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我只害怕我爱你 作者:沈南乔   内容简介   你有没有长久地爱一个人,爱到想要逃离?   五岁的宁以沫与辜徐行相识于军家大院,辜徐行出身在军事世家,是副军长优秀孤傲的儿子,被寄予深厚的期望。   而以沫则是小小勤务员的女儿,善良纯真。为了保护一棵树,她惨被辜徐行误伤拇指,而后父亲离世,她被辜徐行家收养,成了他名义上的妹妹。他处处嫌弃她,又时时关注她,嘴上的毫不在乎和心里的内疚让他作茧自缚。   而浪漫桀骜的辜江宁与万人迷陶陶的出现,打破了这原本的安静。江宁成了以沫的守护神,陶陶与辜徐行纠葛不断,冷漠强硬的辜徐行让人捉摸不够,寄人篱下的以沫无法言爱,用一场逃脱来成全自己的新,爱情还未开始便已是千山万水。 ------------   第1章 淑女变成女流氓(1)   曾有人跟宁以沫说,生活能把淑女逼成女流氓,以沫姑且听之,直到生活把她逼进派出所,她才信了。   聿城东门派出所里,值班民警李超靠坐在桌角上,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女孩留着细细软软的刘海,肤色雪白透亮,五官细腻柔和,鼻子挺而不高,乍一看不惊艳,可这么凑近着看,真让人有点越看越喜欢的意思。   女孩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头略略低着,眼梢微挑的双眼垂着,长睫下的眼眸里一派淡静。   “宁、以、沫。”李超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下手挺凶残的呀……练过?看着不像啊!”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居然在一个小时前的一场群殴里,把三个大老爷们儿打得哭爹喊娘,而且她下手很准,直接朝着人家面部三叉、上腹腔的攻击点去的,既让对方痛得想死,又构不成什么重大伤害。   宁以沫轻轻点了点头,双唇抿得越厉害了。   李超按了按太阳穴,合上本子说:“这都快凌晨两点了,明天再说吧。你们几个先在这候问室里凑合一宿。既然也没什么大事,你们协商协商,能和解最好和解。”   “我们绝不和解,我要告她!我要她坐牢!”一个捂着鼻子的中年胖子怒号了一声,“这事没这么善了!”   李超知道这胖子的背景,只好给宁以沫投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意思是让她去道歉也好,赔偿也好,最好把那边摆平,省得闹大了被拘留,留了案底,不好看相。   宁以沫站在候问室白惨惨的灯光下,一时有些恍惚,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一时冲动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   对面那三个胖子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万一真被拘留,只怕会影响自己拿毕业证,再者,以后哪个单位还敢要她?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时光逆转到刚才,她还是要揍他们一顿——这口憋了几个月的恶气,不出不快!   几个月前,因在学校的招聘会上受挫,宁以沫和闺密陈美莎、死党管小潮决定自主创业当老板。   三个志同道合的草根一合计,把目光投向了东门区CBD的那片写字楼。那片写字楼附近全是难吃还贵的高档餐厅,写字楼的白领们没能力天天去那种地方消费,中午的时候,不是泡面打发,就是去那片唯一的一家兰州拉面馆对付。   那家兰州拉面馆仗着一家独大,菜做得马虎不说,服务还基本靠吼。   他们一致认为,只要在那附近开一家价廉物美、干净实惠的饭馆,一定客似云来。   恰好那家兰州拉面馆对面有一家店面在做低价转让,那店面前身也是做餐饮的,不知怎的又不做了。   他们也没深想,当下拿出全部家当把店面盘了下来,乒乒乓乓地装修起来。   二十几天后,承载着三人全部梦想的小店开业了。   店开业后,果然不负他们的期望,每天账面流水都上万,笑得管小潮脸都快烂了。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礼拜,他们店的玻璃被人砸了,就在三人心疼地收拾残局时,对面兰州餐馆里出来三个胖子,一边抽着烟一边对着他们坏笑。   宁以沫见了,当时心里就打了个咯噔。   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管小潮拉住客人问原因,客人们一问三不答,后来总算有个客人点破了天机:   他们菜里的油特腻人,吃着很恶心。   管小潮一查,发现大厨放着好油不用用地沟油。他质问厨师为什么要背着东家的意思用地沟油,结果那两个厨师非常傲慢地辞了职,跑到对面兰州餐馆做去了。   这时,宁以沫他们才知道,原来厨师早就被对面的胖子收买,先是把他们店的口碑做砸,然后撂挑子走人,让他们断炊。   等他们重新招来厨师开火后,店里的生意已经回不到最初了。   三人又是发传单又是搞特价,这才让店里的生意勉强有了好转。就在他们以为雨过天晴时,城管来了。   两个城管绕了一圈,二话不说,直指他们乱搭建,要求停业整顿。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又有相关部门的人指出他们店里管道系统有问题,要求重新装修!   焦头烂额的三人又是说话好又是送钱,却全不奏效,好像一夜之间,他们这个店就怎么也不能再开下去了。   这时,这家店的房东提点了下他们,说问题很可能出在对面那三个兰州老板身上,让他们上门说情。   管小潮只好厚着脸皮过去套交情,请他们手下留情。结果那三个老板说:“行啊,你也知道,拉面是我们兰州的,你们不准卖面,任何面食都不准卖。还有,你们这店一开,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生意了,每天至少少了五千流水,我也不多要你们的,把每天的流水补偿给我们,你们这店就能开下去。”   管小潮当场差点揍人。   谈判崩了之后,双方的斗争开始白热化。很多电影里才能看见的恶俗段子轮番在他们店里上演,不是有人在菜里吃到蟑螂了,就是有小混混吃霸王餐打服务员。   三人这才明白为什么之前那家餐馆会做不下去。   眼见店是开不下去了,三个人和厨师一起吃了顿散伙饭,准备关店转让。   那顿饭,大家吃得很沉重。   他们三个若是创业玩票的富二代倒也罢了,今天在这里跌倒了,明天还能从那里爬起来。只可惜现实是——   管小潮家在东北农村,大学的学费都是靠练摊、打工赚来的,美莎从小跟妈妈在重庆长大,靠妈妈卖鸭脖子度日,宁以沫更惨,直接就是一孤儿。   像他们这样的连“背影”都没一个的穷酸,今天在这儿跌倒了,明天就直接跟那儿躺死了。   见气氛凝重,一向会来事的美莎强打精神,举起酒杯说:“别这么沮丧,我们的店装得这么漂亮,回头十万块转让也有人要,算一算也没赔太多,就当交学费了吧。”   话音还没落,一辆小面包车忽然在他们店门口停下,五个拿着钢管的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打砸,砸完后一阵风似的出了店,开车逃窜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却毁了他们长达三个月的奔走辛劳,更加毁掉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美莎最先尖叫起来,本来还缩在桌脚边的管小潮捞起桌上的啤酒瓶,血红着双眼,疯了似的往对面跑去。   那三个老板本来都蹲在街边抽烟看热闹,看见管小潮这样,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一拥而上把管小潮扑倒在地踢打起来。   美莎歇斯底里地提起一把椅子冲过去,一边砸人一边用重庆话叫骂。   就在那三人转身攻击美莎之际,管小潮从地上爬了起来,抄起美莎的椅子狠狠朝他们店的玻璃砸去:“我操你们大爷!”   那三人一个揪住美莎,另两个扑上前打管小潮。   管小潮被那两人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就在他们对管小潮拳打脚踢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   那两人讶然回头,就见宁以沫直挺挺地站在他们背后,她的脸隐在阴翳里,右手上稳稳握着一根一米长的钢管。   她明明极瘦弱,此时却无端端让人心生畏惧。   两个大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宁以沫“当啷”一声丢掉手上的钢管,活动了一下指节,快步朝他们其中一人走去,那人来未及反应,上腹就挨了一肘,他顿时捂着下腹倒地翻滚起来。   宁以沫快步闪到另一人背后,张开双臂将他的双手绞住,脚下使劲将他踢得跪倒在地。男人大吼一声反手去抓宁以沫的头发,宁以沫飞快地出手,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眼前骤然一黑,晕头转向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时,一群人都已经在110的车上了。   派出所候问室里,鼻青脸肿的管小潮从条椅上起身,拽了拽宁以沫的领子,示意她坐下。   宁以沫坐定后,美莎撞了撞她,狐疑地看着她:“以沫,真没看出来。”   “是啊,你刚才打人的时候,动作也忒专业了。”管小潮赶忙附议,“练过?”   见宁以沫低着头不答,美莎幽幽地说:“看架势,我们的毕业证可能拿不到了。那三个人那么有背景,只怕非要告到我们坐牢了。”   美莎越想越伤,低低啜泣起来:“店开不成了,毕业证要拿不到,连找工作都不行了……”   管小潮见不得女人哭,黑着脸说:“都这时候了,也别说这些了,还是想想谁有认识的人,把我们弄出去是正经。最好现在就找人,天一亮,审完定了案,一切都来不及了。”   美莎嘎嘣一下傻住了,手忙脚乱地翻手机:“王老板……不行啊,他这人有事找不上;赵总……他出差了;吴哥,我试试。”   她抖着手拨电话,不久就绝望地放下了:“关机。”   管小潮懊丧地抓了一把头发:“我那些朋友都没这个能耐。这次真栽了。”   这时,美莎忽然将目光投向宁以沫:“以沫,你男朋友……你男朋友他爸爸不是个公务员吗?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说到这里,美莎暗淡的眼中忽然有了点光,“你男朋友肯定有办法的!”   宁以沫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试试吧。”   她左手颇有些吃力地将手机摸出来。她的右手刚才用力过猛,这会儿已经动不了了。   想了想,她把手机递给管小潮:“你帮我写条短信,把事情简单说一下,让他回电话给我。”   管小潮不解:“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   “这个点,他不是在片场,就已经睡了,手机一定是静音……只能赌一把,赌他尽快看到短信回电话。”   管小潮下意识地看了眼宁以沫的左手大拇指,宁以沫目光一颤,飞快地将拇指缩进手掌中。   候问室静了下来,耳畔只有管小潮“咔咔”按手机的声音,几分钟后,他展开眉头:“写好了,你男朋友叫什么?”   “辜江宁。”   “辜?哪个辜?”管小潮有些回不过神。   “辜……”宁以沫顿了顿,“辜负的辜。”   “这姓可真是……”管小潮翻了一阵通讯录,“好了,发出去了。”末了,他合上手机问,“你有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啊?美莎,你见过?”   美莎像在想什么想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说:“见过,特别帅,说是个导演,在北京还开了个小文化公司,以沫,对吧?”   宁以沫淡淡地“嗯”了一声。   “帝都?导演,文化公司?看样子有门路啊。”管小潮忽然来了劲儿,“以沫,你这保密工作可真好,我们多少年交情了,你都没告诉过我。手机里有照片吗?看看啊。”   美莎不禁也有些期待。   宁以沫摇头:“没有。”   就在这时,宁以沫的手机亮了一下,管小潮低头一看,是信息报告,他望着那条信息报告,忽然问:“以沫,这个辜徐行是谁?我光顾着看姓,把短信错发到这个人手机上去了。”   “你说……什么?”   宁以沫的脸骤然白了。   “以沫,你怎么了?”美莎觉察到宁以沫的失态,扶住她的肩问。   宁以沫僵僵地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眉轻轻蹙着,半垂的眼睛下,目光不安地微微闪动着。   良久,她吸了口气,摇头:“我没事。”   管小潮凑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太晚了,我脑子有点不灵光,光想着那个‘辜’,结果一看到‘辜’就发过去了,我再重新给你男朋友发过去吧。”   宁以沫咬了下唇,低低应道:“好。”   美莎握住宁以沫冰冷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静默的侧脸。她总觉得今天的宁以沫哪里不对,陌生得让她有点不敢认。想到“陌生”二字,她越发没底,大学四年,她又何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安静的女孩?   管小潮的短信发出去后,半天都没个回音。他左等右等,有些按捺不住,试着给宁以沫的男朋友打了几个电话,结果不出意外,电话虽然是通的,却没人接。   管小潮懊丧地丢开手机,垂下头,将十指插进头发,喃喃说:“真完了。就算打通了,大半夜的,人上哪里想办法去?”   一句话粉碎了三人的自欺欺人,美莎双肩无意识地一垮,乏乏地将头枕在了宁以沫的肩上。宁以沫的肩瘦削得厉害,却端得极板正,像是有什么撑着她的脊梁。   美莎闭着双眼,思绪陷入了一片纷乱,周遭死一般的宁静潮水般从她耳孔里挤入,压得她连眼皮子都动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的美莎被一阵嘈杂的开门声、人声惊醒,她懵然从宁以沫的肩上抬头,看向门口。   门口,一个还有点没睡醒的矮个子男人在两个民警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那三个兰州老板一见来人,立刻跳起来上前打招呼:“马所长,这时候您怎么来了?您天亮来也没事!还害得你觉也没睡好,大半夜跑过来放人。”   那姓马的所长黑着一张脸,也不答理他们直接走到宁以沫面前,堆出些笑:“哎呀,误会啊误会,真是委屈你们了,让你们在这里待了大半宿。事情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该依法处置的,我们会严厉依法处置!”   美莎望着那所长挤出来的笑脸,真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茫然和管小潮对视了一眼: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宁以沫缓缓起身,望着那个马所长不说话,显然也有点一头雾水。   马所长愣了会儿,搓了搓手:“噢,还有一个多钟头天就要亮了,要不一起坐我的车过早?”   还是管小潮反应快,连忙握住马所长的手:“不用不用,您太客气了,既然没事了,我们这就走。”   美莎如临大赦,忙附和:“真不用,我们——真走了?”   “我送你们到门口。”马所长说话间就要往门外送。   美莎一把拽过宁以沫:“不用,您忙您的,我们出门打车就走了。”她在忙乱中朝马所长挥了挥手,搂着蹙眉出神的宁以沫,将她带出了门。   门后,值班的李超百思不得其解地凑上前问:“所长,怎么回事啊?” ------------   第2章 淑女变成女流氓(2)   马所长神神秘秘地凑近他,压低声音说:“天知道这姑娘是哪路神仙,上面大半夜派人上我家敲门,让我亲自过来放人。”   李超张了张嘴,好半天才缓了神:“那他们三个怎么办?”   “严办哪!”马所长打了个哈欠,不耐地摆摆手,“就他们那些事情,早该好好喝一壶了。”   三人出了大门,被门外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下雪了?”管小潮吸了吸鼻子,望着台阶下空旷的大马路,愣愣地说。   只半宿时间,外面竟已薄薄地积了一层雪。天还没有大亮,远处仍是一片溟蒙,然而近前的雪光却映得他们眼睛发痛。   宁以沫暗想,无怪前一日阴霾压城,让人心里不受用,原来是要下雪。她仰脸看天,下意识地伸手,几点盐屑子似的雪花落在指尖,给她冰冷的手指上添了点清凉。   美莎缩了缩脖子,拢紧大衣,跺了下脚:“完了,这鬼天估计打不上车了。”   管小潮在她脑门上敲了个栗暴:“能出来就不错了,还打车,往学校走吧,我请客吃早饭。”   他的话音刚落,台阶下的街边,骤然亮起了一片暖黄明亮的灯光。   那光亮得极突兀,像是谁猛不丁按下了舞台的主光源,唬得三人一愣,这才注意到街道边竟泊了一辆车。   此时,密密麻麻的雪花被那车灯照得显现了行藏,急促地舞动着。   “妈呀,加长国宾啊,靠,别是迈巴赫吧?”管小潮往手心里呵了口气,转脸看向以沫,“抓紧看几眼,这车可不容易见。”   却见宁以沫一脸不安地望着那车,像是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   与此同时,后排的车门无声洞开,一个男人从车里躬身而出,一把黑伞“砰”地在他头顶撑开。那人撑着伞,不徐不疾地拾级而上,伞沿压得很低,辨不得面容,但见他身形挺拔秀颀,头颈微微昂出些傲然的弧度,透着点不同常人的气度。   宁以沫定定地看着那个身影,双肩微微发着颤,双脚像灌了铅似的坠着。   那人在离他们两级台阶开外的地方顿住了脚步,饶是地理位置居下,仍高出了他们三人一点。   美莎停下放在嘴边呵气的手,讶然望着来人,下一秒,那人将伞往后一倾,从伞下抬起一张格外醒目的脸。   宁以沫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那人眯着双深沉如水的凤眼,隔雪看了宁以沫好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以沫啊,好久不见了。”   声线低沉,倒像是句叹息。   宁以沫唇动了动,将所有该收拾好的情绪收拾好,老老实实地低声喊了句:“哥哥。”   “还是穿这么少,你就真的不怕冷吗?”   男人微蹙着眉,解下脖子上的围巾,不由分说地给她围上,妥帖地系好,顿了顿,伸手拍去她肩上落的雪粒子。   宁以沫缓缓抬头看他,窸窸窣窣的雪越下越大,几乎漫漶了他的容颜。此情此景下相见,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   暖气袭人的车上,坐在后排的三人都有些惴惴。   管小潮一边端正坐着,一边拿眼睛扫车里的装备。   宁以沫见气氛实在尴尬,只好开腔:“我们到明珠路三十五号的财经大学。这两个是我的朋友,陈美莎、管小潮。”   “幸会。”前排的人没有回头,淡然致候。   宁以沫继而又向管小潮介绍道:“这是我哥哥,辜徐行。”   “啊,你就是那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宁以沫已经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   管小潮识趣地闭嘴,讪笑道:“幸……幸会。”   说完他差点没掐自己一把,这词儿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膈应人呢?   美莎倒比宁以沫还大方些,笑吟吟地将尖下巴往前排一送,透过后视镜打量他:“你是以沫的哥哥?亲的吗?我怎么没听以沫提起过?以沫叫你哥,我也叫你哥吧。”   后视镜里,那双静川明波似的透亮眼睛一抬,锐利的目光便落在美莎脸上。他虽只是那么淡淡地瞧着她,却瞧得她后背冒了丝凉气——那目光像一下子把她看透了似的。   管小潮见要冷场,一把将美莎拽回椅子上坐着:“废话啊,你家亲哥姓李,你姓陈啊?”   美莎白了他一眼没说话。管小潮又说了些插科打诨的话,才把僵冷的气氛缓和了些。   车到财经大学时,管小潮暗暗松了口气,跟前排的辜徐行道完谢,拉着美莎匆匆下了车,坐在最里面的宁以沫一边往车外钻一边想告别台词,不料人刚到车门边,便被前排的辜徐行叫住,口吻一如既往的不容反抗:“以沫,你留下。”   以沫只得朝管小潮他们丢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吧”,老实缩回车里,缄口坐着,倒像前面坐的,是一位严父。   等到车子开远,美莎望着车开走的方向骂了一句:“傲什么傲?”说着,她撩了撩一头浓密的鬈发,迎着破晓的晨光吸了吸鼻子,“跩得二五八万似的,以为自己是谁?”   风情万种的她从未在男人那里受过这样的冷落,自尊心颇受打击,此时恨不得把那个辜徐行生吞活剥了。   管小潮出神地说:“人家开京A8不跩,谁跩?”   “京A8又怎么了?”   “挂这个牌的人,不是行走‘尚书房’的显贵,就是真正的贵族绅士,再不济也得是一高干家的衙内。一句话,不是自己牛就是爹妈牛。看八卦不?炒得轰轰烈烈的京城四少,未必配给刚才那小子提鞋啊……”说到这里,管小潮又是一阵心神激荡,“有这样一个哥哥,甭管是不是亲的,能混成今天这惨样,以沫也是一朵奇葩啊!”   美莎若有所思地站在寒风里发了会儿呆,丢下管小潮,径自往大门里走了去。   管小潮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小狐狸,又在寻思什么呢?唉,女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回去补觉咯。”   下了车,宁以沫低头跟辜徐行走进远洋宾馆。   刚进门,已经有工作人员迎了上来,众星拱月地将他二人带到了顶层套房门口,领头的经理识趣地没有啰唆打扰,很快就带人告辞了。   进了门,辜徐行将外套脱去挂好,露出浅蓝色衬衣包裹的清颀身体,他一边走一边解着衬衫领口第二个扣子。   宁以沫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们果然已经分开太久了,她竟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穿白色以外的颜色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有两道视线落在脸上,抬头一看,只见辜徐行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暖黄的灯光将他脸部阳刚的线条凸显得格外清晰,一双凌厉的修眉下,双眼在灯影下透着些阴翳。   宁以沫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眼神闪烁了几下,落在他紧抿的唇上。她一看他的架势就知道秋后算账的时刻到了,忙往痛里掐自己的手心,以便能及时红着眼圈回话。   算着时间,看吓也吓够了,辜徐行拿出手机,起身步向阳台。   宁以沫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站了近半个小时,也不见他的电话有停的意思。她不由得腹诽,这么多年了,他的气量不见大,磨人的耐心倒是比以前好了。   一宿没睡的她在这暖气房里一醺,只恨不得能就地躺下,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下肩膀,又屈了屈膝,见他背对着她了,忙弯腰去揉膝盖,不料刚一起身,就见那人站在门外,不冷不热地盯着她。   他随手掩上阳台门,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放,终于开了口:“宁以沫,我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的理想是去卖兰州拉面啊?”   宁以沫的耳朵尖瞬间就红了。   “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小时候的样子?”   面具一旦拿下,辜徐行的样子也并不比任何一个苦心孤诣、要把妹妹教育成四有青年的哥哥更脱俗些。   “挂科、不积极考研、不认真找工作就算了,居然沦落到和那样一群人打架!”他深吸了一口气,“打架也就算了,还差点把自己弄坐牢!你看看这些,哪一件是女孩子会做的?”   宁以沫哪里敢和他顶嘴,他骂,她就低头,他再骂,她就再低头。直到宁以沫的下巴快戳进胸口,辜徐行才顿住了。   宁以沫估摸着他心软了,半抬起头,驾轻就熟地含了点泪光说:“哥哥,我知道错了。”   辜徐行冷眼望了她好一会儿,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挑。摇了摇头,他和缓了语气说:“你啊,就是认错态度好,抗骂,不然我早不管你了。”   宁以沫闻言,偷偷地瞄了眼他,但见他眼中阴翳尽散,知道这一劫又算是过去了。   “过来。”   宁以沫往前走了几步,离他远远地站着。   “再过来点。”   她只好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他冷不丁地抬手,拇指在她右脸颊的淤伤处轻轻抚了抚,声音柔和得有点不像话:“还疼吗?”   乍然嗅到他指间熟悉的气息,宁以沫全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忙机械地摇了摇头。   “去洗个澡,选个房间睡一觉吧。”   宁以沫如聆天听,末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下午。”   宁以沫一口气还没松完,那边已经用不容违抗的口吻补了一句:“你跟我一起去。”   见宁以沫半天没有回音,他讶然回头,却见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一张脸绷得有些异常。   “我刚给你联系了一家银行,后天面试完上班。”辜徐行格外耐心地解释。   像忽然换了个人一般,宁以沫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说:“我不去。”   房内的气氛倏然冷了下来。   辜徐行像是不确定刚才听到的,慢慢转过身看着她,她避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说:“我不去北京。哥哥,你不能总这样控制我的人生。我已经长大了,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辜徐行深呼吸了几口气,竭力冷静地说:“你当初选择一个人留在聿城,说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可是宁以沫,你睁大眼睛看看现状,这就是你所谓的负责的人生吗?”   宁以沫抿紧唇线:“我知道在你看来,我现在的生活糟透了,可是哥哥,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就算再不堪,这也是我要走的路,要过的人生。”   明明是伤人的话,宁以沫自己倒先红了眼圈。   辜徐行闭了闭眼,压住一口气:“我半夜收到你短信的时候,不知道多开心,我以为你终于懂事了,不跟我们闹别扭了。没想到我巴巴地赶来这里,竟然是自作多情。也许你需要的,不过是我一个放人的电话。”   宁以沫感觉自己的眼泪在眼睛里转啊转的,紧握的十指处,关节都有些发白。   “七年前,你说要和我们划清界限,我当你是叛逆期,不懂事,一切由着你,可是以沫,你不觉得你的叛逆期未免也太长了?”   宁以沫哽咽了一下,一边解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哥哥,请你不要拿叛逆期说事,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是十二岁。今天的事情,很感谢你能来帮忙。我学校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她将围巾往辜徐行面前一递,转身欲走,不料手臂却被他紧紧抓住。辜徐行往后用力拽了她一下,她便踉跄地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气息因怒气蒸腾而出,是记忆里干净而蓬勃的清香,然而这味道却让她恐惧得想夺路而逃,她用尽全身力气想从他遒劲的臂弯里挣脱,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道?   “我不管你多少岁,只要我在一天,就要为你负一天责,由不得你乱来。”他明显动了真怒,喘着粗气将她拉到沙发边按坐下,“你指责我控制你的人生,我既担了这个名,就不怕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的控制。”   宁以沫不敢在他怒火正当头时和他正面冲突,僵僵地坐在沙发里,抿着嘴不说话。   辜徐行将身体投进沙发里,衬衫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一手搭着沙发背,一手胡乱摸出电视的遥控,闪了几下,将画面定格在一个相对安静的频道上。   骤然响起的人声冲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两人各守一隅,默然对峙。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扮演一只温顺小猫的角色,他已经习惯这只猫懒洋洋地趴在他腿上晒太阳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这只那么亲他、黏他的猫有天会真的朝他扬起反抗的利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杯温水递到了宁以沫面前。   宁以沫机械地接过那杯水,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反倒让她整个人颤抖了起来。她望着水面因她颤抖生出的縠纹,定了定神,紧握着那杯子说:“哥哥,你其实从来没有正视过我们的关系,你对我好,只是因为你内疚,但是当年的伤害早过去了。是,我是少了半截拇指,可是那里早已经不疼了。我们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现在是江宁的女朋友,以后能为我人生负责的人,只有他。”   房间里静了静,电视上斑驳陆离的灯光激烈地频闪着,各色光线在辜徐行脸上明灭交替,他的脸色很白,神情透着一股疲惫。他垂下头,用手摁了摁眉心,忽然不知所谓地笑了,那笑像暗夜里忽然擦燃火柴蹦出的光,猝然而短暂。   “看来,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往人最痛的地方下刀子了。”   顿了顿,他虚弱地挥了下手:“你走吧。”   宁以沫一言不发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开门、关门。门合上的一瞬,忍了很久的眼泪才像一条线似的滑落。身体里,像有什么被掏空了一般,她轻轻靠着那厚实的暗红桃心木门滑下,倚坐在那里。   紧握的左手缓缓摊开,一只少了半截的拇指狰狞而无辜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有时候,人是一种很善于忘记疼痛的动物,如果没有什么痕迹留在那里提醒他们,也许很多在当时看来极其惨痛的事情,就真的会被丢失在时光之外,不知所终。   宁以沫诚然是不幸的,因为她所受过的每一次伤害都会在身体上留下无法愈合的痕迹,比如这少了半截的拇指。她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只要她的手还要动,就会有个东西提醒她,那段岁月在那里,那个人也在那里,就像她对他的记忆,永不磨灭,不死不休。 ------------   第3章 “哥哥”是种傲娇的生物(1)   宁以沫和辜徐行相识,始于一只陀螺。   十七年前那个初春,一阵玩陀螺的风气在聿城集体大院里刮了起来。彼时的大院虽已失去了当年的活力,但这股没落气没有影响到大院的孩子们,他们照样风一般在大院里呼啸来呼啸去,玩着层出不穷的小游戏:滑冰、粘蜻蜓、逮蛐蛐、滚铁环、踩高跷、跳房子、跳绳……   这些游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流行一个月后,又改换那个了。   所以,当有的孩子还迟钝地滚着铁环时,高学年的孩子们已经“啪啪”地抽起陀螺来了。和地方上的孩子不同,大院孩子能从长辈那里偷到一根纯牛皮的皮带,用皮带抽起陀螺来,声音既响亮又给劲,显得非常富有男人气。   因此,当时的小孩都特别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陀螺。   辜徐行也不例外。   十岁的辜徐行出生在北京,是某野战军副军长辜振捷的儿子,更是军区第一政治委员辜松柏的孙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再典型不过的高干子弟。由于刚随父母到聿城来,清高孤僻的他不愿主动融入大院孩子中。   出生在北方的辜徐行,个子生得比同龄人高挑挺拔,总能把白衬衣和去了领章的军装穿得格外熨帖帅气,加上面容生得异常清俊,他便成了大院妇女们挂在嘴边教育小孩的“别人家的孩子”。更让旁人嫉妒的是,除了能弹一手好钢琴,辜徐行还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越加衬得那群小孩乌眉皂眼,举止荒疏。   大院的孩子们年纪虽不大,但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愿和一个能把自己比下去的孩子交往,不约而同地孤立起这个首长公子来。   不管多老成的孩子,少年时期总是敏感、好强的,别人越是排挤,辜徐行就越想证明自己没了他们,他也能自得其乐。   以他当时的眼界来看,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弄到一只比他们更大更新的陀螺。   他不敢问爸爸要,只好缠着家里的勤务员给自己做。勤务员拗不过这位小公子,只好找来一根枣木,帮他削了一个,末了,还给他用桑树皮扎了根抽陀螺的鞭子。   不料辜徐行还没把那个陀螺焐热,就被他妈妈徐曼缴了。徐曼看都没看那个陀螺,扬手丢给勤务员:“烧了。”继而又瞥了眼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辜徐行,冷冷丢下一句,“玩物丧志!”   官二代出身的徐曼在管教儿子上,她不但要求辜徐行十项全能,还要求他沉稳持重,务必甩别人家孩子十万八千里。   被妈妈那样一吓,辜徐行不但没有对拥有陀螺这种事情死心,反而越发盼望能得到一个。勤务员是不能再指望了,他只好寻思自己做一个。   从那以后,他只要见别的孩子在做陀螺,他就会停下来,一边假装等人,一边暗暗偷师。   观察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做陀螺的门道不难,只要找到一根好木头,就成功了一半。   于是他留了心,满大院地找这样一根木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他在南边一个院子里发现了一棵瓷缸口粗细的枣树,枣木木质坚硬,颜色漂亮,刚好是做陀螺的最佳木料。   他南边晃悠了两天,“踩好点”后,逮着一个妈妈不在的机会,趁黄昏食堂开饭的当口,拎着一把锋利的小斧子摸到南院。   不料他刚进院子,就见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坐在那棵枣树下画画。   他一下呆住了,他千算万算,居然没算到会遇到这么尊拦路神。   他故作淡定,实则百爪挠心地走到她背后,站定,琢磨着怎么把她弄开。   那小女孩画得入了神,全然没有留意身边站了一个人,将鼓鼓的小脸搁在小桌子上,半垂着眼睛,十分专注地描画着。   辜徐行好奇地瞄了眼那画,居然还挺不错,他不禁正眼打量了下这个女孩。女孩四五岁大,一头还泛着点黄的细软长发扎了个小马尾顶在头上,一双黑眼睛清透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玻璃珠。她的脸还远没有长开,肉嘟嘟的,像只白嫩嫩的小笼包子。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敲了敲小女孩的桌子,学长辈们吓唬小孩子的口吻说:“小鬼,起来,去别的地方画。”   小女孩乍见着这么威严的一个哥哥,吓了一跳,握着橡皮,怯生生地看着他不说话。   辜徐行不愿和一个小女孩多说什么,径直上前挪开她的小桌子,拿着斧子对着那树比画,作势欲砍。   小女孩见架势不对,冲上前抱住那棵小树,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不给砍,这是以沫的树。”   辜徐行没想到砍棵枣树还能节外生枝,不悦地说:“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有证据证明吗?”   小女孩不懂什么叫证据,但见他面容冷峻,气势逼人,委屈得眼泪水直打转。尽管如此,她抱着树的手反倒更加紧了。   辜徐行见了,未免心软,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用东西跟你换,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女孩嘟着嘴,怀疑地摇了摇头说:“不换。爸爸说这是我的树,让我保护它。”   眼见饭点就快过了,只怕很快就有人回来,辜徐行不免有些着恼,但又不能上前动粗,只能僵在原地,气恼地看着她。   小女孩抱了一会儿,体力有些不支,小眼珠转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就算你把树砍下来种在自己家里,也吃不到枣子的。”   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啊掏的,掏出两三颗红枣,递出去:“你要是想吃枣了,我这里有,只要你不砍树了,这些全给你。”   辜徐行盯着她那几颗枣,计上心来,装出考虑的样子,很不甘愿地说:“不够,起码要十颗才行。”   小女孩果然中计,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我这就回屋里给你拿。”   见她欢快地扑进了屋子,辜徐行扬起斧子,二话不说地砍了起来。枣木固硬,却敌不过那斧子的锐利,才几下就被砍出了一道口子。   他歇了歇手,活动了下手掌,刚扬起斧子准备下斧的时候,身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委屈至极的哭叫:“不要砍我的树!”   那小女孩步履蹒跚地跑到树下,大叫着要往树上扑,一把暗红的枣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辜徐行被那绝望的哭叫吓得一愣,然而已经来不及控制斧子的去势,直直往树干上剁去。与此同时,那个小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握住树干,只听“咔”的一声闷响,一道寒光从女孩的拇指上闪过,顿时削去了她半截拇指。   小女孩疼得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厥倒在地,鲜血霎时蜿蜒一地。   辜徐行脸刷地白了,那一斧子像是砍在他腿骨上,整个人立时瘫倒在地。他望着那摊不断蜿蜒开去的血迹,双唇哆嗦着,想叫,喉咙却像被什么卡着,怎么也发不出声。   院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回来了,他圆睁着眼睛就地瘫坐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当时的场面,辜徐行已经记不确切了,依稀记得有三个人抱着小女孩急匆匆地出去了,压根儿没人管地上的他。紧接着,院外传来很多小孩的脚步声,有人叫嚷着“出事了,赶紧上医院看看”。   一时间,好像整个大院都空了。他合着眼,蜷在地上,脸贴着透着潮气的地面,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正缚着他,越收越紧。   天地间渗出一股巨大的森冷,他怕得要命,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刻像那时一般害怕,他懵懂地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许久,委屈又害怕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   他会被抓去上军事法庭吗?他会被枪毙吗?   可是就算他死了,她的手指也长不回去了。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手,却因为他而终生残缺。一辈子这个概念,对那时的他来说,太长了,他无法想象终生残缺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   远处,天光已经被层云收了起来,周遭越来越暗。他觉得自己被人遗忘了,而他也鼓不起勇气逃开这个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妈妈徐曼才找到了这个院子。   徐曼心疼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把裹进怀里:“阿迟,不怕,你爸爸已经去处理了。一个后勤兵的女儿,不小心砍了就砍了,你爸爸是军长,没人敢说你什么的。跟妈妈回家,睡一觉就没事了。”   辜徐行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妈妈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猛地把她推开,疯一样地往医院跑。   直到医院的大门撞进眼帘,他才停下脚步,畏惧地望着里面,好像那是一个巨大的兽口。   医院里,陆续有看完热闹的人走了出来,见着他,他们都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   他捏紧拳头,一步步往医院里面走,十几米的路程,他走了十几分钟,直到最终站在了病房门口。   他僵直地站在门口,里面传来爸爸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爸爸用他从未听过的歉疚声音连连道歉。   他缓缓伸手,将病房虚掩的门推出一道小小的缝。他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里面的一切。   屋内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脸上。   “你给我过来!”   耳畔响起爸爸严厉的吼声。   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眼靠坐在病床上的小女孩,她的左手手指已经包扎好了,手背上还连着输液器。她面前放着一个小桌子,桌上搁着一个小镔铁碗,碗里放着糖水梨罐头。   因失血过多,小女孩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安静,唯一双大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子。她静静地看着他,那种眼神,直到十数年后,辜徐行仍记忆犹新,那眼神里没有畏惧、委屈、怨恨,更加没有痛苦脆弱,反倒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宁静、坚强、平和,以及圣洁的原宥。   就在他出神望着她的时候,一只大手骤然将他从门口拖了进去,一个响亮的耳光冷不丁落在他脸上。   几个随行的军官忙上前拽住辜振捷的手:“首长,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要再打了。”   “你们都起开!今天不打死他不算数。”   辜振捷挣脱那群人的手,刷地抽出皮带,对着辜徐行劈头盖脸地抽过去,不料却被女孩的爸爸一把抓住了。   那个老实畏缩的男人紧紧攥着皮带,低声说:“首长,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床上的小女孩也听话地一骨碌跪坐起来说:“伯伯,你别打哥哥了,我的手不疼了。”   说着,她晃了晃包得厚厚的左手:“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辜振捷望着小女孩的脸,心一软,垂下手,冷冷对一旁的辜徐行说:“在那边好好站着,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说着,他走到小女孩床前坐下,端起糖水罐头,用勺子细心将里面的梨肉切碎,喂到她嘴边。小女孩生怕他再去打辜徐行,连忙大口大口地吃罐头,一边吃还一边朝他露出可爱的笑。   辜振捷爱怜地用拇指揩掉她嘴边的糖水汁:“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答道:“我叫宁以沫,今年五岁了。”   “以沫?”   她爸爸宁志伟忙答道:“相濡以沫的以沫。”   辜振捷点了点头,仔细端详了下宁以沫的脸,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你这女儿养得好啊。”   宁志伟忙说:“哪里哪里。”   辜振捷抚了抚以沫的头,含笑问:“给伯伯当干女儿好吗?”   宁以沫眨巴了下眼睛,像在想什么是干女儿,想了会儿,她眯着眼睛,鬼机灵地笑了笑:“爸爸说好就好。”   辜振捷点了点她的鼻子:“小滑头,那好,我就问你爸爸。小宁啊,你介不介意女儿多个干爸爸?”   宁志伟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不紧不慢的女声就从门外传来:“嗬,这一转眼的,我就多了个干女儿了?自家儿子都管不好,你还真不怕管坏别人的女儿。”   来人正是晚一步赶来的徐曼。   徐曼见辜徐行脸上多了道五指印,上前心疼地摸了摸,继而,嗔怪地瞪了辜振捷一眼。顿了顿,她走到宁以沫爸爸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居高临下,就事论事地说:“这里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回头给孩子买点营养品补补。你可千万别推,推了就是打我们家老辜的脸。”   将信封强塞进宁爸爸手里后,徐曼走到病床前说:“老辜啊,时间也不早了,别耽误小孩子休息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北京开会吗?”   辜振捷见状,只好起身告辞。   一旁,辜徐行看了宁以沫好几眼,唇动了动,直到离开,那句堵在喉间的“对不起”也没能说出口。   直到进了自己家门,徐曼才把火发了出来。   “辜振捷,你倒是没有十月怀胎把孩子生下来,打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她一把将辜徐行拉到身边坐下,心疼地抚着他的脸:“我统共就两个儿子,靖勋才十几岁就被你送军校去了,身边就剩阿迟一个了,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来,我跟你没完!”   辜振捷贵为一军首长,威震一方,却拿自己的老婆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我告诉你,孩子是我身上掉的肉,怎么管教是我的事,你不能用你那套来管孩子,会把孩子管出毛病来的。”   抽泣了好一阵子后,徐曼拍了拍辜徐行的肩膀说:“妈妈给你做了好吃的,这就热给你吃。乖,什么都别想了,以后不要去南边,也别再见那个小女孩了,知道了吗?”   其实不用徐曼提醒,辜徐行也不会再去那个院子。   在他年幼的心里,从此多了一个禁区,那里住着一个叫做宁以沫的女孩,是他永远也不想再去面对的。   “陀螺”事件后,辜徐行变得越加孤僻。   过去他也羡慕别的孩子意气风发,三五成群,为了不动声色地融入他们,他时经常抱着羽毛球拍坐在广场上,等人找他打球。   那件事以后,他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了开来。路过人群时,他都会低头匆匆走过,他怕遇到那个小女孩,也怕从别人眼中读到和那件事相关的讯息。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件事情,可有些事情,越想忘记反而会记得越清楚。   每当他坐在钢琴前,看着灵活的十指在琴键上游走时,他就会想起有个无辜的小女孩因他的傲慢霸道,留下终生残缺,内疚感便会像蛇一般钻透他的心脏。 ------------   第4章 “哥哥”是种傲娇的生物(2)   一个低气压的午后,他独自坐在家里弹钢琴,弹的是一支刚上手新曲子,其中某个篇章十分沉重暗涩,指法也特别难,他反复弹了很多次都发出那种蹩脚的声音,烦躁的他猛地从钢琴前起身,将左手大拇指放在琴键上,放下重重的琴盖,狠狠往拇指上压去。   直到拇指上传来椎心的疼痛,心里那股躁乱才渐渐服帖了些,他缓缓松开琴盖,站在光线暗沉的琴房里无声地啜泣。   那是辜徐行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个春天。   再见到宁以沫,已是时序入夏。   那是个黄昏,辜徐行和徐曼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刚出差回来的辜振捷大笑着从院子外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玩泥巴的小人儿。   “告诉伯伯,你准备捏个什么?”   小人儿糯糯地说:“我要捏个坦克。”   “哈哈,好,捏个坦克,我们一起打坏人。”   辜徐行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眼神戒备地望着爸爸怀里那个小女孩。   乍见宁以沫,连徐曼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她快步走到辜振捷身边,压低声音恼道:“脏不脏啊?就把人这样抱回来了?被人看到多不好?”   和很多官二代一样,徐曼有很重的公主病,脑子里等级观念森严,她很看不惯辜振捷把一个后勤兵的女儿当自家孩子那样亲热,觉得丢了自家的体统。加上她潜意识里总觉得宁以沫很像辜振捷前妻生的那个女儿,所以越加厌恶起以沫来。   辜振捷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她的情绪,把宁以沫放下,一边往沙发边牵一边说:“也真是巧了,车一进大院就看见这个小丫头蹲在路边玩泥巴。这不,就抱来玩玩咯。”   彼时,茶几上还放着一盘小肉卷,吃过大院食堂的人都知道那种小肉卷,正正经经是一层皮一层肉,香得人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但是那种肉卷供应得不多,被首长家的勤务员几下里一分就所剩无几了,寻常家属也非得赶巧了才打得到。宁以沫一见到那肉卷,哪里忍得住馋,伸出手就去抓。   说时迟那时快,徐曼飞快地打开她的手斥道:“你妈妈怎么教你的?手也不洗就乱抓东西吃,你这脏手一抓,东西还能吃啊?”   不过一瞬,辜徐行还是看见了她左手上的残缺,黑黑的小手上,一截残留的指节怪异地伸着,直指他心底。   宁以沫被这样一训,低了头,很是委屈地说:“我没有妈妈。”   辜振捷听得心疼,转头对辜徐行说:“快去带妹妹洗手。”   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辜徐行对着父亲一声怒吼:“她不是我妹妹!”   说完,他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楼,砰地摔上了房门。   宁以沫被他一吓,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辜振捷只好让保姆王嫂把她拉去卫生间清洗一番,亲手将那盘肉卷装好给宁以沫,派人将她送了回去。   “满意了?”徐曼冷哼了一声,“你还嫌儿子不够烦的,非把这个小东西弄回来糟他的心。”   辜振捷在沙发上坐下,摁了摁额说:“你懂什么?儿子不是讨厌她,是不敢面对她。我这是给他机会,让他像个男人那样面对自己的过错。还教授、知识分子呢,连这个都不懂。”   辜振捷深知,如果儿子不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长大之后只能是个懦夫。他不想让儿子成年后回首过往,发现什么无法弥补的缺憾。   “辜振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徐曼一贯强势,半点也不肯落下风,“你无非还惦记着你前妻,惦记着你俩那个夭折的女儿!”   “怎么又扯到这个上去了?”辜振捷有些心虚。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看到宁以沫就那么喜欢,今天倒是被徐曼一席话点醒了。他和前妻生的那个女儿过世的时候,比宁以沫小一点。那孩子的样子,他记不确切了,眯起眼睛想想,依稀和宁以沫一个模样。   虽说辜振捷有些畏妻,但在宁以沫这件事情上,他一直没向徐曼妥协。他时不时地抱宁以沫来家里玩,指着辜徐行对她谆谆教诲“这是哥哥,以后要听哥哥的话”,宁以沫便望着辜徐行怯生生地点头。   徐曼虽霸道,却也不敢在大方向上拂逆丈夫的意思,只好对他和宁以沫的互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那以后,宁以沫便正式“登堂入室”,一有空就往辜家跑。   虽然辜徐行不怎么待见她,不是躲着她就是一张冷脸,但是宁以沫一个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眼高手低,还以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哥哥在和她玩某种游戏,所以兴致勃勃地陪着他玩,见缝插针地黏着他。辜徐行则像躲一只臭虫那般躲着她。   宁以沫仗着自己人小轻便,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附近,让他避之不及。比如,有时候辜徐行看动画片正看到关键时刻,一个小身影就像通了灵一般出现在他身边,毫不知趣地在他旁边坐下,和他并排观影;有时候他正在屋里练钢琴,冷不丁,一张小包子脸就搁在了琴架边上,他一头黑线地看过去,就能看见她那双无辜的眼睛和花一般灿烂的笑脸。   这样你缠我躲了一个月,辜徐行也乏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看到某动画片主角在被无数次打到吐血后,终于变身准备爆发时,你会一再为了小小的气节弃电视机不顾吗?   所以,辜徐行索性也不躲了,直接拿她当隐形人,只差真的就从她身体里穿过。   由于大院里别的男孩对自家妹妹的态度也差不多,所以,宁以沫一点都没体味到辜徐行不喜欢她,反倒以为“哥哥”就是这样一种傲娇的生物。   是年九月,五岁的宁以沫早早进了小学一年级,入了学,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意缠着辜徐行了。只有周末,她才有机会跑去找辜徐行。   为了更加彻底地摆脱这个小跟屁虫,辜徐行索性报了两个特长班,周末整天躲在外面。他暗忖,那小东西对他的热情不过是一时兴头,就像孩子玩玩具一样,兴头一过,再宝贝的东西也会被弃如敝屣。他想,只要一段时间不接触,她就会找到别的乐子,不再黏他了。   不负他所望,不到半个月,那个小东西就不再上门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   那年的中秋来得格外晚,直到9月30日才姗姗而来。   徐曼是个很讲究传统的人,每逢过节都喜欢把事情张罗得热闹喜庆,这天更是了不得,不是叫勤务员挂灯笼、宰鸡鸭,就是让保姆王嫂在院子里设香案、摆月饼果品,结果那顿晚饭直到天擦黑才置办齐备。   辜徐行刚上桌,就见爸爸牵着宁以沫,同宁志伟有说有笑地走进院里。   一见着宁以沫,辜徐行的表情瞬间就僵了。   徐曼眼尖,一把拉住转身就走的他,压低声音说:“月团圆人团圆,你可不能在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出幺蛾子,你知道你爸那脾气,在这节骨眼上惹火了他,有你家伙吃!你要实在不高兴,吃饭的时候就不说话,一吃完就回自己房间去。”   说着,她笑容疏淡地朝宁志伟打了个招呼:“哟,小宁来了?早知道你们也来,真该多备几个菜。”   言下之意是,我们家没准备你们的菜。   宁志伟尴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刚才他带着宁以沫去食堂打饭,回来的路上恰巧碰到辜振捷从外面回来,辜振捷见他们父女拿着两盒饭菜就准备过节,二话不说就把他们一起接到家里来了。   以宁志伟的性情,吃这顿饭,真比吃枪子儿还为难他。他只是碍于辜振捷的面子,不敢推却罢了。   辜振捷将他们父女俩拉入席,亲自给宁志伟倒了一杯酒:“来来,这可是正宗的茅台。”   宁志伟唯唯诺诺地接了,忙敬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喝了。   辜徐行眉眼疏淡地坐在对面,默默吃着饭。   说来也怪,今天的宁以沫安静得异常,看也没看辜徐行一眼,抱着一只鸭腿,小口小口地咬着。   倒是辜徐行有些按捺不住,抬头扫了她几眼。直到一顿饭快吃完,宁以沫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辜徐行忽然就没了胃口,简直一刻都不想在饭桌上待下去了。就在他放下碗筷准备起身的时候,徐曼忽然发话了:“真奇怪了,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   快到嘴边的一句“你们慢吃”立时咽了下去,辜徐行不自觉地端起了饮料杯子。   “是啊,今天以沫是怎么了?”辜振捷也有些纳闷。   宁志伟忙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说了她几句,生气呢。”   辜振捷这才恍然大悟,放下酒杯逗他:“怎么生气了?跟伯伯说说。”   “爸爸不给买鸡腿……”   宁以沫细声细气地说着,眼眶里闪了点委屈的泪光。   闻言,辜徐行拿杯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滞,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辜振捷意味复杂地“哦”了一声,默默又翻了一只鸡腿放进她碗里。   眼见气氛有些冷,徐曼忙说:“食堂现在都用良种鸡做菜,那些鸡腿看着大,其实一点都不好吃,好像还有激素,小孩子吃不好,我从来都不准小王往家里打食堂的鸡肉。”   宁志伟吁了口气,忙附和着她说了几句。其实实情是,他一个后勤兵,既要负担老家的老母,又要负担女儿上学,经济上有些捉襟见肘。这天为了应节,他给以沫买了只鸡腿,以沫忍不住要在路上吃,不料刚咬了一口,鸡腿就掉在泥地了,他不好捡起来,又实在舍不得再买,见以沫吵着要吃鸡腿,就说了她几句,把她说委屈了。   徐曼这人最怕意头不好,生怕中秋节这样的好日子冷清,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从“良种鸡”说到宁夏的“枸杞鸡”,又从鸡身上扯到了各地美食。   宁志伟出生在一个渔村,河鲜没少吃过,他就着徐曼的话题说了会儿著名的美食“明前江刀”,引得徐曼食指大动。   末了,徐曼神往地说:“你可真把我馋虫引出来了,我就最喜欢吃海鲜河鲜,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年年中秋都有特供的大闸蟹吃,个个黄满膏腻。”   一提到大闸蟹,徐曼明显对眼前这桌东西意兴萧索了,她满脸追忆地说:“我两个儿子都特别爱吃蟹,以前大儿子靖勋在家的时候,老跟他弟弟赛着吃。”   说着,她爱怜地抓过辜徐行的手:“但是这孩子他斯文,无论多急,吃东西都慢条斯理,哪里抢得过他哥哥,才吃干净一个,他哥哥已经胡吃海塞三四个了。最后啊,他也委屈得直想哭,也这样闷闷的不答理人。”   那边,宁以沫听得很入神,眼睛晶亮地看着辜徐行,像是想到了什么,偷偷地乐了。   第二天,放了学的辜徐行正在客厅看动画片等晚饭,刚下班回来的徐曼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句:“哎哟,你是没见你爸爸那干女儿,皮得很!”   辜徐行的视线从电视上斜到妈妈身上,像是在等她的后话。   “我下班去国税局办点事,结果看见她跟着一群孩子在河里打打闹闹。”   国税局在城东,围墙外的坡下就有一条小河,夏天的时候,那里就是聿城孩子们的水上乐园。   “真没见过女孩子像她这样野的,这么凉的天,赤着脚丫子在河里闹,弄得一身一脸的水,也不怕感冒。”说着,她摇了摇头,“这没妈教的孩子,就是要不得。”   那会儿,所有的大院都是统一制式,有自己的办公区、生活区、服务社、食堂、礼堂、俱乐部、游泳池、医院、幼儿园,有的大院里甚至还有小学、中学,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城市。大院子弟放着配备良好的大院设施不玩,跑去地方上玩,在徐曼这类人眼里,是非常“下作”的。   辜徐行没有说话,眯着眼出了会儿神,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回电视上。   吃过晚饭后,辜徐行上楼回房写作业。此时,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写着作业的他中途停了几次笔,时不时地瞟桌角的闹钟。   写到后来,他厌烦地丢了笔,起身走到窗边张望。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担心什么。   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他郁郁地回到书桌前,人刚坐下,楼下院子就传来徐曼的声音:“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来找哥哥。”稚嫩的声音里,像是透着些畏惧。   乍然听见宁以沫的声音,辜徐行腾地站了起来,快步朝门口走去。他人刚下楼,就听见徐曼不耐地说:“哥哥在写作业,忙着呢,没工夫和你瞎胡闹。这么晚了,还不赶快回家去?”   “我有东西给哥哥。”宁以沫垂着头,双手藏在身后,小声说着。   “什么东西?给我吧,我给他。”徐曼没好气地说。   宁以沫往后缩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从徐曼身后走出来的辜徐行。   辜徐行面无表情地越过徐曼,走到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垂眸看着她。   她果然玩得很野,不但鞋袜全湿透了,裤子也湿了大半,连带着整个外衣都浸湿了。彼时,院子里已升起华灯,透过黄灿灿的灯光,隐约能见被她身上热度蒸腾出来的水汽,如果估计不错,她是一路跑回来的。   辜徐行越看眉皱得越紧,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训话,宁以沫忽然献宝似的伸出手:“给你。”   辜徐行一惊,定神看去,只见她手上拎着一个注满了水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   “都是什么呀?”徐曼眼尖,立马发现那袋子不对劲,快步上前抢过袋子打开一看,当场叫了起来,“螃蟹?”   只见厚厚的袋子里装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河蟹,一个个正横着身子往上爬。   辜徐行一怔,脑中像有一道光闪过,一下子全明白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滚着,他缓缓垂头,目光对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里面写满了一个孩子童稚的热望。   “你弄这个东西来干什么?”徐曼一把拧紧袋子,嫌恶地问。   宁以沫低低地说:“你昨天说哥哥喜欢吃。”   “天啦,大闸蟹不是……”   “妈。”辜徐行忽然打断徐曼的话,伸手接过袋子。顿了顿,他转向宁以沫说,“东西我收到了,你……回去吧。”   “嗯。”   宁以沫老老实实地转身往门外走去,像是想到什么,她忽然回过头朝辜徐行露出一个极欢快的笑,那笑容像一道闪亮的光,只一闪,便随着她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辜徐行目注于她在水泥地板上留下的,湿漉漉的鞋印,清冷的眼里终究还是糅进了些许暖意。   后来,辜徐行将那些蟹养在了自家的鱼池里。而宁以沫则很不幸地被徐曼说中,结结实实地感了一场冒,直到十月中旬才渐渐好了。 ------------   第5章 “三人团”最高(1)   上小学后,宁以沫之所以不再缠辜徐行,并非是对他的兴头过去了,而是因为她被学校这个“小社会”弄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小学是中国孩子融入社会的第一步,在没有上小学之前,孩子永远都觉得这个世界是大的、是美的、是单纯的。但是当他们入学之后,成人世界里该有的一切复杂规则,会慢慢颠覆他们的世界观。   刚读小一的宁以沫渐渐发现,原来孩子和孩子之间是不一样的,比如某个孩子用得起高档文具盒,吃得起外国糖果,他就会很受欢迎;某个孩子学习成绩好,他就会格外受老师喜欢;某个孩子的爸爸是军官,那么他就可以坐小车来上学,走路的时候还可以把头昂得高高的。   她的世界里多了很多新规则:上课听讲要把手背在后面,中午一定要午睡,上课的时候一定不能看外面……如果做不到这些,她就得不到老师发的小红花,然后就会理所当然地变成一个差生。   宁以沫一点都不稀罕那种小红花,但没有小红花的后果是,班上的女孩子都不愿意跟她玩,体育课做游戏的时候,她也找不到对家。别的孩子在放学后,总能三五成群地回家,但是她永远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走。   因此,宁以沫陷入了人生最初的恐惧中——没人玩、没人理睬。   为了打破这种恐惧,宁以沫试着往女同学堆里钻,向那些人缘好的同学靠拢。渐渐地,她也有了些在大型游戏里跑龙套的机会。比如,当一群人玩跳皮筋时,她就要扮演牵着皮筋的树,一站站到游戏结束;当另外一群人玩丢沙包时,她又成了专门负责捡沙包的跑腿。   放学回到大院后,她的境遇也并不比在学校时好。   大院里的孩子比外面的孩子更加会玩,却更加势利,别看他们小,但是谁家里有大内参,谁家大人几杠几星,谁在学校考前几名,谁打架是最厉害的,个个门儿清。   往往一个小团体里有某部长的儿子,也有司机的儿子,大家虽然在一起玩,但是司机的儿子就基本上没资格插话。   宁以沫所在的那个小团体里,头脑人物是后勤部副部长的儿子,这个叫王宗远的男孩和宁以沫同岁,个子虽比普通女孩还小一些,但是行事非常霸道骄横。一帮孩子玩什么,怎么玩都得由他定,他有权对团体里的孩子发号施令,而那些孩子则有义务被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宁以沫是那个小团体里最小的小角色,理所应当地成了被欺负的对象,不但要装树、捡沙包,还要负责演坏人,最后被好人踩在脚下枪毙。   