走。   我那时候年纪不大,上学夜书念多了,有慢性支气管炎,总是不停地咳嗽,家里到春天就给我买新鲜的蜂王浆冲了喝。   有一位养蜂老人,光头,脸上皱纹深得像菠萝皮一样,白胡子飘飘,也姓陈。我记得他右手的食指中指只剩了两根残桩,卖的蜂浆不掺东西,非常纯。我家在他那买了几年的蜂王浆,慢慢就熟悉了。   我那会儿周末总会到他临时搭的蜂屋玩,每到傍晚蜜蜂回巢了,他就会抽烟给我讲故事,说自己是徐州人,能识字,参过军,打过鬼子,但不是解放军。   老人讲的故事很杂,鬼啊神的都有,但更多的是军营里的故事,讲尽了一个战壕里的恩怨情仇,有时讲着讲着能哭起来。   他的蜂屋里床头有一个永远没看他打开过的铁盒,铁皮磨得的发亮,盒口用把大铜锁锁着,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那时候每年春天都盼着他来,不光是为了买能给我治病的蜂浆,也因为他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谜,我渴望有一天能看到谜底。   但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1998年,新四军纪念馆旁扩建,菜田被水泥浇了,老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现在已经2009年了,老人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于是我利用老人当年给我的素材,加上艺术加工,写了这篇小说,谨以向老人家和他那一代的军人致敬:“陈老爹,一路走好,九泉下战友相逢,亦当杯水泯恩仇。”   回到问题3上来,我怎么说呢,我要说的是个文学性的问题。   文学论坛上有个普遍的声音,中国没有悬疑小说。   要看悬疑小说,就要看欧美的。比如斯蒂芬·金,比如希区柯克。   要看悬疑小说,就要看日本的。比如江户川乱步,比如东野圭吾。   小孩子要看柯南,从小培养。   2008下半年,我对悬疑小说发生了兴趣,连忙就去看了上面推荐的作品。   斯蒂芬·金的我没看懂,不然就是没感觉,反正我一目百行地瞄了一遍,波澜不惊。   希区柯克的我承认很好看,我翻遍了所有他的短篇中篇,然后我惊讶地发现他没长篇。   日本的我看了有点头晕,说实话我不是说它不好看,但它确实吸引不了我,因为我觉得它专业知识强了点,而我高中对物理就失去了兴趣。   我的意思就是它比较枯燥,太理想了,有时候还太没人性了,总是那一套。   然后我看了《魔鬼与天使》、《达·芬奇密码》。综合了我看过的最成功的国外悬疑小说后,我发现了它们的一个共通性:   就是各国成功的悬疑小说有各国的文化传承在做底子,不然就是日常生活的贴近性在作沟通。   我很高兴,我想那我们中国的悬疑小说该多好看啊。我们的五千年文化可是最悠久,最牛逼的文化传承,外国人和我们的生活复杂性比起来算毛啊。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去翻起了中国的悬疑小说,然后我哭了。   中国的悬疑小说好看不好看我先回避,先说我看到封面上都是:中国的达·芬奇密码,中国的斯蒂芬·金,中国的那个阿什么夫人,原来中国的悬疑小说都是香蕉啊?外面披的是黄皮,里面都是白的?   我们中国的悬疑作家们居然以这种赞扬而沾沾自喜,依然一遍遍地在外国小说和电影中寻找灵感,在努力寻找下一个外国帽子。   要是谁敢表扬我的作品类似外国的某某,我用大耳光子抽他。   现在回到中国的悬疑小说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上来。我在《多了一个》里面用我的方法向两个人致敬了:   一个周德东,一个天下霸唱。   因为他们的作品没向外国作品妥协,是我们中国自己的悬疑小说。当然我不是建议模仿中国自己的好作品,弄得满地盗墓,人应该有点自己的个性,写点自己的东西,但没个性你也不能有奴性啊。   而中国绝大部分悬疑小说充满了奴性,一味地膜拜抄袭外国作品,你总可以在奴性的作品中找到外国名家的幽灵。   是时候开启铁盒了,铁盒里有我们中国文化的正统传承。中国不是没有自己的好作品,而是作家们丢弃了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和我们中国人的自傲。鲁迅先生说的拿来主义,不是让我们复制人家的文化来覆盖自己的文化硬盘。   就像西餐,也很好吃,但尝尝就行了,它始终不能取代我们的米饭馒头。不要以为中国读者的愿望就是顿顿吃西餐,也许不得不吃西餐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作者煮的都是夹生饭,还拌了咖喱,你让中国读者怎么吃?   于是只好去吃西餐,结果米饭都没学会煮的作者们又一窝蜂地去学做西餐,以为这回可逮住中国读者的胃口了。   结果呢?结果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西餐只有外国人做的才是正宗的,你还是回来学会煮饭吧。   大家明白为什么我在小说里不开启铁盒而在篇外开启的原因了吧。我希望的是从铁盒里抽出一面旗帜挥舞,让我们中国读者可以看到:   中国可以有中国特色的悬疑小说,中国可以有以中国五千年文化为底蕴的悬疑小说,中国可以有中国人思维的悬疑小说。   希望中国的悬疑小说,能铁骨铮铮地站起来,正视邻邦的悬疑文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仰视。让我们从铁盒里的中国正统文化里去吸收一些养分吧。   棉袄虽然没有巴黎时装的华丽,虽然有奴骨的人会笑我们穿着土气,但我们会站直了说: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我穿了,很合身,很暖和。   这就是铁盒里我真正想装进去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铁盒会传给我,因为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   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有接受铁盒里文化传承的权利和义务。 后记   一年来,我在尝试,先后坚持写过:《在人间》(亦名《恐怖无距离》系列)、《恶水》、《多了一个》这三篇小说,其中先出版的是《多了一个》。   在《多了一个》里面,我想表达的:   中国自古对战争的看法:乃知兵者是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任何一场战争,都是破坏性的。谁都不会边笑边打。   无论是逃兵还是英雄,在战争中都是流着血泪的。   我们都知道我们中华民族会在外敌入侵的时候空前团结起来,以烈火和鲜血来击退侵略者。   但更希望,在侵略者被赶走以后,这种团结,这种韧性,这种精神不要松懈,继续用在和平建设时期,把中国的国力提升到没有一个侵略者敢打主意的高度。   与其接受战争,不如预防战争。   文章题目《多了一个》的真正含义,见仁见智,让大家各自领悟吧。   感谢天涯和猫扑网站一直支持我的涯友和猫友们,是你们的支持给了我写作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