偏偏王宗远还特喜欢玩抓坏人的游戏,他最得意的时刻,就是把宁以沫踩在脚下,然后义正词严地学电影主角说一句“我代表党、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这时,小孩子们都会看着狼狈的宁以沫,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时候,宁以沫还不知道她其实是被欺负了。她反倒以为别人笑她,就是喜欢她的表现。   直到那个星期天的傍晚。   那个星期天下了大半天雨,直到四五点才渐渐收了雨势。宁以沫正在家里翻连环画,门外忽然传来两长三短的哨声,那是他们那个小团体在操场集合的暗号。   宁以沫望着外面又冷又阴的天,一万分不愿意出门,但是又不敢违逆王宗远的意思。如果她这次不去,以后就永远去不了了,不但如此,做了“叛徒”的人,以后只要碰到小团体里的人,轻则挨骂,重则挨打,下场十分凄惨。   她恋恋不舍放掉连环画,磨磨蹭蹭地赶到操场上。   立了冬的下雨天,不到五点,天上就已经透出了锅底黑,坑坑洼洼的废操场上积了很多水。   大概是在家闷得无聊,王宗远特别想玩抓坏人。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宁以沫弱弱地反对:“地上都是水,我不玩。”   王宗远背着手,站在一排水泥管上怒视着她:“你想违抗我的命令,当叛徒?”   宁以沫垂着头,小声地说:“我没想当叛徒……要不然,等下你别真把我推到地上。”   “不把坏人踩在脚底下,叫什么大英雄?”王宗远十分火大地说,“你们说是不是?”   反正又不是把自己推到泥水里,那些孩子当然都齐齐说是。   “你想反对大家的意思吗?”王宗远盛气凌人地问。   宁以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又看了看地上的泥水,小手握了握拳,一言不发。   “你说话!”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宁以沫忽然抬起头:“我不玩!”   王宗远气得从水泥管上跳下来,一把拧起她的头发,奋力晃着她的头:“你再说一遍‘我不玩’了!”   宁以沫被他扯得吃痛,连忙伸手去护自己的头发,一边护头发一边使劲拍打挣扎。王宗远虽然是男孩,但是力气远不如比他高几寸的宁以沫大,很快就被宁以沫挣脱,自己还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周围的小孩都看傻了,哪里还敢吱声?   王宗远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忽然冲过去,再度扯住她的头发往后拉。宁以沫吃痛,转身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王宗远低号了一声,一拳打在宁以沫额头上,把她推了开去。他吸了几口凉气,定睛看向宁以沫。只见她飒然站在原地,双手握拳,冷冷地盯着他,一双澄澈的眼睛里像有火焰在跳跃。   他的气焰骤然降了下去,再不敢上前了,但是口气却一点也不松:“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操场,以后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宁以沫抿了抿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群呆若木鸡的小孩一眼,心底发出一声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嗤——若这些人也算是朋友,那她不要也罢!   朋友有什么稀罕的?别人喜欢不喜欢她又有什么稀罕的?她想坐在热乎的屋子里看连环画,立刻、现在、马上!   一念转过,她错开他的身子,头也不回地往操场外走去。   王宗远愣了一下,从地上捞起一把小石块,拈起一个砸到她腿上。   紧接着,小石头源源不断地砸在了她的肩上、背上、腰上。   身后爆出王宗远的辱骂声:“打死你个小残废、九指头!”   那一路,宁以沫走得很慢,那些石头砸在她身上并不疼,可是她的全身却像被什么点燃了一般。   就在她即将步出操场的一瞬,一粒冷硬的石子砰地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几乎与此同时,宁以沫骤然转身,裹着一股怒气快步冲了回去。她扯住吓呆了的王宗远,将他拖到最大的一个泥水坑边,重重地将他推了进去。   王宗远一边大叫一边胡乱挥动着双手反抗,宁以沫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他摁进泥水里,大力地喘息了几口,大声宣告:“我代表党、代表人民,宣判你的死刑!”   场面诡异地静了下来,整个操场上传来呼呼的阴风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哭声从泥水坑里爆了出来,越哭越响。   宁以沫收回脚,绷着脸往家的方向去了。   那是宁以沫人生中第一次重大转折,尽管只有五岁,她已经从被侮辱与被损害中真切地懂得了什么叫做尊严,就算她身份低微,就算她身体残缺,但是如果谁要再因此瞧不起她,她便不惧同那些人永远决裂——无论那决裂要付出什么代价。   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将事情全过程看在眼里的辜徐行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他浑然没有察觉,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手心已被指甲刺破,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月牙印。   他的身侧,一个懒洋洋的少年望着宁以沫的背影,忽然笑出了声:“这小女孩挺有意思的,你认识?”   少年的声音里透着点漫不经心的兴味,像是一个挑剔的食客,发现了一盘别有滋味的点心。   辜徐行侧脸看少年一眼,撇开他循着以沫的方向追了去。   宁以沫正走着,听见身后脚步响,愕然回头,见是辜徐行。她慢慢地转过身子,仰面望着他。   她的眼睛特别亮,还有点湿湿的,看上去像是哭了,但是她没有。   辜徐行眼垂眸看着她,一双薄唇抿着,似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迟迟开不了口。   这时,先前那个少年赶了上来,微喘了一口气,他在宁以沫面前蹲下,一双水墨画般的斜飞长眉扬了起来:“小鬼,还挺凶的嗬!”   宁以沫戒备地望着他,面前的少年有着和辜徐行一样的秀颀身材,然而一张脸美得近乎阴柔,幽深的眼里藏着鬼魅。他生的是那种唇线丰润饱满的饺子嘴,嘴角天生微微上翘着,即便不笑,也像透着点坏坏的笑意。   宁以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孩子的眼睛是最清明的,他们往往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可以亲近的好人,哪些不是。   见宁以沫不说话,那少年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将她带近了一点:“你刚才做得很对,二了吧唧的人,就该好好教训。不过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在白天当着那么多人打他,知道吗,教训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气,又不留下证据,既要让被打的人痛得想死,又不能给人留下伤口——做坏事可是一门艺术哟。”   辜徐行越听眉越皱得厉害:“江宁,不要胡说。”像是嫌他三观不正,教坏小孩子,他伸手将宁以沫从他的臂弯里牵出来,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往北边走去。   “喂,你干什么去?”少年没好气地问。   “善后。”   少年顿了顿,不得已还是跟了过去。   辜徐行一路将宁以沫带到王副部长家里。   王副部长和夫人见了辜徐行,都有些诧异,招呼着要保姆拿水果点心来,却被辜徐行拦了下来,他有条不紊地把事情经过向两位大人述说了一番,末了,他说:“虽然双方都有错,但我还是要代我妹妹先向你们道歉。”   “哪里哪里。”王副部长略有些尴尬地说,“这是我们家宗远不对,哪能欺负女孩子呢?”   说着,他还象征性地摸了摸宁以沫的头,以示亲近。   道完歉后,辜徐行正了正颜色,恭恭敬敬地说:“从小,我爷爷就教我不可以仗势欺人,作为小辈,我没有立场去教宗远什么。但是五岁真的也该懂事了,希望伯伯你能严加管教,以免再发生今天这种不愉快的事情。”   冷不丁被一个小辈教训了一番,王副部长脸有些挂不住,但碍于辜振捷的情面,又不好发作。   辜徐行也不管他脸色如何,有礼有节地告了辞,带着宁以沫扬长而去。   出了王家大门,那个叫江宁的少年坏笑着说:“你还挺懂恶人先告状的,等会儿那小子回去,肯定挨揍。”说着,他蹲下身拧了拧以沫婴儿肥的脸问,“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干吗这么护着她?当年我被二炮那群小子摁在地上揍的时候,可没见你帮我出头!”说完,他眼帘微微一敛,像在回忆什么,眸中漫上了些复杂情绪。   江宁的爸爸辜默成是辜振捷的堂弟,当年和辜振捷一起入的伍,然而他好文不好武,没事就喜欢耍笔杆子,眼见着辜振捷一路立功升做了副军长,他还才勉强混了个正团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自愿请降到聿城,新近带全家搬到了聿城集体大院。   因此,辜江宁和辜徐行确实是同宗同祖的远亲兄弟,只是境遇上相差得太多,一个系出名门,高高在上,一个却因父辈的荒疏,泯然众人。   从小到大,这两兄弟的关系都非常冷淡。辜徐行贵胄天成,不善向人表达情感,辜江宁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却有一副傲骨,也不愿沾他这个哥哥的光。但是看见辜徐行对一个陌生小女孩都这样维护,辜江宁还是难免有些嫉妒。   辜徐行觉得这个弟弟敏感复杂,又爱惹是生非,不太愿意和他往来。对他问的这些问题,他一律以沉默对答。   辜江宁自觉没趣,撇了下嘴,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宁以沫身上。面前的小不点虽然弄得一头狼狈,却一点也没掩去她的可爱。他盯着她鼓鼓的小脸,忽然伸手,食指在她粉嘟嘟的脸颊上按下,手一松,她脸颊上就露出一个凹下的白印子,才一瞬,那白印子又恢复成了蜜桃粉。   宁以沫瞠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的样子。   他越看越有趣,又飞快地按了下:“挺可爱的嘛。”   就在他准备再按时,辜徐行啪地挥开他的爪子:“有完没完?什么恶趣味!”   辜江宁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   “你先去我家,往回走,第三个口那里右拐,直行两百米就到了。”   “那你呢?”   “送她回去。”   简单交代一番,辜徐行便领着以沫往南区步去。   摆脱了辜江宁,宁以沫的表情明显轻松了很多。她一路蹦蹦跳跳地跟着辜徐行,起初还勉强跟得上他的脚力,不料越往前走就越跟不上了。眼见被他丢出了好几米,宁以沫有些急了,跑步追了上去,抬手抓住他的衣角。   辜徐行低头一看,便瞧见了她笑得皱起来的小脸。   他意识到自己走快了,放慢脚步,任她拽着自己的衣角,一前一后地往南行去。   把人送到南院门口后,辜徐行转身欲走,像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下宁以沫。   宁以沫扑闪着眼睛,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往前迈了几步后,他迟疑了一下,返身折了回来,像江宁那样蹲下,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脸颊上按出了一个更深的印子。手弹回来的一瞬,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还真挺可爱的。”   说罢,他嘴角一扬,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   是夜家宴,辜徐行见到了江宁的妈妈张遇。 ------------   第6章 “三人团”最高(2)   他对这个这个婶婶的印象格外深,因为她是徐曼第二嫉妒的女人。他是从徐曼不断变换的坐姿、缩小的瞳孔、下意识的冷笑中判断出她嫉妒张遇的。   在张遇之前,徐曼只会在她姐姐徐茜面前,不经意地流露出上述表现。   徐曼是个得天独厚的女人,她出身高干家庭,面容姣好。身边的女人,出身比她好的没她漂亮,出身和外貌都比她好的,没有她嫁得好,就算上述一切都比她好的,也没她肚子争气,接连生下两个出色的儿子。如今她在某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挂了个政治经济学教授的职,除了每周上几节课,她基本上过着逛逛街、做做投资,连饭菜都有警卫员送到手边的生活。   女人做到她这个份儿上,真的用不着嫉妒别的女人,除非对方美得刺眼。   张遇就是那种美得刺眼的女人,别的美女,或清纯、或柔弱或放浪,总归是单一的,但是张遇的美却像一条河流,时而平缓,时而活泼,时而深沉,那种美是流动的,瞬息万变,叫人应接不暇。   在她的光芒下,满屋子人都被照得很暗淡。尤其是江宁的爸爸辜默成,在她的映照下,惨淡得像抹可有可无的青烟。   明明是不相配的一对。   那天饭后,徐曼特意做了个面膜,一面按着眼角一面冷嗤:“你看看这个辜默成,当年和你一个起跑线,现在你都授衔大校了,他还是个团职!当年我巴巴地给他介绍了个空四大院的女孩,他非要娶个地方上的妖妖娇娇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不但家事闹得一团乱,还把自己的前程毁了!我看他再这么不温不火的,回头一转业,他这一脉气数就算完了。”说着,她扭头对一旁的辜徐行说,“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在这里听着,这是在给你上课,虽然你还小,但是一定要明白,一个男人要成功,哪一步都不能走错,包括未来结婚。”   “说这个干什么?”辜振捷不悦地打断她,指了指辜徐行,“你上楼去。”   走上楼梯时,辜徐行听见爸爸叹了一句:“是啊,这样的女人,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留在身边,不是好事。”   那句话说得极沉重,像有什么在辜徐行心口上戳了个印痕。几年后的事情,都印证了那句“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爸爸那时的话,倒真的成了一句谶语。   自从打了王宗远后,宁以沫学会了一个人玩。像是一夜之间看透了孩子的世界,她不再向往别人的言谈欢笑。如果再有人叫她帮忙牵橡皮筋,她就会丢给对方一个冷眼,径自离开。   那些砸在她身上的石头,让她学会了反抗。   宁以沫是个很会自得其乐的孩子,不久她就在澡堂后发现了一扇锁着的木门,她好奇地拨弄木门上锈蚀的锁,居然发现那把锁不知道被谁撬开了。她兴奋地拿下锁,推开那扇木门,竟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木门里是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空地中央有座废弃的水塔,那片空地大得看不到头一样,绵延至远处黛色的群山下。   从那以后,宁以沫多了一个爱好,只要天晴,她就会钻进那片荒地里玩。   那片荒地成了宁以沫所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是蟋蟀的王,是蒲公英的主人。有时候,她顶着冬日暖阳在草地里追一只蛾子,有时候她在草沟里摘下上百朵野花,用一根狗尾巴草串成花环,更多的时候,则是选个草坡抱膝坐下,静静眺望远方。   这天,她正坐在草坡上晒太阳发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身影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小东西,知道吗,你抢了我的地盘。”辜江宁且说着,将一本厚厚的白皮书枕在头下,悠然在她旁边躺下。   宁以沫这才知道锁是被他撬开的,瞥了他一眼。   他闭着眼睛,却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笑了:“小东西,干吗不去找别人玩,一个人来这种荒凉的地方干什么?”   宁以沫鼓着嘴,说了一句在她看来很长的话:“你干吗不去找别人玩?”   他不屑地嗤了一声:“没那个必要。我们都是被圈子抛弃的人,抛弃你懂吗?被抛弃的人就应该坐在这种没人记得的地方。”   他的话,宁以沫一点也听不懂。直到多年后,她回忆起他们这次相遇,这才发现,她和江宁其实是一类人,被圈子抛弃,承担孤独的压力,最后被这股压力打磨出了一副孤僻离群的傲骨。   江宁明明还小,但是身上透着一股特别强大的颓废力量,宁以沫不知不觉地就被那股力量攫住了。她闷闷地坐在那里,心情低落却又不愿离去。   有些人就是有一种诡异的气质,你明明不喜欢他,但又忍不住靠近他、关注他,他像一扇窗口,透过他,可以看到另一个不可抵达的奇异世界。   丢开手上的书,辜江宁用双手在眼前搭起一个镜头样的方框,对着天边左移右晃。好像他手搭成的框后有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世界。宁以沫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   辜江宁看穿了她的心思,将那个“框”移到以沫眼前,托着她的脸往四周缓缓转去。   宁以沫惊讶地发现,世界竟然被他巧妙地切成了一帧帧图画,在那个框里,她清晰地看到一只蝴蝶停在蓝色小花的花蕊里,她看到天边的一朵云被切成了小狗的形状,她看到一棵枯树的枝杈割据了整个天空。   “你现在在用我的眼睛看世界。”说着,辜江宁将手从她眼前挪开,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依旧那么空旷、那么荒芜。   宁以沫歪着头,像看外星人一样看他。   他神秘地笑了笑,露出一只漂亮狐狸的嘴脸。他指着远处问:“你知道那边山上有什么吗?”   宁以沫摇头。   他的眼神一下悠远起来:“我告诉你哦,那边山顶上有一片很大的葡萄田,那些都不是普通的葡萄,是神仙种的,所以那些葡萄特别大、特别甜,红的像玛瑙,白的像珍珠,还不用剥皮。葡萄的叶子也特别厚,特别大,你这样一个小东西可以站在上面。”   宁以沫听得入了神。   “我去过一次,我躺在叶子上吃了很多葡萄,那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葡萄。后来我踩着葡萄叶子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了云里面。云很厚很软,扯一块放在嘴里,是棉花糖的味道。”   就在这时,宁以沫忽然打断了他:“你骗人!老师说云是水做的,不是棉花糖。”   冷不丁被她戳破,辜江宁还是嘴硬:“是你们老师骗了你,云就是棉花糖做的。”   “你骗人。”宁以沫腾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她懵懂地意识到,这个男孩和哥哥不一样,他会给她看一个很美的世界,但那个世界是虚假的,不可靠近的。哥哥虽然不像他这样爱笑,也不像他这样态度亲昵,但是哥哥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喂,你别走啊。”   辜江宁有些急了,拿起书快步追上她:“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辜江宁所说的好玩地方是训练基地后的一座小山冈,尽管山冈下挂着“禁止攀登”的牌子,但辜江宁视若无睹地带她溜了上去。他驾轻就熟地在山顶的一个位置趴定,把宁以沫按倒,示意她不要说话。   宁以沫顺着他的视线往山下看去,不禁瞪圆了眼睛。   只见一支穿迷彩服的士兵正在下面的基地上做负重跑训练,时不时传来响亮凌厉的口号声。   宁以沫记得爸爸三令五申过,不准跑来这边玩。违反禁令偷看士兵操练,一旦被抓,后果可是相当严重。   可大院子弟哪个没有过从军梦?基地隐约传来的吼声、枪响,是每个大院孩子无可抗拒的魔音。所以,不管上面怎么禁,还是有孩子冒着被抓,被爸爸打的危险,找各种机会偷看。   宁以沫虽然年纪小,但她和辜江宁一样,都带着对当兵与生俱来的狂热。   她明明很想看,可又怕被爸爸骂,挣扎了下想走,却被辜江宁按在了地上:“你想不想以后不被欺负?想不想以后别人都听你的?”   见宁以沫不回答,他又说:“如果想就要让自己变强。”   宁以沫不想别人都听她的,但她想让自己不被欺负,所以老老实实地趴下了。   “一会儿就该训练擒拿格斗了,要是你能偷学会一招半式,你就是这个。”辜江宁朝她竖了竖大拇指。   说罢,他抿着唇,双目炯炯地盯着下面的训练。   “快看,他们开始练‘鸭步‘行走了,这是练大腿力的。”辜江宁一边看一边给宁以沫解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宁以沫吓得起身回头,一只极温柔的手落在了她的后颈,将她轻轻按回了原位。   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辜徐行猫着腰移到她身边,动作利落地趴下。   宁以沫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冬日的暖阳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和暖的光晕,出乎意料的相见,让宁以沫觉得他有些失真。   他眼睛没有看她,却轻轻笑了。宁以沫确定,是笑给她的。   不知怎么,见他笑,宁以沫觉得整个世界都清新了起来,先前那股颓丧孤独被一扫而空,一股坚定温暖的力量从心脏里流向全身,她也跟着笑弯了眼睛。   “你怎么才来?”辜江宁有些不满地问。   “有课耽误了。”   “你上次也没来!他们上次还练泰拳了。你老这样,一会儿被我打趴下了别哭。”   辜徐行没回答。   宁以沫替他白了辜江宁一眼。   辜江宁好像长了复眼,能看见三百六十度范围内的事情,不声不响地在她背上掐了一把,以示报复。   也就这么会儿工夫,格斗训练开始了。   见辜徐行看得认真,宁以沫也对下面的训练产生了新的兴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群士兵灵活地反擒拿、摔打、夺械。   真正精彩激烈的东西,它的受众是没有年龄分段的,很快,宁以沫看懂了其中的美,兴奋得眼睛直闪光,恨不得马上起来照样比画两下。   直到队伍解散,三人才意犹未尽地翻转过身子,并排在草丛里躺着,看着落上了些晚霞的天空。   他们虽然都没说话,但脑子里盘桓的东西都差不多,无疑都是刚才的精彩场面。   很久,三人才懒懒起身,临下山前,辜徐行不着痕迹地摘去宁以沫头上的几颗苍耳。   下了山,他们两个直奔一块背人的空地比画切磋起来。   宁以沫作为编外人员,被丢在外面帮他们看管衣物。   两个少年起先还像模像样地按照套路近身缠斗,但是他们学到的东西毕竟支离破碎,很快就撑不住场面了。两个人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哪个也不肯认输,索性抛开那些花架子,你伸手扯我的头发,我抬脚踢你肚子,发展到后来,索性抱成一团滚到地上互殴。   宁以沫被他俩逗得咯咯直笑,乐得只差长翅膀飞出去。   那两人互殴完,精疲力竭地回到宁以沫旁边。   辜徐行从以沫手上接过外套,从里面摸出几颗进口巧克力,丢给他们。   辜江宁剥开,大嚼着咽下,喘着气笑了。   宁以沫把巧克力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翻着辜徐行的笔记本,暗红牛皮封面的本子里,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笔记。   宁以沫看不懂,吸了一口口水,翻到封皮处,盯着“辜徐行”三字发呆。   辜江宁坏笑着说:“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是哥哥的名字。”   “你知道你哥哥叫什么吗?”   “叫阿迟。”   “噗——”   辜江宁骤然喷了出来。连带着辜徐行都一头黑线。   “阿迟是你叫的吗?阿迟是他爸爸辈的人叫的小名!”辜江宁戳了下她的额头说。   辜徐行这个小名有个来历,当初徐曼生他的时候,过了几次预产期,才生下来,足足晚到了十天。被折腾得够戗的徐曼便给了这么个小名,寓意姗姗来迟。   但是宁以沫哪里知道这只是个小名,身边从没有人当她的面叫过他的大名,江宁叫他都冠以“喂”、“哎”。   见宁以沫有点不自在,辜江宁伸出食指点着那个名字,一字一顿地教她拼:“辜,G-U,徐,X-U……”   这时,宁以沫忽然指着那个“行”字说:“我知道这个,H-A-N-G,银行的行。”   那年头,很多大人都喜欢给小孩子取这个多音字当名字,宁以沫班上有个同学就叫杨行,发音是银行的行。   辜江宁敲了下她的头:“自作聪明,是行,行走的行!辜徐行!一看就知道他爸姓辜,他妈姓徐……”   “不是,”这时,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打断他的话,淡淡说,“是‘何妨啸吟且徐行’的徐行。”   辜江宁就这个名字和辜徐行争论了好一番,坚持不肯相信他的名字还有这么优美的意境,咬定他本来是要叫“辜徐”的,后来他爷爷嫌不好听,翻了很久字典,又加了个“行”字。他说得好像自己亲自在场一样,但这种侮辱国家元首文化程度的言论,是不会被人取信的,哪怕被骗方只有五岁。   等到巧克力全吃完,辜江宁不知道哪里来的激情,意气风发地说:“喂,你说再偷学一个学期,我们会不会就是这里最牛的?”   辜徐行未置一词。   “我们两个组个团体吧,等到我们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时候,就一起出山,当真正的街头霸王,怎么样?”   辜徐行表示对他的价值取向很不赞同,但也有点小憧憬他说的那种情形。   “我也要参加!”宁以沫生怕自己被遗忘,忙举手找存在感。   “你会打吗?”辜江宁不屑地说。   “我可以学!”   考虑了一会儿,辜江宁说:“不过,历史上比较强大的组合都是三人团,‘最高三人团’、‘中央队三人团’,小虎队也是三个人的……可你是女的啊,会拉后腿。”   这时,辜徐行插了句话:“街霸里,春丽好像也不差吧。”   话已至此,辜江宁只好点头认可:“那好,勉强算你一个吧。”   达成共识后,他们这个以“成为真正街霸”为目的的三人团体便正式成立了。 ------------   第7章 听哥哥的话(1)   三人团体成立后,宁以沫沉闷无趣的生活便被这两个少年打破了。   除了每周雷打不动地跟他们去后山偷学格斗技巧,她还能经常跟着他俩一起压马路、放风筝、打扑克、聚餐。   辜江宁是个极会找乐子的人,连辜徐行也不得不佩服他总能找到很多好玩的地方,有趣的点子。   开了春后,可玩的东西就更多了。   有时候辜江宁会神秘兮兮地带他们把三路车坐到头,再七弯八绕地带他们闯进一片辽阔的油菜花田,教他们两个怎么用空药瓶逮蜜蜂;或者教他们把竹竿劈开,中间支个树枝,粘上蜘蛛网,做成简易网兜,举着它在绿油油的稻田里黏蜻蜓,一黏一个准;有时候,辜江宁会带他们到近郊的农村摘桑葚吃,两个少年赛着往树顶上爬,宁以沫就只管用肉呼呼的小手举着衣服,等他们往下面丢桑葚。   桑葚甜归甜,可是吃多了,舌头嘴唇就会被染成乌紫色,那时候,三人就会望着彼此的样子笑得各具形态。宁以沫是不记得自己笑起来的傻样了,用辜江宁的话说,就是笑得直抽气,让人以为她会笑背过去。   直到多年后,宁以沫都会记得当时的一切,绿色田野里,少年飞扬的白衣;桑树枝干上,并排晃着的小腿;低气压的午后,布满红蜻蜓的原野……那样的年华,如旭日始旦,如百卉萌动,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除开这种三人集体活动,辜徐行和辜江宁偶尔也会单独带宁以沫玩,但这两人的路数也太不一样了。   辜江宁走的是旁门左道,怎么坏怎么带,不是带宁以沫去游戏厅打电游,就是带她围观自己和社会小青年溜冰。宁以沫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感冒,人就算去了,也只是坐在角落发呆。辜江宁也不小气,慷慨地给她买一瓶橘子水或者一包干脆面,让她在角落里也好有个寄托。有时,一些不良青年了会指着宁以沫嘲笑辜江宁:“又把你的小拖油瓶带来了?孩子妈呢?”辜江宁听了,也不生气,咧着含着棒棒糖的嘴,坏坏一笑:“去问你妹啊。”   辜徐行则选择走人间正道,怎么健康向上怎么带她。起初,他教宁以沫唱歌,宁以沫学的好几首歌,诸如《小小少年》《茉莉花》《兰花草》,都是他教的。教她唱歌时,辜徐行会格外耐心地坐在一旁用钢琴伴奏。奈何宁以沫的乐感实在太差,练到最后,辜徐行都是一副抚额摇头、生不如死状。   慢慢地,辜徐行就不再教她唱歌了,转而给她讲故事。   他讲故事的水平远不如辜江宁那么信手拈来,他总是抱着一本《安徒生童话》,正襟危坐在钢琴前,沉缓地念着他觉得很美的段落:“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   宁以沫便撑着脑袋,圆瞪眼睛听。听着听着,她的眼皮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好听的声音就飘了起来,还颤啊颤的,她整个心神都随着他的声音往明亮的天空深处飞去。她的神游不是终止于从凳子上滚落,就是终止于辜徐行拿纸巾擦掉她口水的瞬间。   宁以沫悲观地以为他再也不会理她了,然而因为一件事,辜徐行反倒无处不在地管束起她的成长来。   那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却成为宁以沫“被摧残”史的导火索。   事情发生在宁以沫顺利升入小学二年级后。   由于比班上的同学都小一岁,心智未开的宁以沫完全跟不上班。二年级已经开始教一些简单的成语了,在老师的悉心教导下,很多优质点的学生都能用出二十几个成语了。   那段时间,香港武侠片在内地很火,有些孩子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很多台词,比如,“做人呢,最重要就是开心”、“所谓吉人自有天相”、“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宁以沫家没有电视,但也能偶尔从别处蹭到一会儿电视看,并零碎地看了好几部武侠剧。   那天语文课,老师带孩子们温习前一堂的成语,让学生通过老师的表情或动作猜成语。那个老师不知怎么就点起了宁以沫。老师手舞足蹈一番,然后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让宁以沫猜成语。   答案本来是:心花怒放。   但是以沫歪着脑袋想了很久,觉得老师刚才的动作很像电视里主角中毒之后的挣扎,她冥思苦想了好一番才从记忆库了找到一个词,奶声奶气地答了出来:“含笑九泉。”   气得这位班主任当场就把宁以沫的位子调到了最后一排。   宁以沫在班上本就算矮,往最后一排一坐,直接看不到黑板了。宁以沫可意识不到问题的重要性,反倒觉得坐后面走起神来更安全。   于是乎,差生宁以沫彻底放弃了上进心,时不时就趴着发呆、玩小动作,并渐渐和同桌马照熟了起来。   马照是这个班里年龄最大、成绩最差的学生。马照平实对宁以沫还可以,时不时会分她半块橡皮,或是给她几个糖果,但是他也有很多男生共有的恶趣味——欺负女生。什么往女生桌子里放毛毛虫,在女生板凳上滴墨水,在女生领作业本时伸脚绊啊,他全都对宁以沫做过。他给宁以沫那些好处,在另一种程度上算是打一棒子给颗甜枣。   年幼的宁以沫被他的棒子和甜枣搅晕乎了,一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只好委委屈屈地跟他保持交往。   这天放学前,老师去开会,留全班自习。马照突发奇想,拿出一支黑色水彩笔,朝宁以沫招了招手,提议她玩锤子剪刀布,三局两胜,赢的人可以在输的人脸上画一只小乌龟。   宁以沫想都没想就说好。不动脑子的结果就是,她被画了一脸小乌龟。   画完最后一只小乌龟时,马照忽然爆发出一阵蓄谋已久的大笑,引得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结果看到这一幕,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宁以沫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缺心眼儿的事情,因为自己的缺心眼儿,她再次受到了侮辱,还引来了全班的耻笑。   在怒火的灼烧下,她的脸越来越红,她猛然站起来朝马照扑过去,将他扑倒在地扭打起来。   宁以沫虽然年纪小,但是好歹也跟着两个哥哥练了大半年,加上动作灵敏,竟让人高马大的马照奈何不了。   两个人正厮打得难分难解,忽然,一双有力的手穿过宁以沫肋下,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宁以沫回头一看,居然是辜徐行。   她蒙了一会儿,羞窘不安地看着他。   他一双竹叶状的狭长眼睛眯着,里面果然有些失望的神情。   宁以沫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一下子哭了出来,伤怒交加的她一边哭一边甩他的手。   马照得了势,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宁以沫做了个鬼脸,夸张地说:“羞羞羞,比猪丑!长大没人要的九指头!”   这时,一道刀刃般闪亮的凌厉目光落在了他脸上。   马照抬眼看着这个高出他一个头的“大人”,被他凛冽的脸色吓得连忙噤声。   宁以沫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从哪里鼓起了一股气,吼道:“没人要我自己要!”说完,她一把将书包从书桌里拽出来,气冲冲地往门外跑去。   辜徐行没想到这个小东西生起气来,居然能走那么快,等他追上她时,她都已经跑到校门口了。   宁以沫听见有人叫她,虽然没有回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辜徐行快步上前,伸出食指,勾住她的衣领将她拽了回来,冷冷地说:“别动!”   宁以沫深深低着头,像个受气包似的待在原地。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辜徐行也动了真怒,“我站在窗户外面看你好一阵了,不是发呆就是和人玩小动作。你就是这么读书的?”   宁以沫用脚尖在地上戳着,眼底的泪水早把世界模糊成了一片。   “怪不得你每次考倒数第几名,原来不是笨,是一点都没认真学!”越想越来火,辜徐行加重了语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妹妹!”   宁以沫抹了一把眼泪,隐忍地抽噎着,小小的肩膀还打着战。   见状,辜徐行的心一下软了。他牵过她的手,黑着脸走到学校小卖部买了手帕和香皂,将她带到食堂后的水龙头前。他将帕子打湿,蹲在她面前,一手抬起她脏兮兮的小脸,抿唇给她擦了起来。   宁以沫撅着嘴,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好不容易将她脸上的乌龟全洗掉,辜徐行伸手理了理她额角的头发,语气一松:“这还像个人了。”   宁以沫憋了满腔的委屈终于爆了出来,呜呜大哭着,一边哭一边大声抽着气,哭得几乎厥过去。   辜徐行连忙拍着她的后颈帮她顺气:“别哭了,现在还哭什么?”   哽咽了好久,宁以沫把气稍微喘匀点,大声说:“他……他说……他说我长大没人要!”   一句话说完,一声更惊心动魄的哭声爆了出来。   辜徐行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把头扭去一旁。   其实宁以沫根本就不懂“长大没人要”是什么意思,但是结合起马照的表情,她觉得这一定是种天大的侮辱。   辜徐行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的哭势降了些,伸手扳正她的肩膀:“好了……别哭了。”   “不……”   辜徐行极耐心地擦去宁以沫的眼泪,认真地说:“没人要,以后哥哥要。不哭了,乖。”   宁以沫的眼泪立马就收住了。   辜徐行满意地看了看现状,不失时机地循循善诱:“那以沫以后都要听哥哥的话哦。”   “嗯。”   “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嗯。”   “期末每科都要考九十分。”   “嗯。”   “以后每周末,我教你数学,江宁哥哥教你语文,不准不听话哦。”   宁以沫把头点得像小鸡吃米。   “那你说说,现在都知错了吗?”   “我知错了……”宁以沫闷声闷气地说出了这句历史性的台词。   辜徐行终于宽慰地笑了。   从那以后,这句“我知错了”几乎伴随了宁以沫的整个童年。   考试不及格说“我知错了”,和小朋友吵架被发现又说“我知错了”,跟辜江宁去游戏厅被逮到还说“我知错了”……   一开始,她还要被辜徐行苦心教导一番才妥协似的说这句话,渐渐,她就摸索出了一套对付辜徐行的方法:先低头,不说话,等他气消了,抬头含着泪说一句“我知错了”,一切错误就烟消云散了。   直到跟辜徐行回了家,宁以沫才知道为什么辜徐行会出现在她教室外面。   那天是辜徐行十一岁生日,辜家专门摆了晚饭,请亲朋好友吃饭庆祝。   辜徐行早上临出门前,被辜振捷一再交代接以沫一起放学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宁以沫的恶劣表现才被提前接人来的辜徐行撞见。   辜徐行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乌龟”事件后,他一丝不苟地当起了宁以沫的数学老师,每周都会抽两个晚上给宁以沫上数学课。他还软硬兼施地把辜江宁变成了宁以沫的语文老师。上课地点就定在辜徐行家的书房。   两个辜老师上起课都很像那么回事,尤其是辜徐行,一手清秀刚劲的行楷写在小黑板上,格外醒目,他抱着书本站着讲课的样子,比学校的老师还多几分师者气质。每到他上课的时候,宁以沫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辜江宁则不同,每次上语文课时,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跟宁以沫瞎扯。他从小就喜欢看国内外名著,扯起来没边没际。偏偏他还有表演欲,一边说还一边配以动作表情,活像演话剧,逗得宁以沫捂着嘴乐。   有时候,辜徐行也会来听下他的课,他就只好应付差事地在黑板上板书点东西,他写字的时候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粉笔头在黑板上横竖撇捺地画着,浑然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清,讲课的声音更像是在梦呓。   这时候,倚在窗边看书的辜徐行则会轻轻摇几下头,不齿他这种虚浮的做事态度,但是又暗暗欣赏他的艺术才华。   一般一个小时的课上完,时间才不到晚上八点,要是徐曼不在家,几个孩子就会围在客厅里说笑玩闹。   一次课后,三个人开着电视在客厅里拍画片玩,玩了一阵,电视上开始播当年大热的某琼瑶剧,一听到主题曲,辜江宁就丢开手上的画片,抓走几颗奶糖,万分投入地坐在电视机前看了起来。   辜徐行对这类片子从不感冒,宁以沫也因这个片子里没有人会飞而兴趣寥落,所以两人依然兴致盎然地玩着自己的画片。   辜徐行似乎很享受逗宁以沫玩的过程,有时候故意连着赢她几局,有时候又故意一直输。   宁以沫输的时候,就会很焦躁,恨不得去抢他手里的画片,赢的时候,就会包着一嘴巴奶糖,歪着彤红的小嘴朝他坏笑。   两人正玩着,电视上忽然传来一阵高音量的咆哮,声音来得突然,宁以沫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也瞄了几眼,瞄着瞄着,她忽然指着电视问:“哥哥,他们在干什么?”   正在整理画片的辜徐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骤然红了。电视上的男女主角在吵闹一番后,正深情地拥吻,而且还是个正面特写。   那时候的电视剧大多拍得很含蓄,武侠片里的男女主角拥抱一下就了不得了,哪里能看到这样的清晰特写。辜徐行扭回头,抿唇不语。   “哥哥,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呀?”宁以沫的好奇心一旦上来,哪里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想了想,辜徐行十分尴尬地低声解释:“他们……那个哥哥在抢那个姐姐的东西吃。”   辜江宁恰巧听见了,回头朝辜徐行丢去一个万分鄙视的眼神。   “哦。”宁以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头朝辜徐行露出一个小坏小坏的笑容,猛地朝他怀里扑去,“啊呜”咬在他唇上,含混不清地说,“我也要抢。”   坐在沙发边上的辜徐行当即就被吓得翻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冷厉的断喝:“你们在干什么?”   刚好撞见这一幕的徐曼站在门口,气得有些发抖。   辜徐行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尴尬地从地上站起来,束手低头。   “我们抢糖吃。”宁以沫的兴奋劲还没褪下,含着一嘴糖,含混不清地说。   徐曼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倒像是自己受到了亵渎。她本想开口骂些什么,但是面对着那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那些骂人的话又全说不出口,只好愤怒地走到电视机前,啪地关上电视,指着辜江宁和她说:“你们都给我出去!别带坏我儿子!”   辜江宁知道这个伯娘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咬了下唇,上前把宁以沫从沙发上牵下来,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出了辜家大门。   徐曼余怒未消地盯着辜徐行说:“你自己说说,成何体统?”   辜徐行正自尴尬,红着脸不敢回话。   “你一向都是个听话孩子,怎么越长大越不走正道,跟这些歪门邪道的孩子搅在一起?”徐曼在沙发上坐下,抚了抚胸口,痛心疾首地说,“我不是反对你交朋友,可是交朋友也要讲层次。江宁是你弟弟没错,可是他有那么个妈妈,爸爸又不上进,自己也甘于堕落,天天跟地方上的一些孩子混,迟早是要变坏的!还有那个小女孩,她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你还真拿她当起妹妹来了。” ------------   第8章 听哥哥的话(2)   连珠炮地说了一通,她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你年纪小,不懂交朋友的重要性。现在看起来,他们确实还不坏。但看人要用发展的眼光看,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开始打你的主意、拖你的后腿!我听说有个部长的儿子就是交友不慎,天天跟社会上的坏小子玩,最后被人下了毒品,不明不白地就变成瘾君子了!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不要以为我危言耸听。”   听到这里,辜徐行忽然抬头回了一句:“妈,如果你不高兴,想怎么说我都可以,但是请不要这样说他们。我不知道什么是层次,我只知道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样的。”   “好啊!”徐曼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颤声说,“你果然是被他们蒙心了,居然为了他们跟妈妈顶嘴!”说罢,她懊恼地紧闭双眼,默默流泪,露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氛围像一座山那样压在辜徐行身上,他望着妈妈,唇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他错了?不,他没有错!可是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就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在他心底盘桓:他们也许真的会被分开。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徐曼的行为是一种典型的软暴力,像徐曼这样的人,习惯于用感情为武器操控别人的行为。他也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活得像自己,而是活成了一个好孩子标本。   见辜徐行丝毫没有认错的样子,徐曼又大声哭了起来:“你还不承认自己被带坏了!子不教,母之过,你这样,我以后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们会说我不会教儿子……靖勋啊,你回来看看你这个好弟弟啊!妈妈真想你啊!”   辜徐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晦暗了,蹙了蹙眉,他哑声说:“对不起。妈妈。”   徐曼这才渐渐止住泪,像是哀求地说:“乖啊,以后都不要和他们玩了,好吗?”   “好。”他轻轻应了声,乏乏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从没有一刻,他这么想从她的身边逃开。   “抢糖果”事件发生后,徐曼给辜徐行请了家教,又额外给他报了两个班。似嫌这样都不够彻底,她还强行将五年级的辜徐行转了校。那两年正是辜振捷忙着组建作战实验室的时候,一年也回不了趟家,根本无暇顾及徐曼在后方做了什么事情。所以就算辜徐行百般不愿意,却也申告无门,只好一一就范。   这样一来,辜徐行不但没有时间再给宁以沫上课,连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没了。   在这样恶劣的大环境下,辜徐行只好把对宁以沫的教育工作转到地下。他挤出一切能挤的时间,就小学二年级的数学课本写了本教案,每次撕几页让辜江宁带给宁以沫。为防宁以沫觉得枯燥,他还别出心裁地用漫画来表现内容。   辜江宁转了几次教案后,也被辜徐行打动了,再教起宁以沫来也用心了不少。   起初,宁以沫还不明白哥哥怎么忽然不肯见她了,堵着气不肯好好学习,还故意在考试时交白卷。辜江宁被她闹得够戗,只好哄她说:“你哥哥是闭关修炼去了。你看过《蜀山奇侠》不?就是像上官师兄那样修炼去了。如果你期末考试能够考到班里前十名,他就会出来见你一面。”   辜江宁更想说的是,她哥哥其实是像白娘子那样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了。   宁以沫半信半疑地盯着辜江宁不说话,辜江宁又补充说明:“你哥哥出关以后,就会变成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是他妹妹,不但要成绩好,而且还要把功夫学好,这样以后他遇到危险了,你才有能力保护他!明白吗?”   宁以沫的眼睛倏地被这句话点亮了。她忽然想起很多电视剧里的片段,武功高强的女主角不但不会拖男主角的后腿,关键时刻还能冲上去帮男主角打退敌人,如果敌人实在太强大,女主角还能飞上去帮男主角挡刀。   是的,她要变强大起来,至少要强大到有能力在关键时刻为哥哥挡刀。   持着这个信念,宁以沫不再哭着闹着找哥哥,她甚至希望,在自己没有变得足够强大之前,不要再见到辜徐行。她格外刻苦地学起功课来,并且风雨无阻地跟辜江宁去后山偷学格斗技巧。   当她端正地坐在最后一排听课时、积极举手回答问题时、认真写作业时,她总觉得哥哥可能就在某个窗户后面,微笑着看她。于那时的她而言,辜徐行仿佛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光芒,时刻照亮着她即将行进的前路。   小学二年级的课程其实很简单,宁以沫虽然懵懂,却不笨。刻苦加上高人指点,她的成绩一日千里地往上蹿。   宁以沫第一次在小考中拿到两个九十分时,班主任还怀疑她作弊,找了套老卷子,让宁以沫单独再考一次,结果宁以沫憋着一股气,给老师做了个双百出来,直接跌破了老师的眼镜。   那一年期末,宁以沫以每科一百的好成绩,和几个孩子并列年级第一。第二学期开学后,“宁以沫”三个字便成了老师挂在嘴边教育差生的典范。   随着学习成绩的变化,宁以沫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还是同样沉默寡言,但老师再也不会说她是孤僻内向,转而赞美她沉稳可靠。   因为成了老师器重的尖子生,很多女同学都开始向宁以沫靠拢,争着抢着要跟她一起玩。   二年级期末的时候,孩子们中开始流行讲故事,谁的故事讲得好,谁的“粉丝”就越多。有个别会讲故事的女生,会在故事讲得最精彩的时候扮俏,不是说口渴就是说想吃酸梅粉,指使别人跑腿。   宁以沫在辜江宁的影响下,讲起故事来更加绘声绘色,她不像别人只会讲老三样,满脑子素材的她今天讲《聊斋》里的故事,明天讲《格林童话》,后天讲名著故事。虽然都是复述辜江宁的故事,但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说来,特别吸引人。而且宁以沫人品好,从不借故拿乔,总是认认真真地把故事讲完。   这样一来,不但老师器重她,连同学们都打心眼儿里欢迎她。   从备受冷落到众星拱月,外界环境的变化改变了宁以沫的心境,步入三年级的她,整个人的气质都脱胎换骨了,一年级时的卑怯冷傲从她身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阳光明朗的蓬勃之气。   辜江宁虽然只是宁以沫的“二师父”,但见她取得这样的好成绩,也不免欣慰,时不时向辜徐行报告她的成绩:“你妹妹当学习委员了”、“你妹妹又考双百了”、“你妹妹作文获奖了”、“你妹妹挂三道杠了”……   说到后来,他开始不满革命果实全被辜徐行一个人占了,渐渐地就改了说法:“咱妹妹当升旗手了”、“咱妹妹长高了,都齐我胸口了”……   辜徐行听了这些,总会情不自禁地噙起笑来,倒像那是他人生中最值得骄傲的荣耀。   三人团的地下活动直到两年后才转到地上,那一年,辜徐行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省重点聿城一中。小他半岁的辜江宁也勉勉强强地挤进了一中大门。   由于两年多来,辜徐行一直表现良好,徐曼渐渐放松了警惕。加上那年徐曼争取到一个去美国进修两年的机会,她忙着各种手续,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管自己儿子在做什么。当初的三人团,才得以恢复旧交。   辜徐行再次真切看到宁以沫时,她都已经是四年级的半大丫头了。   小孩子本来就长得快,两年多不见,宁以沫已经从当初的小不点蹿至一米五,一张小脸虽还透着一团孩子气,但当年的婴儿肥已褪去了大半,透着股灵秀气。   他恍然望着宁以沫,迟迟没有上前,宁以沫亦然,死死盯着他不敢认。   进了初中的辜徐行变化更大,逼近一米八的个子越见秀颀挺拔,脸部的轮廓更是利落成熟了许多,虽不似少时精致完美,却透着更加英气的俊朗。   两人隔着几米之遥望着对方,不知道是谁先笑了,那笑像是感染了彼此,两人嘴角的笑纹扩散至整张脸,眼睛里都漾起了喜悦的縠纹。   “哥哥!”   宁以沫飞奔上前,几乎是用扑的,重重地投进辜徐行怀里,揽着他的腰撒娇:“哥哥,你出关了啊!”   一旁含笑看着的辜江宁“噗”地笑出了声。   辜徐行轻轻抚着她的头,将她推开了些,讶异地说:“出关?什么出关?”   一句话说完,宁以沫整个人都傻掉了,她仰面看着辜徐行,半天才说:“哥哥,你生病了吗?声音怎么了?”   宁以沫并不知道辜徐行已经到了变声期,声音自然不会再像少时那样清越,而是变得低沉浑厚,只当他生病哑了嗓子。   辜江宁在她额头上敲了个栗暴:“笨,你哥变声了。这么大了还像以前那样说话,别人会说他是娘娘腔的。”   “那以后都要这样说话了吗?”宁以沫一下子怅然若失起来。   “废话!你听习惯就好了。”   宁以沫这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辜江宁的声音也和早些年不同了。   她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辜徐行的脖子上,她好奇地踮起脚,伸手在他咽喉处的突起点了下:“哥哥这里长包了。”   辜徐行喉头微微一动,有些尴尬地垂下了眼帘。   “哼,你看你哥哥可看得真仔细啊,你怎么没看到我也长喉结了,我们还经常见呢。”辜江宁不愤地说,“白教你了,真是白教了。别人家的孩子,真的养不熟!”   两人拌了会儿嘴,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为了庆祝辜徐行重获新生,辜江宁慷慨解囊,自掏腰包在大院俱乐部包了一个多功能厅,点了百来块钱的西餐小点。   三人且说且闹地吃完东西后,又打了阵牌,直玩到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宁以沫起先还在为辜徐行的声音耿耿,但是几个小时听下来,渐渐地习惯了,反倒觉得他这样说起话来更加好听。   经历过失去,三人比以前还黏糊。   初一年级一放学,辜徐行便准时会和辜江宁一起骑车接宁以沫回家,到了周末,三人不是在辜徐行家看书,就是去辜江宁家听音乐。   辜江宁的爸爸辜默成虽是一介武人,但是性好文艺,家里屯满了各种唱片。   辜徐行从小学习钢琴,喜好古典音乐,辜江宁则偏好摇滚乐。他带着辜徐行从罗大佑听到崔健,再从国内摇滚听到西雅图、英国。辜徐行则带着他听巴赫、贝多芬。两个音乐发烧友泡在一起品评音乐,一玩就能玩上半天。   辜江宁虽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透出了风流倜傥的妖孽气质,不但会玩音乐,还早早地学会了跳舞,他时不时教他们两个跳扭扭舞和爵士。   和两个舞姿性感潇洒的哥哥比起来,宁以沫在这方面蠢笨得像只小鸭子,跟在后面跳得乱七八糟,时常换来辜江宁刻薄地嘲笑。   说起来也怪,虽然辜江宁爸爸薪金一般,辜江宁家却不乏非常奢侈的配备,比如从日本进口的高档音响、意大利的烤箱、回弹性很好的德国地毯,甚至连他家的空气里都飘着高档的法国香水味,而这些东西即便连辜徐行家,都很难找到几样。有时候辜江宁还会偷偷拿出来一些特别好的咖啡煮给他们,或者亲自出手烤面包给他们。   相比之下,辜徐行作为一个堂堂首长公子,生活环境反倒还不如江宁小资惬意。   直到后来,宁以沫他们才知道辜江宁家的音响、地毯、蓝山咖啡全是拜江宁妈妈张遇所赐,像那样一个女人,不论在什么境地里,都不会缺少顶级奢侈品的供养。   美好的日子总是流逝得特别快,三人还未来得及细细享受这如在云端的轻暖日子,寒假就早早到了。   那个寒假是属于《泰坦尼克号》的。   几乎是一夜之间,《myheartwillgoon》响遍中国大街小巷,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声将那年初的中国染上异域情调。   这部全球轰动的大片,在媒体轰炸式的宣传下,在国内掀起了观影狂潮,不但各大城市的电影院场场爆满,连很多小城市久不启用的电影院都为这部电影重新开放。电影院外,盗版的碟片也被人们大肆传播,除此之外,什么《泰坦尼克号》T恤、《泰坦尼克号》脸盆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几乎人人家里都能闪到一两眼和《泰坦尼克号》沾边的东西。   那段时间,《泰坦尼克号》成了所有人的谈资,相熟的人见了总会互相问句“你看了那电影了吗”,仿佛没看过这部电影,就是大大的落伍。   紧接着,因江主席一句提倡广大人民群众观看该片,很多单位都开始组织职工家属集体观影。   聿城集体大院的电影院也因这部电影走俏起来,以前数月开一次电影院,统共也坐不到十个人,但是放映《泰坦尼克号》那个月,每天都座无虚席。   大院里的女孩子们为杰克和露丝的爱情动容,一再购票观影,男孩子们一再观影的目的则复杂多了,有的是冲着女主角的正面全裸去的,有的是冲着车震戏去的,有的是冲着沉船特效去的,不一而足。   最后电影院方一统计,平均每人至少四次观看该片。   当然了,大院里也不乏拉低平均观影率的特例,比如宁以沫,她就对这部片子完全不感兴趣,一来她看不来据说帅到爆的李奥纳多,二来也实在拿不出二十块钱去电影院。所以,她迟迟没能赶上潮流。直到该片快下档时,消息闭塞的宁志伟才从外面借来一盘盗版碟回来。那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花得不成样子,不但奇卡无比,而且画质模糊发蓝,宁以沫跟在后面看了两眼,忍到“海洋之心”出场后,她终于受不了出去了。   毕竟当时议论最多的还是那颗巨大的蓝宝石,在宁以沫看来,只要看过那颗宝石,就算跟上潮流了。   次日,她和辜江宁去辜徐行家玩,刚进门,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阵优美的钢琴声。辜江宁驻足听了下,感叹:“那家伙琴越弹越好了。”   陶醉地听了一阵,他才带着以沫上楼。   推门而入时,辜江宁望着钢琴前弹得投入的白衣少年,衔起一抹坏笑:“你这样子,还真有点像杰克。”   宁以沫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暗想,哥哥可比杰克好看多了。她可不喜欢外国人。   见辜徐行不答,辜江宁直接走过去,在他的钢琴上坐下,俯下身,睁着眼认真打量了辜徐行好一会儿说:“喂,说真的,你这样子,简直可以迷倒一百个露丝。”   辜徐行被他这样一闹,直接没了情绪,停下弹钢琴的手。   宁以沫缓缓走到钢琴前,好奇地问:“哥哥,你弹的是什么,真好听。”   话音刚落,辜江宁一个栗暴敲在她头上:“你侏罗纪来的?《myheartwillgoon》啊!《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辜徐行瞟了辜江宁一眼,对他老是敲宁以沫的头有点不满。   乐感奇差的宁以沫确实听不出这是那首烂大街的名曲,遂老老实实地摇头:“我没好好听过。也没看过这个电影。”   “天啦!”辜江宁夸张地从钢琴上跳下来,躬身抱住她的肩膀晃了两下,“赶紧的,这就跟我去电影院看看!”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萌芽,辜江宁起码去电影院看了十遍《泰坦尼克号》。可以说,他烂熟每一个桥段,每一句对白,每一处起伏。   且说着,辜江宁朝辜徐行扬了扬下巴:“喂,一起去吧。”   辜徐行面有难色:“我妈妈打电话说今天回来拿证件。”   辜江宁理解地说:“好吧,那我带她去了。”   辜江宁拽着依依不舍的宁以沫往外走去。   身后的辜徐行垂头凝思,正准备弹琴,像想起了什么,双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光亮:“等一下!”   他掩上琴盖,起身套上羽绒服围巾,蹙眉淡淡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   第9章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1)   虽然电影已经快下档了,但是上座率一点也没降,三人排了好一阵队才买到比较理想的位子。   第一次在电影院看大荧幕,宁以沫不免好奇,兴奋地睁着大眼睛东看看西看看。   电影开始好一阵,她的心思还在影院的设施上。   扫了一圈电影院,她发现周围的人都端坐着观影,还有几个比她小的孩子也是一脸认真投入状,她再看两个哥哥,都是安静坐在那里看电影。她有些不好意思,收起芜杂的心思,假装认真地看起电影来。   看着看着,宁以沫的心便随着电影剧情的推进沉了下来,起初的不适变为适应,整个人也渐渐随着杰克登船进入了泰坦尼克的世界。   从杰克在甲板上初见露丝到杰克说出那句“Youjump,Ijump”,再到三等舱的歌舞狂欢,宁以沫正看得入港,身边的辜徐行忽然不安起来。   他起初是有点坐不住,时不时地变换坐姿,后来又几度侧脸看宁以沫,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宁以沫很快就感觉到了,轻声问:“哥哥,你不喜欢看吗?”   辜徐行欲言又止地摇摇头,盯着电影荧幕的目光却明显闪烁起来。   宁以沫有些纳闷,今天的哥哥好奇怪哦,他好像特别紧张,连搭在扶手上的手都紧紧握了起来。   电影剧情已经推进到露丝说要看杰克的画了,辜徐行的脊背越绷越僵,忍了又忍,他终于沉不住气低声说:“以沫……可不可以帮哥哥去买瓶椰汁?”   宁以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哥哥,你口渴?”   辜徐行垂下眼帘,长睫颤了几下,轻轻“嗯”了一声。   那边,辜江宁敏感地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可是……”宁以沫顿了顿,哥哥可从来没对她提过这种不情之请,打断别人看电影,怎么说还是有点没礼貌,不过既然哥哥想要喝,那自然不在话下,“好哦!”   她接过辜徐行递过来的钞票,猫着腰出了电影院。   辜徐行一口气没说完,辜江宁已经悠然开腔:“椰汁啊,门口的小卖部可没有卖,得跑很远买吧?我怎么不知道真口渴的人会这么挑?哼哼,我看等她回来,大少爷又该想喝东莞荔枝水了。”   辜徐行抿了抿唇,没有搭腔。   这时,影院响起一阵惊叹声,辜徐行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女主角脱掉衣服,正面全裸的镜头,他每次来看,只要到这段戏就会听到相同的惊叹声。   辜江宁盯着电影画面,用一副“我早把你看透了”的语气说:“我可算知道你说不来不来的,怎么又跟着来看了!”   宁以沫出了门,发现电影院外的小卖部居然没有椰汁卖,她望着一排排饮料发了会儿呆,只好拔脚往外面的商店跑,来来回回问了几家店,才买到一罐椰汁。   她生怕哥哥久等,喘了几口气就飞奔着往大院赶。好不容易赶回影院,她半天才适应电影院里的光线。她小心翼翼地沿着甬道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分辨自己坐哪排。   磨蹭了好几分钟,她才从中间某排里发现辜徐行的身影。她轻手轻脚地分开人群,弯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将椰汁递到辜徐行面前。   辜徐行回头的一瞬,宁以沫从他眼中看到了紧张不安,他不但丝毫没有看到饮料的欢喜,反倒像懊恼她回来错了时间?   她有些失望地落座,下意识往电影屏幕上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温润的手飞快地覆上她的眼睛。眼前光明尽失之前,她晃眼瞧见杰克和露丝在一辆红色的车边说话。   她抬起双手,有些不解地扳他的手:“哥哥?”   “别动。”   耳畔传来他清润沉稳的声音,宁以沫虽不解他的用意,但还是缓缓放下了手,任凭他捂着自己的眼睛。   在一片骤然而来的黑暗里,她的感官反倒变得异常敏锐起来,她听见电影里响起一阵古怪的喘息声,像是很难受又像是很快乐。她愣愣地听着,却无法想象那声音源于什么事情。哥哥的手紧紧地贴在眼帘上,此时已微微濡湿了,一股属于他的清新香气蒸腾而出,悉数灌进她鼻端。   随着那声音加剧,宁以沫渐渐觉得周围的气氛也有点不对了,大家好像都因电影里的声音紧张不安,她好奇不过,又去扳他的手,不料刚触上他的手,他的手便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随着那一颤波及进宁以沫心里,她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越跳越快,像是有什么从她心底破土而出。她僵僵地坐着,屏息感触着这奇异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才从眼前移开。   她缓缓回头,借着大荧幕的光芒看他,他微蹙着眉,像是还没从先前的尴尬中抽离出来,一双薄唇抿出拘谨的线条。   先前那股古怪的氛围被接下来的剧情荡涤一空,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屏幕上,载着数千乘客的泰坦尼克号兼程航行。然而,只有宁以沫自己知道,有什么在这一灭一明中变了。   “不得不说啊……”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辜江宁,不屑地讽刺说,“你可真会‘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以后干脆去广电总局工作好了,保准把片子剪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污染祖国花朵纯洁美好的心灵。”   辜徐行睨了他一眼,冷道:“不说话会死?”   辜江宁很识相地住了嘴。   三个小时的电影播完后,影院里的人们络绎散去,然而辜徐行和辜江宁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在哀凉凄婉的片尾曲中静坐。   两个哥哥都不动,宁以沫也不敢动,她悄眼去看辜徐行,他望着大屏幕出了神,眼神飘得极悠远,清俊的脸上透着泫然欲泣的神情。宁以沫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辜江宁叹了口气,幽幽地问:“如果杰克和露丝都没死,他们以后会怎么样?”   见没人答,他俯趴在前排的椅背上说:“估计是不能在一起的,因为不是一个阶层的,生活环境相差太大,就算结婚了,也会天天吵架,最后因为因为平庸的生活,埋没激情。”   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这些假设,未免太沉重悲观。   宁以沫强烈反对:“肯定是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是童话的结尾,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杰克和露丝,一个是公主,另一个却不是王子啊……”   宁以沫哑口无言,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辜徐行:“哥哥,杰克和露丝会不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会,当然会。”顿了顿,他格外坚定地说,“他们可以为了对方死,为什么不可以一起活?”   辜江宁还不甘心:“人不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辜徐行反唇相讥:“为什么不可能?”   辜江宁气堵,想了半天也没办法反驳他,气不过地说:“幼稚!”   争论还没能展开,清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前来驱赶了,三人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场。   出了电影院大门,刺眼的阳光和喧闹的人群将三人拉回了现实世界。   三人买了一堆零食走在大院的主干道上,一边吃一边说笑。   辜江宁大冬天咬着雪糕,壮怀激烈地说:“我决定了,以后我要去美国,去好莱坞,我也要拍这么牛的电影!”   辜徐行含笑看他:“很羡慕你,有理想。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   辜江宁捶了他一下,大笑着说:“你什么都别想了,你看看你妈天天让你看的那些经济学书,就知道她以后想让你干什么了。以后你就负责赚钱,给我的电影投资吧!”   辜江宁越说越激动,一口把雪糕吞掉,握住辜徐行的肩膀:“我肯定拍出比《泰坦尼克号》更赚钱的电影回报你,怎么样?”   辜徐行推开他的手,嘴角微微一扬:“不怎么样。我觉得进广电总局,没事专剪你的片儿,比当投资人有趣多了。”   “你!”辜江宁气结,但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只好一把抢过宁以沫吃得正香的薯片泄愤。   辜徐行眉一扬,侧过脸,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宁以沫还从没听他这样畅快的笑过,微眯着双眼仰脸看他。   他且笑着,缓缓回过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方,却像撞上什么极恐怖的东西,瞳孔骤缩,脸上的笑瞬间收敛,几乎是无意识,两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妈妈……”   宁以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穿着一件黑色皮草大衣的徐曼,抱臂站在正前方不远处盯着他们,目光冰冷如刀。   宁以沫看着辜徐行垂头跟徐曼回家的背影,总觉得他们二人间压着股巨大的阴霾,像有什么要爆发。然而徐曼始终没有发作,不但没有破口大骂,回去后看也没看辜徐行一眼,自顾上楼拿了证件,当夜就飞去了美国,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然而,那首《myheartwillgoon》的热度还没有从大街小巷里散去,就传来了辜徐行要去美国念书的消息。   消息来得很仓促,连辜徐行自己都措手不及。徐曼一向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不声不响地给初二的徐行联系了一所顶尖的寄宿高中,有条不紊地办好一切手续,才飞回国,不容丝毫质疑地责令徐行收拾行李跟她去麻省面试。   辜徐行甚至来不及动怒,就眼睁睁地看着保姆王嫂将自己的全部行李打包好。不过谈笑间的工夫,他的人生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完全由不得他选!   那一晚,辜徐行通宵未眠,他圆睁着双眼看着天花板直到凌晨五点,才在敲门声传来的一瞬,绝望地合上眼皮。   出发时,天还没亮透,大院里的路灯还亮着,周遭虽已不冷,却飘起了那个残冬的末雪。   勤务员在徐曼的指示下往后备箱里搬运行李,辜徐行则遥遥站在路灯下,愣怔地抬头,从路灯下面往天上看,纷飞大雪绕着路灯和电线飞速地旋着,洋洋洒洒地落在他眉睫上、鼻尖上、嘴唇上,那雪落到脸上很有分量,凉得他的头皮忍不住地发麻,可他还是执意仰着脸,就是想再多看一会儿。   徐曼冷眼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行李全装运好,她才冷冷地发话:“阿迟,上车。”   辜徐行垂下眼睫,捏紧十指,一言不发地上车。   车子发动的瞬间,他的心随之一震,一丝水汽顺着长睫滑下。他侧眼往窗外看去,斑驳的树影从他脸上滑过,他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窗外的一切,像是想记住大院里的一切:那是去以沫家的路口,那是他们一起练格斗的操场,那是他们经常边吃零食边嬉笑打闹的林荫道,那是江宁书房的窗口……这些最平凡不过的景象,却在这一刻成了他最大的眷念。   车近大门,他收回眼神,泪眼迷蒙地望着前方。   随着车子的前进,一高一矮两个灰蒙蒙的身影渐渐晨雾中凸显出来,辜徐行猛然坐直身子,死死盯着那两个身影。   徐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禁一愣,只见两个小孩手牵着手站在岗哨附近的树下。因为受不了凌晨的逼人酷寒,两人还在跺着脚。   司机敏锐地将车灯光扫向那边,像是有谁骤然擦去了眼前的云隐雾障,那两个孩子,不是江宁和以沫是谁?   一行忍了许久的热泪骤然滚下,辜徐行哑声说:“停车!停车!”   司机听命立刻停了车,辜徐行伸手去掰车门把手,徐曼却先他一步按住门把手,厉声叫道:“阿迟。”   辜徐行不管不顾地掰开她的手,打开车门,冲下车。   下了车,他却僵在了车门边,凝眉望着他们。   两个几乎冻僵的人也呆呆地看着他,好像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道几米宽的车道,而是一道天堑。   辜徐行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了点笑走了过去:“你们……”   “就知道你们至少也得从大门出去,看,这不是能送你了。”辜江宁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后面的话几乎说不下去,不知道是冷的,还是难受的。   辜徐行压下心中翻滚着的酸楚,低声问:“你们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辜江宁黯然摇了摇头。   辜徐行垂眸目注着宁以沫,她紧紧拽着辜江宁的手,眼中亮光闪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样子懵懵傻傻的,却透着可怜。   他的眼睛骤然就湿了。   他缓缓蹲下身子,抬手抚她的脸颊:“穿这么少,不冷吗?”   宁以沫愣愣地看着他,绷着脸,始终不说话。稚嫩孱弱得像四年前初见她的样子。   “以后要听江宁哥哥的话,不过……也不能全听。”不知怎么,他只觉得胸口那股酸楚快要爆炸了,难受得几乎说不出话。他吸了吸鼻子,起身拍了拍辜江宁的肩,“好好照顾咱妹妹。等我回来。”   “别骗人了。你妈不会让你回来的!”辜江宁重重吸了吸鼻子,顿了顿,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坚毅决绝,“不过没什么的,你不回来我过去,我以后考美国的大学,直接去好莱坞!”   他见辜徐行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故作不满地说:“你不相信?辜徐行,我哪里比你差了?你去得了的地方我就去得了!你等着吧。”   说罢,他飞快地抱了下辜徐行,在他肩上砸了一下:“放心走吧,我替你看好妹妹。”   “你们多保重。”且说着,辜徐行缓缓看向宁以沫,她仍旧是一副冻得麻木的样子,木木地看着他。他迟疑了一下,垂头返身朝车那边走去。   就在他打开车门的一瞬,身后传来宁以沫低低的声音:“哥哥。”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宁以沫望着他的背影,那么认真地说:“我以后也去美国。”   车门边,辜徐行始终低着头,背向他们,辜江宁看见他飞快用手抹了下脸,决然投进车中。 ------------   第10章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2)   几乎与此同时,大院大门轰然打开,再度发动的车子平稳地朝门外驶去。   宁以沫“哇”的大哭一声,甩开辜江宁的手,快步往前追去,一边追一边哭喊:“哥哥,我以后也去美国!我以后也去美国!”   辜江宁快步追上她,想要拽住她,却不知道小小年纪的她哪里来的力气,一次次挣脱他,哭着追那辆车子。然而那辆车却丝毫没有停顿地在他们的视线里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在路面尽头。   辜江宁一把抱住哭得几乎虚脱的宁以沫,哄着:“你哥哥听到了,肯定听到了!”   宁以沫却像听不见他的话,像被什么伤透了心一样放声大哭,怎么哄也停不了。   天色在她的啼哭声中放亮,飘飞的雪花越发肆意地狂舞着,倒像透着点幸灾乐祸的欢喜。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以沫才止住了哭泣,顶着大雪,抽噎着往回走。   辜江宁慢慢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有些不知所措,更多的却是心疼。他朝她的方向伸了几次手,却因为找不到话起头缩了回来。就在辜江宁纠结得要死的时候,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中年男人推着单车朝他们走来,辜江宁赶忙上前买了一串个大溜圆的糖葫芦,快步追上宁以沫,递了过去。   宁以沫停下脚步,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串火红的糖葫芦。辜江宁把她牵到公交车站的椅子上坐下:“吃吧,你不挺爱吃的吗?”   宁以沫愣愣地将糖葫芦举到嘴边,含着眼泪咬了一口,眼泪无声地滴落在了糖稀上。   辜江宁破天荒抚了抚她的头,望着她黯然想,这样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哭,冲刷去的不单是他们三人的友谊,更加是这个孩子无忧无虑、天真懵懂的童年。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痛哭的意义了,痛哭意味着尝试到了人生的无奈与苦楚,意味着面对现实,开始成长,人们往往欣喜于痛哭后的成长,却忽略了这成长是以妥协与遗忘为代价的。   如果可以,他很想替以沫痛哭,这样,她还能好好地活在那个现世安好、没有痛苦别离的童真世界里。只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早在七岁那年,他就已经哭尽了毕生的眼泪,从此再无为谁号啕的能力。   七岁之前,辜江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妈妈看。   他天生比别的孩子更懂得美,当别的孩子都追着电视剧《西游记》看的时候,他却追着《红楼梦》看,因为《红楼梦》里的漂亮姐姐比《西游记》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不会有只臭猴子一棒敲死他喜欢的漂亮姐姐。   不过,电视上的环肥燕瘦固然美,却没一个比得上妈妈那样光彩流转、风情万种。在他看来,妈妈的一笑一颦,每一个动作都是艺术,她从来不会有丑陋平庸的样子,哪怕起床时,未梳洗的她,也总是透着一副美艳的颓靡气。   用他爸爸辜默成的话说,她就是上天的礼物。   只可惜张遇这个礼物却被上天错丢在江苏一个穷乡僻壤里,所以,这个生错地方的“公主”,每天干的都是砍柴、砍猪草、带弟弟、喂猪之类的琐事,如果她还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单纯天真,那么不难预见,她未来的人生就是嫁到另一个穷乡僻壤,继续喂猪喂鸡,直到她玫瑰般娇艳的面容腐朽风干。   虽然连初中都没读完,但是张遇格外清楚,像她这样的女孩要改变命运,唯一的武器就是美貌,所以她早早就学会在有限的条件下保养容貌。   一到冬天,她不是把手放在冒着热气的水壶上,就是把手暖在火边,尽管她不知道这双漂亮的手还可以干什么,但它们绝对不是用来长冻疮的;她格外有毅力地每天喝一碗米汤,因为据说这个东西比牛奶还养人;她说服她爸爸风雨无阻地去河边钓鱼,供她每天都能喝上熬得雪白的鱼汤,因为她说那样会让她肤白如雪、聪明过人,以后至少能嫁给村长家的儿子。   其实,她从来没有把什么村长的儿子看在眼里,她每天都在偷偷攒钱,打算等钱攒够后就逃去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她以为只要她站在大城市的地面上,就会有无数人争着抢着要把她娶回家供养。她并不知道,很多像她这样漂亮却一无所有的女人,一般都被争着抢着带去做了饭店服务员,甚至更加不堪。   不过她的运气很好,还没等她攒够钱,一支煤炭勘探队便进驻了他们村,随勘探队进村的还有七八个维和部队骨干。   当时,全村人都看稀罕似的去看勘探队工作,她也跟着去看,她看的却是人,她一眼就从众人中挑出了年轻英俊的辜默成。   虽然都是维和兵,可辜默成和别人不同,一身的确良白衬衣永远干净挺括,无论多忙多乱,他的气度都纹丝不乱,在一群工人、军人中格外打眼。盯准这个人后,她旁敲侧击打听清楚了他的家庭背景,向他发起了攻势。不到一个月,辜默成便被这个乡村女孩迷得非卿不娶。   从那以后,辜默成的人生便因爱她而改写:他先是被部队记大过,再是被父母威胁断绝关系。可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咬定宁愿不要前途,也要娶张遇为妻。   辜默成的父母不得已答应张遇进门,却始终不肯见这个儿媳妇一面,更不肯在仕途上帮儿子一丝半点。他们想着,总有一天儿子会长大,会抛弃这个居心叵测的祸水,总有一天,儿子会从这场迷恋中清醒。   但是这个“总有一天”终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到来。   进了城的张遇不但没有如别人所想那样,很快变成个畏首畏尾的黄脸婆,反倒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她疯狂地恶补一切高贵女人该有的学问:俄语、英语、法语、跳舞、化妆、时装、油画、音乐、艺术赏鉴……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一朵纯白美丽的乡间栀子,结了婚后的她便成了一只万花筒,你可以通过她看到瞬息万变的美丽,她时而是个不懂事的小妇人,时而是个娇俏的精灵,时而是个充满爱心的天使,时而是个抱着猫的颓废坏女人。她像极了一个没有舞台的电影明星,随时能够演出各种风情。   渐渐,他们夫妻的关系开始失衡,张遇撑着脑袋听辜默成讲外国文学,一脸崇拜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她开始嫌他乏味无趣,连华尔兹都不会跳。   不过这并不妨碍辜默成越来越爱她,因为爱她,他开始讨厌儿子江宁,讨厌他抢走了妻子一半的爱与时间。这个臭小子无时无刻不黏着她,母子俩亲热得密不透风,让他这个当爸爸像个局外人。   他忍耐着这种冷落,想着等到儿子进了小学,就没有时间黏着妈妈了,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了。可是等江宁进了小学,张遇不但没有对他热情起来,反倒更加冷落他了。   她开始忙于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下海经商,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光彩照人地在外面的世界里翩飞,制造着各种绯闻。   他质问她、责骂她,她却轻蔑地说她张遇一生只跟有财或者有才的人交往,而他辜默成哪一样都不占。她冷笑着质问,凭他的工资能给保证她有不同的夜礼服和珠宝换吗?凭他的地位能调得动豪华名车接送她吗?凭他的能力能让她过上一流的生活吗?   几度争吵后,她提出了离婚。   但是,她忘了他们是军婚,只要辜默成一天还是现役军人,只要他一天不愿意离婚,她就没办法摆脱。只要她一天处在军婚的关系里,就没有别的男人真的敢带走她。她这才意识到,当年的自以为是,成了现在的作茧自缚。   江宁渐渐发现妈妈变了,她不再对他笑,也不再同他亲热,她的眼里只有衣橱里的裙子和首饰盒里的石头。慢慢,她连家也不回了。有好几次,他怯怯地站在妈妈卧室门口看她打扮,弱弱地拽着她的衣角,说他病了,要妈妈。她也只是草草伸手在他额上一摸,说没事,然后毫不留情地起身离开。   他嫉妒那些衣服,暗想,要是把那些丢掉,妈妈就会爱他了。于是他偷偷潜入她的卧室,把所有衣服全都丢去了垃圾堆。结果,他等到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和妈妈冰冷怨毒的目光。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他,他吓得号啕大哭,她却连安慰他的工夫都没有,匆忙下楼,投进一辆轿车里。   他哭叫着追到窗口,哭得越发响亮——   其实他已经不想哭了,可是他不信她会那么狠心,丢下他不管,他赌她会回头。他不记得当时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哭到后来,眼睛里再也没有一滴泪,胸口是痛的,嗓子是干的。最后,他晕乎乎地靠着窗口睡着了,被晚归的爸爸抱回了卧室。   次日醒来,他木木地躺在床上,再度回忆昨天被妈妈抛下时的痛苦,他悚然发现,他居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他试着继续大哭,可是心里空空的,像被什么掏了一个洞,以前满心装着的,对妈妈的爱与依赖全没了。   他在一夜间长大。   那以后,他学会了冷眼旁观,冷眼看着她打扮得像只穿花蝴蝶似的往外面跑,冷眼看着她怒斥爸爸窝囊没用,冷眼看她极不耐烦地做出难吃的食物敷衍他。   面前的她还是以前的她,在法国化妆品的滋润下,甚至更加美了。可他总觉得那美丽底下掩藏着什么让人讨厌的东西。   随着妈妈夜不归宿的次数增多,院子里的孩子都开始孤立起他来,他们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让人恶心的垃圾堆。   有天,他按照惯例去二炮大院踢足球,可是他所在的队伍居然不声不响地把他踢出去了,更让他觉得屈辱的是,他们宁肯用一个曾经被他们嘲笑的“鼻涕虫”,也坚决把他排除在外。   他以为是这个“鼻涕虫”背着他做了什么手脚,愤怒地冲上去打他,结果那一群人冲上来,像打一只野狗那样踢打他,让他滚蛋。临了,那个“鼻涕虫”恶狠狠地朝他脸上吐了口口水,极尽侮辱地骂道:“破鞋养的,滚!”   他大哭着回家问爸爸什么是“破鞋”,却换来爸爸更重的体罚,他把他绑在厕所里,用皮带狠狠地抽,像是嫌他哭得太响,他顺手抽出一条毛巾捂住他的嘴,直到他带着恐惧与憎恨,翻着白眼倒下。   他再醒来后,漠然望着坐在床边自责垂泪的爸爸,只觉得心里那个空出来的洞又大了一些。   江宁最终还是知道了“破鞋”的意思。   七岁那年中秋,他和爸爸去丰台爷爷奶奶家过节。那天,爷爷的一个新疆旧部下来家里做客,给他们带了一筐新疆红石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的大石榴,个个颗粒饱满,比上佳的红宝石还色泽浓艳,吃进嘴里也甜得叫人心醉。他忽然想起妈妈最喜欢吃石榴了,很久以前,她喜欢把石榴籽剔进碗里,一边用银勺挑着吃一边看书,心情好的时候,她也会喂他吃几口。   不知怎么的,一股对妈妈的爱和眷念又从他的伤口汩汩溢出,就像裂皮的树溢出树脂那样,他忽然想要和妈妈重修旧好,让一切回到从前。   他拿起一个最大的石榴,背着家人,偷偷坐了三个小时车回到家里。到楼下时,他看见家里的灯亮着,于是更加迫不及待地往楼上跑,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看见妈妈被一个男人抱着半躺在沙发上,那个男人粗短的手在她莹白的胸口上游走,她的脸和如瀑般的长发从沙发上倒挂下来,表情扭曲得像一幅抽象油画。   他张着嘴,看着这一幕,想要叫却叫不出来,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冰天雪地里——那是他敬若天人的妈妈。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谁抽走,手中的石榴猝然滚落,滴溜溜地滚到沙发边上,与此同时,妈妈睁开了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她像看见了一条让人厌恶害怕的毒蛇。   那一刻,江宁想,哦,原来她这样讨厌他!原来她也有这么丑陋的时候!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爸爸紧张的声音:“江宁,你怎么一声不响自己跑回来了?我们都急……”   他的声音在看到客厅里这一幕时戛然而止。紧接着,他冲进卧室,拿了一把枪出来,涨红着眼睛朝那个男人开了一腔,他的眼泪在枪声、尖叫声中决堤……   那个男人没死,却彻底毁了辜默成的前途。张遇也被那一枪吓得老实了很多,她不敢再出去招惹是非了,她身边的狂蜂浪蝶也不想冒着被枪击的危险找她,她被迫滞留在那个阴暗的家中。   她憎恨那座大院,憎恨那个连拿着枪都杀不死人的废物男人,更加憎恨越来越像她的儿子——如果不是他那个石榴,她至少还能和他们父子俩维持表面的和平。如今,一切全毁了。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就此一生?如果谁让她不痛快,那她也要加倍奉还,让他们鸡犬不宁。   江宁七岁到十岁的那三年,是他们全家在北京的最后三年,也是江宁如在地狱的三年。前途尽毁的爸爸学会了酗酒,一喝醉就会红着眼睛打他,妈妈则会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嗤笑着怂恿他往死里打。因为脸越来越像妈妈,爷爷奶奶也不那么喜欢他了。起初他还会哭,可是后来他就失去了那种能力。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与尊重,没有温暖。   不过十岁,他就失去了一切。   他明明健康,心却有了残缺,他明明年幼,但也老透了。 ------------   第11章 划清界限(1)   辜徐行走后,宁以沫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   白天的时候,她总是沉浸在回忆和幻想里,回忆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情,幻想哥哥忽然从美国回来了,到晚上的时候,她则会因为幻想落空而默默垂泪。   她隐隐有种担忧,担忧总有一天,她和哥哥会互相忘记彼此,变成两个陌生人。她比别人更加知道时间的残酷性,就像妈妈刚去世时,她每天都哭着闹着要她,但是时间久了,妈妈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照片上的剪影。再怎么植入骨血的亲密,最后都会变成两两相忘的淡然。   思念的痛苦如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不敢路过辜徐行家,也不敢见江宁,甚至连“美国”两个字都不能见,不忍听。   这种失魂落魄,带给她的直观影响就是成绩下滑。   进了五年级后,宁以沫身边的小男孩们忽然从小豆丁长出挺拔的姿态,成绩也突飞猛进起来,宁以沫年级第一的位置很快被一个男孩抢走,接着,她连进年级前三都吃力了起来。   一向厚爱宁以沫的班主任雷靖不免替她操心,数度找她谈话,希望帮她重新拾昔日光彩。   让班主任失望的是,宁以沫自己对此似乎并不上心,无论怎么问,她都是一副和她年纪不相符的客气疏离。   几次谈话下来,雷靖发现这个孩子变了,以前,她每分每秒都处在一种积极向上的状态里,好像要表现给什么人看一样,但是现在,那股劲儿从她身上卸掉了,她的光芒也被卸掉了。以前,她对班上的同学都很热情,但是现在,她变得冷静孤僻,连走路都是一个人沿着墙边走。   同时,雷靖发现,宁以沫的作文越写越好了,虽然她的作文成绩一直都很好,但那种好只是基于她的博闻强记,文章虽然漂亮激昂,却空洞。如今,她的作文里有了感情。就算她掩饰得再好,笔端不经意流露的文字却映射了她逐渐细腻敏感的心。   富有教学经验的雷靖知道,过早有了“心”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是好事,它意味着过早成熟,过早精力分散。   有了这一层意识,雷靖便不再对宁以沫施压,转而找宁以沫的爸爸宁志伟谈了一次话,提醒他要对女儿好一点。一个孩子,只有在被呵护、被保护的状态下,才能将最美好的童真延续更长时间。就好比温室里的花朵,总比暴露在风雨中的花朵,花期更长一样。   宁志伟是个粗人,听完老师的话后,当天傍晚就精心给宁以沫做了一顿鸡肉,以为这就是呵护了。结果那天的晚饭,宁以沫吃得并不开心。这时,宁志伟才猛然发现,女儿长大了!   才一眨眼间,女儿就长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抱着鸡腿啃得满嘴流油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只为了晚上加顿好菜就欢喜得手舞足蹈了,再打眼一看,她的脸尖了、白净了,一头乌青浓密的长发顺服地披在肩上,衬得整个人越见清秀,宽大校服包裹下的身体,已经有了少女的妍态。   宁志伟惶然地想,他怎么就糊里糊涂把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养成大姑娘了呢?   直到五年级下学期,宁以沫才渐渐适应了没有辜徐行的生活。   她的生活在一片荒芜后,长出了新的绿色。她有了新的爱好——看各种闲书;她有了新的朋友,一个叫做许荔的女孩,她们总是手挽着手一起在校园里漫步、聊天、分享零食;她有了新的生活习惯,每周末不是去泡书店就是和许荔打羽毛球。   她再在大院里遇到辜江宁时,也不再刻意躲避了,但也绝不会像过去那样甜糯糯地叫他“江宁哥哥”了,而是会落落大方地打个招呼,再匆匆错身而过。   辜江宁起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他哪里得罪了她,三番五次去讨好,恨不得套贾宝玉的台词跑去跟宁以沫诉上一段:“当初姑娘来,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只有宁以沫自己知道,她之所以冷落辜江宁,是因为一看到他,她就会想起辜徐行,和那些永远离她而去的美好时光。   每到这时,她的心就会隐隐作痛,不得安宁。   见多次讨好不奏效,辜江宁这边也就冷了下来。   青春期的孩子,多是敏感骄傲的,更何况像辜江宁这样的男孩?他赌着一口气,暗想“你既无心我便休”,看谁离不开谁!   赌上这口气后,辜江宁也学着宁以沫的样子,对她爱答不理,故作客套,甚至有意对她视而不见。   天长日久下来,辜江宁渐渐忘了自己是在演戏,渐渐,真的和宁以沫渐行渐远了。   六年级是宁以沫小学生涯里过得最快的一个学年,弹指一挥间就到了尽头。   考完所有学科后,宁以沫和几个班干部组织了一场班级联欢会,大家疯一般玩闹了一场,却在一首《朋友》里哭得失了形态。其实,那些哭的孩子,大多并没有觉得多悲伤,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在无意识地作秀。因为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离别,他们俗套地以为,离别里,一定是要有哭泣的。   只有宁以沫没有和谁抱着哭,她躲在一个角落里,面色平静地玩着一只气球——她习惯了分离。   那个暑假,终于得到解脱的宁以沫和许荔整天泡在新华书店里,恶补各种闲书。   在那个电视被家长管控,电脑还没普及的年代,闲书就是孩子们最大的娱乐。除了租书店的漫画,许荔最喜欢蹭新华书店的童话书、神话书,看完这些东西后,她又学着看架子上的琼瑶小说。宁以沫的食性则杂了很多,什么武侠小说、历史小说、文学作品,她都有兴趣翻翻看,就是除了言情小说。   这天,许荔好不容易啃完《一帘幽梦》,起身去找宁以沫,却见她捧着一本书,站在书架前发呆。   大概是刚读完一本言情小说,许荔还沉浸在细腻敏感的氛围里,她忽然觉得宁以沫站在那里的姿势,透着说不出的孤独寥落,整个人像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伤里。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以沫”,见她还在出神,她笑着上前抽出她手里的书。   “宁以沫,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我看看,《苏轼词集》……这也太……咦,你哭了?”   许荔讶然望着宁以沫的侧脸,虽然她脸色很平静,但鼻尖微红。许荔下意识往她看的那页看去,只见一滴眼泪在一句古词上晕染开去,赫然正是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熬过漫长的两个月,宁以沫正式成了一名初中生。   她在小学毕业考试中超常发挥,以全市第十的好成绩考进了聿城一中,和许荔一起被分在了初一(1)班,也就是传说中的天字第一号班。   刚分到班里,宁以沫就被班主任当做了重点培养对象。班主任不但把她的座位放在讲台后第三排的黄金分割点上,还任命她为学习委员。由于老师的排座位艺术,宁以沫前后左右,不是坐着班长就是数学课代表,她只能遥望着后三排的许荔兴叹。   刚进初中,这些各学校来的孩子并不是忙着搞学习,而是忙着拉帮结派,比如一完小的就只跟一完小的玩,三完小的也只跟三完小的套交情,仿佛曾经就读过一个小学,就是要比别人多出一份亲厚。其实,这种拉帮结派,不过是对旧日时光的一种缅怀。   等到拉帮结派完毕,各个小圈子里就疯狂地开始流行各种八卦了:某某某和某某恋爱了;谁和谁在食堂背后亲嘴了;谁给谁写情书了;哪个好学生开始堕落了。不一而足。   宁以沫他们这个小圈子也不例外,很快就有各种桃色新闻传入耳朵,连许荔都八卦了起来。有天,许荔很沮丧地跑来跟宁以沫说,她的另一个好朋友,一个叫赵婷的乖宝宝,一进初中就变坏了,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穿紧身裤就是穿裙子,更过分的是,她天天泡在外面的理发店里,跟社会小青年混,还削了一头社会青年的碎发。   见宁以沫不信,许荔硬是拉着她去了初一(8)班门口,找了个由头把一头红发、打扮妖娆的赵婷叫了出来。   一见之下,宁以沫彻底呆住了。她实在不能理解,从小学到初中,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她们却会变成另外的模样。   回到教室后,宁以沫开始观察周围的同学,他们确实都大不同了,可能他们还是旧日面目,但已经不是旧日面貌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宁以沫才渐渐明白,虽然初中与小学之间只隔了几个月时间,但就在那几个月时间里,他们都完成了成长的仪式,走过了一道大门,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孩子们都希望用一些外在的东西表现他们长大了,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往成熟上打扮,学大人那样恋爱,做各种“有个性”的事情。所谓的学坏,不过是自我觉醒的一种表现。   当时,宁以沫并不能理解这种变化,她固执地以为是别人变坏了。   她拒绝和打扮得漂亮的女孩说话,也讨厌用发胶的男生,只和那些她眼里的老实孩子打交道。她整天端坐在教室里看书学习,以此证明自己是混浊现实里的一股清流。   直到初一第一学期的中考过后,这群闹得鸡犬不宁的孩子才渐渐消停了点。大洗牌似的中考成绩排名,犹如一记惊堂木,让他们意识到,就算进了初中,他们还是摆脱不了学习、K书、考试的悲惨宿命。   就在宁以沫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被传闻中的“粉色炸弹”轰炸了——她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情书!   递情书给她的是隔壁班的一个男孩,宁以沫小学时曾和他打过几次羽毛球。   那天,当那个男孩紧张兮兮地把她叫出教室时,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刚打开那张粉色信笺,就被里面的内容吓得打了个激灵。   里面抄着一首普希金的爱情诗歌,她刚扫了一眼就猛地将纸合上,惊慌失措地靠在了墙壁上。一眼之下,她看到了几个罪大恶极的关键词“躺在床上”、“思念着我的新娘”、“温柔地爱着你”。   这些词语在她看来简直是下流、变态、恶心!   她的神经绷得快要断了,屈辱的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浑身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   她强忍着恶心反胃以及恐惧,把那份情书撕得粉碎,回家找了个打火机把那些碎片烧成灰烬,才安下心来。   那个男孩在没有得到回应后,又见宁以沫对他冷若冰霜、避之不及,也就偃旗息鼓,恹恹地消失了。   但是那封情书在宁以沫的心里引发的震动从未消退,那封情书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她终于意识女孩子和男孩子是完全对立的两种生物,他们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疯玩胡闹了,如果一个男孩子对她殷勤,一定不是因为想把她变成“哥们儿”,而是想把她变成女朋友。   “孩子”和“女孩子”之间虽只有一字之差,却有了天渊之别。   意识到这些后,宁以沫渐渐变了,她不再没心没肺地笑,不再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不再大步流星地走路,不再穿男式的衣裤鞋袜。   她开始像古装片女主角那样迈着小步子走路,开始学着用微妙的表情表达感受,开始在乎别人的目光,尤其是男孩子的目光——尽管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有天晚上,她看完电视后去睡觉,忽然想起电视上的“太太口服液”广告,广告里的女主角用手指在圆润丰满的手臂上戳了一下,顿时弹了回去,那样成熟的女性身体,让她很好奇。于是,她也试着在自己手臂上戳了一下,却被自己瘦瘦的手臂硌得发痛。她暗想,看来自己一点都不像个女人,那那个男孩喜欢自己什么呢?   她越想越不明白,偷偷地爬起来坐在镜子前端详自己。   缺了角的穿衣镜里,她发现了另一个自己。长发掩映下的小脸渐渐地长开了,粉色睡裙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玲珑的曲线。她端坐在镜子前,柳叶般微微上挑的大眼里闪动着慌乱、羞涩。   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确实像春日枝头静静待发的花蕾。   初一那年期末,忽然传来噩耗,宁以沫乡下的奶奶去世了。   还没来得及期考,宁以沫就随爸爸去乡下致丧。   等到一切料理停当,新年都已过大半。   回城前一个晚上,宁志伟坐在岌岌将倾的老屋子里,含泪抱着宁以沫说:“爸爸现在什么亲人都没了,只有你了。”   宁以沫的鼻尖骤然就红了。   听闻他们父女要走,几个旧邻里亲戚来送行,宁志伟不得已还要强打精神来应对他们。 ------------   第12章 划清界限(2)   一个被宁以沫唤作四姨娘的女人心疼地把宁以沫抱在怀里说:“这个孩子福气可真薄,从小没了娘不说,也从没有得过爷爷奶奶的好。”   宁以沫这才悚然意识到,原来和别的同学比,自己竟是那么无所依傍!   是啊,除了爸爸以外,她还有什么呢?大院那间小屋子?不,那是国家的。可安此心的故乡?只有这栋被常年烟气熏黑的老屋子。她对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没有任何记忆。   原来,在学校里风采出众的宁以沫,只是一个没有退路的可怜虫,哪怕一个乡下妇人都可以怜悯地说她“没有福气”!   离开故乡的那天,宁以沫心情很凝重。那种说不出的憋屈和阴郁,一直萦绕在心头,直到过完整个寒假,她的心情才略微排解些。   新学期开始后,宁以沫变得比以前更爱学习了,连下课、午休时分,她都端坐在课桌前看书、做题,无论外界多么喧哗吵闹,她充耳不闻。她习惯于低垂双眼,让人无法看见她长睫掩映下的眸中,到底装着什么。   老师们对这样的宁以沫都很满意,只有许荔觉得担心,她总觉得现在的宁以沫哪里不对了,现在的她,没有了以前的轻盈天真,眉宇间有多了些老成气。她虽然还是成绩出众的学习委员,但是一举一动间已经不再有发自内心的自信、笃定。   那期中考,不负宁以沫的刻苦,她以甩开第二名二十几分的好成绩拿下了年级第一。   接下来的全校大会上,表现出众的宁以沫被年级组选为初中部的优生代表上台讲话。   那是宁以沫第一次站在全校学生面前讲话,当她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时,排山倒海的压力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尽管紧张,但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演讲词还是冷静机械地从她口中冒出来。   她一边讲话,一边放眼去看底下人的反应,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她,有的人是崇拜,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嫉妒,有的人是不屑。   很快,她就从人群中捕捉到了一束特别的目光,她定神迎着那目光看去,遥遥对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熟悉眼睛,她的演讲打了个磕巴,慌忙移开眼神,直到演讲结束。   等到所有光辉事迹都表彰完毕后,学生处的负责领导继校长之后上台,他严肃地指出,最近有一批高年级的学生和社会上的小团体勾结,在学校搞破坏活动,打架斗殴,勒索低年级学生。   学生们的议论轰然炸开了,这种劲爆新闻明显比优生表彰来劲得多。   那位领导喊了几次“安静”后,宣布了一批劝退名单,念完那串名单后,他又宣布,还有一部分人,因为错误情结较轻且悔过态度良好,学校做留校察看处分。但是校方决定让这些学生在主席台上集体亮相,念他们的悔过书,以儆效尤。   说完,他开始点名。被点到名的学生垂头丧气地出列,慢吞吞地上台站好,很快,台上就站了五六个高个子的学生。   宁以沫抬头扫视了下那群人,果然都是一副神情顽劣、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一个声音传来:“高一(5)班,辜江宁……”   宁以沫耳畔轰然一响,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骤然往人群里扫去。   只见一个穿蓝白制服的高挑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从容自若地跨上主席台,转身面向主席台下站定。   在看清楚他脸的那一瞬,女生群体里响起了一阵“嘤嘤嗡嗡”的低声议论。   许荔激动地拽了拽以沫:“天哪,这人好帅啊!太帅了!好可惜,是个坏学生!”   宁以沫一言不发地看着台上多日不见的辜江宁,他是那群人中最高的一个,一般人高则容易瘦,但是他的身材很匀称漂亮,哪怕是学校土得掉渣的蓝白校服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熨帖潇洒。   他半垂着头,略长过眉的细碎额发,略遮住他的水墨画般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一双天生带笑的菱唇微微挑着,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蔑。   领导无奈地又叫了几次“安静”,这才让这群人一起念悔过书。   这群坏学生个个蔫头耷脑地捧着打印好的悔过书,和尚念经般地“嗡嗡”念着,只有江宁,他依然站得笔直挺拔,带着那股坏坏的傲慢气,朗声读着那篇悔过书。   彼时,清晨的阳光透过主席台上附近的大叶梧桐,格外柔和地洒在他身上,在他优美的声音里,所有人都忘了,他念的是一篇讨伐自己的檄文。连宁以沫都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又回到过去听他上语文课的旧时光。   那场大会散了后,被记住的不是宁以沫和高中组那位绩优生代表,而是险些被开除的差生代表辜江宁。   上初中以前,女孩子们几乎都统一喜欢那些学习成绩好、教养好、看着有点小腼腆的男生,但是上了初中之后,这类男生就被女孩子们冠以“书呆子”之名打入冷宫,她们开始迷恋那些坏坏的冷酷男。   如果该坏男长得帅,又有一两项“书呆子”们不懂的特长傍身的话,那简直足以秒杀八成以上女生。所以,符合上述所有条件的辜江宁很快就成了女寝室熄灯后的热议人物。据说喜欢辜江宁的女生很多很复杂,不但有本校全年级段的女孩,还经常很多外校的女孩、小太妹慕名在一中门口围堵,想看看他的风采。   有关辜江宁的谣传很多,传到后来,他几乎被神化了。   所以,当民间消息传出学校建校五十周年晚会上,辜江宁会代表他们班表演街舞秀时,全一中八成的女生都沸腾了。   消息闭塞的宁以沫是在拿到节目单后,才知道辜江宁会有独舞表演,而且不巧的是,宁以沫他们班的群舞,就在辜江宁的节目后面。   宁以沫他们班的文艺委员江橙看到节目单后,不禁抱怨说:“怎么这么倒霉,偏偏排在他后头?他一演完,很多人就不看节目了,剩下那些人,估计也没心思看咱们的舞了!”   宁以沫他们班作为天字第一号班,很受校方重视,所以班上的学生都有一种非常极端的集体荣誉感,无论什么方面,都想做全校第一。   他们对这次文艺晚会非常重视,花班费请了一个舞蹈老师,编排了一支云南竹竿舞,全班女生一起上,意欲从声势、气势上压倒别的班。   可是上天这次好像偏不眷顾她们,竟抽到了这样一支乌龙签。   文艺晚会那天,宁以沫在后台见到了辜江宁。   彼时,宁以沫她们二十个女生都穿上了统一的舞蹈服,化好了舞台妆,拿着道具在后台候场。大家正说话间,就见辜江宁在一群男男女女的簇拥下走进了后台。   他戴着顶耐克帽子,穿着件宽大的T恤,脖子上挂着根银链,站在人群中间,很有些鹤立鸡群。宁以沫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他脸上化了妆,不是以沫她们这种黑眼圈、大红脸的乡土妆容,他的妆容很自然,看着真有些明星范儿。不过这样透着社会气的辜江宁,让宁以沫接受不了,所以当他从她面前走过时,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她相信顶着这样一脸浓墨重彩,就算是她爸爸来了,也未必能很快从人群中认出她来。   宁以沫班上的女孩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往前台走去,等到他人走过了,却又一窝蜂地跟上去,站在幕后,想看看他的风采。   宁以沫犹豫了一下,也凑上前,站在人群后面。   说实在的,宁以沫从小看他跳舞,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完全可以想象会是什么场面。   劲歌热舞一起,台下果然跟疯了似的,叫的、吹口哨的,骤然而起的热浪似乎要把大礼堂的屋顶掀起来。底下的女老师们纷纷摇头,眼睛却一点也没从热舞中的辜江宁身上挪开。   热舞中的辜江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翻转腾挪地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等到一曲跳完,他微喘着气谢了幕,谢幕时,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斜向了以沫她们那边。   主持人报完幕后,宁以沫她们匆匆地上了台。   结果如江橙所想,台下不断有观众在走,这群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女孩顿时乱了阵脚,跳得大失水准。不过好在她们的阵仗做得大,外行看着也算热闹。   回到后台时,她们发现辜江宁居然还在后台化妆间里,大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和先前那几个人聊天。   江橙白了他一眼,快步朝外间的更衣室走去。   宁以沫她们都恹恹地跟着她鱼贯往外走。就在宁以沫快要挤出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宁以沫!”   声音很响,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宁以沫迟疑着回头,就见辜江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面前,有些戏谑地缓缓说:“怎么?想装不认识我?”   宁以沫还没来得及答,一个烫着鬈发、颇有几分像电影明星舒淇的妖娆女孩走了上来,伸手挽住江宁的胳膊,拿眼睛瞅宁以沫,问:“这是?”   “我……妹。”   “你妹妹可真多。”那个鬈发女孩不满地说,眼睛又瞟向宁以沫,见她化妆成那样,土里土气的,眼神里颇有点看不上她。   见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宁以沫只好朝他点了个头:“江宁哥。”   “等会儿我几个哥们儿请吃饭,你也一起去吧。晚上一起回去。”辜江宁笑笑说。   宁以沫看了看他身后那群“哥们儿”,又看了眼门口朝他们这边张望的许荔,摇头道:“不了,我卸妆还要很久。”   “我等你。”辜江宁的语气坚定。   “可是……真的要很久。我还是不去了。”   “今天是我生日,这么巧碰见,让你去凑凑热闹都不肯吗?”辜江宁蹙起眉,“难不成当了优等生,就要和我们这样的人划清界限?”   宁以沫觉得再说什么,就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只好说:“那等我一下。”说罢,她错开身子,默然走进更衣室。   更衣室里,其余女生都看着她不说话,气氛很诡异。宁以沫不声不响地换好校服,洗掉脸上的油彩,用力揩干净脸后,放下盘成发髻的长发。怕辜江宁他们久等,她只简单跟许荔交代了两句就出了门。   辜江宁见了她,不自觉地笑了。   先前那个女孩起初没认出她,见她朝他们走来,才反应过来,瞳孔骤然缩了。   眼前的女孩褪去重彩后,清纯静美得像一枝出水芙蕖,清瘦的身体裹在大一号的旧校服里,别有一点怯不胜衣的柔弱感。   她撇了下嘴巴,箍着江宁的手就更紧了。   那是宁以沫第一次和那么多社会青年吃饭,辜江宁的那些哥们儿年纪都不大,可都透着一股邪气。席间,那群人吆五喝六,觥筹交错,不停地朝辜江宁敬酒,起哄让先前那个女孩子亲他。那个女孩也不推拒,示威似的揽住辜江宁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宁以沫静静地坐在辜江宁身边,埋头吃着眼前的东西。她见辜江宁来者不拒地喝着那些酒,眉蹙得越发紧了。辜江宁劝了好几次,让她吃菜,见她不动,索性一再选了好菜往她碗里堆。   散席后,辜江宁的一个哥们儿亲自开车送他俩到了大院门口。   在那个年代,十八九岁的少年拥有自己的车可真是件稀罕事,宁以沫不禁瞟了那个开车少年一眼,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客套地笑了笑。   等车走远,本来醉意醺醺的辜江宁忽然站直了身子,脸上的醉态一下子没了。   他见宁以沫一脸诧异,解释道:“刚才是装的,像吗?”   宁以沫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了?今天一晚上都没见你有个笑脸。”辜江宁追上她,问。   宁以沫停下脚步,犹豫了几下,还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玩?”   “原来是为这个!”辜江宁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和谁玩?和考第一名那些书呆子?他们能帮我赚钱,能带我见世面吗?以沫,实话告诉你,什么知识改变命运,都是骗人的。以后的社会,是用人脉和出身说话的。”   宁以沫完全听不懂他的话,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抿唇快步往前走。   辜江宁叫了她几声,见她不应,快步走到她面前挡住她:“你怎么也不能理解我?刚才那个开车的小子,以前就是东城胡同帮他爸爸卖羊肉片的,现在,他们家一年都赚五六十万了,我们这些大院子弟呢?除了点人脉关系,有什么?”   “可是学生就应该好好读书,想那么多赚钱的事情干什么?”宁以沫义正词严地说。   辜江宁有些动怒了:“因为有钱就不用让人欺负,因为有钱就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宁以沫胸口大力起伏了几下,也怒道:“你强词夺理!你那叫堕落!”   既然道不同,那自然不相为谋,她错开他,快步朝家那边走去。   辜江宁望着她快速远去的背影,颓丧地低下头,姿态寥落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在漆黑的夜里,幽幽地说:“因为有钱,就可以让我妈别去跟那些有钱人混了。” ------------   第13章 我们算是扯平了(1)   自那天和辜江宁闹崩后,宁以沫便再没和他打过交道了。   一中和大院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如果想要不遇见什么人,那就真的不会再遇见了。   许荔起初对宁以沫认识辜江宁这件事情很好奇,连番问了她好几次,都被宁以沫三言两语对付过去了。许荔她见挖不出什么八卦,之后也没见过他们有什么交集,也就慢慢淡忘了。   宁以沫初二那年,一中换了位新校长,这位新校长格外重视升学率,刚上任就做了一系列能够提高一中升学率的举措,其中之一就是要求初中部也开始晚自习。   这一举措把住得远的学生弄得叫苦不迭,被迫住校。所幸一中有直达大院附近的公交车,宁以沫才得以免了住读之苦。   那几年社会风气不是很好,时常有社会青年斗殴、抢劫学生的新闻见诸报端,宁志伟很不放心以沫,坚持要在下晚自习后接宁以沫。   之前,宁志伟为了给女儿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一直做最苦最累的汽车兵,主动驾驶任务最重的车辆,深入最危险的路段指挥,数度立功获奖,但是日复一日的劳累损坏了他的身体。宁以沫进初一后,宁志伟便得了肺病,常年咳嗽。辜振捷劝慰了他好几次,才让他勉强答应做了比较轻松的仓库保管员。但是这一年多来,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见衰弱,不到四十的人苍老憔悴得不能看。   宁以沫心疼他,哪里肯让他接,故作云淡风轻地说,报纸上的事情都是危言耸听,再说,国家这么严厉打击犯罪事件,风气比以前已经好多了,更何况学校门口有公交车直达大院附近,哪些坏人敢在大院附近滋事?   一番劝说后,见宁志伟态度有所松动,宁以沫又耍了几招擒拿手说:“真要有人抢到你女儿身上了,指不定谁倒霉呢!”   宁志伟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坚持。   不料,宁以沫的大话刚放出去没多久,就在大院附近“撞鬼”了。   这天正在上晚自习,许荔忽然肚子疼得厉害,起初她还强忍着趴在桌子上,到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剧疼从椅子上翻滚了下来。班长吓得连忙去找老师,宁以沫更是急得手足无措。众人把她送去医院检查,医生却说没事,含蓄地跟老师耳语了几句后,给许荔挂了一瓶水便了事了。   宁以沫坚持和老师一起在医院陪许荔,直到许荔父母赶来,她才放心离开。   出了医院,已经快九点半了。   等了一刻钟,宁以沫才等到直达大院的末班车。   末班车上,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客人。   等公交车好不容易晃荡到站,宁以沫下车时,路面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大院本就在市郊,素日里人际稀少,庄严安静,入夜更是一片阒寂。平日里,宁以沫都是跟着大部队一起下自习,从公交车站到大院这段黑路,她也并不觉得多可怕。   可此时,别的学生早已回家了,路上根本瞧不见行人,夜黑风高,宁以沫只能凭借着天边朦胧的月色和数十米一岗的路灯看路。   宁以沫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只恨不得脚步能飞起来。走着走着,她的脚步在看清楚远处一个身影时又缓了下来。   虽然光线暗淡,但宁以沫对他的背影和走姿再熟悉不过,只一眼便能确定是他。她不想让辜江宁发现自己,遂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宁以沫暗想,无怪总是遇不到他,看来他跟她的作息时间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   宁以沫正出神,忽然,七八个社会青年从路边的小树林里钻了出来,挡在了辜江宁面前。   辜江宁几次想绕开他们,但都被他们挡着不让走。   宁以沫飞快地躲进路边的小树林里,抿唇朝他们看着。   辜江宁被拦了前路,只得一步步地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像是同他们在说着什么。   宁以沫紧张地盯着他们,眼见得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一颗心“怦怦”地狂跳着。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口才好,哥哥我是个大老粗,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喜欢伸腿动手解决。”   随着他们逼近,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入宁以沫耳朵里。宁以沫盯着说话的那人,那人瞧着面熟,也像是大院子弟,年纪虽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满脸横肉,浑身戾气远远地就能感觉到。   “李哥,先别冲动,有话好好说。”辜江宁的声音虽然冷静,但着实透着点掌控不住局面的紧张。   那个李哥鼻子里嗤了一声,伸手在辜江宁脸上轻轻拍了几下:“冷静?你抢我生意时怎么不冷静冷静?你打我弟兄的时候怎么不冷静冷静?呵呵,听我弟兄说,你挺能打的,那哥哥我就掂量掂量你的轻重。放心,现在大家都文明了,早几年那种开人瓢的事情,我们绝对不做。”   宁以沫只觉得那人阴阳怪气的语气像条蛇,哧溜一下从自己的脊梁上滑过,浑身立起了鸡皮疙瘩。她双手紧紧攥着,擂鼓般的心跳恍在耳边。她瞄了眼小树林的地势,心里盘算起来。   辜江宁倒是很沉得住气,一边往后挪,一边说:“李哥,我想是哪里误会了。我们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毕竟你爸爸和我爸爸都在一个系,两家大人还有坐下喝茶的交情。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   辜江宁嘴上虽然在套交情,但是他的架势已经准备好开打了。   那个李哥坏笑着捏了捏辜江宁的下巴:“是啊,我家老爷子不但和你爸有坐下来喝茶的交情,我跟你妈还有躺下来办事的交情……”   他的话音未落,辜江宁猛然一拳砸在了他脸上,那一拳砸得极重,连宁以沫都听得见撞击的闷响。   辜江宁被他的话激怒,大吼一声,疯了一样往他面前冲。身后的人七手八脚地拽他,他一边挣,一边拳打脚踢地朝李哥身上扑。   宁以沫再也不敢迟疑,猫着腰在树与树的缝隙里往前跑,她一早就看好了路,只要从这片树林里越过他们,她就能跑到大路上,找岗哨来帮忙了。   她飞快地在树林里穿行着,细而尖利的枝杈从她脸上、手臂上、腿上划过,传来一阵阵刺痛。她不敢睁开眼,双手挡在脸前,发蛮挡着树杈往前冲,刚冲到大路边,她的一只凉鞋就被什么绊掉了。   她重重扑倒在路面上,手掌上、膝盖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来不及喊疼,奋力从地上爬起来,快步往大门口冲。   李哥早已发现了异状,分开两个殴打辜江宁的小弟,让他们去追宁以沫。   宁以沫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飞奔,偶有小石子刺入她脚底,她也浑然不察。就在那两个社会青年快要追上她时,她忽然刹住车,灵巧地转身,抓住一个人的胳膊,借势一个背摔,将他撂在地上,然后接着发力往前跑。   另外一个小青年愣了一下,继续追宁以沫,在快追上时,猛地把宁以沫扑倒在地上。宁以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他又踢又打,手指甲加牙齿全部用上,狠狠朝他脸上抓去。   那个小青年比宁以沫大不了两岁,被宁以沫抓得惨号。宁以沫将他踢翻后,翻身起来往大院门口冲。   这时,岗哨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状,两个警卫朝这边赶来。   宁以沫朝他们指着身后,大力喘着,那两个警卫撇下他,飞快往群殴现场赶去。宁以沫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出气,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浑身上下脱力地打着抖。   紧跟着赶来的警卫将宁以沫搀进了接待室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那两个警卫才押着辜江宁和李哥进来。   两个人脸上身上都挂了彩,辜江宁挣扎着还想去揍那个姓李的,被警卫一声断喝摁了回去。那个姓李的,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咬出了一个大口子,肿得老高。像是惊魂未定一般,他看见辜江宁都有些怕。   摁住辜江宁的那个警卫说:“这小子怕是有狂犬病,凶起来跟藏獒似的,差点咬破人动脉。”   另一个说:“他有没有狂犬病我不知道。这个估计得赶紧送医院打疫苗。这是老李的儿子吧?赶紧通知家人。”   等把那个姓李的送去了医院,那个警卫才松开江宁,他从饮水机里接了点水递给辜江宁:“冷静下!”   辜江宁怔怔地接过水,目光落在宁以沫脸上,直到看清楚是她,他眼中的暴戾才渐渐地平复下来。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宁以沫蓬乱的头发滑向她被枝杈划伤的脸,再落在她摔破的膝盖上,最后停在她光着的脚上,那里也早已布上伤痕。   “多亏这个小姑娘了,不然今天要出人命。”警卫摇了摇头,转身问了宁以沫一些信息,接着分别给宁志伟和辜默成挂了个电话。   辜默成和张遇早一步赶来,看见辜江宁满身是伤,都愣住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张遇快一步反应过来,走到辜江宁面前,有些心疼地抚了抚他的脸:“怎么了?”   “啪”的一声脆响,辜江宁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他红着眼,噙泪恨恨盯着她:“我恨你,永远都恨你!”说完,他转身冲出了接待室,朝门外的夜色里跑去。   宁以沫愣怔地看着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的张遇。这样的女人,哪怕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候,都美丽得失真。   张遇的眼睛里含了点泪光,下巴剧烈地抽搐着,可是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大家都呆呆看着她,像是在看电影。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抬头决然走出了接待室。辜默成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她去了。   接待室里的人望着张遇远去的背影,集体交换了下眼神,都暧昧地沉默了。   有关张遇的传言,早几年就在暗地里滋长了,近一两年来,那些绯闻的种子更是见风就飞,落在了每个人心里。哪怕连宁以沫这样的小孩子,都听到了一点半点风声。   想起辜江宁刚才的疯狂,宁以沫的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一种难言的痛楚从心底蔓延进四肢百骸,她开始有些懂得他了。   宁以沫的伤都是小伤,回家简单处理后,一晚上就结痂了。   次日,宁以沫起了个大早,去昨天摔跤的地方找掉的那只凉鞋,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只好恹恹作罢。   她望着脚上的球鞋,虽然穿着有些闷脚,但是她不忍心让爸爸再花钱买新的了。   自从这次斗殴事件后,宁志伟怎么都不放心让宁以沫一个下自习,坚持要去接她。路上,宁以沫听着爸爸的咳嗽声,心中不免对辜江宁有些腹诽。   周日这天,宁以沫正一个人在家里背单词,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宁以沫应声开门,却见辜江宁双手插袋站在门口。   宁以沫没想到是他,愣了一下。   辜江宁瞄了眼她手里的书,嘴角一挑:“这么好的天,你就窝在家里背单词?”   他身上的伤似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晚的狼狈再不见半分踪迹。   “嗯。”宁以沫点了点头。   辜江宁慵懒地靠在她家门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眸子看进她眼里,放低声音说:“真是个乖宝宝呢。”   宁以沫不自在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跟我去个地方。”辜江宁一点也不见外地说。   “去什么地方?干什么?”宁以沫不解地问。   辜江宁眯了眯眼睛,悠悠说:“所以说女人一长大就不可爱了,小时候带你出去,你从不问去哪里,干什么。”   宁以沫好像没有听见,抿着唇,双眼盯着地面。既然他喜欢装傻充愣,宁以沫索性也装傻。   辜江宁有些不耐,抽掉她手里的英语书,往门里的桌上一丢,牵过她的手:“懒得跟你废话。走。”   宁以沫用力抽了好几次手,他的手却越握越紧。他瞄了眼她胸口挂着的钥匙,二话不说地带上房门,拽着她就往大院外面走。   一路将宁以沫拽到一辆摩托车前,辜江宁才松开手,将一个头盔递给她:“戴上。”   宁以沫不接那头盔,垂着眼睛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没事的话,我还要回去背单词。”   辜江宁掐灭心头腾起的小火苗,深吸了一口气:“你!我女朋友明天生日,我想给她买条裙子,但是拿不准尺码,我看你们身材差不多,你去帮我试试尺寸。”   宁以沫回忆起上次那个小舒淇,质疑地说:“她明明比我高。”   “不是那个,换了。”辜江宁不由分说地将头盔戴在她头上,跨上车,回头说,“上来。”   宁以沫犹豫了下,只得上了车。   辜江宁得意地笑了笑:“你运气挺好,这车刚到,你是第一个坐的人。哈雷,听过吗?一辆顶十辆普通摩托。”   宁以沫难以想象一辆摩托车居然可以这么贵,只当他吹牛蒙她,拿眼睛瞄了眼这车,确实比一般的摩托车更大更豪华。   发动车子时,辜江宁说:“抱紧我。”   宁以沫哪里肯听,双手死死掰着车座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车子发动之际,如平地起惊雷般轰然一响,吓得宁以沫颤了一下。饶是脸色都白了,她还是咬牙坚持掰着车后座。 ------------   第14章 我们算是扯平了(2)   车如离弦箭一般往城区驰去,宁以沫只觉得两耳侧的风像薄刀刃一般从身边削过,整个人像是贴着地面在飞,虽然戴着头盔,她还是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开慢点吧……”她将头躲在他肩后,大声说。   “这已经是最慢了。怕就抱着我。”   宁以沫慢慢挪出一只手,拽住江宁帽衫的帽子,这样果然比刚才那样趁手了许多,她缓缓地又将另一只手挪到他的帽子上。正在她暗觉英明的时候,摩托车忽然刹住了,辜江宁转过头来,盯着她问:“你是想勒死我吗?”   宁以沫这才发现因为把帽子拽得太紧,他的脖子都被前襟肋出了一道浅痕。   宁以沫不好意思地松手,又去掰后座。   “你要是实在喜欢拽别人的衣服,就拽我腰上的衣服吧。”辜江宁没好气地说完,再次发动车子。   宁以沫也不客气,揪住他后腰的衣服,安心坐起车来。   车子熄火后,宁以沫跟着辜江宁走进了聿城最大的商城。   这家商城刚开业不久,据说丝毫不输给北京西单、王府井等大商场。宁以沫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站在入口处,有些畏缩不前。   “怎么了?”辜江宁问。   宁以沫环顾了下四周,商城里的煜煜贵气照见了她的寒酸,在这样的地方,她忽然觉得球鞋上的墨水渍那么突兀,衬衣袖口补过的痕迹那么明显。   “我……”她蹙着眉,有些委屈。   辜江宁看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眸中闪过些复杂的神色,他拉过她的手,快步越过人群,上电梯直奔二楼女装部。   宁以沫低头跟着他,她讨厌这里连地砖都亮得像镜子。   带她转了一圈,辜江宁锁定了一家专卖店,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条白色长裙。那条裙子长度及膝,上身修身,裙摆散开,样式简洁优雅。   “去试试。”辜江宁将衣服递给宁以沫。   宁以沫不敢看导购小姐的脸,生怕看见她鄙夷的表情,她抱着裙子走去试衣间,轻手轻脚地换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长裙,折腾了好久才穿服帖,等到彻底穿好,她才惊讶地发现这裙子的面料特别柔软,像水一样贴着皮肤,衣料的白色在灯光下发出微微荧光,和她穿过的任何白色衣服都不同。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害羞地抚着光裸的肩头,犹豫了很久,她才缩着肩膀打开试衣间的门。   她走出门的刹那,就听导购小姐说:“哎呀,真漂亮!换了件衣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你妹妹长得可真好看哪!”   辜江宁抬眼往以沫那边看去,眉下意识地一扬,一簇亮光从眸底跳起。   他拿起刚才选好的一双坡跟凉鞋递到宁以沫面前:“试试。”   宁以沫红着脸原地蹲下,手忙脚乱地脱脚上的球鞋。   辜江宁摇了摇头,把她带到沙发边摁坐下。宁以沫好不容易脱掉球鞋,把将脚伸进凉鞋里一试,大小正合适,软软的鞋底贴在脚上,别提多舒服。她不敢贪图享受,忙准备脱鞋。   辜江宁却说:“把扣子系上,起来走走。”   宁以沫抿唇,依言扣扣子,不料那种扣子并非她平日里常见的凉鞋扣,怎么也扣不上。辜江宁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蹲下身,低头帮她把鞋子扣好:“真笨。起来走走。”   宁以沫站起来的一瞬,只觉得自己的身高猛蹿了。她试着往镜子前走了一步,脑子里有那么丝丝眩晕。   辜江宁审视了她一下,上前掰正她的肩膀,帮她将一头浓密乌青的长发理顺,这才点了点头:“挺好的。”   辜江宁说完,在心里补了一句,岂止是挺好的。垂顺自然的长发,修身的白裙子,衬得她格外清纯秀丽,商场的灯光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反射出粼粼流转的微光。穿着新衣服的她好像有些不自在,耳朵尖都红透了。   辜江宁有点不敢看她的脸,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的小腿上,她的小腿还未长开,瘦却有肉感,在高跟鞋的托衬下,线条格外笔直纤细。辜江宁的目光在她小腿上停留了一下,迅速闪开,心神却在那一眼之下摇晃了起来。   他为这一瞬的心旌动摇暗觉羞愧,故意蹙起眉,粗声粗气地说:“就这两样,开票吧。”   宁以沫闻言,赶紧准备去试衣间换衣服。   “别换了,一会儿把吊牌剪了,就这样出去。”   “可是,这是给你女朋友买的啊。”   “这个不适合她,一会儿给她买别的。”   “可是……”   “你怎么那么啰唆?”辜江宁接过小票,头也不回地往收银台去了。   等辜江宁去结账的时候,宁以沫翻了下那件衣服的价标,不禁瞠目。   莫名其妙受人财物,宁以沫并未觉得欢喜,只觉得老大不自在。   辜江宁结完账回来,还不等宁以沫开口,二话不说地扯掉了衣服的价签,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牵着宁以沫就往楼上走。路过一个花车时,辜江宁顺手挑了条围巾,叫导购小姐包好。   见宁以沫瞟他,辜江宁漫不经心地说:“生日礼物啊。”   宁以沫顿住脚步说:“既然都买好了,我该回去了。”   嗫嚅了几下,她想说衣服的钱以后还给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么多钱,一时觉得特别纠结。   “一起吃中午饭吧。”   宁以沫望了一眼那些餐厅的门脸,暗想消费肯定不菲,拼命摇头说:“我不饿,不吃了。”   “你不饿我饿。”   “那你先吃吧,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你!”   辜江宁气得不行,窝火地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楼下,路过门口时,宁以沫的目光被门口一个卖糖葫芦的窗口吸引住了,只见那窗口上插满了各色水果做成的糖葫芦,有绿的猕猴桃、红的圣女果、紫的提子、橙的橘子,裹在一层琥珀色的糖稀里格外好看。   两人像同时想起了什么,默然对视了一眼。   辜江宁一言不发地买了两串糖葫芦,递了一串给她,若有所思地说:“快四年,什么都变样了,连糖葫芦都不同了。”   宁以沫出了会儿神,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一股酸酸甜甜的汁液顺着口腔流下,一些旧日里的情愫仿佛都随着这熟悉的味道复生。她放下那串糖葫芦,望着一旁的辜江宁,轻轻叫了声:“江宁哥。”   辜江宁愣了下,侧脸看她。   “谢谢你。”   过了好一会儿,辜江宁才认真道:“其实,说谢谢的应该是我。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后果,我还真有点不敢想。”   宁以沫望着他,悄无声息地扬起嘴角:“那就算扯平了,谁都不用说谢谢了。”   辜江宁望着她宛若星芒的明亮眼睛,也不自禁地笑:“就是,咱俩谁跟谁啊?还说什么谢谢。”   气氛一热络,辜江宁的话顿时多了起来:“说起来,你的手脚还挺利索的,远远看见你一下子就把别人给撂倒了。看来你还在练格斗?”   宁以沫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你还真执着!”   连宁以沫都觉得自己挺执着的,这么多年来,每天晚饭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练半小时格斗技巧。以前她让自己变得更强,是为了以后可以保护哥哥,如今,当年那个“为哥哥挡刀”的想法,已成了她植入骨血的一种执念。   辜江宁兀自说着:“你还是不会打架。记得我以前就教过你,教训人的最高境界是又能出气,又不要留下证据。你看你,把人抓得像大花猫一样,找你麻烦多有理由?以后我教你怎么打架。”   宁以沫一言不发地跟他上了摩托车。   等车开到宁以沫家门口,辜江宁放下她,从储存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她:“喏,以后不要穿这么难看的凉鞋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宁以沫接过来一看,正是那天她掉的那只。   摆平“李哥”的事情之后,辜江宁主动找到宁以沫,说以后下晚自习他俩一起回去。这样一来,也省去了宁志伟的奔波。   两人上下晚自习一段时间后,彼此摸清了对方的习性,相处起来居然颇为融洽。   和辜江宁恢复邦交以后,宁以沫渐渐发现他没有学校渲染的那么坏。虽然他留过级,总是逃课,成绩也确实差得可以,但是那些勒索低年级孩子、破坏学校设施、小偷小摸的恶习,他一点也不沾。   宁以沫着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渊博聪明如他,成绩却可以那么差。有时候,宁以沫看到高年级的年级排名,都会替辜江宁害臊。   有天晚自习,高年级组拖堂考试,宁以沫坐在教室里左等右等不见辜江宁,只好去高二(1)班教室门口等他。   彼时,他们正在考语文,整间教室里静得只听得见“沙沙”的答题声,宁以沫站在窗外,都能感觉得到高年级学生的紧张。   辜江宁所在的班是高中组的尖子班,除了他,其他学生的学习态度都很端正,宁以沫一眼看去,只有辜江宁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转着笔,卷面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监考老师是他的任课老师,似乎对他的态度见怪不怪,完全无视他。   就在监考老师说“还有半个小时交卷”时,辜江宁坐直了身子,懒洋洋地瞄了会儿卷子,下笔如飞地勾画起来。一鼓作气地写了五分钟,他就停了笔,准备起身交卷。   这时,教他们语文的班主任走进了考场,肃然说:“作文认真写,写完的同学仔细检查,这次月考很关键,不能再让别的班赶上来了。你们一个都不许提前交卷。”   辜江宁有些不耐地坐下,目光无意识地转向窗外,一眼就看见静静立在窗外的宁以沫,她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情绪。辜江宁朝她笑,她也一副完全没看到的样子。   辜江宁且笑且摇头,摊开作文卷子,提笔刷刷地涂画起来。   宁以沫瞄了他好几眼,他答题的样子很认真,眉心都下意识地紧皱起来了,可宁以沫怎么看也不觉得他像在写字。   十几分钟后,辜江宁才停了笔,拿起那半张作文纸飞快地折了起来,片刻,一只纸飞机出现在他手里。他望着一头黑线的宁以沫,坏坏一笑,对那纸飞机呵了口气,直接朝宁以沫飞去。   那只纸飞机稳稳地越过窗户,在宁以沫面前下落。   “那位同学,你在干什么?”监考老师终于忍无可忍了。   “扔垃圾啊,你没看见?”辜江宁若无其事地说。   宁以沫捡起那只纸飞机,有些害怕地躲去了隔壁班外面。她借着教室里透出的灯光展开那只飞机,只见卷面上用蓝色水笔画着一幅她的速写小相,竟也惟妙惟肖。只是那小相旁,非常不客气地注了一句:   优等生,你的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   与此同时,铃声响起,辜江宁二话不说将文具往课桌里一丢,交卷走人。   监考老师一看,果然又和以前一样,每张卷子都只将将做够六十分的题目。   出了教室,宁以沫理都不理辜江宁直接往前走去,辜江宁快步追上她,挡在她面前,笑问:“小丫头,怎么了?”   宁以沫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一边错开他往前走一边说:“没怎么。”   辜江宁倒着走,一边看她,一边轻笑着数:“一、二、三……”   宁以沫没好气地问:“你数什么?”   “我数到第十声,你一定会忍不住自己说在生什么闷气。”   宁以沫没好气地顿住脚步:“你为什么不好好考试?考五六十分很光荣吗?”   “原来是这个啊。”辜江宁恍然大悟,“我要是都考年级前几名,我那帮哥们儿还会理我吗?小孩子不懂事,还专喜欢管闲事。”   宁以沫说不过他,一路便再不说话,无论他怎么逗、怎么哄,她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   公交车开到大院附近的时候,两人发现不知道哪里来了很多外地的车,北京的、广州的、南宁的、海南的,全都默然无声地往大院里滑动。   车上的学生们都看傻了,连司机都放慢了速度,看小汽车排队。   “怎么了?是来什么人了吗?”   “不像啊,也没戒严。”   “有大会开?”   “没听说啊。”   “那是发生什么事了,一级部都有人来!”   宁以沫默默地听着车上的议论,也在心里寻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辜江宁忽然拽了她一下,指着一辆车说:“快看。”   宁以沫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居然是辜振捷的车。   “辜伯伯怎么回来了?”   近几年,辜振捷一直在忙他的作战实验室,听说立了很多功,有消息说他很有可能还要往上走。   “不是!是后面那辆,你哥爷爷的车!”辜江宁像是很震惊,“老爷子怎么也来了?到底怎么了?”   两个人赶到大院时,只见所有车都往辜振捷家跑。   辜江宁叫住一个看热闹的大院子弟问怎么了。   那人说:“听说辜家出大事了,他们家死人了。”   宁以沫像是被谁打了一大棒子,立时定住了。   “谁死了,到底怎么了?”   “我哪知道,你不会自己去看啊!”   辜江宁闻言,拉起木木的宁以沫就往辜家的方向飞奔,没跑多远就看见辜默成带着张遇匆匆赶了上来。   辜默成一把拉住辜江宁:“你别去,现在还轮不到你们小孩子去。”   “爸,怎么了?是不是……”辜江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伯伯家的大儿子牺牲了。你先回去!”   “什么……”辜江宁懵懵懂懂地问,像是还没清醒过来,喃喃地说,“那就好……”   “怎么说话的!”辜默成吼了他一句,也来不及说别的,撇下他一路直奔而去。   辜江宁缓缓地在路边坐下,半天才回过神来,再看宁以沫,只见她一张小脸半点人色也没有,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憷然睁着,像是刚从什么巨大的惊吓里走出来。 ------------   第15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1)   直到第二天,宁以沫才得到确切的消息,辜振捷的长子辜靖勋不久前因救两名溺水儿童牺牲。昨天夜里,他的遗体便被送回了聿城。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中尉,原本有着不可估量的前程,却因救人和家人阴阳两隔。   接来下的几天里,全市各大媒体爆炸式地讴歌这位年轻烈士。宁以沫在报纸上见到了辜靖勋的照片,他和辜徐行形似神不似,照片上的他一脸阳光,刚毅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笑意,仿佛这世间的一切疾苦都从未在他身上降临过。宁以沫捧着报纸,望着他的照片,止不住地流泪,连她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什么而流。   辜靖勋的遗体告别式在聿城大院的礼堂举行,辜家的势力,加上辜靖勋救人牺牲的影响力,来参加告别式的各界人士多达两千人。   那天,天公仿佛都在为辜靖勋垂泪,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   宁以沫和宁志伟早早就到了礼堂。远远见辜靖勋躺在白菊簇拥的水晶棺里,辜振捷和徐曼相扶着站在最前面。   短短数日,辜振捷的头发竟白了一大半,他虽强打着精神,脸上却是神情恍惚。徐曼整个人都软瘫在他怀里,红肿的眼睛像是不能视物一般,眼神空洞散乱,止不住的眼泪从她枯槁的脸上滑落。   他们身后,则站着辜家的其他亲属,他们个个神情哀伤,一眼望去,还是能看出个个英姿挺拔,气度不凡。   礼堂里,回荡着如泣如诉的哀乐。   宁以沫恍恍然站在人群里,耳朵外像罩了一层膜,什么声音传在耳朵里都显得极缥缈。   台上,辜靖勋所在部队的首长含泪念着悼文,将死者生前事桩桩件件述来,人们默默低着头,不时传来哭声。   门外不断有晚到的人进来,皆自觉地在后排静默立着。   宁以沫听到悼文里那句“为了救落水儿童,毫不犹豫地从十多米高的桥上跳进冷水里救人”时,强忍了很久的泪水骤然落了下来。   这时,身后的礼堂大门出忽然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径直往最前方走来。   宁以沫和众人一同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纯黑制服的少年在几个人的伴随下走来,像是一路冒雨而来,他浑身已经被雨浇透,一道道雨水从他的发间滑落,沿着他苍白瘦削的脸蜿蜒而下。   他的唇抿得很紧,双眸微微垂着,死灰般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半点人气,明明是悲痛已极的神色,他却铮然撑着,一丝不乱地越过人群。   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宁以沫的心像是猛然一只手紧紧捏住了,无数个热望叫嚣着随着血液冲向脑中,她张口想大声叫什么,可是那些话像打了结一般,卡在嗓子里,她的唇动了好几下,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曾设想过千万种和他再见面的场景,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她曾攒了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可是当他站在面前时,却连一个字都无从说起。   徐曼在见到他时,忽然竭尽全力地大叫一声:“阿迟……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那一声叫得太用力,她浑身脱力般往地上滑去。   辜徐行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右手,下巴用力地抵在她头顶上,紧紧闭着双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安慰的话。   徐曼全身剧烈起伏着,嘶声喊着:“靖勋!靖勋!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   她一边喊一边欲往棺木边扑,却被辜徐行紧紧禁锢在怀里。   全场的人在见到这一幕时,纷纷啜泣起来。   棺木合上的瞬间,徐曼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辜徐行的双手,扑到棺木前,却在棺木合上的一霎,晕厥在地。   悼念的人们都随着灵柩往外走去,一时间,堵在门口的黑压压的车子纷纷有序地发动,跟着灵车去火葬场做最后的告别。   辜徐行并没有跟着悼念的人们走,半跪在地上,用先前的姿势抱着徐曼。良久,一行热泪才从他眼角滑落。   宁以沫怔怔地看着他,理智告诉她应该跟着悼念的人们出去,可是她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迈不出去步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辜江宁走到了宁以沫的身边,低声说:“一起去打个招呼吧。”   听见二人的脚步,辜徐行睁开眼睛,朝他们看去。   辜江宁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节哀。”   他微微点了下头,目光转到了宁以沫脸上。   宁以沫曲紧十指,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敢错过他脸上一点细微的变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得像无波的古井,饶是宁以沫怎么看,都找不到她希望看到的东西——久别重逢的亦喜亦悲,故人相见的恍然如梦,往昔记忆的暗流翻涌,唯一可见的,不过是他澄明瞳仁里倒影出的,她的小小身影。   他们就那样静默地望着彼此,谁也没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可是他们明明又是那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实地触到对方。   宁以沫忆起他们上一次的重逢,他们是那么自然亲昵地相拥在一起,如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隔岸相望。   到底是什么使他们变得生疏,是时间,是距离,抑或是人心?   宁以沫的喉咙没来由地一紧,只觉得再不能在他面前待下去了,眼前的人是他,但也不是他了。她低低说了声“节哀”,在眼泪滚下来之前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宁以沫莫名其妙地病了。病来得很蹊跷,不咳也不头疼,就是晕晕沉沉,浑身乏力,胸口像有什么憋着,喘不过气来。   她翻出体温计量了下,见没有发烧,也就没放在心上,早早地就睡了。   第二天早起,宁以沫觉得身体好了些,只是胸口那股郁闷劲儿依然在,她起床给爸爸和自己做了早点,正吃着,辜江宁就来了。   辜江宁的气色似乎不好,整个人有点发蔫,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刚吃过准备去上班的宁志伟同他打了个招呼后便出了门。   宁以沫指着馒头说:“吃了吗?再吃点吧。”   辜江宁在她面前坐下,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喂,听说那个家伙还要待几天才去美国。”   宁以沫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觉得他变了,好像跟我们生分了。”   宁以沫的尾指几不可察地一跳,她放下轻咬的馒头,抬眼看他。   “不过,在昨天那样的场合里,换了我,也只怕谁都顾不上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他估计还有些杂事要忙,明天怎么样,明天我们请他吃个饭怎么样?”   宁以沫暗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轻轻点了下头。   第二天的饭局约在了下午五点,还在他们以前老爱聚的多功能厅。   出发前,宁以沫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出来,平铺在床上。她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的衣服那么上不得台面,如今看来,那些衣服不是太蹩脚就是太土气。最后,她只得翻出江宁给她买的那条白裙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这条裙子,外面秋意已经很浓了,但好在是个阳光晴好的天,倒也穿得出去。   等到套上裙子,她又嫌露了肩膀,只好翻出一件半旧的格子衬衣穿在外头。   等到都收拾停当,赶到多功能厅时,他们早就到了,正坐在最角落的窗边聊天。   宁以沫刚进门,撞入她眼帘的就是穿着白色衬衣的辜徐行。   辜江宁在跟他说着什么,他端坐着在听,目光虽瞧着他,但是那里面透着股旁人难以察觉的淡漠疏离。   宁以沫轻盈的心骤然坠了下去。   以前她总是在记忆里描摹他去美国后的样子,她想,在原有的基础上,他一定会变成欧美片里那些ABC的优越样子,明朗俊逸,开朗健谈。但是她想错了,即便在那样一个热情自由的国度里,他还是按着自己原有的轨迹,成长为一个冷静内敛、沉默少言的人。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淡漠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她脸上。   宁以沫本想大方地微笑,然后像叫辜江宁那样叫他一声“徐行哥”,却在他目光扫来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辜江宁回头见了她,笑着挥手:“过来!”   她缓步越过人群,在辜江宁身边坐下。   落座时,她敏锐地发现辜徐行眉眼间有些细微的变化,只一瞬,却让以沫读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怅然。   与此同时,宁以沫也忽然想起,她以前,总是坐在他的身边。   那顿晚餐吃得不尽如人意,宁以沫和辜徐行没怎么说话,都是辜江宁在问,问辜徐行在美国过得怎么样,准备考什么大学,有没有交洋女友。说到后来,见他谈兴寥寥,辜江宁也便不怎么说话了。三个人静默地吃着饭,辜江宁尴尬得有些坐立不安。   菜是辜江宁点的,全是辜徐行和宁以沫喜欢吃的菜式,宁以沫看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堵在胸口,迟疑了一下,她挑了一只虾球小心翼翼地放进辜江宁碗里。   辜江宁看着那只虾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宁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没有说话,微微将脸侧向了窗外。   窗外,夕阳斜斜地透过玻璃,悉数落进他清明如水的眼底,将那双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顿饭到最后算是不欢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厅外的主干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宁以沫和辜江宁往南。   她回头去看辜徐行的背影,他去势决然,丝毫没有犹疑留恋。再回头看辜江宁,也是蹙着眉,一脸冰冷。   走在主干道上,宁以沫回忆起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人的无话不说、休戚与共。那些欢笑、泪水、感动依稀还在眼前,可是现下的他们,竟是如此生分疏离。   如此想着,宁以沫竟有些怔忪,连身后有车开过来都未曾察觉。还是辜江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你是仗着那些车不敢撞你吗?”   宁以沫愣愣地站在路边,暗想,刚才辜江宁讽刺辜徐行说,如今他和他们吃饭,竟有了餐桌礼仪,浑然不记得当年他们是怎么一起抢零食,分一块鸡蛋灌饼的。这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这样走了,下次见面,他们之间只怕不单是餐桌礼仪,而是社交礼仪了。   他二人都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走到当年偷学格斗的小山冈上,并肩站着。   时隔数年,聿城集体大院早已经没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杂乱从生,山下,训练的队伍早已散去,操场沉在半明半寐的黄昏光线里,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们身上压,压得他们几欲无法呼吸。   就在最后一线天光收拢的瞬间,辜江宁喃喃说了一句:“变了。他瞧不起我们了。”   他忽然大声朝着远处喊道:“美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官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摆那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给谁看?我,辜江宁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羡慕我所拥有的!”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连绵秋雨。   辜徐行在客厅陪了会儿父亲,接过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窝往徐曼的卧室里走去。   宽大的欧式大床上,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软的鹅绒被里,只露了一张憔悴的脸在外头。见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里略略有了些神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辜徐行将她从床上扶起来,用银勺舀了燕窝递给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声说:“过来。”   辜徐行温顺地俯身凑近她。   她伸出毫无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脸颊轻轻地摩挲着,干涸枯井般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点水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   辜徐行抿唇不语,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个人,摩挲的也是另一个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开朗一个内敛,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水深流。自他有记忆起,哥哥就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总是哄得父母和爷爷开怀大笑,他聪明灵敏,天生热爱军事政治,连辜振捷都一再夸他“类己”,是个能继承衣钵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则太不讨喜,辜振捷和徐曼经常议论说,这两兄弟应该换个位置,当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静持重。虽是夸他的话,但是大人从来都不会偏爱冷静持重的孩子,他们都喜欢把家庭生活闹得五彩缤纷的贴心棉袄。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们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军校,指望他在军界做出成绩,延续他们这一脉的辉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成长,全面发展。   哥哥的去世,摧毁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们失去的,不但是一个儿子,更加是辜家的未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点,她捧着辜徐行的脸说:“阿迟,妈妈只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吗?”   “明白。”   “以前听人说心碎、心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心碎。我的心虽然还跳着,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烂成一地渣滓。阿迟,答应我,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静默了良久,辜徐行终于又应了声。   “像你哥哥那样,什么话都听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阖上眼睛,半晌说:“好。”   徐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又有了气力一般,她撑着坐起身:“阿迟,你要明白,我让你听我的,是为你好,不让你走弯路。以前你不能走错路,现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你不但要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你哥哥活着。不要怪妈妈自私,给你这么大压力,可是我们老了,爷爷也老了,我们的希望只有你了。”   辜徐行缓缓起身,垂首舀了燕窝,又递去她嘴边:“我都记住了。”   “好,好。”徐曼松开紧握着他手腕的手,勉强扯出了点笑意,将那勺燕窝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窝,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阵,她才渐渐安然睡去。   出门下楼,回到客厅时,那里已空无一人。   王嫂闻声出来说:“首长已经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飞机早!”   辜徐行点了点头,走到客厅一隅,推开窗子,凭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袭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随之灌入耳中,将他浑身的疲惫冲淡了不少。   他借灯光望着漫天针尖似的细雨,发了会儿呆,忽然折身取了把伞,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王嫂连叫了几声,见他不应,又不敢惊醒楼上的人,只好作罢。   辜徐行撑伞站在他们小时候偷学格斗的山冈上,目光迷蒙地俯瞰灯火阑珊的大院,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伞面上,他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的声音里渐渐放松下来,在这样混沌不明的冷雨夜里,他竟觉得舒服了很多,以至于他想这样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见是为了下一次更为浩大的离别,如果再见是为了让彼此再尝一次那种被剥离的痛苦,不如就这样错开,后会无期吧。   宁以沫胸口憋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初冬才见好。但是她爸爸宁志伟的咳嗽越发厉害起来,以前,他只是白天咳,现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着觉。   有好几次,以后都在半夜里听见他忍痛发出的闷哼声。宁以沫心疼得寝食难安,一再劝他去大医院检查,但是他都推说没事,坚持用枇杷叶和糖水梨将养着。   直到有一次,宁志伟当着宁以沫的面咳出血来,宁以沫终于忍不住,哭着求他去医院检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医院。   在等爸爸回来的那段时间里,宁以沫心里忐忑得要命,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盘旋。当天,宁志伟回来得很晚。宁以沫眼巴巴地望着他,却迟迟不敢开口问结果。 ------------   第16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2)   宁志伟站在橙黄的灯影里,不敢正视她,表情有些发僵。   宁以沫忽然发现,灯影下的父亲,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枯瘦得叫人心惊。   “爸……”宁以沫强忍着眼泪,叫了他一声。   宁志伟勉强一笑,咳着说:“吃了吗?检查费了点时间,没能赶得及给你做晚饭。”   宁以沫的眼泪刷地滚了下来,哽咽着说:“吃了。”   “我看看我的乖女儿都给自己做了些什么。”宁志伟走到饭桌前一看,“做得可真清爽!爸爸把饭菜热一热,你跟我一起再吃点。”   见宁以沫站着不动,含泪望着他,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傻孩子,用这种眼神看爸爸干什么?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怎么好,是慢性支气管炎,以后一年只怕有大半年要咳嗽了!”   见宁以沫还有些似信非信,他拿出一本病历,翻开说:“你帮爸爸看看,医生都写了些什么,龙飞凤舞的,看都看不清楚。”   宁以沫接过那本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历翻开一看,上面确实写着爸爸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只开了些镇咳消炎的药。病历末尾,还有医生“唐易德”的签名。   宁以沫终于放了心,一下子扑进爸爸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他身上混杂了一些味道,算不得好闻,但那是她闻了十几年的,属于爸爸的味道,只要这种味道在,她就会觉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宁以沫睡得很安稳。半夜时,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幸福,嘴角微微一扬,遂又坠入更深的睡眠里了。   清晨醒来时,宁以沫怔怔地坐在床上发呆,暗暗纳罕为什么前段时间自己竟会有那么强烈的不祥预感,总觉得爸爸会离开自己。   到了学校后,宁以沫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了辜江宁,辜江宁听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只看到病历?”   宁以沫点了点头,不解地问:“只看到病历又怎么了?”   辜江宁眸光暗了暗,说:“没什么……你没看到医生开了什么药?”   宁以沫回忆了一下,将药的名字一一道来,辜江宁听了,点头不语。两人闲聊了几句别的,上课铃便响了。   又过了几日,宁以沫和许荔一起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等公交车时,忽然看见一个人骑自行车载着花圈从她面前驶过,原本是极平常的画面,可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骤然一跳,吓得脸都白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默默地爬到床上,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咬着被角,悄无声息地哭泣。   她痛恨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她没办法驱散心头漂浮着的阴霾,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证明爸爸会好好地跟她在一起,比如那本病历。可是,那种不好的预感如一条无形的巨蟒,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直到那个预感变成现实。   宁志伟死于一场大火。   初冬,他负责看守的仓库半夜突发火灾,他是第一个发现火险的。在没有任何保障措施的情况下,他拎着灭火器,一次次地冲进滚滚浓烟中,抑制了火情。然而等到消防官兵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烈火烧得不成人形。   所有人都说他用生命保护了国家财产,组织上将他追认为烈士。宁以沫一夜之间成了烈士遗孤。根据《烈士褒扬条例》,宁以沫一次性获得烈士褒扬金、抚恤金三十多万,每月定期享受一千多元的生活补助。   因为宁以沫的情况特殊,作为孤儿的她,既无法留在大院的职工房里继续居住,也没有别的去路,组织上开会商量了好几次都没有敲定如何安置她。   就在这时,辜振捷提出了收养宁以沫。   组织上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此事便就此定论。   就收养宁以沫一事,辜振捷和徐曼狠狠地吵了一架,面对徐曼的不满,辜振捷恼道:“老宁五年前,他运输物资去西藏,一辆军车出故障,是他强忍着高原反应,冒着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低温钻进泥水里,在车底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检查,排除了故障,这才落下了肺病!现在他为国家牺牲了,留下以沫这样一个孩子,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我都要收养她!徐曼同志,你也是军人,你应该有对革命烈士有最起码的尊重,和做人最起码的良心。”   结婚多年来,徐曼从未见过辜振捷如此疾言厉色,哪里还敢顶撞他,只得默默忍受。事后转念一想,如今正是辜振捷往上走的关键时刻,收养个烈士遗孤,也算是件好事,于是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宁以沫住进辜家那天,辜振捷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好吃的。   席间,宁以沫始终红着鼻子低头不语。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成孤儿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变成辜伯伯的女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吃饭,更加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不相信爸爸已经死了,她想证明自己是在梦里,所以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告别遗体时如此,父亲下葬时如此,独自坐在家里时如此,无时无刻,她都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阵剧痛里醒过来,然后发现爸爸坐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   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宁以沫全然不知道,耳边有很多人对她说话,可是那些声音像从卡带的磁带里传来的,她一个字都听不真切。   最后,整个客厅里就只剩下她和辜振捷了。   辜振捷红着眼睛看了她很久才缓缓说:“以沫啊,想哭就大声哭吧,伯伯在这里,伯伯不是外人,以后就是你的爸爸。”   听到“爸爸”两个字,宁以沫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一声哭泣猝不及防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出,那哭声越扩越大,最终化成了肝肠寸断的号哭:“爸……爸……你说过要看我穿学士服照相的!你说过要等我拿工资给你买烟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怎么可以不等我?”   辜振捷心疼地将她拉进怀里,与至亲的生死离别,他刚经历过,没有人比他更懂那种痛苦。   宁以沫在他怀里哭得半只肩膀都麻木掉,这才渐渐止住哭,按住心口哽咽:“伯伯,痛,心里……好痛!”   她好痛,无时无刻不在痛,连呼吸都是痛的。   “伯伯知道。”辜振捷轻抚着她的肩,“比子弹打进肉里还要痛千倍百倍……不过再怎么痛,咱都要坚强地挺过去。”   宁以沫憋着气,抽噎着点头,心却缩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要怎么挺过去。   良久,宁以沫的气才渐渐顺了些,她木木地坐在原地,不再说话。   辜振捷见她情绪稳定了些,牵着她起身往外走去,一一给她介绍:“这是洗澡间,这是卫生间。”   及至上了楼,他将她带到最里头的一间屋里,屋子被装修得焕然一新,堆满了各种女孩子想要的公仔、玩偶、装饰品,宁以沫盯着这间屋子轻轻拂动的白纱蕾丝窗帘发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卧室吧,可是这一刻,她非常怀念自己那个阴潮的小窝。   “这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我让家里的王嫂给你买了一些新的衣裤鞋袜,生活用品,都在柜子里放好了,你先用着,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王嫂说。你安心住着,不要和你徐阿姨见外。”   末了,辜振捷又做了一番别的交代,才略微放心地离开。   那以后,以沫正式成了辜家的一员。   住进辜家后,宁以沫变得谨言慎行起来,虽然辜伯伯和王嫂都对她很好,但她就是无法身心舒展地面对他们,尤其是有徐曼在场的时候。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徐曼,脾气比几年前好了很多,在宁以沫搬进去之后,她从未给宁以沫脸色看过,但也不热络,眼睛从来不往她身上看,仿佛坐在桌边吃饭的,只是家里豢养的一只新宠物。   因此,每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宁以沫总觉得芒刺在背,不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每每吃完饭,她都会主动帮王嫂收拾下家务,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学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段日子里,宁以沫整晚失眠。在外人眼里,她虽还处在悲伤里,但情绪已经日臻稳定,除了不爱说话以外,该做的事情,她都有条不紊地在做。但是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每天都会从浅睡中惊醒,然后莫名其妙地感动害怕,无法入睡。黑暗中的她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很细微的事情,都可以让她泪流不止。她想开灯,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说她浪费电,只好眼睁睁等着凌晨四点的到来。   因为凌晨四点的时候,大院的清洁工就会准时出现在她窗下洒扫,清洁工扫得很慢,不断有轻微的“沙沙”声传入她耳朵里,这时,她焦躁的心就会渐渐被安抚,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   这天夜里,她正盯着天花板发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她悚然从床上坐起来,开灯下床,警惕地站在门边。   接着,门外传来一系列响动,只听徐曼哭叫着从她的卧室里冲出来喊:“阿迟,你不能死,你不要也丢下妈妈!”   宁以沫如遭雷击,涔涔的冷汗从额上冒出,她只当自己听错了,只当徐曼喊的不是“阿迟”而是“靖勋”。   就在她的心跳几乎窒住的时候,外头传来辜振捷的声音:“曼,别怕,你是做噩梦了!阿迟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我不信!”徐曼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我要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马上!”   “好好好,我这就打,不要怕!”   外头又传来一些纷乱的人声、脚步声,以及辜振捷打电话的声音,良久才归于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以沫才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因为那个噩梦,徐曼最终决定将辜徐行接回国。   她固然知道自己的反复无常很愚蠢,可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无法容忍另一个儿子也不在身边,她必须妥妥地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下,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决定一旦做出,施行起来自是雷厉风行。   很快,正在美国准备哈佛商学院面试的辜徐行就踏上了回程。   在徐曼的安排下,他回国后,会在聿城一中就读高二上学期,适应一年后,参加来年中国的高考。   冬至那天,漫天飘着雪花。   宁以沫放学回来的时候,王嫂正端着盘饺子往饭厅走,见到她被头上肩上都是雪花,一边帮她拍打一边说:“赶快进屋啊,别着凉了。”   宁以沫犹疑着往热闹喧嚣的饭厅走,饭厅里坐了很多人,连辜江宁他们一家人都来了。   饭桌中心煮着一大锅羊肉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以至于宁以沫有点恍惚。   辜振捷起身招呼她:“赶紧坐下吃饭,就等你了。你看看,谁回来了。”   宁以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数月未见的辜徐行坐在桌子的正对面,隔着雾气看她。   他背后的玻璃窗外,雪花洋洋洒洒地筛着。   宁以沫恍然想,他们的分分合合,好像总是和雪有关。   她很快收回眼神,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愣了一下,似觉不妥,遂又抬头朝他看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哥哥。”   辜振捷颇有些开心地笑了:“好,好。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跟着你哥哥玩了,以后你们两兄妹就又有伴了。”   宁以沫怯怯地看了眼徐曼,她没有什么表情,自顾自地给辜徐行拌着火锅作料。   辜振捷舀了碗羊肉汤放在宁以沫面前,朝那边说:“阿迟啊,以后要多照顾妹妹,知道吗?”   徐曼抬头瞟了眼辜徐行,他表情淡漠地“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宁以沫一眼。   辜徐行只在家里倒了一天时差,隔日便去一中报了到。   报到当天,辜徐行就在一中引起了动乱。   因为在美国待了四年,他的身高体格较国内同龄人秀颀饱满,加之卓越的气质和俊美的外表,他一走进校园就引起所有学生的注意。   几分钟后,连坐在教室里入定的宁以沫听到了传闻:一中来了位新的体育老师,帅得惊天地泣鬼神。   几十秒后,又有人出来刷新刚才的传闻:刚才那个不是老师,那个好像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大学生,来这里拍戏的。   又过了阵,消息才靠谱了些:刚才那个居然也是学生,校长亲自把他带去高二(1)班的教室了!   接下来的那节课,大家都上得心浮气躁的,大半学生都在传着小字条议论刚才见到的转校生。   宁以沫一边记着随堂笔记,一边注意着那些传字条的小动作,暗想,这还只是低年级组,不知道高二年级都议论成什么样了。   果然,下课铃刚响,班上的同学一窝蜂地往教室门口涌去,直奔高中组教学楼。   许荔是个半点也不肯落于人后的,赶忙拽着宁以沫去凑热闹。   等到宁以沫赶到高二年级所在楼层时,高二(1)班的窗户、后门缝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   高二(1)班正在上语文课,照例拖堂,那语文老师像是很享受自己班瞬间走红,只恨不得拖到下节课去。   “哎呀,看不清啊!”许荔站在人群后面,拼命地往上跳,偶尔晃到两眼后说,“真的好像明星呀!”   不知怎么的,宁以沫也被说得有些好奇,明明是那般熟稔的人,可是被这些人的疯狂举动一渲染,她也忍不住踮起脚,往教室里看去,一眼望去,只见穿着深黑羽绒服的辜徐行端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双唇轻抿,认真地翻看着语文教材,他的目光十分淡静,意态纹丝不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宁以沫踮着脚,隔着窗,出神地看着他精致的侧脸。   “怎么样?怎么样?”许荔着急地问道,见宁以沫不说话,矮个子的她又开始上蹿下跳。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那边,辜徐行终于放下书,蹙眉转脸看了过来,他没料到是她,微怔了一下。   那一瞬间,像有一只手重重按在了宁以沫肩头,她整个人顿时矮了下去。   人群里一阵哗动,与此同时,高二(1)的后门轰地被挤开了,挤在前面的几个人被压得扑进了教室里。   后面的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再不敢上前。   这时,忍无可忍的辜江宁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后门边,盯着还在门口犹疑的那群人喝道:“你们想怎样?没见过男的是不是?”   辜江宁的校园恶名早已闻名远近,那些人被他一吼,胆小的早已钻了出去。   辜江宁吸了口气,一手扶在后门框上,怒目看着那些原地犹疑的人,一字一句地说:“不想挨打的,都给我滚!”   说罢,他砰地将后门重重摔上。   宁以沫接连被吓了两次,忙拽着许荔低头回了自己教室。   见人群络绎散去后,高二(1)班的语文老师摇头抚额,暗想,班上有了这两个人,只怕好一段不能消停了。奈何他们都太有背景,她真做不了把他们转去别班的主!   中午放学的时候,辜江宁黑着脸走到宁以沫教室门口:“你出来!”   宁以沫见他语气不善,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一头雾水地收了书本,走出教室。   “宁以沫,我说你是有毛病吧!”   宁以沫低头不语。   辜江宁皱着眉说:“别人看就算了,你也跟着凑什么热闹?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宁以沫也觉得自己有毛病,怎么就去凑那个热闹了,所以任由他训斥,也不还嘴。   宁以沫沉默地随着他们走进食堂里,找了个空位坐下。在辜江宁问她吃什么时,她把饭卡递给他,心不在焉地说:“牛肉米线。”   见辜江宁去买饭了,她这才抬起头,放眼在人群中逡巡,找了一圈,却始终没找到那个身影。她不禁暗想,他会在哪里吃饭呢?   一中多媒体中心的天台上,刚简单吃过中午饭的辜徐行在一处台阶上坐下。   他环顾了下四周,对这片掩映在刺槐枝杈下的天台很满意。   冷固冷了些,但好在清净,人迹罕至,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中最后一片净土。   曲了曲手指,他翻开法博齐的《投资管理学》,凝神细阅起来。 ------------   第17章 他给的一罐阳光(1)   即便再闪耀的明星,如果没有话题,就会渐渐被人抛之脑后。   因为为人低调,从不主动和人说话,再加上表现中庸,辜徐行带来的骚乱渐渐平复了下去。   高二(1)班一些女生起初以为近水楼台,使出各种招数想要和辜徐行走得更近些,然而,让那些女孩子感到挫败的是,他不但丝毫没有为她们的各种伎俩动容,而且还在眼神里透出一种大人对顽劣孩子的厌烦。   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清楚自己和这个冰山男不仅不在一个世界,甚至不在同一个次元,纷纷偃旗息鼓,不再做任何遐想。   除了在学校如此,辜徐行在家里也是这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回国大半个月以来,他不但从未和宁以沫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两人就算偶尔在厨房、客厅门口遇见了,也都很有默契地擦肩而过。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辜振捷找他深谈了一次,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以沫刚没了爸爸,正是需要温暖的时候,你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多关心她。我们大人就算再有心关怀她,可是在有的问题上,还是不如你们同龄人好沟通。”   说罢,他把眼神投向徐曼:“你也劝劝阿迟。”   徐曼倒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不是我说你,孩子长大了,就有了自己的是非观,哪里由得了我们做主?他们以前固然好,可那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圈子里,有共同话题。现在他们分开了这么多年,又在不同的人文环境里,你叫他们谈什么?让那丫头和我们家阿迟谈怎么面试哈佛商学院,还是谈曼昆的经济学原理?又或者,你让我们阿迟和她谈小女生间的粉红话题?这不像话嘛!”   “我没说他们要谈什么,就是让他多关心关心以沫,你怎么又扭曲我的意思来了?”说罢,他又将矛头指向辜徐行,“你看看你,明明和她在一个学校,下晚自习的时候,也不说等等她,和她一起回来。这还像是个当哥哥的吗?”   徐曼不满道:“她不是天天跟默成家那孩子一起回来吗?扯上我们阿迟做什么?”   谈话的最后倒以辜家两个大人的争执为收尾。   辜振捷那席谈话并未对辜徐行产生什么影响,他照例独来独往,照例对宁以沫客气冷漠。   宁以沫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他,反倒是辜江宁,横看竖看都看辜徐行不顺眼,不是对宁以沫抱怨他在学校装不认识他,就是抱怨他不肯和他们一路回家,愤然指责他“装清高”。   其实,宁以沫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曾经那么美好的感情一眨眼就一去不复返了,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忽然从你手里夺走了什么一般。   多年后,宁以沫看美剧时,偶然听到这样一段很正确的话:   人在面对感情挫折时,会经历五个阶段:抗拒、愤怒、自欺欺人、消沉、接受现实。   当辜江宁对徐行的巨大改变,从抗拒变为愤怒的时候,宁以沫已经提前进入了自欺欺人的阶段,无论辜徐行表现得多么冰冷,她都坚信,不是他变了,而是别的什么变了。   有时候,自欺欺人能产生一种让人平静的强大力量,所以,当辜江宁表现得十分狂躁的时候,宁以沫总是轻言细语地安抚他,压住他的怒火。   然而,辜江宁积压数日的怒火,终究还是爆发了。   一天晚上,辜江宁早早地去宁以沫教室门口等她下自习。   宁以沫他们班刚好在模拟考试,循例又要拖堂。等到宁以沫拖到最后一刻出来,辜江宁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还以为提前交卷出来就能早点回去了,结果白耗在你们教室门口了。”   宁以沫抿了抿嘴,低头说:“不好意思,考卷有点难,我没办法早交卷。”   辜江宁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日本来的啊?老低着头,说话声音跟蚊子叫似的干什么?抬头挺胸,自信一点,说话要口齿伶俐。”   宁以沫垂着眼角,柳叶般微微上挑的眼睛光芒微转,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正看着她眼睛的辜江宁心中莫名动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宁以沫的眼睛生得很漂亮,虽然是上挑状的,却一点也不妖媚。平日里看不觉得什么,但是如果她的眼神不经意一流转,总会让人联想到春水涟漪。让看到的人,有种被鹅毛尖滑过心口的悸动。   辜江宁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蹙眉丢了句“走吧”就快步往前去了。   等辜江宁他们到车站时,只能赶到末班车了。   辜江宁他们上车一看,车上已经快坐满了,只剩下最后一排还空着三个位子。辜江宁和宁以沫在后排坐定,扫了眼车里的人,几乎被大院的家长、子弟包圆了。   “师傅,开车呀!孩子回去还要早睡呢。”有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车子快坐满了,连声催着。   公交车司机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末班车,落了学生就不好了。”   公交车司机顶着压力又等了很久,觉得责任尽到了,便发动了车子。   辜江宁和宁以沫正说着话,刚开出几步的车子又停了下来,前门哗地打开,与此同时,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身影挟裹着寒气登进车里。   他二人随之看去,和来人眼神一撞,都愣了下。   辜徐行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滑过,又落在了那个唯一的空座上,片刻后,他默然收回眼神,将零钱投入投币箱里,兀自走到扶手边,抱书静立着。   宁以沫眼神暗了暗,低头的瞬间,她瞟见辜江宁原本轻松的脸色一下子消失了,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捏了起来。   公交车大门再度关上,飞快地前驶去。   那一路上,宁以沫明显感到辜江宁在忍,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紧握成拳的手微微轻颤着,他的目光数度瞟向站在那边的辜徐行,忍了又忍的怒气在胸口鼓胀。   耳听得他的喘息越来越粗,宁以沫预感不好,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辜江宁已经刷地起身,稳步朝辜徐行走去。   满车人都惊讶地看着辜江宁,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辜徐行亦诧异地回头望向他,却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领。   “辜徐行,你什么意思?”辜江宁铁青着脸问。   宁以沫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快步冲上去,又像忌惮什么,不敢太上前,拽了拽辜江宁的衣摆:“江宁哥,你干什么?快放手。”   “你别管!”辜江宁冷冷地甩开她。   宁以沫被推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扶住就近的一个椅子背。   车上,胆小的人已经尖叫起来。   辜徐行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着,语气低沉却透着股慑人威严:“你放手。”   司机见出了事,连忙刹车,从驾驶室里走出来,呵斥:“你们干什么?不许在车上闹事,都松开!”说着,司机上前去拉架,不料手刚触到辜江宁的臂膀,就被他挥出了老远。   司机气不过,快步走回驾驶室,打开车门,指着外面说:“你们要闹都给我出去!”   辜江宁松开辜徐行的衣领,拉着他二话不说地就往车外走。   宁以沫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了车,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们。   身后,车子已经开走,整条马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辜江宁气咻咻地走出了老远才放开辜徐行,转身挥手一拳砸在了辜徐行的脸上。   辜徐行没控制好平衡,差点摔倒在地,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就在辜江宁挥手准备落第二拳时,辜徐行飞快地出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腕,他合上眼睛,深吸了口气,骤然睁眼,重重地把辜江宁的手甩了下去。   末了,他用大拇指轻轻抹了一下嘴角,目光锐利地扫向辜江宁:“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   辜江宁大口喘了几下,冷笑:“没想到几年不见,你装模作样的本事越来越好了!我问你,为什么总躲着我们?我们是哪里寒酸磕碜了,还是哪里脏了臭了,惹得大少爷你这么敬而远之?”   辜徐行表情冷淡地说:“我一向都是这样。”   辜江宁气极反笑:“你一向都是这样?那你告诉我,当年跟我们组三人团的人是谁?跟我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笑的人是谁?又是谁说,没有我们,青春很苍白?原来,我记得的那个人,竟然不是你!”他话音落下后,四周为之一静。   辜徐行缓缓垂下眼睛,不让人看清那里的神色。   辜江宁粗重的呼吸夹杂着异样的声音响起:“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撇开我不谈,说说以沫,这么多年里,她每天从不间断地练格斗术,就是为了有天能为你做些什么;这么多年里,她每天都在认真学习,没一刻敢放松,就是因为她答应过你要每门课都考九十分……她从没说过她想你,可是你问问她,为什么每次都走在我背后?为什么?因为我的背影很像你!”   闻言,宁以沫的肩膀重重地颤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向辜江宁。   良久,辜徐行抬起头来,望着他淡淡说:“你说完了?说完我走了。”   在他转身之际,辜江宁吼道:“辜徐行,你浑蛋!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大浑蛋!”   正稳步向前走着的辜徐行忽然顿住脚步,没有回头:“辜江宁,觉得物是人非的,并不是只有你!”   回到家时,夜已有点深了。   辜徐行疲惫地将手里的书丢在客厅桌子上,一言不发地去了浴室。   将淋浴开关拧到最大,他仰面站在花洒下,热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流过他紧绷的身体,热水的温度让他僵冷的四肢再度复活。   他单手覆上双眼,略作停留后滑上头顶,他在热水中睁开微微泛红的眼睛,重重地靠在浴室的墙壁上,只有在这种密闭空间里,他才可以卸掉全部伪装。   不知过了多久,他关掉水阀,取下自己的浴袍系上,倦倦地打开浴室的门。不料刚一开门,就见宁以沫低头站在浴室和洗手间相接的狭窄甬道里。   门开的瞬间,宁以沫应声抬起了头,迎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是这么久以来,宁以沫第一次有勇气正视他。   他有些苍白的脸上透着热气蒸蔚出的潮红,嘴角处隐隐有些淤青,因来不及掩饰,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透着些茫然忧悒,甚至于脆弱。   他索性也不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目光倒像是一种诘问。   一滴热水颤动着从他的长睫上滚落,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宁以沫移开眼睛,慢慢地说:“哥哥,今天的事,我代江宁哥跟你道歉,真对不起。”   辜徐行木然不动,只是那样紧紧盯着她,浴袍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喉头动了动,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宁以沫站在满室氤氲的水汽里,缓缓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上,自己把自己紧紧抱住。   大寒后,聿城的气温跌到了史上最低点。   阴霾的天空,湿冷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忧郁不安。不知是因临近期末考试,还是这天气的影响,整个一中都委靡不振。   周五这天下午,压了数日的低气压终于化作了团团大雪发作,俄尔便天地一色了。   上下午课时,宁以沫忽然觉得肚子很疼,那种疼说不上来,坠胀难耐。   起初,她还可以忍受,一边按着肚子,一边蹙眉做笔记,过了一阵子后,那种痛从小腹蔓延至大腿,并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她疼得脸色铁青,终于忍不住趴倒在课桌上。   任课老师素来知道宁以沫是个学习态度端正的好孩子,所以没有在课堂上指责她,下课后轻轻走到她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   宁以沫咬着唇说:“老师,我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疼。”   那位老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转身去自己办公室,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热水给她:“没事,这个痛一痛就过去了。下节自习课你趴着休息下,等好点了就先回去。”   宁以沫感激地点了点头。   老师走后,许荔也凑上前来嘘寒问暖。宁以沫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有些虚弱地说:“没事。”   等喝完那杯热水,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也响了起来。许荔丢下一句“要是等会儿还疼告诉我,我送你回家”,就回了座位。   说来也怪,喝完老师给的那杯热水,先前那阵痉挛似的疼痛居然缓解了很多。宁以沫小心翼翼地趴在座位上,大气也不出一下。渐渐,那阵疼痛越来越轻,只微微胀在那里,接着,一股暖流从她小腹里流出,疼了大半天的肚子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轻松。   下课铃响了之后,同学们因周末到来而欢呼,他们收拾好书包络绎散去。   宁以沫正在收拾书包,已经收拾停当的许荔走上前来说:“以沫,你肚子还疼吗?”   “已经没事了,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以沫,今天我家请客,我要赶时间去饭馆吃饭,就不跟你一起走了。”见宁以沫说“好”,她挥了挥手,快步出了教室门。   宁以沫收拾完东西,从座位上起身,一股更大的暖流从她腹中流了出来,她一晃眼,赫然见椅子上出现了一摊血迹!   她脑子一炸,下意识地原地坐下,六神无主地抱着书包。   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全蹿了出来,她是不是得了绝症要死了?   如此想着,她嘴角居然露出一丝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苦笑来。   心怦怦地乱跳了好一阵,她转念一想,不对啊,自己一向身体健康,怎么会忽然就得了绝症?肚子疼……流血……莫不是……莫不是有些女生说的月经?   初一下学期时,宁以沫班上很多早熟的女孩经常偷偷地在一起议论什么“月经”,并且还说,女孩子一旦来了这个,就真正变成了一个女人。   在那个生理卫生知识还没有普及的年代,这种事情根本上不得台面,也不能放在大众口里议论。有些家里的家长也不敢和女儿谈及这个,只偷偷地往孩子书柜里放卫生巾,期望孩子能自学成才,知道那个是干什么用的。宁以沫也是从许荔嘴里知道月经这件神秘事情的,大致是说,每个月都会流几天血,但是流得不多,死不了人。   坐实这个想法后,宁以沫才回过神来。她面红耳赤地望着身边走来走去的人,好像刚做完贼一样。   怎么办?裤子后面一定也全是血了。如果被同学看到该怎么办?那还不如杀了她算了。   定了定神,宁以沫强作镇定地翻出卷子,假装认真地做了起来。她一边做题一边琢磨,为什么一来这个,自己就变成真正的女人了呢?她又偷偷拿文具盒背面照了下自己,没变啊,眉毛还是那个眉毛,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嘛!   这时,下了课的辜江宁来接她,一看到辜江宁,宁以沫的心就悬了起来,她故意一脸严肃地做着卷子说:“江宁哥,你先回去,我们班主任留我有点事情,我晚点自己回去。”   她装得很那么回事,辜江宁也就信以为真,自行离开了。   宁以沫长舒了口气想,等外面天都黑了,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她再走,到时候小心一点,就没人看得见了。   如是想着,她索性认真做起卷子来。   一个小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宁以沫看看天,满心怨念地看着前面几个凑在一起打牌、看闲书的男生,抱怨他们怎么还不回家,难道不饿吗?   对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来说,可以不用回家,不被关着读书,还能够有个暖和地方打牌、看闲书,肚子饿算什么?   他们又玩了一个多小时,中途还吃了不少零食,并且朝看似用功的宁以沫投去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目光。   那一瞬间,宁以沫真的很想就此死了算了。   心焦加胃火,宁以沫头开始发晕,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煎熬地等啊等,等到那群人散去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宁以沫如蒙大赦地起身,没有关灯,试探性地往门外走去。她刚走到楼下,就见几个高年级的住读生迎面朝她走来,紧接着,几个晚归的初中学生也说笑着下了楼。宁以沫吓得踮起脚,靠着墙壁站着。   等那群人全散去,宁以沫已经完全没了勇气,灰溜溜地回了教室。   此时的她,已经彻底绝望,身后的血渍让她像一个满身罪证的杀人犯。   她缓缓摊开课本,木然看了起来。 ------------   第18章 他给的一罐阳光(2)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宁以沫终于委屈得嘤嘤而泣。这一刻,她多想爸爸!如果爸爸还活着,她就不用受这么多委屈了;如果爸爸还活着,她就不用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了。   还未来得及多想,教室的大门吱呀被推开了。   宁以沫赶忙擦去泪水,抬眼看去,只见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辜徐行站在门口,眉心微锁,定定地看着她。   宁以沫以为是看错了,眨巴了下眼睛,见他还在,一大滴眼泪又滚了下来。   辜徐行收了伞,走到她身边,淡淡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宁以沫紧张地盯着他,强作镇定:“我……一会儿回去。”   辜徐行将伞放下,靠着她附近的桌子坐下:“那我等你。”   “不用……真不用……你先回去,我自己等会儿就回去!”   “还有十分钟就九点半了,你现在还不去赶末班车,是想走回去?”   宁以沫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我说了,不要你管。你先走。”   辜徐行狐疑地看着她,加重了语气:“你到底怎么了?”   “我让你走!”宁以沫也来了脾气,捂着耳朵大声说。   辜徐行意识到什么不对,起身来拉她:“起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宁以沫十指紧紧抠着板凳,就是不肯动。   她的倔强,他从小就领教过,他不再和她废话,蹲下身,抿唇去掰她的手指。   她掰得可真牢,他费了好一番巧劲才掰开她一根手指,见她还准备往回缩,他索性紧紧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掌握了技巧后,他掰开一根手指就握住一根,直到将她整只手都紧握在手里。   “还是不起来?”   见她还要负隅顽抗。辜徐行来了脾气,一手紧握着她,一手伸到她膝下,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宁以沫吓得尖叫一声,板凳“当啷”一声掉了下去。她又羞又窘,双手挣扎着乱挥。   “别动。”   辜徐行双手收紧,将她紧紧禁锢在怀里。将她彻底降服后,他这才去看那凳子上的蹊跷。见到那摊血迹,他恍然大悟,垂头去看怀里的宁以沫。   她的脸近在咫尺,红得像只番茄。她一双眼紧紧闭着,长捷轻轻打着战。他越看她,她的脸就越往里缩,恨不得钻进他胸口。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悄无声息地扬起了嘴角。   他的语气难得地温柔起来:“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说罢,他将她轻轻放下,拿起伞,牵着她的手就往楼下走去。   出了大楼,宁以沫又不肯往前走了。   她怯怯地看着外面的行人,踯躅不前。   辜徐行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脱下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宁以沫侧脸看他,他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外加一件黑色毛线背心。   宁以沫望着天寒地冻的天,忙去脱那件羽绒服,不料却被他握住了手。   “穿着。再啰唆,我真的会感冒。”说罢,他撑开伞,牵着她快步往雪地里走去。   回到家后,宁以沫发现整个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   辜徐行一边开门一边解释:“爸爸受了点轻伤,在医院做手术,他们都去医院了。”   “伯伯不要紧吧?”   “轻伤。”辜徐行打开灯,“先去洗澡吧。”   宁以沫见他一副惜语如金的样子,也噤了声,默默去了浴室。   站在热水里冲了很久,宁以沫才回过神来。从尴尬、惶恐、不安中走出来后,她整个人渐渐地舒展了开来。眼前闪过刚才的一幕幕情景,他的怀抱,他温热的气息,在一刻,竟像挥之不去般萦绕在身旁。她的心紧紧缩着,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   磨磨蹭蹭地洗完澡和衣服后,宁以沫不安地走进客厅,希望他不在。   不过那天似乎是她的灾难日,她希望什么,什么就会落空。   “把桌子上的东西吃了再睡。”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辜徐行头也没抬。   “哦。”宁以沫低声应道,走到桌子前。   桌上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汁水,里面放着两颗荷包蛋,上面还飘着几个红枣。   宁以沫红着脸,端起那碗汤,抿了一小口,甜的,是红糖水。   慢吞吞吃完那碗东西,宁以沫觉得身体热乎了起来,尤其是胃里、小肚子里,暖和得格外舒服。   她瞥了辜徐行好几眼,他都是一副认真看书,完全无视她的样子。   把碗送去厨房后,她挪到客厅里:“哥哥,我去睡了。晚安。”   “嗯。”他低低应了声,将手里的书翻到了下一页。   宁以沫推开房门,在黑暗里发了一会儿呆,转身锁门,开灯。   灯亮起来时,她一眼就看见书桌上多了两样东西。   一个黑色塑料袋和一本书。   她疑惑地上前,打开黑色塑料袋一看,见是一包卫生巾,忙将袋子合上,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乱跳起来。   她拿起桌上的那本书一看,几个硕大的字闯进眼帘——青春期生理卫生。   她赶忙丢掉那本书,抱着那包卫生巾,一头钻进被子里,紧缩成一团:她又一次希望自己干脆死了算了。   那年寒假,宁以沫过得并不快乐。   因为长期失眠的缘故,宁以沫在期考中发挥失误,从班级第一掉出了前五,这在宁以沫他们班上,着实是个爆炸性新闻。反倒是宁以沫自己,在拿到成绩单后,一脸淡然。   大雪封城的季节,外面冷得无处可逃,学校又不能去,宁以沫只能整日窝在卧室里看书学习。   随着年关逼近,宁以沫越觉凄惶。她不知道在别人家过春节是什么感觉,她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别人觉察不出异样,她又要怎样,才能打压掉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凄凉感。   即便心事重重,她却也从未再流过泪。她一再告诫自己要坚强,要逆来顺受,绝不可做林妹妹。然而她控制得住自己的眼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失眠症。   腊月二十五那天,宁以沫正精神恍惚地背着英语课文,保姆王嫂敲门说是有人来找。她按压着心头好奇,跟王嫂下了楼,发现上门的竟是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来人程式化地问了她一些生活方面的问题,便将存有她生活补助的折子交给了她。   宁以沫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是默默接过了那个折子。   是夜,宁以沫又是彻夜未眠。   次日天刚拂晓,她便起身换衣,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等宁以沫坐公交车赶到第二人民医院时,天已大亮。   宁以沫站在医院大厅里,也不知道失眠到底该看什么科。一番咨询下,工作人员建议她看看内科。见她一个小女孩子自己来看病,那工作人员也动了恻隐之心,又补了一句:“你先买个病历本,挂上号,问问专家。别急着乱买药,这种病最好还是去专业的精神心理科看看。我们医院虽然好,但是重点科室是肿瘤和骨科。听明白了不?”   冷不丁地听到“肿瘤”二字,宁以沫的心猛跳了几下。她道了谢,精神恍惚地去排队挂号,最后用一块钱买了本病历册。   宁以沫从未想过这么轻松就能得到一本病历册,她以前一直以为,非要看完病之后,医生才会给病人写一本病历册,她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病历册的蓝色封皮,目光扫过“第二人民医院(肿瘤医院)”几个字时,她一下子怔住了。   她捏着那本册子,快步跑到刚才的咨询处,惊恐地问:“叔叔,为什么是肿瘤医院,以前没有这四个字啊!”   那个工作人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医院的重点科室是肿瘤,说白了,来这里看病的,主要还是看肿瘤的。我们医院年后就要正式更名为肿瘤医院了。”   宁以沫“哦”了一声,发迹间沁出些冷汗:“请问,你们医院有个叫唐易德的医生吗?”   “有啊,他是我们从上海请来的肺癌专家……小姑娘,你怎么了?”   宁以沫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梦呓般说:“请问,唐医生的办公室在几楼?”   “在三楼。小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了。”   三楼。   宁以沫怔怔地坐在唐医生的办公室外。   坐在她身边候诊的全是形销骨立、不断咳嗽的中老年人,他们见宁以沫这样一个年幼的小女孩也在这里,纷纷朝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宁以沫泫然看着那些面色枯败的人,仿佛又看到了几个月前的父亲。   那一刻,宁以沫终于有了一种此身临渊的眩晕感。   “小姑娘?你是陪人来看病吗?”身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虚弱地跟她搭话。   宁以沫木然摇头。   老太太骇了一跳:“你自己来看这个?”   宁以沫已经失却了应对的力气,机械地又摇了摇头。老太太正欲发话,里面传来医生醇厚儒雅的声音:“徐彩莲……”   那老太太便在她儿子的搀扶下进去了。   压抑了数月的猜疑,终于就要水落石出了。她现在就坐在真相的门口,可是她要不要推开这扇门?她看过蓝胡子的童话,深知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扇禁忌之门是不可以被打开的。可是,如果不打开这扇门,她一生都会被门后的内容所困扰。   她手脚冰凉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天人交战。   不知道过了多久,先前那个老太太从里面走了出来。宁以沫浑身打了个激灵,骤然起身,拦下她问:“婆婆,能不能借你的病历看一下?”   老人家有些不解,但还是把病历给了她:“病历看不出什么的,还是要去做扫描。”   宁以沫快速翻开那本病历,几排刚劲清秀的蓝墨水字撞进她眼帘,她愣愣看着那本病历,喃喃道:“不是他……不是他的字……”   将病历还给老人后,她一言不发地拖着脚步往楼下走去。   连宁以沫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王嫂就被她苍白的小脸和空洞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追上去问她怎么了,她乏乏地摇头,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倒下。   宁以沫直直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白生生的屋顶上投映出一大堆凌乱的画面,那些画面最终拼凑成一大片浓重的色块,向她压去。她陷在那片色块里,晕乎乎地睡去。   等到王嫂来敲门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宁以沫醒来时,发现自己没有盖被子,好在屋里暖气大,倒也不曾怎么凉着,她从床上爬起来,头重脚轻地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王嫂就叫了起来:“哎哟,脸怎么红成这样了?别发烧了?”说着,她赶忙拿手试宁以沫的额头,“是有点发烧了!出去着凉了吧?这年边上,可不兴感冒。等会儿洗澡,阿姨给你刮刮痧。”   宁以沫望着她,眼窝热热的。   晚上,王嫂依言给以沫刮了痧,刮完后又给她喝了一大碗红糖姜水。她二人满以为睡一觉就能好起来,不料宁以沫早上起来却咳嗽起来。   因为烧已经退掉,所以她们也都没拿这点咳嗽当事,却没想到宁以沫这一咳竟咳了十几天。那个宁以沫抗拒了很久的春节,居然就这样被她咳过去了。   过了初七,大人一上班,年味随之淡了,一切秩序又恢复了正常。   这天晚上,辜振捷两父子在客厅里看新闻。   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徐曼皱着眉把王嫂叫了过来:“去,把洗手台下的头发清一下。怎么回事?这么年纪轻轻就掉头发,一掉掉那么多。”   辜振捷立马别过头,压低声音说;“又怎么了?别没事找事。”   徐曼尖着嗓子说:“你可别搞错,我这不是找事,我这可是在关心你那个干女儿。你见过十五六岁的女孩那么掉头发的吗?我可是警告你,这不是个好现象,怕是她身体哪里出毛病了。”   “大过年的净不说点好话。谁没掉过几根头发?”辜振捷不满地嘀咕了几句,显然是没放在心上。   王嫂生怕他们起矛盾,飞快地去卫生间把头发清理掉了。   次日一早,辜徐行在以沫洗漱完后去了趟洗手间,他打开灯,蹲下腰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认真细看,若有所思地拈起几根黑直长发来。   怔了怔,他将那些长发全捡起来打结,丢进马桶放水冲走。   傍晚吃饭的时候,辜徐行刻意观察了下宁以沫的脸色,一双修眉下意识地紧蹙起来。   因为徐曼和辜振捷都没回来吃晚饭,宁以沫便放胆发着呆,木然吃着碗里的东西,浑然不察有人盯着她看。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后,她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   第19章 他给的一罐阳光(3)   辜徐行望着她的背影,心微微一沉。   “这孩子,最近透着奇怪,失魂落魄的,像又回到她爸爸刚没那段时间里了。”王嫂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叹息着说。   辜徐行心思复杂地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出起神来。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辜徐行才听见院外传来她的脚步声。   他眼睛一亮,却不动声色地拿起遥控器,挨个换起台来。   宁以沫一如既往地轻声进门,低头快步越过客厅往楼上走,辜徐行微微回头看去,她抿着唇,像在想着什么心事,面色很凝重。她的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眼之下,还是让他看见了袋子口边露出的白色菊花。   清晨,一身黑衣的宁以沫走进了烈士墓园。   入春来,聿城连日阴雨,直到昨天才晴了会儿。宁以沫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台阶,走到苍松翠柏围绕的一排墓碑前。   她蹲下身,伸手拂去爸爸墓前的落叶,将昨夜买来的水果、菊花、蛋糕依次放在墓前。   做完这一切,她盯着那张黑白照片出了会儿神,缓缓地伸手在那方寸小照上摩挲:“爸爸,生日快乐。”   她在墓碑旁坐下,将头靠在冰冷的石碑上,缓缓地闭上眼睛:“爸,我想你。以沫真的很想你!”   初春料峭的寒风从松柏枝丫间穿过,其声呜呜,像是悲鸣。几大点水珠随风而落,冰冰凉凉地砸在她脸上。   她缓缓抬手,抚住自己单瘦的臂膀,然而还是抵不住那内外交加的寒冷。她将自己缩得小点,再小点,缩得像一只停落在爸爸墓前的寒鸦。   她久久地坐在那里,坐得越久,空气中的寒冷便越往她骨髓里钻,她冷得发僵,几乎颤抖起来,可是心底却有一种自虐的快意:很快,这寒冷便会冻住她,冻住她片刻不得安宁的心,最终冻住她所知的一切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冰凉又落在她脸上,继而又有几点落在她眼皮上、唇上、手指上。   她轻轻掀起眼皮,缓缓抬眼往上空看去,淅淅沥沥的春雨如断线玉珠般开始往下坠。   上天竟残忍到连让她和爸爸多聚一会儿的机会都不给。   聚集在心头多日的情绪在这一瞬间达到临界点,几欲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她不走,她偏不走!哪怕天塌地陷,她就是不走!   不过瞬息,雨势骤然加急,又冷又硬,砸在她身上如初冬的雹子。   委屈、愤恨、悲痛、怨怼,种种情绪在她心里翻涌着。   她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要对她如此不公。   她半跪在墓碑前,双手牢牢抓住墓碑,像抓着爸爸的臂膀,想要哭叫,胸口却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只能望着爸爸的照片大口大口喘息。   她的脑子越来越涨,心抽搐着疼。就在她几乎晕厥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落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她憋住气,睁眼朝来人看去,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那股哽在胸口的气终于迸发了出来。   她紧绷着脸,死死地揪着辜徐行的衣襟,忍了多时的眼泪决堤而出:“我爸……爸爸……不是英雄,不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那火,是他自己放的……”   “以沫,不要胡思乱想。不管你爸爸是不是别人的英雄,他都是你的英雄。”   “哥哥,我好难过!好难过!你知不知道,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被烧得不成人形的样子……他是为了我,才死得那样惨!”   他抿紧唇,挺直腰身,半跪在雨地里,将浑身湿透的她从地上捞起来,裹进自己的怀里。   “以沫,听我说,你爸爸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不能辜负他最后的心愿。”   “可是我好怕!”   闻言,辜徐行松开她,伸手用力擦去她的眼泪。   她哀哀地看着他,头发散着贴在脸上。   他出神地看着她,依稀有一种错觉,觉得什么正从她身体里流逝,他悚然心惊,再度将她揽进怀里:“不怕,哥哥在。”   宁以沫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溺水者搂住一片求生浮木。辜徐行感同身受地将她抱紧,再抱紧,他一手抱住她的后脑,一手勒住她的腰,下巴重重抵在她头顶。   她在他怀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像是想将她的哭声镇压下去。   整个世界都被茫茫的水汽漫漶了去,可是她忽然不怕了,她不再身陷绝境,她不再孤立无援,她在他的怀里找到了灵魂的安妥。   等宁以沫情绪平定了些,辜徐行起身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那场大哭冲走她积攒数日的负面情绪,也冲走了她全身的气力,她刚起身,整个人又脱力似的往下坠。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在她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   宁以沫恍然看着他的背,温顺地趴了上去。   辜徐行背着她走出烈士墓园,又走了数百米才打到车。坐在出租车里,被暖气熏了好一会儿,辜徐行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得冷。   他回头看靠在车窗上的宁以沫,她像是睡着了,惨白的脸上泛着诡异的酡红。   他只当她累极了需要休息,所以也没叫醒她。   车开到大院门口时,辜徐行跟门卫说了特殊情况,车子才得以直接开到他们院子门口。下车时,他拍了拍宁以沫的肩:“以沫,醒醒。”   宁以沫丝毫反应也没有,像是睡死了过去。不得已之下,他又去拍她的脸,指尖刚触到她的脸,他的脊背不禁一僵——她的脸烫得像火烧一般。   来不及多想,他坐回车里,急急让出租车往大院医院开。   下了车,辜徐行毫不犹疑地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快步往医院里跑去。   他刚跑进医院大厅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辜江宁拽住了,辜江宁微喘着问:“她怎么了?大老远就看你抱着她往医院跑?”   辜徐行哪里顾得上回答他的话,一边跑一边说:“你去我家,叫王嫂拿点她的干衣服来。”   辜江宁哪里肯依,伸手去抢人:“你去叫人,换衣服,这里我来。”   辜徐行将宁以沫抱得更紧些:“不要废话,你去!”说着,他抱着宁以沫快步冲进诊室。   等辜江宁把王嫂带来时,宁以沫已经靠在长椅上挂水了。   见辜江宁问及病人情况,医生解下口罩:“病人高烧四十度,幸亏赶来得及时。还有,她现在有点脱水。先打退烧针看看,再等她她醒过来观察。”   王嫂手脚麻利地单手抱起宁以沫,一手举着输液瓶,将她背去住院部的单间里,帮她把衣服换了。   末了,她拿出了点家长做派,对辜徐行说:“阿迟,这边交给江宁看着,你跟我回去把衣服换了。你爸爸妈妈前脚刚去北京开会,你们两个后脚都全病了,我怎么交代?”   辜徐行不放心地看了眼宁以沫,转而定定看着辜江宁:“好好照顾她。”   辜江宁冷着脸说:“还要你说!好像这么多年是你在照顾她一样。”   等他们全出了病房,辜江宁快步下楼去小卖部买了块干毛巾,扶起宁以沫的头,轻柔地擦了起来。   两瓶水挂完,宁以沫才悠悠醒来,她虚弱地抬起眼皮,好一会儿,她眼前的青黑才消退。   “醒了醒了。”   王嫂最警醒,一下子就发现了。   她赶紧冲了一碗葡萄糖水,坐在宁以沫床前细心喂了起来。   如医生所言,宁以沫一醒来就开始咳,而且越咳越厉害,几乎连水都喝不下去。   医生闻声赶来,又是检查,又是量体温,最后做出诊断,说是肺炎,必须留院治疗。   确诊后,护士小姐端着一盘子大针小针前来“伺候”,看得辜江宁都有些胆寒。   等所有针都打下来,天已经黑了。   宁以沫喝了点粥,沉沉睡了下去。   王嫂见她脸色转好,似乎没白天那么咳了,好说歹说让他们各自回了家,自己留下照顾。   入夜,忙了一阵天的王嫂疲乏地在旁边的小床上睡下了。脑袋里嗡鸣了半天,她的意识渐渐松弛下来。她不敢睡得太死,哪怕困得厉害,也一直强迫自己保持半寐半醒的状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朦朦胧胧听见一阵粗重的喘息。她起初不以为意,只当自己听错,不料那阵喘息越来越急促,像是谁被卡住了喉咙。   王嫂一个翻身爬起来,打开灯一看,只见宁以沫死死抠着床单,大口大口地喘息、咳嗽着,喉咙里跟随着发出哨鸣一样的音。   王嫂立马意识到不对,连忙去按呼叫铃。   等护士们赶来时也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说:“怕是哮喘!”   另外一个急急地去找值班医生,留下另一个做急救。   王嫂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瞒,只好打电话让辜徐行赶紧过来。   等辜徐行赶来时,宁以沫已经转进急诊室了。他怔怔地在急诊室外坐下,神情透着憔悴。   急救做完,已经深夜一点了。   值班医生出来时,几乎累得直不起腰来。饶是如此,他还是很负责地问了辜徐行一些病人的情况。   “你们当家人的也太马虎了,总拿咳嗽不当病。她年前就开始咳嗽了,这么久不好,就是有问题的前兆了。十五岁才得这个病,不是太妙,现在虽然可以治好,但以后是否会反复发作,甚至延续到成人,就不得而知了。”   “反复发作?”辜徐行心跳缓了一拍。   医生揉了揉太阳穴:“这个病很麻烦,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发作,又会被什么东西诱发。一旦发作,得不到及时缓解、治疗,很可能会致命。”   他见辜徐行的脸色白得厉害,接着又说:“不过也不要那么害怕,只要平时注意点,不要有什么不良习惯,发作的几率就会小很多。等会儿我给你们开一个哮喘喷雾,你让她以后随身带着,一觉得难受就喷一下。”   辜徐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   “医生……”辜徐行忽然抬头问,“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总掉头发是怎么回事?”   医生蹙眉想了想:“可能是气血不足,还有可能是压力大、焦虑。我看她黑眼圈那么重,估计可能是压力大、失眠引起的。”   辜徐行思忖片刻,这才向医生道谢告别,回到病房内。   病房里,病情稳定下来的宁以沫睁开双眼,双手有些局促地抓着被子角,像是为给他们添乱而自责。   辜徐行对一旁的王嫂说:“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   王嫂刚欲开口,就被他打断:“去吧。”   见王嫂出了门,辜徐行缓缓在旁边的小床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宁以沫。好一会儿,他才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宁以沫“嗯”了一声,赶紧把眼睛闭上。   辜徐行起身关灯,手指刚触上开关,宁以沫忽然低低地说:“能开着灯吗?没有光我睡不着。”   辜徐行眼波一闪,垂下手,转身坐下:“好。”   宁以沫嘴角动了动,轻蹙着眉,在一片光明和安稳中睡了过去。   宁以沫整整在医院待了七天才被放了出来。   出院后,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淋雨受寒”,又给了她一支小巧的哮喘喷雾,让她以后随身带着,不能掉以轻心。   宁以沫本来就为给大家添那么多麻烦而内疚,哪里敢不听,态度良好地表示一定听话。   回到家后,王嫂专门按家乡习俗给她泡了一盆柚子叶水,让她洗去病气。   宁以沫吃完晚餐,回到卧室时,天已经黑了。   回到久违的温馨小窝,告别了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宁以沫忽然对这里产生了一点归属感。   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嗅着身上清爽的袖子叶香,好像所有的压抑不快真的被冲洗掉了。   掀开被子躺下时,她的手在枕畔触到了一个东西。她讶然拿起一看,竟是一只手工做的阳光罐。   她曾在电视上见过它的介绍,节目上说,只要将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放在里面,再安上感应开关,就能做成一只白天吸收阳光,晚上发光的阳光罐。   她抑住心底汩汩流出的暖意,飞快地爬起来关掉房里的灯。感应到黑暗的瞬间,那只罐子周身自动开始发光,那光越来越亮,像花开一般在她掌心里绽放。   她捧着那罐暖黄色的光芒,一抹笑容无声地在她唇上绽开,幸福感像点燃了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地在她四肢百骸里炸开。   良久,她将那只阳光罐抱在怀里,安然睡去。   她的世界不再黑暗,她的世界永远会有他给的一罐阳光。 ------------   第20章 人人都爱陶陶(1)   那年春天来得晚,过了惊蛰,一中才开学。   宁以沫他们返校时,学校后山的梨花、桃花全开了,四下里皆是一派盛春之景。   熬过一个酷寒的冷冬,换下厚重衣物的学生们展现出了勃勃生机,用各种喧嚣吵闹,激活憋闷了数月的校园。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影响,宁以沫觉得周遭的世界因春暖花开明亮起来,连身边的同学都越发顺眼了。   有时,她独自站在教室外的长廊里对着后山眺望,吹着迎面而来的暖胀和风,嗅着风里的各种花香,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在她心底蔓延,她因这感觉而浑身轻盈。   回到家里,她发现徐曼似乎也渐渐从失去至亲的阴影中走出来些了,她依然瘦、依然严肃冷漠,但是脸上不再形容枯槁,依稀重现出昔日的光彩。   后来,宁以沫在饭桌上听到一两句耳风,说是辜振捷最近一年里会上调去北京,而徐曼本人的上调工作也在走流程,如果没有意外,最晚两年后,他们就会举家迁去北京。   听到这个消息后,宁以沫时不时在写作业的间隙发发呆,联想下去北京的生活。他们要住在哪里?她要去哪里念书?辜江宁和许荔怎么办?那时候,大家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北京太大了,未来也太远,有关这个问题的思索,就像思索宇宙之大一般自寻烦恼。所以,想了几次后,宁以沫索性就不想了。   她安于现在静好的时光,安于游刃有余的学习,也安于和辜徐行默契的相处。   新学期开学以来,辜徐行虽然还是对她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宁以沫忽然能够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了。   他只是担心两人的亲近会引来徐曼的警惕,再度将他们分开。除此之外,他更加不想忤逆悲痛中的母亲,带给她更大的刺激。   宁以沫暗暗想,所谓委曲求全,他倒是做到极致了。   可辜江宁还是完全不能理解辜徐行,一来,他从没有收到过什么爱心阳光罐,反而还被辜徐行一再冷待,自然没办法换位思考,考虑辜徐行的处境;二来,辜徐行确实抢走了他在女生那里的风头。   虽然辜徐行与世无争,从不对那些女生假以辞色。可是这种事情就好像白雪公主和巫婆皇后的宿怨,白雪公主无意分去皇后的光芒,可是当皇后站在镜子前,发现天下第一的美名被夺走时的落寞、怨恨、恐惧,谁又能理解?   所以,辜江宁讨厌辜徐行,讨厌他的高高在上,讨厌他的风姿卓绝,辜徐行的所有优点,在辜江宁看来,已经全部变成了缺点。发展到最后,辜江宁恨不得把辜徐行钉在墙上做飞镖靶子。   四月里,一中破天荒搞了一次春游。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学生的第一反应是:发生什么逆天的事了吗?那个恨不得把学生全上上发条,像永动机那样读书的校长怎么可能让他们春游?   直到大家实实在在地站郊区某座山上时,大家才敢相信,纷纷露出那种重见天日的表情。   后来想想,那种在老师看管下,在被划分好的小范围内,集体做顿饭吃就打道回府,末了还要千恩万谢地写上八百字作文的春游,丝毫没有意思。可是同学们都玩疯了,连马上就要高考的高三学长们都一扫阴霾,闹得脱了形。   宁以沫他们班果然不负天字第一号班的称号,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都还是很务实。他们到了场地后,顾不上什么钓鱼、采野花、追追打打,都自动自发地捡柴火、架锅烧水做饭,好像来一趟真的只是为了吃顿饭而已。更有甚者,居然当场拿出作文本开始写作文。   和宁以沫他们班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隔壁的高二(1)班,因为有辜江宁这个核心人物在,所以气氛HIGH到几乎爆了开来。   这天,辜江宁特意拿了他新买的尼康单反来采风,名为采风,其实是采人气,很快,他就如预料般被一群女生唧唧喳喳地围住了。   那时候,笔记本电脑、手机、数码相机还都是稀罕物件,因此,辜江宁端着单反机拍照的样子显得格外高端,引得不同班级的女生涌上来求照片。   若论以往,辜江宁肯定不会答理她们,可是他正处在和辜徐行较劲的时候,所以对这群女生表现得格外亲和友善,微笑着来者不拒。   宁以沫在一旁看得好笑,觉得这样做作的他,其实还有点可爱。   末了,她将目光投向前方,远远看见河边的礁石上坐着一个白色背影。他正低头看着一本什么书,阳光沿着他修长的脖颈落进他的衬衣领口里,轻暖的河风微微撩动着他的头发、衣摆,他却浑然不察,好像沉溺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里。   因为务实,宁以沫他们班是全年级最先吃上饭的。   在文艺委员江橙和生活委员祝莹的操持下,一块雪白的餐布平铺在绿草上,一大束各色野花被放置在餐布中心,十几道菜肴错落而放,看上去色相颇佳。   全班同学整齐地围坐在餐布前,在老师的带领下,先喝完杯子中的饮料,这才开动。   大抵是受气氛感染,又或是自己动手做的格外稀罕,一群人像没吃过饭似的狼吞虎咽,连宁以沫都忍不住多吃了些。   有些厚脸皮的老师见他们先开餐了,也端着碗上来蹭吃的,惹得同学一阵大笑。   吃完饭后,一向有小资情调的江橙给了全班同学一个惊喜——一大篮新鲜草莓。见所有人一副爱死她的样子,她颇有些得意地称,这是她用自己的压岁钱给大家的额外惊喜。   几个男生率先上前抓了一把草莓:“橙美女,下届班长你当定了。”   说话间,祝莹很负责的把草莓均分到每个人手里。   宁以沫看着掌心里鲜艳欲滴的草莓,不禁心生喜欢,拿了一颗放进嘴里,适口的酸甜顿时盈满口腔。口腔一旦适应这股味道后,总忍不住想吃,一眨眼工夫,一捧草莓都幸不辱使命地进了她的肚子。   许荔见她喜欢吃,伸手把自己的递给她:“你吃吧,我不喜欢吃酸的,一点点酸都不喜欢。”   宁以沫点了点头,拈起一颗正准备往嘴里放,不料喉咙里忽然发起痒来。   那种痒来势很快,而且越演越烈,引得她喉咙都剧烈收缩起来。   她暗觉不好,连忙去翻书包找哮喘喷雾,手触到塑料袋时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没有带书包,只拎了个塑料袋。她心里骤然一紧,胸口跟着大力起伏起来。   她不受控地跌倒在地上,大声咳嗽着,那咳嗽一声紧似一声,吓得许荔连声尖叫。   班主任吓得脸都白了,她一看就知道这种症状是哮喘,如果得不得及时缓解,只怕这孩子的小命都保不住。   她快步冲上去,和另一个男老师一起把宁以沫抱了起来:“宁以沫,你的哮喘喷雾呢?”   宁以沫的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班主任急得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喊:“哪个同学得过哮喘,随身带有药啊?”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辜江宁急得连相机掉在地上都不顾,一下子冲进人群里,抱住宁以沫:“以沫!以沫!”边喊着,他又去翻她身边的塑料袋。见什么都没有,他急躁地把里面所有的东西全倒出来,“以沫,你不要吓我!”   一句话说完,他的眼睛都跟着红了起来。   还是那个男老师反应快,一把抢起宁以沫,将她拉到背上,作势就要往山下冲。   尽管这里离山下很远,但也要尽力一试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分开人群,将他拦了下来。   喘着粗气的辜徐行二话不说地将宁以沫从老师背上抱了下来,将她平放在地上,他从自己手边的书包里翻出一管哮喘喷雾,一手钳住她的下巴,将喷雾喷进她口中。   宁以沫剧烈地闷咳了一阵,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定了下去。又过了几分钟,她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将咳意压了下去。   班主任的眼泪还在眼眶边上,她抚额感叹:“没事了!没事就好。”   站在一旁的辜江宁吁了口气,忽然暴怒地吼起来:“宁以沫,你怎么回事?还敢吃草莓!你不知道过敏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自己害死了?你的药呢,怎么不随身带着?别人都知道帮你把药带着,你自己当儿戏!你是不是觉得发作起来,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啊?”   宁以沫被他凶得抬不起头来,咬唇拼命忍着眼泪。   辜徐行将喷雾放在她手心里,低叹了口气,柔声说:“以后要记得随身带着药,不是每次都会那么好运,我恰好就在你身边。记住了吗?”   宁以沫闷声闷气地“嗯”了下,难堪得几乎想钻到地下去。还是许荔懂她,马上上前接过她说:“我来照顾她吧,你们别围着他了,不然一会儿她又出不过气来,我不负责的啊!”   她一句话就顺利地帮宁以沫把两尊大神送走了。   河边,辜徐行刚捡起自己丢下的书,肩膀就被人拍了下。   他回头看去,见是辜江宁,眸色不自然地变了变:“是你。”   辜江宁没怎么好意思看他眼睛,两手插兜,望着河边,有些不自然地说:“那个……谢谢啊。”   辜徐行伸手掸去黑色书封上的尘土,漠然地说:“我只是在尽监护人的义务。”   “以沫她……不但是我妹妹,也算是我恩人吧。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都要跟你说声谢谢。”顿了顿,辜江宁又说,“还有,我之前误会你了。其实你对她,也没有那么坏……应该说,还挺好的。”   辜徐行低头看着书封,目光淡静,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又像是听进去了。   辜江宁见着他这个样子,胸口那点火又蹿了起来——   他辜徐行只比他辜江宁大了六个月,无非是去了趟美国,回来就拿这么副深不可测的老成样子对他,装什么大蒜瓣呀!   考虑到自己是来道谢的,辜江宁又徐徐将那点火压了下去:“说这些,不代表我就不烦你了。我不知道是我俩谁出了问题,但我很清楚,我们再也做不了兄弟了。好在,也不用做仇人。”   抿了抿唇,辜江宁回头拍了下他的肩膀,潇洒离去。   春游过后,随着中考逼近,同学们的心思渐渐收敛了起来。   因为之前在全校师生面前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宁以沫一度有点羞于见人,加上去年期考的重大失误,她很想在期中考试里收复失地。所以那段时间里,她铆足了劲儿学习,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江宁都很少见。   在这样的专注下,任何校园新闻都被她自动过滤掉了,包括校花陶陶的出现。   最初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一次可媲美辜徐行来一中时的动乱后,许荔告诉她,高二(2)班转来了一个叫陶陶的超级大美女。   宁以沫暗觉无聊,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听到班上同学议论,校花陶陶把一个追她的社会混混打了。   宁以沫听了暗想,难道校花不应该都是那种柔柔弱弱,会弹钢琴、古筝,会在毕业晚会唱《千千阙歌》的生物吗?怎么还有这一型的?   那两年刚好是韩剧《我的野蛮女友》风靡全亚洲的时候,所以这位野蛮校花不但没有因打人而形象受损,反倒一夜之间威震八方,红透聿城十几所中学。   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回大院的路上,那天晚自习后,她和辜江宁刚上车,就听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跟后排的人说:“刚才我看见陶陶了!”   后排的男生一下子凑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真长得像全智贤?”   那个戴眼镜的男生说:“我觉得不像,没全智贤那么清纯,但绝对比全智贤漂亮。”   “身材呢?身材呢?”   “起码有一米七,腰超细,腿超直!”   那几个男生在大脑里幻想了一下,纷纷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什么。   饶是他们声音低,奈何宁以沫坐得近,还是听见是问胸大不大。   宁以沫蹙了下眉,把脸扭去了一旁。   再往后,陶陶这个名字便无处不在起来,不但能经常在学校听到,连回到大院里也能听到男男女女议论。   在这些留言里,宁以沫渐渐拼凑出了陶陶的部分信息:校花级美女,爸爸是海军中将,妈妈原来是北京某部队学院的教授,现在调任聿城某军事院校做副院长,陶陶是随妈妈转学来聿城的。   漂亮的外表加显赫的出身,这个陶陶算是得天独厚了,这样看来,满世界飘着她的消息,倒不以为过。   宁以沫真正看到陶陶本人时,已是初夏。   那天,辜江宁让宁以沫陪他去买CD。   因为中考重回第一宝座,宁以沫心情很好,所以特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两人刚走到大门口,远远看见一个高挑纤瘦的女孩蹬着单车从外面飞驰而来。   别人骑单车叫骑,可是在她,就只能叫蹬,她像个淘气的大男孩,站在踏板上,像蹬三轮那样飞快地蹬着单车,顺直的长发和深蓝的百褶裙在晨风中往后飞扬,一身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在阳光里亮得刺眼。   虽然不知道来者是谁,两人还是莫名地愣在了原地。   单车驰进大院的瞬间,那个女孩将车一偏,脚尖飞快地在地上点了一下,动作轻盈得像掠过湖面的燕子。   北京老大院的孩子都知道,那是向岗哨致敬的方式。在某些有人情味的大院里,只要用这个方式敬过礼了,车主就可以不停车,长驱直入。   岗哨呆了一下,居然给她回了个礼。   那女孩像是为自己的车技得意,沿路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随着她越来越近,宁以沫终于瞧见了她的容颜,光洁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大而灵动的双眼、彤红妍丽的双唇,如明霞般灿烂。   她孩子般大笑着,白亮的阳光落在她的鼻尖上、眼睛里,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单车从他们身边掠过的时候,一股轻轻暖暖的香气迎面扑来,轻纱般抚过他们的脸。   也是从那一刻起,宁以沫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美女。   身边的辜江宁犹如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久才喃喃说:“以沫,我被电到了。”   宁以沫诧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晃了晃宁以沫,飞快抓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按:“你看,跳得多快!”   “我没开玩笑,我对她一见钟情了。”辜江宁撒开宁以沫的手,望着陶陶远去的背影,“我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追到她!”   辜江宁是个说做就做的人,自那天发誓之后,他对陶陶的爱情攻坚战就打响了。   有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在宁以沫看来,恋爱中的男人也彼此彼此。   从一个桀骜不驯的“百人斩”少年变成“陶陶控”,辜江宁只用了一分钟。   陶陶这个名字开始无下限地出现在宁以沫耳边:   “经过我的调查研究,我发现我越来越爱陶陶了。你知道她的智商有多高吗?她十二岁那年就加入门萨俱乐部了!什么?没听过,那可是权威的天才俱乐部,就你哥那智商还不一定加入得了呢!”   “你听过陶陶说话吗?天籁,一口标准的八一话。不知道了吧?这是只有播音员和部队子弟才讲得出来的标准普通话,你听她说话都觉得自己是在看电视。你哥哥那英语、法语算什么?”   “你看《简爱》干什么?你以为偶尔看下这种书就比看《天使禁猎区》进步了?你知道陶陶看什么吗?《八月炮火》和《战争的33条战略》!你看《简爱》顶什么用,人陶陶现在就算跟普京、小布什站一块也能对上话。咱普通人不能说别个装X,人家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   宁以沫由着他说,当听传说那样听着。   在疯狂迷恋陶陶的那段时间里,辜江宁使出了各种追女生绝招,从“缠字诀”练到“深情诀”,最后练到“忧郁诀”,甚至自请转入了高二(2)班,最后却换来陶陶一句:“辜江宁,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全改。”   深受重击的辜江宁黔驴技穷之后,只能使出最后一招“朋友诀”。   做不了情人,那就从朋友开始,打持久战吧。   像陶陶那样的女孩,自然不会拒绝像辜江宁这样随叫随到、为她瞻前马后的“朋友”。所以,这两人居然真的做起了朋友来。   有时候,连宁以沫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只有辜江宁自己知道,陶陶代表着他对儿时生活的追忆,陶陶是他一直寻求的“神仙姐姐”的缩影,在某个程度上而言,他爱的不是陶陶,而是完美。 ------------   第21章 人人都爱陶陶(2)   小时候看TVB武侠剧的时候,宁以沫总能看到一种三角桥段:A爱B,B爱C,C爱A。她一直很讨厌这种桥段,但是TVB的编剧却把这种狗血桥段当万能钥匙用。   直到宁以沫在生活里看到一样的桥段,这才理解TVB编剧的苦心孤诣。   就在辜江宁以朋友的身份对陶陶穷追不舍的时候,陶陶也开始了对辜徐行的死缠烂打。   暑假里的一个下午,辜徐行循例去操场上练篮球,刚练了十几分钟,陶陶就托着个篮球出现了。   她先是自顾自地在场外拍着篮球,一边拍球一边却在瞟辜徐行,瞟着瞟着,她就开始和辜徐行一起抢篮板了。   不得不说的是,虽然只是一个女生,但是陶陶的球技很棒,连辜徐行都不禁为之侧目。   见辜徐行注意到她了,她走上前大大咧咧地套交情:“喂,你一个人玩多没意思啊,要不,咱俩一起玩吧。”   辜徐行捡起球,看都没看她一眼,灌了个三分后,淡淡说:“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玩没意思?”   陶陶被噎了一下,不怒反笑:“那至少,一个人玩不会有长进啊。”   “我干吗要长进?”辜徐行眉一扬,接回球,回首反问她。   噎了好一会儿,陶陶不服气地说:“难道你是那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人吗?”   辜徐行懒得和她饶舌,抱着球,丢下场子,径自往回走去。   “哎!你回来!”   见他丝毫没反应,陶陶气得跳脚,快步追上去挡在他面前:“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两个人结成对子一起练攻防,明摆着双赢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拒绝?”   辜徐行被她缠得不行,只好说:“在打篮球这种事情上,我绝对不会和女人合作。”   “为什么?”   “我不喜欢打球时,眼前到处飘着长头发。”辜徐行言简意赅地解释完毕后,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准点,辜徐行又去练球。   和昨天一样,他刚玩了一会儿,一个篮球就抢先一步飞进筐里了。   他回头一看,不禁愣住了,只见昨天那个女孩剃了一个毛寸,得意扬扬地笑看着他。   “现在肯跟我玩了吧?我的头发比你还短,看谁嫌弃谁啊!”   辜徐行看着她得意的小样,忍俊不禁地笑了,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许她加入了。   两人打了半天球,发现彼此实力相当,打起攻防来特别带劲,自此便成了篮球搭子。   两人连着打了一个礼拜篮球后,陶陶便登堂入室,成了辜家的座上宾。   这边,宁以沫刚听辜江宁抱怨他的女神陶陶把头发剪得比他还短,悲愤得几乎吐血,第二天就在家里看到了一头短发的陶陶。   陶陶欢快地跟在辜徐行身边,仰脸跟他说着什么。   乍见陶陶,宁以沫愣在了厨房门口,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短发的陶陶不但丝毫没有变难看,反倒透出一种格外俏皮的孩子气来,显得既天真又明丽。   宁以沫从未想过在此情此景下见到陶陶,更加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辜徐行的身边,而且两人竟还如此默契亲密。她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们,一时间,手脚都不自在起来。   陶陶见了她,大方地推了下辜徐行问:“这是谁啊?也不介绍下!”   “我妹妹。”   “你妹妹?不像啊!你爸妈都长得那么高大漂亮,她怎么这么……”陶陶半天也没找出形容词来,绞尽脑汁地卡了半天,笑着看向辜徐行,“走,咱去你屋里。”   说罢,她快步噔噔噔地先他一步往楼上跑去。   辜徐行看了眼宁以沫,好一会儿才说:“这是陶陶,你可能见过,她是我的朋友。”   宁以沫勉强笑了下:“我知道了。”   说罢,她就往屋外去了。   直到走出院子,宁以沫才冷不丁发现自己原本不是要出门的。   她木木地站在原地想,自己刚才本来是要干什么来着的?她回头望了望屋里,不知怎么的,原本熟悉的院子,竟有了那么一点陌生感。她抗拒那种陌生感。   既然不想回头,她只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刚走出十几米,神游太虚的她就被人叫住了。   她回过神来一看,只见辜江宁落寞地靠在一棵树上,表情痛苦,像是受了内伤。   宁以沫默了一下,问:“你又跟踪陶陶了?都看到了?”   辜江宁没有回答,站直了身体,神情虚空地往前走去。   宁以沫也不说话,默默地跟着他。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虽不交流,脚步却出奇一致,他们默契十足地一起走到了小时候常去的荒地里。   长大后,曾经充满乐趣的荒地对他们而言,渐渐不再有吸引力。   他们已多年没来过了,如今重新并肩坐在荒草地里,彼此都有些颓废疲糜。   辜江宁在宁以沫身边躺了很久,眯着眼睛望着午后的太阳说:“最近她都不约我出去了,说要在家里学习,其实每天都跑去跟他打篮球了。”   宁以沫抱着膝,淡淡地“哦”了一声。   “我的心,现在特别痛。”   “哦。”   “你能不能别‘哦’了!给点反应好不好?”   “好。”   “你!”辜江宁愤愤地倒回草地里,幽幽叹息了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他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和我争陶陶?我其实挺想不讨厌他的,现在只怕连不恨他都做不到了。”   “哥哥没有要和你抢陶陶。”听他这样说,宁以沫有点紧张。   “最好是没有。要是有,我非和他拼命。”   宁以沫蹙眉看着辜江宁的脸,夏日的阳光照在他俊秀的脸上,那里满是忧伤和痛苦。宁以沫的心皱了起来,有种莫可名状的心疼,但更多的是那种失去重心的眩晕感。她第一次意识到命运不但不公,而且还善于捉弄人。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陶陶从未出现过,这样,他们的生活就不会被搅乱,他们的关系会沿着固有的轨迹走下去。可是她也很清楚,无论什么样的格局,最终都会被命中注定的不速之客打乱。这是人生无法避免的劫难。   忽然,辜江宁从草地里坐了起来:“不行,我不能跟这儿待着!我怎么能把陶陶往他身边推?我得像个爷们儿那样去战斗啊!”   宁以沫心里一紧:“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打入敌人内部,各个击破!”   宁以沫回到家时,已经傍晚了。   陶陶还没有走,她和徐曼、辜徐行正在客厅里说些什么,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宁以沫刚进门,就听徐曼大笑着说:“你可真够皮的。不过这事我小时候也做过,当时也惹了很大乱子出来,回去被我爸关了禁闭!”   “阿姨,那可真看不出来,现在看起来,您简直优雅的典范哪!”陶陶一边咬着西瓜,一边朝徐曼笑着说,双眼亮晶晶的。   不得不承认,陶陶真的是那种很有感染力的女孩,她明朗直爽、大方健谈,旁人想不喜欢她都很难。   “哎呀……”徐曼开心地拍着她的手说,“你真的让我想起小时候太多事情了。现在的大院孩子,说起来都没那么正统了,有几个像你这样优秀出众的?有几个还能再说这样一口八一话?我以前以为我家阿迟就已经很顶尖了,和你比一下,什么都不是了。”   “啊?他还不强呀?看来我还得再把五大洲跑一遍,见一下世面,看能找几个比咱小辜同志还十项全能的人出来不。”   说罢,陶陶朝辜徐行眨了下眼睛:“小辜,你说是吧?”   徐曼被她哄得心花怒放。   辜徐行也被她逗笑了,眼见陶陶手上沾了西瓜汁水,他抽了张纸巾递了过去。   俯身间,他目光一扫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宁以沫,他怔了下,没有说话。   徐曼见了宁以沫,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回来了?吃块西瓜吧。”   宁以沫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用了”,就低头飞快地往楼上走去。   临上楼前,她听见徐曼说:“陶陶,别回去了,在阿姨家吃饭吧。”   宁以沫脚步顿了一下,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里。   在陶陶的事情上,辜江宁永远都那么雷厉风行、能屈能伸。   第二天,他就开始实施他抢回陶陶的A计划。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放下身段,厚着脸皮和辜徐行重修旧好。待在敌人身边,他才有机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天下午,已经数百年没有踏进过辜家大门的辜江宁,借口找宁以沫上了门。把宁以沫叫下来后,他却迟迟不走,和客厅里的辜徐行套了几句磁,然后问他借了几本古典乐CD。   隔几天,陶陶前脚刚进辜家大门,辜江宁后脚就来还CD了。为表对辜徐行的感激之情,他还带来了一盒自己亲手烤的点心。此物一出,立马就把陶陶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见她感兴趣,顾江宁忙说:“烤个蛋糕算什么?去我家,你要什么有什么,给你做法式大餐都可以。你还没去过我家吧?一起去玩吧。哥,你好久都没去了,千万别拒绝啊。”   听到那声“哥”,辜徐行倒没怎么的,把一边的宁以沫恶心坏了,她默默地抚了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转身就准备上楼。   辜江宁一下子拽住她,压低声音威胁:“你可不许跑,你一定得去。”   陶陶很有兴趣地推了下辜徐行:“小辜,去吧。”   辜徐行看了眼宁以沫那边,见宁以沫点头,他也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那天,辜江宁使出了浑身解数讨好陶陶和辜徐行,终于朝他们之间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自那以后,辜江宁就有理由和他俩一起练球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狼子野心,又为了避免自己不小心沦为他们的灯泡,辜江宁每次都会软硬兼施地带上宁以沫。这样一来,尴尬尖锐的三角关系就变成了方方正正的四角关系了。   辜江宁的篮球打得并不好,每次都被陶陶嫌弃。辜江宁见在这桩事情上,自己讨不到彩头,就开始试着把陶陶的兴趣往自己擅长的东西上引,比方说摄影、舞蹈、音乐、台球。   陶陶对一切好玩的都感兴趣,很快就被辜江宁牵着鼻子走了,但即便如此,她都坚决把缠着辜徐行当第一要务。只要辜江宁约她,她就必定要拽着辜徐行也去。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一向喜欢独处的辜徐行居然也都肯答应。   更让宁以沫纳罕的是,只要陶陶来约辜徐行出去,徐曼一定首肯,并且百分百地放心。   于是,那个暑假,这个四个貌合神离的“朋友”便频繁地接触起来。   每当处在这种怪异的热闹中时,宁以沫心里都有点淡淡的哀怨,因为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根本插不进话。   相比陶陶的全能,宁以沫既不懂摄影,也不通音律舞蹈,更加没有体育天赋,更糟糕的是,她连很快学会这些的能力都没有。   四人相处时,宁以沫只能看着陶陶像穿花蝴蝶一样在两个少年间飞舞,她时而热烈地和辜江宁讨论摄影,时而又和辜徐行像模像样地做时政辩论。 ------------   第22章 人人都爱陶陶(3)   陶陶对谁都很热情友好,唯独对宁以沫爱答不理,态度冰冷。宁以沫起初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便主动试着靠近她,但是陶陶一见到她靠近,就像碰到了什么怪物,恨不得马上逃开。   宁以沫见状,也只好作罢。   渐渐,宁以沫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背景板,用自己的苍白孱弱,衬托着他们的五彩缤纷。有时候,她会望着他们一起打篮球的身影发呆,恍然想,当年那个陪着徐行和江宁的女孩,真的是她吗?   后来,宁以沫自觉没有意思,辜江宁再找她时,她便找种种理由拒绝,再不肯跟他们厮混。   拒绝了几次后,宁以沫讶然发现,只要她不出去,辜徐行也会找理由拒绝陶陶。   发现这一状况后,宁以沫莫名有些悸动。为了印证心里小小的猜想,她故意在某次辜江宁约她时点头答应,接下来,辜徐行也就同意跟陶陶出去了。   她细细一琢磨,一丝甜蜜悄悄地爬上了她的心头。   那以后,她再跟他们出去时,便不再觉得难熬。   他们玩的时候,她则静静抱着一本书在旁边坐着,她的目光虽然都在书上,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丁点细枝末节的动作,都影影绰绰地在她眼底呈现着。   有时候,她会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扫过他,确定他一定不会注意到时,才敢悄悄把眼神停留得更长一点。   她像是个偷糖果的孩子,为偶尔看到他一眼而甜蜜,又为偶尔和他眼神相撞而惊慌失措,心如擂鼓。   再后来,辜徐行也学着她的样子,每次出门都带上一本书。在陶陶和辜江宁玩得入迷的时,他便抽身而出,选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静静地和她一起看书。   每逢此时,宁以沫的心都会跳得格外厉害。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她只好动也不敢动地认真看书。慢慢地,耳边的心跳声就在这悄无声息的相守中轻了、淡了,好像全世界也随之远去了,天底下只有寂静的他与她。   这天,宁以沫从新华书店买完书回大院,走在路上就被辜江宁叫住了。   “别回去了,去多功能厅3号台球室,我这就去叫你哥。”   宁以沫正想找个清冷地方看书,格外顺从地转道去了多功能厅。   进了台球室大门,宁以沫才发现陶陶早已经到了。她正在运杆,微眯着一只眼睛瞄准,听见响动,她抬头飞快看了眼宁以沫,继而冷冷收回眼神,啪地将球打了出去,漂亮的一杆进洞。   不得不承认,会打台球的女孩子真的有一种帅气的性感,尤其是在好学生宁以沫眼里看来,此刻的陶陶透着一股邪魅的诱惑。她忽然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孩了,她像是天使和恶魔的结合体,时而纯真热情,时而性感冰冷,这么矛盾的两种美丽却在她身上统一得非常自然。   宁以沫有些自惭形秽。她快步走到沙发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陶陶也没有同她打招呼,拿着球杆在桌面上丈量起来,不久,又打了一个漂亮的球出来。   陶陶将把桌上的球打完,辜江宁就独自回来。   宁以沫有些失落,觉得天光都暗淡了些。   “他呢?难道不来?我去叫他!”陶陶不满地说。   “大少爷在洗澡,一会儿过来。”辜江宁有些吃味地说。   陶陶这才笑逐颜开,重新码了球,和辜江宁对打了起来。   他二人漫不经心地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没意思。   这时,辜江宁把目光投向了宁以沫。   “以沫,过来。”   宁以沫不解地放下书,朝他走去。   辜江宁把球杆往她那边一递:“你试试。”   宁以沫往后缩了缩:“我不会。”   “试试要什么紧?”   宁以沫望着那根球杆,眼前又出现陶陶刚才的样子,她心底生出点不甘示弱的好胜心来。   咬了咬唇,她接过那根台球杆。   球杆刚落进手里,宁以沫就后悔了,她拿着台球杆感觉就像拿着拐棍,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驾驭它。   辜江宁由不得她磨蹭,把她推到台球案子边。   到了这种时候再退缩,宁以沫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她定了定神,举起球杆,像陶陶刚才那样趴下,架起球杆。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陶陶忽然发话了:“等会儿。”   她顺手拿起一根球杆,在旁边俯下身子,漂亮柔韧的修长身体摆出了一个非常性感迷人的姿势:“像这样。”   宁以沫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根本没办法做出这种姿势来。咬了咬牙,她瞄准一个球,往前推出球杆,不料球杆尖刚一碰到球身就滑开了,那个球非常不给面子地滚出去几厘米,停了下来。   “哈哈。”在一旁拄杆看热闹的辜江宁大笑起来,末了,他得意扬扬地说,“你的空间感太差了,等到上高中学了立体几何,你的数学成绩肯定不及格!”   宁以沫被他说得很难堪,愣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告诉你个打球捷径,用粗的那头打。试试。”   宁以沫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犹豫地看着粗的那头。   “让你试就试啊,愣什么?要是老不敢尝试,是学不会新技能的。”   宁以沫觉得有理,拿起粗的那头,瞄准一颗球用力击了出去。这次倒是很给力,白球直接滚到洞里了。   “哈哈,没骗你吧?以后你就练粗的这头。”   “不。”宁以沫有些不高兴了,正色说,“一般的捷径都是错的,我不走捷径。”说完,她恼火地喘了口气,把球杆递给辜江宁。   辜江宁没看她,朝着她身后打招呼:“来了?”   辜徐行“嗯”了一声,很自然地抓住宁以沫拿球杆的手,将她带进怀里:“我教你。”   宁以沫骤然间就僵住了。   他将她环在怀里,压着她俯身选了一个角度,一手抬着她拿杆的右手,一手调整她支着的手指头。身畔、鼻端到处都是他身上刚洗过澡的清新气息,还带着些让人悸动的潮湿气。宁以沫感觉自己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她的头脑开始发晕,连呼吸都紧了起来。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格外专注地瞄着球,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他将她的手又握得紧些,沉声在她耳边说:“就打这个角度。把身位放低,眼睛尽量和球杆持平,握杆的手不要太紧,但一定要稳。好,就这样,打!”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在他的力道推送下,稳稳将球杆推送了出去,白色的底球撞到一颗蓝色的球,一声脆响响起,那蓝色球撞到台球案的边上,沿着一条直线反弹出去,直直落进洞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敲在宁以沫心上,她懵懵然回头朝他看去,他似乎很满意这个球,脸上绽出极明亮的微笑。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眸与她对望,那一刻,宁以沫看得真切,那里含着满满的情意。   那样的目光,也许她以后一辈子都再难碰上了,她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好像面对着整个永恒的世界。   “好球!”   辜江宁拍了一下手,将两人拉回了现实世界。   宁以沫红着脸挣开辜徐行,一言不发地回到沙发上坐下。她手忙脚乱地捡起书,埋下头看起来,好半天,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落回原位。   她再抬起头时,发现外面的世界秩序照旧,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陶陶打了一杆球后,把杆递给辜徐行。   辜徐行拿着球杆绕着球桌走了一圈,选了一个位置,俯下身子,他的衬衫的下摆被球杆挑起了些,露出牛仔裤上的纯黑皮带。他表情淡淡的,眼神冷静,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颗球,突然出杆,那颗球缓缓地滚进了球袋。   辜江宁摇头说:“看来只要和球有关的,我是没指望赢你了。”   陶陶明明一脸崇拜,却故意装作赌气的样子丢了球杆:“不玩了,太欺负人了!”   说罢她打开一罐饮料,快步走到沙发上坐下。   咕咚咕咚喝完那罐饮料,陶陶斜眼看了会儿宁以沫,破天荒地走去她身边坐下问:“看什么书呢?”   宁以沫还未及回答,陶陶已经把封皮翻来过来:“《安徒生童话》?”   宁以沫生怕她以为自己幼稚,忙补了一句:“是原版翻译的。”   陶陶放下书,看了眼她正在看的那篇:“《海的女儿》?安徒生的文笔确实很好,而且他的故事都很深刻。只可惜翻译过来的人,总喜欢截取一些不切实际的梦幻片段欺骗小孩子,把那些真正深刻的道理剔去。就拿这篇故事来说吧,它其实从头到尾只在说两个道理,第一,单恋没结果,因为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个付出就有回报的世界;第二,‘门第之见’永远都是人与人建立关系的重要准则,王子终究是要和公主在一起的。没有公主身份的人鱼,最后免不了跳海,变成泡沫。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那是陶陶对宁以沫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宁以沫的皮肤里。   宁以沫脊背凉凉地向她看去,陶陶的表情很自然,好像她刚才只是很单纯地就一篇童话发表了独特的感慨。   当天傍晚,因徐曼和辜振捷出门应酬,王嫂偷了个轻松,清清爽爽做了三菜一汤。   王嫂吃饭一向快,宁以沫他们刚吃了小半碗,她已经吃完去厨房收拾了。   一时间,饭厅就又只剩下宁以沫和辜徐行两人了。   他们两人对面坐着,垂头默默吃饭。   辜家吃饭时的气氛一向萧肃沉默,宁以沫在辜家待了大半年才还是不太习惯了这种“大家礼仪”,每每都吃得惴惴不安。只有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她才能松口气吃饭。   可是今天,宁以沫不但没有丝毫放松感,反倒更觉芒刺在背。   她就着面前一盘菜,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连咽下去都觉得困难,生怕响动太大了,惊扰到他。她吃得难受,只盼望他赶紧吃完。   但是辜徐行依然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他的东西,好像故意要和她作对。   宁以沫实在忍不下去,低头把碗里的白饭全扒进口中,囫囵咽下后起身说:“哥哥,你慢吃。”   将碗送去厨房,她未敢在客厅里稍作停顿,快步往楼上走去。   等进了屋,掩上门,宁以沫才长长出了口气。   她敲了敲自己脑袋,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出了会儿神,她走到书桌前坐下。   刚摊开书本,她就鬼使神差地拿出那个阳光罐打开,她将罐子放在案上,头缓缓伏在桌面上,探出食指,轻轻触上瓶身表面。她看了很久很久,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哥哥……”   她乌黑的瞳仁笼上一层梦幻的光辉,亮得出奇,她的目光像被罐子里的光芒吸进了别的世界。她垂下眼睛,不让自己深想,可是胸口却始终堵着一股无法宣泄的热情,那热情像火一般跳跃。   良久,她忽然伸手将那罐光明关上,姿态决然,如同摁灭一支不该点燃的烟——有时候,人会为太过奢侈的妄想,而觉得自己可鄙。 ------------   第23章 海的女儿(1)   那个暑假最后的半个月里,宁以沫终日早出晚归,整天泡在新华书店里。   辜江宁几次寻她不见,只得打消让她做陪衬的念头。   好在,经过这么久的接触,陶陶已经对辜江宁生出了新的认识,偶尔也肯接受他的单独约会了。   相对于宁以沫的乖巧温顺,陶陶则桀骜难驯得多。虽然每次都是辜江宁主动约陶陶出去,但是到了最后,主动权都落去了陶陶手里。陶陶的性格是一点也不能安静的,什么逛游乐园、看电影这种约会老三样统统被她枪毙,她不是拽着辜江宁去网吧和一群社会青年联机打CS、星际争霸,就是故意戴顶鸭舌帽装男生,和辜江宁蹲在马路边喝啤酒,顺便点评路过女生的长腿。   虽然现在的她和辜江宁初见时的她,已经判若两人,但辜江宁非但没有因此生出什么嫌弃之心,反倒更加爱慕她。这种脱离他构想的、张狂叛逆的青春,刚好迎合了他内心的需要。   一天晚上,他俩在网吧玩CS玩到近十二点才回去,走到大门附近时,陶陶忽然提议:“别走正门,翻墙吧。”   明明是没事找抽的建议,辜江宁居然没有异议,跟着她翻墙。结果两人刚翻进大院,就被巡逻兵发现。他们玩了命似的逃窜,最后钻进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里才躲过一劫。   两个人喘了半天气,这才对视一笑。   慢慢地,一股尴尬暧昧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辜江宁有些不自然地掏出打火机,啪地打开,点燃一支烟,一边默默地抽,一边机械地玩着打火机。漆黑的防空洞里,传出倏明倏暗的火光。   好一会儿,陶陶说:“给我一支烟。”   “你会这个?”辜江宁把烟递给她。   陶陶接过烟,在指间转了一下,在火光中露出顽皮的笑:“我第一支烟。”   多年以后,辜江宁还是会反复看《罗马假日》里赫本吸烟那一幕来回忆此刻的心动。   辜江宁红着脸将打火机递给她。   陶陶推开他的打火机,凑上前,将叼在嘴里的烟凑在他唇边点燃。   她深深将一口烟吸进胸腔,露出一丝笑,轻轻抽掉辜江宁的烟,凑近他的唇作势欲吻。   辜江宁僵直着身体,羞怯地闭上双眼,就在双唇快要触上的瞬间,陶陶忽然朝他脸上喷出一口烟气,放声大笑起来。   “我才不要把初吻给你呢。”一瞬间,陶陶又恢复了小女生似的扭捏。   说罢,她抛下辜江宁,快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那年九月,辜徐行他们升入高三,宁以沫也进了初三。   报到那天,高三组传出要分文理科的消息。在此之前,聿城所在的省份一直都是考大综合,不知怎么的,上面忽然下达指示,从那年起,高中分文理科参加高考。   消息一传出,高三的学生们顿时怨声载道,尤其是大部分花了无数精力,将文理科成绩兼顾得很平衡,却各科都不拔尖的学生。   宁以沫听到消息后,忙跑去辜江宁班上问情况,却见辜江宁、陶陶、辜徐行三个毫无压力地凑在桌前打扑克牌。   “分科?爱分分呗!学哪科不是上大学?”辜江宁漫不经心地说,“话说,陶陶,你是读文科吗?”   陶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我会去读文科?谁不知道只有读不下去理科的书呆子才会学文科?谁不知道文科简直是反社会和反生产力的存在?”   辜江宁冒了一滴冷汗:“太夸张了吧?你这是歧视。”   陶陶一本正经地说:“反正我就是看不上文科生。爱杀爱剐,悉听尊便。”   宁以沫听了,微微蹙了下眉。   陶陶打出一张牌后,像想起什么,好笑地指着宁以沫:“不对啊,你们俩比她大五岁,怎么才比她高三届?”   辜江宁满不在乎地笑了下:“因为某人读书早,某人留过级,还有某人本来应该在哈佛读大一了……炸弹!输的洗牌!”   宁以沫正准备说些什么,不料撞上辜徐行的眼神,她心一慌,连忙告辞,匆匆走了。   上了初三后,宁以沫很不幸地被辜江宁言中,她被新增的几何和二次函数打趴下了。   第一次模考时,她拿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七十八分。饶是她其他科目分数都高,还是被这一门拖出了班级前三。   这并非她人生中第一个滑铁卢,可是一种史无前例的恐惧感朝她袭来。她坐在椅子上扪心自问,如果她连自己的成绩都无法掌控,她还有什么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她没希望改变命运,又凭什么奢望和辜徐行并肩而立的未来?   痛定思痛后,她对自己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魔鬼式训练: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做两个小时题后再去上学,晚上继续熬夜做题。她固然没有学数学的天赋,但是天道酬勤,即便不求十耕十收,十耕一收也是好的。   这样打仗似的高强度学习,把宁以沫折磨得十分疲惫。但是,只要一想到那种失去未来的恐惧,她就会强打精神逼迫自己埋首书案,在一堆堆演算纸之间奋斗。   通过半个月的苦学,她渐渐摸到了二次函数的边。攻克难题所带来的兴奋,就像是触到幸福的兴奋。在这种成就感的刺激下,她迷上了函数,她别出心裁地把题库书上的函数题全剪下来,做成一本袖珍册子随身带着,走路时心算,坐车时心算,连吃饭的时候也会不停地心算。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函数的迷恋,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移情。相对于她对辜徐行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禁忌之爱,她对函数的爱起码是可以通过努力,通过自虐似的付出得到回报的。何况,这两者间还有着奇妙的联系——学好函数等于光明的未来等于有朝一日能与他对等而立。   相较于宁以沫的辛苦,进入高三的其他三人则显得压力全无。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选了理科,因为减少了学习的科目,他们反倒过得比高二时更轻松。   期末中考时,不负宁以沫的努力,她以数学满分的好成绩重新杀回年级第一的宝座。   只是这一次,她觉得,这个宝座越来越难坐了。   高三那边,辜江宁的成绩自不必说,徘徊在倒数线上。奇怪的是,陶陶和辜徐行的成绩也未见多好,不温不火地浮在十几二十名。   如此一来,宁以沫不禁对高中学习望而生畏:连他们那样的全才都只能考十几二十名,那她以后岂非更加落魄?她不知道,有一类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将自己的实力藏得很深。   国庆节,学校结结实实地放了几天假。   陶陶嚷着要去丽江旅行,却因那边连日下雨作罢。   十一假的第一天,大院的电影院循例开了,整天免费放一些红色怀旧影片,跟电影频道似的。   大院里组织士兵观摩了几次后,电影院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去了。   辜江宁逮着这个机会,总是约其他三人去电影院里聊天。   对辜江宁这种电影发烧友来说,坐在大银幕聊天这种只有张艺谋才能有的待遇,是最奢侈的放松。   宁以沫本来以学习为理由推拒,却被辜江宁直斥“迂腐”、“书呆子”、“木头”。宁以沫知道在这种事情上逆了江宁大少爷的意,准会被骂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只好去了。   这天晚上,他们四个又去看电影。   大抵是最后一天的缘故,放映人员播了一部英语原声片。这样一来,连原本坐着的三四个人都走了。   陶陶好奇地说了一句:“什么状况啊?连字幕都没有,玩谁呢?”   “我好像听到德普的声了?我知道是什么了,大片儿!”   宁以沫瞄了眼银幕,是一部风格诡异的哥特式动画片,画面阴郁,人物造型也古怪奇特,完全不同于她喜欢的迪士尼。她仔细听了下台词,只有个别几个单词能听懂。   她侧头看了眼他们,他们似乎都没有听力障碍,认真地看了起来。   在自尊心的驱使下,宁以沫也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好在该片的画风很空灵奇诡,光看画面也是一种享受。看着看着,宁以沫就看出了故事脉络,脑子里的函数题便被浪漫唯美的故事压了下去。   随着剧情的发展,宁以沫听见身边传来压抑的呼气声。   她眼角轻轻扫了过去,见陶陶咬着唇,紧紧憋着气,努力地将眼泪往回憋。   宁以沫收回眼神,暗想,不知道刚才电影里的新郎对新娘说了什么誓言,竟然让陶陶这样感动?   一念转过,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宁以沫就为自己在陶陶面前露出无知的一面而脸红。   陶陶的没有立刻回答,宁以沫以为她没听到,暗暗出了口气。   这时,她低低地说:“Withthishand,Iwillliftyoursorrows.Yourcupwillneverempty,forIwillbeyourwine.Withthiscandle,Iwilllightyourwayindarkness.Withthisring,Iaskyoutobemine.”   她的语速很慢,发音很清晰,宁以沫却也只勉强抓住后半段几个关键词,她发挥联想拼凑了一番,估计大意是“用蜡烛照亮你的黑暗,用这枚戒指,请求你嫁给我”。   宁以沫咀嚼了下这段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正自出神间,身边的辜徐行忽然开口:“刚才他说的是:执子之手,承汝之忧。愿为甜酿,盈汝之杯。愿如明烛,为汝之光。永佩此誓,与汝偕老。”   宁以沫懵然“哦”了一声,等她慢半拍地把全句吃透时,那句“愿如明烛,为汝之光。永佩此誓,与汝偕老”如一道闪电般从她脑海中闪过。   那些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的夜里,是谁用光明驱逐了她的黑暗?又是谁执着她的手,分担了她的全部忧伤?   一股暖流从宁以沫心底涌出,呼啸着流向四肢百骸,五味杂陈的酸涩甜蜜自心里涌上鼻根,她微微吸了口气,她想,人世间最美好的誓言,也就不过如此吧?   宁以沫走出电影院时,心底涌动着一种求仁得仁的幸福感:她找到了他也爱她的明证。   她一路上掩不住地微笑,眼神里流光溢彩。虽然她始终静默,但这种快乐很快还是波及了身边的人。   辜江宁看了她一眼,有些好奇地问:“你乐呵什么呢?”   宁以沫飞了一个“我不告诉你”的眼神,笑得弯了眼角。   辜江宁从未想过一个素淡如百合的女孩居然也可以露出那么夺目的笑颜。他失神地看着她软软的笑容,心神不知不觉地晃了一下。   那天晚上,宁以沫揣着她的小欢喜躺在黑暗里,翻来覆去地傻笑。夜已经很深了,但她一点也不想睡,只恨不得翻身而起,随便拉上一个陌生人诉说,她有太多欢喜、太多憧憬、太多忐忑、太多患得患失想要表达,她一点也驾驭不了脑中野马奔腾般的狂热思绪。   她忽然忆起曾经读过的一阕词:月落城乌啼未了,起来翻为无眠早。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红阑绕,此情待共谁人晓?   喜欢一个人的煎熬与羞怯,也莫过如是了。   直到东方既白,宁以沫才在极度幸福中浅浅地睡去,在醒与未醒的间隙,她暗暗祷告:让这一刻的幸福停留吧。   然而人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那些很美好的事情,往往如花开花落般,盛开有时,寂灭有时。   一个周天的下午,宁以沫从数学补习班放学回来,刚进院子就见王嫂蹲在厨房门口清理一大堆乡下收来的干菜。   宁以沫见有那么多等着清理,忙放下课本,蹲着帮她一起整理。   王嫂笑看了她一眼,窝心地说:“这长豆角要折几道,用细线绑着才好看。”   两个人正收拾着,就见陶陶满脸笑容地跑了进来,她看也没看宁以沫,直接跟客厅里的徐曼打了个招呼:“阿姨,好久没看到你了,想死你了!”   宁以沫埋头做事,暗暗羡慕她怎么时刻都这么有活力,再普通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带着热情和劲道。   徐曼一见陶陶,下意识地从沙发上起身了:“陶陶啊,阿姨可不也想你!快过来和阿姨说会儿话。”   陶陶乖顺地挨着徐曼坐下,陪她说了会儿话。   徐曼也很识趣,没久耽误她,爱怜地拍着她的手说:“我不拉着你啰唆了,赶紧上去找阿迟去吧。”   陶陶笑着“嗯”了一声,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辜徐行坐在窗前的大书桌前看书,十月里下了好几天雨,难得这日阳光明媚。   他看了会儿人物传记,将椅子滑退到窗边,懒懒地靠后仰躺,享受落在脸上的初秋暖阳。   出了会儿神,他想,这么好的阳光,某个家伙肯定待不住,八成会来烦他。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门上果然传来剥啄声以及一个故作温柔的女声:“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辜徐行暗觉好笑,故意把书盖在脸上,就是不理她,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快点开开……”陶陶的耐烦心瞬间用完,原形毕露地咆哮,“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辜徐行轻笑出声,快步上前把门打开。   陶陶进门瞟了眼窗边的皮椅:“大爷您可真会享受。”   “你来得正好。”辜徐行笑吟吟地说,“我刚刚还想找人帮我一起扫扫灰。”说着,他打开储物室的大门,“进来。”   陶陶挥了挥眼前鼻尖的飞灰,尾随着他进去,好奇地问:“什么?呀!航模!”   只见十几平方米大的储物室里,放着四排大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航模。陶陶双眼放光,表情震撼,犹如掉进“琅嬛玉洞”的段誉。   她的目光缓缓从各个航模上流过,目光落在其中一架蓝白机身的航模上,她双眼瞬间亮得发贼。她按捺住心跳,眼睛转了几下,故作淡定地绕着架子走了一圈,背着手老神在在地说:“我终于逮着一个当年跟我抢限量涡喷机的浑蛋了!小辜啊——你说吧,咱俩是翻脸成仇呢,还是你拿几个弥补下我曾经破碎过无数次的心灵?”   “想都不要想。”辜徐行警惕地说,大有一副引狼入室的后悔感。他此生只有玩航模、收集航模这一个不务正业的爱好。童年时,他曾迷航模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不但把所有钱都花在买航模上,甚至不惜装乖巧哄爷爷从国外给他带。入小学后,徐曼怕他玩物丧志,就再也不准他玩了。但是这么多年来,他收集航模的癖好一点都没变。   陶陶哪里管他什么态度,直接将魔爪伸向刚才那架模型。见辜徐行一脸紧张,她坏笑了一下:“别怕,我就摸摸……这么轻便还能飞的F16老机子,可真少见。就算在当年,这一套下来,起码也要一两万块吧?小辜,别的我不要了,就单送我这架吧。你不知道,当年为了这架机子,我曾发生过一段很悲惨的故事……”   “停……你出去。”辜徐行一手把她往外推,一手去拿那架机子。   陶陶立刻掩了怀,把那架一米长的机子死死抱在怀里,蹲在地上眼巴巴地说:“要不,我花钱买。” ------------   第24章 海的女儿(2)   辜徐行推开储藏室的门,站在门口,用绝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出去。”   陶陶拖着长长的鼻音,撒娇似的“嗯”了一声:“小辜,求求你了,卖给我吧!你放在这里,又不见你飞,这完全是占着茅……这完全是明珠暗投吧。这样吧,你借我玩一下好不好。”   “不好。出去,慢行不送。”   陶陶万分痛苦地低下头,就是不撒手。赖了好久皮,她缓缓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要不,我和你换。”   辜徐行有些好笑:“你拿什么换?”   “我让你吻我一下。怎么样?”   辜徐行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顿时愣住了,片刻后,他脸上泛出一丝尴尬的红晕:“你胡说什么呀!”   陶陶放下那架航模,起身走到他身边,目光灼灼地说:“你吻过女孩子吗?”   辜徐行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别闹。”   陶陶步步逼近,一双大眼睛微微含起一点妩媚:“你难道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辜徐行敛了心神,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低斥:“陶陶,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不觉得这很正常吗?难道这不是女生问男生要东西的原始手段吗?日本女孩子都这样干的!”陶陶强忍着笑,缓缓贴上前,压低声音说,“正常男人,像你这么大的,很少有不幻想女孩子的身体的吧?”   辜徐行微蹙了眉,伸手去推她,她双手拽住他的手臂,踮着脚往他唇边凑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低柔平静的女声:“哥哥。”   两人都愣住了,回头往门外看去,只见宁以沫表情淡淡地站在门外。   “徐阿姨说,让你们下楼吃水果。”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以沫!”辜徐行追出去几步,黯然停在原地。   陶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还在撒娇:“你就答应送给我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天天来缠你,缠到你答应为止!我是真的真的特别想要。”   失神地默了好一会儿,辜徐行倦倦地说:“你拿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先不下去了。”   陶陶欢天喜地地抱起那架航模,快步越过他身边,末了,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回头盯着他说:“小辜,我忽然觉得,不如以后我就嫁给你吧。这样,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辜徐行轻叹了口气,摁了摁额角:“真的,别闹了。”   陶陶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太可惜了……”   她缓缓走到他身边:“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还未等他回应,她踮起脚,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顿了顿,她飞快地往门外跑去:“不要跟任何人说哦!”   “飞咯……飞咯……”陶陶双手举着那架航模,兴高采烈地跑下楼梯,跟客厅里的三人打个招呼,“阿姨,我不吃了,我出去玩了!”   徐曼诧异地叫住了她:“那是阿迟送给你的?”   “嗯!”陶陶不解地眨巴了下眼睛,“就是他送的呀。”   徐曼喜笑颜开地说了句:“这太稀罕了!这些是阿迟的命根子,你手上那架,是他最喜欢的!他怎么可能答应送人呢?”   陶陶狡黠地笑了:“不知道,反正他就是给我了。阿姨,我走了,拜拜!”   徐曼望着她的背影乐呵了好一会儿才说:“真是一对!”   王嫂看了眼宁以沫,她垂着眼帘,默默地吃着一只梨,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末了,徐曼长长松了口气,像是一块压在胸口的巨石放下了。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么多年来,我最怕一件事,就是阿迟交错女朋友,但是现在啊,我可是放心了。”   王嫂笑着说:“我只听说过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辜家高门大户的,您怎么反倒愁起他找女朋友来了?”   “你这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我们家看着风光,可是只有老爷子和老辜这两代人兢兢业业,根基是稳不了的。阿迟当兵是没戏了,他也不喜欢政治,只能随着他的爱好往商界走,可是,如果家族里没有背景的人协助,他的事业很难走到巅峰。他靠爷爷和爸爸又能靠多少年?所以必须要找个贤内助!”徐曼娓娓说着,“陶陶家不但和我们门当户对,而且她的志向是从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这孩子性格好、模样好,和我们家阿迟感情基础也好。他俩越早结婚,越早开枝散叶,我就……”   “阿姨,我吃好了,你们慢聊。”宁以沫放下手里的果核,快步往楼上走去。   回到房间,她掩上门,重重地靠在墙壁上,脸色一点点地灰白下去。   她木木地站着,觉得身体哪里都冷,她僵僵地绷着身子,努力控制着开始颤抖的肩膀。耳边有个声音急促地安抚着她:不能哭。   她死死睁大眼睛,好像那样眼睛就会因过于胀痛无法流出泪来。可是她竟错了,仿似有千万根利刺在扎她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在堵也堵不住的眼泪里不停地摇晃。   她凄然想,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误解。也是,她爱他,可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桩桩件件地回忆起那些她误认为他也爱她的事情,或许,那些事情的存在,不过是为了证明他是个体贴入微的称职哥哥。   她满以为这样想着能让自己舒服点,可是越这样想,一股椎心蚀骨的痛楚几乎将她整个人摧毁。她想放声痛哭,可是这栋屋子里没有她发出异响的一席之地。这里的一切都是别人的,这天下的一切也都是别人的,现在,连他都是别人的了。   她双手用力捂着口鼻,将一切痛苦、不甘、绝望、恐惧都压在胸口,压得她软软地朝地上滑去。   一夜之间,宁以沫学会了微笑着沉默。因为,如果总是微笑,别人就不会发现她难受,自然也不会生出哪怕一丝丝的担心记挂来。   她以前觉得这种沉默很虚伪,可如果真实的底色是那么残忍,那么披上浓墨重彩的伪装,至少是对别人的仁慈。   也许是她伪装得太好,竟真没有人发现她无时无刻都在痛,连吸进一口气都是痛的。不久前,她看《海的女儿》时还在忖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是什么滋味,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尝到了。她泫然望着他们三人的形影不离,暗想,也许化成泡沫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站在他们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决定关上心门,却要在最后关头留下一道缝隙,然后透过那缝隙看他们亲密无间。她觉得自己贱透了,但她无法停止这种自虐似的行为,她还是爱看他的笑容,爱听他的声音,因为曾经拥有,所以她知道那是怎样的美好。   也或许,她还有最后一丝妄想和不甘吧?   11月11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陶陶搞了一个光棍节派对。   那两年,社会上开始流行过光棍节。这个看上去和校园学生完全不搭界的节日,渐渐还是波及了高三准毕业生。   从高三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在高考的巨大压力下,早恋反倒蔚然成风。他们有些人恋爱是为了缓解高考压力,有些人是为了互相鼓励,更多人是出于对现状的不满,期望用恋爱的方式挑战压迫。而那些没有恋爱的人,在周围风气的刺激下,会产生一种失衡感,这种失衡感非常需要一个宣泄渠道。   光棍节刚好成了他们恶搞发泄的渠道。   十号那天,陶陶提前包了一个KTV,强拉上辜江宁和辜徐行帮忙布置。   布置完场地,陶陶再三犹豫后,把辜徐行偷偷拉去一旁,说了一番悄悄话。   辜徐行听完,面露难色,迟迟没有说话。   陶陶见他不答应,急得快哭了:“除了你,这件事没人能帮我。江宁也不行,一来他不够分量和那个人争,二来,江宁自己就对我有想法,我不能有什么误会。你要是不帮我,那个人再这么缠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求你了!”   辜徐行凝神细思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未知可否。   陶陶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要求有点过分,破天荒地没有死缠烂打,愁眉苦脸地作罢了。   回去的路上,辜徐行低头踌躇了良久,最终还是返身出去买了一束玫瑰花。   第二天,等宁以沫他们三个到歌厅时,发现陶陶请了很多人。   宁以沫大略地扫了一眼,有些是辜江宁他们班的熟面孔,有的是大院里的子弟,还有的像是社会青年。   陶陶见他们进门,下意识地去看辜徐行,见他手上只拿了一个长方形的原木盒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她勉强地朝他们笑了笑:“Hi,来了?”   连宁以沫都觉察出了她语气里的落寞和生分。   这时,一个高高壮壮、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年轻男人走了上来,暧昧地贴着陶陶,朝辜徐行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辜徐行似乎也认识他,淡淡地回了个礼。   陶陶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离那人远了点,对宁以沫他们介绍:“这是王仲伟少将家的公子王兴华,现在在武装部工作。”   王兴华笑着伸手搭陶陶的肩,暧昧地低下头,在她耳边说:“用不着介绍,大院里的人,谁不认识谁啊?”   陶陶的眉蹙得更紧了,她缩了下肩膀,不着痕迹地躲开王兴华的咸猪手。   宁以沫瞟了眼王兴华,见他长相凶悍,不禁有些畏惧,忙垂下眼。她以前也听说过这位王公子的大名,知道他骄纵跋扈,经常惹事,据说他有次和一个富二代争女孩,竟拖了一车人上门吓唬那个富二代,吓得人家跑到大院里跪着向他请罪,这才了事。也不知道陶陶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王兴华拿眼觑了下陶陶,脸色沉了沉,又伸手去揽她的肩膀。   就在这时,辜徐行不动声色地牵起陶陶的手,将她拉离王兴华身边,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给你的。打开看看。”   其余的人纷纷起哄:“什么东西呀?陶陶,赶紧打开啊。”   陶陶纳罕地打开那个盒子,刚一打开,不觉惊喜地“呀”了一声,脸上随即浮上一丝感动。   那群人按捺不住好奇,全涌来上来,一见到盒子里的东西都叫了起来。   “哇!真好看。”   其中一个女孩抢过那个木盒,惊叫:“啊,要是有帅哥这样送玫瑰花给我,折寿十年我都愿意!”   听见“玫瑰”二字,宁以沫心底冰凉一片,她黯然朝那个盒子里看去,只见三十几朵被冻在奶白色冰块里的鲜红玫瑰静静躺在一层碎冰上,雪白血红相互映衬,醒目得刺眼,也衬得沙发角落里放着的那一大捧玫瑰花异常俗艳廉价。   那群人兴奋之余,异口同声地指着陶陶和辜徐行,暧昧地说:“哦!我们知道了!”   陶陶羞涩地笑了一下,用撒娇的口吻说:“什么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像是为了撇清关系,她故意把那个盒子放在茶几上:“不就是玫瑰冰激凌嘛,你们谁都可以吃啊。”   刚才那个女孩听了,马上拿起一个放在嘴边逗她:“那我们就真的吃了?某人等会不要哭呀!吃了,吃了,真吃了哦!”   陶陶飞了她一个白眼:“爱吃不吃。”说罢,她返身拉着辜徐行,“我们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从他们三人间擦身而过,屋里有几个青年吹着口哨瞎起哄:“干什么啊?深情拥吻也不用背着人啊!当着我们面来吧,我们不介意被刺激!”   王兴华尴尬地站在原地,目光闪烁了几下,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明显有些挂不住。良久,他阴着脸去沙发角落拿起那捧玫瑰,狠狠地砸在茶几上,二话不说地带着他的人走了。   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几个女孩子惊魂未定地问:“什么状况啊?”   “明摆着的啊,刚才那男的在追陶陶,现在见到真命天子,知道没法儿比,自动让路了。”一个青年阴阳怪气地说。   等屋子里气氛安定了些,这群人的目光才落去门口泥胎木塑般的两人身上。   辜江宁吸了口气,平静地拍了拍宁以沫,带着她走到茶几前坐下。   见再无异状,那群人的兴趣点又被那盒玫瑰冰激凌吸引住了。   “哎,你们说能吃吗?”刚才那个女孩明显对这盒手工冰激凌挂了心,眼巴巴地看着问。   “能吧?陶陶不是叫咱吃了吗?再说,大冬天的,她哪里吃得完这么多?我先来一个。”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率先抓了一个丢进嘴里,表情丰富地嚼了半天,艰难地咽了下去:“白瞎这么好看,一点不好吃,冷得心都凉了,玫瑰花是苦的,嚼着还特渣。”   其他人见她喝了头汤,都不甘落伍地抓一个放进嘴里,结果再没人吃第二个。众人说笑了一阵,唱歌的唱歌,玩骰子的玩骰子,斗酒的斗酒,玩得热火朝天。   而另一边的宁以沫和辜江宁,却犹如坐在一个寒冷的隔音玻璃罩里。   宁以沫附近坐着的两个女孩一边等着歌一边八卦:“你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在各种嘈杂的声音里,宁以沫伸手从盒子里拿了一块玫瑰冰激凌放进嘴里。那味道如旁人所言,苦涩冰冷,难以下咽。她反复嚼着,终于咽下,又去取第二块。   她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着,表情麻木,动作机械。   辜江宁匪夷所思地看了宁以沫好几眼,直到那两个女孩也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盒子里剩下的冰激凌已经被她吃去了大半,她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辜江宁实在看不下眼,抓住宁以沫拿冰块的手:“别吃了!”   宁以沫面无表情地抽回手,继续抓着吃。   辜江宁冷冷盯着她,胸口大力起伏着。眼见她一块块拼命地塞着,他终于发了火,一把将那个盒子拂到地上:“我叫你别吃了!”   宁以沫没有理他,兀自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那几块捡起来,逐一放进嘴里。   辜江宁一把将她从地上揪起来,看着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强忍了好久才没破口大骂。   两人僵持了好久,辜江宁才疲惫地松开她。   宁以沫也不理他,直愣愣地往门外走去。   深秋的夜空很高,稀稀朗朗地缀着几颗星子。   宁以沫绷着脸看墨黑的夜空,干冷的夜风吹在身上,一刀刀地割着她的皮肤。   她一步步地向前走着,胃里的东西开始发胀,她的喉咙像又被什么死死卡着,小腹传来刀搅一般的剧痛。   “宁以沫,你站住!”身后传来辜江宁冷厉的声音。   她顿了一下,咬着唇继续往前走。   辜江宁快步冲到她面前,将她死死按住。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好像所有内脏都紧缩成了一团。   她缓缓蹲下身,强忍着恶心,掩着嘴不让自己吐。   辜江宁借路灯光看见她惨白的脸色,心骤然一缩,他五味杂陈地蹲下,抚着她的肩:“以沫,听话,把那些东西全吐了。”   宁以沫死死捂着嘴,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   “听话,吐了,不就是几朵花吗?不代表什么的。”   宁以沫发出幼兽挣扎般的“呜呜”声,却不是在哭。   辜江宁只得起身,一动不动地在她面前站着,眼神忧悒地垂注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以沫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吃力地起身,失魂落魄般地朝前走去。   辜江宁一眼就看见她身后洇开了一大片血迹。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快步追上她,狠狠地捏着她的肩膀,低声吼道:“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生理期,还吃那么多冰!你不知道后果吗?”   一滴眼泪“吧嗒”一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落下,她是疯了,她就是想疯一次,因为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让她像这样发疯了。 ------------   第25章 不要丢下我(1)   接下来的冬去春来,对闭塞视听的宁以沫来说,既无失落,也无期待,就那样倏忽间流转而过了。   盛春再来时,她偶尔也会像去年那样凭栏眺望,只是一切都是不咸不淡的,花开得不咸不淡,她活得不咸不淡,她身旁的人也亦然。   那天以后,辜徐行和陶陶并未如她所想般在一起,辜江宁也没有从陶陶身边淡出,一切照旧,他们还是保持着那种微妙的三角关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以沫是看不懂他们了,她也不想看。   那年三月,辜振捷的调令下来,他先一步去北京就职。   徐曼则留在聿城,一面陪辜徐行迎接高考,一面准备举家迁去北京的事宜。   家里的东西分批次地往北京运送,贵重值钱的已先一步送走,而那些不值钱的零碎自然是能丢就丢。   等到四月里的时候,该搬走的都已经搬走了,甚至连辜徐行收藏的所有航模都送去了北京,只有宁以沫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动。   哪里又会有人关心她的东西重不重要呢?   一种苦涩的不安从宁以沫心底滋生出来,她有一种预感,也许有什么格局就要被打破了。   随着她的不安日益以增,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了。   是年五月,随着首例甲流病患被报道,一场肆虐全中国的甲流气势汹汹地袭来。   那段时间,整个一中里都弥漫着84消毒水的味道,课桌上、垃圾桶里到处可见甲流预防知识传单。学生们都人心惶惶的,无心学习,有些胆子小的学生甚至要求家长向学校请长假。   然而,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的高三学生,他们既要抵抗高考临近的压力,又要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袭来的病魔前忐忑度日。   生活和出行的巨大不便波及了每个人,由于北京是重灾区,徐曼不得不停下搬家工作,并且日夜担心在北京的辜振捷。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那年的高考来得不声不响,甚至有些灰头土脸。   高考前夕那天,一中给全校学生放了三天假,一来是给高三考生腾出考场,二来是避免不必要的喧嚣吵闹。   高考开考的那个早晨,宁以沫醒得非常早。   她睁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默然起身,穿好校服,戴上口罩出了门。   宁以沫到一中时,四面人山人海。   一中的大门紧闭着,只留下一条一人宽的过道。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在过道外排起长龙,接受体温测量。   虽然学校不允许家长接送考生,但一中的铁栏杆外还是挤满了家长。   宁以沫挤在人群里,双眼静静地看着排队的高三学生。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大约是想做个见证,因为这场高考落幕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很可能就要和她分道扬镳了。   辜江宁是他们中来得最早的,没人来送他,他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地来了,摘下头盔那一瞬,宁以沫看见他的右脸红肿了一大片。他表情阴郁地走到队伍最前面,推开挡在前面的老师和医生,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去。   陶陶是第二个到的,她从自家的车上下来,戴了一个骷髅头口罩,打扮得像欧美大片里的XX女侠。她明显没有把高考看在眼里,即便在这一刻,她也只想着好玩。   辜家的车逼近八点半才到,辜徐行下车后,徐曼摇下车窗,热切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回了一句话,随着最后一拨人进了大门。   宁以沫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满心的思潮剧烈地涌动着。   就在这时,徐行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直直地往人群中看去,没有片刻迟疑,就对上了她的眼睛。他隔空久久地凝视着她,末了,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身稳步朝大楼里走去。   次日,高考最后一门考完,一中敞开了封闭的大门。   压抑了一整年的毕业生不约而同地站在走廊上,将课本、试卷撕碎了往楼下丢。   整个校园里到处飘飞着雪白的纸屑,像是一场六月飞雪。   校方破天荒没人来管,因为管也管不住。   高三各班级的最后一个班会是有关毕业晚会的,校方要求全高三年级的同学于晚上七点准时到大礼堂参加毕业晚会。学校文艺部早已安排特长生准备好了部分歌舞节目,要求其余师生踊跃去文艺部报名,准备晚上的演出。   结果到了晚上,很多考得不尽如人意的学生根本没有来参加毕业晚会,倒是其他年级、其他学校的人来得比较多,理由只有一个——主持人是闻名遐迩的陶陶。   宁以沫也参加了那天的毕业晚会。   那天的晚会准备得极其粗糙,大礼堂的前排坐满了学生老师,晚到的人便七七八八围在后面,吃零食的吃零食、喝酒的喝酒、谈恋爱的谈恋爱,干什么的都有。   宁以沫和辜江宁、辜徐行到的时候,已经在调灯光、音响了。化着大浓妆,一袭红礼服的陶陶忙着试音,根本无暇顾及旁人。人群后面,好几撮外校男孩拼命地朝陶陶吹口哨。   辜江宁从礼堂后排拖了一张课桌出来,又搬出三张废弃的椅子。宁以沫配合地拿出纸巾,细细地擦拭起来。辜江宁环顾四周一圈,跟他二人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   辜江宁前脚刚走,陶陶就从幕布后转了出来,快步走到辜徐行面前,拽着他就走:“男主持人感冒了,来不了了,赶紧帮我救场子。”   辜徐行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她风风火火地拽去了后台。   等辜江宁抱着一大堆零食啤酒回来时,晚会已经在钢琴声里开幕了。   弹钢琴的是高三年级的艺术生,身材细瘦,长相甜美,后面这群边缘人哪里顾得上欣赏节目,纷纷议论着那位钢琴女的生平八卦。所以,传到宁以沫耳朵里的全是嘤嘤嗡嗡的议论声,那低微的钢琴声,倒真的像漂在遥远的海上。   钢琴演奏完毕,聚光灯亮起,陶陶携着穿一身白色西装礼服的辜徐行出场。   雷鸣般的掌声落下,一阵更喧哗的嗡鸣声传来。夸辜徐行帅的,夸陶陶好看的,贬低陶陶的,说他们金童玉女的,说他们穿得像结婚礼服的,不一而足。   宁以沫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辜徐行,那么俗气的礼服穿在他的身上,居然也很熨帖优雅,衬得他面容清俊,气度沉稳。   宁以沫恍然看着灯光下着正装的他,生出了些似是而非的陌生感。她晃了晃头,努力回忆他穿校服,穿休闲装的样子,居然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他天生就是该着正装,站在聚光灯下的。   这样的他,真的很完美,台上的两人,怎么看都像是天生一对。   她看得出神,辜江宁忽然将一罐啤酒递给她:“喝吧,心里痛快点。”   宁以沫看着那罐酒,听从了心底叛逆、放纵的声音,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啤酒的味道寡淡苦涩,却没有白酒那种攻击性,她皱了皱眉,借着刚才那股气势,又灌了一大口。   辜江宁漫不经心地撕开一罐酒的拉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爽快的时候。”   宁以沫不知不觉地喝了整整一罐酒下去,一股热热的躁动在身体里升腾起来,她忽然特别想找个人说话,又想躲着一个人哭,那些被她压抑多日的情绪蠢蠢欲动。   她疑心自己醉了,可是她的脑子反倒比平日更加清醒,一些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在这股呼之欲出的情绪里都想通了。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兴许在酒精的刺激下,另外一个自己被激活了?   她红着脸又去拿另外一罐,小口小口地抿着。   台上轮番上演着水平参差的节目,宁以沫晕晕地看着,她觉得没刚才那么难受了,因为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身体变得很软,连支撑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哪里又还有计较什么的力气?   这样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牵挂的感觉真的很好,如是想着,她又去抓面前的酒,一口一口地往下吞。   辜江宁拿手在宁以沫眼前晃了晃,她看见他的嘴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使劲辨听身边的声音,灌入耳朵里的全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她轻轻地趴倒在桌上,迷蒙睡去时,依稀听见一个啤酒罐掉在地上的声音——“啪”。   宁以沫是被一阵尖叫声吵醒的,她吓得坐直身体,茫然向四周望去,见自己还在那个大礼堂里,不禁有种黄粱一梦的虚幻感。   她头昏脑涨地往旁边看去,辜江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此时,晚会已经快落幕了,台下的人癫狂了般朝台上的主持人起哄:“我们要对唱!对唱!对唱!”   台上的两人有些措手不及,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对唱,对唱!”   陶陶看着下面群情激昂的观众,咬唇想了想,凑过去跟辜徐行说了几句耳语。见他点头答应,陶陶转过头来对着观众说:“那我们就唱一首《铁血丹心》吧!”   下面的人静了静,纷纷叫了起来:“我们要情歌对唱!”   毕业离校,意味着花季雨季的结束,他们的起哄,其实是对美好爱情求而不得的憧憬。   陶陶和辜徐行对视了一眼,他们对台下同学的要求,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谅。他们关了话筒,商量了一阵。末了,陶陶打开话筒:“那就《相思风雨中》吧。不过有个要求,大家一起伴舞吧。”   她话音刚落,顿时响起满堂喝彩。   怀旧的前奏应声响起,一束暖色调的柔光落在两人自然牵起的手上。   像有一把匕首骤然捅进心口,宁以沫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难解百般愁,相知爱意浓   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   分飞各天涯他朝可会相逢   萧萧风声凄厉暴雨中   ……   啊……寄相思风雨中   啊……寄痴心风雨中   原本凄艳的歌词,被他们唱来,竟是那般缱绻婉转。   那把刺进心里的匕首狠厉地搅动着,宁以沫死死地抓住桌角,直抓得指节发白。   不过是三五分钟的歌,却长得叫人难耐。   宁以沫看着眼前双双对对起舞的人,又看看洞开的后门,脸色煞白地朝那里走去。   在台上唱歌的辜徐行一早就发现了宁以沫的异状,一首歌唱完,他匆匆谢幕,来不及脱掉礼服就往外跑。   偌大的校园里,四处亮着明晃晃的灯。   他往校门口追了几步,一眼就看见一个柔柔弱弱的白色身影在往多媒体大楼里走。   他隔着人群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却全然不察,头也不回地往里面走。   他毫不迟疑地追了上去,却没有叫住她,默默地尾随她往天台上走去。   夏日的天台被四面刺槐的浓荫遮住,斑驳的月影、灯影落在灰白的地面上。   宁以沫缓缓地爬上辜徐行素日读书的台阶,站在一盏路灯下,扶着铁栏杆眺望远方。她的站姿笔直,瘦削的背影看着很柔弱,却不娇怯。   温热的夜风将撩动着她的长发,在她的衣襟、裙角出鼓胀,让人生出点错觉,只要她这样纵身一跃,就会凭虚御风而去。   这个联想让辜徐行惊了一下,他快步上前,叫了一声“以沫”。   宁以沫应声回过头来,淡淡看着他。   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一片反射出月光的湖泽。但是她的眼神很空洞,像是在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又像什么都看不见。   他嗅到她身上的酒气,轻轻地蹙了下眉,试图向她走去。   “你别过来。”宁以沫冷冷地说。   “你醉了。跟我回去。”他不容反抗地下命令。   宁以沫忽然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我不回去!你凭什么管我?”   一句话吼完,她脱力地跌坐在台阶上,自以为很大声地说:“你又不是我的亲哥哥,凭什么让我往东,我就一定要往东?我一点要不想回那个家,因为一回去,我就要提醒自己是个可怜虫,是个被人用同情心、内疚感圈养起来的阿猫阿狗。”   她使劲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是脚底下绵软软的,怎么都站不稳,耳边,像有一群烦人的蜜蜂在飞舞,她用力挥了挥,喃喃地说:“我不想回去。我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你。你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一会儿给我很多希望,一会儿又把我的希望全拿走。”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抓住她挥动的手,将她从地上拖起来:“跟我走。”   她摇摇晃晃地推他,瞪着他说:“其实我特别讨厌你,比江宁哥还讨厌你。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认识你。不过现在好了,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苍白秀气的脸上浮现出孤独无助的表情,空洞迷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莫大的悲伤:“再也看不到了……”   像有什么在心口蜇了一下,辜徐行深吸了口气,忽然低头朝她唇上吻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自己的思绪都震乱了。   他怔怔地松开宁以沫,脑袋一片空白地看着她。她依然那样哀哀地看着他,仿佛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脸上、唇上还是本能地透出了一层迷人的嫣粉。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揽过她的腰身,一股温热传递到他掌心,那团温热沿着他的手心烧进心里,他觉得身体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含住她濡湿柔软的双唇。他呼吸之间充斥着她的气息,他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一刻,他不想寻找理智,他贴着她的唇,脉脉辗转,继而试探性地探出舌尖,抵开她的唇齿搅动起来。   宁以沫圆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她已经醉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她觉得好像有人在拿勺子喂她吃果冻,那果冻滑溜溜的,却一点也不甜。可是那种感觉又不像是在吃果冻,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抱紧面前的人,努力含住那颗滑动的果冻,使劲吸了几下,想往下咽。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回抱住她,紧贴着她的身体,越吻越深。   他的手沿着她的背部曲线一路往下,触上她后背光裸的肌肤,那里的每一寸曲线都透着神秘的诱惑。他微颤着咬住她的唇,灼热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移去。   宁以沫本能地绷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就像一瓢冷水兜头淋下,辜徐行骤然清醒了过来。他收回手,羞愧地将她裹进怀里,席地坐下。   他的脑子嗡嗡直响,一颗心狂乱地跳着。他屏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身体里的燥热才渐渐退去。   夏天的夜燠热难当,半梦半醒的宁以沫只觉胸口像有火在烧。脑子里放电影似的过着些画面,时而是毕业晚会,时而是爸爸纵身跳进火海,时而是自己站在人去楼空的辜家院子里,时而又是陶陶和辜徐行结婚的场面,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天旋地转。她蹙着眉,轻轻地说了句:“哥哥,别丢下我。”   朦胧间,一只手从她的眼角抚过,又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   “不会的。”   那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眉骨,抚她的脸颊,落在她的唇上。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但是无论世界怎么变,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   第26章 不要丢下我(2)   宁以沫醒来时,看见窗户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觉得有些不对。意识到外面已经是中午了,她忙掀开毯子,翻身坐了起来。   刚一坐起来,她的脑仁子晃着痛了下,她闭了闭眼睛,仔细回忆昨天的事情,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喝酒了。继而,她又想起陶陶和辜徐行主持毕业晚会的事情,再往后的事情,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她飞快地起床,下楼。   徐曼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响动,眼角斜了一下,不冷不热地说:“哟,醒了。”   宁以沫有些不自在地点了下头,闪身进洗手间洗漱。   王嫂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直到宁以沫都收拾妥当,才把饭菜摆了上来。   宁以沫坐等她们都开动,才犹疑地端起碗筷,看了眼外面。   “不等哥哥了吗?”   “阿迟早走了。”   宁以沫“哦”了一声,不解地问:“他去哪里了?”   “跟陶陶出国旅游了。陶陶大清早就来了,说国内到处闹甲流,不如一起去搞个什么间隔年旅行……现在的小青年做事情都风风火火的,好像出国就跟去隔壁串门一样。”   宁以沫顿了顿,忍不住又问:“这么快?不等高考放榜吗?”   “他们哪用得着在乎这个?”   宁以沫还欲开口,慢条斯理吃着饭的徐曼低声咳了下,示意她安静吃饭。   饭毕,宁以沫找到辜江宁家,想看看他是不是也跟他们一起旅行去了。她刚走到他们家门口,就听见门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宁以沫惊了一下,愣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该敲门。   里面传来辜江宁的咆哮声:“你们爱离不离!都别拿我撒气!”   宁以沫吓得倒退了一步,刚准备溜走,门砰地打开了,一身怒气的辜江宁红着眼冲了出来,见宁以沫在外面,不禁一愣。   他的脸上、手臂上都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宁以沫下意识地往屋子里看去,只见一个红色的皮箱被撞翻在地上,地上丢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江宁的爸爸颓丧地半跪在地上,像是一尊绝望的雕像。   辜江宁有些迁怒地瞪了眼宁以沫,快步冲下楼去。   等到宁以沫追到楼道口时,他已经骑着摩托轰然往外面驶去。   收假后的第二天,聿城下了场小雨,因为没有带伞,宁以沫和许荔跑到车站时,被夜雨淋了个半湿透。   惯于淋雨的宁以沫并没把它当回事,回家冲完澡,吹干头发就睡了。不料第二天起来,她的头脑就开始发晕,嗓子也痒得难受。   吃早餐时,她刚把一勺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放进口中,冷不防就咳了出来。她连忙撕了张纸巾,掩住嘴连连咳了几下。等到气息平定下来,她拿起勺子准备接着喝粥,就见那边的徐曼忽然放下了勺子,夺过一张纸巾掩住口鼻,面色警惕地盯着她:“你感冒了?”   王嫂也有些紧张地放下了碗,关切地朝宁以沫看去。   宁以沫刚准备开口解释,忽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瞠目看着徐曼——她不会以为自己得甲流了吧?   “王嫂,你赶紧摸摸她的额头,看发烧了没。”   王嫂应了一声,探手触宁以沫的额头,有点担忧地说:“有点发烫。”   “你快去拿体温计来,把口罩也拿两个来!”   徐曼死死地掩住口鼻,嫌恶地说:“这大热的天,你怎么会感冒?”   宁以沫也有些急了,连连摆手解释:“阿姨,您先别担心,昨天放学时下了雨,我被淋了,可能是有点感冒。”   “你起开,离我远点。”徐曼抓着椅子扶手,抓过王嫂手里的口罩戴上,“王嫂,你也戴上,赶紧给她测一下。”   王嫂知道徐曼的脾气,一贯的小题大做,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戴上口罩,把电子体温计放进宁以沫耳朵里一测:“哎呀,是真有点低烧。”   “那怎么办?”徐曼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会不会是甲流?”   “您先别急,不会那么巧。”   “怎么就不会那么巧了?咱们聿城已经有三十几例了!甲流多容易传染啊,这孩子整天东游西荡的,怎么就不会是得甲流了?”   “东游西荡”四个字听在宁以沫耳朵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愤懑。她咬住唇,低下头去,不再辩解。   “要不我们带她去医院验验血吧。”   “谁带她去?医院现在是甲流传播的高危地方,谁敢带她去?你去吗?万一你被传染了,家里这一大摊子事情怎么办?”   宁以沫有些心冷地说:“阿姨,我先去上学,中午的时候自己去医院做个血检。”   徐曼反应激烈地说:“你这个孩子还有没有心?你现在是甲流疑似病人,怎么还能出去?万一感染了别人怎么办?退一万步讲,就算你只是普通感冒,这个时候传染了别人,不是给人家增加压力吗?”   她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理,宁以沫只好噤声:“那我请假,等会儿自己去医院。”   “在家也不行!这两个月暑假,我都在家里待着,你万一是甲流,我们怎么办?”   王嫂有些看不过意了,赔笑反问了一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看要怎么办?”   徐曼想了想说:“现在去医院血检不合适,不管是不是甲流,被留下观察都是很危险的。这样吧……你一会儿带她去城北,让她自己去那里住。你帮她请一个星期假,观察观察情况再说。”   王嫂想了想,问:“要不给北京打个电话,问问首长的意思?”   “你糊涂了!我们老辜现在哪里还有时间管这个?你这不是给他添乱吗?”徐曼说完,指着宁以沫,“快去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跟王嫂去城北。”   宁以沫静静看着徐曼的眼睛,已经冷透的心,一点点碎裂开去。   回到房间,她面色平静地将所有课本和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收拾好。临下楼前,她站在楼梯口,久久环顾四周。   王嫂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箱子:“怎么这么重?不用带那么多东西,住几天就回来了。”   宁以沫鼻尖一酸,勉强笑着回道:“嗳。没事的。”   车开到城北时,入目便是黄土矮坡和坑坑洼洼的宅基,放眼看去,满目榛荒。   徐曼就职的某部队信息工程大学就坐落在这荒郊野外,作为该校教授,徐曼名下有一套两室一厅的职工住房。那房子简单装修过,她从来不去住,只作为偶尔午休的场所。   宁以沫进屋时,一股淡淡的湿气传入鼻端。她站在空旷的屋中心,暗想,此时此刻的她,多像是被流放了。   王嫂又奔波了大半天,为她置办了各种瓜果食材、感冒药,这才放心地回大院。临走前,王嫂说:“我一回去就要围着她转,很难来看你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身体,一有情况就给家里打电话。你徐阿姨是在更年期,脾气有点坏,但心是好的。你别多想,感冒一好就赶快回大院。”   宁以沫乖巧地点头,目送王嫂出门后,她靠着门合上了眼睛,心里慢慢浮出几个大字:再也回不去了。   宁以沫在屋里走了一圈,一应家电都很齐全,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王嫂走了之后,果然就没有来过。宁以沫知道,徐曼是不会允许王嫂来看她的。   宁以沫待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每天平静地自学复习。她很享受久违的安静和自由,在这个屋子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她可以在睡不着的时候把卧室灯打开。她不需要担心有人说她浪费电,更不需要担心有一双不冷不热的眼睛挑剔着她的言行。   她的感冒,在第三天就已经痊愈了,但是她一直拖着没有回大院,也没有回学校。   第四天、第五天她还活在一片虚妄的其乐融融里,等到第六天、第七天时,那种强撑的坚强还是自行破裂了——没人接她回去。她被遗弃了。   人都有预见悲伤结局的能力,以为自己打够了预防针,到时候就不会那么痛。其实等到结局真正到来的时候,才发现那比想象中的还要痛。   第八天晚上,她一个人抱膝在灯光里。郊区的夜阒寂得吓人,好像整个漆黑的世界里,只有笼着她的这么一小团光。她直观地觉得自己漂泊在一片海上,不明前路,也不知道自己将何时覆灭,前所未有的凄惶。   那是她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她默默背上书包,像往常那样去了学校。   除了许荔,没人留意到她消失了八天,也没有人关心她在那八天里经历了什么。像她那样一个人,即便消失了,人们也只会当她从未出现过。   她以前会为这点而自哀,但是现在,她不会了。   宁以沫期考完的第三天,辜家派了司机来接她回去。   她默默收拾了东西,一言不发地跟司机回去了。   王嫂见了她,表情有些尴尬内疚,她将宁以沫拉去一旁解释了很多,宁以沫善解人意地表示她都能理解。末了,她问:“是哥哥还是伯伯要回来了?”   王嫂愣了下,说辜振捷后天回来。   宁以沫点了点头,若非他们要回来,徐曼又怎么肯把她接回来?   见气氛有些尴尬,王嫂连忙跟她说了些新闻。   因甲流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北京已经解禁了。等辜徐行过几天回来,全家就一起搬去北京。末了,王嫂又欢欣地补充,辜徐行和陶陶都考上了清华。   宁以沫微微笑了下,波澜不惊地问:“那江宁哥呢?”   乍然听到“江宁”这个名字,王嫂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宁以沫想起高考那天辜江宁脸上的红肿,有些不放心,放下东西就准备往外走。   王嫂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要去找江宁?”   宁以沫点点头。   王嫂表情怪异地说:“别去了。”   “怎么了?”宁以沫的声音扬了下。   “他们已经不住在大院里了。”   “为什么啊?”宁以沫有些诧异,同时,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将她笼罩。   “他爸爸已经转业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宁以沫一时难以接受。她想过彼此的分离,但是没想到分离来得这么快。   “是转业去了外地吗?”   “那倒没有,还是在聿城,听说他爸爸转业后在城建局当领导。”   “哦——”宁以沫松了口气,只要还在聿城,那就不算远,“那他家是不是搬去城建局了?我上那儿找他。”   “哎!”王嫂拽她的手紧了紧,“这孩子!说了别去就别去。”   宁以沫一下子急了:“王嫂,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江宁哥出什么事了?”   王嫂心知是瞒不过去了,犹豫了好久才说:“不是他,是他家里出事了。前几天,他妈妈跟一个深圳富商私奔了,这事在大院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他那个妈妈可真狠,他爸爸这边刚一转业,她就大张旗鼓地拎着箱子私奔,一点颜面都不给他留。他爸爸一路哭着求她留下,走到大门那儿都给她跪下了,她愣是连头都没回一下。他爸爸回家后,当场就想不开跳楼了。好在人没死,但是一条腿断了。你辜伯伯也是为这个事情,才这么急着往回赶的。”   王嫂后面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忽然觉得很累,就像身陷泥沼,苦于无法自救时,还有什么拖着她往下坠。   那天夜里,宁以沫用家里的座机断断续续给辜江宁打了很多个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始终没有开。次日,不知如何是好的宁以沫又接着打电话,耳边依旧是那句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等到下午四点的时候,宁以沫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和不安,换了衣服准备上城建局碰碰运气,不料人刚出门,客厅的电话就响了。   王嫂从厨房出来接起电话,吃惊地叫住宁以沫:“以沫,找你的。”   宁以沫直觉是辜江宁找她,着紧跑上去,捧着电话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边默了很久,才传来辜江宁喑哑疲惫的声音:“你来大院门口接一下我,他们不让我进。”   大院一向管理森严,不管你曾经在这里住了多少年,对这里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一旦离开,就再也没有自由进入的资格。就算哪天你想再回来看看,也要由熟人接引,在指定的时间里探视。   宁以沫有些不是滋味地挂了电话,她的一无所有,哪里又比得过辜江宁的失去一切?   大半个月不见,辜江宁瘦了很多,他穿着件宽松的烟灰色T恤,头发凌乱。宁以沫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木然冷淡。   宁以沫领他进了大院后,他就撇下她,僵硬地往前走。他的肩膀像被一股力量狠狠地压住了一般,满身落魄颓唐。宁以沫蹙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堵得厉害。   一路上有不少人看见了辜江宁,都朝他投去探究的目光,像是要从他脸上寻找那桩家庭伦理新闻的后续。   他无视那些目光,拖着步子一路前行,走到他家以前住的地方停下。   宁以沫顺着他的视线往三楼看去,那里的窗户洞开着,一扇窗支棱在微风里。   楼下的水泥地上,隐约还有干涸的血迹。想必那就是他爸爸跳楼的现场。   辜江宁站了很久,举步朝南边走去。   宁以沫随着他默然前行,直到走进那片暌违已久的荒地。   当辜江宁再次打开那扇木门时,宁以沫的心境已不同上次的心酸,而是有了一种洞悉世事浮沉的慨然。   地下的萋萋绿草在他们脚下发出窸窣的响声,辜江宁一路走到那个废弃水塔下,沿着锈蚀的铁皮梯子往上爬。   宁以沫没有丝毫犹豫,也随着他爬上了水塔。两人并肩坐在那水塔的边缘,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过了很久,辜江宁嘶声说:“我们都是被圈子抛弃的人,抛弃你懂吗?”   宁以沫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她记得这是辜江宁跟她在这里说的第一句话。不知怎的,她的眼圈骤然红了。她轻轻颔首:“懂了。”   这回,她是真的懂了。   辜江宁从衣兜里翻出一盒烟,取一支点燃:“很奇怪,有时候,你越怕什么,什么就来得越快。”说完这句话,他望着天边的云霞开始沉默。   他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身边七零八落地丢了很多支烟蒂。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宁以沫抓住他点烟的手:“别抽了。”   宁以沫又是害怕又是难过,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提到“陶陶”二字,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泌出,沿着他白得青苍的脸滑落,滴在宁以沫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宁以沫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卸下满心的防备,期期艾艾地安慰他:“哥哥和陶陶只是好朋友,你不要想太多了。”   “我想多了?他们都一起旅游这么久了,还可能只是好朋友吗?我要多傻,才会这么以为?”辜江宁圆睁着眼睛,含泪质问,“就算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可是未来呢?他们都考上了清华,以后朝夕相对,迟早要在一起!我呢?我只考上聿城大学!你说说,我现在还能凭什么和陶陶站在一起?”   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楚袭上宁以沫的心头,她哽咽了一下,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辜江宁松开她,重重地躺倒在地上。绝望、痛苦狂暴地在他身体里翻滚,他用手背挡住酸疼难耐的眼睛,额角暴出骇人的青筋。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很久,眼泪一滴滴从他指缝里落下。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发。他心中重重一动,起身一把抱住宁以沫的腰,大声恸哭起来:“你告诉我,我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吗?我那么爱他们,可是他们一丁点爱都不肯给我。他们一个个说走就走,说跳楼就跳楼,说利用我就利用我,好像我的心一点也不会痛!”   宁以沫轻轻地搂着他,腰被他勒得发痛,无数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着。天际,暮云瞬息千里地变幻着,在迎面射来的夕阳微光里,她缓缓垂下幽黑的长睫,洒下一片浓重的悲悯。 ------------   第27章 她只怕要众叛亲离了(1)   辜振捷带着辜徐行和宁以沫,又去医院里看了次辜默成。   一个星期后,辜家正式搬往北京。   去北京前一晚,辜振捷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大致是说,他现在在京担任要职,要求家庭成员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乎所以,要谦逊谨慎做人,提高自己的修养。接着,他又说了些搬去北京后的注意事项,让大家做好适应新生活的准备。   末了,他见大家都没有异议,放心地说了声“散会”。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听他垂训的宁以沫忽然开口:“伯伯,我不想去北京。”   一句话如重磅炸弹般炸开,辜徐行陡然变色,锐利的目光投去她身上。   大家集体沉默了会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辜振捷走到宁以沫身边坐下,满脸关切地问:“以沫啊,为什么不想跟我们一起去北京呢?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都跟伯伯说说——要不,跟伯伯去书房谈谈。”   宁以沫望着辜振捷和蔼的脸,心里有些发酸。他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但这些年的悉心照拂、真心疼爱,她完全都能感受。她未尝不知自己这个决定会让他难受尴尬,可是,这个决定,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辜家的家庭和谐,都是一种仁慈。   她不想看见徐曼因为她的存在而对辜振捷发脾气,也不想辜振捷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更加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妨碍到辜徐行和陶陶的发展——这大概也是徐曼最不希望看到的。   当然,她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感受,她的自尊不允许她仰人鼻息,她感情上也无法接受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她更加不想亲眼看着辜徐行和陶陶是怎样琴瑟在御的。   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不用了,伯伯。我从小是在聿城长大的,我很习惯这里的生活,不太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辜振捷默了一下,问:“你认真考虑过吗?身边没有大人照顾监护,你可以应付得来生活上方方面面的难题吗?”   “我可以的。”   “以沫啊,一个人如果想身心健康地成长,绝对不能仅仅依靠一衣一食的供养,还要靠良好的家教。生活里有太多暗涌的激流,随时会把你冲上一条歧路。你必须在长辈的指引下,才能躲过那些可能毁坏你人生的劫难。”   宁以沫咬了下唇:“伯伯,我不会走弯路的。”   辜振捷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孩子啊,你还太小,太不懂事。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要独立出去,在伯伯看来都是一种不明智的孤勇。这种孤勇,可以让现在的你觉得称心如意,却会对你未来的人生产生很多负面影响。等你长大后回忆人生,会发现自己因为缺乏人指导绕了很多弯路,做了很多不必要的牺牲。所以,伯伯不会同意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宁以沫含泪缓缓地摇头:“伯伯,我真的不愿意去北京。下学期我就读高中了,我怕不适应北京的学校。虽然你们不在我身边,但是住在学校,老师会照顾好我的。伯伯,请你放心,我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去北京,我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   辜振捷的眉下意识地蹙了起来。   这时,徐曼不徐不疾地开腔:“老辜啊,我不得不说你,现在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尊重她的思想,不能用管教新兵那套来管教孩子。我看她住校就很好,免去很多奔波,可以专心读书。你要是不放心她,城北那套房子我就花点钱买下来留给她住,时不时让人来看她。等到高考完了,她再来北京也不迟。”   辜振捷挥了挥手,指着辜徐行说:“阿迟,你去劝劝妹妹。”   早已忍无可忍的辜徐行看向宁以沫,沉着脸说:“跟我出去。”   见宁以沫不动,他终于沉不住气,强硬地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外面带。   “阿迟!”辜振捷被他粗暴的态度惊着了,连声制止。   宁以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饶是如此,她还是咬唇反抗:“哥哥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   辜徐行依旧死死钳着她的手腕,瘦劲的手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着。   他深吸了口气,冷冷道:“宁以沫,刚才的事情,我当你是叛逆期,不懂事。你现在就给我去房间睡觉,明天一早准时去北京。立刻、马上!”   他的表情冷厉得吓人,素日里狭长柔和的双眼沉得像两柄竹叶状的利刃。这么多年来,宁以沫从未见过他如此震怒,她僵僵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失去与他对峙的勇气。   连徐曼都被眼前的一幕搞蒙了,她上前试图拉开辜徐行:“阿迟,你先松开她。”   辜徐行迁怒地推开她,更加用力地捏住宁以沫的手腕。   徐曼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她红着眼圈,含泪恨恨地睨着宁以沫。   一滴眼泪无声地滚进嘴里,宁以沫语气平静地说:“我再说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北京。”   辜徐行咄咄逼人地质问:“为什么?”   “因为……”宁以沫曲紧十指,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愿意和江宁哥分开。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照顾我,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生活。”   她的话,他听得分明。辜振捷也听得很分明。全家人都呆愣住了。   辜徐行一点点地松开她,眼中寒冰般的怒意碎裂开去,仿佛有一股什么力量正在从他身体里泄去,他的神情一点点委顿下去,就像一团趋于寂灭的火焰。   那天晚上的谈判,宁以沫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辜振捷并没有责怪她,但眼神里难掩失望、痛心之意。   宁以沫回房睡觉前,辜振捷特意亲手给她热了杯牛奶,看着她慢慢地喝完。这才告诉她,他尊重她的意愿,希望她照顾好自己。   辜家举家迁往北京后,宁以沫就搬去北郊的那所房子里。   辜振捷临行前给她买了手机,嘱咐她经常给他打电话,像是不放心,他又专门请了个保姆照顾她。   高一年级开学后,宁以沫就申请了住校,借故辞退了保姆。   除了节假日循例问候辜振捷,宁以沫便和辜家断绝了来往。   她这边固然做得决绝,但是辜振捷始终没有放弃她,每到寒暑假都会叫辜徐行去聿城小住两天,关心下她的学习、生活情况。   辜江宁自然不吝前往,无论是吃饭还是聊天,他都对宁以沫表现得关怀备至。   高二那年,文理分科,宁以沫毫不犹豫地选了理科。那时候,她在数学和物理上的劣势已经暴露出来了,虽然她的总分能进年级前五,但是刨除文科成绩,她的理科分加起来并不是特别拔尖。她的班主任、授课老师轮番找她谈话,劝她改学文科,不要把放在保险箱里的名牌大学推掉。但无论老师怎么劝,宁以沫都不肯改变初衷。她言之凿凿地向老师保证,她一定会克服数学和物理的难题,考上一流的大学。   辜振捷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天就打电话劝她改选文科,宁以沫却避重就轻地解释,所谓学习,就是因为不会才要学,文科她已经全学会了,所以才要学理科。   辜振捷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得再次由着她去了。   宁以沫黯然想,这样下去,她只怕要众叛亲离了。   可是,连她自己都左右不了自己的言行。她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叛逆期真的来了。   辜江宁上了大学后,堕落程度比高中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重振河山,他和一帮社会混混、干部子弟、富二代勾结在一起,做些空手套白狼的生意。为了冲刷掉张遇带给他的耻辱,他变得比谁都狠,比谁都横。聪明过人的头脑加上矫健的身手,让他成了那个圈子里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大二下学期那年,投资有道的辜江宁已经为自己赚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百万,这在当时看来,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成就。得意之余,辜江宁飞去北京,在清华大学附近买了一套房。拿到房本的那天,他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凝望着不远处的清华校园,暗想,他离她又近了一点了。   那年2月8日,辜江宁二十二岁生日。   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庆过生的辜江宁为自己办了一个超大型的生日派对,为了炫耀自己的成功,他特意派了个车将辜徐行和陶陶从北京接回了聿城。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当晚,他专门请来一个造型师,把将宁以沫重金打造了一番。   宁以沫坐在镜子前,默默看着造型师飞快地在自己头上脸上剪着、削着、涂抹着,漫长的几个小时后,造型师将换上小礼裙的她推到镜子前,双目闪光地看着她。她缓缓将手指伸到镜面上,触着那个连她都觉得陌生的自己。   等到外面的热闹进行过半,宁以沫按照计划好的安排推着三层高的蛋糕走进大厅。   她浴着烛光走进黑暗里的瞬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看去,连正和陶陶说着什么的辜徐行都愣住了。   陶陶看了她好半天,推了推同样愣怔的辜江宁,失声问道:“那是,宁以沫?”   那一刻,他们都感觉到了成长的巨大力量。   那一年,宁以沫十八岁,她在无边的寂静里完成了自我蜕变,长成了一个更加优秀的自己。   她定定地看着辜徐行,前所未有的自信在她脸上闪光:总有一天,她会靠自己的力量回到他的身边。   那场生日派对带给辜江宁的荣耀感、满足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三那年,自诩成功的他跑去跟陶陶告白,却被陶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面对他的自我膨胀,陶陶冷冷指出他根基浅薄,赚钱的手段不过是靠玩庞氏骗局套现,警告他如果不及抽身而出,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玩进去。   末了,陶陶痛惜地说,她不喜欢现在这个迷失自我、走火入魔的江宁,她很怀念当初那个梦想当导演、梦想制造出巨大文化影响力的他。   一席话暴风雨般冲刷过辜江宁自以为是的世界,他几乎是灰溜溜地回到了聿城。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成功得不到陶陶的认可。成功是什么,不就是赚大钱、开豪车、被一群SB众星拱月似的捧着吗?他现在都做到了,而且以后会做得更好。   反观辜徐行,他除了几篇经济学论文拿了奖,换到几万块奖金外,他还创造了什么?然而即便如此,在陶陶眼里,他还是连辜徐行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更让他恼羞成怒的是,他心底居然有个声音在提醒他——陶陶说得对,辜徐行就是比他优秀。   连他自己都从未真正承认过自己!   他狂乱地拂去桌子上的空啤酒罐——   如果世人非要觉得那些行端坐正的人优秀,那他就要撕去他们的画皮,让世人看看,人性之不堪是共通的。   辜徐行是在盛怒之下回的北京,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来聿城看过她。   又过了数月,时近五一节,忙完手头事情的辜徐行见还有三天假,萌发了去看看宁以沫的想法。   等到他驾车赶到聿城时,却一直无法拨通以沫的手机,他这才想起以沫素来不喜欢随身携带手机。他懊丧地拍了下方向盘,只好先去远洋宾馆订好房间,稍事休息。   等到五点半,他下楼去车库取车,不料刚到大堂就见辜江宁带着两个陌生男人进来。辜江宁见了他,瞳孔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对辜徐行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一下。   辜江宁匆匆帮那两个男人开好房间,将他们恭送到电梯口,这才走到辜徐行身边坐下:“来看以沫?”   “嗯,快要暑假了,来看看她的情况。”   辜江宁嘴角挑了挑,轻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怎么,你不相信我能把她照顾得妥妥的?”   见他不答,辜江宁又说:“你好久不来一趟,走,我请你吃饭。”   辜徐行正欲推却,辜江宁抢先一步说:“我一会儿打电话叫以沫过来。她也该吃点好的了。”   听他这样说,辜徐行自然再无异议。   到了吃饭的地方,辜徐行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饭桌上全是辜江宁那些生意上的朋友。   辜江宁揽着他不停地劝菜敬酒,却丝毫没有叫宁以沫过来的意思。   辜徐行几次停箸给宁以沫打电话,但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辜江宁好笑地看着他说:“你看你,好像我不想找以沫一样。她平时上课都把手机调为静音,有时候一忙起来就忘记调回来。你非得等她自己想起来后,给你回电话。”   辜徐行暗觉有理,只好放下手机,默然吃饭。   一顿饭吃到七点多才作罢,饭后,那些人又叫嚣着去唱歌。   一行人将阵地转移到了聿城最大的温莎KTV。架不住辜江宁软磨硬泡,辜徐行也随他们去了KTV。   一群年轻男人唱了几首歌后大呼没有意思,让辜江宁叫几个美女过来作陪。辜江宁面有难色地说:“事先声明,待会儿我叫的都是我学妹,你们要客气点,别动什么歪心思。”   那群人打趣道:“江宁同志,你老实交代,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辜江宁冷冷说了个“去”字,掏出电话拨打起来。   十几分钟后,七八个年轻女孩笑闹着走了进来,她们一进门就唧唧喳喳地围在了辜江宁身边。   这些女孩个个漂亮活泼、朝气十足,尤其是挨着辜江宁坐的那个女孩,个高肤白,看着十分靓丽。   先前那群“狼”见着这么一大帮小美女,纷纷装起绅士来,不是主动帮点歌,就是主动套磁,那些女孩和他们一玩熟,就离开辜江宁,各玩各的起来。   辜徐行被吵得直蹙眉,看手机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这时,一直挨着辜江宁的那个美女越过辜江宁跟辜徐行套起磁来:“帅哥,怎么称呼?”   辜徐行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辜徐行。”   那女孩露出如花笑靥,老练地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我叫黎雪。来,我敬你一杯。”   辜徐行抬手轻轻挡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黎雪好像完全不介意他的冷傲,笑吟吟地打开两罐果汁:“那我拿这个敬你。”   辜徐行只得端起那罐果汁,喝了一口,以示回敬。   辜江宁在一旁冷觑着他们,不徐不疾地转着指间的烟。他的脑子里,有个邪念也随着那烟转动着。在这种场所,他有很多办法给辜徐行下套,让他掉进一场毁掉他所有形象的情色陷阱里。 ------------   第28章 她只怕要众叛亲离了(2)   这个念头让他莫名兴奋,他很想看看撕开谦谦君子外表后的辜徐行,也很想看看走下神坛的他会变成什么样。指间的烟越转越急,他的脑子也越来越热,饶是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是潜意识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拖着他的理智,不让他行动。   正自出神间,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他看了眼号码,见是白天那两个财神爷,只怕又要招他过去买单。他用力地将那支烟碾碎在烟灰缸里,起身避开众人,往门外走去。   辜江宁走后,好几个觊觎黎雪很久的男人一下子围坐了上来,拼命地向她献殷勤。   辜徐行识趣地往角落里移了一下,打开手机玩了起来。   黎雪老辣地应酬着他们,拿着果汁陪他们吆五喝六,将他们照拂得面面俱到,却又不动声色地保护着自己,不让他们占到一点便宜。   辜徐行抱着手机玩得出神,一时有些不知山中岁月。   酒酣耳热之际,身边的黎雪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她借口还有别的局要赶,匆匆地向那群人告辞要走。那些男人哪里肯放她,纷纷拦着她,将她逼退到沙发边坐下。一个轻佻猥琐的男声说:“美女,你不能这样丢下我们不管啊!你陪我们把这罐果汁喝完,怎么样?”   黎雪不慌不忙地哄着他们,借故拿乔:“要我喝完也可以,你们四个拿什么回报我呢?”   先前那个声音说:“你要什么都行,以身相许都没问题。”   黎雪吃吃笑了一声:“那倒不用,这样吧,你们四个一起唱首歌给我听。”   那些男人一下子来了精神:“没问题,美女要听什么?”   黎雪笑着朝他们飞了个媚眼:“我要听《采蘑菇的小姑娘》,你们就唱这个吧。”   他们四个听了,发出一阵怪笑声:“这歌好,这歌好,我们这就去点。”   他们四个笑着挤到点歌台那里,将这首歌优先,然后怪声怪气地唱了起来。   黎雪冷笑着看了他们一阵,等他们回到沙发上,黎雪端起果汁,仰头一口喝完:“现在,人家真的要走了哦,下次见。”说罢,她拿着坤包,快步往门外走去。   那四个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下,齐齐起身朝她追去。   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辜徐行关掉游戏,看了门外一眼,收回视线时,他瞟见不远处有个年轻男人正看着他,像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那人指了指他的果汁,刚准备开口,一个烫着小鬈发的年轻女孩就端着果汁坐了过来。   那个甜美的小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大哥哥,敬你一杯。”   女孩长得一脸娇憨,眼睛清透,一副邻家妹妹的样子。   辜徐行并不反感她,拿起果汁,喝了一口。女孩子笑着说:“我听江宁师哥说过你,我也是学金融的,我还看过你的论文呢。”   辜徐行好奇地“哦”了一声,提起了点兴致。女孩见他不信,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他的论文,末了,她一脸崇拜地说:“再敬偶像一杯。”   辜徐行笑了下,将罐中残饮悉数喝完。   女孩见他并不想被打扰,很识趣地自行去了。   辜徐行坐着看了会儿荧幕,见辜江宁久久不回,忍不住又掏出手机打宁以沫的电话。听到耳边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时,他不禁微微蹙起眉头,有些不耐地继续就刚才的游戏玩了起来。   玩着玩着,他的嗓子莫名发起干来,他寻矿泉水不得,只好打开一瓶啤酒灌了下去。   他其实是有酒量的,只是轻易不喝。一瓶支酒喝完,口里果然没之前干得那么厉害了,但是片刻之后,他浑身忽然发起热来,一股异样的感觉电流般遍布全身。   他头昏脑涨地又打开一瓶酒,想要缓解四肢百骸里火烧火燎的感觉。一口酒下去,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胃里翻涌而来,他强忍着干呕,眯眼去看那酒的名字,不料手一个不稳,那瓶酒瓶“哐当”一声滑落在地。   一股强烈的困意朝他袭去,他的意识在周围的喧嚣声中晃荡开去。朦胧中,他好像听见电话在响,好像听见了宁以沫的声音,又好像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在和宁以沫说着什么。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神思越来越轻,他看见另一个自己从躯壳里飘飞出来,在一个凌乱的梦境里,做着一系列抽象而混乱的事情。   宁以沫下晚自习后,回寝室打开手机一看,见手机里有七八个辜徐行的未接来电,连忙回拨过去,不料连拨了几次,电话才接通。接电话的却是个陌生人,那个人告诉她,辜徐行现在在温莎KTV,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而辜江宁大概也被什么缠住了,一时回不来,他见他的手机掉在地上,不得已逾矩接了他的电话,问她是不是可以来接一下他。   宁以沫赶到温莎KTV时,辜徐行果然面色痛苦地靠在沙发一角,沉沉睡着。   那个接她电话的陌生人帮她将辜徐行送到楼下,格外绅士地帮他们打好车。   宁以沫吃力地扶着辜徐行,掏出手机打辜江宁的电话,但是辜江宁的手机一直处于占线状态。   司机问他们去哪里,宁以沫略一沉吟,说:“远洋宾馆。”   辜徐行每次来聿城都会住那里,这次想必也不例外,她将他的身体扶偏一点,伸手从他裤袋里拿出钱夹,打开一看,果然放着一张远洋宾馆的房卡。   车驶到宾馆楼下后,宁以沫下车使劲将辜徐行拉了出来。   辜徐行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原地蹲下,忍不住干呕起来。   宁以沫看得揪心,蹲下身轻轻抚着他的后颈,暗暗腹诽辜江宁。   等他那股恶心劲儿过去了些,宁以沫才扶起他,看住他的眼睛叫了声:“哥哥,好点了吗?”   辜徐行睁开眼睛,愣愣回望着她,迷乱的目光里透着陌生,他的脸上,泛起一阵诡异的潮红。   宁以沫轻轻摇了下头,扶着他的腰身往宾馆里走去。   昏暗的楼道里,宁以沫扶着辜徐行轻一脚重一脚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好不容易走到房间门口,宁以沫喘息着将他推到一边,靠墙站着。她借着廊灯翻开钱夹,刚抽出门卡,辜徐行便重重朝她倒去。   宁以沫赶紧扶住他,用左手去开门。她从未住过宾馆,不知道怎么用门卡,先是竖着戳了几下,见没开,又横着试了试。   好像老天在故意和她作对,无论她怎么试,那门就是不开。   五月里的夜已经很热了,宁以沫既要开门,又要承担辜徐行大半个人的重量,一下子就急出汗来。   辜徐行头低低地埋在她的颈窝处,均匀地呼着气。   宁以沫的心紧了紧,手心汗津津地去试那门卡,那房门好像不堪她的骚扰,不时发出“嘀嘀”的响声。   宁以沫急得不行,嘴里小声念着:“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好像已经睡去的辜徐行梦呓般呢喃了一句:“还是这么笨。”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将门卡朝感应区按去,一手去按门把手,只听“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   宁以沫防备不住,一个趔趄朝门里扑去,身后的辜徐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揽住。   宁以沫僵僵地站着,全身骤然紧绷起来。   静得吓人的黑暗里,只有他紧促的呼吸声和她的心跳声。   宁以沫嘴唇动了动:“哥……”   “不要说话。”他伸出手指压在她的唇上。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醉到极致后的亮泽。压在她唇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她的双唇。   他的脸红得厉害,手的颤抖带动着他身体的轻颤。   宁以沫本能地害怕——此刻,他的眼睛是那样陌生,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满满倒映的全是她。   她不敢使劲挣,双唇哆嗦着张开,溢出一丝颤音:“哥,你松开手,你醉了。”   话音刚落,她的唇就被他吮住。柔软湿润的双唇,毫不犹豫地在她唇上辗转。   与此同时,身后的门应声关上,“砰”的一声,惊得宁以沫重重一颤。   他唇上滚烫的温度,在她唇上扩散,烧得她口干舌燥、头脑发晕。   她不敢挣扎,也不敢开口,雕像般笔直站着。   他抱着她,将她一点点往床的方向逼退。他吻越来越深入,一股属于年轻男子的蓬勃清香混杂着淡淡的酒气从他身体里腾腾地溢着。   宁以沫被这香气熏得四肢发软,她的身体不甚酒力般往下坠去。   他稳稳托在她的腰窝处,双唇下滑,落在她修长的脖子上,轻轻地吸吮,反复舔舐。   一股被电流贯穿的酥麻感流遍全身,宁以沫全身的感官一片麻木,机械地去推他:“哥哥……”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一手勒紧她纤细的腰,一手扣住她的脑勺,发出轻喘的双唇移上她的鼻尖、脸颊、眉眼、耳尖,再落回到红润的唇上。   宁以沫使劲掰他紧紧箍在腰后的手,可任凭她怎么掰都掰不动分毫。   像是不满她的闹腾,他裹挟着她往身后的大床上倒去,他欺身上前,将她压在身下,他一面吻着她,一面探手去解她的衣服扣子。   宁以沫不敢大叫,下手没轻没重地推着他、掐着他,她紧紧地闭拢双腿,企图用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方式保护自己。   他用力将她的身体扳正,有条不紊地解开她的上衣,他的手慢慢从她的腰间抚上她的背,然后探进她的胸衣里。   第一次被人侵入这么隐秘的地方,宁以沫耳边“轰”的一声炸开,全身的肌肤上迅速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双手抵在他胸口,心脏狂跳到几乎休克。她抵抗那力量虽然微小,却也让他无法与她贴合得更紧。   他顿了顿,一言不发地抓起她抵抗的右手,引着她的手去解他衬衣的扣子。这一举动让宁以沫羞窘得厉害,她死死地别过头,屏住呼吸,只恨不得就此把自己闷死。   片刻后,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移开她最后的抵抗,炽热的身体覆上她的。他们年轻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紧到没有丝毫间隙,他们肌肤相贴的地方,布上一层细密的汗水。   他单手将她的双手束住,微喘着俯视着她,水雾迷蒙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他一字一句地宣告:“以沫,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他分开她的双腿,紧绷的腰肢挤进她双腿之间。他俯身吸住她的唇,柔软的舌本能地往她嘴里钻,生涩而急切地要与她纠缠。   宁以沫的身体渐渐往下沉去,口腔里的熟悉感觉让她想起很久前的那个夏夜,她圆睁着眼睛在记忆里打捞这份遗失的记忆,身体渐渐地失去最后的反抗力量。   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从她身体里传来,她压抑地轻哼了一声,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他用力地与她缠绵,力度像是要将她贯穿,周围的温度像要将他们全部融化,宁以沫下意识地抓着他的腰身,双眼迷离地望着天花板。她的眼前出现一片幻象,像是他们在被什么融化、重塑,然后变成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新个体。   这个奇趣的想象,让她不再觉得羞耻、罪恶,痛苦渐渐消失,她平静地承受着他,那长久以来的孑然一身的缺失感,像被什么瞬间填满了。   没有开空调的房间奇热无比,已经安然睡去的辜徐行紧紧抱着异常清醒的以沫,她缩在他怀里,将自己蜷得像母体里的胎儿。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天,什么都没想。一个晚上的时间固然不长,但是这样数着它的分秒流逝,又会让人生出隽永的感觉。   凌晨四五点的样子,窗外下了一场雨,雨势来得很急,去得也急。小时候,爸爸告诉她,这叫过云雨,雨随云至,云过雨停,就像很多人的相逢分离,来的时候叫人不知所措,去的时候没有征兆,不留丝毫痕迹。宁以沫觉得这场雨一定有什么意蕴。   从她爸爸过世前开始,她忽然固执地相信,这世间的诸事沉浮其实都会有一些很宿命的预兆,只是不为人发现而已。   她正如是想着,辜徐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舒缓的钢琴声在此刻听来异常闹心。宁以沫悚然抓过手机,仓促地按下了挂断键。身侧,他微蹙了下眉,不安地翻转过身去。   宁以沫惊魂未定地抱着他的手机,先前的安宁感、隽永感全都被这不合时宜的铃声打破。   她低头朝手机屏幕上看去,未接来电上显示了两个字——陶陶。   她犹自愣怔,手机又振了一下,一条来自陶陶的短信发了过来。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条短信,上面写着一行字:亲爱的,我想搬去你那里住一段时间。看到短信后回电。Kissyou!   像有一粒火星子蹦进了眼里,宁以沫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睛,手机“当啷”一声滚落在地上。   她无声地半跪在床上。外面,天色已渐渐亮了起来,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黛青色的,那种质感很像早期电影里的画面。她光裸的身体沐在这冰冷、粗粝的光线里,瑟瑟发抖,像一只失去全身皮毛的羔羊。   很久很久,那股凉意才渐渐褪去,她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站着,仰望天际。   越来越亮的光线落在她发红的鼻尖上,她脸上的悲痛、绝望、不安渐渐渗到皮肤底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坚强果毅。   她回到床边,拾起衣服,一一穿戴整齐,又将有些凌乱的床单扯平整。   她细心地抚去一切可疑的痕迹,然后拉起薄毯,将他光裸的肩膀盖住。   临出门前,她久久凝望着他。   熹微的晨光透过他高挺的鼻梁,在他细瓷般的脸上投射出淡淡的黑影,越发显得他的脸部完美无瑕。   他是那么美好,美好到让她一度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跑。等到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接近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站错了跑道,找错了终点。   转身之际,她听见“轰隆”一声,一扇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遍阅爱情故事的许荔曾跟宁以沫说,青春就是爱着那个不对的人的时光,你为这个人付出全部关注和等待,领受了所有隐忍与无奈,到头来却是画地为牢,自我束缚。等到有天你意识到这点,你会像壁虎断尾那样将这个人从心里剜去,放自己一条生路。然后,你的青春就结束了。   但是,就像截肢的病人一样,即使那个伤口愈合,你还是经常会感觉到被截去的肢体还在,它的某些部位还在疼。   所以,等到多年后再回忆青春,它便成了一场经年不愈、无药可解的幻肢痛。 ------------   第29章 错、错、错……(1)   那天以后,宁以沫便以学习忙,不能离校为借口拒见辜徐行。为了让辜徐行彻底死心,宁以沫故意和辜江宁走得更近一些。   辜江宁是个乖觉的人,他很快就猜到了宁以沫的用意,便顺着她的意愿,不时以哥哥的身份带她出去享受美食,宁以沫便给他洗衣服、洗臭袜子做回报。   接连在宁以沫这里吃了几次闭门羹后,辜徐行终于冷了心,便再不来聿城自找没趣。但每逢年节,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给辜江宁打一个不长不短的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一些以沫的近况。   宁以沫大二那年,辜江宁大学毕业。   毕业后,辜江宁决定放弃聿城的一切,去北京圆他的导演梦。   给他送行的聚会上,宁以沫调侃他:“没想到你对陶陶还挺长情的,这会儿又追去北京了。”   辜江宁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抬头看住以沫:“以沫,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以沫缓缓敛起微笑,定定迎视他的眼睛,他的眸瞳幽邃得像一个长焦镜头,她怎么也看不透镜头后的世界。   “我已经放下陶陶了。这么多年,在我身边的人是你。相信吗?除了你,我想象不到和另一个女人白头到老的情形。答应我吧,以沫,我会让你幸福,只要你多给我一些时间。”   彼此串了这么多年的戏,其实早已把对方当做自己生命里最特殊的那个人了,如今说破,不过是为了给这段关系一个维持下去的正当理由。   宁以沫答应了。她没有问自己爱不爱他,也不计较辜江宁是不是爱她,他们各自的爱都已在最好的年华里燃烧殆尽,能给彼此的只有不离不弃、莫失莫忘的相伴。   成了正式男女朋友的他们,不咸不淡地维持着这段异地恋:十天半个月打一次电话,偶尔见面相聚。   辜江宁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北漂的那几年,他格外努力地补习一个优秀导演该有的知识,他日夜混迹于各大片场,从场记慢慢地爬到副导演,再到导演。   因为外形俊美,他也演过几部商业片,渐渐在娱乐圈混出了点名气。再往后,他开了一家文化公司,专攻影视相关产业。   几年忙下来,辜江宁陪宁以沫的时间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天。   有时候,辜江宁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关系很奇怪,和谐却透着陌生疏离,与其说他们是情侣,不如说是结婚多年的夫妻。有一次,他在上海拍摄一部爱情片,坐在监视器后的他,看见恋爱中的女主角对男主角流露出一抹特别动人的深情微笑,身为导演的他忽然怔了一下——他似乎从没在宁以沫脸上见到过这种微笑,他也从未像男主角那样吻过她。   震撼之余,他专门挑了个下午赶回聿城,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带宁以沫去开了房。两人心照不宣地坐在沙发上找了很久状态,然后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接吻,吻得彼此都觉得尴尬。   辜江宁借驴下坡地表示,作为一个好男人,一切等到结婚之后再说。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起用了顿晚餐,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事后,辜江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要说宁以沫不美吧,他混娱乐圈那么久,还真没见过几个女明星上妆前比以沫漂亮的。要说以沫没女人味吧,那也不客观。可是为什么一面对她,他那些风流倜傥、温柔多情就全跑去爪哇国了?   宁以沫却没有多心,依然安之若素地读书、生活,过着她的象牙塔生活。   至于辜徐行,他在大学毕业后就挣脱了徐曼的控制,去美国创业。   自此,宁以沫便和他烟水相隔,不复往来。宁以沫只偶尔从辜江宁口中听到一星半点他的消息:他在美国大获成功;应家族需要,他准备回国发展。   但是这些消息从未在她的心湖里引起过一丝半点涟漪,她已经切断了有关他的所有遐想,他留在她生命里的所有痕迹,就只剩下手机里那个永远不会亮起的名字。   三年了,如果不是管小潮那条短信,她真的会以为,他已经死在了她的记忆里。   六月,宁以沫从聿城财经大学正式毕业。   餐馆做砸了以后,宁以沫他们三个再也没了折腾的力气,只好和所有毕业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奔走在各种面试中。   聿城虽离北京很近,但是工作不好找不说,薪水还特低廉。管小潮是他们三个中最先去北京的,美莎则很快找到了一份船舶公司前台的工作,只有宁以沫还高不成低不就地在外面飘着。   干了两个月前台后,美莎便嫌没前途想辞职。她好几次邀宁以沫一起去北京找工作,宁以沫始终咬定青山不松口。   美莎气得指着她的脑门骂:“你有那样一个哥哥,只要你肯向他开口,别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捞个好工作还是不在话下的吧?退一步说,你有一个那么优秀的潜力股男朋友不去投奔,偏偏要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公司受窝囊气,你脑抽了吧你!”   无论美莎怎么骂,宁以沫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平静样子。   美莎怄火得不行,拿桌子当她的脑门敲:“亲啊,你知道吗,你是一能在死胡同里撞墙八百回的倔强生物……”   宁以沫则再一次向她展示自己唾面自干的超高情商。   因为缺乏工作经验,宁以沫最后进了一家小公司做会计,月薪两千,还不给上保险。   美莎冷眼旁观,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过,最终没撑住的不是物美价廉的宁以沫,而是那家坑爹的小公司。   那家公司倒得不声不响,连带着还拖欠了宁以沫一个月的工资。   那个春节,宁以沫过得相当窘迫。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辜江宁终于在大年三十那天发了话,让她北上,去他的公司做会计。   正在包饺子的宁以沫顿了顿说:“我还是想自己努力,经营一份自己的事业吧。”   辜江宁也不跟她拧,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什么你的我的?我的事业就是你的事业。你难道从没想过当我的贤内助吗?”   宁以沫语塞,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真诚的脸。   辜江宁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动了一下,起身将她拉进怀里,试探性地吻了下去。   宁以沫下意识地想去推他,又像想起什么,推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的唇游去她耳边,有些动情地问:“以沫,我们是不是该结婚了?”   宁以沫的呼吸生生梗住:结婚?   她完全没有就此做好准备,也从没想过这件事会这么快地降临在自己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二十七了,是时候该定下来了。”   宁以沫僵僵地扭头看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已经等了她这么久。她总以为自己还年轻,还经得起等待,却从未想过,自己蹉跎了别人的年华。   他们的婚期定在了国庆十一,刚好可以赶上那年的结婚潮。   那年三月,宁以沫去了北京,同行的还有欢呼雀跃的美莎。   从西客站出来时,美莎站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激动得两眼放光,只差没跟凯撒似的说一句:“我来,我见,我征服!”   宁以沫虽然答应了辜江宁的求婚,但她还是坚持靠自己的能力适应北京。美莎一方面觉得她脑袋被驴踢了,一方面又很高兴有个人跟她合租,分担生活费。   两个人在赶集网上找了一天,都没找到性价比高的房子,最后只能在通州合租个二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室。就这么个一居室,还榨干了她们的全部积蓄。   搬进去的当晚,两人并排躺在大床上看天花板发呆,美莎歪着脑袋瞟宁以沫:“真奇怪呵,你放着男朋友的三居室不住,跑通州来跟我同床共枕,挤一个鸽子笼……咱俩到底谁的价值观出问题了?”   见宁以沫不答,美莎翻了个身,撑着下巴说:“以沫,跟你商量个事呗。”   “说吧。”   “我想去你男朋友的文化公司工作,你帮我跟他说说吧。”   “他的公司没你想的那么好。”   宁以沫就事论事地解释,辜江宁那个文化公司,听上去挺崇高,其实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员工。他旗下签的艺人,都是不怎么入流的小歌手、小演员,公司员工的工作就是将这些艺人推向各种商演、饭局,为公司赚抽成。同时,他们还要负责向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拉投资赞助。总之,这是个人前风光,人后受罪的工作。   美莎听完后,默了半晌,信誓旦旦地说:“苦点累点无所谓,我的特长是什么?就是认识有钱人啊。你男朋友需要人帮他钓凯子,我需要一个平台,合理地接近那些凯子,我和他这叫双赢合作,一举数得啊。”   “注意文明用语。”   美莎才不管什么文明不文明,抓起宁以沫的手机递到她面前:“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帮我说和说和!”   宁以沫无奈,只好拨通辜江宁的手机递给她:“你自己跟他说吧。”   美莎抓过电话,用那种甜得发腻的声音说:“喂,江宁哥哥,我是陈美莎啊,我有点事想找你聊聊。”说着,她在宁以沫恶寒的目光里走去了阳台。   二十分钟后,她将手机丢回给以沫,朝宁以沫抛了个媚眼:“成了!”   宁以沫不得不承认美莎是个高情商的人才。   签约进了辜江宁的文化公司后,她很快就褪去了新人的青涩,在工作中崭露头角。因为外表美艳,会讨好投资人,不到三个月,她就帮辜江宁的公司拉来了几笔大投资。辜江宁心花怒放之下,不但给她升职加薪,还把新电影的女三号给了她。   从那以后,辜江宁每逢外出都会带着美莎,俨然将她当成了自己的第一心腹。美莎也不负他的厚望,该帮他挡酒就挡酒,该给活跃气氛就活跃气氛,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   说来也怪,只要带上美莎,辜江宁要谈的事情都会顺风顺水,马到功成。所以,辜江宁除了拿她当下属那样器重,还拿她当朋友那样交心。   就这样,美莎开始无处不在地出现在宁以沫和辜江宁的约会里。   有时候辜江宁约宁以沫吃饭,但宁以沫等到最后,往往会等来两个人。起初辜江宁还会解释,他和美莎一起谈工作,谈过了饭点,所以顺道带她过来吃饭。慢慢地,他就不解释了,好像他带着美莎来约会是很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美莎本人某天没有出现,但是他和宁以沫的谈话主题还是离不开美莎。   宁以沫有些失落,相比美莎的能干,她显得太笨拙了,不但丝毫帮不上辜江宁,而且连自己的事业都经营不好。   她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求职,才在一家美资500强企业里找到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   500强的名声固然好听,但是薪水低廉,加班不断。宁以沫慢慢地才意识到,越是出名的公司越会仗着自身的品牌优势,剥削求经验的新人。   三个月工作下来,宁以沫对付完房租和交通费,几乎穷到日日食粥的地步。   反观美莎,她不但月月有结余,衣橱里还多出了很多一二线的大牌。每天出入高档酒店应酬的她,被各种珍馐佳肴养得艳光逼人,衬得宁以沫无比清寡。有时候连宁以沫自己都不相信,那么光彩照人的美莎居然是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的。   这天下午四点半,北京忽降暴雨,白昼瞬间变成黑夜。   一时间,宁以沫的QQ群、MSN群炸开了锅,无一不是调侃末世降临的。   屏蔽掉工作群里的信息,宁以沫安之若素地制着表,等雨停。然而六点下班的时候,那雨不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瓢泼似的越下越大。   临到要走,宁以沫才傻了眼——她没有带伞!公司离车站、地铁站都小有距离,她该如何回去呢?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拨辜江宁的电话,不料电话却是关机状态。她看着外面雷电交加的天空,猜他是在取外景,不便在雷雨天开机,更加不便来接她,索性也关了手机自己想办法。   他们二人间一向都有这种凉薄的默契,就像结婚数十年的夫妻,少了些甜蜜殷勤,多了些信任理解。   出了公司大楼,宁以沫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还不乐观,大雨把马路都淹没了,肉眼根本看不清路面是什么状况。   大门外的走廊里挤满了人,出租车接连被不怕淋的男人们抢走了,女人们见久等无益,也都撑着自己的小阳伞,义勇地往地铁口走去。   半个小时后,偌大的楼宇外,就只剩下几个和她一样没带伞的女孩了。   为方便打车,宁以沫走到走廊顶头的车库出口处站着,那里离大马路最近,也最容易找到机会。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辆辆高级轿车从出口里出来,再看着它们从容不迫地汇入路面,心里袅袅升起些失落。   不久,连刚才那些被落下的女孩都接踵被打车前来的男朋友接走了,孤身一人的宁以沫看着车库口的保安朝她投来的同情眼神,那股失落感就更加强烈了。   她以前并不是一个容易觉得失落的人,为什么一来到北京就全变了?她失神地看着瞬息万变的路况,想到同样瞬息万变的美莎和辜江宁,忽然有种迷失的怆然。   在这样一个城市,除了辜江宁,她还有什么呢?可是他走得那么快,她又那么迟钝,会不会有天就跟不上他了?当然,她也可以逼自己努力地去追,可是她更怕追着追着,就把原来的自己丢掉了。   眼见心里越来越凄惶,她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满脑子的负面情绪。   这时,她身边缓缓地驶过一辆白色轿车。看惯了大街上黑灰的车子,这样优雅的白便显得格外打眼。宁以沫禁不住多看了几眼,目送它汇入车流。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宁以沫就刚才那辆车展开联想,会是什么样的人坐在那样的车里呢?公司老总,还是普通中层?她不会认车牌子,自然估不出车价,单觉那车好看,暗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买得起那样的车。   她的神思越飞越远,慢慢地联想到了很多电影里的雨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一张狗仔偷拍的已故明星张国荣的照片。那张照片里的故事也发生在这样一个雨夜,张国荣被大雨隔在了一幢商厦外,等待爱人唐鹤德来接。由于香港交通堵塞,唐鹤德久等未至,反倒是闻讯的狗仔快一步赶来,藏在暗处偷拍张国荣的窘态。然而他意态淡然,默立一隅一直等着,很久,唐鹤德才姗姗而来,举着伞将他带进伞里,彼此没有解释埋怨,于伞下眼神交汇,相视而笑。   那张照片刚好就偷拍到了他们这经典的相视一笑。   在这相似的如晦风雨中,宁以沫生出一种感悟,也许,这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并不在那些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传奇里,而是在这样莫逆于心的相视一笑里。   她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忽然传来“嘀”的一声车响。   她惊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刚才那款白色轿车又出现在了身后。   宁以沫不无遗憾地想:这么好看的车,原来竟是烂大街的款!   这时,驾驶室的车窗缓缓摇下,一张宁以沫最不想看到的脸戏剧化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目光闪烁了几下,本能地挤出温顺的微笑,叫了声“哥哥”。   “真的是你。”辜徐行难以置信地打开后排车门,“上来。”   宁以沫自觉没有推拒的余地,忙装作千恩万谢地躬身跑进车里。   辜徐行递了盒纸巾给她,目光深沉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最近。”宁以沫生怕他追问为什么来了北京不告诉他,忙岔开话题,“你……你怎么看到我的?”   “刚才扫一眼,隐约觉得楼下站着的人很像你,所以绕回来看看。”他将车子开上马路后,淡淡地说。   宁以沫心中微微一动,良久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辜徐行透过车镜看了眼她的员工胸牌:“江宁没跟你提过,我的公司也在这栋楼里?”   宁以沫勉强地笑了下:“他没提过。”   下一秒,她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写辞呈了。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宁以沫脱口拒绝,“在通州,离这儿太远了。你送我到地铁口,我自己去坐地铁。”   他深知她脾气,没有强求,往地铁口开去。不料车刚开到地铁口,就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被隔在了地铁口外,路面上的积水水漫金山似的在往地铁通道里喷涌。 ------------   第30章 错、错、错……(2)   宁以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开始有些相信大型灾难游戏末世危机OL全球公测的说法了。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将车退回到主干道,往反方向开去。   宁以沫有些紧张:“哥哥,这是去哪里?”   “不能走西城了,那边排水系统很差,等我们到了那边,可能会被堵死。”说着,他调开收音机,一边开车一边密切关注路况。   车外的暴雨越下越大,坐在后排的宁以沫根本看不见外面的路况,她不忍让他冒着这么大危险开车,只得说:“哥哥,我饿了,可不可以先吃饭再说?”   辜徐行听了,便依她的意思将车停在了一家江南菜馆外。   因顾忌宁以沫的哮喘,桌子上的菜式都很清淡,等到侍应生将招牌菜端上来时,外面的滂沱大雨已收了声势。   招牌菜是两例福禄海参,汤汁莹润腴滑,宁以沫看着那只黑糊糊的海参,却有些没胃口。   大学四年,她的口味被食堂养得很重很糙,就喜欢吃酸的辣的。于是,她无视满桌的养身菜,就着一道菜里零星可见的辣椒,静静地吃着饭。   饭桌对面,辜徐行依旧是坐姿挺直、温文尔雅的大少爷派头,好在他们曾经在一张桌子上吃过好几年饭,所以此刻的无话可说倒也不显尴尬。   宁以沫碗里的饭扒到一半的时候,辜徐行忽然停了箸,将她的那盏海参推到她面前:“趁热先把这个喝了。”   宁以沫瞄着那只海参,微微蹙眉,张口准备拒绝。   “不要挑食。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还只顾着口味。”   他教训起她的语气数十年如一日的熟稔,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去年在聿城时,是怎么被她气黑脸的。   宁以沫强忍着恶心,舀起那只海参,低头闭着眼睛咬了一大口,快速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她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看不见这些小动作,准备一口把另外半截吞掉时,明察秋毫的他不悦地叩了下桌子:“细嚼慢咽!”   宁以沫只好一点点嚼着那只怪异生物,她不知道这个细嚼慢咽的度是什么,只好嚼到他发话“把汤喝了”时,才敢下咽。   监督着她把汤喝完,他才满意地轻轻颔首。   饭吃完后,辜徐行并不急着走,抬手端起杯子,抿了口柠檬水:“最近,一切都还好吗?”   宁以沫小心翼翼地说:“都还好,新公司的待遇不错,同事和蔼可亲。”   此话一出,宁以沫开始暗暗佩服自己撒谎不眨眼的功力。   辜徐行淡淡地问:“你和江宁都老大不小了,定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定了十月。”   “也好。”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宁以沫自己却意识到了不对,无论如何,结婚这么大的事,她居然都没有通知他和辜振捷,未免有些绝情。   沉默了良久,辜徐行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我总是觉得你不懂事,喜欢拿哥哥的身份压制你、管束你,现在看来未免有点关心则乱,以至于你离我们越来越远。以后,你想做什么都由你,只要你幸福,我都会为你高兴。”   宁以沫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五味杂陈,她觉得他的某种执念断了——他再也不要管她了!虽然之前彼此三年未见,再见时也闹得很不愉快,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放任自己不管。这种感觉让她很惶恐,一种立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的惶恐。   她收紧手,强笑着说:“辜伯伯和徐阿姨还好吗?”   “爸爸一切都好,只是常常会念叨你,想你回去看看他。妈妈……”提到徐曼,辜徐行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有些无奈地说,“除了三天两头打电话催我结婚,其余的也都还好。”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他大三那年,徐曼就开始催他结婚生子,见陶陶没了希望,便三天两头给他安排相亲,什么官二代、军三代,京城里待嫁的名媛闺秀,前赴后继地往他面前送。当年他去美国创业,也是为图个耳根子清净。如今,年逾二十七的他还是孑然一身,气得徐曼都不想理他。   宁以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口:“你和陶陶……”   这时,辜徐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抱歉地接起电话。   也只有在这时,她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好好看看他。她不无遗憾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坦坦荡荡地对上他的视线,朝他会心一笑。   电话好像是在谈一个深夜应酬,辜徐行见推托不掉,只好表示晚点再去。接完电话,他便招来侍应生买单,带着宁以沫出了门。   等到将她送到小区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宁以沫正准备道谢下车,就见辜江宁的车从后面超了上来。到了嘴边的话都压了去,她定定地朝那边看去,片刻后,盛装打扮的美莎从副驾驶室下来,朝辜江宁飞了一个吻,然后摇曳生姿地往楼上去了。   直到目送辜江宁的车走远,宁以沫才和辜徐行道了别,快步朝楼洞里走去。   周一一上班,宁以沫就向人事递了辞呈。   人事部门收了她的辞呈,但是要求她按合约要求,再上一个月班,直到新的行政助理到岗。   除了她的顶头上司以外,没人知道她已经辞职,所以同事待她的态度还是老样子,什么跑腿的杂事都往她身上压。她也没有因为即将离职而消极怠工,默默在工作之余,帮她们分担打印、冲咖啡、叫外卖的杂事。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宁以沫的MSN上接到了十几个外卖通知,无一例外,全是三笑的便当。公司所在的大楼位于交通干线节点,附近根本没有像样的餐馆,只能叫最近的三笑外卖。三笑的便当固然便宜,但是吃在嘴里,基本上只能当做“我好歹吃过饭”的自我安慰。   宁以沫刚挂掉订餐电话,一个从卫生间回来的女同事立刻就横眉问道:“你怎么问都不问我就先订餐了?我还没订呢!”   宁以沫和气地说:“你想吃什么,我再补一个单。”   那同事似乎心情不佳,恼火地说:“说得容易!补的单起码要比刚才那个单晚十分钟送到,凭什么我干看着你们吃啊?你天天订餐,难道不知道写个单子,核对下人员?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所以才故意撇开我的!”   宁以沫邻座的Selina有些看不下去,笑着回了一句:“Catherine只是友情帮我们订餐,有时候忙起来是会有疏忽的,要不我那份先给你吃。”   那个女同事拧着眉问:“你点的什么?”   “卤肉饭。”   “可我原本要点的是青椒牛柳啊。”   这时,宁以沫的座机响了起来。宁以沫一边补了一句“我的青椒牛柳让你先吃”,一边接起了电话,却是前台有人找。   等宁以沫到了前台,发现找她的竟是二楼餐厅的外送人员。   这栋大楼里有内部餐厅,但不对外开放,只负责给各大公司的高层提供免费午餐。   宁以沫一头雾水地问:“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外送人员核对了下她的工作牌,将一个多层保温盒递给她:“上面吩咐每天中午都给您送一份午餐。”   “上面?”宁以沫愣了下,“是谁吩咐的?”   “是正泰集团的总裁秘书打电话要求的。”   宁以沫瞟了眼那个保温盒,果然印着正泰集团的LOGO和编号。   宁以沫心里有了数:“请问,正泰集团的老板是姓辜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   宁以沫咬了咬下唇:“我已经订餐了,这个我不能收,你回去跟他们说退订吧。”   外送人员一脸为难:“我只负责送餐、取餐盒,不负责订单的事情。”   见宁以沫还在犹豫,他又补了一句:“这是我们的制度,送餐单上有您的名字,以后就会天天送。其实,我们送一百份饭出去,收回来时,有八十多份都是没动过的。所以……”   宁以沫点了点头,接过他的饭盒:“我明白了。”   回办公室后,宁以沫一层层打开保温盒,标准的三菜一汤,莹白香软的米饭上还撒了一把黑芝麻,虽只是家常饮食,却看得见心思和工夫。   Selina闻到香味,马上凑了过来:“你哪里叫的外卖?还有鸡汤!”   宁以沫正愁不知道怎么解释,Selina已眼尖地发现了保温盒上的LOGO:“你吃的是总裁套餐啊!”   这一下,全办公室的人都朝她这边张望过来,纷纷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   “还是正泰集团的总裁餐!”Selina推了下眼镜说,“你不会是那边的卧底吧?哈哈。”   宁以沫有些紧张:“我……不是!”   “你还当真了,他们是做房产开发的,我们是做自动软件的,完全不搭界。”   “正泰那边怎么会给你送餐啊?”Selina有些忍不住八卦。   宁以沫无从解释,只好三缄其口。   Selina见她不答,自己找了个别的话题岔了开去。有条职场规则叫,千万不要得罪你身边的女同事,说不定哪天她就是你的老板娘。无论在职场上发现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都不可有好奇心,存在即是合理,好奇杀死猫。   宁以沫一向是个务实的人,吃完那套午餐后,她字斟句酌地给辜徐行发了条短信,让他取消自己的套餐。末了,她搜索了下正泰集团的背景,当她发现连这栋大楼都是正泰集团开发的之后,更加速了离开此地的决心。   那条短信,辜徐行一直没回,总裁套餐照例雷打不动地往她那里送。她见抗拒无门,也懒得矫情,直接笑纳了。   七夕那天,辜江宁带宁以沫去吃米其林三星。   烛光下,被总裁套餐滋养了十几天的宁以沫显得格外动人。   她一向情调欠缺,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浪漫打动,格外专注地吃着东西。辜江宁隔着烛光含笑看她。紧接着,宁以沫就跟言情电影女主角似的,从蛋糕里吃出了求婚戒指。 ------------ 第十四章 错、错、错……(三) 她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求职,才在一家美资500强企业里找到一份行政助理的工作。 500强的名声固然好听,但是薪水低廉,加班不断。以沫慢慢的才意识到,越是出名的公司越会仗着自身的品牌优势,剥削求经验的新人。 三个月工作下来,以沫对付完房租和交通费,几乎穷到日日食粥的地步。 反观美莎,她不但月月有结余,衣橱里还多出了很多一二线的大牌。 每天出入高档酒店应酬的她,被各种珍馐佳肴养得艳光逼人,衬得以沫无比清寡。 有时候连以沫自己都不相信,那么光彩照人的美莎居然是和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的。 第十八章(2) 这天下午四点半,北京忽降暴雨,白昼瞬间变成黑夜。 一时间,以沫的QQ群、MSN群炸开了锅,无一不是调侃末世降临的。 屏蔽掉工作群里的信息,以沫安之若素地制着表,等雨停。然而六点下班的时候,那雨不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瓢泼似的越下越大。 临到要走,以沫才傻了眼,她没有带伞!公司离车站、地铁站都小有距离,她该如何回去呢? 不得已之下,她只好拨江宁的电话,不料电话却是关机状态。 她看着外面雷电交加的天空,猜他是在取外景,不便在雷雨天开机,更加不便来接她,索性也关了手机自己想办法。 他二人间一向都有这种凉薄的默契,就像结婚数十年的夫妻,少了些甜蜜殷勤,多了些信任理解。 出了公司大楼,以沫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还不乐观,大雨把马路都淹没了,肉眼根本看不清路面是什么状况。 大门外的走廊里挤满了人群,出租车接连被不怕淋的男人们抢走了,女人们见久等无益,也都撑着自己的小阳伞,义勇地往地铁口走去。 半个小时后,偌大的楼宇外,就只剩下几个和她一样没带伞的女孩了。 为方便打车,以沫走到走廊顶头的车库出口处站着,那里离大马路最近,也最容易找到机会。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一辆辆高级轿车从出口里出来,再看着它们从容不迫地汇入路面,心里袅袅升起些失落。 不久,脸刚才那些被落下的女孩都接踵被打车前来的男朋友接走了,孤身一人的以沫看着车库口的保安朝她投来的同情眼神,那股失落感就更加强烈了。 她以前并不是一个容易觉得失落的人,为什么一来到北京就全变了? 她失神地看着瞬息万变的路况,想到同样瞬息万变的美莎和江宁,忽然有种迷失的怆然。 在这样一个城市,除了江宁,她还有什么呢?可是他走得那么快,她又那么迟钝,会不会有天就跟不上他了? 当然,她也可以逼自己努力去追,可是她更怕追着追着,就把原来的自己丢掉了。 眼见心里越来越凄惶,她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满脑子的负面情绪。 这时,她身边缓缓驶过一辆白色轿车。看惯了大街上黑灰的车子,这样优雅的白便显得格外打眼。 以沫禁不住多看了几眼,目送它汇入车流。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沫就刚才那辆车展开联想,会是什么样的人坐在那样的车里呢? 公司老总,还是普通中层?她不会认车牌子,自然估不出车价,单觉那车好看,暗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买得起那样的车。 她的神思越飞越远,慢慢联想到了很多电影里的雨景,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一张狗仔偷拍的已故明星张国荣的照片。 那张照片里的故事也发生在这样一个雨夜,张国荣被大雨隔在了一座商厦外,等待爱人唐鹤德来接。 由于香港交通堵塞,唐鹤德久等未至,反倒是闻讯的狗仔快一步赶来,藏在暗处偷拍张国荣的窘态。 然而他意态淡然,默立一隅一直等着,很久,唐鹤德才姗姗而来,举着伞将他带进伞里,彼此没有解释埋怨,于伞下眼神交汇,相视而笑。 那张照片刚好就偷拍到了他们这经典的相视一笑。 在这相似的如晦风雨中,以沫生出一种感悟,也许,这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并不在那些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传奇里,而是在这样莫逆于心的相视一笑里。 她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忽然传来 “滴”的一声车响。 她惊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刚才那款白色轿车又出现在了身后。 以沫不无遗憾地想:这么好看的车,原来竟是烂大街的款! 这时,驾驶室的车窗缓缓摇下,一张以沫最不想看到的脸戏剧化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目光闪烁了几下,本能地挤出温顺的微笑,叫了声 “哥哥”。 “真的是你。”辜徐行难以置信地打开后排车门,“上来。” 以沫自觉没有推拒的余地,忙装作千恩万谢地躬身跑进车里。 辜徐行递了盒纸巾给她,目光深沉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最近。”以沫生怕他追问为什么来了北京不告诉他,忙岔开话题,“你……你怎么看到我的?” “刚才扫一眼,隐约觉得楼下站着的人很像你,所以绕回来看看。”他将车子开上马路后,淡淡地说。 以沫心中微微一动,良久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辜徐行透过车镜看了眼她的员工胸牌:“江宁没跟你提过,我的公司也在这栋楼里?” 以沫勉强笑了下:“他没提过。” 下一秒,她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写辞呈了。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以沫脱口拒绝,“在通州,离这儿太远了。你送我到地铁口,我自己去坐地铁。” 他深知她脾气,没有强求,往地铁口开去。 不料车刚开到地铁口,就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被隔在了地铁口外,路面上的积水水漫金山似的在往地铁通道里喷涌。 以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开始有些相信大型灾难游戏末世危机OL全球公测的说法了。 辜徐行一言不发地将车退回到主干道,往反方向开去。 以沫有些紧张:“哥哥,这是去哪里?” “不能走西城了,那边排水系统很差,等我们到了那边,可能会被堵死。”说着,他调开收音机,一边开车一边密切关注车况。 车外的暴雨越下越大,坐在后排的以沫根本看不见外面的路况,她不忍让他冒着这么大危险开车,只得说:“哥哥,我饿了,可不可以先吃饭再说?” 辜徐行听了,便依她的意思将车停在了一家江南菜馆外。 * 因顾忌以沫的哮喘,桌子上的菜式都很清淡,等到侍应生将招牌菜端上来时,外面的滂沱大雨已收了声势。 招牌菜是两例福禄海参,汤汁莹润腴滑,以沫看着那条黑糊糊的海参,却有些没胃口。 大学四年,她的口味被食堂养得很重很糙,就喜欢吃酸的辣的。 于是,她无视满桌养身菜,就着一道菜里零星可见的辣椒,静静吃着饭。 饭桌对面,辜徐行依旧是坐姿挺直、温文尔雅的大少爷派头,好在他们曾经在一张桌子上吃过好几年饭,所以此刻的无话可说倒也不显尴尬。 以沫碗里的饭扒到一半的时候,辜徐行忽然停了箸,将她的那盏海参推到她面前:“趁热先把这个喝了。” 以沫瞄着那只海参,微微蹙眉,张口准备拒绝。 “不要挑食。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还只顾着口味。” 他教训起她的语气数十年如一日的熟稔,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去年在聿城时,是怎么被她气黑脸的。 以沫强忍着恶心,舀起那条海参,低头闭着眼睛咬了一大口,快速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她自欺欺人地以为他看不见这些小动作,准备一口把另外半截吞掉时,明察秋毫的他不悦地叩了下桌子:“细嚼慢咽!” 以沫只好一点点嚼着那条怪异生物,她不知道这个细嚼慢咽的度是什么,只好嚼到他发话 “把汤喝了”时,才敢下咽。 监督着她把汤喝完,他才满意地轻轻颔首。 第十八章(3) 饭吃完后,辜徐行并不急着走,抬手端起杯子,抿了口柠檬水:“最近,一切都还好吗?” 以沫小心翼翼地说:“都还好,新公司的待遇不错,同事和蔼可亲。” 此话一出,以沫开始暗暗佩服自己撒谎不眨眼的功力。 辜徐行淡淡问:“你和江宁都老大不小了,定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定了十月。” “也好。”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以沫自己却意识到了不对,无论如何,结婚这么大的事,她居然都没有通知他和辜振捷,未免有些绝情。 沉默了良久,辜徐行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我总是觉得你不懂事,喜欢拿哥哥的身份压制你,管束你,现在看来未免有点关心则乱,以致你离我们越来越远。 ------------ 第十四章 错、错、错……(四) 以后,你想做什么都由你,只要你幸福,我都会为你高兴。” 以沫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五味杂陈,她觉得他的某种执念断了——他再也不要管她了!虽然之前彼此四年未见,再见时也闹得很不愉快,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放任自己不管。这种感觉让她很惶恐,一种立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的惶恐。 她收紧手,强笑着说:“辜伯伯和徐阿姨还好吗?” “爸爸一切都好,只是常常会念叨你,想你回去看看他。妈妈……” 提到徐曼,辜徐行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有些无奈地说:“除了三天两头打电话催我结婚,其余的也都还好。”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他大三那年,徐曼就开始催他结婚生子,见陶陶没了希望,便三天两头给他安排相亲,什么官二代、军三代,京城里待嫁的名媛闺秀,前仆后继地往他面前送。当年他去美国创业,也是为图个耳根子清净。如今,年逾二十七的他还是孑然一身,气得徐曼都不想理他。 以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口:“你和陶陶……” 这时,辜徐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抱歉地接起电话。 也只有在这时,她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好好看看他。她不无遗憾的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坦坦荡荡地对上他的视线,朝他会心一笑。 电话好像是在谈一个深夜应酬,辜徐行见推脱不掉,只好表示晚点再去。接完电话,徐行便招来侍应生买单,带着以沫出了门。 等到将她送到小区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以沫正准备道谢下车,就见江宁的车从后面超了上来。到了嘴边的话都压了去,她定定朝那边看去,片刻后,盛装打扮的美莎从副驾驶室下来,朝江宁飞了一个吻,然后摇曳生姿地往楼上去了。 直到目送江宁的车走远,以沫才和辜徐行道了别,快步朝楼洞里走去。 * 周一一上班,以沫就向人事递了辞呈。 人事部门收了她的辞呈,但是要求她按合约要求,再上一个月班,直到新的行政助理到岗。 除了她的顶头上司以外,没人知道她已经辞职,所以同事待她的态度还是老样子,什么跑腿的杂事儿都往她身上压。她也没有因为即将离职而消极怠工,默默在工作之余,帮她们分担打印、冲咖啡、叫外卖的杂事。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以沫的MSN上接到了十几个外卖通知,无一例外,全是三笑的便当。公司所在的大楼位于交通干线节点,附近根本没有像样的餐馆,只能叫最近的三笑外卖。三笑的便当固然便宜,但是吃在嘴里,基本上只能当做“我好歹吃过饭”的自我安慰。 以沫刚挂掉订餐电话,一个从卫生间回来的女同事立刻就横眉问道:“你怎么问都不问我就先订餐了?我还没订呢!” 以沫和气地说:“你想吃什么,我再补一个单。” 那同事似乎心情不佳,恼火地说:“说得容易!补的单起码要比刚才那个单晚十分钟送到,凭什么我干看着你们吃啊?你天天订餐,难道不知道写个单子,核对下人员?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所以才故意撇开我的!” 以沫邻座的selina有些看不下去,笑着回了一句:“catherine只是友情帮我们订餐,有时候忙起来是会有疏忽的,要不我那份儿先给你吃。” 那个女同事拧着眉问:“你点的什么?” “卤肉饭。” “可我原本要点的是青椒牛柳啊。” 这时,以沫的座机响了起来,以沫一边补了句“我的青椒牛柳让你先吃”,一边接起了电话,却是前台有人找。 等以沫到了前台,发现找她的竟是二楼餐厅的外送人员。 这栋大楼里有内部餐厅,但不对外开放,只负责给各大公司的高层提供免费午餐。 以沫一头雾水地问:“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外送人员核对了下她的工作牌,将一个多层保温盒递给她:“上面吩咐每天中午都给您送一份午餐。” “上面?”以沫愣了下,“是谁吩咐的?” “是正泰集团的总裁秘书打电话要求的。” 以沫瞟了眼那个保温盒,果然印着正泰集团的LOGO和编号。 以沫心里有了数:“请问,正泰集团的老板是姓辜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 以沫咬了咬唇:“我已经订餐了,这个我不能收,你回去跟他们说退订吧。” 外送人员一脸为难:“我只负责送餐、取餐盒,不负责订单的事情。” 见以沫还在犹豫,他又补了一句:“这是我们的制度,送餐单上有您的名字,以后就会天天送。其实,我们送一百份饭出去,收回来时,有八十多份都是没动过的。所以……” 以沫点了点头,接过他的饭盒:“我明白了。” * 回办公室后,以沫一层层打开保温盒,标准的三菜一汤,莹白香软的米饭上还撒了一把黑芝麻,虽只是家常饮食,却看得见心思和功夫。 selina闻到香味,马上凑了过来:“你哪里叫的外卖?还有鸡汤!” 以沫正愁不知道怎么解释,selina已眼尖地发现了保温盒上的LOGO:“你吃的是总裁套餐啊!” 这一下,全办公室的人都朝她这边张望过来,纷纷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 “还是正泰集团的总裁餐!”selina推了下眼镜说,“你不会是那边的卧底吧?哈哈。” 以沫有些紧张:“我……不是!” “你还当真了,他们是做房产开发的,我们是做自动软件的,完全不搭界。” “正泰那边怎么会给你送餐啊?”selina有些忍不住八卦。 以沫无从解释,只好三缄其口。 selina见她不答,自己找了个别的话题岔了开去。有条职场规则叫,千万不要得罪你身边的女同事,说不定哪天她就是你的老板娘。无论在职场上发现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都不可有好奇心,存在即是合理,好奇杀死猫。 以沫一向是个务实的人,吃完那套午餐后,她字斟句酌给辜徐行发了条短信,让他取消自己的套餐。末了,她搜索了下正泰集团的背景,当她发现连这栋大楼都是正泰集团开发的之后,更加速了离开此地的决心。 那条短信,辜徐行一直没回,总裁套餐照例雷打不动地往她那里送。她见抗拒无门,也懒得矫情,直接笑纳了。 第十九章(1) 七夕那天,江宁带以沫去吃米其林三星。 烛光下,被总裁套餐滋养了十几天的以沫显得格外动人。 她一向情调欠缺,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浪漫打动,格外专注地吃着东西。江宁隔着烛光含笑看她。紧接着,以沫就跟言情电影女主角似的,从蛋糕里吃出了求婚戒指。 她还在愣神,已有演奏者拉着小提琴出现在背后了。 虽然场景烂俗,但是身临其境,以沫还是不免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天以后,结婚的事情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他俩都是孤寡之人,不想呼朋引伴,铺张浪费,打算简单办个婚礼,然后找个惬意的国家旅行度蜜月。江宁一边找人装修新房,一边紧锣密鼓地寻找适合他们蜜月旅行的目的地。 见所有事情都被江宁包揽了下来,以沫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要准备什么,美莎倒比她还积极,不是拉着她做婚前塑形训练,就是帮她在淘宝淘各种婚纱礼服。 到了买婚纱这一步,以沫脑子里才切实有了“结婚”的概念。她在淘宝搜了下婚纱,觉得每件婚纱都好看,一天下来,她往购物车里塞了几十件不同款式的婚纱,临到敲定付钱的时候,她又觉得哪件都不对。她只得再去挑,再挑之下,她忽然发现那些婚纱全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怔怔望着满屏幕的婚纱,生出了些有关婚纱和婚姻的感慨:很多时候,人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能格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连挑了三天,以沫果断放弃淘宝,她翻出压箱底的救急金,重金请了师傅为自己量身定做结婚礼服。 知道这件事后,美莎像第一天认识以沫那样说:“真没想到,你那么随波逐流的人,大是大非上可一点不含糊!” * 周五这天,以沫和美莎做完塑形训练出来,见时间还早,耐不住寂寞的美莎提议去三里屯泡吧。 以沫长这么大从未泡过吧,说不好奇就有点太虚伪了,她有点蠢蠢欲动。美莎见她态度松动,立马软磨硬泡上了:“以沫,姐姐,亲姐姐,一起去吧!你难道放心让我一个人去?” 以沫想了想,说:“那坐一会儿就回去,不喝酒。” ------------ 第十五章 宿命是奇怪的东西(一) 【3Q♂中÷文→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进了初伏,北京的天气一下酷热起来,连日高温炙烤下,地面温度到了可以烤熟鸡蛋的地步。 宁以沫体质阴寒,吹不得空调,美莎平实都依着她不开空调,入伏后,她也顾不上宁以沫体寒了,通宵通宵地吹空调。 连着三晚上吹下来,宁以沫不出意外地得了重感冒,怎么吃药都不见好。因为受了凉,宁以沫的旧病也跟着犯了,小腹和腰疼得十分厉害。 见她病得厉害,美莎有些自责,又是帮她做精油按摩,又是帮她刮痧,却是事倍功半。 这天早晨,她俩一起出门上班,刚走到地铁站门口,宁以沫忽然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蹲下身去。 美莎见她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忙蹲着问:“以沫,你怎么了?” 宁以沫紧紧拧着眉,虚弱地说了句什么。 美莎凑近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打电话给江宁,让他送你去医院。” 宁以沫忽然紧张了起来,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打车去医院。” “不行!”美莎有些来火,“你怎么那么拧巴?你都疼成这样了,肯定不是小问题,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难不成你还要捂着肚子去挂号啊?” 美莎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宁以沫死死拽着她的手,几近哀求地说:“别给他打电话。我真的没事。” 美莎觉得她很不可理喻,但也不好逆着她的性子,当即拦下一辆出租车,将宁以沫扶进车里:“我陪你去医院吧。” 到了医院,美莎在宁以沫的授意下,帮她挂了妇科的号。候诊时,宁以沫一直咬着唇,神情忐忑。几度犹豫后,宁以沫还是开口说:“美莎,你先去上班吧,我看完病自己去公司。” 美莎觉得今天的宁以沫有些反常,态度遮遮掩掩的,正自狐疑,宁以沫又说:“一会儿见到江宁,不要告诉他我病了的事,好吗?” 美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正想问点什么,里面已经轮到了宁以沫的号。 美莎若有所思地走到电梯口,良久才等到电梯,门开的一瞬,已经迈出脚步的她忽然收回了脚步,退回到走廊的转角处。 过了五六分钟,她瞥见宁以沫出了诊室,往另一头的电梯间走去。她将设置好的手机放进包里,快速走到饮水机旁边,倒了一杯热水,急急地走到诊室门口推门而入:“以沫……咦,医生,我朋友宁以沫上哪儿去了?” 正在整理病历的医生停下动作答:“她去照B超了,你在外面等她吧。” “怎么还要照B超啊?开点消炎镇痛的药不就行了吗?” 医生接下来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打在美莎心上。她暗暗吸了口气,这才稳住自己的情绪。匆匆向医生道了别,她快步走出了大门。 等宁以沫抽丝般抽去身体上的不适后,已经是七月底了。 一个月期限已到,但是公司方面提出让她再留岗半个月交接工作,带新人,否则扣除当月工资。宁以沫自忖晚走半个月也无甚影响,便安安心心地带起新人来。 也许是近日诸事烦乱,随着婚前渐近,宁以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要一个家,想要开始一段新生活,而婚姻刚好能给她这一切。 她对结婚一事的热情超越了一切,工作之余,她每天都在网上浏览各种婚前资讯,悉心整理了三十几页结婚攻略。 一个星期之后,她盯着那三十页结婚攻略,悚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关结婚一事,已经变成了她剃头担子一头热了。而本该掌握主动权的辜江宁,除了大半个月前给她发过一张新房效果图外,就再没和她沟通过任何有关婚礼的细节。 她连忙翻开手机,打开收件箱,连翻过十几条垃圾短信,才找到一条江宁的信息,她看了眼发信日期,竟是十天前。她呼吸紧了紧,又去翻通话记录,好半天才找到辜江宁的名字。 她五味杂陈地拨了个电话给辜江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端传来辜江宁格外冰冷的声音:“在忙,一会儿再打给你。” 电话匆匆被掐断,仿似多说一秒钟都会让他不厌其烦。 宁以沫手脚冰凉地捧着手机想,如果没有感觉错,他刚才透露出的情绪是——憎恶。 那天,宁以沫始终没有等到辜江宁的电话,晚上,她握着手机,对着他的名字发呆,等到十一点时,她终于忍不住把辜江宁的冷淡告诉了美莎。 正在做面膜的美莎只淡淡回了句“可能是婚前恐惧症吧”。 美莎敷衍的回答非但没有让宁以沫安心些,反而有一种更大的恐慌向她袭去。 她望着满屋子的结婚用品,忽然有了种强烈的直觉:她和辜江宁,结不了婚了。 女人的直觉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它会在第一时间发出某种警告,事实上,当你觉得某种坏事即将发生的时候,它可能已经发生了。 这天下午,刚从国外回来的辜徐行准备回大院看徐曼,车开到岔路口时,他忽然改了主意,对司机吩咐说:“先回公司看看。” 近一个月来,他一直各地奔波,很少回北京。他每天都通过远程、电话将公司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公司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出面。但是,那种非回去看看不可的感觉格外强烈。 车开过紫竹桥,眼见离公司越来越近,他的嘴角不禁旋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将早就看不下去的文件搁置在一盘,打开车窗,眺望前方。 开车的司机瞟了他好几眼,忍不住说:“您今天心情可真好。” 辜徐行低下头,眸光闪动,含笑不答。 这么久不见,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好些了没有。虽然她还是那副明着老实、暗里蔫坏的臭脾气,但只要她活动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就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圈养她了,他很高兴自己有实力建一栋楼把她圈养起来。他一想到这个,就生出些孩子气的得意。于是,想见她的心便更加迫切。 车刚开到公司楼下,他一眼就看见了满脑子正在想的人。他叫住司机,目不转睛地望着宁以沫看。 她神色仓皇地站在停车场中央,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手机。她眼神很散乱,脸色一片惨白,就像忘了回家之路的小孩。 辜徐行诧然抬腕看了眼手表,远没到下班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进退无据地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 他蹙紧眉,刚准备叫她,就见她飞快地向马路边跑去。她急切地拦下一辆出租车,钻进后排。 “把车调回去,跟上那辆出租车。”辜徐行若有所思地吩咐。 说罢,他又疑虑重重地拨通宁以沫的手机,电话是通的,可是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他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下了车,宁以沫梦游般站在煌族酒店大楼下。 白亮的日光像烧热的铁水般浇灌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里了,有那么一瞬,她想要转身回去,无论是回通州那个小屋,还是回公司,抑或是回聿城——都比站在这里要好!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推开手机,又看了眼那条陌生短信,上面写着一句话: 今天下午四点,你男朋友辜江宁和别的女人在煌族酒店507号房幽会。 这样的短信,让她想起电视上常见的伦理剧桥段,她眼前不断闪过肮脏的肉体纠缠、恶俗的哭喊厮打。她从未想过这一切会发生在辜江宁头上,那么干净清秀、那么超尘脱俗的辜江宁,怎么可能和这样的龌龊画面联系在一起?就算他要同别的女人嬉笑取闹、调情狎昵,那也应该是像书里描写的那样充满温存、浪漫、缠绵,是富有情调的、风流而不下流的,是可以被人们所原谅的。 她不敢往酒店大门里迈步,却也不甘就此回去,她想毫无顾忌地大哭,又怕那哭泣显得愚蠢。 酒店外的保安数次朝她投去狐疑的目光,她从他的目光里看到自己的形迹可疑、卑怯畏缩,他的目光让她想择路而逃,仅存的理智却又将她钉在原地。 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手臂僵僵地垂在两侧,像一尊古怪的雕塑。 那个保安终于忍不住上前,程式化地问:“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 宁以沫的下巴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她挤出一脸坚强,平静地说:“不需要。” 像有一只手在她后背推了一下,她抬脚快步朝酒店大门走去。 她面无表情地穿过大堂,上电梯,一系列动作未有半点迟疑,带着一股不可摧折的决然。 她站在幽暗的长廊里,抬起手往507的门上敲去,却在最后关头缩了回来:她生怕敲下去之后,她和辜江宁的感情就会应声而碎。无论她和辜江宁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爱情、友情、兄妹情,都将魂飞魄散,永难回头! 她怔怔地站在门外,一遍遍在脑海里补充等会儿可能看到的画面,她死死抠着手心,告诫自己要坚强、冷静。 等到她自觉足够强大的时候,她敲响了门。 她全身的血液因那一声闷响加速往脑子里冲去,里面传来含糊的男声“谁啊”,她借着刚才的勇气,一手捂住猫眼,一手拼命地按着门铃,一下下就像在按压自己的心脏。 门骤然开了,胡乱裹着睡袍,一脸不耐的辜江宁出现在她眼前。 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都惊得抖了一下。 她机械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床上,一丝不挂的美莎惊恐地拥着被子,好像那个受害者是她。 说好不哭的,她的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滚了下来。 那一刻,她很想就这样直直地倒下去。 她曾所信仰的一切——婚姻、爱情、友情,青春,都先她躯壳一步,轰然坠地,荡起遮天蔽日的尘埃。 很久以前,宁以沫就经常质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那样,在该晕倒的时候晕倒,在该失去理智的时候失去理智,在该歇斯底里的时候歇斯底里?那样她就可以不用那么坚强地直面这世间一切的不堪与罪恶。只要睡一觉,再睁开眼睛后一切都会过去,不是吗?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或者她可以痛哭大骂,狠狠地抽辜江宁一个耳光,这样自己是不是又会舒服点呢? 她仰着头,短促地呼了口气,抬手用力抹去眼泪,转身就走,辜江宁闪电般探手抓住她:“以沫,你听我说。” 她厌恶地甩着他的手,她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步,男人还要紧抓着不放! 辜江宁猛地将她拽了回去,紧紧地钳着的她肩膀:“我求求你,别走。” “不要碰我!”宁以沫大声嘶吼着。 人不到某个时刻,根本无法预想自己有多么在乎、多么害怕失去,就像他们从未预想过,她会那么不顾一切地大声吼叫、挣扎,而他会那么无耻、卑微地恳求她。 “你听我解释……” 宁以沫冷笑着抽气:“解释有用吗?解释有用吗?” 她生怕自己太过失态,一边流泪,一边故作平静地安慰他:“江宁,别这样!真的,没意思。你放开我……放开……” 辜江宁死死地箍着她,将她往墙上按。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无措得像个孩子。他不能松手,他知道,只要一松手,一切都完了。 “我叫你放开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宁以沫猛地挣开了他,一把将他推出了好远。 身后,一记重拳忽然落在了辜江宁脸上。 宁以沫蒙了,讷讷地看向盛怒而来的辜徐行。 他一把将辜江宁从地上拽起来,又是一拳打在辜江宁的鼻梁上。 辜江宁一个趔趄朝地上扑去。 屋里,美莎惊声尖叫了起来。 隔壁的房客听见响动,纷纷开门出来一探究竟。 辜徐行吸了口气,提起辜江宁的衬衣领子,将他拖进屋子里,重重地推倒在地上。 辜徐行一把扯掉身上的正装外套,将来不及反抗的辜江宁再度捞起来,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壁上,粗暴地掐着他的脖子:“你就是这样对她好的?” 辜江宁的脸憋得通红,恨恨地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哥哥……你放开他!” 宁以沫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拽辜徐行的手。美莎也急了,抓起床边的遥控器朝辜徐行头上砸去。 不知什么时候穿上睡衣的美莎从床上爬起来,扑上前对辜徐行又抓又咬。 缓过神来的辜江宁猛地朝辜徐行撞去,将他撞倒在地上。 “要你管?我爱怎么对我老婆都是我的家事!” “有种再说一遍!”辜徐行失控着抓起一把椅子,毫无理智地朝辜江宁砸去。宁以沫费尽全身力气抱住他的手臂,才化去那把椅子的去势。 她有些崩溃地说:“哥……别打了……你们都别打了。” 她难受得出不过气,死死地抱着他的后背,像个小孩那样呜呜哭着。 辜徐行的心在她的哭声中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当啷”一声丢掉椅子,目光冷厉地盯着辜江宁。 门口,挤了好几个来围观的人,辜江宁大吼一声:“看什么看?都他妈给我滚,滚——” 说着,他狠狠地摔上门,重重地踹了一脚,然后颓然坐在地上,难以自抑地哭出声来。 美莎瞄了眼辜徐行,小心翼翼地错开他,走到辜江宁身边蹲下,伸手帮他擦拭眼泪。 辜江宁重重地将她挥倒在地,抹了把脸,靠在墙上不再说话。 辜徐行轻轻掰开宁以沫的手,抬手帮她把眼泪擦去,牵着她说:“我们走,这婚,咱不结了。” 就在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辜江宁忽然冷冷一笑说:“是啊,早他妈就不该提这事。” 辜徐行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猛地蹿了起来,他指着辜江宁,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说一个字试试看!” 辜江宁却不看他,而是转向宁以沫:“你现在是不是很心痛?有种被欺骗、被背叛、被侮辱的感觉?我告诉你,我也是!在我知道我的女朋友、未婚妻曾经背着我跟别的男人上床之后,我的心比你痛一百倍、一千倍!”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都静了下来。 宁以沫的瞳孔骤然扩大,手脚冰凉地僵在原地。 ------------ 第十五章 宿命是奇怪的东西(二) 她怔怔地站在门外,一遍遍在脑海里补充等会儿可能看到的画面,她死死抠着手心,告诫自己要坚强、冷静。 等到她自觉足够强大的时候,她敲响了门。 她全身的血液因那一声闷响加速往脑子里冲去,里面传来含糊的男声…… ------------ 第十五章 宿命是奇怪的东西(三) 辜徐行更是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朝宁以沫看去。 辜江宁从地上翻身坐起,一步步逼近宁以沫:“你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的?” 宁以沫像被点住了死穴,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她最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是她最不想正视的伤疤。她下意识地否认:“什么……孩子?” “你还装?”辜江宁转身拿出手机,气咻咻地翻开一段音频打开,“你自己听!” 片刻后,一段对话从他手机里传出: “以沫……咦,医生,我朋友宁以沫上哪儿去了?” “她去照B超了,你在外面等她吧。” “怎么还要照B超啊?开点消炎镇痛的药不就行了吗?” “我初步诊断是附件炎,但病人说她以前做过宫外孕手术,我觉得有可能是输卵管粘连引起的炎症,具体情况要照完B超才能具体分析。” …… 辜江宁啪地合上手机,诘问道:“你还想怎么狡辩?” 宁以沫怔了很久很久,虚弱地说:“我无话可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着,她面无表情地脱下戒指丢在地上,“戒指还给你。我不欠你什么了。” 辜江宁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她:“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欠我一个解释吗?” “我没有背叛你,但也无从解释,既然你介意这个,婚礼取消就是了。” “多好笑,你以为一句婚礼取消就什么事情都没了?”辜江宁不无讽刺地说,“我把你当仙女儿似的捧在手心里供着,一点也舍不得碰你,你却背着我给我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你指不定在心里偷笑了我千百次吧?我再问你一句,孩子是谁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开口:“我……” “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辜江宁大声喝断,“要是你的,你会放任她不管?” 宁以沫抬起空洞的眼睛,凄然一笑:“无可奉告。”说着,她扒开辜江宁的手,木然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辜江宁歇斯底里的呐喊:“你明明知道我最恨我妈那样的女人,你明明知道我最恨不忠,为什么还要这么伤害我?宁以沫,你还有没有心?” 宁以沫两眼发直地走在街道上,整张脸绷得近乎怪异,她机械地照着前方快步往前冲,一头长发像带着股悲愤的力量,不断地往后飘着。 她觉得自己被命运玩弄够了! 身后传来辜徐行叫她的声音,他的声音在现下听来,只能让她更加悲愤。 她加紧步伐走到十字路口边,也不管红绿灯,照前直冲。 辜徐行快步追上她,将她从路面上拽了回来:“你不要命了!” 宁以沫垂着眼睛,不去看他,嘴角却微微扬着点冷笑。 望着这样的她,辜徐行有些心疼,严厉的神色渐渐缓了下来。 两人相对站了很久,几度犹豫,辜徐行还是忍不住问:“那个孩子……”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巨大的不安如蟒蛇帮勒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想起很久前的一个梦,一个时不时会在他潜意识里出现的、支离破碎的梦。 以沫眯了眯眼睛,死死咬住牙关,她唇边的冷笑越来越大,透着种嘲讽意味。 事到如今,他才来追问那个孩子,未免有些太晚了。 她要如何对他启齿,才能告诉他,他酒后乱性造成的意外,像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那样,在她的人生里引起了一连串毁灭性打击? 是啊,那个孩子是他的!那天早上,她顶着强烈的恐慌去医院买了事后药。然而,暑假前一个星期,她的小腹却接连传来刀绞般的剧痛,不得已之下,她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才得知事后药的副作用导致了自己宫外孕,医生告诉她,必须马上中止妊娠。 她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用赴死的心情上了手术台。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事情了,她的大脑选择性地遗忘了当时的恐惧和屈辱,她只有在做噩梦时才会再度感觉到刺进身体里的冰冷器械,以及医生们足以杀死她的鄙夷目光。 辜徐行望着无声冷笑的她,脊背上渐渐升起了些凉意。他破天荒地用极度不安的目光看着她,就像当年,他站在大院医院门口,透过门缝窥视被削去拇指的她一样。 宁以沫百感千愁地望着他慌乱、忧悒的脸,所有的怨怼、愤怒、自怜渐渐地服帖了下来。 良久,她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宿命可真是奇怪的东西。 明明总是他在伤害她,可是她总会反过来心疼他的无辜。 五岁那年,她因他失去了一只拇指,她笑着对他说“不疼了”。 十几年后,她因他失去了安稳的人生,然而她想对他说的,还是那句“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一点也不疼。 如是想着,两行眼泪从她干涩的眼眶里缓缓滑落。 所有的伪装和反抗都在眼泪里软化。她发现她爱他,她还是那么爱他,这一发现让她自觉屈辱。 她擦去眼泪,轻声说:“那个孩子,是大学时的一次意外,我不想再提了。我很累。” 她明显地感到他松了一口气。她在他的释然里转身,却被他从身后紧紧地箍住。 他没有说话,头低低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有些脆弱地说:“以沫,别在外面漂了,跟我回去,让我好好地照顾你,好吗?” 不待她回答,他已经颓败地承认:“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宁以沫的长睫微微地颤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这句话像针尖般扎在她心口,多年来堵在胸口的那股气咝咝地往外泄去。 离职后,宁以沫没有回通州小屋拿自己的东西。 她不想面对美莎,更不想面对满屋子婚庆用品。 她只身搬去辜徐行的复式楼里,辜徐行那句,他离不开她,把一切都变得很理所当然。 是啊,他离不开她嘛。他的冰箱里连个罐头都找不到,他的厨房角落里还堆着一大箱泡面,房子大固然是大,但是冷清空旷得堪比博物馆。无论从什么角度想,她的出现,都是对这个屋子的一种恩赐。 她有时间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她可以帮他操持好一日三餐,她还养了一只猫,让它精力十足地上蹿下跳,把生命力带去整个屋子。 他二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发生的事,两人各居一层楼,互不干扰。为了让自己待得心安理得,只要他在的时候,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性价比很高的保姆,他不在的时候,她便卸下全身的伪装,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发呆。 她很喜欢一楼带着落地窗的大阳台,她没事的时候总抱着猫坐在摇椅里晒下午的太阳,她长长的头发失去生命力般懒懒地遮在脸上,很像古装片里冷宫里的废妃。 她很满意“废妃”这个意象,她和她们同样失去一切,不被外界世界需要,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挥霍,但也同样的心如死灰。 除了发呆,她就是窝在客厅里看电影。辜徐行收藏了几大柜子电影碟片,足够她看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天。 她是个顶不文艺浪漫的人,之前对电影的认识只限于港产戏剧、武打片,然而两个月下来,她连看昆汀的片子都不会嫌啰唆了。而在众多的影片里,她最喜欢金基德的片子,再没有一个导演会把人性的丑陋、冷漠,生活的孤独、绝望描写得那么极端的了。在那样的极端面前,宁以沫觉得自己没有故事,她的那些遭遇显得很不值得一提。 她渐渐又因自己还活着,还有尊严生出了些对生活的希望。 有天深夜十二点,她还没有等到辜徐行回来,她估摸着他不会回来了,便翻出几本电影,打算看到天亮。 最后,她选了宫崎骏的新作《借东西的阿丽埃蒂》,电影结尾处,两个心意相通的孩子不得不分离时,宁以沫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当男主角翔对女主角阿丽埃蒂说“你永远是我心脏的一部分”时,她的情绪决堤,忍不住痛哭失声。最后,女主角挥别了此生最爱的翔,收下小野人示爱的“桑葚”。宁以沫哭得几乎整个胸腔都快麻痹。 连动画片都要告诉她这样一个现实:即便你爱着城堡里弹钢琴的王子,最后也只能嫁给隔壁会做回锅肉的张三。 就在她伤心得难以自抑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转钥匙的声音。她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的真实情绪,忙抹去眼泪,倒在沙发里装睡。 他进门来的时候怔了一下,接着悄无声息地进门,抱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回床上。 辜徐行退回到客厅,将电视声音关到最小,打开她刚才看的碟片又看了一遍。看到最后,他也不禁湿了眼眶。 国庆十一的前一天,宁以沫终于开了手机。 短信铃声连绵了一分多钟,她不想再看,点了全部删除。几分钟后,一条新的短信发了过来,她盯着“美莎”二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看了。短信言简意赅,她和江宁订好了元旦结婚,她想约她见一面。 宁以沫最后还是赴了她的约会。 几个月不见,美莎胖了很多,小腹隆了起来。她见宁以沫盯着她的肚子看,毫不讳言地承认自己怀孕了。 她坦白地承认,她对辜江宁一见钟情,一直想拿她当接近辜江宁的跳板。那段录音是她发给辜江宁的,目的就是借辜江宁的报复心理,勾引他上床,结果她成功了。 宁以沫表情淡淡的,嘴角含着一丝讥诮的笑。和辜徐行相处久了,她的某些神情越发像他。 美莎被她笑得胆怯,色厉内荏地说:“我本来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可是那天从酒吧回来,我听你做梦都不停地喊你哥哥,我就知道你和你哥哥的感情不寻常,你根本不爱江宁!”顿了顿,她又说,“可是我爱他!你知道吗,为了他,我可以和投资人连喝二十杯酒,喝得连胆汁都吐出来,可你为他做过什么?所以,你不配拥有他!” 宁以沫冷冷地看着她,暗想,原来这世间的强盗都这么振振有词吗?原来抢劫犯最后都还能站在上帝的视角上俯瞰别人,替别人的感情妄下论断吗?这个世界,真是黑白颠倒了。 宁以沫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几乎忍不住甩她一耳光的冲动。她居然气得笑了,手臂微微地哆嗦着。 两个旧友各怀心思地对坐了很久,宁以沫始终对她无话可说。 感觉到她无声的愤怒,美莎有了些愧疚,艰难地说:“你——不要恨我。其实,你和江宁并不适合。这样不挺好的吗?你和你哥哥又有了发展的机会,也许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成全。” 宁以沫实在听不下去,抽出一张钱压在了杯子下,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她不想告诉她,每个女人在失去一段旧恋情后,都会有重获幸福的一天,这是必然规律,不靠谁无耻的成全。 她一点都不恨她,从这里走出去之后,她会彻底忘了她。 “十一”那天,宁以沫接到辜江宁的电话。他约她见一面。 数月前,宁以沫以为这天会是她和他的新开始,没想到却是他们的结束。 星巴克的咖啡在困倦的午后泛着浓烈的香气。辜江宁默然不语,搅拌着咖啡。 宁以沫逆着细碎的阳光打量他,不过数月不见,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他的嘴角依然挂着与生俱来的笑意,但此刻看来,却像是道苦涩的纹路。 “我要和美莎结婚了。”良久,他放下咖啡勺,勺子与杯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将宁以沫延展的思想拉了回来。 “我知道。恭喜你。”她垂着眼帘,语气平静客套。 “我从没想过要娶她,但是她怀孕了……”辜江宁抚了抚额头,有些语无伦次,“我想要娶的女人不是她那样的……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谁还重要吗?我根本不相信任何女人!” 宁以沫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麻木已久的心滞了一下。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说真的,以前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辜徐行。他抢走了陶陶,我就要抢走他最在意的人。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早在陶陶出现前,我就爱上你了。以沫,如果现在我告诉你,我爱你,比你我想象的还要爱你,是不是太迟了?” 宁以沫木然地点了点头。她一早就知道他爱她,甚至早于他自己的觉悟。而她对他的爱,也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浅。只是现在说这个,未免真的太迟了。 他絮絮地回忆有关爱着她的所有细节,他告诉她,从那年她站在讲台上代表优生演讲时,他就爱上她了。那时候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脊背挺直,表情里有种温柔的骄傲,那天的阳光落在她的白色衬衣上,明亮得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在他低沉的声线里,她想起的却是那天的他。那天的他,又何尝不是灿如千阳? 两人像朋友那般追忆了很多往事,直到太阳西斜。 多年的感情,若桩桩件件述来,是可以做一生的谈资的,他们却要在短短几个小时候里做完清算。 宁以沫惘然地想,再美好的感情又怎样?以这样的结尾收场,就像彼此做了一场美梦,醒来后才发现唯一留下的不过是恶心讽刺的涎水。 末了,宁以沫借口去了趟卫生间。她漠然地放着水,僵立在镜子前,最后重重揩去眼角的泪水。 等她回来时,在拐角处看见他坐在桌前发愣。他的头颈微微垂着,垂出伤感的弧度。良久,他轻轻地端起她喝过的那杯咖啡,静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口一口地将余下的冷咖啡喝下。 他放下咖啡杯,将一个白色信封压在了杯子下,招来侍应生买了单,起身离开了咖啡厅。 宁以沫回到座位上,打开那个白色信封,一张过了塑的老照片赫然出现在她眼前。那是一张她的半身照,像是隔了很远偷拍的,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她抱膝坐在一片草地上,目光温柔地眺望远方。 她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很久才想起那是初二春游时,他偷拍下来的。那日的情形再度浮现在她眼前,她遥望着独居一隅的辜徐行,众星拱月下的辜江宁却不知何时偷拍下了她的照片。 她久久地矗立原地,感觉一层厚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灰烬在自己眼前扑簌簌地落下。 ------------ 第十六章 愿如明烛,为汝之光(一) 【3Q♂中÷文→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那个“十一”翻过去后,连月来压在宁以沫心口的那块巨石亦随之落下了。 闲极无事的她迷恋上了园艺。辜徐行二楼的阳光房里种着很多名贵花草,却因疏于打理,都露出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于是她向辜徐行要来阳光房的钥匙,每天都忙着给花松土、浇水,用大剪刀修剪掉玫瑰、兰草或者其他盆栽的枝叶。在这看似简单,其实极需耐心的工作里,宁以沫慢慢学会了修剪人生的智慧:她开始正视自己的一无所有,换个角度来看,她曾经承受的痛苦,不过是因为修剪去了一些错误的“虬枝”,继而可以更加轻便地生活。 意识到这些后,她去理发店削短一头芜杂的长发,出街买了很多色彩鲜亮、富有青春气息的衣服。她不再沉迷那些晦涩伤感的文艺片,而是学着吸收生活中的正面能量:看积极励志的电影,阅读好书、锻炼身体、学习一些新的知识。 最后,她向辜徐行请求了一份新的工作。 辜徐行公私分明地就她的学历和工作经验,给了她一份月薪三千的助理工作。 宁以沫很知足,虽然只有三千的薪水,但福利是住总裁家的房子,修剪总裁家的花,还能享受总裁的套餐,夫复何求呢? 辜徐行默默观察了宁以沫很久,确定她已经振作起来,而非人格分裂后,提出让她去看看辜振捷。 宁以沫沉吟良久,还是答应了。 元旦那天,宁以沫起得很早,她站在穿衣镜前,时而把头发扎起来,时而又放下,时而做时尚装扮,时而做朴素模样,她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形象面对辜伯伯。 等到她再见到辜振捷时,出门前的犹豫、不安全消失了。七年未见,辜振捷已经显出了些老态,他的鬓角发了白,虽矍铄健康,行动间却有了些老年人所表现的迟钝。也许同他朝夕相处的家人并不能发现他的老态,可是宁以沫一眼就发现了时间对他的摧折。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就像看到骤然苍老的父亲一般。 辜振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终于肯回家了”。他拉着宁以沫的手,往饭厅里带,笑眯眯地说:“去看看王嫂给你做了什么。” 就像她还是个小孩子一样。 宁以沫人还没走进饭厅,远远就听见王嫂在厨房里大声问:“是以沫回来了?” 话音刚落,王嫂急匆匆地端着一个小蒸笼出来了,她被冒着白气的小蒸笼烫得不行,手忙脚乱地把它放在餐桌上,一边捏耳朵,一边笑着往上迎:“你闻闻看,猜得到是什么吗?” 宁以沫连忙上前查看她的手,见只是轻微烫红了,这才放下心来,笑吟吟地说:“是小肉卷吗?” “可不!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个,昨天晚上就发了面,给你准备上了。” 辜振捷朗声大笑,指着王嫂说:“你啊你!越老越懒!我上个月就念叨让你蒸一屉,你装聋作哑地应付过去了。看来,我还要沾以沫的光,才能吃上一顿了!” 王嫂不接他的话茬,望着辜徐行说:“下面还蒸着一屉大闸蟹,一会儿管你饱!” 听到“大闸蟹”三个字,辜徐行和宁以沫心中微微一动,不约而同地朝对方看去,目光相触的瞬间,宁以沫心跳滞了滞,忙移开视线。 辜振捷像是不满辜徐行多日才回来一趟,故意冷着他,拉着宁以沫落座,絮絮问了很多她这些年来的经历遭际。 宁以沫并不隐瞒,将自己的一些心路历程娓娓道来。 听完,他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说:“果然还是受罪了吧?不受罪不知道回来!” 虽是嗔怪的话,听在宁以沫耳朵里却很暖。 两个人其乐融融地说了很多话,等到最后一道菜上桌,宁以沫终于忍不住问:“徐阿姨呢?” “这个点,她肯定还在折腾那张脸,不到饭上桌,她是不会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穿着一身丝绸睡袍的徐曼懒洋洋地走了进来:“你一天不说我坏话就不痛快。” 她耷拉着眼皮子在辜徐行身边坐下,掀起眼角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哟,以沫来了。” 宁以沫朝她盈盈一笑,大方地叫声:“徐阿姨!” 徐曼嘴角动了动,也算是应了。 她的妆容很精致,乍一眼还是很美艳,但是毕竟上了年纪,白腻的皮肤松弛地往下坠着,坠出些颓唐、无奈的纹路,她的眼神虽然还是那样冷漠,却不再像中年时那样咄咄逼人,透着点凡事不再较真的疲惫。 那顿饭吃得很热闹,临到席散时,大家竟都有些犹未尽兴的感觉。一家人遂转移阵地去了客厅,围着大大的壁炉聊天。男人们聊的话题,无外乎又是股市、经济、时局,宁以沫插不上话,便含着笑帮他们削着水果。 王嫂在一旁偷偷看了很久,凑到宁以沫耳旁问:“觉得热闹不?” 宁以沫轻笑着点头。 王嫂望着她,格外意味深长地说:“要是有一两个娃娃跑来跑去,就更热闹了。” 宁以沫眸光微微闪动,假装没有听到,将刚削好的鸭梨递给了她。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徐曼忽然发话:“以沫,我肩膀有点疼,你上去帮我按按。”说罢,她施施然起身,径直朝楼上走去。 宁以沫有些无措,有些发慌地去卫生间洗净手,跟着往楼上走去。 专门辟出来的按摩室内,徐曼无声地趴在全自动按摩床上,看她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机器按。 宁以沫有些忐忑,只能搓热双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按压起来。 她从未学过按摩,只在网上学过一些颈椎按摩手法,她生怕徐曼不满,全程都屏着呼吸。 徐曼始终未发一言,静静趴着,肢体松弛,就像已经睡着了。 她不喊停,宁以沫便不能停,只能硬着头皮,度秒如年地按。 大半个小时候后,宁以沫的手已经酸疼得不能动了,徐曼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赢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宁以沫愣怔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隐约猜测出她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安地叫了声“阿姨”。 “你出去吧。帮我好好照看阿迟。” 徐曼闭着眼睛翻转过身来,朝她挥了挥手——很像张爱玲笔下,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相较于别的公司在假期上的吝啬,辜徐行在假期的安排上还是很大方的。那年春节,他不但给所有员工加了一个礼拜假期,还派下了厚厚的红包。 部分单身同事为避免春节回去被逼婚,都计划了世界各地的旅行,宁以沫却在放假当天去超市囤了一大堆年货。 她听说辜徐行春节那段时间会在英国谈合作,便做好独自宅在家里过冬的全部准备。 她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每天忙着给自己做各种汤汤水水,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抱着那只被她取名“帝都”的猫聊天。 北京人都把过冬叫猫冬,她以前单纯觉得猫就是躲着的意思,直到切实地养了一只猫,她才知道为什么。 “帝都”既懒又贪暖和,每天都追着太阳跑。好在辜徐行的房子够大,且四面通透,只要有太阳,总有一面能透进阳光。有了这样一只活着的“向日葵”,宁以沫便也能随时找到太阳。摸清它的习性后,只要它的耳朵一动,她就会自动抱着它去个暖和的地方。 小除夕那天,宁以沫花了一个上午准备好了过年的菜,又和了面粉准备年初一的饺子。裹饺子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在想,他在英国怎么过年?她对英国的印象仅限于大雾、皇室、伦敦、莎士比亚,她实在想不到英国人会在中国新年那天吃什么,裹了猪肉丸子的汉堡吗? 如此联想着,她自己都有点忍俊不禁。 包完饺子,腰酸背痛地起身时,已是下午两点。她这才想起忘了给“帝都”喂食。她叫了几声“帝都”,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不见它的踪影,吓得变了脸色。 她的第一反应是它不要她了! 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大声叫着它的名字,遍寻不得的她停在了辜徐行的卧房门口。 所有屋子都找遍了,唯独这间房没有找。 他不在的时候,她一直恪守共处原则,从未对他的私人领域产生过一丝半点的好奇。可是现在不同了,她似乎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走进去看看。 她拧开门把手,门应声而开,她一眼就看见“帝都”趴在他的书桌上。书桌对面的窗户开着一条尺余宽的缝,一束淡黄色的、温柔的光线落在帝都灰色的皮毛上。 她靠在门口,放心地笑了。 犹豫片刻,她走进了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前坐下,环顾四周。他的房间大而整洁,四处纤尘不染,一旁还叠放着他的衬衣,一根纯黑的腰带丢在那叠衬衣上,又让这过于严谨整洁的屋子多了些男人味。 他似乎走得很急,没有叠被子,掀开的被角还保持着他刚走那天的样子。正是这小小的凌乱,让她心里升起了点点念想,就好像他还在这附近,并未走远一样。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他的床边,靠着床沿俯趴下,将脸贴着他留下的痕迹上,望着窗外白蒙蒙的阳光发呆,嘴角挂着抹柔和安宁的笑。 那光线渐渐从“帝都”身上向她这边移了一分,又移了一分,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在这阳光里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帝都”忽然跳进了她怀里,她便抱着它继续养神。 渐渐地,太阳光又离开了她身上,她困得不行,又觉得冷,迷迷糊糊地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被子里满是阳光和他惯用的古龙水味道,那样的味道让她安心极了,她将怀里的“帝都”紧了紧,坠入睡眠中。 于是,等急着回来陪她过年、赶了一班夜机回来的辜徐行准备回房补觉时,一推门便看到了这犹如宫崎骏动画里的一幕,一人一猫酣然相拥,睡在他的床上。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温柔地注视着她,冬日的午后静得像在演默片,能听见她几不可闻的鼻息声。 她的小脸掩在被子和长发之间,脸上未施脂粉,素净通透得像上了釉的白瓷,她的唇微微启着,露出两粒贝壳般的门牙,透着点介于女人与女孩间的诱惑。 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她的脸颊零星散落着几点小雀斑,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擦那点雀斑。 她有些不耐地皱起眉,把头往被子里缩去。他怕她窒息,伸手去捞她的脸,她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将它枕在脸下。 他的心猛地一跳,忍不住低头朝她朝她唇上轻轻吻去。 “帝都”警觉地睁开眼睛,嗖地跳下床,箭一般飙出门外。 宁以沫骤然从梦中惊醒,刚一醒觉,就感觉到他熟悉的气息和温热的唇舌。她的脑子轰地炸开了,被子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她不敢睁眼,尽量憋着呼吸,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这时,已经跑了出去的“帝都”又“蹑脚蹑爪”地溜了回来,偷偷往门内瞄了一眼,然后心领神会地“喵”了一声,跑去了别的地方。 他灼热的呼吸和亲吻滑去她的耳垂、颈边,她浑身都因这过于熟悉的触感起了鸡皮疙瘩。她死死地绷着自己,自觉脸越来越烫,连整个身体都快燃烧起来了。 他抬起手,轻轻地撩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凑在她耳边低语:“你这样会把自己憋死的。” 闻言,宁以沫把眼睛睁开一点缝,朝他看去,刚对上他黑亮的眸子,又紧紧闭了起来。装睡已经不现实了,她双手抵在他胸前,再次将头缩进被子里。 他掀开被子上床,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拥进怀中。他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用食指指腹轻轻勾勒她的唇线。 宁以沫面红耳热地趴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很快,也很有力,她默默地听着着他的心跳,紧张得几乎晕倒。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忽觉唇齿干涩得厉害,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坐直身体,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十指没入她的发间,目光迷离地叫着她的名字:“以沫……我爱你。” 他的声音像有摄人心神的魔力,宁以沫浑身过电般地战栗了下,微微湿润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他的手熟稔地探进她的睡衣领口,将她的衣服半褪了下来。她光滑圆润的肩裸露在空气里,他动情啃咬着她的肩、锁骨,她羞怯地将头埋在他颈窝里,像要钻进他的身体里。 身体皮肤的记忆有时候比心的记忆更加忠实,他们的身体迫切地需要彼此,急于他们的思想。 他的身体压了上来,将她困在床靠背和他胸膛之间,她伸手揽住他的腰,生涩地回吻他,她的鼻尖贴着他的鼻尖,呼吸着彼此紊乱的气息。 ------------ 第十六章 愿如明烛,为汝之光(二)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他的床边,靠着床沿俯趴下,将脸贴着他留下的痕迹上,望着窗外白蒙蒙的阳光发呆,嘴角挂着抹柔和安宁的笑。 那光线渐渐从“帝都”身上向她这边移了一分,又移了一分,最后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在这阳光里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帝都”忽然跳进了她怀里,她便抱着它继续养神。 渐渐地,太阳光又离开了她身上,她困得不行,又觉得冷,迷迷糊糊地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 第十六章 愿如明烛,为汝之光(三) 她正自出神,辜徐行忽然把她重重压倒在沙发上,他将舌伸进她的嘴里,格外激烈粗暴地吻着她,吸吮着她的唇舌。 她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直觉这样的他有些反常,她双手抱住他的脸,讶然地直视他的眼睛。 一滴眼泪啪……